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部署与赶至
傍晚时分,陆陆续续跑回来了一些宫人。
大明宫内外,因为殿室损毁严重,军士们就地搭了不少帐篷,生火做饭,搞得乌烟瘴气。
没办法,奉膳局可搞不定两千军士的晚饭,还是得辅兵们自己来做。
邵树德拒绝了奉膳局的美意,也不放心他们提供的酒食,而是到军中和将士们一起吃,倒是额外收割了一波军心。
兴道、开化、务本等高级里坊已被夏军控制,邵树德住进了兴道坊的“公租房”——他曾经住过的太平公主旧宅,之前曾给宰相郑延昌居住,但郑相全家逃到了畿县,郑相本人则在蓝田随驾。
从住进的那一刻起,这座超大型宅邸内就门庭若市,不知道多少人赶过来求见。
邵树德懒得见,更何况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见的。低级的官员,甚至连陈诚、赵光逢的面都未必能见到,遑论邵大帅了。
“明年我欲调整诸镇区划。”邵树德在亲兵的帮助下卸掉沉重的甲胃,换上了宽松的便服,舒服地靠坐在胡床上。
他是个非常谨慎、保守的人,出门在外,从来都是披挂整齐的武夫做派,一方面在军士们眼里形象好,觉得是自己人,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全。
身边甲士如云,凶神恶煞,靠近的狗都能被扇两巴掌,别说人了。
能要他命的,基本只有内部变乱,外界行刺是很难的了。
作为核心幕僚,陈诚、赵光逢身边亦有二十甲士护卫,都是从关北招募的知根知底的人,隶属于都虞候司,确保他们的安全。
“大帅欲拿何人动刀?”陈诚笑道。
赵光逢一脸严肃,性格如此。
“王卞转任奉天节度使兼乾州刺史,算是有个着落了,我不负他。”邵树德说道:“华州已归同华镇,暂且不论。邠宁、泾原、陕虢三镇,你等觉得如何操作?”
见邵树德将范围限定在这三个小藩镇上,陈、赵二人懂了,主公不打算大搞,而是小修小补,慢慢消化。
“不如罢泾原镇?”陈诚提议道:“泾帅孙霸年逾五十,近来不太理事了,不如罢此镇,泾、原二州并入朔方?”
“孙仆射于我有恩,须得有个好去处。”邵树德说道。
跟着他的人都有富贵、都能善终等等,一直是灵夏军政集团的核心“企业文化”,也是用来吸引人才的重要武器。在你这里本就权力受限了,如果连富贵、善终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吸引力?凭什么为你拼杀?
当然野心大的武夫肯定是不愿来投的。人家宁愿没有富贵,朝不保夕,也要拼那个万一的可能。
“大帅,不如这样。”陈诚很快想了一个方案,道:“罢邠宁镇,邠、宁、庆三州并入朔方镇。邠帅李柏转任泾原节度使兼泾州刺史,赵岑任泾原节度副使、原州刺史。罢同华镇,同州并入朔方镇,置陕西镇,领陕、虢、华、邵四州,治陕州。孙仆射可任陕西节度副使兼华州刺史,另升鄯州团练使孙进德为廓州刺史。”
邵树德闭目想了想。
陈诚这个方案,肯定是有人利益受损,又有人得了好处的。
静难军(邠宁镇)三州,这几年节度使换来换去,就没一个会治理地方的。三茬轮作制、州县学校等等,推行得磕磕绊绊。并入朔方镇的话,三州十九县三十万百姓的生活将开始发生变化,夏王府可适当投入人力物力,对这个人少地多的地方进行改造,增强“夏国”实力的同时,也能提高当地百姓的生活。
李柏去当泾原节度使,肯定是不乐意的,毕竟泾原镇只有约十五万人口,实在太过稀少。但这种事情,总有人利益受损,李柏若不愿意,那只有调天雄军、顺义军镇压了。他手头只有两三千州兵,内部意见也不一定统一,看看他会怎么做吧。
当然还有人比李柏利益受损更大,那就是保义军节度使李璠。
他手下还有几千兵马,在南阳那边有出工不出力之嫌,邵树德对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明年,他会想办法收拾掉此人,若听话,安安稳稳富贵一生没有任何问题。若不听话,那就难看了。
“此事须保密。本想让保义军继续在南阳戍守一年,如今看来,得调他们回来了。待我做好万全准备之后,再将邠、陕二镇之事解决。”邵树德说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连声应是。
这事非常敏感,可能涉及到动用武力,还是很麻烦的。
“有些事,总要解决的。李璠也当了几年节度使了,他从一介镇将做起,数年富贵,我并没有亏待他。”邵树德叹道。
其实,真的没有亏待他吗?或许吧。
邵树德也只是如此安慰自己,坚定决心罢了。人这一生,终究不可能事事遂心意,不可能什么都按自己的想法来,不可能一辈子做的事情都问心无愧,只能尽量了。
吞并掉邠、宁、庆、同四州二十七县后,朔方镇的人口将达到二百余万,掩有十九州八十七县,这是自己统治最稳固、最核心的地盘。
地方上民心所向,百姓皆知邵圣,皆感邵氏之德,没有多少叛乱的风险。
邵树德曾经还想过,在外征战时,是不是要设个灵州留守,现在看来,没有太大的必要。他的夏国,稳得很。
至于其他的地盘,大致可划分为从属势力和附庸势力。
从属势力包括即将设立的陕西镇、奉天镇、泾原镇、陇右镇、河西镇、河阳镇、金商镇。
附庸势力则是山南西道、龙剑、凤翔、河中、唐邓随、忠义军六镇。
从属藩镇可以更换节度使、委任刺史,赋税除留州外,以前解送供军使衙门的仓库,现在则由夏王府接管。节度使本人也有相当的权力,但无衙军,只有少许州兵。
附庸藩镇大体上自己做主,赋税不用解送王府,时不时上供一些即可,有规模不等的衙军,还有听令出兵征战的义务。
现阶段消化的原则,是逐步吞并从属藩镇,将其纳入夏王府的管制,一步步扩张“夏国”的疆土。
对附庸藩镇,则着重渗透、改造,慢慢变成从属藩镇,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保义军了。
这个藩镇所辖诸州,华州本来是王卞的地盘,邵州是新设的,虢州在黄滔任刺史后,也在慢慢收拾了,可以说是改造难度最小的藩镇。
“陈长史——”邵树德突然问道:“拿李璠开刀,会不会引得人人自危?”
削藩,从来都是很敏感的事情。
不能乱来,也不能大刀阔斧,只能逮到机会后徐徐消化。
李璠作战不力,这确实是个罪名。但也可能引得其他人犹疑,毕竟“作战不力”有些太宽泛了,看起来就像是欲加之罪一样——事实上也差不多。
“大帅可是担心唐州和凤翔府?”陈诚胆子很大,直接就说了出来。
赵光逢就慢了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愿意得罪折家呢,还是脑子转得比较慢。
“老实说,唐邓随三州,皆我岳丈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连带着赵匡凝降顺,甚至金商诸州,亦归其功。我只派了定远军、豹骑都助战,大头还是折家子弟拼杀。”邵树德说道:“若动了李璠,折老令公会不会有想法?”
折家目前是邵树德领导的这个关西武人集团中最大的山头,两镇相加有一府七州,大几十万人口,军士也有一定的战斗力,不可小觑。
偏偏人家的地盘还不是全靠邵树德,自己努力的因素占了很大比重,内部铁板一块,处理起来非常敏感。
“大帅勿虑。”陈诚道:“折令公没有——没有反的理由。”
赵光逢暗暗瞟了他一眼。如此议论外戚豪强,真不为子孙后代考虑么?
“过完年后,我欲往南阳、襄阳一行。我不去,军士们如何认得我?”邵树德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说道:“我对岳丈是信任的,但他年事已高,精力日渐不济。裴远来报,如今唐州军务,多委折从古等将。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大帅——”赵光逢插言道:“南阳之行,还请慎重。”
邵树德笑了下,道:“自起兵以来,征战十余年矣,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赵司马勿忧,我与天雄军上万将士一起南下。天雄儿郎在侧,没人能对我不利。”
武学系的军队,相对可靠一些,邵树德对他们是一贯信任的,一如他信任铁林、武威等军一样。
截止今年,已经有总计308名武学生下到了部队,绝大部分在天雄、赤水二军。这也是两支武学化比较深入的军队,服从性较好,忠心较高,虽然受大环境影响,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已经非常不错了。
今年西城县武学、金州武学也在开办了。县武学招生50人,州武学招生24人。明年还会开办肤施县武学和延州武学,对各支军队武学化的改造会逐步深入。至于讲武堂,邵树德已经打算迁到安邑,可以方便他随时刷个脸。
而等到武学系的军队成气候,嫡长子年岁也差不多的时候,一些计划就可以施行了。
“大帅,蓝田县传来消息,圣人已在神策军的护送下,启程还驾京师。”策划“阴谋诡计”的间隙内,郑勇察言观色,走了进来禀报。
“知道了。”邵树德点了点头,又对陈、赵二人道:“事涉机密,勿得外传。方才所言之事,你二人操办,我会让卢怀忠、臧都保配合你们,事情做得漂亮些。”
“遵命。”陈、赵二人齐声道。
“大帅——”郑勇居然还没走,看样子还有话说。
“讲。我听着呢。”邵树德吩咐亲兵再煮一壶茶,说道。
“圣人遣中官刘季述来传谕,‘李保此贼,罪不容诛,既已抓获,何不杀之?朕之心意,安不深鉴?’”郑勇口述道。
“让刘季述滚进来。”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刘季述很快来了,一来便口呼“冤枉”,道:“仆只是传个话,殿下饶命。”
“我又没说要杀你,慌甚?”邵树德斥道:“圣人还有何话?”
“圣人口谕,诛杀李保之后,可归兵还镇。德业功名,益光图史。”刘季述答道。
“定是有人矫诏,此乱命也。”邵树德道:“还麻烦刘宫监赶赴行在,替我也传句话。”
“是。”刘季述恭敬地低下了头。
“主上奔播,中外震惊,百端艰险,难以赘述。”邵树德站起身,背着手走了几步,道:“我自提雄兵,殚精竭虑,夜不能寐,终平定乱党。主上不念生灵转输之劳,甲士血战之效,古忠而获罪者,正如此也!”
刘季述默默记下。
“吾等报国之心极矣!”邵树德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刘季述,道:“李家王子极多,有天下者,岂一王哉?”
刘季述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读者的胃口也太大了……
发个单章澄清一下。
首先开宗明义,主角没有入蜀的计划,因为实力不允许。
下面澄清几个问题。
(1)有人说我要给主角开反向金手指。
我很无奈,这是正向金手指好不好?李茂贞、朱玫大战,很大可能是一方战败,然后另一方就搞定大局了,根本不会给主角机会。
(2)如今的局势,攻蜀也不可能。
几千人入蜀,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附庸藩镇不要指望,在我推演中,从不当他们是可靠的。至于附庸藩镇的战斗意志和战斗力,相信梁晋争霸时各方的表现已经让大家看得很清楚了,基本上最先溃败的就是他们,大部分时候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说不定还会倒戈。
(3)隔着两个附庸藩镇入蜀?你们当真?
