第二十五章 离开
螺蚌开始出泥,芦芽冒出嫩尖,春天的气息已经十分浓厚。
淮水之畔,隶属于忠义军的六百骑兵开始渡河。
何檠扔掉了手里的斧子,和军士们一起砍了一天树,他累了。
眨眼间,骑兵已经像归巢的倦鸟飞向远方,渡口再次恢复了平静。
何檠倚靠在粗粗搭建的望楼上。这一瞬间宁静的残阳斜照里,白云笼罩的山川有如远绝尘寰的仙境,飘忽着闲情的鸟鸟晚炊。
看来是真的累了,眼睛都花了!何檠摇了摇头,明明在打仗,居然感悟出了诗情画意。
上了五年武学,不会变得和那些毛锥子一样了吧?听闻有些读了十年的武学生闲暇时间还写诗,何檠打了个寒颤,感觉有些不真实。
“东路义从军已克殷城(今商城县附近)。”李璘走了过来,吹拂着晚风,看着正兴高采烈煮食着河蚌的军士,说道。
“可缴获粮草?”何檠问道。
“这我哪知道?”李璘摇头道:“颖、寿方向极为空虚,不知道他们会往哪个方向突进。”
“哪里有粮就往哪去。”何檠右手勐地一个下噼,恶狠狠地说道:“搅它一个天翻地覆。”
“还是以杀敌为主。”李璘不同意:“占那么多地方有什么用?守得住?消灭贼军是真的。杀得越多,贼军实力越弱,这些地方最后都能从容收取。”
“也是。”何檠脑补了一下大破梁人的场景,胸中热血翻涌,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淮水北岸厮杀。只可惜,大军主力还在三十多里外的申州,他们还得继续守着浮桥。
西路军在造浮桥,东路军同样在造浮桥,而且他们的动作更激进,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带着横山都三千军士当先渡河北上,进入了蔡州褒信县(今信阳市息县包信镇)境内。
而在淮水南岸,青唐都五千众带着辎重队伍还在慢慢赶路。
陈素喜从天降,已被任命为光州刺史。不过他没有待在州城,而是在刚刚克复的殷城县收集粮草、整顿降兵,准备南下。
夏军攻占殷城县只花了一天,其实并未经什么苦战。城内守军只稍稍抵抗就降了,一共三百来人,全数编入陈素的队伍。
老陈已经将光州看做了自己的地盘,因此又遣人去固始县(今县)劝降,而他本人则带着已膨胀到接近三千人的队伍南下,至穆陵关戍守。
穆陵关在穆陵山上(桐柏山、大别山一带),为光、黄间的主要通道。
从地图上看,申、光二州位于淮河以南,桐柏山、大别山以北,夹于山河之间,地形平坦,河流众多。
安、黄二州与其隔山相望。
申、安间以平靖关、百雁关、礼山关等为主要通道,光、黄间自西向东有大活关(大胜关)、白沙关、穆陵关、阴山关、定城关五条通道,其中穆陵关为主干道,东南可至黄州麻城县,西南可至黄州理所黄冈县。
五关本来无兵,然黄州为杨行密所取之后,这里就驻了兵,以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为主。这会跑散了一部分,还有两千人上下,陈素知道厉害,立刻将从定城、殷城等地缴获的钱帛带过来,发给守军,将其招降。
这样一来,他的部队又膨胀到了五千人,扩军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刚离襄阳之时,只有一千陈氏部曲,到安州募了千人,进入光州后,没藏结明将俘虏的千名州县兵交给他,这会又纳降两千乡勇,简直像吹气球一般。
人数是上去了,但部队成分复杂,人自相疑,必须好好整顿了。
陈素将五千人整编为十个步营,六营战兵、四营辅兵,以陈家子侄辈为主要军官,部曲亦打散分至各营,掌控部队。
随后分兵白沙关、阴山关,各派驻千人,主力三千人屯于穆陵关,一边练兵,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南边。
也不知朝廷怎么搞的,申、光二州从地理、民风上来说,与淮南、鄂岳就不搭界,结果申州划给鄂岳镇,光州划给淮南镇,简直就是乱来。
当年辖申、光、蔡、寿、唐、安六州的淮西镇也有些迷,前面五个州地理民风相差不多,划在一起可以理解,但你又隔着桐柏山,将平靖三关以南的安州也划进来,就有些奇怪了。
不过陈素也懒得管了,光州百姓都是蔡人,与淮人本就聚不到一块,不然当初也不会割据自立了。如今正好利用这种情绪,再扯上夏王的虎皮,将手底下这五千人拧成一股绳,防着淮人来袭。
是的,陈素的任务就是守住老巢,无论是牛礼还是没藏结明,都没指望他手下那些乌合之众能与梁人厮杀。
老巢的主要威胁来自两个方向,一是东面的寿州、朱全忠的地盘,一是南面的黄州、杨行密的地盘。
东面的威胁不大,寿州的兵力这几年被消耗得很惨,又经历了内部动荡,刺史江从顼少年继位,也不能完全控制寿州军队,地方政务则慢慢被汴州派来的人控制,很难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动作了。
但南面的威胁就很现实了。淮将瞿章有众万余,最近一直在与杜洪进行着低烈度的战事,保不齐哪天就突然北上,突破五关,进入光州地界。毕竟,光州可是淮南节度使的辖州,人家老杨打过来天经地义。
淮贼,可别过来啊,我刺史的宝座还没坐热乎呢。
……
崔洪有气无力地抵达了新蔡县。
他手下有四千余兵,除几百人是以前的老部下外,绝大部分都是新募来的。
虽说蔡人悍勇,各位节帅用了都说好。但刚募来的,互相之间连熟悉都谈不上,有人甚至连金鼓旗号都不会看,你能指望什么?
到城里领了粮草、箭失之后,崔洪要求进城宿营,直接被拒绝了。
县令是裴迪的人,而裴迪又深得朱全忠赏识、信重,根本不惧崔洪这种拔了毛的凤凰。
崔洪气得发抖,军士们在城外破口大骂。刚下过雨,野地里湿漉漉的,你让我们住外边?当场就有人鼓噪起来,不过被崔洪压下了。
他默默地带着部队南行,抵达了汝水北岸布防。
“杨师厚来了,这帮毛锥子嚣张得很。”
“崔将军还是太好说话了,还不如杀进城里,宰了那狗官,大伙投淮人去。”
“你莫不是傻?淮水南边就是淮人了?多半已被夏贼占了。”
“可不兴说夏贼!投不了淮人,咱们就只能去投夏人,管好自己的嘴巴。”
“这几年,你们说说,汴人如何欺负咱们蔡人的?秦宗权死了,郭璠死了,崔将军又被罢职,当了个什么汝州防御使,他怕是连衙门在哪里都没寻到,简直气人。”
“当兵打仗,提头卖命,倒也没什么。但与夏人连番大战,汝州那边打的什么名堂?土团乡夫一波波征发,一走年余,家里地荒了不说,回家一看,婆娘肚子都大了。”
“哈哈!当年国忠妻裴氏梦中交感致孕,黄大郎你也是这般吧?梦到了吗?”
杨国忠出使于江浙。其妻思念至深,荏冉成疾。忽昼梦与国忠交因而有孕。自至国忠使归,其妻具述梦中之事。国忠曰:“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至。”后生男名朏。
对杨国忠这事,同僚们只有一个评价:绿!“莫不耻笑”。
崔洪大声咳嗽了一下,军士们纷纷止声,看着他。
看着军士们的眼神,崔洪心中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妙。
蔡人性子粗野,好勇斗狠,若在军中整训数年,识了规矩的还好,相对来说比较听话,可他面前这些,大部分都是新募来的,可不一定听话。
娘的,这年头别说军士不老实,动辄杀将造反了,百姓也不老实啊!
在这一点上,河南、河北尤其突出。
很多人都说,从地里拉老实巴交的田舍汉当兵,听话好使,可问题是,他们真的老实吗?别的地方不敢说,崔洪也没去过,但就淮西一带而言,可真不老实啊!
“咳……今日赏赐酒肉。”崔洪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吩咐粮料官将仅有的一些酒肉拿出来分下去。
这本来是临战前激励士气用的,如今看来,得先用掉了,不然怕是安抚不住这帮杀才。
汗透衣背地回到营帐后,亲将悄悄跟了进来,禀报道:“将军,崔休又来了。”
“这厮,真不怕死么?”崔洪感觉有些牙疼,上次崔休就来了,也没别的事,就是劝降。
崔洪有些心动,但感觉时机还不太成熟,便拒绝了。
朱全忠的阴影,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头顶。
秦宗权那么多兵马都被平灭了,他们细胳膊细腿的,在没有被逼到绝境之前,如何敢反?
“送他走,不见!”崔洪摆了摆手,烦躁地说道。
亲将站着没动,提醒了一句:“将军,崔休识得军中一些人,正与他们把酒言欢。”
崔洪闻言大怒:“你们是死人么?怎么不拦着?”
崔休本来就是蔡州人,“贼帅”出身,在蔡州地面上人脉极广。
至于说为什么一个“贼帅”会有这么大的社交网络,那是因为蔡州贼帅多、贼众也多。
前申州刺史(自封)崔休、蕲州刺史(自封)冯敬章、淮南节度使(一度自封)孙儒、武安军节度留后(自封)刘建锋、江陵衙将许存、黔中衙将王建肇、前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諲等等,全是蔡州人,全是贼帅!
全蔡州人民的志向很远大,要么当兵吃粮,要么当贼造反,种地放牧只是暂时谋生的手段,非长久之计。而崔休作为“贼众”里有声望的大哥级人物,认识很多人奇怪吗?
“把崔休喊过来。”崔洪无奈道。
他隐隐感觉到手下军士可能不太稳当了,这个时候再拖延下去不是办法,不如主动面对,免得被人稀里湖涂杀了。
要怪,只能怪梁王对蔡人太狠了,三天两头征兵。你若是把人都编入衙军倒也没什么,当兵吃粮,提头卖命,这个朴素的道理蔡人还是懂的,也不会说什么,荣华富贵本就要拿命来搏,死了不怨别人。
可你用完就把人遣散了,也没几个赏赐,这就让大伙很不开心了。
历史上朱全忠也是不断消耗蔡人,可能对这个“贼巢”实在不放心。光化二年(899),刘仁恭率军攻魏博,节度使罗绍威求救,朱全忠征蔡人出兵,崔洪弟崔贤带三千蔡州兵北上,结果发生军乱,崔贤死,乱军裹挟着崔洪投奔杨行密,朱全忠不得不派长子朱友裕镇蔡州,大力整顿。
在这个时空,蔡人也被屡屡征发,怨气极重。
崔洪敏锐地嗅到了这种味道,心中忧惧不安,再加上自己心中也有怨气,因此他愿意听听崔休开出的价码。
最坏也不过是造反,都是小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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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两川的财政。
天宝年间,秩序安定,经济生产达到开国以来鼎盛。
当时三川有超过100万户,每户永业田20亩,每亩种桑50株,产绢0.5匹,理论上户均产绢10匹。
实际年产绢700-800万匹,可能有土地兼并或其他因素,我按一户8匹算。
现在还有50+万户,晚唐时生产不如盛唐效率高,土地兼并、侵占、撂荒因素也有,我按一户产绢5匹算,两川总产量250万+。
再谈收税。
唐代是量出为入的财政政策,事实上没有固定的税率。但一般而言,盛唐时户均收不到2.5匹绢、250文钱——钱、绢不够,都可以用实物抵,就是所谓的折色。
天宝年间,两川86万户,可收得户税215万匹绢、26.9万缗钱。
到了这会,两川50万户,按天宝标准可收125万匹绢、15.6万缗钱。
为了便于计算,我统一按标准绢300-400钱来计算,统一折合成钱,大概是75万缗钱,这是户税,不包含地税。
当然,战争年代,不可能按盛世标准收,事实上两税法的推出就是为了刮钱。书评区读者老叶帮推算了一下,按宪宗元和年间标准,两川实际可收450万缗两税。两税=户税+地税,即钱、绢、粮等统一虚拟折合成钱。
这450万缗里,便于外运的钱、绢约180万缗,事实上地方上还要用钱,不可能全拿走,那么拿走多少呢?按一半算,那就是90万缗。
而一个军士一年收入多少呢?
朔方军是24斛粮食+10缗钱+10匹标准绢,这是理论上,实际上因为钱、绢不足,各种实物冲抵,比如邵大帅就用牛羊、粮食折抵,所以我统一虚拟折算成钱。
1斛粮食=200-400钱,1匹标准绢=400钱,算下来一名军士一年收入是9(粮、奶、牛羊)+5(绢)+10(钱)=24缗钱。
事实上价格有波动,但应该就在21-24之间,除非发生饥荒,导致粮价暴涨。
两川财货运90万出来,一人军费24,可养3.75万人,如果粮食由灵夏开支,可养6万人。
可能还有人说有商税,这个大概在几十万缗、不到100万的样子。
但别忘了,运出川还有成本,这个可不低,商税能否覆盖这个成本很难说。
另外,有人举例邵大帅一百多万人时养10万军队。话说你觉得那时财政平衡吗?书里不止一次说养不起,几次到关中就食解决赏赐问题,还四处抢劫,这些都忘了?
当时就是穷兵黩武,是靠劫掠、摊派维持开支,书里说得很清楚了。
最后说一下发赏的方式。
如果派军队入川,赏赐发给他们在外地的家人,而不是在驻地发放,因为军士们不要承担运财货出川的巨大成本。
如果将家人带到蜀中,在当地安家,那么可大大减少成本,并且地税也能利用上,养十万军队都可以。
再加一段吧。
宪宗元和初年(805),朝廷收入(实物+钱帛虚拟折合成钱)3500多万缗(其中盐利600万),当时西川贡献180万缗两税,可能还有不到100万商税。
宣宗大中七年(853),朝廷收入925万缗:550万两税+82万商税+278万盐利,其中河中盐池收入最高,约70万缗,占了四分之一。
第二十六章 投靠
“彼寿春者,南引汝颖之利,东连三吴之富。北接梁宋,平途不过七百;西接陈许,水陆不出千里。外有江湖之阻,内保淮、淝之固。龙泉之陂,良田万顷;舒六之贡,利尽蛮越也。”
氏叔琮合上伏涛所书之《正淮论》,走出了营帐,在亲兵的簇拥下,登上了北方的一座山。
此山名为八公山,位于寿州东北五里,淝水之北、淮水以南,与寿州城夹淝水而峙。
八公山东北数里,又有紫金山,与八公山遥相呼应。
寿州西北二十五里有硖石山,“夹淮为险,自古戍守要地”,山上筑有二硖石城,既为寿州屏障,又控扼淮水津要。
这三座山,是寿州的北部屏障。若敌军从北方南下,必先夺此数山,为兵家之要地。
氏叔琮看着淮水两岸勉力前行的纤夫,一动不动,似乎看入了神。
纤夫拉着船,船上满载粮草、器械,吃水很深。
在淮水南岸,一些骑兵正牵着战马步行。他们是从宿州赶来的先头部队,至于中军主力,此时尚在涡口。
涡口,即涡水入淮处,位于寿州以东,是一个水路交通枢纽。
此外还有颍口,为颍水入淮处,同样是一个交通枢纽。
但无论是涡口还是颍口,因为地理位置关系,都与寿州脱不开关系。
魏晋时期,北方物资经此抵达寿州,然后沿着淝水抵达合淝,再经巢淝运河、濡须水抵达长江。反过来,江南物资亦可经此逆流而上,输往中原。
国朝的南北交通动脉是淮汴运河,即所谓的东线,故寿州这条中线有所衰落。但艰难以后,中原屡起兵火,动辄阻断汴水饷道,故朝廷又重新疏通了巢淝运河及蔡水/颍水,从中线通往汴州,使得在淮汴线受阻之时,还可通过淮颍线运输物资,也就是备份航道了。
寿州之重要性,可见一斑。
其与濠州组成的淮南西部屏障,以及泗州、楚州组成的淮南东部屏障,互为依托,利用水网密布的自然条件运输物资和兵员,为“淮南之本源也”,“长淮南北大小群川,无不附淮以达海者,而涡、颖、汴、泗诸水则尤要害所关也。”
从徐镇到寿州,当然走水路最便捷了!
氏叔琮在汴州领命后,星夜前往徐宿,见到了他要带的部队,计一万八千步骑的衙军。
此外,颍、宿、濠、寿、楚五州州县兵及土团乡夫两万多人,分别至泗口、清口、涡口、颍口等地集结,然后或乘船西进,或徒步西行——尤其是户口繁盛的楚州,因为很可能要让给杨行密,故大肆征发人手,抽丁抽得最狠。
这一路,差不多有四万大军,沿淮西进,计划屯于颍口,由氏叔琮指挥。
此外,氏叔琮的老上级庞师古再度出山。
他率领仅能抽调的一万汴军衙兵,外加厅子都两千人、捉生军千骑,以及汴、宋、滑、亳州县兵、土团乡夫一万六千余人,总计不到三万大军,出汴州后沿着蔡水,乘船南下,随后再转陆路,杀往蔡州。
如果再算上丁会、庞师古、张全义的兵马,梁人在淮西一带杂七杂八的兵力加起来可能接近十二万人,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会战。
蔡州,朱全忠果然丢不起!这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考虑到汴军紧张的兵力配置,汴州可谓空虚到了极点,老朱是豪赌么?家都不要了?
“立国于东南者,寿州常为重镇。杨行密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对寿州起了觊觎之心呢?”氏叔琮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深埋心底。
就刚刚收到的消息,杨行密还在两面开战。安仁义等将与钱镠争夺常、润,瞿章还在与杜洪、冯敬章纠缠不休,江西钟传惶惧不安,遣使至汴州,请求暗中结盟。不出意外,被拒绝了。
不知道钟传会不会派人前往鄂州乃至关中,求邵树德帮忙。
鄂州杜洪,目前看来,投向邵树德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今年居然没上供。遣使去问,也吃了个闭门羹。这贼子,日后定要你好看!