哪个人敢做这个决策,直接永不任用了。
(4)如今重心还是在中原。
入蜀要多少兵?稳妥一点,五万人。哪来的五万兵哦?又和朱全忠开战,还要防着点李克用,后方也要留兵镇守,根本抽不出来。
主角的地盘,优势是有后方,但不要认为没有劣势。劣势就是地方太大,相互间间隔遥远,交通不便,故需要留兵戍守。
朱全忠的劣势是四战之地,优势是地盘聚在一起,交通便利,地方上不需要留太多兵戍守,可以发挥出大部分实力。如今主要还是对付他。
(5)这是一条小支线,我都不打算多写,就是为了平衡蜀中局势的,属于正向金手指了,但你们胃口太大,这是我没想到的。。。。。。
(6)上本书老读者都知道,写了1000多万字,我是无大纲写作。本书同样无大纲,所有局势都是现推,书里面各方势力的反应、发展等等,都是动态变化的,一步步推演,我也不知道下一步变化是什么。
有些读者说我大纲里写了怎样怎样,我要澄清一下,我没大纲。
本来这本书是打算内投某编辑的,但因为内投要附大纲,就放弃了,直接发书。
我认为历史推演小说,列大纲是不太合理的事情,因为作者怎么可能在刚开始写书的时候就预测到后面会怎么发展呢?各势力的政治、经济、军队等等都是动态变化的,这个大纲要用超算来模拟才能知道每一步走向吧?
最后总结:我明明在给主角开正向金手指,书里也说了是行险,平衡局势,居然被人说开反向金手指,这。。。
第十三章 面圣
天气愈发冷了。
满是枯枝败叶的庭院内,刘季述看着一位武人静静沉思,不敢说话。
“你是站在哪一边的?”邵树德问道:“西门氏耶?韩氏耶?”
“还请大王指条明路。”刘季述一脸凄苦道。
“你前前后后也帮我办了不少事了。”邵树德说道:“去成都当监军吧。”
刘季述一愣。
“听不明白?”邵树德加重了语气,说道:“朝廷以宰相挂帅,神策军护送之官,你去当个监军。”
“大王,李茂贞岂会束手就擒?神策军士气低落,怕是一触即溃。”刘季述有些不愿意,哀求道:“大王可看在仆鞍前马后侍奉多年的份上,让仆留在京中吧。”
邵树德沉吟不语。
刘季述确实帮他办过不少事,但若说信任,还是不太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是不是该留个人制衡韩全诲呢?
见邵树德不说话,刘季述明白有戏,面有喜色,道:“大王,仆一定忠心耿耿。韩全诲此人,奸诈歹毒,欲毁大王名声。”
“哦?说说看。”邵树德不动声色道。
“这几日,十六王宅使王彦范乃韩全诲门下走狗。这几日送来服侍大王的女人,就有王彦范从至德观找来的女修。”
邵树德失笑。
至德观是女冠,宣宗曾微服查访此观,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
不过他失望了,观里不是他想象中的清修女观,而是浓妆艳抹的女道士,顿时兴致全无,立刻召来左街功德使宋叔康,“令尽逐去”,别选男子二人,住持其观。不过到了这会,又变回女冠了,因为皇室有需求——不是那方面的需求,而是很多人有出家的需求,比如嫔妃、王妃、公主等。
玩女冠,在国朝根本就不是什么事,上到皇室,下到官僚,都对此情有独钟,甚至可以说是雅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至德观的女冠,除非人家主动,一般还没人敢玩。
“若仅此事,刘宫监还是请回吧,收拾收拾行装,估计用不了几日了。”邵树德吓唬道。
“大王息怒。”刘季述立刻说道:“还有一事。圣人有意令诸王出镇外藩,韩全诲并未阻止。”
从制度上来说,韩全诲没权力阻止,如果基于实力,那确实可以阻止。
“我知道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也罢,看你多年来比较恭顺,便当神策右军中尉吧。”
韩全诲是左军中尉兼观军容使,国朝以左为尊,左军的实力肯定要强于右军。但右军中尉依然是一个香饽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实权位置。
刘季述听了大喜,道:“仆叩谢大王。”
“你和韩全诲二人,私下里如何我不管,大面上若互相拆台,坏我大事,知道后果。”
“仆省得,绝对不会误事。”
“那就赶紧回吧。执掌右军之事,自有人和你接洽。”邵树德说道:“尽快将神策军整顿起来,南衙北司还拖着不办公是何道理?”
“谨遵大王之命。”刘季述喜滋滋地走了。
“大帅,这等阉竖,素无节操,也就这点用处了。”陈诚走了过来,一脸笑嘻嘻:“当个看门狗不错。”
“陈长史还是喜欢戏人。”邵树德笑道:“办的事情如何了?”
“尽在此了。”陈诚递过一摞抄录的表章。
嗯,表章是从政事堂抄来的。圣人刚入京,百官朝贺完毕,随后几位宰相就匆忙办公了,因为有人盯着——夏王府长史陈诚,就在门下省喝茶,其意不言自明。
“门下……具官莫再思,学奥六韬,术探三志。得子玉理兵之要,有少卿养士之心……乃睠海隅,地联越俗。每思封部,尤在抚安……尔当奉兹七德,睦彼四邻。夙夜以励武功,周旋以修军政。成于乐土,副我朝恩。勉服训词,钦承厥命。”
这是一份制书,以皇帝的名义起草,大体写了任务要求。除此之外,还有正式的官印、旌节、仪仗及其他证明文件,一起发放。
“海隅”、“越俗”,已经很明显说明了地点。朝廷还给了大体方针,即“抚安”、“睦邻”,同时也要“励武功”、“修军政”,基本上该说的都说了。
山高路远,情况复杂,朝廷也不可能给详细的指示,只能如此交待了。
静海军节度使,兼安南观察处置等使、安南都护,领交、陆、峰、爱、驩、长、芝、演、福禄、武安、武峨十一州,治交州。
镇名安南,咸通七年,高骈收复之后,诏令置军,赐军号“静海”。
静海十一州,一开始是比较安定的。即便经历了安史之乱,中原藩镇割据的割据,作乱的作乱,造反的造反,安南一直比较太平。
第一次作乱是在德宗贞元六年(790),因为经略使死了,其僚左李元度、胡怀义作乱,岭南节度使李复至,将怀义杖毙,元度流放琼州——即便这会,交州仍然是户口相对繁盛的好地方,琼州、崖州是令人生畏的流放之地。
第二次是贞元十七年(801),安南蛮獠杜英翰叛,赵昌出任安南都护,蛮獠皆平。十年后,赵昌回京任国子祭酒,交州州将驱逐新任经略使裴泰,复以赵昌出任经略使,诏书至,“人相贺”,“叛兵即定”。
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安南军乱,杀都护李象古,诏以唐州刺史桂仲武出任安南都护、经略使,诛杀乱军首领杨清,平定军乱。
文宗太和二年(826),安南军乱,逐都护韩约。
武宗会昌三年(843),经略使武浑役将士修城,将士怒而作乱,烧城楼、劫府库,监军段士则抚定。
后面就是南诏将其攻陷,高骈收复了。
邵树德细细思来,这完全就是一个“正常”的大唐藩镇嘛!
有开发成熟的大州郡,有蛮獠居多的偏远州县,有我唐特色的骄兵悍将……
这年头,没有军乱过的藩镇,还他娘的是我大唐藩镇么?合理吗?
安南镇,作乱次数如此之少,简直可以说乖顺了。这可能和其军事力量偏弱有关,有的节度使带部曲千人上任,就稳稳控制住交州,以此为基,控制周边郡县。
“莫再思有三千兵,让他全部带去赴任,身边没有可靠之人是不行的。”邵树德吩咐道。
以一介都头骤升藩帅,对莫再思来说是质的飞跃了,他应欣喜若狂。
历史上安友权这个粟特人就高高兴兴地去上任了,一直做了八年节度使。直到皇帝被朱全忠劫到洛阳,独孤损出任静海军节度使,诏书至交州,但独孤损为朱全忠所杀,安南没了节度使,土豪曲承裕壮着胆子自封留后。
这其实是个好地方。
交州八县,十万口人,开发得很不错。这可是大唐正州,不是羁縻州,也不是蛮州,还是挺富裕的。
略过这一份后,邵树德又翻看了后面几份。
升容管观察使为宁远军节度使,领容、白、牢等十余州。
现任节度使是何鼎,素有文名。
此人对朝廷还是很忠心的,历史上朱全忠弑君,何鼎“戒诸子无事全忠”。
这么一个文人当观察使,境内还有诸多蛮獠,降叛不定,但他都能凭嘴炮说服,也是神奇——峒贼梁宗叛,何鼎“单车往说之”,“宗与其徒皆拜泣,率众归耕”,终何鼎一任,再无叛过。
丰安军都虞候邵得胜出任宁远军节度使。
邵得胜是西城时代的亲兵三郎,说实话军事能力有限,指挥个几千人顶天了,没有当大将的本事。让他出任节度使,也算是富贵荣宠,有个交代了。
邵得胜有四子,年岁都不大,这次都留在安邑。邵树德特许其到龙池宫学习,成人之后,如果有才能的话,自然会重用。
宁远军辖区大致在后世广西玉林、北海一带。
静海军则大致在后世越南北部、广西南部、云南东南部部分地区。
旧岭南道其实一共有“五管”,即桂管(桂林、柳州一带)、邕管(南宁、钦州一带)、容管(玉林、北海一带)、广管(广东大部)以及安南,共同组成了岭南道。
而随着五管开发程度加深,后来都设藩镇节度使,有的还置军,赐军号。
比如邕管置镇,镇名岭南西道,未置军;广管置镇,镇名岭南东道,赐军号“清海”;安南置静海军;又升容管为宁远军,桂管为静江军。
五管之地,邵树德比较注意吃相,只拿静海军、宁远军二镇。
朝廷有意以嗣覃王李嗣周出镇岭南西道,邵树德默许。
以嗣薛王、宗正卿李知柔出镇广州,代刘崇龟为清海军节度使。
以延王李戒丕出镇桂州,为静江军节度使。
升黔中观察使为武泰军,以通王李滋为节度使。
这几份任命其实是写在一份制书上的,陈诚让人分开抄录了下来。
“圣人着急了!”邵树德叹道:“这几个地方,现在朝廷还能号令一下。但再过几年,地方军将、土豪回过味来,怕是就管不了了。”
简而言之,南方诸镇,素来乖顺。但再乖顺也有个限度,现在有的地方已经回过味来了,知道朝廷不行了,如江西、湖南、福建,就不买朝廷的账了,自己驱逐节度使称王称霸,顶多还继续给朝廷上供,维持个体面罢了。
五管、黔中这些地方,也是早晚的事。
现在出手,还能利用朝廷这块牌子,再晚两年,形势就很难说了。
“让邵得胜募精兵两千人南下,至襄阳时,赵匡凝选精壮两千助之。”邵树德说道。
“遵命。”陈诚应道。
入京以来,第一件大事是安插人手,已经在稳步推进之中,应无大碍。
第二件大事就是派人出镇五管,也办成了。
下面就是第三件事了,涉及到蜀中,多半办不成,但还想试试。
第十四章 交谈
“邵贼还在长安?”曹州城内,朱全忠刚刚送走了一批客人。
客人来自河北,有成德王镕的人,也有幽州军阀的使者。
李克用对幽州的征讨很不彻底,瀛、莫二州有百万人口,实力强劲,但为了快速稳定局势,竟然以招安为主。
可想而知,这种绥靖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
卢文进、刘仁恭是墙头草,随时可能背叛李克用,单可及则是莽夫,心中不服气。甚至于,幽州的高家三兄弟也未必愿意长久臣服,一旦出现变故,跳反几乎是必然的。
快速扩张的后果就这样,李克用马上就能尝到了。
“邵贼平定时瓒、李匡威之乱,在朝中安插人手,视君上如木偶。再过些时日,可能就要行废立之举了。”李振说道:“大王,不如移牒各镇,就说邵贼夜宿龙床,淫辱嫔妃,残杀诸王,乃乱臣贼子,诸镇可并力讨之。”
朱全忠坐了下来,仿佛在仔细权衡。
各镇一起征讨邵贼,困难很大,或者说根本不可能。但坏掉邵贼的名声,让天下有识之士对其反感,不再一门心思往长安跑,藩帅们不再给朝廷上供,还是有可能的。
谁让你把京兆府给团团围起来了呢?长安出了事,你要不要管?你一管,可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怎么都说不清了。
控制长安朝廷,有好处,但肯定也有坏处,世上不可能存在两全其美的事情。
“此事可行。”朱全忠说道:“可移牒诸镇,成不成再说。”
反正又不用付出什么本钱,却能抹黑邵贼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邵贼也可以反过来抹黑这边,不过问题不大,老朱不怕丢脸,别人也未必信,反正邵贼进长安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敬翔对此不以为然。
李振非常热衷这类下三滥的手段,但老实说他不觉得会有什么效果。
“大王,如今还得盯着河北。”敬翔上前说道:“王镕已经出兵,张将军也已经渡河北上,若能在魏博击退李克用,好处多多。”
“张将军”当然不是张慎思了,而是张存敬。他带了两万人北上进入魏博,协助罗弘信抵御李克用。
此外,葛从周所率万人也从汝州北返,目前正在渡河。
有此三万众,加上已经扩军至十万以上的魏博大军,李克用不过带来了五六万人,胜算并不大。
而面对李克用咄咄逼人的态势,镇州王镕大惧,他遣步骑三万至赵、冀,即将发动攻势,侧击李克用大军。
另外,这个着名的“散财童子”还遣使至汴州,奉上二十万缗钱、四十万匹绢、战马三千匹,邀汴军一起出击。
消灭祸害河北的李克用势力,王镕是真心的,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如果付出重大代价依然不能消灭李克用,嗯,王镕会果断投靠李克用。
十六万大军,有地利、民心加成,后勤供给充足,若是再玩不过李克用那七拼八凑的不到六万人马,那也不用玩了。
根据得来的消息,李克用的大军中,晋兵只有三万,燕兵不到万人,河中兵万人,外加草原上拉来的杂胡万人。另外,李罕之一路亦有大几千,不过他们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
“魏镇本来人心散乱,诸将各有心思。然晋兵打来,或要同舟共济了,问题不大。”朱全忠说道:“吾所忧者,不在北,不在东,亦不在南,而在西。”
北面的威胁看似大,夏、晋双方都有,但李克用并不专心,魏博的实力也足够强,他还没那本事吃下。河东就那个体量,现在吞吃幽州都僵在那里了,还在慢慢消化,怎么可能吃得下魏博。
按照朱全忠的想法,李克用攻魏博完全就是意气用事,浪费时间和兵力,非常不明智。
相比而较而言,占据了河阳大部的夏军威胁要更直接一些。
但他们也有难处,那就是迁移了大量人口过来,蕃汉皆有,看样子总数在十万以上。
养十余万百姓,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今年就得养着,明年秋收之前也得养着,甚至秋收之后还得继续养。
第一年开垦,长期撂荒的土地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再加上农具、种子、牲畜不足,水利设施损坏,能够用来播种的农田肯定不会太多。
往孟、怀二州移民,好大的手笔,但毫无疑问会极大消耗夏贼的财力。
这是邵树德喜欢做的事情,他一直喜欢搞这类大手笔,朱全忠研究他这么多年,早就看出来了。
诚然,一旦让夏贼在河阳扎下根来,农田收获大量粟麦、牧草,牛羊牲畜数量也大幅度增长,那么后面就会轮到汴军难受了。孟、怀二州堪称沃土,也不缺水,只要好生经营,那确实是可以作为钱粮基地的。
但这需要时间。
东面的威胁就更不用说了。
朱全忠带着厅子都、捉生军来曹州巡视,主要原因是朱瑄、朱瑾活跃了起来。
朱瑄自不量力,率军出濮州,被击退,但其实斩获并不大,前后俘斩两千余人罢了,包括三百蕃骑。意外之喜是兖兵大败于济水之畔,朱瑾匆忙前来救援濮州,遭到伏击,汴军斩首四千级,俘三千余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敢野战?
不过吃了这个闷亏后,朱瑄、朱瑾兄弟应该会消停很多了。他们现在还要面临青州王师范的压力,齐州一直占着不还也不是个事,更何况二朱军纪败坏,齐州百姓深恨之。
“大王,杨行密那边亦得重视。”敬翔有些担忧地说道:“行密恶杜洪,屡次交兵,今已得黄州,复望蕲、鄂。杜洪怕是力不能支,还须想想办法。”
其实还有一个隐忧没说。襄阳赵匡凝在休整了一段时日后,极可能在明年继续攻杜洪。
两面夹击之下,杜洪能坚持多长时间?
看如今这个态势,几乎算是半放弃杜洪这个附庸势力了。人家绝望之下,会不会直接投靠折宗本?
投靠杨行密不大可能,因为杨好杀大将,即每攻占一地,敞开收编中下层官员和军士,但高官、大将经常就戮,杜洪多半不愿投靠。
所幸现在折宗本被打压住了,气势不够盛,不然还真的危险。
“之前有报,楚州将校似有异动,或要投靠行密。”朱全忠说道,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平静,一点没有发怒的迹象。
在场的李振、敬翔、韦肇、裴迪四人心知肚明,楚州有可能被拿来作为交易的筹码,协调与杨行密的关系。
行密兵也不多,以三万“北归人”(孙儒残部)为主力,黑云长剑都为亲军,这是他直接掌控的核心武力。朱延寿、田頵、安仁义等大将各有兵数千至万余不等,但他们是军头,杨行密也未必信任他们,搞不好还会叛乱。
但即便如此,杨行密若北上,三四万人还是抽得出的。虽然不惧,但总是个麻烦。如果能结好,那再好不过了。
淮水一线的楚、泗、寿、濠、光、申六州,楚、泗、濠、寿对行密最重要。泗州刺史张谏已降,行密仍委他为刺史,濠、寿二州则在慢慢收拾整顿,裴迪最近经常往那边跑,成果斐然,但楚州却还未及整顿,至于是不是故意的,各人心中自有看法。
以楚州予行密,结好之,至少先稳住他,后面再做计较,或许是个办法?但没人敢保证,也没有敢提这个建议。
光、申二州如今在张全义治下。大乱方平,全义不辞辛劳,走遍各乡,鼓励百姓复耕农地,并给地里麦苗长势良好的农家奖赏,民心大安。
张全义这个节度使并没有兵权,更像是一人身兼三州刺史。他还从洛阳调了不少官员南下申、光、蔡,都是治理民政的好手,三州之地未来可期。
张全义应该不会背叛了。汴州传言,其长子张继业为邵贼所杀,诈称病死,其妻储氏、长媳解氏、侄媳苏氏皆为邵贼霸占淫辱,也不知道是谁放出来的消息——但这种事对张全义有没有影响就很难说,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在乎这种面子上的事。
“罢了,楚州之事,待使者从扬州回来之后再议。”朱全忠见众人都不说话,有些恼火,便道:“而今重心还在洛阳。腊月大河上冻之后,邵贼定会遣骑卒南下,做好准备吧,争取让邵贼在河南吃个亏。敢派骑军南下,胆子可不小!”
处境就是这么个处境了,其实挺困难的。洛阳一线兵力不太充足,葛从周北上之后,汝州方向亦只有杨师厚、丁会两部,固然能压制夏贼,但进取之力稍嫌不足,不再具备往日的绝对优势了。
“邵贼下一步会去哪里?”朱全忠突然问道。
“或是蜀中。”敬翔答道。
“蜀中战乱多年,而今还有多少户口?”
“天宝年间,蜀中有八十余万户。巢乱以来,三川尽输财货往关中,赋役极重,百姓逃散。又有草贼阡能之乱,官军杀良冒功。巢乱平定之后,陈敬瑄之辈互相攻杀,近又有朱玫、李茂贞、满存、李鋋、王行瑜、王行约、赵俭厮杀不休,羌人趁机作乱,烧杀抢掠,邵贼还在招诱流民,而今应只有五十余万户。”敬翔答道:“大王,某觉得,邵贼不会入蜀中。再等几年,待其嫡子长成,方有可能征蜀地。”
朱全忠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蜀地乱了十几年了。东西二川最大的价值其实是绢帛,五十余万户,可征户税百万匹绢、十五万缗钱。按照这会战争期间朔方、宣武等镇军士的赏赐来看,每人每年得有十缗钱、十匹绢左右,那么这个户税可以维持四万多衙军一年的赏赐。
粮赐没算在内,看你的军队驻扎在哪了。如果驻扎在蜀中,日常消耗可利用蜀地粮草,但粮赐是发给军士家人的,他们的家人会不会跟去蜀中呢?如果不去,那么蜀地的粮食就利用不上。能养的军队会更少,可能还不足四万,只有三万多。
但据有全蜀之后,你肯定要驻军的,三万多人是至少的了。
也就是说,邵贼攻蜀,征收到的地税(粮食)没法利用,户税只够维持当地驻军,财政上没有太多的好处——藩镇收入中,地税才是大头。
驻军地方化倒是一个解决办法,甚至可养十万军队。前提是把军士们的家人都迁往蜀中,让他们在当地安家,敢么?
征兵也不会用蜀人,邵贼喜募关北、河陇健儿,那还打个什么劲?