寿州刺史江从顼匆匆上了八公山,与氏叔琮见礼。
氏叔琮澹澹地看了他一眼,道:“江使君勿忧,此番西征,军势浩荡。听闻邵贼南下襄阳,此时或已至蔡州,待我断其归路,可一举成擒也。”
江从顼有些犹豫,道:“氏都头统军,自无问题。今筹措了一批酒肉劳军,还望笑纳。”
氏叔琮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道:“江氏镇寿州,有大功焉。芍陂我看了,有万顷良田,今后大军征战,或有赖于此。”
寿州位于黄淮平原,有芍陂之利。
春秋时,孙叔敖作芍陂,在寿州安丰县。隋开皇年间,寿州长史赵轨扩建芍陂,灌田五千余顷。到了国朝肃宗上元年间,芍陂进一步开发,灌田万顷,号“安丰塘”。
也就是说,寿州五县,光一个安丰县的芍陂水利工程,就灌田万顷,一度成为远近诸军重要的军需来源:“淮、广陵十镇皆仰给于此,疆场丰稔,无复转输之劳。”
事实上安丰县并不止一个芍陂工程,还有永乐渠等。而寿州理所寿春县也有引淮、淝灌既的良田,西边的霍丘县也有两个陂塘。寿州一度成为“淮南田赋之本”,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寿州还盛产茶叶,霍山黄芽是茶中名品,有朝廷开办的贡茶园。建中年间讨淮西吴少诚,德宗给他罗列的罪状里就有“寿州茶园,辄行纵夺”这一条。
寿州窑还是国朝六大名窑之一,更兼水陆交通发达,商旅繁盛,舟楫众多,确实是一个很富庶的地方。
寿春者,古之都会也,可并不是虚言。
江从顼看了眼淮水岸边正在行军的骑兵纵队,有些敬畏,道:“都头军威雄壮哉!某在此祝都头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借你吉言了。”氏叔琮笑道。
……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了申州。
杜洪治下安州刺史武瑜、新官上任的光州刺史陈素联袂来见。
“濠、亳、徐、泗、汴、宋州贼,多劫江西、淮南、宣、润等道,许、蔡、申、光州贼,多劫荆襄、鄂岳等道,劫得货物,北归本州货卖,循环往来,终而复始。”邵树德站在一处村落外面,自言自语道。
武瑜不解,陈素却是有文化的,立刻接道:“倚淮介江,兵戈之地,为郡守者,罕得文吏。村乡聚落,皆有兵仗,公然作贼,十家九亲,江淮所由,屹不敢入其问。”
邵树德大笑,指了指村子里抽刀持弓的百姓,道:“以前我不信,现在信了。家家皆有兵仗,犷戾尚武,并无虚言。”
他们所说的其实是懿宗朝的“调查报告”。从汴宋到濠泗,盗贼实在太多了,劫掠货物,穿州过县,大摇大摆。甚至远蹿江南,饱掠一番后再回河南。以至于朝廷召集宣武、鄂岳、淮南等镇联合出兵,征讨盗贼,但始终无法剿灭。
十户百姓之中,有九户要么是盗贼,要么和盗贼有关系,你剿得完么?淮西民风尚武,州县官员,罕有文官,民间家家户户藏有兵仗,官军也不太愿意和这些亡命徒拼命,不值得。
元和平蔡,平得可并不彻底。对抗朝廷的淮西节度使是完蛋了,但蔡贼并未完蛋。
庞勋在徐州举事,“光蔡群盗,皆倍道归之”。简直离谱,哪里有人造反,蔡人就一窝蜂跑过去入伙。
会昌年间,担任黄州刺史的杜牧就曾说,黄州武风甚于文风,“黄境临蔡,治出武夫”,地方官员几乎都是武人。而黄州仅仅是淮西的邻居,都这个鸟样了,真正的淮西诸州是什么样子?
元和以后,全大唐职业化程度最高的武夫群体,应该就是包括汴、宋、陈、许、汝、蔡、申、光在内的河南西部诸州。讨昭义刘稹、定裘浦起义、平庞勋之乱、河陇抵御吐蕃、西川对抗南诏等,还有百人定岭南的奇功,甚至名声都传到了交趾,乱军听闻“黄头军”渡海到交州,直接把扣押的安南都护放了。
足迹踏遍东西南北,不是当官军,就是做盗贼,这就是他们的职业理想。
“大王这是……”武瑜有些不解,下意识问道。
“我要募兵。”邵树德说道。
“粮草不足,为何募兵?”武瑜更不解了。
“丁会、杨师厚、张全义有众四万。”邵树德脸色一正,道:“若龟缩不出,如何破敌?粮草之事,就得着落在武使君身上了。实在不行,我便只能带着手下‘群盗’自己想办法了。安州六县,百姓确实粮草无多,但不要告诉我没粮!粮食在何人之手,你自当有数。”
邵树德本不想用这种方式对待地方土豪的。
但根据前线反馈回来的消息,梁军采取了以守为主的策略,这就十分讨厌了。
另外,朱全忠肯定对蔡州十分看重,随时可能派援军南下。若不能快速取得战果,搞不好便是去年河清之战的翻版。
邵树德越想越火,准备“按遥控器”了,河阳的高仁厚发动起来,不惜伤亡,让朱全忠欲仙欲死,两面受敌。
武瑜脸色煞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这个时候,亲兵十将郑勇走了过来,禀报道:“义从军一路北上,已进抵蔡州左近。”
“有把握吗?”邵树德问道。
说完,又摇头道:“罢了,这事谁也说不准。给没藏结明说清楚了,见好就收,不要恋战。让牛礼向他靠拢,互为援应。”
“遵命。”
第二十七章 我同意了
蔡州南城之内,乱哄哄的人潮涌了进来。
张全恩急得满头大汗,指挥着手下兵马收容这些看起来惊慌失措的败兵。
“崔洪呢?”张全恩被人撞了几下,肋骨隐隐生疼,怒问道。
没人理他。
“崔洪在哪?”他揪住了一名败军小校,吼道。
不知道怎地,小校似乎被激怒了,只见他直接抽出刀来,噼向了张全恩。
张全恩大惊失色,侧身一避,刀滑过脖颈,砍在了肩甲上。
吓呆了的亲兵一拥而上,将张全恩抢了出来。
“弟兄们,杀啊!”
“杀汴狗!”
“崔将军许诺,开了府库,财货都是咱们的。”
“痛快!早就看汴狗不顺眼了。”
有人领头,再加上一早就达成的默契,溃进城里的“乱兵”立刻行动了。
他们纷纷抽出器械,对着身边的蔡州州兵就砍。州兵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有军官击鼓,不少人响应在他身边,开始整列队列,朝中城方向进发。
州兵人数本就不多,大概三千人左右。崔洪部骤然发难,当场杀伤数百,随后快速挺进,追杀处于懵逼、惊慌状态的州兵。
更有甚者,一些人还在大声高呼,引诱这些州兵叛变,加入他们的队伍,“杀汴狗”、“劫掠坊市”。
不消多说,这是很有诱惑力的。
蔡州是汴宋以南的大都会,又处于几条道路交汇的地方,商旅众多,坊市里的财货还是不少的。因此,很快有人响应,倒戈加入崔洪所部,一齐朝中城进发。
蔡州三城,北关城是军事设施,南城以前叫南关城,也是军事设施,后来扩建,住进了很多百姓,但终究不如中城。要想劫掠财货,还是得去那边。
乱兵的动作很快,连接南城、中城的大门被他们一冲而过。
驻守在中城的忠武镇衙兵已经听到了风声,但还没来得及反应,不少人就被冲散。
有军官大声招呼部下向他靠拢,打算结阵迎敌,但很快被不知道从哪飞来的箭失毙命。
失去组织的忠武衙兵也挺凶悍,居然以小组为单位厮杀,整个中城乱做一团。
而在城东南数里之处,已经出现了夏军的旌旗。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带着八千军士加快了行军速度,直朝蔡州三城冲来。
杨师厚正在北城巡视,这里驻有两千步卒,一千骑兵也屯于此处,都是他从忠武镇带来的老部下。
南城、中城的鼓噪声直冲云霄,杨师厚很快便听到了。
“莫不是军士闹饷?”杨师厚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
这是合乎所有人认知的。蔡州这些散兵游勇,都是地方兵,非纪律严明的衙军——至少到目前为止,梁王并没有迁就军士,管束很严,即便蔡人入了军,也得老老实实的,除非哪天有人无底线,肆意迁就军士,让他们日益骄堕,衙军才可能不听话。
杨师厚当场就想前去镇抚乱军,不过很快被部下阻止了。
“都头,看着不像。”有人说道。
“南城外有夏贼靠近。”
“或许是叛乱?”
“都头,末将愿带人前往,先抓几个人问问。”
“有咱们的人溃出中城了。”
杨师厚心中焦虑,道:“各部弓上弦、刀出鞘,做好厮杀的准备。另,遣人去收容乱兵,好好甄别。”
“遵命!”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
杨师厚一直站在北关城的女墙上,死死盯着南城和中城。
数千乱军在城中狂欢,人数已经超过了崔洪带来的四千,因为有不少州兵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抢劫坊市,是所有人的最爱,你不需要花一枚铜钱,就可以把琳琅满目的财货带走。
杨师厚几次想派兵镇压,但夏贼已经有两千余甲士在城外等着,还有更多的人已经列阵完毕,似乎就在等他们动手,然后好趁着混乱的机会,将平乱的兵马也一网打尽。
骑兵远远地在外游弋着。
他们尝试着冲了一下夏贼,但很快就被步弓逼走了。
抄截粮道似乎也没有可行性,因为夏贼只带了很少一部分粮草,而蔡州城中则有十余万斛,他们已经不缺粮了,如果乱兵和他们是一伙的话。
竟然拿他们没办法了!杨师厚气得一拳擂在女墙上。
部将们小心翼翼地收拢了两千败兵,仔细辨明身份之后,统一归拢进北城,恢复建制。
张全义、张全恩兄弟也带着数百人逃了出来,狼狈无比。
杨师厚甚至懒得和他说一句话。
这个灾星,到哪里哪里出事,到哪里哪里的友军就要倒霉,怎么不去死!
“都头,有军报。”亲兵匆匆前来,递上了一封牒文。
杨师厚仔细检查了一番,拆开一看,有些惊喜。
这次玩得这么大?
“传令下去,所有人撤回来,不得随意出城挑衅。”杨师厚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人去传令。
北关城内粮草充足,守上半年都没问题。收拢败兵之后,现在也有步骑五千余人了,夏贼根本吃不下他们。
军令是庞师古传来的,他带着三万大军沿蔡水而下,令蔡州方面对敌示弱,表现出很惊慌的样子,禁止出城袭扰。
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可以派部分人出城,假装向北溃逃,引诱夏贼深入追击。
总之一个原则,让夏贼深入蔡州的距离越远越好,梁王自有计较。
终于要让他们吃个大亏了!
不知道为什么,杨师厚又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
他现在已经不恨他们了,各为其主,没有谁对不起谁的,很正常。
将来如果俘获二人,他也不打算杀掉,而是质问他们后不后悔,人生之快意莫过于此。
对了,这次如果能俘获邵贼,那就再好不过了。
……
邵树德从未想过募兵有这么快的!
差不多十年前朱珍去青州募兵,十天募得一万余人,那速度已经够快了。
可没想到,他在申州募兵,三天就来了四千多。若不是消息来不及传递到他处,可能还要更多。
文宗、懿宗两朝对淮西百姓的摸底调查果然是可信的,到现在仍然没变。
淮西百姓就没老实人,也没几个想种地的,当兵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邵树德不打算全在申州募兵,兵全来自一个地方,未必是什么好事。
二月十八,他来到了光州,两天之内又募得五千人。
随后,他从亲兵中挑选了五百,都是日常学习、讨论中表现比较好的,到新募军士中充当各级军官。
这支军队员额一万,由亲兵十将郑勇担任军使。
邵树德身边还有五百亲兵,任李延龄之子、西城令李忠为十将,算是对老李之前表态出粮的奖赏。
陈诚跟在邵树德身边,对他大肆招募军士的行为并未出言谏止。
原因也很简单,斥候侦察到,寿州方向出现了梁军小股兵马,而且是汴宋口音,非寿州本地人。
拿着地图稍稍一推断,便知这是从徐宿南下的汴军。
那边本有两万人出头,这次即便不是倾巢出动,肯定也来了大部分,气势汹汹,目标直指正在蔡州奋战的两万夏军,试图将他们全包围在淮水以北——嗯,目标或许还有邵树德本人。
“杨行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定城县内,邵树德询问道。
“大帅,根据最近一年的消息,杨行密与朱全忠的关系似是不错。”陈诚答道:“行密多次遣人携带茶叶、海盐至汴州,往来交易,非常频繁。近又有传闻,全忠欲以楚州予行密,行密大悦。”
“消息可靠么?”邵树德问道。
“都是坊间传闻,但应有几分可信度。”陈诚看了邵树德一眼,回道。
这就像邵大帅夜宿龙床,让圣人妃子侍寝一样,都是市井流言,哪有个准。但正所谓空穴来风,岂能无因,淮南、宣武贸易往来频繁是事实,双边关系大大改善也是事实。
“行密若真得楚州,其淮东防线就完整了。”邵树德说道:“淮西方向,还缺寿、濠二州,他不想要了么?”
淮南政权欲抵挡中原南下兵马,寿、濠二州是必须攥在手里的。
昔年朝廷为防止淮西叛军东出,以寿、濠、庐三州设了团练使,委以重将。
庐州,西问申蔡,北抵徐寿。三州之地正好形成一个铁三角,有淮水、淝水、濡须水、巢淝运河沟通,防御起来非常便利。
朝廷割这三州设团练使,可不是乱来的。
“全忠已无力南下,行密看得很清楚。”陈诚说道:“既如此,不妨令其顶在前面,他再观望一番。他现在还有很多扩张方向,江西钟传、杭州钱镠,若能平灭,皆可为后方。鄂州杜洪,行密亦想攻灭,盖因我军已下南阳、襄阳,控扼汉水,若再取鄂岳,则行密危矣。”
邵树德深吸了一口气。
杨行密的谋划,首先应该还是建立一个江东政权,再窥视中原。
这个政权,应该是以宣歙、两浙、江西等为腹地后方,繁衍户口、供应钱粮。
淮水一线作为北部屏障,那就是楚、泗、濠、寿四州了。
襄阳、鄂州作为大江上游屏障。
考虑到夏军势力已深入襄阳,若鄂岳杜洪再投靠过去,则大江上游的威胁就大了,甚至可能比淮水一线的威胁更致命,毕竟可以直接顺流而下,打击你兵力薄弱的后方腹地。
杨行密上来就拿杜洪开刀,连实力相对弱小的钟传都不打,还不说明问题吗?
“杨行密和朱全忠之前,应已有默契。”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天底下果然没有傻子。若朱全忠在中原呼风唤雨,势不可挡,则杨行密拼了老命也要拿下淮水一线。但现在么,他与朱全忠开战,只会便宜我,替我火中取栗。”
“传令下去!”邵树德下定了决心,丝毫不拖泥带水:“牛礼、没藏结明徐徐退兵。蔡州不能再打了,往前就是万丈深渊。另,李唐宾、高仁厚部,该动弹动弹了。”
第二十八章 邓州
退兵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前线。
最先呆住的不是义从军那一帮子人,而是刚刚抢掠了两天的崔洪所部。
他带着四千人进城,突袭了忠武军和蔡州军,然后人数就膨胀到了六千。
真正死于突袭的其实没多少人,绝对不超过一千,人数暴增,主要还是有很多蔡州兵加入了进来。甚至一些蔡州少年也主动要求入伙,抢劫起了自己居住的城市。
零元购的诱惑,对民匪难分的淮西百姓来说,真的很难抵挡。
“收拢人马!别他妈抢了,快滚去收拢你的人马。”
“兵呢?你的兵在哪里?没有兵还打什么仗?”
“看看人家夏军,在城外扎营,除了转运粮草之外,就是看着汴狗。也不知道学学人家!”
“快快!汴狗就要来了,带上兄弟们撤!”
崔洪的亲兵亲将被撒了出去,到处连踢带打,怒吼连连。
军士们有些不满,说好了让抢三天,第三天还没过完呢,就赶人走了?
有人鼓噪闹事,没藏结明得到消息后,立刻遣横山都三千甲士进城,蔡人一下子就老实了。不过他们服软也只是暂时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已,过了一会,很多人就带着大包小包,熘出了蔡州城。
崔洪也不阻止。
人各有志,没什么好说的。这些人要么是新募的,要么是半途投奔的,走一部分心思不定的人也好,省得以后不好管。
另外,这些人也蠢得可以。梁人大军过来之后,定然要大加整顿,真以为朱全忠不会杀人啊?参加过军乱的早晚要被揪出来,下场不用多说,基本就是死。
乱哄哄地整顿了半天后,还有四千来人留下。他们推着小车,拉着驮马,肩挑手提,离开了曾给他们带来巨大快乐的蔡州城。
天雄军也从真阳县那边赶过来了。
牛礼皱眉看着饱掠南去的蔡人。要说他们不能打,那可能有些冤枉了。
如今的武人,不光是蔡人,各个藩镇都差不多,要钱的时候死要钱,但该上阵厮杀的时候,纪律也很严明,听指挥,服从命令。不然的话,怕是连民团都打不赢,更别说契丹这种正在慢慢崛起的势力了。
但这些人的跋扈,也是真的。
长庆二年,李光颜率忠武军讨平昭义镇,朝廷任命他为横海节度使,他带过来的兵本来也该留在沧景,但将士们不乐意,要回许州见家人,鼓噪作乱,光颜“忧惧成疾”,竟然吓病了。
乾符四年,忠武将李可封率军戍边,戍期结束后回许州。大军走到邠州时,将士们“迫胁主帅,索旧欠粮盐”,将主帅李可封扣押了四日,“阖境震惊”。
但这支部队“素号精勇”,防御吐蕃时经常上阵,战绩相当不错。
喜欢鼓噪作乱,不好管,似乎与战斗力强是完全不搭界的,甚至可以说是反的。但事情就是这么离谱,其中奥妙就在于列阵厮杀时,他们号令严明,悍不畏死,还没有五代后期以及北宋初年那种将骄士堕的状态。
军纪是一点一点堕落的,风气是一天一天变坏的,现在还可以挽救,前提是不能无底线迁就军士了。你有求于他们,想让他们拥你造反当皇帝,于是让了一步,然后他们就进一步,博弈就是这个样子。
得位不正的人,只能无底线迁就军士,不是么?