或许当地人才可以利用,商税也可征收一些,但这都是小头,比起户税、地税来说微不足道。
对比起扫平蜀地所需要的巨大投入,以及前几年几乎没有什么税收的窘境,邵贼还不傻。
蜀地唯一的价值,应该是给他的嫡长子树立威望,建立班底,立军功用的,对当前征战天下而言好处甚少,甚至还有坏处。除非你花个二十年时间励精图治,让蜀地慢慢恢复,这才能额外提供钱帛。或者,干脆横征暴敛,那现在就可以榨不少油水出来,但邵贼多半不愿意这么做。
“盯紧邵贼动向。若其入蜀,定然要亲征,不可能委任大将,多半还得抽调河阳、河洛军士,届时便有机会了。”朱全忠笑道:“届时我全军南下,将唐邓随连根拔起,断其一臂。唔,先移牒各镇,就说邵贼欲行废立之举,实乃国贼,天下人可共诛之。”
第十五章 条件
圃田镇又恢复了一些繁荣。
这个镇子的起源可追朔到上古时期。
在那会,中原洪水泛滥,在中牟与郑州之间,因为地势低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沼泽,曰圃田泽,为天下九泽之一。
在国朝,圃田泽比先秦、魏晋时期都要广大,是通济渠(汴水)的最重要水源地。
圃田镇就在边上,因贸易而兴,十分繁荣富庶。
河阳大战结束后,黄河水运畅通,朝廷抓紧时间转运钱粮、财货。各镇商徒、士子及往来公干的使者皆在此停留休息,神完气足之后再度启程。
打打杀杀不是生活的全部,很无奈,武夫们不懂这个道理,老百姓还得艰难求存。
“方才在骡马街听人说,邵树德进长安,羞辱天子,残杀诸王。”一位商徒喷着酒气说道:“就连先帝的女人孟才人,都让树德给睡了。树德夜宿龙床,让天子叫阿父,何淑妃惨遭……哭了一整夜,圣人就站在殿外,不敢动弹。”
“你怎么知道?莫不是大明宫中的阉徒?彼时便站在一旁伺候?”有人笑着打趣道。
“侯二你是不想做买卖了吧?我只要发句话,整个圃田镇没人会卖马给你。”已经半醉的商徒怒道:“外面都这么说的。”
“树德进长安才几天?消息就传到汴州来了?三岁小儿也不会信。”一位做漆器生意的客商冷笑道:“我去渭州进过几次货,当地商徒对树德是交口称赞,收复河陇旧土,广开商路,牛羊被野,百姓富足,直言乃是百年一见的大英雄、大豪杰。”
“你既去过渭州,当知陇右百姓如何称呼树德的,是不是唤他邵圣?”
“这……”漆器商人愣住了。
醉客更得意了,大笑道:“我还听说,张全义女卷皆被树德所擒,其妻储氏、长媳解氏……”
“彭!”一位刚进酒肆的中年人闻言,直接将这位醉醺醺的酒客踹翻在地。
他身后跟着数位仆人,不用主人吩咐,立刻上前,围着这位酒客拳打脚踢。下手之狠,令人诧异。
“打死了事!”张全恩冷哼一声,出了酒肆。
定定地站了半晌后,突然流下了眼泪。
张家何辜,遭此劫难!
“使君,何必与这等醉汉一般见识呢?”新聘的幕僚劝道:“过一阵子,热乎劲过了,自然就没人提了。”
“你有所不知。”张全恩叹道:“某前天在洛阳,便听闻有人写诗讥讽家兄。家兄这性子,得罪了一些小人,唉!”
张全义善抚民,礼遇士族,但心胸却很狭窄。做事说一不二,谁敢提点意见,轻则丢官去职,重则暴毙。
张全义镇洛,其监军得到了名相李德裕的醒酒石。李德裕之孙李延古请托张全义,想索回醒酒石。结果监军不愿,说:“自黄巢乱后,(李德裕家)洛阳园宅无复能守,岂独平泉一石哉!”
张全义觉得他在嘲讽自己曾经是巢贼,于是将其笞杀。
审桉断桉,总是倾向于先告的一方,“民颇以为苦”。
总之,还是得罪了不少人的,被人写诗讥讽也很正常。
“使君还是看不开。”幕僚叹道:“而今只需勤于政事,得梁王看重即可。异日梁王得了天下,张家封王封侯亦不在话下,些许小事,自然没人提了。你看那邵树德,残杀诸王我看多半是没有的,但欺压圣人百官是肯定有的。但天下士子,依然天天往长安跑,尽入树德彀中,何时认为李家威严扫地?”
张全恩点了点头,心情略有好转。
随后,他又走到僻静处,低声问道:“郑司马觉得梁王可能得天下?”
郑司马犹豫了一下,道:“某衣食无着之时,还是靠使君接济,便不睁眼说瞎话了。梁王欲得天下,须得先平灭二朱、王师范,再图河北。”
言下之意,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做不到的话,万事皆休。
“怕是难了。”张全恩忧道:“今岁河阳之败,损失了不少人马,至今还未补足。梁王似欲加赋,选募骁勇之士入军,补全缺损。这一来,轻赋的好名声就没了。夏贼猖獗,多半还要不断攻伐,竟是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
对此,郑司马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陪着一起叹气。
这不是用什么奇计能改变的。
树德的方略堂堂正正,都摆在明处,就是这么逼迫你的四战之地,你可能破解?
张全恩看幕僚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了,忧虑更深了一层。
难道,便是这等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也觉得树德赢面更大?
再打下去,若汴州的武夫们也这么看,岂不是要有人投敌?
朱珍!
不知道为什么,张全恩突然想起了这个汴军资历最老、战功最着的大将,若他率部投敌,局势便难以挽回了。
张全恩心中忧急,恨不得现在便回蔡州,与兄长好好商议商议。
……
郓州城内,朱瑄的心气很不顺。
朱瑾吃的败仗比他还厉害,反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席间与乐妓调笑不断,好不快活。
郓、兖二镇将领也济济一堂,大吃大喝。
朱瑄扫了一眼。
齐州刺史朱威,州将朱琼、琼弟朱玭(pín),这是齐州来的军将,与朱瑾一样,都是他们老朱家的。
衙将贺瑰、柳存、张从楚,都是郓州老人了,虽然未必是他朱瑄的老人,但多年来一直随他征战,可以信任。
兖州将胡规、康怀贞、阎宝,这是从弟朱瑾的部将。
唉,一个个,全都是汴贼的手下败将,还特娘的不是败了一次,而是好多次!
朱瑄都怀疑大伙这么多年的军旅饭是不是白吃了,怎么屡战屡败?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些在汴人手下被虐得要死要活的将领,有朝一日居然可以骑在汴军诸将头上拉屎,指挥汴军打仗呢。
朱全忠晚年弃用绝大多数汴军大将,专用外来降人统兵作战,内耗剧烈。军士们不喜欢这些空降的外镇降人,将领们见到资历比他们还浅的降将骑在自己头上,其心情可想而知。
为了削藩和压制老将,朱全忠不惜削弱汴军的战斗力,让被打得灰头土脸,龟缩太原的晋人死灰复燃,也是一大奇事。
“听闻邵树德在长安,吃圣人的、喝圣人的,好不快活。”朱瑄将酒樽重重地顿在桌桉上,溅起一滩浊液。
众人寻声望来,朱瑾也松开怀里罗衫半解的乐妓,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
“他派了两个蕃将,打仗滑头,专事劫掠。”朱瑄越说越恼火:“此番济水之战,不过死了三百骑,就不肯再打了。齐州那些破事,倒有一半是他们做下的,全栽我头上了。”
众人闻言讪讪。
齐州是王师范的地盘,被他们夺下后,三天两头劫掠钱粮,抢夺妇女入营。这事真要说起来,哪个没份?都跑不了。
“兄长怎地突然提起此事?”朱瑾将乐妓推开,笑道:“邵树德的兵,确实也不太行,不知道怎么就能赢汴贼。”
他不是很看得上那些蕃人骑兵,比起他曾经带的兖州精骑差远了。只可惜,那支精锐骑兵几年前就被汴贼击破,降的降,死的死。如今都是招募的新人,虽说都是世代从军的武夫家庭子弟,骑术不错,但厮杀起来总觉得还差点意思。
朱瑄不答,只是叹道:“眼看着别人一天天起来,咱们却落到这步田地,心有所感,郁结在胸,不吐不快。”
“兄长何意?”朱瑾有些不解,问道:“如今汴贼为树德牵制,无法全力攻我,还忧心做甚?”
朱瑾这人,不知道说他乐观好呢,还是顽固死硬。反正与汴军打仗,几乎就没赢过,但却失志不渝,输了再来,屡败屡战,一点不气馁。
这可能是此时绝大部分武夫的精神状态。
反复厮杀,败了再来,打到最后就剩一座城了,还是死硬无比。连最后一座城都没了,被迫投靠他人,在别人帐下效力时,还不忘找机会搞小动作,试图割据或者造反,重新掌权。
这种战天斗地的精神,令人叹为观止。
“今次攻全忠,损兵折将,虽靠坚城迫退贼兵,然濮州五县,三县为其大掠,户口损失严重。”朱瑄叹道:“为兄思之,汴人已经这个样子了,不太想去招惹他们了。”
朱瑾有些惊讶,追问道:“曹州也不想夺回了?”
“没指望了。”朱瑄摇头,道:“我是有心杀敌,然军士们畏惧汴人,每每交战,稍有风吹草动,就士气大跌。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朱瑾皱眉不已。
“邵树德一统关中、灵夏、河陇,又侵吞河中、陕虢、河阳等镇,声势比朱全忠更是吓人。”朱瑄继续说道:“艰难以后,河北三镇连兵,若耳目手足之相救。魏亡,则燕、赵为之次;魏存,则燕、赵无患。”
“耳目手足之相救”,在河北三镇之间不断上演,兖、郓、徐三镇在朱全忠的侵攻下,又何尝不是呢?军阀割据互保,已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河北三镇能与河东、昭义打出狗脑子,也能互相勾搭,眉来眼去,都是基操。
武夫,没几个像李克用那样爱面子,也没几个像邵树德那样面善心黑,更多的是朱全忠这样,唾面自干好像啥也没发生过。
朱全忠是恶人,邵树德就不是恶人?
“先整兵完城,自守自家吧。若全忠攻来,我等再厮杀不迟。若全忠不来,他能挡着树德,岂非好事?”朱瑄说道:“今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我等所求别无他物,无非是子孙之谋,将这份基业传下去罢了。全忠有野心,树德便没野心么?他一样会夺我等基业,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若你实在闲得慌,不如去打王师范小儿。他手下也没甚人才,就一个刘鄩(xún)还算有几分本事,并不难对付。”
朱瑾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贺瑰看了一眼朱瑄,暗暗叹气,大帅锐气已失,再无当年独抗魏博大军的豪情了。
康怀贞、阎宝对视一眼,心中都道朱瑄失了锐气,怕是再无进取的可能了。
自家主公朱瑾似乎还未丧失斗志,但仅凭泰宁军四州,怕是也难以有所作为。
汴州朱全忠以四战之地,夹在诸镇中间,左右为难。如今这天下,看样子还是邵树德势头最好。
只可惜他们只是兖州衙将,连块地盘都没有,真是急死人。
若真能攻灭王师范,淄、青、登、来、棣五州户口繁盛,得其一,便可以为基业,传之子孙后代,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若连这也不行,那还不如……
第十六章 合围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这才十月中旬呢,第一场雪就落了下来,满地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折宗本出外打猎归来,就感觉到力不从心。
年轻时吃冰卧雪,为了官位,豁出性命来拼杀。当上振武军外镇将后,又多次随军出征,吹过草原上凛冽的寒风,吃过大漠里苦涩的黄沙。
阴山外不眠不休追击回鹘,有他的身影。
黄河畔死战不退抵御吐蕃,有他的身影。
横山上搜山穿林征讨党项,亦有他的身影。
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是那么容易得来的么?
要让那些眼高于顶的武夫心甘情愿服从,要让家族内部骁勇善战的健儿诚心诚意追随,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军中只问本领,没有本领,但有出身?滚一边去!
族中亦看能力,能力不行,大伙都是折氏子弟,宝座自然能者居之。边疆豪族,可承受不起一个无能者上位的代价,那会是身死族灭。
底层武夫可以一步登天的年代,其间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了。
“将这只雉鸡料理下。”折宗本叹了口气:“老了!十年前可以追猎虎豹好几日,现在不行了。”
亲兵们纷纷下去忙活。
从随州赶来的赵匡璘也有些感叹,英雄迟暮,说的便是这种吧。
“令公还能击退杨师厚小儿,何言老耶?”他坐在折宗本对面,已经有人在用雪水煮茶,倒也颇有几分意趣。
“杨师厚兵少罢了,不到六千众。其实他很厉害,用兵迅捷、勇勐,还有几分诡诈。”折宗本笑了笑,说道:“我老了,对付这种锐气十足的人,经常跟不上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是我女婿那般用兵之法,什么都摆在明面,靠大势压人,我倒能走上几回合。”
赵匡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
大王的玩笑,折宗本可以开,他不敢开。
“一万人的兵法,和十万人的兵法,自然是不一样的。”赵匡璘寻思着对面是夏王的岳父,不得不表一下忠心,道:“大王用兵,森严持重,有王翦之风范。”
折宗本大笑:“你也是个滑头。”
笑完之后,又道:“不过有一点说得没错,当你指挥十万、二十万人之时,就得学王翦那么打,输不起啊。”
“杨师厚,是个将才,若说帅才,我看还差点。”折宗本抓起酒囊,勐灌了一口,叹道:“好酒。”
嗯,女婿给老丈人送来的。夏州特产,高度蒸馏葡萄酒。
现在朔方、河西二镇,慢慢开始推广蒸馏葡萄酒了。副产品用来喂牛,增加产奶量,烈酒可以卖给草原蕃人,还是非常有搞头的。
这种事情,都不需要幕府或王府强制,老百姓看到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自己就想办法学了。麻烦的就是蒸馏器具不是每个人都置办得起的,故目前产量还很小。
“令公,与汴军厮杀这么久了,汴军诸将,令公以为何人第一?”赵匡璘接过折宗本递来的酒囊,连声感谢,又问道。
“丁会是一个帅才。”折宗本说道:“没打过照面的朱珍、庞师古、朱友恭也算,听闻朱珍在几人中最厉害,可惜没交过手。杨师厚,只能算是将才,葛从周在将才里边算是顶出色的了。可惜他没主持过方面大局,每次都带偏师,老夫看他是个帅才苗子,只是没机会罢了。”
对一个军政集团首脑来说,将才可以有很多,但帅才无疑是价值最高,最看重的。
关西武人集团,李唐宾、折宗本、高仁厚是三个顶在明面上的帅才,如今看来,能力合格。但折宗本年事已高,高仁厚也不算太年轻,李唐宾倒是正值最好的年华,后面谁能顶上来,估计还有一波考察。
“汴贼左支右绌,这些人有将帅之才,若肯来降,则大事定矣。”赵匡璘喝了一口酒,舒服地叹了口气。
折宗本点了点头。
与汴军交手时间也不短了,他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如果朱全忠山穷水尽,覆亡在即,他手下人投降的可能性都比朱瑄、朱瑾、罗弘信、王镕、李克用手下的可能性高。
听着不靠谱,但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宣武军与朔方军很像,朱全忠和他女婿一样,都喜欢把大部分权力抓在手中,不喜欢“分封”诸将。
将领们手里没有地盘,没有所谓的基业,投降也就是换一个效力的主公罢了,成本不是特别高。但如果是其他藩镇,一个个都是镇将、刺史,那投降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朱瑄、朱瑾被打了这么多年,手下人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到这会有几个将领投降的?还在死硬顽抗。你可以说他们不识时务,但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不是为节度使,就是为自己。在没有彻底绝望之前,总要顽抗一下的。
李克用、朱瑄、朱瑾、罗弘信、王镕、李茂贞、杨行密等,都喜欢分封心腹将领、义子,搞间接附庸统治,就朱全忠、邵树德是两个异类。
“过了正月,赵匡凝可能要动手。”折宗本说道:“届时就得靠咱们自己了。”
赵匡璘闻言有些苦涩。
一年大战下来,他们以守势为主,地方上被祸害得不像样子,大量百姓被汴贼掠走,已是财穷力竭,完全靠金商、襄阳二镇支持着。
如果再少掉襄、郢、复三州的钱粮,这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不但要养军,还要接济百姓,再打下去,他都担心随州会不会有人投降。
“令公,听闻夏王往河阳大举移民,可否要些百姓过来?”赵匡璘问道:“襄阳也没多少百姓,地大多荒芜着,不如找赵匡凝要一些撂荒的地,安置百姓,产出钱粮。邓州有些地方也比较安全,可迁移百姓耕作。唐州、随州便算了,直面汴贼兵锋,不好办。”
“怕是没多少人可迁过来了。就算来了,你拿什么养?头一年啥也没有。”说起这事,折宗本也有些恼火。
女婿不给面子,宁可往孟、怀、邵三州移民,也不往唐邓随这边送。固然是担心他们养不起,或者送过来却被汴贼掠走,但一个人都没见到,过分了。待明年女婿过来,得好好训——商量一番。
“说起百姓、钱粮之事,还不如去杜洪的地盘上抢。”折宗本又灌了一口酒,冷笑道:“当年在草原上征战,手头何时宽裕过?还不是靠抢!杜洪这伶人,西有赵匡凝窥伺,东有杨行密侵攻,朱全忠也没本事救他,就是死狗一只,早晚被灭。”
“令公,某听闻杜洪有意降顺。”赵匡璘也知道这个消息不太靠谱,未经证实,而且上次去劝降也以失败而告终,但他还是说道:“杜洪如今仅控鄂、安二州,岳、蕲二州名为其属部,实则同盟。若无杨行密相逼,他们自己就能打起来。至于黄、申二州,一归行密,一归全忠,与他更无关系。如今这个局势,杜洪已是支持不住,不降又能如何?”
当然,这里说的投降是附庸的意思,而不是交出地盘、军队那种彻底的投降。
折宗本闻言也沉思了起来,赵匡璘低头喝酒。事实上他在鄂州还是有些人脉关系的,能够打探到一些常人难以接触的高层讯息。
“杜洪不会降杨行密。”折宗本断然说道。
杨行密做事太绝,只要投靠过去,必然什么都没有,性命都可能不保。他每进占一处,都喜欢大清洗,高层诛戮一空,换上自己人,对中下层则大加笼络。他的圈子形成以后,外系很难爬得上去,似乎整体有些排外,对外人动起手来也不客气。
对比起朱全忠、李克用,此二人就对降人没有歧视,只要有本事,都能升上去。
故杜洪没必要投降杨行密,投降了也没好果子吃。
“杜洪确实不会投杨。黄州刺史吴讨之事近在眼前,他焉能不鉴?”赵匡璘赞同道。
“他现在对朱全忠一定也很失望。”折宗本又道:“可惜咱们的仗打得太被动了,不然上回劝降说不定就成功了。”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成。”赵匡璘说道:“河阳之战,庞师古十余万大军,咄咄逼人,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夏王如此威势,便是远在江汉,杜洪应也有所耳闻了。再者,朱全忠为何无力救他?杜洪一定会想这个问题。或兵力不足,或有所忌惮,总之束手束脚。”
“杜洪有没有可能找江陵李侃相救?”折宗本问道。
“李侃前阵子病了,怕是有心无力。”赵匡璘说道,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笑了笑,道:“江陵府传闻,李侃在听到殿下晋爵夏王之后,怒急攻心,大发雷霆,再加上南征朗州不顺,一下子病倒了。”
“李侃这人!”折宗本也笑了:“昔年出镇夔峡,起家的兵还是在西北募的呢。这种人,见不得别人好。”
李侃的地盘,基本是沿长江一线,一人身兼夔峡、荆南两镇节度使。这些年他一直在扫平境内割据山头,然后分封给亲子、义子。如今还剩朗、澧二州未克,应没什么心思干涉外镇。
“唉!”折宗本突然起身,道:“吾婿怎还留在京城?我得写信,等不及到明年了。最好尽快南下,迟则生变。长安的圣人嫔御,就那么舍不得吗?简直胡闹!”
赵匡璘有些傻眼。
第十七章 神武门
京中最近有些平静,甚至平静得过分了。
也是,朝堂上层的更替,除了在士人圈子里引起一番议论外,很难再下探到民间。甚至于,一些消息不够灵通的外地读书人都不一定能知道这些秘辛。
你看,有人还打算给崔昭纬行卷呢,但崔师长已经失去了圣卷,被打发到了安南镇的峰州当司马。以他状元之才,官场失意之下,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诗坛名篇。
唯一传遍整个长安的消息,大概就是圣人又改元了:今年剩下不到三个月为乾宁元年。
乾宁,寄托了圣人和百官的期望,但他们可能要失望了,因为邵树德刚刚接到老丈人的消息,让他从速带兵南下,发动战争!
于是,刚刚在长安休整了几日的天雄军又出发了,他们将走蓝田武关道,前往邓州。
整整一万步卒,在灵州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齐装满员,士气高昂,即将开往唐镇,接替保义军北返。
保义军节度使李璠前阵子向邵树德告了一状,说折宗本招诱他的士兵,有千余未成家的单身汉军士投到了威胜军那边,据说是为了补充战损。
邵树德假意安抚了一番李璠。
他在鲁阳关一带与汴军打了几仗,部队本就不满员,被折宗本撬走千余,接下来回到关中后,陈诚还会要求他出两千精壮,补充河洛诸军的战损。
这样一来,李璠手底下也就剩下不到三千了,届时会有部队配合陈诚,与李璠“谈心”,授予他朔方节度副使一职,到灵州荣养。
这是一份年薪1800缗钱的好工作,就是不知道李璠愿不愿意接受了,希望不要搞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真动起手来,不但李璠什么都没有了,邵树德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萧遘已经当上了太师,住在开化坊,一时间门庭若市。
大家都不傻,正从绛州赶来长安的萧蘧要当宰相了,作为长兄,又是太师,说不管事,可能吗?
萧遘对这些来访攀附者的会面请求一概婉拒,甚至专门跑到了邵树德居所。
“殿下为了安抚李克用,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萧遘坐在胡床上,笑眯眯地说道。
昨日朝议,宰相崔胤奏请封异姓王,百官默然。
嗯,默然就是没意见了,圣人也不好说什么。
君臣问对下来,决定给上供勤快的几个大镇节度使封王。
初,拟封李克用为代王。结果邵树德上表,言辞激烈,康慨激昂,说李克用多年来供奉不辍,对朝廷极为忠心,请封晋王。
树德都说封晋王了,朝廷还能怎么办?捏着鼻子认了。
又封镇州王镕为赵王,因为他给的实在太多了。讨黄巢时就输送大量甲仗、器械,讨完黄巢又给耕牛、马匹、钱帛,最近年年上供,可不能寒了人家的心。
再封江陵李侃为荆王,因为他也一直在上供,始终没有断过。
再封广陵杨行密为吴王,他今年也上供了,虽然淮南不甚宽裕,但仍然挤出来不少茶叶、绢帛、铜钱,输往长安。
其实,关于封杨行密为吴王之事,主要是朝廷的主意,邵树德一度有心阻止,后来想想算了,也未必就是坏事。
他还没有放弃对杨行密的拉拢,希望他调转兵锋,不要去与杜洪争锋了,转而收取沿淮诸州,岂不美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如意了。
朝廷一口气封了四个异姓王,说起来惭愧,都是看在钱的份上。另外就是得有一点实力,太小太弱的藩镇,目前还是有点困难的,或许可以再等等。
朝廷的财计总是越来越困难,卖官鬻爵这事说起来不好听,但却是无可避免的事实。
“义兄据有形胜之地,不善加安抚,遗患大焉。”邵树德说道:“对了,与刘崇望谈得如何了?”