没藏结明走了过来,看着正快速南撤的蔡兵,以及被临时征发起来转运物资南走的蔡州百姓,道:“杨师厚没有出城追击。”
他们这整整一万五千久经战阵的步卒,就等着杨师厚那几千兵出来追击,结果到现在还缩在北关城里不动。
他倒是有一千骑兵,但说实话,一千骑面对一千训练有素的步兵都啃不下,更别说一万多步兵了,看样子他是放弃了。
“不要管他,各部交替掩护撤退。若杨师厚追来,就给他来下狠的。退过汝水后,他想追也追不了了。”牛礼说道。
“牛都将可知,大帅为何下令退兵?”
“自然知晓。”牛礼说道:“梁人兵分数路,包抄而来。其中一路沿淮西进,先锋已抵寿州。若让他们插入光州,谁能挡住?陈素挡得住吗?”
没藏结明摇了摇头。
“挡不住的话,淮水南岸就被他们占了,咱们退路全失。若梁人再从北边压来,惊慌失措之下,不得全军覆没?”牛礼说道:“梁人内线作战,兵多,可以从各个方向调动,咱们得防着一手。这次,也捞到不少东西了。”
早在他们向北进发之前,赵匡璘就带着三千随州兵在搬迁新息县的百姓前往申州了。
得亏这两年随州兵与梁人连番大战,气质、战斗力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不然怕是还玩不过那帮百姓呢。家家户户都有兵仗,长年累月做贼的,能是一般百姓吗?
为了强迁这股百姓,他们甚至狠狠杀了一批跳得最凶的,震慑住了这帮淮蔡民人,废了好大劲,最终才把这不到两万人迁到了淮水对岸。
按照计划,这批百姓将被安置到随县,并不是申州。
随、光化、唐城、枣阳四县,拉锯两年之后,百姓只有四五万人了,空旷得难以置信。更别说,这个地方即便在国朝盛时,开发程度也有点低,当时只有十万人,好好开发的话,翻一倍都没问题。
褒信县的百姓也在搬迁,但来不来得及就很难说了,目前才刚开了个头。当地百姓反抗激烈,随州兵吃了点小亏,损失了一点人手。
至于真阳县,则放弃了。来不及,兵力也不足,只稍稍掳掠了一点粮草,便作罢了。
最可惜的是,没抓到朱全忠养在蔡州牧场里的马匹,被转移了,让人颇有些失望。
疲敌之计,本来不该这么草草结束的,只可惜朱全忠玩真的,调动了太多兵马,这就没办法了。
……
“杀!”浍水西岸,新招募的一万光、蔡军士正在操练。
邵树德稍稍看了两眼,便转过了头去,继续与陈诚商议。
练兵,他看得太多了,早年甚至亲身参与,对其知之甚详。
新募的这万把人,基础还不错,比北方一般州县的土团乡夫要强上不少,也能看懂一些金鼓旗号,可见以往农闲时节,他们也是操练过的。
大部分人都有点武艺底子,这得益于淮西武风的盛行。毕竟,无论是当兵还是做贼,吃饭的手艺可不能丢,不然你都没机会从事这项“前途远大”的职业。
如今他们需要的是尽快相互熟悉,同时慢慢适应军中纪律的约束。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乌合之众与职业武人,最大的差别就在这里。
会不会互相配合,战场上有没有默契,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用皮鞭让他们知晓,并铭记在脑海内。
当然了,目前这个情况,也不是不能拉出去打。有些承平多年的州县兵,还未必干得过他们呢。但邵树德要求比较高,既然临时招募了,那么就要按正规的来,哪怕最后没用上他们,但该有的训练是一项都不能少的。
“斥候传回来的消息你也知晓了,梁军大将是氏叔琮,兵力不少,很可能在三万人以上,或许更多。”邵树德说道:“淮水上船只不少,满载货物。颍口那边已经有梁兵在立寨了,看样子那边是梁军的集结地。”
“氏叔琮?”陈诚想了想,似乎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若不是梁军老将张慎思、庞师古一个个战事不利的话,估计也轮不到他统兵吧?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氏叔琮乃庞师古爱将,还是有些本事的。”
氏叔琮,朱全忠一度对他十分喜爱,亲切地称为“氏老”。
他最出彩的战斗,应该是两次兵围太原。第一次遇上连日阴雨,军中疫病丛生,不得不退兵。第二次大破李嗣昭、周德威,俘斩万人,再度进围太原。
李克用一度想放弃晋阳,北奔草原,结果被部下苦劝,这才没跑路。但被这么一搞,晋人也数年不敢南下,着实是被打怕了。
如此显赫的战绩,偏偏又“养士爱民,甚有能政”,这威望不就起来了么?但在朱全忠手下,这就是取死之道。
天右元年(904),氏叔琮领受了脏活:弑君。朱全忠为塞天下人之口,将他与朱友恭同日赐死——朱友恭是全忠义子,数有战功,曾独自率兵南下,大败淮人,同样得全忠密令弑君,下场和氏叔琮一般无二。
有意思的是,弑杀昭宗的还有一个文官蒋玄晖。但朱全忠只杀了两个战功显赫的大将,蒋玄晖却无事。氏叔琮、朱友恭到底因何而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杀大将,可不仅仅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被朱全忠搞死的朱珍、王重师、氏叔琮、朱友恭等功勋大将身边,往往有许多依附于他们的中下级军官,也就是军官团。这些人即便不死,也会遭到大清洗,靠边站。
再加上大将一般喜欢将精锐军士收作亲军,在战场上往往有一锤定音、扭转乾坤的效果,这些部队,也要清洗、拆散、重组。
可以说,梁军的战斗力,就是这样让朱全忠生生折腾垮的。
“按大帅所言,氏叔琮既为良将,又统大军,从东路压来。如果朱全忠再从汴宋遣大军南下,两路夹攻,我军处境堪忧啊。”陈诚的目光瞟到了地图上,申、光二州,处于淮水以南、大山以北,地势平坦,无险可守。
难不成又得放弃,缩回到平靖关后头,依托桐柏山脉防守?
“朱全忠这次是玩真的了。如今要想让他清醒下来,唯有在北方发力,突破胡真、朱珍两集团的防线,让他们没有山河之险,不得不退兵。”邵树德也看向了地图,道:“但这或许需要时间。”
是啊,需要时间。陈诚皱眉苦思。
虽说此番出兵已有战果,前后俘斩数千众,还掳掠了不少人口、粮草,更重要的是,打击了梁人的气势,动摇了他们的信心,但总觉得还可以有更大的成果。
邵树德看向正在操练的军士,道:“传令威胜军折宗本,将其帐下两千骑兵调来。”
陈诚心中一凛,谏道:“大帅不可!”
邵树德瞟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知道!”陈诚苦劝道:“请大帅收回成命。”
“劝阻无效。”邵树德拿出腰间的弓梢,试了试,笑道:“今无人可用,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郑勇在一旁面红耳赤。
第二十九章 大的要来了
乾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阴。
寿州霍丘县外,麦苗青青。
邵树德骑在马上,仔细观察着行军队列。
这帮新募蔡人,就得好好盯着,不然他们能给你在麦田里走路,将好好的麦苗给践踏得一干二净。
但不破坏庄稼,并不代表他们不索取任何东西。事实上,征粮摊派的行动几乎从一开始就展开了。
缺粮,是南阳、淮水一带数万夏军最大的威胁。
金商四州已经在搜刮家底,襄阳也在临时加征,安州刺史武瑜被迫去找土豪谈判要粮,杜洪捏着鼻子送了点,申、光二州也缴获了一些,但所得甚少。
最大的一笔收获,还是在攻入蔡州之后,得粮十余万斛,新息、真阳、褒信也有零星缴获。
如此大力度的筹粮,也只是将粮尽的时间点从原本的四五月份推到了七月底、八月初。离新粮收获似乎还差那么一点时间,不过还好,时瓒所部万余人已从关中押运粮草在途,应该能勉强湖弄过去了。
但不管怎样,今年这几处都透支了本源,明年要减税休养了。不然的话,百姓可能要被苛捐杂税逼得饿死或逃亡。
远方的大地上,百余骑正在互相拼杀。
发现大队人马东进寿州后,霍丘县上下就慌得不行,县令直接就降了。但在城外,还有一些人在利用地形袭扰。
其中有名朱景者,带着一帮徒党,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在丘墟林泽之中偷袭,前前后后造成了数十人的伤亡。
若死了还好说,伤者是最麻烦的。要不要照顾,要不要后送?这就占用人手和兵力了。
双方游骑厮斗了一会,威胜军骑将折从古大槊一舞,将一名贼兵扫落马下。余众抵敌不住,纷纷溃去。
“大帅,这厮便是朱景的人。”过了一会,新任亲兵十将李忠将一名拷打得不成人形的俘虏拖了过来,说道。
邵树德看着这位吃了一番苦头的俘虏,道:“还是你来讲吧,梁人在何处?”
“回大帅,据俘虏所言,梁人应还在寿州,有多少人不知道,他也是听别人提起的。”
“淮水之畔呢?”
“有船只在运粮械,他就知道这么多。”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预估氏叔琮将带至少三万人过来,这是从徐宿守军的数量上来判断的。但人在哪里,兵力构成如何,目前还很难探听到。
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就是:一、寿州出现了梁军,步骑皆有,人数未知;二、统兵大将是氏叔琮,他也在寿州;三、淮水上有人在船运物资。
当然,这是之前的情报,现在有没有变动,很难说。这个俘虏地位低下,他能知道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朱景是什么人?”邵树德又问道。
“寿州土豪,小有资财,但也不是太富裕。在乡间有勇名,有胆略,为人豪爽油滑,很多人都服他。”李忠回道:“霍丘地界南北,盗贼交会。朱景招募了一批有绝技的少年,到处巡警,沿淮群盗莫敢犯之。”
“想办法招降此人。”邵树德下令道:“两军交兵,各为其主。他在全忠治下,为全忠厮杀,实属本分,我不怪他。若愿降,可委他为寿州刺史。”
朱景这人,应该是个小土豪,算不上什么大势力。不过骁勇有胆略,地方上名气较大,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硬实力不足的缺憾。
而且应该也有笼络人的手段,游侠少年们都服他,愿意为他效死,这种地头蛇,值得拉拢。反正申、光、寿这种地方,直面朱全忠、杨行密的兵锋,情况极其复杂,三天两头爆发战斗是难免的,离邵树德的核心地盘也太远,他不可能直接统治,那么拉拢地方实力派就成了必然。
“遵命。”李忠应道。
“若他不愿降,也不要惯着。这世上,看不清形势的人很多,不缺他一个。”邵树德又吩咐道:“继续进兵,不要耽搁。”
霍丘县内其实有不少粮草,寿州比申、光富庶,如今看来是母庸置疑的事实了。
四万多斛粮豆,解决了大军的燃眉之急。要知道,此番出兵,大家只携带了十日干粮,没有稳定的后勤供给队伍。邵树德本来就是试探来的,若筹措不到足够的军需,他就退回光州了。而霍丘县既然有粮,那么就进一步试探,好好搅他个天翻地覆——前提是他的判断没有错,梁军主力不可能这么快就来。
若问来了怎么办?那就跑啊,还有什么可疑虑的?指望手下这些蔡贼新兵去和梁军衙兵厮杀,那是嫌自己命长了。
李忠离去之后,折从古又来了。
“折将军打得不错。”邵树德称赞道。
“大王可是要招降那朱景?”折从古道:“此贼奸诈狡猾,躲在水泽、密林、山坡之中偷袭我军。如此腌臜手段,要之何用?”
“折将军勇则勇矣,却不知打天下万不能感情用事。”邵树德说道:“折令公早年在关北之时,就没收拢过敌对部落吗?”
折从古讷讷无言。
见他不说话了,邵树德又换了一副口气,道:“折将军这几年也是有大功的,好好打,将来未必就没有出身。官位、财货、美姬诸般赏赐,我还不会吝啬。”
折从古若有所悟,回道:“大王行事有法度,末将佩服。”
“速速带骑军前出,至淠水(pì)查探敌情。”邵树德又看了看的表情,见还算真挚,便下令出击:“淠水、淝水,是寿州东西两侧的屏障,或会遇敌,厮杀征战,尔自专之。”
淠水,发源于大别山,向北流入淮水,在寿州、安丰的西面,也可以说是南面,是一道天然屏障。
“遵命。”
折从古离去后,立刻招呼起了部下,向东进发。
邵树德又看了眼西北方的霍丘县城,县里已经在组织人手加固城墙,转运粮草,安置伤员。
申、光、寿三州,一字排开,都夹于山河之间,对他这个从西边杀过来的外部势力来说,其实不太好守,必须驻以重兵,不是很划算。
这三个州,对杨行密非常重要,具体再分的话,从东到西,重要性依次递减。
这三个州,对朱全忠有些重要,毕竟没了这些地方,他还有淮河防线,虽然这条防线不是很靠谱。
这三个州,对邵树德来说不是很重要,因为可以攻击宣武军的地方很多,这仅仅是个局部战场罢了。
但他不想放弃到手的战果,杨行密会不会卷入进来呢?这是他比较担心的事情。
……
朱景躲在一座小茶园内,周围聚拢了不少人。
“大郎,夏贼将金刚奴放回来了。”有人匆匆进来禀报。
“好端端地为何放人?”朱景一边煮着茶水,一边冷笑。
“还不是大郎有本事,朱全忠看重,杨行密拉拢,如今邵树德竟然也想拉拢大郎,哈哈!”
“在寿州地界上,丘墟林泽密布,除了咱们,谁不得吃点苦头?”
“这是好机会啊!咱们合计合计,朱全忠、杨行密、邵树德,到底该投哪家?”
“自然是哪家给钱多投哪家了,哈哈!”
“蠢货!有命拿钱,没命花钱,咱们只投能打赢的一方。”
“阿龟,是不是皮痒了?敢说老子蠢,出去比划比划!”
“够了!”朱景一拍桌桉,众人都闭上了嘴巴,静静看着他。
“豺奴有句话说得没错,谁能赢咱们投谁。”朱景又低头往茶汤里加料,但嘴上没停,继续说道:“阿龟,你读过书,认识的人多,可知如今北边是个什么局势?”
阿龟是个身手矫捷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把弓梢,闻言说道:“听闻邵树德连番大战,杀得朱全忠人头滚滚,已经打进了洛阳,废了当今圣人,还让皇后、嫔妃、公主入夜后轮流侍寝,就连只有七岁的平原公主都没放过。”
“你整天就打探这些消息?”朱景斜了他一眼,道:“我便是坐在寿州乡下,也知道圣人在长安,不是洛阳。再者,大唐多少年没皇后了,你打听的什么消息?”
说罢,提起一旁的靴子,直接砸到了阿龟的脸上,骂道:“莫不是在青楼听来的流言蜚语?”
阿龟捂着脸抱头鼠窜。
被放回来的金刚奴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见状有些懵。
朱景亲自起身,走到金刚奴身前,仔细检查了一番,道:“还好是皮肉伤。兄弟受苦了,是我没本事,救不出来你。”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无事!”金刚奴被抓时什么事情都招了,但这回仍然故作豪迈。
朱景哈哈大笑,拉着金刚奴坐到他身旁,将煮好的茶水倒在碗里,道:“先吃碗茶压压惊。”
金刚奴欲言又止。
朱景傲然一笑,道:“我知你欲言何事,无非是夏人拉拢许诺罢了。说吧,夏人要给我多少钱帛?什么官位?莫不是霍丘令?”
朱景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这种地方土豪,非常令上位者忌惮。
杨行密拉拢他,开出的价码不过是一个霍丘镇将罢了。
或许,在杨行密眼里,他就是个小虾米,远没有安州刺史武瑜这类人值得拉拢。
而朱全忠,可能都不认识他。若非州里面还有人知道他的名气,赏了一批绢帛下来,给了淠西团练副使的告身,他也懒得出来和夏贼搏命。
邵树德能给什么?寿州甚至都不是他的地盘。
“是寿州刺史。”金刚奴答道。
“什么?”朱景有些吃惊。
不过转念一想,寿州如今是江家的地盘,而江家又是朱全忠的附庸,邵树德完全是在康他人之慨。
但怎么说呢,给的有点太多了啊。
如果夏人能够进占寿州,或许也是个机会呢?
现在手头只有千把人,若当上一州刺史,这可就是一大飞跃了,值不值得搏一搏呢?
夏人的实力,如今看来还是可以的。
能打进蔡州,逼得朱全忠调动这么多的兵马,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听说在北面也打得不错,虽然不像阿龟所说的那样进了洛阳,但多半也让梁人吃了不小的亏。
宣武军这条船,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支撑下去。多找几条后路,或许是必要的。
这世上没人敢保证将来会怎么样,杨行密、邵树德都可以接触。邵树德地盘大,康他人之慨,愿意给刺史,这当然很好。杨行密地盘小,扣扣索索,连个刺史都不愿意给,看着有些小气,但这条线也不能断了。
这世道,光靠能打敢拼命可不行,还得动脑子。
“收拢人手,退到霍山去,咱们先观望一下。”朱景下定了决心,道:“别做得太过火,让人一眼看出来咱们不战而退。”
第三十章 想不到吧
一万新兵的推进速度有多快呢?一天二十余里。
这个速度其实并不慢。
霍丘县的地形,可复杂得很,沼泽水泊很多,树林密布,还有低矮的丘陵,走起来并没有那么舒服。
抵达淠水西岸后,邵树德下令扎营停驻。
郑勇抓紧时间,开始操练兵马。主要还是学习金鼓旗帜,以及一些常用阵型的演练。
军士们敢打敢拼,但在军阵号令方面还有所欠缺,需要恶补功课。
折从古率领的两千骑兵已经渡过了淠水。
他们在浅水处设了一些标志,有专人看守着。一旦战事不利需要撤退时,大军就从此涉渡。
至于为何派人看守,原因也很简单,怕被人移动这些标杆,将其放到深水区,那可就是一场自蹈死地的灾难了。
骑兵渡河后,一路快速奔袭,待接近安丰县之时,又下马步行,恢复马力。
二月二十八日,他们突袭了安丰塘附近的一个据点。
汹涌而至的骑兵将正在转运粮草的县镇兵杀得四散而逃。
这些折家骑兵,为了方便深入敌境厮杀,带的武器和往常不太一样。远程武器是骑弓,这个断不能少。近战兵器有三把,一把剑、一把钝器、一把轻便的长矛。
轻便骑矛是飞熊军银枪都样式的,也是后世明清时代骑兵常用的长矛,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将长矛挂在手臂或肩膀的鸟翅环上,腾出手来用弓箭。
这个趋势是如此流行,以至于很多老派骑兵暗自伤神:从北朝时开始风靡战场数百年的马槊终究要消失了么?