“刘崇望犹豫不决。”萧遘道,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他怕打不赢李茂贞、朱玫,丧师失地,自讨无趣。”
邵树德点了点头,有这份担心其实也正常。
上升期的军阀,战斗力确实不可小视。
前蜀先主王建是什么样子?可谓英明神武,硬生生打下一片江山,手底下带过去的河南军士也能征善战。
后主王衍又是什么样子?那是能和手下一起玩群*的主。
后蜀先主孟知祥是什么样子?后主孟昶又是什么样子?
就凭匆忙整编起来的那两万神策军,能打赢?别逗了。
况且后勤补给也是个难题,诸葛仲方要大出血,他愿意吗?
邵树德记得后世王建将女儿普慈公主嫁给李茂贞之侄、秦州刺史李继崇,为了将嫁妆经兴元、凤翔送到秦州,是按两份的标准预备的,结果路上还损失了一半以上的驮马和货物。
李继崇娶了普慈公主后,又问老丈人王建要钱。王建让他自己到成都取,李继崇算了算,一来一回两趟,路上要损失大半财货,运输成本实在太高,所得可能还不如自己献给老丈人的财货,于是就放弃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太多路段不能通马车,只能靠驮马或人力小车通过,然后再想办法换车,途中损耗实在太大。
“让他不用太过忧心。”邵树德说道:“并不只有神策军南下。”
“也只能这么说了。”萧遘道:“若打不下李茂贞,不如——”
“届时别有计较。”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笑道:“李茂贞不好打,朱玫也不好打,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好。”萧遘理解了个中奥妙,于是不再谈论此事,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殿下何时离京?”
“怎么?圣人催我赶紧走?”邵树德笑道。
最近朝廷一件接一件大事,先是中枢官员的变更,然后是莫再思、邵得胜二人出镇安南、宁远军,然后是置乾州、奉天镇,再后面就是四位异姓王的晋爵,试问哪一件是让圣人舒心的?
甚至就连他以前经常看不惯、视若毒虫勐兽的北司枢密使西门重遂的致仕,都让他很是难受——关键时刻,他算是明白了,西门重遂还是维持皇权的,并不愿朝廷就此变成傀儡。
对了,吉王已经死了。圣人暗示多次,邵树德就是不动手。
没办法,最后还是只能让擅长干这事的专业人士来干:中官王彦范亲自登门,将吉王鸩杀,算是了了圣人的一桩心事。
“殿下在京中,人人侧目,多不自在,当然想着殿下早日离去了。”萧遘说道:“况且,圣人也无钱发赏了,他怕再酿出什么军乱。”
邵树德大笑起来,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马上就走了。”邵树德说道:“天雄军已经南下前往邓州,过上几日,我也要去同州长春宫,随后南下唐州。”
事实上,邵树德的嫡长子邵承节也已经动身,前往长春宫汇合。
父子二人会一起南下唐邓,开过年来嫡长子就十一岁了,有些场合可以提前熟悉。
再者,带承节南下也是做给老丈人看的。
山南东道那一片地方,几乎是折宗本一己之功打下来的,地方的官员、军将,除随州赵匡璘之外,和邵树德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就是折宗本的私人部曲,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巩固与折家的关系,事关大局成败,不得马虎。
而与折家的纽带,老实说,折芳霭都不是关键,关键是邵承节。
折家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的富贵,都寄托在折宗本的这个外孙身上,而这也是邵树德带着嫡长子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大帅南下唐州,窃以为略嫌冒险。”萧遘委婉地劝道:“南阳情势复杂,汴军占据上风,一旦有变,不堪设想。”
“无妨。”邵树德说道:“此番南下,重点在襄阳。况且,汴人兵力紧缺,也未必能怎样。”
邵树德当然知道萧遘表面上说的是汴军“有变”,实则话里有话,或许还包含着折家有变的意思。
但在这个争天下的关键当口,由不得你疑神疑鬼。不如坦坦荡荡好了,折家没有任何造反的理由,防备这防备那,反倒显得疏远了。
况且,他又不是孤身南下,还有天雄军万人在侧。
这支军队,他是要有大用的,趁着汴人屡战屡胜,麻痹大意的时候,给他们偷冷子来一记狠的,比如直捣张全义所镇的申、光二州。
第十八章 代理人
乾宁元年十一月初二日,同州长春宫。
邵树德有些尴尬,王妃折芳霭竟然来了,巧笑嫣然地与陈氏坐在一起。
陈氏是个澹然的性子,但在王妃面前,还是说了很多话。
她现在是夏王媵。圣人赏赐下来后,邵树德几乎在第一时间将其纳为第七位媵妾,也是自己的第十位姬妾——嗯,名额还没用满,还有三个位置。
陈氏的外命妇封爵仍然是魏国夫人,在一众媵妾里都算高的了,因为她们大部分都只有郡夫人的封爵。
更别说,陈氏还有四位一起赏赐过来的宫娥服侍了,这排场,不愧是圣人的嫔御,裴贞一都比不上。
见邵树德进来后,二人一齐起身行礼。
“接到爱妃过来的消息,我很惊讶,安邑那边一切安好?”亲兵上前帮助他卸甲,邵树德找了张胡床坐下,问道。
“平安无事。”折芳霭说道。说完,看了一眼邵树德,眼睛颇有责怪的意味。
邵树德不敢和妻子对视,打了个哈哈。
陈氏也看了一眼邵树德,大帅回瞪了她一眼,陈氏嘴角咧起,笑了笑。
“大王去南阳……”折芳霭说到这里有些踌躇。
其实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夫君南下的目的并不简单。
唐州的威胜军姓邵还是姓折,不用多说,如今要打朱全忠,没有南线的策应是不成的。
但是——
唉,我太难了!
“大王若南下,何不将义从军也带上?没藏氏忠心耿耿,南征北战,多年来已有十余没藏氏子弟捐躯沙场。横山、青唐二都,勇勐善战,若随军南下,更添安全。”折芳霭不再犹豫,道:“一旦有变,有天雄、义从二军扈从,则安枕无忧。”
邵树德惊讶地看了一眼妻子。
“唐邓残破,襄阳也不甚富裕,金商更是穷山恶水,怕养不起这么多人。”
“几个月总养得起吧?”
“养是养得起……”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也罢,只能苦一苦襄阳、金商百姓了。不过既然义从军也南下,这计划就得重新做了。”
他南下唐邓,当然不是孤身一人。
事实上作为军政首脑,同时还是夏王,这会排场是越来越大了。
王府一些机构要派人跟着,陈诚、赵光逢二人也要去一个,随军出谋划策——他们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团队。
护卫亲兵、嫡长子的教师武师、数量众多的信使、仪仗队伍、日常起居服侍人员等等,人数众多,规模庞大。
他都这样了,可以想象皇帝出行该是什么排场。
轻车简从当然不是不行,但容易与后方联系不畅,同时也达不到部分目的——南下,本来就不单纯是军事行动,也有政治意味在内,要让唐镇军士知道他们的老大听谁的,而这个老大的老大还很有威仪。
总之,将近两千人的队伍还是要的。
这支队伍走到哪里,就得当地接待,花费可不小。若再带上义从军八千人,开支确实蛮大的。
“征战之事,妾不懂,只知道个大略,就不在夫君面前献丑了。”折芳霭笑道:“犹记得早年刚成婚时,军用不足,夫君夙夜忧叹,后来出外征战,所获甚多,不也解决了么?”
“不一样。申、光二州,精穷精穷的。张全义方来数月,怕是还没整顿完毕,地方上难有起色。抢掠也很难抢到足够的东西。”邵树德说道:“我打张全义,还不是手拿把攥。”
折芳霭一笑,道:“陈夫人是襄阳人呢。”
“是。”陈氏应了一声,仍然文静地坐在那里,表情无甚大的变化。
“妾来长春宫,将夫君随行所需的仪仗、庖厨、郎中、侍女都带来了。陈夫人既为襄阳人,夫君不妨带上吧,便当归宁了。”折芳霭又道。
陈氏才入手月余,邵树德本来也没打算现在就召她服侍,不过夫人说了,便点头道:“也好。”
襄阳陈氏,在当地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但也仅止于襄州。
这背后其实反映了一个特殊的现象,即皇权的衰落。
巢入关中,僖宗幸蜀,诸王也跟着去了。
今上的何淑妃,就是东川梓州人,应是入蜀时纳的。
昭仪李氏、陈氏,她们的家族在地方上可能影响力不小,但放眼整个天下,却又有些不够看了。
宫官裴贞一,也只是迁到长安的裴氏的分支的分支,若不是跟了邵树德,闻喜裴氏会重视她吗,也未必。
裴氏、韦氏、杜氏家里都有“好货”,但都拿来联姻世家大族了。圣人诏选美人,公卿将帅家族固然要送女入宫,但却未必送嫡女了,有的干脆不送,你能奈我何?
说起来,还没武夫的刀把子管用呢,王珂能娶得裴氏嫡脉女,圣人就不行。
当天晚上,邵树德宿于长春宫,与折氏说了半晚上的话。
第二日,在亲兵的护卫下,带着大队车马,又返回了蓝田县。
顺义军七千步骑继续东行,往虢州方向走。
银枪都返回朔州之地。
天雄军已经南下,义从军则在蓝田整军等待。
此时西边传来消息,抓获李匡威幕僚、判官李抱真,已槛送京师。前后俘获神策军溃兵近万,请示如何处置。
邵树德下令,此万人全部发往丰州,兴修水利,开挖沟渠。在京中有家人的,一并发配,充实丰州户口。
后套平原,后世一直到清末才大举开发,主要原因在于黄河还未改道,取水灌既没那么方便,故需花很大力气开发。
多年来一直在做此项工作,如今得了这些神策军烂人,正好再加一把力。
而征蜀之事,圣人正在召开延英问对讨论。
据报,圣人很不情愿,害怕遭到羞辱。但事情已经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了,刘崇望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无法更改。
十一月十一,邵树德与嫡长子分乘两辆马车,在义从军的护卫下,前往邓州。
他挑在夜间出行。虽说这么大的动静很难掩人耳目,但能瞒一天是一天,尽量晚让朱全忠知晓。
别了,长安!
邵树德有些遗憾,他还没来得及问陪侍他近月的几个至德女冠的身份。
不过还是别问了,说出来大家都尴尬。
看得出来,她们前来服侍都是被迫的,应是十六王宅使王彦范使了什么手段。尤其有个二十七八的妇人,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邵树德更不好意思问了。
相忘于江湖吧。
大军迤逦而行,沿着商山道慢慢开进,其间走走停停,等待补给,于十一月下旬抵达了商州理所上洛县。
商州刺史成汭出城数里相迎。
……
平靖关城内,赵匡璘将一做行商打扮的中年汉子引入了书房。
“周虞候,好久不见。”赵匡璘定定地看着此人,脸色无悲无喜。
“哈哈!赵使君富贵了,便忘了昔年老兄弟。”周虞候调笑道。
此人名叫周通,先帝在世那会聚众起事,攻鄂州。杜洪率军与其战,大胜之。
周通率残部遁走后,先投秦宗权,后见秦势日衰,又转回去投杜洪。杜洪也不计前嫌,任其为幕府虞候,并吞其部众。
周通现在也没什么野心了,娶妻生子后更是断了不切实际的念想,安心在武昌军为将,为杜洪奔走、厮杀。
“少说废话!杜洪遣你来,怕是寄予厚望了吧?”赵匡璘冷笑道。
“赵使君投了新主,这说话的气势就不一样。”周通笑道:“让我猜猜,你是投了折宗本呢,还是投了邵树德。应该是后者,厉害啊,赵使君。”
赵匡璘不再说话,就瞪着他。
“罢了。”周通摆了摆手,道:“我家主公遣我来问,若投过来,可保得鄂帅之位?”
“投谁?”赵匡璘问道。
周通脸上有了笑意,道:“你果然投了邵树德,你个吃里扒外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赵匡璘一点不动气,说道:“折帅亦遵夏王号令,我等皆夏王掾属,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确实,折宗本不值得投靠。垂垂老矣,还被丁会压着打。要投,便投夏王,我家主公也是这个意思。”周通一脸赞同的表情。
“朱全忠不行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派人来救?”赵匡璘问道。
“应是不太行了,光想着抢夺地盘,正事一点不干。”周通叹道:“看起来,他也有点顾忌杨行密。”
“若让杨行密进鄂州,你和杜洪都得死。”
“谁说不是呢。吴讨投向杨行密,结果刺史宝座没了,换了淮将瞿章。”周通无奈道:“说得好听,什么畏惧鄂兵,主动献印归降,骗三岁小儿呢。”
“夏王宽厚仁德,不至于如此行事。”赵匡璘说道。
“便是看中了夏王这点。”周通说道:“若夏王愿保我主继续出镇鄂州,愿以鄂、安、岳、蕲四州来降。”
“尽说大言。”赵匡璘冷笑道:“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能听杜洪的?”
“唉,说的什么话嘛。”周通笑道:“我主是武昌军节度使,邓、冯二位将军亦遵奉杜帅为主。此番与淮贼大战,诸州都出兵了,都是一家人嘛。”
赵匡璘不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道:“此事我做不了主,还得禀明夏王殿下。”
“省得、省得!”周通笑道:“只要夏王愿意襄助,武昌军四州唯夏王马首是瞻。”
助你?赵匡璘心中一哂,大军来了,有些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第十九章 开刀
“这城治得不错。”商州城外,邵树德看着新修的城墙,笑道。
原本的商州城墙,矮、破、小,如今不但得到了修缮,就连面积也得到了扩大,有了那么点州城的模样了。
“码头也不错。”正值隆冬,丹水上冻,很多船只被拖上了岸,存放于草棚之内。码头附近新盖了不少房,有的明显能看出是商铺、酒肆的模样,看样子在航运开通的时候,这里还是比较繁荣的。
“可惜陂池沟渠还是修少了。”邵树德摇了摇头,不过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商州,作为支持战争的后勤基地,几乎每一分多余的资源都被装上了船,顺流而下直至小江口。那里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大型的货物集散地,商州的物资在此集中,金州、均州、房州的货物大部分也运往此处,然后发动夫子北上输送唐邓。
水运,是昭兴军四州的命脉,也是唐邓前线两万威胜军、数千保义军的命脉。
邵树德一边品头论足,一边向紧随在身后的成汭询问地方政务的细节。
成汭还是做了功课的,而且对商州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有问必答,而且丝毫没有湖弄的部分,答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楚,让邵树德十分满意。
不愧是历史上的“北韩南郭”。
韩建在鄯州也干得不错。
他先是花大力气巩固了吐蕃人遗留下来的既有设施、农田,将种地的吐蕃百姓编户,同时将原本属于敌对僧人、贵族的土地夺过来,分给贫穷的吐蕃农奴,进一步深化编户齐民。
另外,还恢复了安史之乱前唐军的许多屯田设施,将沟渠完善,丈量田亩,分给新迁移来的内地百姓。
鄯州的土地质量是相当不错的,又严格执行了三茬轮作制这种全新的农牧业混合经营模式,同时湟水谷地的水源得到了充分的利用,故人口迅速增长,已有约19800户、77600余口,青唐城在远近地区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
最后,他还在冬季枯水期组织人手,疏浚湟水及其支流河道,一方面避免汛期发洪水,另外也是为了维护通往兰州的航道。
对这最后一点,邵树德尤为嘉许。
北宋曾经在湟水一带伐木造船,利用湟水航运输送物资、兵员。吐蕃人不重视这些,汉地来的唐人怎么能不重视呢?
皮筏、木筏、小船之类的交通工具,固然不太起眼,但比起陆路马车,成本还是要低多了。而马车的成本,又比驮马、人力低很多。
能用水运,绝对不会走陆运,因为成本会高上十倍乃至几十倍。
韩建的苦心经营,对于杨悦、折嗣裕在河湟地带的“剿匪”行动至关重要。
根据最新的军报,数月以来,他们斩首三千余级,俘四万余人,牛羊杂畜数十万。邵树德已经下令将这些俘获尽数东迁,本来打算送往河阳的,如今先让他们抵达蓝田县,等待下一步命令。
“北韩南郭”,如今应该被称为“西韩东郭”了。相比较而言,韩建的成绩更耀眼一些,成汭受限于商州的自然条件,成绩没那么显着,但总体而言还是有功劳的。
至少,商州以前大量存在的烧荒开田、刀耕火种的陋习被终止了。百姓的农业耕作技术有所提高,而且随着商业的发展,许多廉价的灵夏牲畜进入到了丹水谷地,又进一步促进了农业生产的进步。
这两人,或许可以登上更高的舞台,进一步展现他们的能力。
“成使君对唐邓、襄州可有了解?”邵树德问道。
“昔年在蔡贼军中时路过几次,应是比较荒芜的。百姓逃散一空,百里无人烟。如今安定多年,一些百姓应是回来了。但唐、随遭梁人数次掳掠,多半不怎么好。”成汭摸不清邵树德的想法,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唐州折帅,屡次移牒金商四州,令筹措粮草、器械、钱帛,可见较为吃紧。”
成汭说的是实话。唐邓随三州中,唐州百姓受荼毒最深,因为地理上没有险要山川屏障,随州有一些屏障,但不能完全遮蔽,邓州相对要好不少,但屯驻于彼处的保义军军纪很一般,再加上唐州方向搜刮得较狠,地方上也较为萧条,人口始终增长不起来,甚至还在下降。
昭信军四州基本上就是唐镇的后方补给基地,也是汴军咬牙切齿想要夺占的地方,奈何他们突不破唐邓随一线的防御,不敢深入到南阳腹地。
“襄阳怎么样?”邵树德又问道。
“也不太行。”成汭回道:“经历了黄巢、秦宗权两番蹂躏,几年前折令公又杀过来,最近又南征杜洪,打得难解难分,还要搜刮部分钱粮北上支援唐州,总之不太好。”
邵树德点了点头。
“若往襄州北部诸县迁移民户,开垦荒地,则何如?”邵树德下定了决心,要给南阳、襄阳这边一些实质性的支援了,而在此之前,他还想摸一摸昭信军的底。
成汭听懂了言外之意,立刻说道:“那要看大王迁移多少民户过来了。一万户以内,咬咬牙,还可以支持得住。”
这个“咬咬牙”,就是向百姓征收重税了。
事实上他们的税负本来就不轻,而今是重上加重,白养新来的民户一到两年,支持他们渡过最艰难的一段时日。
“两万户都不行?”
“难。”成汭实话实说。
邵树德突然又想苦一苦关中百姓了……
发乾州五县百姓一万户,外加青唐俘获的四万多吐蕃、羌人,“借”襄州的谷城、邓城两县安置,修缮水利、开垦荒地,作为唐邓随的第二处后勤供给基地。
说实话,这年头的江汉地带,开发程度是非常低的。
水泊纵横、河网密布、沼泽连天、树林茂密,村落点缀其间,被原始的自然环境给分割得一块一块,且经常发洪水,蚊虫孳生,疫病很多。
开发这样一块地方,是要付出代价的。
中国的南方地带,如果说唐代重点开发了江南、江西的话,宋代就是把两湖地带发展成熟了,这都是能容纳大量人口的地方。
但这种开发,前期死亡率都不会太低的,邵树德没太多的人口来填,故只能找相对成熟的靠近南阳的谷城、邓城两县了。另外,邓州的新野、随州的枣阳也是备选区域。
迁移了人口过来,当然也要给他们配备官吏了。原本的官员,能留任的留任,不能留任的走人,让赵匡凝头疼去。
毫无疑问,这些新官吏不会听赵匡凝的,也未必会听折宗本的,算是邵树德在这片区域掺的沙子了。
他也不想动作搞得太大,慢慢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步步完成“和平演变”。反正赵匡凝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武夫,邵树德吃死了他的性格,不敢掀桌子,那就慢慢玩喽。
邵树德在商州停留了三天,等待落在后面的辎重补给队伍。
嫡长子邵承节在随军而来的杜弘徽、赵观文的监督下,学习词章、典籍,同时还要上摩尼法师亲授的算术、几何课程。这还没完,折家武师还在等着呢,武技的练习也不能落下。
课程无穷无尽,让人绝望不已。
至于他老爹,则带着陈氏到州西的仙娥驿游玩去了。
邵承节昨晚亲眼所见,老爹偷偷在翻诗集,吟诵着什么“商山无数峰,最爱仙娥好”,估计今日想在魏国陈夫人面前表现一番。
呵,无聊!
十一月二十五日,邵树德带着“仙娥”回来了,同时接到了赵匡璘的密报。
“我同意了!”当着从后阵赶来的陈诚的面,邵树德说道:“杜洪仍任节度使。”
杜洪的地盘,镇名“鄂岳”,军号“武昌”。曾经有七州,沔州罢废后,还有鄂、岳、安、黄、蕲、申六州。
值得一提的是,鄂岳镇后来被各势力分食,其中岳州为湖南马殷所得,从此注定了岳州与湖南有缘,成了湖南的地盘,一直延续到后世。
“大帅,杜洪来投,固然是喜事。可若杨行密驱兵西进,杜洪求救,要不要救?怎么救?”陈诚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杜洪背叛朱全忠,本来就是因为他见死不救,灰心失望,如果你也不救,那他又何必来投呢?继续在朱全忠手下混不好吗?说不定哪天就有救兵了呢。
“陈长史有何良策?”邵树德拍了拍陈氏的翘臀,让她回避一下,问道:“从襄阳顺水而下,倒是可以抵达鄂州,然兵力足否?赵匡凝有那个实力否?”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胸有成竹道。
“别卖关子,赶紧讲。”
“大帅,安州(安陆)有六县,户口十余万。今鄂兵多集于鄂州,防备黄州瞿章。安州之地,屡遭淮人洗掠,民甚苦之。不如遣一军驻其地,名为助战,实则侵吞,以分杜洪之势。”陈诚说道。
邵树德看向地图。
杜洪的势还要分么?他就两个州的地盘了啊,再分,就他妈一个鄂州了。但确实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安州与随州相连,北境有桐柏山脉,挡着申、光二州,东南方可至黄州,位置还是比较重要的,处于大驿道之上。
“遣何人往屯?”