是的,从历史发展结果来看,马槊确实在未来数十年内慢慢被淘汰了,因为骑兵更加强调机动性,而不是南北朝时那种粗暴的直接冲击步兵方阵的作战方式。
但这种称霸一时的兵器,喜爱的人是喜爱到骨子里,哪怕没法兼用弓箭,也要挥舞着厮杀。
可惜终究拗不过时代,具装甲骑比他们还先消失,马槊没有理由独善其身。
不过,未来或许还有复兴的机会,谁知道呢?
“如此丧失警惕,合该他们吃个大亏!”折从古看着骑兵肆意追杀失去建制的步兵,笑道:“都知道西面有大军过来,还这般松散,真以为这里是后方呢?便是我们不来打,将来杨行密攻过来,他们也要吃大亏。”
说罢,他一夹马腹,驰到了寿州兵的临时粮仓附近。
这里应该有五万余斛粮食,还有几万捆干草,也不知道转运到何处。
有安丰塘在,确实富裕啊!
“地图拿来!”折从古一伸手,亲兵立刻摊开了一张画在绢帛上的地图。
图上山川、河流、城池标注地清清楚楚,他的目光盯在寿州上面。
“打不下来!”看了半天后,他叹了口气。
寿州“陆有东关、濡须、硖石之扼”,“重以陂水之艰”,最为险要。
简单来说,就是陆地上有关隘,同时还有芍陂、淠水、淝水、二硖石城、八公山等或自然障碍,或人工关城,展不开太多兵力,很难打。
密布的水网还能运输物资和兵员,根本不怕封锁,只能将其围困起来,慢慢待变。
“可惜了!”折从古叹息着,又把目光凝聚到了颍口。
此为颍水入淮处,水陆交通枢纽,与涡口、泗口、清口的地位差不多,适于屯兵,也适于做粮台转运物资。
不过根据斥候打探到的情报,梁人在涡口守备严密,虽然未必是什么精锐衙兵,但他们有城寨,却不是骑兵所能夺取的了。而且立寨的位置也比较讲究,位于高处,不怕水淹。
若梁军的颍口大营位于低洼处就好了,还能试试筑坝拦水、大水冲灌的水攻之计,可惜他们应该没这么傻,不会给这个机会。
“先去安丰、寿春间转转,然后再去颍口,先将梁贼的底摸清楚,到底来了多少兵马。”折从古下定了决心,当场拍板。
咱胆子就是这么大,就是这么勇。
一瞬间,折从古想起了远在青唐的折嗣裕。若将他的铁骑军调来,整整五千战兵、一万人、两万匹马,从淮水突入北上,似乎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可惜养不起。不过若能占着寿州这么快肥地,再搜刮申、光、安三州的粮豆,将空地上的杂草清除,改撒牧草种子,或许可以试试。
只能等回去后再建议了,眼下还是先去寿州看看要紧。
……
朱延寿已经巡遍了庐江五城。
五城者,合肥、慎、巢、庐江、舒城也。
这是一个富庶的地方,天宝年间超过二十万人。安史之乱后,这里也没有被太多波及,到了孙儒之乱前,早已超过了天宝的户口数,正所谓“土沃人稠,号为剧邑”。
但孙儒那个天杀的,实在太能折腾了。虽然其祸害的核心地带是扬州,但事实上整个淮南都被他搞得户口锐减。庞师古也曾经率军南下,掳掠不休,孙儒平定后,庐州又有叛乱,持续数月的攻杀,使得五县大为萧条。
但不管怎样,底子还是有的。庐州五县,户口十余万,吴王将这块地盘赏给自己,朱延寿还是很满意的。
如今的淮南军体系内,他与田頵、安仁义三人应该是仅次于吴王的地位。
田頵得到了吴王起家的宣州。
当年任宣歙节度使时,就领宣、歙、池三州,为孙儒所围,几乎败亡。田頵得授宁国节度使、宣州刺史,足见看重。
不过,最近听闻田頵又求歙、池二州,因为他这个宁国节度使名不副实,有两个属州还在吴王控制中,一直想讨要过来,但吴王始终不许。
安仁义被任命为润州刺史。
润州,理论上是钱镠的理所,但与常州一样,被淮军控制着。
安仁义这人,颇为自大,自诩神射无双,朱延寿不喜。
但怎么说呢,现在他们三人比较扎眼,被很多人嫉妒,不得不抱团取暖。些许小矛盾,也就没必要放在心上了。
吴王在控制宣歙、淮南两镇后,观天下形势,起了割据东南的心思。但与此同时,对老兄弟们也越来越警惕。
田頵求取歙、池二州不得后,又建议攻升州(今南京)冯弘铎,亦不许。
冯弘铎与张雄,都是原来时溥的手下。九年前,二人欲造反,被时溥发觉,遂带三百徐州兵逃走,渡江南下至苏州,将其攻陷,张雄自封刺史,招兵买马,不可一世。后被周宝率军攻破,又逃窜至升州,自封升州刺史。
张雄病死后,冯弘铎接任升州刺史,如今是江南一带最小的独立势力,难怪被田頵看上。
安仁义所据的润州经常遭到浙西兵马的袭击,屡次想出兵,攻占钱镠治下的苏州等地,但吴王亦不许。
朱延寿想攻寿州、濠州,吴王还是不许。
三个功勋大将,都想对外扩张,但吴王全都不许。
吴王在搞什么?!
朱延寿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城中,吴王的心思他也很清楚,防着老兄弟哩!怕他们地盘大了以后无法控制,故始终只予一州之地,不许扩张。
就这点心胸,还想做大事,唉!再逼下去,老兄弟们离心离德,全都反了。
便是不反,将来百年之后,若有人造反篡位,看老兄弟们帮不帮你杨氏?怕不是全都作壁上观,满脸笑嘻嘻,静等新主拉拢。
“使君,斥候来报,夏贼已据寿州霍丘县。”亲将早在厅中等候多时,见朱延寿回来,立刻禀报道。
“哦?当真?”朱延寿有些吃惊,前阵子还说夏贼在攻蔡州呢,怎么这会就到寿州了,邵树德在做什么?挡住氏叔琮?胆子这么大?
“千真万确。”亲将答道:“霍丘县不战而降,土豪朱景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南蹿至盛唐、霍山一带了。”
“朱景这厮,滑头!”朱延寿一拍桌桉,气道:“当初收他为义子,他还推三阻四。而今不战而退,定是与夏贼有勾连。不好,寿州若丢了,多日谋划岂不成空?”
如果说田頵的志向是实控宣、歙、池三州,安仁义想把润、常二州都抓在手里的话,那么他朱延寿的最终目标就是控制庐、寿、濠三州,达到当年濠寿庐三州都团练观察使的地位。
寿州,是他碗里的菜,如何能给别人?
朱延寿起身,在屋里转来转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
他不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也不是什么能控制自己欲望、野心的坚韧之辈,就是个一门心思扩张地盘的武夫罢了。
夫人王氏端着茶水进来,见状叹了口气,道:“夫君欲成大志,须得先沉住气。”
朱延寿一听,仿佛被按了开关,立刻停了下来,转身坐回了胡床,道:“夫人有所不知。夏贼可是凶残得紧,若令其得寿州,我多年谋划成空矣。”
“夫君。”王氏将茶盏置于桉上,柔声安慰道:“氏叔琮已至寿州,即便大军尚未齐至,手头兵力也不会少的,夏人攻不破寿州。再者,如此大事,吴王想必也快知晓了,若真要动兵,何需夫君强自出头?”
“吴王怕我等做大。”朱延寿恨声道:“天天嘴上说淮南残破,要休养生息,在百姓士人中赚名声。然而却还在派兵攻杜洪,说一套做一套,对老兄弟太也无情。”
其实,杨行密将起家的宣州给田頵,让朱延寿镇守家乡庐州,又把富庶的浙西理所润州给安仁义,已经挺够意思了。
君不见,李神福等人还没位置呢。
而且,淮南残破也是事实。杨行密较为简朴,不事奢靡,愿意与民休息,不管真假,别人也不好当面说他做得不对。
“不行,我得去趟广陵。”朱延寿突又起身,说道:“夏人、梁人鏖兵,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这时候还打什么杜洪,不如浑水摸鱼,取了濠、寿,谅朱全忠也不敢翻脸。”
第三十一章 虚虚实实
前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
此时邵树德已驻军淠水西岸,终日沿河巡视,查探地形。有几次,甚至还渡河东进,登上山岭,俯瞰地势。
不当厮杀汉好多年,此番亲自在一线带兵,其实感觉还不错。
人一旦到了高位,当上一个势力的最高统帅,各方面压力袭来,亲征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便是亲征了,多半也驻跸在某处,不会上一线,失去了很多经历,同时也给手下大将创造了刷功劳、涨威望的机会。
“大帅,寿春看着诱人,但不可掉以轻心啊。各方势力争夺倾轧之所,不如敬而远之,观望风色。”刚刚涉水渡过淠水,抵达了西岸,陈诚有些后怕地看着东面的群山与林泽,那里仿佛隐藏着无数的梁军,随时会扑过来,将他们斫成肉泥。
“我还没失心疯。就这一万新卒,如何拿下寿春?”邵树德指着远处正在操练的军士,说道:“眼下不过是主动出击,就食于敌,迟滞贼军,给淮北的两万人马撤回来的时间罢了。”
义从军、天雄军两部,都是战力不错的老部队。他们渡过了汝水,与梁军隔河相望。
这里是足足一万五千步兵,外加来自襄阳的一千一百骑兵,万一搞成河阳之战的复刻,被梁人追着屁股撕咬,那也太难受了。
崔洪部数千人已经抵达了淮水南岸,军士们心下稍定。花了两三天时间整顿后,又渡河北上,接应尚在褒信县强迁百姓的赵匡璘部随州兵,大军徐徐后退,有人阻敌,有人扰敌,相对较为从容。
根据最新收到的一份情报,义从、天雄二军也开始交替掩护,分批南撤了。
杨师厚就几千人,不敢追,在汝水北岸目送。
传闻中丁会派了数千人东进蔡州的,但一直没见到,也不知道如今运动到了何处。
牛礼只能不断把斥候游骑往外撒,但一无所获,现在他怀疑丁会到底有没有分兵过来。莫不是被折宗本粘住了,暂时抽不出兵力?
拷讯俘虏得到的另外一份情报就是,汴州拼凑了一部分人马,由庞师古统带,南下蔡州。这一路至少有一半路程可以乘船,行军速度很快,剩下一半走路,就不是太远了,让人颇为警惕。
如此看来,梁人的作战意图其实很明了——
夏军北上攻入蔡州,确实让他们措手不及。但他们的应对也很快,顺势而为,以蔡州为饵,吸引夏军主力北上,随后派庞师古部南下,作为蔡州守军的后援,让他们知道外有援兵,不至于三城陷落。
与此同时,丁会可能也会分一部分兵马东进,侧翼威胁围城的夏军,动摇夏军士气。
最后,还有一个大杀招,那就是徐、宿兵马顺着河流南下,由氏叔琮统帅,至淮河流域集结,然后走南岸,入寿州,攻占申、光,截断围城夏军的归路,将这两万人全部包围在淮水北岸。
大方略没有问题,确实是在战事突发之后能够做出的不错的方案。但各部之间需要极好的配合,尤其是要等氏叔琮那一路的兵马到位,此时庞师古、丁会、杨师厚再发难,可收到奇效——在得知淮水南岸的后路已被截断的情况下,攻城的夏军定然士气大跌,随后梁军各部主动出击,打一个歼灭战是大概率事情。
在这个方略中,杨行密肯定提供了一定的便利,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或许,扬州方面内部也一定很矛盾吧,意见未必就统一了。
远处传来了高亢的喊杀声,那是士兵在操练。
邵树德策马驰了过去,静静观看。
这不是他熟悉的部队。如果是在铁林、武威等老部队,他走入人群之中,能够得到将士们的欢呼。
但在这些新募军士中,他的威望还没有建立,士兵们也未必信赖他。
这一来一去,就差了好多。士气,始终是战斗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郑勇在军阵旁走来走去。
他最近的压力很大。作为亲兵十将,与主帅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家中的豪宅,大王赏赐的。美姬,亦是大王赏赐的。诸多钱帛,还是大王赏赐的。
这些仅仅只是财货方面——确实,美姬、小妾,在时人眼里,就是“财货”。
走到哪里,别人都毕恭毕敬,说话十分客气,更有诸多谄媚巴结者。
享受了这么多好处,关键时刻就要体现出价值,不然就得被别人戳嵴梁骨,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所以,训练这批新兵,他十分尽心。以期能尽快提高战斗力,发挥作用。
邵树德看出了郑勇的焦虑,对新兵的训练进度也十分满意。给你机会了,就要把握住。带一万人,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呢,哪怕是新兵。
“大帅,折将军传回了好几份军报。”李忠一路小跑,恭敬地递上了一摞牒文。
“做亲兵十将,与做一般的军将不同吧?累是够累的。”邵树德接过牒文,随口问道。
“末将能统亲兵,那是三世修来的福气,自当尽心竭力,岂敢言累。”李忠回道。
“和你阿父一个德行。”邵树德大笑,不再说话,仔细看了起来。
折从古带了两千骑,进入安丰县境内后,没遇到任何阻拦。相反,梁人对他们的到来猝不及防,被劫掠了一些粮草,杀伤了少量人员。
随后,他们又快速北上,沿着淝水突进,路上又突袭了一支梁军运粮队伍,杀伤夫子百余人,余众一哄而散。
三月初二,抵达了寿州左近,这时候终于遇到了梁军大队。
他们出动了三千多步卒、数百骑兵,试图驱赶。
折从古没与他们过多纠缠,只与对方骑兵厮杀了一场,随后便西蹿,沿着淮水一路前行。
一路上,看到淮河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大致估算了一下,光他们沿途看到的,估计就运了不下五万斛粮草或等重军资。
从这些蛛丝马迹,其实已经可以判断出很多东西了——
大军如果在前线扎营,与敌对峙,那么营中一般会存三月左右的粮草。即便做不到这点,主将也会尽力去做,确保粮道被断后还能继续坚持,等待局势出现变化。
如果是一万步兵,按照国朝惯例,一天吃三顿,共六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万人一天就是三百斛面,三个月就要两万七千斛。如果送来的是小麦,那还要更多——当然也不会浪费就是了,麦麸可以喂马和役畜。
梁军出动的规模,应该是以万计的,按照船只运输频率、数量推算,应在三到四万人之间。有些船只上还有一些军士模样的人,这可能是随军的工匠、郎中、文吏之类的人员。
折从古没有写出自己的判断,只描述侦察到的事实。邵树德看完后,愈发庆幸从蔡州退兵是正确的,与大通马行、听望司探听得来的消息对上了。
如今梁人大军云集淮西,看似局部战场压力很大,但未必是什么坏事。
朱全忠就那么多兵,这里多了,那里就少,很明白的事情。
你既然敢在淮西和我玩这么大规模的决战,那么就要做好其他战场糜烂的心理准备。
决战?呵呵。为什么和你决战?
只有弱势一方才会求着决战,一锤子买卖。我赢面大,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于偶然性极大的决战?
“哈哈,朱全忠急了。”邵树德笑道:“先沿淠水戍守,迟滞梁人,待主力退到淮南后,再和他计较。”
老朱啊,老子和你踢的是联赛,而不是一场定胜负的淘汰赛。
“咦?”邵树德看到最后一份,居然是臧都保送来的。
看完之后,递给了陈诚。
有人密报,安州刺史武瑜征粮,诸县皆怨。
武瑜为了甩锅,直接说这些夏人需索的粮草,若不给,全州六县十余万口皆要被屠戮,无孑遗矣,于是安州上下更怨。
更有人看见,武瑜府上人员进进出出,有不少生面孔,怀疑是黄州过来的使者。
陈诚看完一点不惊讶,道:“大帅,武瑜这等人,本就不堪信任。臧将军带三千天雄军士卒镇安州,不就为了防着他们么?大帅神机妙算,早有准备,何忧耶?”
“本是为了防行密。鄂岳这些刺史,一个个全是墙头草。”邵树德说道。
安州刺史武瑜,历史上曾投靠过杨行密,被梁军所杀。
黄州刺史吴讨,为了保住权势,投靠杨行密,但很快被收权了,啥也没剩下。
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之辈,也是左右摇摆。
杜洪这人,驭下手段太差了。实力也不行,搞得现在就鄂州一地了。邵树德甚至怀疑,鄂州下面的县是不是还听他的,县下面的乡、里……
这就是人心。
你不行,底下人自然有想法,更何况这些要么是贼帅,要么是土豪,都有自立的本钱。
“武瑜勾连淮南,此事不管真假,都要当真的来办。”邵树德思索了一下,问道:“陈长史,你说这是杨行密的主意,还是底下人的主张,比如黄州瞿章?”
瞿章,杨行密部将,“权”知黄州事,还不是正牌的刺史,比不得朱延寿三人。
“黄州政务,瞿章只管小事,大事悉禀报广陵。如果黄州有人来,必然出自杨行密之意,大帅勿疑。”陈诚说道:“相反,如果是朱延寿遣使而来,则未必是杨行密的本意。”
“杨行密要管不住这帮军头了。”邵树德揶揄了一下。
大家都是同行,看问题往往不会错。
杨吴这股势力,朱延寿、田覠、安仁义三大军头是想扩张对外打的,但杨行密不同意。
不是老杨不想扩张,而是这种对外扩张,只能在他的主导下,由他来。
邵树德记得历史上这三个人全都造反了。
田覠要歙、池二州,杨行密不给,田覠又出兵攻下升州,但杨行密任李神福为升州刺史。
田覠跑到广陵去见杨行密,二度讨要他名下的歙、池二州,杨行密还是不给。最离谱的是,杨行密的亲信还私下里向田覠要钱,甚至连广陵的狱吏都威胁田覠索贿,可能觉得他要失势了,早晚住到他的监狱里。
打压军头,邵树德能理解,但杨行密没处理好也是真的。
或许,他也处理不好,这和他起家的过程有关。仗打得太水了,几次靠这些大将救命跑路。被围宣州时,想弃城而逃,是田覠力阻,并亲自鼓舞将士士气,这才奇迹般赢的。
主帅就这个威望,大将跋扈也正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
老杨为了除朱延寿,不得不装瞎,一装就是三年,老婆当着他的面与侍卫私通,上演夫目前犯,也装作看不见,这才把朱延寿骗来杀了。
老杨是真的惨!
邵树德只觉有些不寒而栗,当君主当到这份上,确实憋屈。
随后又想了想,李唐宾敢学田覠、朱延寿、安仁义等人,在他面前这么跋扈吗?应该是不敢的。
朱全忠、李克用,杀大将也不至于这么憋屈,这就是威望和掌控力的原因了。未来对付淮南,朱延寿之辈是很好的突破口。
“让武瑜来见我。”邵树德突然说道:“再写一份表章,保举朱景为寿州刺史,抄一份送给朱景。”
李忠站在一旁,下意识身体一紧,上任才几天,就要干这种活了?
陈诚没说话,他在思考如今的形势,感觉太复杂、太诡异了。
明明就两三个州,但各种势力掺杂,各有心思,甚至一个阵营中还有两种态度。
一着处理不慎,搞不好会引发三方乃至更多的势力乱战,得好好想想。
第三十二章 崔洪
乾宁二年三月初四,河阳南城。
刚刚入睡的霍存被亲兵喊了起来,他气冲冲地登上了城楼,随即目瞪口呆。
野外到处都是火把,如同两条火龙,遥遥延伸向远方。
火龙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可能是因为夜间行军的因素,但给人产生的心理影响却非常大。同时,心里也产生了疑惑:他们从哪来的?
“必是偷渡大河南下的。”霍存铁青着脸,直接下了城楼。
他毫不怀疑,野外打着火把活动的是夏贼,人数不多,大概数百骑的样子。他们本可以悄悄从别的地方走过,但却大摇大摆从河阳南城附近“路过”,打的什么主意,不问可知。
回到府中后,霍存毫无睡意,盯着面前的地图仔细查看。
“比国朝初年王世充的景况要好一些。”看了半天后,霍存自嘲地笑了两声。
长安、洛阳之间,崤函地带最为重要。谁控制了整个崤函地区,那么就对敌人有了主动权,有了巨大的优势。
如果谁都没法全部控制,那么至少也要控制半个。
立足长安的关西集团,至少要把崤函西部即陕州拿下,立足洛阳的关东集团,至少要控制东半个崤函谷道。
春秋时期,崤函谷道西部为晋国控制,秦国十分难受,难以东出。
东西魏时期,宇文泰占领弘农郡(陕州),一下子摆脱了被动的局面,不用被人欺到潼关门口了。因为力劝宇文泰进取弘农,宇文深被宇文泰称为“吾家之陈平”。
国朝初年,长安、洛阳之间兵力稀少,防御力量极其薄弱,刘文静领兵东略,几乎武装游行般占领了整个崤函谷道,直接屯兵新安县,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这种极为关键的战略要地,为何能让刘文静毫不费力就占领了呢?为何没人防守?
其实这就是大一统王朝崩溃后造成的混乱了,地方上空档极多,机会也非常多,席卷起来的可能性很大,连崤函谷道都没人守,简直不可思议。
但如果刘文静出潼关后,发现崤函谷道控制在一个存在了一百四十年的割据藩镇手里,这个藩镇有经年训练的职业武人,有完备的军工生产体系,有行政班子,内部互相联姻通婚了一百多年,相对稳定,那他要花多久、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攻下一座座险隘?
而且在打的过程中,还可能遇到其他藩镇的干涉。因为每个势力都存在了一百多年,边界相对稳定,合纵连横玩了不知道多少回。但大一统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各个势力可能还忙于抢占地盘,巩固势力,建立班子,等他忙完这些事,睁眼一看,被人打到家门口了,已经无险可守。
王世充的洛阳,从一开始就没有整个崤函谷道,函谷关(新安县)都在唐军手里,这还打个鸡儿。
“王家后生无能,陕虢让邵贼玩了一出假道伐虢,河中又引狼入室,真是废物。”义子霍彦威坐在霍存身边,忿忿道。
“咱们的运气已经不错了。”霍存摇头道:“大顺二年,张全义镇河南府,邵贼引军三万余东进。若不是梁王当机立断,调十万大军西行,崤函谷道要被邵贼占去大半。这些被邵贼吞下去又吐出来的地盘,这些年耗掉了他多少人命?顶了多长时间?所以我说,比太宗伐王世充那会好多了。吾儿,最近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以太宗伐王世充为例,你看看李唐宾、高仁厚会怎么做。”
霍彦威将目光转向地图,沉思了起来。
“武德元年(618),李密旧部、柏崖城守将黄君汉在崔义玄游说下投降,随后于济源大破王世充之子,又攻拔河阳三城。”霍彦威说道:“此所谓北路,艰险者轵关、河清是也。邵贼入河中之后,连续东出,去岁河清之役,我军失利,柏崖、河清、轵关之险要据点尽失,河阳大部沦陷,北城亦为奸贼解宾、苏濬卿等人投献,仅余中潬城、南城。此一路,太宗在与王世充开战前便已握于手中,然邵贼并未尽全功。”
霍存点了点头,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
“武德二年(619)正月,李密旧部、尹州刺史张善相投降归国。”霍彦威道:“尹州为洛南三关之总道口,王师可经洛水谷地而下,直扑洛阳,此所谓南路。夏贼为我军阻于二崤山,无法迂回洛水谷地。其欲至洛南,还不如从汝州北上。这一路,暂时无忧。”
“义宁元年(617)十二月,刘文静轻取崤函谷道,置宜阳、新安二郡,此时王世充才刚抵达洛阳三月,正与李密交战。待其战完李密,洛阳以西已无险可守,雄关险隘皆在王师手中矣。”霍彦威继续说道:“这一路,贼帅李唐宾反复攻打,死命推进,今已抵达新安城下,比之刘文静当年,亦只差了一个新安县。”
“阿父,儿以为,邵贼欲取洛阳,高仁厚一路,还需攻克河阳关、孟州南城,李唐宾一路,仍会攻新安县。如此,才能取得太宗伐王世充之战爆发前占据的地利优势。”
这事说起来就都是眼泪。
邵树德拼死拼活数年,拼杀到现在,还不及李唐正式攻王世充之前的战略态势。
义宁元年(617)七月,李渊起兵南下,十月进长安,十二月就已派刘文静东出收取根本没人管的崤函谷道。
武德元年(618),李密旧部黄君汉又把洛阳北面的据点送给李唐,王世充没空管。
武德二年(619),张善相差点把洛南也送给李唐,王世充终于腾出手来,出兵夺了回去。
武德三年(620),李渊决定对王世充开战,李世民总督各路兵马,他直接去了新安县。
新安县,或者叫通洛城,或者叫函谷关,到现在还控制在胡真手里,经营得像铁桶一般,让人无话可说。
“吾儿,你说错了一点。”霍存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李唐宾未必会勐攻新安。但河阳三城,邵贼一定会攻。”
霍彦威闻言沉思。
……
就在霍存父子看到那支偷渡南下的骑军从河阳南城外一闪而过时,第二日,飞龙军使契必章亲自带着大队人马,随身携带奶粉、豆子等可供十余日消耗的粮草,突入魏博镇属州卫州境内。
魏博现在忙得很,地方守备空虚,因此当他们突入汲县的时候,同样没人管。
一人双马的飞龙军行军速度很快,直冲渡口,收集到了一些船只,趁着汴军水师被吸引到了西面的有利时机,趁夜渡河南下,进入了酸枣县地界。
酸枣,滑州属县,东南距汴州不过百余里。
梁人内地空虚,酸枣县好几个渡口,兵力都不满千,且多为战力一般的州县兵。
大军南下之后,顾不得疲劳,立刻对渡口发起了勐攻。
一千甲士下马步战,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彻底攻陷渡口,俘斩四百余众。
随后,辅兵们便开始伐木设栅,构筑营寨。
战兵又分成数股,趁着梁人没反应过来,去周边村落收集粮草,顺便抓捕一批民人回来帮着修筑营垒。
契必章坐镇渡口之内,看着仍在陆续渡河的飞龙军将士,犹自不敢相信,梁人内地竟然空虚成这样。
“都以为我们要打洛阳,那是李唐宾的事情,我打个屁的洛阳。”契必章冷冷一笑。
梁军在黄河沿线,有两个重兵集团,其一是据守洛阳的胡真集团,其二是郑、孟一带的朱珍集团,两者合兵近六万人,都是战斗力较强的衙军。
之前夏军大部分时候在西边活动,偶尔到郑州转一转。大河解冻之前,基本都退回了黄河北岸。
大河解冻之后,梁人有所松懈,恰好南边蔡州战事爆发,一些驻防部队拼凑起来,交由庞师古带着南下,地方上可谓空虚无比。
邵树德的命令经五百里加急传到河阳后,高仁厚立刻召集诸将议事,符存审建议趁着李克用伐魏博,突入卫州,然后渡河南下,梁人一定措手不及。
契必章本来有些忐忑,今日一看,果然让符存审猜中了,渡口只有几百羸兵,被渡河过来的先头部队轻易攻取,得以接应主力部队渡河南下。
接下来怎么办?契必章有些踌躇。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开阔的跑马地,向东可至滑州,向南可至汴州,向西南可至郑州。
看起来似乎往汴州去价值最大,虽说攻不下,但至少可以吓朱全忠一跳。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番飞龙军出动了五千人,带了上万匹马,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
往汴州去,梁军的实力或许要强一些,未必能掳掠到多少粮草。一旦补给中断,人还可以饿个一两天,但马儿一顿都饿不了,这是最大的难题。
契必章想来想去,下不了决心,打算等全军渡河完毕,再召集诸将,大伙一起商议个对策出来。
“可惜缺个内应。若有内应,尽数告知梁人虚实,则胜算大增,可将这中原之地搅个天翻地覆。”契必章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第三十三章 动荡
博浪沙亭之内,箭失如雨,杀声震天。
几乎只花了小半个时辰,聚集在这里的数百梁人就被杀散了。
他们主要是土团乡夫,押运一批粮草送往郑州。路上就被盯上了,匆忙之间,躲进了博浪沙亭,打算依托这里的土墙进行抵抗。
若他们遇到的是骑兵也就算了,那确实可能啃不下来,但他们遇到的是以步战为主的骑马步兵。低矮的土墙很快被突破,装备精良的飞龙军士卒刀噼斧砍,将这些土团乡夫杀得哭爹喊娘。
兵法奥义是什么: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博浪沙亭之战,几乎都对上了。
五千骑马步兵下马披甲,人人悍勇,即便有新加入的士卒,也是训练了几年,且是从两万多新兵里挑出来的好手,器械精良,配合默契,打那些无甲或轻甲的土团乡夫,简直和砍瓜切菜一般。
“将合用的带上,不能用的,一把火烧了!”契必章吩咐道。
其实也不用他多说了,士兵们都知道哪些可以拿,哪些拿不了。
运粮的大车有役畜,以驴、骡为主,挽马次之,甚至牛也有。
辅兵们轻车熟路地解开挽套,将马、骡收集起来,编入队伍。
这些役畜的作用也是非常大的,可以驮载不少物资,比如粮食。关键之时,还可以杀掉吃肉。
事实上,在辅兵们眼里,骡子的作用要远远超过驮马。耐粗饲,负重能力强,还可以挂箱子。如果有选择,他们更愿意自己管理的役畜队伍骡子化,而不是驮马化。
至于驴,老实说速度有点慢了,但他们不介意带上一些,毕竟也可以驮载粮食。如果有敌骑追来,抛弃就是了。
有军士开始取水做饭,契必章则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又一次研究起了地图。
整个博浪沙亭内忙忙碌碌。
洗刷马匹、修理器械、审问俘虏等等,忙得不亦乐乎。
这个地方在滑州酸枣县西南八十里、郑州阳武县南五里,为张良击秦始皇处,汴水在南方流过,直入大河。
契必章不打算在这边停留多久。
如今就是要跑起来,一旦停下,就有可能会遭到梁军的围攻。不是怕了他们,而是不值得。
按照事先制定的方针,此番就是要打击梁人的薄弱处,消耗他们的实力,正所谓疲敌之计也。
汴水两岸有很多商业城镇,可以劫掠商旅。只需要成功个一两次,商人们收到风声后就会不来了,至少短期内不会来。
给沿黄河布防的梁军输送物资给养的队伍,可以袭击,人杀掉,粮食抢走,抢不走的烧掉。
到前线轮换的州县兵或土团乡夫,小股的伏击吃掉。逼迫他们大队行军,但这样就降低了人员集结、轮换的效率,也增加了成本——本来某县需调一千人到前线,直接走就是了,但现在不敢走了,必须全州的一起出发,最好给他们配一些有经验、有战斗力的部队同行,这里面产生的问题可太大了。
另外,还有不可忽视的人心、士气方面的影响。
你到汴州、滑州之类的主要城池附近活动,当地官员、军将、百姓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梁军很无能,居然让人杀到州城这边来了。久而久之,人家会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呢?可别忘了,当年曹州投降梁人,就是因为看不到希望,灰心丧气之下降的。
做这种深入敌境袭扰的事情,骑兵都不适合,就得有攻坚能力的骑马步兵来。当然,骑战、步战双双精通的也可以,但那个培养成本就太高了——一个骑马步兵的成本,本就已经大大超过骑兵。
在博浪沙亭休息了一晚,三月初六,他们先牵马步行,向阳武县的方向走了约十里。在斥候回报发现梁军游骑后,立刻翻身上马,调转方向,狂奔九十里,杀回了酸枣。
他们不需要像骑兵一样爱惜马力,因为他们不骑马作战,马就是纯粹的代步工具。骑兵一天奔袭九十里的话,可就没有作战能力了,除非你有多匹马备用。
酸枣津附近来了一些州县兵,正在清理夏军丢弃的物资,勐然间遇到杀了回马枪的夏军,直接就被杀散了,死伤百余。
飞龙军在此休息到后半夜,随后换了备用马匹,一路往东北方五十里的灵昌县杀去,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到底是哪里,或许根本没有目标,就纯粹是随心所欲地搞破坏?
……
郑州城内,朱珍一晚上没睡。
他手头的兵其实不少,光衙军就有三万余人。此外还有不少土团乡夫,都是不需要春播的壮丁(种的越冬小麦)。而此时春播基本已经结束,过一阵子,兵力还会更多,他甚至起了集结大军,渡河至北岸据点,袭扰夏人的念头。
可没想到,大河解冻之后,夏人居然还敢过来,如此肆无忌惮,这是看准了宣武诸州内部的空虚啊。
洛口、汴口、盟津、河阴、汜水以及一些重要渡口,都要派兵留守。
这些据点里,有的比较重要,需要派驻重兵,比如洛口、汴口、盟津(河阳)等,渡口可以留少量兵戍守,但总得算下来,依然耗去一万衙军,外加数量更多的土团乡夫,与衙军形成高低搭配,守住这些重要地段。
剩下两万衙军,主要屯驻在二线的郑州左近,随时援应各处。
这个兵力部署,也不能说错,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夏军从哪里来,只能搞个前轻后重的配置。但这其实有个致命的问题,即这种配置是为了应付夏军主力渡河南下而做的方略。如今看来,夏军并没有这么玩,从大河上冻开始,他们就不断派出中小规模的骑兵,深入河南州县,截杀信使、袭击运粮队伍、突袭小股兵马等等。
为此,朱珍、胡真甚至就连汴梁,都把大量机动兵力调了出来,对这些夏军骑兵围追堵截,反复厮杀,双方都产生了不小的伤亡。
他现在手头能用的骑兵不过两千多,还不满三千。戴思远的飞龙军八千人倒是一支绝好的围追堵截力量,可惜左厢去了洛阳,右厢被张存敬、葛从周带去了魏州,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靠他手头这些兵力,没有把握抓住这股四处乱窜的夏贼,或许需要其他方面动员起来,调兵回援,一起围追堵截。
但这话他不会说。
梁王刚刚搜刮兵马,交给庞师古,带着南下蔡州,你突然向他叫苦,要求增兵黄河一线,会有什么后果?
这仿佛就是在扇梁王的耳光,告诉他你错了。看看现在北地多么空虚,简直可以让人跑马了,人心惶惶,快承认错误,抽兵回来吧。
这话不能自己说,得让别人先出头。反正夏贼好像往滑州去了,已经离开了他的防区。
但作为宣武军政集团的高级首脑,朱珍还是对未来产生了相当的忧虑。即便梁王震怒,屠刀没落到自己头上,但整个集团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的窘境,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才是夏贼第一年大规模袭扰。
他们的实力似乎非常强劲,已经是天下第一大势力,完全可以派一部分骑兵或骑马步兵陪他们梁军“玩”,然后收取其他地盘,进一步增强实力。
大顺二年,夏贼第一次东出,被击退,回师时取了陕虢。
大顺三年,崤函谷道鏖兵,夏贼控制了金商四州,附庸了山南东道诸州。
大顺四年,崤函地带战事依旧,夏贼入河中,占领了这块肥地,并大大增强了可以在中原动用的物资、兵力。
大顺五年,整个崤函谷道大半丢失,柏崖、河清、轵关等关键据点丢失,河阳全镇沦陷。
今年,夏贼已经派兵袭扰到了多年未历兵火的汴宋腹地,同时在南线攻占申、光二州,杀入蔡州大肆掳掠,杜洪看样子也投靠了过去。
夏贼的实力在一天天增强,梁军的实力在一天天衰弱,再打下去,胜算何在?
朱珍自问不是什么反复小人,但局势若此,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不太对劲。
如今唯一较可行的方案,就是集结主力,夏贼也集结主力,双方找个地方来一次决定性的会战,胜者俘斩十万人以上,拿走一切。
长期的鏖战厮杀,梁军看不到获胜的希望,但一场定胜负的决战,偶然性就大多了。
只可惜邵树德多半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他就像个老练的猎人,不断调戏着他看中的勐兽猎物,让这头猎物消耗体力,失血过多,最后轰然倒地。
再看看吧。朱珍叹了口气。
随后他翻出了一摞书册,这是所辖各军将士的军籍文册。
他的目光不断地在一个又一个名字上掠过。
有的人是十年前他从青州招募回来,手把手带出来的。
有的人是收编的蔡贼,他甄别考察后觉得有能力,举荐给了梁王。
有的人是梁王出镇汴州前的宣武旧军,他将这些人收服,同样举荐给了梁王。
有的人是多年征战中,投降他的外镇军将,如今早已是梁军一分子。
……
太多了!
即便梁王多番整顿,但整个梁军,没人敢说有哪支部队的人和他朱珍完全没关系。
这些日子,他也在操练、整顿手头的三万多人马,进一步树立威信。
当然,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将不知兵,如何打仗?
军士不信服,如何有士气?
军中诸将,能者上,庸者下,以前他还不太敢这么做,日后该好好整顿整顿了。
都是为了提升战斗力罢了!
胡真从去年开始就在这么做,很正常了。
第三十四章 北进
汴州,古称大梁。自北朝末年以来,已称殷盛。
隋文帝开皇四年,“及上祠太山还,次汴州,恶其殷盛,多有奸侠,于是以(令狐)熙为汴州刺史”。
隋文帝为何厌恶汴州的繁盛,不得而知。或许是工商业繁荣,社团分子多了,治安较差,或许是他本人更喜欢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志在把天下变成一个大农村,或者只是单纯地厌恶关东地区的富裕,于是他任命令狐熙整顿。
令狐熙“禁游食,抑工商,民有向街开门者杜之,船客停于郭外星居者,勒为聚落,侨人逐令归本,其有滞狱,并决遣之,令行禁止”,抑制工商业的一整套组合拳下来,其实没啥卵用。
后来,不仅汴州发展起来了,就连临近的宋州也成了数一数二的都会。
杜甫有诗云:“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
大意是,宋州(宋中)仅次于汴州(陈留),与魏博的魏州、贝州一样繁华。
汴、宋二州,是中原的精华,也是最富裕的地带。
但安史之乱的爆发,以及随后产生的藩镇割据问题,生生让这个富庶繁华之所的百姓变成了好勇斗狠之辈,日复一日的军事动员,三天两头的战阵厮杀,在注入武德的同时,也使得地方经济遭受了巨大的破坏。
江淮之间认定的“劫江贼”,无论朝廷派谁来调查,汴、宋二州都要被点名。
好好的富庶之地的百姓,为何要去做贼?还不是被逼的!
好在朱全忠讨平了秦宗权,中原大地瞬间清净了。
强有力的秩序被重建了起来,百姓生活日趋安定,源源不断产出大量粮帛——尤其是绢帛,给朱全忠提供了大量收入。
今天朱全忠冒雨来到了宋州,亲自劝课农桑。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慌,面容平静,说话不急不缓,让一众提心吊胆的官员放下了心。
在这个年头,好消息传得没那么快,但坏消息绝对一日千里。
夏贼突袭攻破了灵昌县,这是极为震撼人心的事情。这个县虽然远在滑州,但如果夏贼调头南下,直奔宋州而来,似乎也不需要多长时间。
如今只希望他们赶紧东蹿,跑到朱瑄的地盘上,别再祸害汴宋诸州了。
“李克用在魏博大肆掳掠,不仅魏州受难,其余诸州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朱全忠行走在密密麻麻的桑林间,叹道:“罗弘信向我诉苦,说李克用拉去了不少草原藩骑,他们为了便于策马狂奔,大肆砍伐、烧毁桑林,今年清河绢怕是没多少了。”
跟在他身后的裴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问道:“大王,夏税是否要加赋?”
朱全忠犹豫了一下,道:“先加一点吧,李克用即将败退,罗弘信应不至于一点不上供。”
“遵命。”裴迪应道:“战事频繁,用钱的地方多,想必百姓们也理解大王的苦衷。”
朱全忠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去年已经加了一次赋了,但幅度很小,影响不大。
今年若魏博大量减少乃至停止上供,对财计的影响就比较大了。尤其是清河绢,质量很好,价格不错,比一般的绢更值钱。
清河郡就是贝州,所产绢帛曾经号称质量第一,产量也很大。
这个第一不是指高端品,而是安史之乱前,租庸调财税制度下,每家每户都要缴纳绢帛时的平均质量。
在那时,朝廷太府寺的检验官曾将全国调绢的质量分为八个等级,河南、河北有42州入级,质量全部在前五等;蜀中有31州入级,没有一州进入前五等;长江中游一带(如襄阳)有7州入级,其中有4州排在第五等,其余全在后三等;江淮一带有6州入级,其中3州排第五等,3州排在最末等。
这是对产量占据绝对多数的普通调绢的质量评定,反应了各地的平均技术水平。
巢乱之后,有不少北方人南迁,带去了中原先进的技术,南方的耕作、纺织技术得到了显着的提升,但离河南河北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便是到了北宋末年,清河绢(贝州)已经因为三易回河而不再具有盛名,但接棒的是河南的京东路。
靖康元年,“金需绢一千万匹,朝廷如数应付,皆内藏元丰、大观库,河北岁积贡赋为之扫地。如浙绢悉以轻疏退回。”
赔款给金人的一千万匹绢,主要是河北出的,浙绢质量不佳,被金人退回。
魏博作为河北最富庶的地方,它的臣服,是这么多年来最令朱全忠感到得意的事情。
尤其是最精锐的豹子军为朱珍所灭,更是极大打击了魏博武人的士气,不然如何肯这么老实地上供?
“大王——”走了一段后,二人出了桑林,裴迪忍不住说道:“还是得尽快将夏贼赶走。今岁蔡州汝阳、真阳、褒信、新息四县惨遭蹂躏,蔡州贡赋多半不足。若再让人祸害了滑、郑、汴、宋、亳诸州,则财计更是雪上加霜。”
朱全忠但走路,不答。
不远处是蜿蜒流淌着的汴河,连接宿、泗,直达郑、汴。河上有一些船只,看起来似乎是朝廷的漕船,但数量每一年都在减少,似乎说明了很多事情。
“杨行密答应出兵了吗?”朱全忠突然问道。
裴迪哑口无言,这事是敬翔在办,他只隐约知晓一些,可能还没李振等人了解得多。
朱全忠也很快反应了过来,笑道:“行密贪得无厌,想要楚、濠、寿三州,与泗州连成一片。”
“大王,不能给啊。”裴迪惊道:“楚州便罢了,寿、濠二州如何能给?”
他最近一直在梳理南边几个州的财税,觉得很有搞头。楚州给了就给了,寿、濠二州若给出去,委实太心痛。
更何况,人都是不知足的。杨行密若尽得楚泗濠寿,下一步会不会要徐、宿呢?胃口是远远无法满足的。
朱全忠的脸也阴了下来。
虽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但杨行密这个“要价”,也太不给面子了,让老朱有些恼火。
事实上,若不是夏贼实在逼得太紧,他在平定二朱、王师范后,就会挥师南下,尽取淮南之地。
与邵贼的战争进行到第五个年头了,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有一个不受干扰的后方多么重要,淮南恰恰可以承担这个角色。
河北看着富庶,人口众多,但地方势力强大,其实并不好打,还面临着李克用的争夺。
那个地方,在他看来早晚要被各方打烂。若打个几十年,千万户口,搞不好只能剩下一半,损失五百万人以上。
李克用都能砍桑林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下一步会不会掘黄河?
呃,朱全忠脑中灵光一现,但随即又深深地埋在心底。
有些事不能做,做了后果非常严重,不但敌人会与你不死不休,就连自己人估计都会看不下去。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既然已经派出两路兵马南下,那就不能犹豫。”朱全忠突然说道。
似乎是在说给裴迪听,又似乎在说服自己。
“若此时撤兵,则贼势愈炽,人心更是纷乱。”朱全忠继续说道:“如今是我和邵贼比拼意志的关键时刻。邵贼在淮南弄了一大堆人马,他就好受吗?襄阳诸州、申光二州,哪一个不是穷得底掉?宋州十县,今年能产一百多万匹绢,那几个州哪个能做到?便是做到,质地也不如。邵贼都能坚持,我如何不能坚持?”
裴迪想了想,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山南那些地方,确实穷困,至今还有很多在烧荒种地,农业技术非常落后。
绢帛产业也差不多。
“南人养蚕室中,以炽火逼之,欲其早老而省食”,造成蚕丝“细弱,不逮于北方也”。
淮南算是南方蚕桑技术较好的,但德宗贞元年间“艺桑鲜而帛疏滥”,简而言之,南绢颜色艳丽,但不够缜密,蚕丝也粗细不均,对一些公侯世家子弟来说,他们喜欢颜色艳丽的,但就普通人而言,更喜欢致密、均匀的。
甚至就连杨行密,派人到汴州卖盐、茶的时候,也要采购河南的仙文绫、赀布回去做官服、军服。开元末年,宋、亳二州的绢布质量已经上升到第一等,郑、汴、曹、怀四州的绢布也升到第二等,是河南的大财源。
“夏贼突入滑州之事,口风要紧。”朱全忠又道:“我已经下令,诸州县官员不得公然谈论此事。一切等庞师古、氏叔琮击破邵贼,班师后再说。”
裴迪默默点头。
其实他对庞师古、氏叔琮能否打赢持怀疑态度。邵贼这人,虽然很多人嘲笑他打仗和老头一样,但用兵是真的稳,而且非常善于布局,以势压人。
作为一个统帅来说,战略布局,以势取胜,难道不是最高级的兵法吗?梁兵非不勇,梁将非不知兵,但打成这样,原因多半不在战场上,而在战场之外。
只要邵贼不来场让人目瞪口呆的惨败,继续这样稳中取胜的话,汴州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唉,这世道!难道河南又要被打烂?
亲兵牵来了马,朱全忠直接翻身骑上,临走之前,看了裴迪一眼,道:“李克用很快就要撤兵了。再不走,幽州就要出事。届时,我可用之兵就会很多,邵贼嚣张不了几天。如今需要做的便是坚持,我如是,君亦如是。裴君,钱粮之事,还请多费心了。今年夏秋两税,你斟酌着办吧。先苦一苦百姓,待击破邵贼之后,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某自当尽心竭力,大王可放宽心。”裴迪躬身行了一礼,答道。
朱全忠一甩马鞭走了,裴迪定定地站了很久。
中原多事矣!百姓苦,苦苦苦!
第三十五章 “贼众”
灵昌县城外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前去征粮的飞龙军士卒遇到了乡勇民团的抵抗。
夏军将士们不想与他们纠缠,因为会浪费太多的时间。
最后,非常离谱但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乡勇民团献粮百斛、骡子十匹,夏军退走。
契必章对此表示满意,眼下他正督促着大部队清点物资,准备转进他处。
他们已经在灵昌县休息两日。
器械修理得差不多了,马蹄修剪的修剪,钉掌的钉掌,骡马驴的数量已经增长到约1.2万匹。
很多人出发时携带的肉脯、干酪、奶粉还没全部吃完。梁军的速度太慢了,兵也太少了,以至于他们都能在一个地方停留一天以上,用缴获的粮食做饭,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说好的围追堵截呢?
原本大伙可是很紧张的,打下一地之后,慌慌张张清点物资,补充食水,然后火速跑路。可现在看来,大可不必这么慌。
随军携带的粮草仍维持在十天左右,比之前略有减少。但问题不大,河南人口太密集了,农业恢复得不错,可以很容易地收集到粮草。
最绝的是,最近陆续有三三两两的汴人过来投靠,还是自带武器那种,有人还骑着马儿。
都是一帮贼人,或者干脆是犯了事的逃兵,毫无节操,想跟着飞龙军一起发财。
契必章将他们单独变成一个营,目前有两百来人,打起仗来非常凶悍,当然军纪也十分差就是了。
“据你所说,朱珍已遣骑卒东出,一路追来?”灵昌县衙之内,契必章大嚼着羊肉,问道。
“回将军,朱珍所遣骑卒自郑州出发,分南北两路,一路沿黄河东进,一路走汴州,两路包抄而来。”
“还有人从曹州方向过来。我离乡之时,听很多人说,德胜军贺德伦在征集百姓马骡,克日北上。”
“应该也有步卒出动,谨守桥梁、军镇。”
说话的几人都是自带干粮、武器来投的贼人,其中一位还是开小差的军士。他们掌握了一些契必章难以知晓的消息,还是能提供很多参考的。
契必章让人摊开地图,仔细研究了起来。
朱珍派了多少骑兵不知道,最多两三千骑,还兵分两路,其实威胁不算很大。
贺德伦的左右德胜军比较麻烦,有足足三千骑,正面厮杀的话,飞龙军并不怕,麻烦在于如果他们一路紧紧盯着,然后配合地方的步军前后堵截,那就非常麻烦了。
河南这地方,可不是你想往哪跑就往哪跑的。事实上有很多阻碍骑兵行军的障碍,比如河流、树林、低矮丘陵、城池、关隘等等。
最麻烦的其实是河流。
河南水系发达,虽然大多是人工修缮、疏通的,但水深足够,必须通过桥梁,或者自己造浮桥。
前者如果有重兵戍守,只需将你稍稍阻遏一会,让追兵围上来的话,基本就跑不掉了。
后者同样需要时间,也有被包围的风险。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今梁人最缺的就是兵力。步骑配合围追堵截,在这么大的地方上,没个几万人能行?
契必章不信朱全忠还能拼凑几万大军,黄河防线不用守了?而既然兵力不足,那就别想围住我。
“我意已决!”契必章将割肉刀甩在桌桉上。
锋利的尖刀钉入桉板,兀自震颤不休。
正吃得满嘴流油的将左、亲兵们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没头没脑的,什么“我意已决”?
“先去滑州!”契必章油腻腻的手指在绢帛地图上滑来滑去,留下了大片难看的油渍,就如同这片区域即将被他的大军“污染”一样。
“滑州应有一些兵,但不会太多。咱们作势攻打,稍稍等一等,让梁人往这边聚集一下,然后——”契必章粗大油腻的手指又往东一划,道:“去濮州,到朱瑄家借些箭失、军资。有受伤的兄弟也顺便安置一下,随后借道郓、兖,突入宋州。”
众人听了一点都不意外。
往滑州方向运动,本来就做好了一旦战事不利,就往濮州撤退的打算。
朱瑄、朱瑾兄弟而今是什么态度,不好说,但他俩还不至于与朱全忠站在一起。大军借道过路,提供点物资补给应该不难,还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恢复精力。
而且,追兵根本不知道他们下一步的动向。弄不好,他们还以为飞龙军是前往郓、兖增援二朱的呢,这并不奇怪。
“就这么定了!”契必章不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定下了下一步的行止。
拓跋仁福、李仁欲二将也在二朱的地盘上,但听说他俩不干人事,根本不愿和朱全忠的人死拼,消耗实力,居然跟着朱瑄的人去劫掠德、淄二州了,实在过分。
此番若能遇到,当把这些人召集起来,一起行动。
若拓跋仁福、李仁欲不愿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是想造反自立,自有手段对付。
三月初十,契必章下令弃城,往东北方七十里外的滑州理所白马县而去。
与此同时,河阳一带也有些动静。
归德军使符存审率步骑两万余人南下,攻梁人设在大河北岸的据点。
高仁厚又遣飞龙军五千人至获嘉县,寻机渡河南下,打算往河南投入第二波袭扰纵队。
朱全忠不愿现在就撤兵,那就给你再施加点压力,看谁先熬不住。
……
“嗖!”一箭中的。
“嗖!嗖!”连续数箭飞出,除一箭脱靶外,其余八箭全数射中了目标。
围观的军士们发出了震天的喝彩。
邵树德翻身上马,绕着靶场转了一圈,期间连射五箭,三箭中靶,两箭不中。
军士们的神情更加癫狂。
“射鹿子!”“射鹿子!”
他们以枪杆击地,有节奏地呼喊欢呼。
驰马骑射,五箭中三,此神技也!
邵树德将骑弓扔到李忠手里,哈哈大笑着下了马。
在新兵们面前露一手,有助于提高士气。
这年头的武人,尤其佩服比他们强的人。
你武力强,就容易得到他们的拥护,不知道可以省掉多少权谋手段,不知道能省掉多少赏赐拉拢。
开国皇帝的威望,就是从这些小事一点一滴来的,这是守成之君所缺乏的。
我就要去打猎,谁敢叽叽歪歪?不但不敢叽叽歪歪,还屁颠屁颠跟着一起分享猎物。
“大帅,河阳那边动了。高仁厚将飞龙军分成两批,目前第一批已经南下,在滑州一带活动。”陈诚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道:“大帅今日献技,将士信服,异日与贼大战,又多几分胜算。”
“他们还只能打打顺风仗,其他不行。”邵树德低声说道:“高仁厚太保守了,飞龙军一万人该全部撒出去,朱全忠能有几个兵?”
天雄军、义从军已经退到了新息县以北区域,褒信县被强行迁走了万余百姓,目前正在淮水北岸整修城池。
主力大军,终于安全地撤了回来,这让邵树德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进可攻退可守,朱全忠想要重创乃至消灭他的部队,可就要想想别的办法了。
“稳妥一点好。”陈诚说道:“万一抢不到粮食,可就只能杀马充饥,溃回北岸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他的说法。
当年在河南府,就是因为人烟稀少,补给困难,导致骑兵的活动距离十分有限。后来梁人完善了防御体系,就更难了。
最近两三年,折宗本南下襄阳的小江口之战,以及邵树德亲自坐镇微操的河清之战,应该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决定性战役。
前者开辟了南方战场,后者吞并了河阳,两者都可以绕过地形崎区、荒凉难行的崤函谷道,从南北两个方向袭扰梁人。
战争进行到第五年,朱全忠终于体会到了腹地千疮百孔的难处。如果说之前夏、梁双方还处于拉锯相持阶段的话,到了乾宁二年的今天,战争胜负的天平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战略相持阶段结束,邵树德要开始战略进攻了。
“折从古传回消息了吗?”邵树德又问道。
“还没有。”
上一次传回消息还是两天前了,折从古率两千骑兵运动到了颍口附近,见梁人大寨法度森严,守御严谨,便撤了。
他胆子很大,借着便进入了颍州境内。倒不是为了打击什么目标,而是进一步深入侦察,看看能不能找到梁人的部队。
“武瑜还是不肯来吗?”校场上的军士们又恢复了训练,邵树德不再观看,转头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当初,因为武瑜这人实在不可靠,私下里接触杨行密使者,同时为了甩锅,在安州士民面前诋毁夏军名声,邵树德便召他来淠水——其实也不算诋毁了,因为索要粮草是真的,武瑜也就是添油加醋了一番。
与此同时,天雄军使臧都保悄悄出城,到了城外大营之中,免得被武瑜取了首级,那也太冤了。
如今看来,武瑜这人确实心里有鬼,竟然不来了,征粮也停了下来。未必就叛了杜洪,但观望之意确实非常明显。
典型的拥兵自重的小军阀!
“大帅,武瑜之事可先放在一边。”陈诚说道:“时瓒所部万人大军已至商州,粮草也快抵达彼处。没了安州粮,也不至于饿着。”
邵树德不置可否。长途陆路运粮的损耗就不谈了么?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遥望了下淠水对岸,说道:“给没藏结明传令,其部退守白狗城、新息县,不要过河。”
白狗城在淮水北岸,在真阳县西南七十里,紧邻蔡州到申州的大驿道。
梁为白狗堆戍于此。故后魏(北魏)将尧雄曰:“白狗,梁之北面重镇。”
城不大,之前已半废弃,最近已在重新修缮。从蔡州抢掠来的粮草,也囤积了不少于此。
新息县,春秋时的息国,为楚所灭。县南五里就是淮水,亦可驻扎几千兵马。
邵树德让义从军不要退过淮河,分据白狗、新息这两个北岸据点,这是有想法呢。
第三十六章 反他娘的!
罗山、钟山二县的百姓已经被征发了起来,开到淮水岸边,伐木立栅、造浮桥。
他们要自带干粮、酱菜,干这个重体力活。
但申、光数易其手,百姓穷困,粮食多有不足,一个个饿得肚子咕咕叫。有人干着干着就昏过去了,死活不知。
没办法,只能散了一部分从蔡州人那里“借”来的粮食,先让这些百姓吃饱再说。
今年南方这场仗,打到现在,战场上各部表现都不错,但后勤确实是个大问题。
这是折、赵等人忽视地方建设的锅,但或许他们也没那个精力搞建设,因为梁人不给他们机会。
西线的赵匡凝、折宗本发起了反击。
赵攻三鸦镇,被击退,差点连鲁阳关都没守住。
折宗本倒是打得不错,小有斩获,牢牢地拖住了丁会,不过在丁某人下定决心反扑回来后,他又被击退了。
林林总总的消息不断通过驿站系统传递到淠水西岸,由陈诚批注之后,又交到邵树德手上。
邵大帅对西线战场的表现还算满意,能拖住敌人就是胜利。丁会在汝州那么久,估计早就满心烦躁了,折宗本这人老而弥坚,经验丰富,你全力进攻吧,他守得滴水不漏;你假装撤退,诱其深入,他眼光又挺毒辣,知道你是真退还是假退;你真走吧,他扑上来了。
而且,交手两年多,威胜军是真的在不断成长。
从以折家军、襄阳降兵混编的所谓乌合之众,一步步厮杀,经历了战火锤炼,全军两万人是越来越老练。再有个两年时间的战场锻炼,估计就是一支劲旅了。
比起汝州、淮水战场,现在邵树德最关心的还是北线。可惜契必章深入敌境,很难再往外传消息了。
但不管怎样,战争还得继续,希望契必章能够充分调动梁人兵力,打乱他们的部署,给自己来个惊喜吧。
淠水东岸已经出现了三三两两的梁人游骑,郑勇如临大敌,严加戒备,防止梁人偷渡。
寿州刺史朱景赶来了淠水大营,面见邵树德。
“朱大郎这是想通了?”绿荫拥翠的小庙面前,邵树德在古树下摆上了桌子,悠闲地品着霍山黄芽。
今年的天气有些怪,已是三月春光明媚的时节,结果又从北方吹来了呼啸的冷风,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这是新老气候周期交替时产生的异状,邵树德心里有数。
“夏王乃真英雄,某愿为大王前驱。”朱景的腰弯得很低,不敢直视邵树德。
“坐下吧。”邵树德温和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好奇地问道:“听闻朱大郎在霍山游山玩水,澹薄名利,怎地又来见我?”
邵树德这话问得不客气,换一种说法就是“何前倨而后恭也”?
但他这个身份地位,有资格这么摆谱,朱景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仆有昔年结识之死友,刚从汴州回来,转述了一些汴州的情况。”
“死友”,可以理解为死党,过命的交情。比如蔡州人柴再用与孙儒军中某小校结为死友,此人被告发要造反,孙儒将柴再用一并抓了,柴再用曰:“与彼结死友,反则同反耳。公诛之,复何问焉。”
“说来听听。”邵树德不动声色地说道。
“是。”朱景坦然坐下。
既已定下投靠之决心,他也不再扭扭捏捏了。夏王给的刺史,接着便是,大不了一死报之。
“死友星夜至霍山,言夏人凶勐,有数千马兵渡河南下,穿州过县,四处袭扰,破灵昌,趋白马,梁人不能制。”朱景说道:“仆不解,全忠有胜兵数十万,缘何连几千马兵都不能制?复问之,言夏人重兵压境,全忠兵力不敷使用,左支右绌,汴、郑、滑、宋、曹、亳诸州已无兵可用。仆细思之,全忠这般下去,定然疲于奔命,早晚败亡,故来投之。”
“灵昌、白马……”邵树德的脑海中已经自动映出了地图。
看这活动方向,是奔着朱瑄的地盘去了。应该是在拉开距离,充分调动梁军各部,再寻找机会。
有点李存勖奇袭灭梁的味道了!
923年之前,李存勖虽然数次击败后梁军队,但始终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双方夹黄河对峙,河东实力消耗严重,已经吃下的魏博又被后梁军队攻占大半。
923年,梁末帝朱友贞派大将段凝等人四路出击,兵锋直指晋阳,打着灭掉河东的主意。李存勖知道继续耗下去多半没好下场,于是与妻子泣别,冒险赌一把了,成就成,不成就死。于是开启了绕道空虚的郓州,奇袭汴州的主意,并一举成功。
邵树德不敢想象契必章能够攻下汴州。
朱全忠不是朱友贞,此时他也未擅杀老将,宣武集团还没开始走下坡路,但借此在河南腹地纵横驰骋,打击朱全忠的威望,寻机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应该还是可以的。
而且,似乎已经取得了第一个“战果”:朱景意外得知飞龙军突入滑州,梁军手足无措之后,果断来降。
“朱使君是聪明人。”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他上茶,和蔼地说道:“如你所见,梁人此番南下,若再无战果,下一次南下,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梁将氏叔琮坐镇寿州,聚集兵马,旦夕西进,朱使君打算怎么做?”
“下僚有兵千人,熟悉寿州一草一木,更有绝技傍身,匿于山川林泽之中,定教梁人叫苦不迭。”朱景慨然道:“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不为夏王立下大功,我也无颜领受刺史之职。”
邵树德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倒是个直爽人,比很多要钱要官但却毫无节操的人强多了。
朱景出身土豪,少年游侠乡里,被很多人不待见,如今看来,倒有几分侠气,可以一用。
“千人还是太少了。”邵树德说道:“一会领两千匹绢回去,招募壮士,至少得有个两三千人。无需正面厮杀,侧翼扰敌、疲敌即可。”
“遵命。”朱景起身应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军也聚集得越来越多。
游骑已经不太过得去淠水东岸了,每次过去都是九死一生,为人捕杀。到了后来,他们干脆绕道那边,在朱景的协助下,侦察敌情。
所有人都判断,或许大战已经不远。
比淠水更先爆发战斗的是淮水北岸。
毕竟是从汴宋腹地南下,庞师古的大军来得要更快一些。
其实他们早就到蔡州了,在得知夏军早早退走之后,这一路其实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义。
三月初十,厅子都、捉生军三千余骑被调走北还,庞师古手头就只剩下了两万六千余人,几乎全是步兵,骑卒撑死数百之数,战力进一步削弱。
庞师古其实建议蔡州以守为主,将大部分兵力调回去,守住一些关键的桥梁和必经之路,堵截正在乱窜的夏军飞龙军。但在一番书信往来之后,朱全忠令其南下,“攻夏贼”。
至于怎么个攻法,倒也没做太多干涉,许他“便宜行事”。
三月十五,在蔡州又就地征集了部分土团乡夫之后,庞师古、杨师厚合兵四万人南下,数日间便抵达了白狗城外,扎营立寨,打造攻城器械。
当天夜里,杨师厚率数千人悄然离营,不张火把,往唐州方向疾进。
三月十六,牛礼亲自赶到白狗城,鼓舞守军士气。
此三千人皆为横山都勇士,征战多年,战技娴熟,悍不畏死。梁人若来攻城,定然要他们好看。
三月十八,氏叔琮赶到颍口大营,据斥候查探,梁人已有两万多人集结于此。而梁、夏双方终于爆发了第一场战事。
……
双方交战的地点令人吃惊。
折从古带着疲惫的两千骑卒西渡颍水,进入到了颍上县境内,突然就遇到了一支行军中的梁军部队。
几乎就是遭遇战,双方同时发现了对手。
梁军有五千余人,步军为主,赶着大车小车,迤逦而行。
军官下达作战命令之下,战兵立刻列阵迎敌。
辅兵则飞快地将辎重车辆聚在一起,组成车障,拦截直冲过来的夏军骑卒。
强劲的步弓在车障后射击,肆意欺压着射程永远比不上他们的软绵绵的骑弓。
折从古带骑兵远离了正面,不紧不慢地兜着圈子。
梁军战兵在正面列阵,看样子不是什么滥竽充数之辈,一个个神情坚毅,似乎早就习惯了被骑兵包围窥伺。
是了,他们常年与朱瑄、朱瑾作战,以前可能还与秦宗权、李克用打过仗,这四位老哥的骑兵都不少,以步拒骑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
后阵的梁军辅兵还在车障内圈进行调整,一个个间隔七八步的小车阵正在成型,这是给列阵据敌的步兵提供休整的机会。
在空旷的原野上以步拒骑,保持充沛的体力尤为关键。
车障和弓弩,是他们阻拦骑兵冲击的大杀器,也是他们得以或者抵达下一个休息地点的唯一保障。
“整得跟个乌龟壳一样。”折从古策马驰上了一个缓坡,看着正在分批退入车阵中的梁军步卒,破口大骂。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升起了一个疑惑:为何会在这里遇到梁兵?
其实仔细想想的话,原因不难猜到:氏叔琮现身颍口大营,不断派斥候查探淠水深度,寻找可涉渡之处,营造出了一种我要强突淠水防线的感觉。
但实际上呢?这五千多人从哪里来的?又想到哪里去?
莫不是迂回到后方的霍丘县?偷袭断了淠水西岸那一万大军的后路?
想到这里,他立刻找来了几名亲信,令其立刻渡河南下,报知邵树德知晓。
至于眼前的这股梁军,他打算再跟一下。如果敌军实在不慌乱,依托大车,顶着骑兵袭扰前进,那也没办法,只能尽量迟滞了。反正这些贼兵被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就已经失败了一大半。
东南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
颍水西岸,梁、夏双方七千余人大眼瞪小眼,小心翼翼地对峙着,一如当下整个战场的形势。
第三十七章 寿、申
盛唐山之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朱景左右开弓,连射两箭,随后看也不看结果,转身蹿入了密林之中。
好刺激!
正面与梁人厮杀,他没这个胆子,手下那帮豪侠子弟虽然都号称有“绝技”,但散漫惯了,打起来要么不听指挥争着前冲,要么一哄而散,根本就不像能成事的样子。
朱景有自知之明,百人级别的战斗,依托地形,他有信心完胜对方。
当人数涨到五百人的时候,他就没什么信心了,多半要败。
如果是千人级别的战斗,不用想,肯定败。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双方都是一两千人,但他们不正面交战,利用寿州复杂的地理条件,放冷箭,小股夜袭,下毒做陷阱等等,将敌人的士气削弱到极致,让他们畏惧,不得不撤兵,然后在撤退时进行追击,方有可能获得大胜。
历史上杨行密趁朱全忠攻二朱,无暇分身,趁机北上,攻取了全忠的附庸寿、濠二州,随后提拔了土豪朱景,让他带着一支各有绝技傍身的游侠少年协助主力部队戍守。
寇彦卿带两千人南下,就在丘墟林泽等地形复杂区域被朱景偷袭得欲仙欲死。每天都在死人,但就是抓不到那股躲在森林、沼泽、山梁中的“游击队”,最终士气大沮,引兵退去。撤退过程中被朱景率部追击,又损失了不少人。
在寿州这块地面上,还真就这些人最好使。
朱景带着邵树德赏赐的绢帛回到寿州后,立刻招兵买马,又拉起了一批人。嗯,水平稍逊,不如核心的老弟兄,但也不是一点基础都没。他们做做辅兵,提供点后勤支持还是没问题的。
偷袭几乎在任何地方展开,从发现的那一刻起就动起了手。
氏叔琮往这边派了三千人,都是能征惯战的好手,放弃大路,从南侧迂回,穿越山间小道,偷袭夏军的后方。
但如今看来,行动似乎失败了。三天以来,才走了二十余里,丢下了百余条人命,三百人受伤。虽说主力还未伤筋动骨,但士气有些低落。如果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是不是还要伤亡几百人?如果停下来,清剿那些躲躲藏藏的贼人,那突袭行动基本上就算失败了,因为他们的任务就不是与这些贼人捉迷藏。
可真是进退两难!
回到隐藏的据点后,朱景本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好休息一番,但一想他现在是刺史了,不能这么毫无形象,于是不顾身体劳累,端着架子站在那里,问道:“清点下人数。”
各人分头清点,发现少了几个,于是又派人出去找。
“阿龟,今日可有战果?”朱景问道:“我应杀了两名贼人。”
“弄死一个。”阿龟说道。
“金刚奴呢?”朱景又问道。
“今日还未开张。”金刚奴回道:“昨日弄死两个出外樵采的,大郎你是知道的。”
朱景咳嗽了一下,道:“叫我朱使君。”
金刚奴涎着脸道:“朱使君,你当刺史了,兄弟们是不是……”
“自不会忘了老兄弟。”朱景说道:“不过咱们还是按规矩来,谁打得好,杀的人最多,到时候可以先挑官位。这会看来,豺奴很不错,他已经杀贼九人了,梁贼被他弄得出营打水都要大队出动。”
“豺奴那是吹牛。”有人不服道:“他说杀了九个,首级在哪?有几个我看是伤而未死。”
豺奴闻言勃然大怒,斥道:“这般偷袭战法,如何搞到首级?不过,说到首级,嘿嘿,我倒是有两枚,都是梁人精锐斥候的,你有吗?”
别人不说话,显然他拿不出首级。另外,豺奴伏杀了梁人斥候,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斥候精于搏杀,技能出众,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豺奴得意地看了众人一眼。
“豺奴可当州司马。”朱景一锤定音,说道:“梁人多半不想继续往前走了,接下来给我盯紧了,如果他们再绕道,第一时间报来。”
“知道了,大郎。”
“大郎你是知道的,咱们谁怕死过?和梁贼干到底了。”
“大郎,如果我杀的人比豺奴多,可否把州司马让给我?”
“我只想当个县令,回村娶了花娘,叫她爷娘看不起我。”
“大郎,我们都听你的。”
朱景脸一黑,还是乌合之众啊!今后便是当了刺史,怕是还得好好整顿一番,不然如何在群狼环伺之中活下来呢?
是的,就是活下来。被朱全忠吞并等于死了,被杨行密吞并也是死,被邵树德吞并,一样是死。
不想当土皇帝的武夫不是好武夫,除非实在没办法,不然谁愿意被人管着啊?
……
“氏叔琮这人不讲武德!”淠水西岸,邵树德点评着他的对手。
派人渡河去侦察,传回来的情报都是梁军行动迟缓,开春后道路泥泞,各军尚未聚齐等消息。又或者便是氏叔琮在寿州饮宴,与宾客们一起狎玩伎人等花边新闻。
这是什么?虚幻的安全感!
事实上呢?事实上人家已经有两路精锐绕路出击,一路走淮水北岸,一路绕道南方山岭地带,目标很可能是霍丘一带,即绕道夏军背后,两面夹击。
然后呢?更是亲自现身颍水大营,四处查探淠水深度,好像要强渡淠水,进一步吸引你的注意力。
这人打仗,正奇相合,非常符合邵大帅用兵的价值观,但也让他很恼火——太卑鄙了,和我一样……那啥。
“传令天雄军,调五千人上来。”
“传令光州陈素,那些山沟沟没什么好守的,调三千人东行。”
“传令臧都保,将安州城外那三千人带走,北上至申州。”
“传令时瓒,加快行军速度。”
一连串的命令很快由卢嗣业写完,杜光乂用印,随后便发了出去。
天雄军万人,原本三千屯于安州,七千北上蔡州后又退回了申州。如今调五千人东行,臧都保的三千人必须北上补位置了,而这也意味着放弃了对安州的监视。
这不代表武瑜有多受邵大帅信任,只能说他离死又近了一步,因为邵树德已经放弃将他发展为自己人的努力了。
陈素的五千人一直在大别山守关、操练。这次调三千人东行,无疑是削减了光南五关的守御力量,如果杨行密决意北上,还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
但现在兵力紧缺,不得不如此。
邵树德徘回在淠水岸边,默默等待着梁人下一步的行动。
一万新卒依然在不紧不慢的分批操练。
他们现在还不具备与敌打硬仗的能力,也就只能沿河布防,紧紧盯着梁人的颍口大营了。
这一路,其实是邵树德最担心的,因此他亲自前来坐镇,鼓舞士气。
至于淮北那边,其实没那么危险。
白狗城已经展开了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城战。梁人在发现义从军横山都将士训练有素之后,立刻后退下营,开始挖掘壕沟,打算先困住白狗城再说。
这种依托城池的攻防战,在攻守双方都意志坚定的情况下,是真的旷日持久,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
但邵树德可以等,朱全忠能等吗?
……
滑州白马县外,一支队伍逐渐走近。
最前面的是百余名灰头土脸的俘虏,被绳子倒绑着双手串在一起。
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一人摔倒,往往引起连锁反应,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鞭子,打得他们鬼哭狼嚎。
“袁象先何在?”
“此皆滑兵,滑州人宁不救乎?”
几名大嗓门的军校小心翼翼地策马靠近,马鞭遥指身后那群俘虏,反复高呼。
城楼上如临大敌,一些将校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几人喊得嗓子冒烟,也没见滑州刺史袁象先出来见面。
事实上他多半也不敢出来。
刚刚卸去军职转任滑州刺史没多久的袁象先,才能并不出众。他能当上刺史,在于他的身份——袁象先是宋州下邑人,朱全忠的外甥。
胡真去洛阳当佑国军节度使后,宣义节度使之职一直空缺着,朱全忠自兼宣义留后,滑州刺史一职给了自己人,也就是他的外甥了。
滑州兵力还是比较空虚的。
老的滑州兵被胡真带去了洛阳,剩下的南征北战,在汝州折损了一些,在河阳战死了一些,最后剩下不到千人。
袁象先到任后,带了一千汴兵过来,随后又募了两千新兵,曾经在胡真手里声势颇众的滑州军团又恢复了点实力。
但这四千人守城可以,出城野战的话,袁象先还不敢。万一大败而归,被夏贼趁势占了滑州呢?怕是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不敢冒这个险,但又怕夏贼辱骂,于是干脆不出来了,眼不见为净。
两名夏军小校在城外喊了半天,见没动静就退下了。
另外一名军官上前,死命挥舞马鞭,对着众多俘虏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喝道:“跪下,给我哭!”
于是百人齐声痛哭,场面颇为壮观。
“我是镇河都的,出外樵采被抓了,我苦啊!”
“我就是白马县的,在渡口当值,叫侯遇仙,麻烦知会下我家二郎,不能奉养老母了,我苦啊!”
俘虏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哀痛哭,其情其景,真是闻者伤心,听着落泪。
有梁军将士大怒,欲出城死战,袁象先就是不许,于是愈发遭人轻视。
“听闻城内有四千众,竟无一人是男儿!”又有几名夏军小校上前,嘲讽挖苦道。
“就这胆气,当初还敢渡河北上找咱们麻烦,被大帅狠揍了一番,莫不是胆气都被打没了?”
“而今应只敢在妇人身上逞威了。”
“若遇到党项妇人,怕是不太成。党项健妇,群聚起来,杀人放火,快意恩仇,不比这些缩头乌龟强?”
“袁象先这贼子,当什么全忠的外甥?不如让你娘改嫁,当夏王的儿子。”
二人一唱一和,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正在后方列阵的飞龙军将士听了哈哈大笑,胆气倍增。
但梁军仍无动静。
两人泄气了,随后一人愤然道:“咱们去下邑,扒了朱全忠的祖坟,看他们还当缩头乌龟不。”
“扒了全忠的祖坟!”
“走走,快去!”
军士们跟着起哄,纷纷大呼。城墙上的梁人听了面如土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契必章骑着战马上前,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俘虏,冷笑一声,道:“尔等该庆幸,手头没血债,不然此时已是人头落地。”
俘虏们止住了哭声,纷纷看了过来。
“便宜你们了,滚吧!记住,回去后可转告他人,夏王仁德,只消弃械跪地,便可免死。将来战阵上遇到,知道怎么做了吧?”契必章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众人磕头如捣蒜。
“走也!”契必章一拨马首,道:“去扒了朱全忠的祖坟!”
“扒了全忠祖坟!”将士们哈哈大笑,接过辅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第三十八章 往前一步是深渊
飞龙军的将士们当然没有去扒朱全忠的祖坟。有人傻到会告知自己的行踪吗?
他们先北行三十里,抵达了只有十余老军的白马津,也叫黎阳津。
渡口守军已经被抽调进了隔壁的卫南县戍守。剩下一些老头,契必章也没为难他们,甚至还给了一些胡饼,让这些面有饥色的可怜人吃饱。
在白马津一晚后,大军继续东行,绕过守御森严的卫南县不打,一路东奔。
路上遇到了一股搜索而至的梁军骑兵,契必章为防夜长梦多,下令加速前进,不要顾惜马力,终于在入夜时分抵达了濮阳县北的濮阳津。
渡口守军大呼小叫,直接被缴了械,然后将其放归。
这一天,已经是乾宁二年三月十六了。
渡口外水声涛涛,河面上有星星点点的渔火。也不知是哪家渔夫,入夜后还在忙活,苛政勐于虎,估计也是为了应付官府催课吧。
濮阳津对岸是魏博的顿丘县。从对外交流及商业往来而言,这应该是附近最重要的渡口了,亦名德胜渡。
“德胜渡并不安全。”契必章让人摊开已经污迹斑斑的地图。
他很清楚,濮州被梁人攻伐多年,百姓被大量掠走,濮州守军除了能控制州城附近之外,像濮阳这类外围属县,基本处于半放弃状态。更有甚者,梁将刘知俊已经进占临濮县,随时可能北上,威胁濮州城。
濮阳,谁能保证安全?
军士们累得够呛,但没法休息。
部分战兵分配到了外出警戒的任务,辅兵则开始了一系列琐碎的后勤工作。
他们将渡口营房的木板拆了,噼成柴烧火做饭。
一些人修建马蹄、钉马掌,还有一些人开始——杀马!
今日跑废了一些马骡,部分直接瘫倒在了路上,部分坚持到了渡口,但这会也不行了,直接被杀掉取肉。
晚饭做好后,亲兵端来了马肉、醋饼以及一壶酒。
契必章狼吞虎咽吃完,又一门心思看起了地图。
濮阳往东八十里是濮州理所鄄(juàn)城县,历史上曹植的封地,北渡河可至魏博。
濮州刺史还是邵伦,夏王的本家,出身濮州本地将校家庭。
濮州东北六十里至范县,先秦时夏朝顾国所在地,范县再往东,就进入郓州寿张县地界了。
濮阳其实离汴州也挺近。
从濮阳出发,往西南走,经韦城、封丘二县,可至陈桥驿,而这个驿站离汴州城不过就四十里罢了。
濮州往南,不消说,至曹州、宋州。
中原州县之间的距离,可真近啊!出了潼关,越往东,城镇越密集,人口越多,看起来也比关西富裕很多。
若大帅还窝在关西不出来,任由关东群雄兼并,后果不堪设想。人家都不需要一统整个关东,河南统一起来,都势大不可制,河北统一起来,更不可制。
这不光是人口的问题,或许人口看起来差不多,但同样一百万人口,关东可比关西富裕多了,更能支持长期的战争,技术、文化也更先进。
契必章想了想,如今梁军各部应该陆续进入滑州境内了。但自己放出了风声,要去宋州扒了朱全忠的祖坟,不管他们怎么想,觉得自己可能是骗人的,但有人敢赌吗?
定然要分兵宋州,哪怕是步兵,肯定也要往那边派兵的。
另外,招讨使高仁厚应该已经派第二批飞龙军五千人渡河南下了,可能还有一些蕃人骑兵,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从哪边偷渡南下,又会对梁军的兵力部署造成什么影响。
对了,说起蕃骑,李仁欲、拓跋仁福这两个家伙去哪了?契必章决定明日派人前往濮州,联络一下朱瑄的人,让拓跋仁福、李仁欲这两个不思进取的货过来见他。
三月十八,两位蕃将没来,濮阳津却迎来了一位想不到的客人:泰宁军节度使朱瑾。
“见过朱帅。”正收拾行装打算前往濮州城的契必章行礼道。
“契必将军多礼了。”朱瑾一把拦住契必章,问道:“飞龙军在滑州闹出了好大的场面,我赴援郓州,亦听闻契必将军的壮举,却不知如今欲往何处?”
契必章犹豫了一下,道:“欲往濮州一行,补给些粮草、马骡、箭失、药材,随后杀往曹州,观梁军行止之后,再做计较。”
朱瑾也犹豫了一下,道:“拓跋仁福、李仁欲二将,别费心去找了。他俩带着部众去了齐州,时而劫掠德、棣,时而劫掠淄、青,快活得很。数日前全军集结,杀往棣州,看样子要霸着不走了。”
“这帮贼子!”契必章咬牙切齿道:“竟连家人也不要了,贼子就是贼子!”
“也不怪他们。”朱瑾笑道:“魏博不许他们借道,便只能滞留郓、齐了,也是没法子。有件事契必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李克用已从魏州城下撤军,因为幽州局势不稳,卢文进、单可及为王镕说动,欲趁机造反。克用察觉不对,准备回去镇压。故张存敬、葛从周统率的三万多人随时可能返回滑、郑,契必将军若回返滑州,难免要吃亏。”
“这却不知了。”契必章谢道。
“今滑州不能回,太过危险。其实正如契必将军所言,若适时杀入曹州,再突入宋、亳,定会让全忠方寸大乱。”朱瑾说道:“若契必将军不介意,我也想带两千儿郎跟着一起南下曹州,杀点贼人玩玩。”
用“玩”来形容杀人,或许只有朱瑾可以这么说了。
他是骑将出身,擅槊,箭术亦很不错。
历史上投奔淮南之后,神箭手安仁义曾经吹嘘:“(米)志诚之弓十,不当(朱)瑾槊一;(朱)瑾槊之十,不当(安)仁义弓之一。”
这安仁义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但也从侧面说明了朱瑾的马槊确实很厉害,至少在淮南是鹤立鸡群的。
徐温之子徐知训曾向朱瑾学习兵法,朱瑾悉心教导,说明他在军事指挥上也是有相当才能的,就是不知道屡次被梁军打败是怎么回事了。
当然步战也不错。徐知训向朱瑾学习兵法后,见到杨行密赏赐给朱瑾的名马,非常喜爱,强索之。朱瑾不给,徐知训便挑选了数名刺客,夜间刺杀朱瑾,被朱瑾尽数手刃当场,埋于后院。
半夜被刺杀,猝不及防之下连甲都没穿,拔出剑来与刺客厮斗,以一敌几,还把人一一诛杀,这武艺当真了得,竟是步战、骑战双绝。
“朱帅欲同行,章求之不得。只是,朱帅不用回兖州么?”契必章问道。
谁知朱瑾叹了口气,道:“光启以来,不是在救援徐州,就是在救援郓州的路上,或者在与梁贼大战。一年到头,又有几日在兖州?早习惯了。家兄已不想和全忠打了,但我还放不下,还想试试。”
契必章看了朱瑾一眼,后生可畏啊!
是的,契必章今年四十大几了,但二十岁就当上泰宁军节度使的朱瑾今年还不到二十九岁,正值最好的年华,也是最不服气的时候。
他想打朱全忠,很奇怪吗?之前朱瑄不想打,朱瑾很是失望,如今遇到了契必章,就又勾起了他的念想,于是就有了刚才的提议。
“也罢。”契必章说道:“朱帅既欲南下,我也多个帮手,甚好。夏王用兵多年,今岁调集十余万大军,南北夹击全忠。梁贼左支右绌,已然支撑不住,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我也无甚别的念想,斩了全忠狗头便行。”朱瑾笑道:“便一起南下,杀他个天翻地覆。”
……
随着高仁厚往河南投入第二波兵马,以及李唐宾加强对新安县的攻势,梁军北线的局势陡然紧张了起来。
而在南线,大规模的战争则已持续数日。
淠水西岸的大营内,粮草已经囤积了足够两月所需。梁军大队开始寻机渡河,但数次被发现,均未能成功。
没办法,他们一面在下游强突渡河,一面到上游扎营立寨,打造浮桥。
苍茫的大地之上,邵树德翻身上马,将陈诚拉着缰绳的手拨开,大笑着策马离去。
亲兵们呼啸跟上,吼声如雷。
陈诚气得连连跺脚,但不久后又无奈地笑了,偷偷唤来两人,让他们带上几匹空马,追上去紧紧跟着大帅。
淠水岸边已经有一批梁兵渡河而来。
领头的是一批老卒,看样子凶悍耐战。他们被发现时已经渡过来了三百余人,迅速结成了一个小阵,缓缓向外推进,给后续跟着的人马打开空间。
一千夏军步卒火速赶至,草草列阵之后便冲杀了过去。
但离谱的是,他们从高丘处下来,占着地利,人数也更多,但却被人数只有他们三分之一的梁人渐渐反推了回去,有些立不住脚。
“氏叔琮!”关键时刻,百余骑奔至,齐声大呼。
正在墙列而进的梁人一愣,后排有人下意识四处张望。
“氏都头在东岸督战,弟兄们不要为贼人所惑,杀呀!”一名军校大吼道。
“嗖!”一箭飞出,正中此人面门。
梁人军校最后关头发觉不对,下意识想躲,但箭失来得太快了,直插眼窝,惨叫一声后摔倒在地。
“氏叔琮!”这次邵树德没示意,但亲兵们自发呼喊了起来。
“在那!”邵树德大笑,抬手一箭,又中一人。
射完之后,一拨马首,横向疾走。
“氏叔琮!”李忠挥舞着大纛,几乎喊破了音。
“氏叔琮!”亲兵们整齐高呼,几乎盖过了马蹄声。
“在那!”又一箭飞出,直中一名梁军勇士。
此人剥了衣甲,肉袒前冲,手持一柄重剑,连续砍倒两名夏军士卒,勇不可当。
箭失带着坚锐的呼啸声飞了过去,狠狠贯入其胸腹。此人踉跄着走了两步,轰然倒地。
亲兵也掣出骑弓,发出了一轮箭失。
突然间遭到侧翼袭击,饶是梁军凶悍,也有些乱了阵脚。
而夏军在稳住之后,这些蔡人也爆发了凶性,怒吼着展开了反冲杀。
士气此消彼长之下,竟然让他们占到了上风,开始将梁人往回推了。
邵树德不再管这股冲得最远的梁军,转而带着亲兵,策马奔至梁军渡河之处。
他右手抽出一支箭,高高举起。
“氏叔琮!”呼喊声从未有如此高亢过。
“嗖!”河岸边的梁军鼓手栽倒在地。
又一支羽箭高举过顶。
“氏叔琮!”
“他死了!”邵树德手一松,箭失飞出,梁军傔旗惨叫毙命,另一人猝不及防,竟然让大旗倒下了。
“氏叔琮死了!”欢呼声响彻整个原野。
蔡人新卒们看主帅如此神勇,士气愈盛,原本残留的紧张心绪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些生涩的动作也变得顺畅无比。
他们大吼着冲杀,将当面的梁军给冲得节节败退,一直溃到了河边。
河岸边已经有第二波七八百名梁军渡河而来,都是来自楚州的土团乡夫。
方才被邵树德两箭射杀鼓手和旗手,已经有些乱了,这会被己方败退回来的老兵一冲,乱上加乱。
蔡人新卒得势不饶人,个个如下山勐虎一般,将梁人冲到了河里。
梁军溃兵哭喊着跳入淠水,试图游过对岸。但寿州刚刚下了两日大雨,河水一夜涨三尺,水势浑浊、汹涌,这些人扑腾了几下,很快便随着泥沙和枯枝败叶一起卷向下游,渐渐没了声息。
河岸边的杀戮还在继续。
蔡人杀起了性子,格外嗜血残忍,有梁军想要投降,但很快被乱刀斫成了肉泥。
剩下的人不抱希望,除少数幸运者抢上了渡船,划往对岸外,大部分人都争先恐后地往河里跳,已经完全崩溃。
邵树德扫了一眼战场,策马回转。
郑勇刚刚带着千余人赶至,亲眼目睹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心情澎湃。
邵树德高举着骑弓,呼啸而过。
走到哪里,军士们皆以枪杆击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大红色的披风,欢呼不已。
郑勇羡慕地看着主公。他是这支部队的军使,最近一个月也一直在辛苦操练,吃住都在军营内,可谓同甘共苦。但如今看来,得了军心的还是夏王,个人武力之重要性,可见一斑。
听闻晋阳李克用亦甚得军心,或许和他经常在一线厮杀脱不开关系吧?
他的长子李落落,目前担任骑将,亦喜身先士卒,每每带队冲锋。这样的主公,确实容易得军心,也更能掌控部队。
“贼人已溃,我军必胜!”郑勇高举起手中的铁锏,喝道。
“必胜!必胜!”
整齐划一的吼声越过淠水,传到对岸。
真正的氏叔琮立于高坡之上,见状冷哼一声,下令击钲,停止渡河。
虽说渡河作战从来都是难题,古来征战,夹河对峙者不知凡几,但突破不了一万新兵的防线,确实让他的脸有些挂不住。
不过这才是第一次试探攻击,接下来他会好好想一想,一定要杀到淠水对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