“时瓒!”陈诚说道:“鄂岳遥远,不值得投入我军精锐。时瓒之玉山都,有兵万人,以徐镇将校子弟三千余人为核心,若好好整顿一番,汰弱留强,还是有一战之力的。时瓒既以父礼事大帅,那么不妨收其为义子,着其镇守安州,协助杜洪抵御淮人。”
“这是要几面开战么?”邵树德笑道:“正与朱全忠厮杀不休,又要得罪杨行密?”
“谁让杜洪主动来投呢?”陈诚亦笑道:“总不能把人往外推吧?再者,也可以与杨行密讲和嘛。大帅出面调解,让杨行密去打钱镠、钟传甚至朱全忠,那么多扩张方向,何必盯着杜洪呢?”
“时瓒是故司空时溥留下的唯一血脉,安能收其为义子?不妥。”邵树德摇头。
“若时瓒愿意呢?”陈诚说道:“听闻时瓒有四子二女,完全可以过继一、二子到其他支房,仍以时为姓,时司空九泉之下,亦可享得香火祭祀。”
“安州……”邵树德不答,只看着地图,良久后方道:“安州北上,出百雁关可至申州,不失为另一条打击张全义的路线。唔,可以尝试,你先拿个方略出来吧,各方都要考虑到,杜洪、杨行密等。有些地方,烫手得很,不一定好拿。不过安州,对打击朱全忠的大业有利,户口亦众,确实很诱人。”
“遵命。”陈诚应道。
第二十章 布子
商州是一个交通节点。
从这里向东,可以走崎区的洛南道至陕州。
向南又有两条线路,一者南行九十里至商洛县,然后向东南走九十里至武关,出关就是邓州。
另外一条路线是南下至上津县,然后到均州,乘船下至襄阳。
邵树德当然是走第一条路线了。
出武关抵达邓州内乡县的时候,已经是正旦了。
军士们领到了一张记名票据,这是正旦的赏赐,一人两匹绥州绢、两缗钱。没人不满,因为迄今为止所有票据都兑现了。如果他们不幸战死,家人还可补领赏赐。
陈氏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再也不是那副澹然的性子了,坐在马车里时,经常掀开窗帘向外张望,似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她的思乡之情一样。
唯一的不满,大概就是漱口不太方便。
在内乡停留了五日,还是为了等辎重队伍。
商山道太坑了,辎重队伍绵延出去十余里,不过总体而言还是比他当年前往兴元府时走的道路要宽阔一些,应该是朝廷花了大力气整饬的。开山修路,一次就征发役徒十余万,“死者其半”,而历史上还不知道征发了多少次。
停留期间,他接见了杜洪派来的使者周通。
周通奉上了一份礼单:金银器百件、银五千鋋、钱十万缗、绢二十万匹。
当然这仅仅是礼单,财货还在运输途中,不过没人担心会有什么变故。
杜洪的投靠不可能瞒得了任何人。他当年“阴附”全忠,不还是搞得天下人皆知。王卞“阴附”树德,最后也大白于天下。有些事,不可能瞒得住的,更何况后面还将派部队进入安州助守。
这些事情,自然有陈诚手底下的人负责商谈,邵树德只需知道最后结果便可以了。
乾宁二年正月十一,大军抵达邓州理所穰县,折宗本亲自前来迎接。
“拜见外翁。”一番寒暄见礼之后,邵承节来到了折宗本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外孙子长得如此雄健英武,将来定是沙场健将。”折宗本也很多年没看到外孙了,乍见之下十分欣喜,拉着承节的手不放,笑道:“我看朱全忠诸子,皆豚犬尔,如何比得上我家英胃?”
“恭喜折帅。”
“恭喜令公。”
“世子真乃俊杰。”
“世子身上流着折家血脉,自然勇武。”
“若再娶个折家表妹便好了。”
折宗本带来的诸将纷纷拍起了彩虹屁,其中不少人本来就是折家子弟。
邵树德含笑听着,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诚冷眼旁观,也感觉到有些违和。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折家军”就是折家军,将领们除一开始向夏王见礼外,大部分时候都簇拥在折宗本身边,注意力也在他身上,甚至世子得到的关注都比夏王更多。
这支军队,有问题,有问题啊!
“外舅辛苦了。孤军悬于唐邓,杀贼无数,功莫大焉。”驿站之内,邵树德含笑说道。
“汴人不好打,一把老骨头了,还不是为了这个外孙子。”折宗本大大咧咧地坐在胡床上,状似感叹道。
“承节,还不给外翁倒茶?这基业,将来都是你的,外翁在替你厮杀呢。”邵树德说道。
邵承节立刻起身,给自家外公敬茶。折宗本大笑接过,将外孙拉住,坐在他身旁。
陈诚陪坐一旁,笑容满面。
这翁婿两个,上来也不绕弯子,都是直爽人啊。
“唐州可需要什么?”闲聊了一会后,邵树德谈起了正事,问道:“汴军在南线抽走了不少人,如今能打的不过三万余,外舅可有什么想法?”
“大王不是派了天雄军过来了么?保义军走了,天雄军来了,唐邓随的兵力其实是增加了的。不过确实不太够,守可以,进取难。”折宗本说道:“赵匡璘手下不过五六千号人,我看过,不太能打。天雄军既是贤婿的心头肉,自然是很能打的,或许可以从三鸦路一线取得突破,攻入汝州。威胜军,也就只能守守了。”
赵匡璘的兵,以随州兵、申州降兵以及房州蛮獠兵为主,构成复杂,器械杂乱。战至今日,大概有五千人出头。
折宗本的威胜军,最初以他带来的七千凤翔兵为基干,加上襄镇降兵,扩充至两万人。这两年战事激烈,战损不少,又将唐邓州县兵补充了进去,还招诱了一些保义军精壮,再募一些新卒,仍然维持着将近两万人的规模。
这支部队,大部分屯于唐州,分散在各个要点内,以守为主。
经过长年累月的战事,成长较快,战斗力提升不少,应该是一支能战之军了。但折宗本还是不太敢将他们拉出来,与汴人进行大规模决战,说白了,还是差了那么一些,担心一战输光了本钱,就像当初的赵匡凝一样。
“可需要器械、战马补充?”
“器械自然是需要的了,有多少要多少。”折宗本毫不犹豫地说道:“战马的话,少少补充个三千匹吧,多了怕养不起。”
好家伙,三千匹叫“少少补充”,若让其他藩镇的人听到,估计要哭出来。
“自无问题。”邵树德说道:“此番进京,得了不少甲仗、器械,便送五万件过来,都是神策军的库存,还是不错的,不过得等到开春后了。战马亦无问题,丧乱以前,朝廷在襄阳办过牧场,如今可恢复起来了,送过来的战马、役畜,便先寄养在那边吧。嗯,同样是开春后,我遣人送五千匹过来。”
“贤婿可否将飞熊军调来?”折宗本突然问道。
之前豹骑都与他并肩作战过,折宗本对他们十分满意,一直念念不忘,今日又旧事重提,希望有这么一支重骑兵配合作战。
他没有提铁骑军,或许因为这支部队还在青唐平叛,又或许因为军使折嗣裕也是折氏族人,不太合适。
“外舅,蔡州水网密布,不适合豹骑都冲杀。银枪都的话,有五千战兵、五千辅兵、两万余匹马,唐州怕是支应不起。”邵树德摇了摇头,道:“这样吧,最近有不少吐谷浑部众前来胜州投奔,我便募一些人过来,外舅想要多少?”
这些所谓的吐谷浑部众,其实就是赫连铎的人。
这厮自从被李克用击败,丢了云州老巢之后,朔州刺史白义诚也不听他的了,果断投靠了邵树德。赫连铎无法,向北退到了草原之上,继续与李克用为敌。
但几次南下进攻云州,都以失败而告终。而这些失败,不但消耗了他的兵力,同样也消耗了他的威望,一些部众看不到希望,便离他而去。
有人远走大漠草原,过自己的小日子,有人投靠河东,有人则投奔邵树德。
折宗本稍稍有些失望。
赫连铎的牧民,如何能与正经职业武人比?面对面冲杀,没有任何胜算。而山南东道、蔡州这个水网密布的地形,又不适合游斗的弓骑兵,只适合正面战斗的冲击骑兵,要他们何用?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先来吧,以后让他们慢慢改练。
“至少来个几千骑吧。”折宗本说道。
“男女老少两万口,全发过来,外舅找地方安置,我看这山南东道空旷得很,给他们划个地方就行了。”邵树德说道。
这意思很明了,他们平时还是牧民,战时征发起来打仗。
养脱产职业兵,以唐邓随的财力,肯定是不行的,只能如此了。
“另有青唐吐蕃俘虏四万余口,乾州五县一万民户,全发送过来。”邵树德继续说道:“襄州之谷城、邓城,随州之枣阳,总共三县,地广人稀,便拿来安置这些百姓吧。我会调拨关北农学学生南下,指导百姓且耕且牧,农闲训练之事,亦有专人操办,必不令外舅分心。”
“如此甚好。”外孙坐在身边,折宗本心情很好,也懒得管女婿的这几下散手的内里含意了。
其实离得这么远,那些吐蕃、吐谷浑甚至包括乾州汉民,心中满是怨恨,不驻军的话,真能控制得住?说不得,还是得靠威胜军时不时震慑一下,不然早晚要反。
这女婿啊,越来越像个文官,不太像武夫了。
“贤婿今年有何打算?”喝完一盏茶后,折宗本又问道。
“天下局势纷乱。”邵树德不答,反倒先感叹了一句。
“前年我入河中之后,便明显觉察到关东群雄的敌意。”邵树德道:“一度与义兄李克用剑拔弩张,至今也只是表面和善罢了,内里实则忌惮甚深。他转而攻幽州,也是内心焦躁,我看得出来。”
“朱全忠不用多说了,他的首要目标是攻灭朱瑄、朱瑾、时溥、王师范,今时溥已灭,二朱危在旦夕。若非我兵出河阳,他就又要攻兖、郓二镇了。”
“杨行密是个有见识、有眼光的,你看他一意西进就知道了,与朱全忠的关系并未恶化,相反还好得很。淮南茶、盐大举进入汴宋诸州,互市频繁。嘿嘿,全忠已不买河中盐了,如今全用淮盐。”
“朱瑄、朱瑾,就一定与我交好么?也未必。若朱全忠不再侵攻,他们也不会主动惹事。王师范那人,也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最近屡屡骂我。”
简而言之,当邵树德一统关西,按剑潼关之时,就已经让天下侧目了。
这几乎就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各个藩镇玩了一百二十多年的合纵连横,若再看不清,可就白混了。
这个时候,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在分析、研判天下局势。
自大顺二年之后,最近三年李克用打过朱全忠么?没有。
朱全忠以往经常派人南下抄掠淮南,自孙儒败亡,淮南为杨行密所得之后,南下过么?没有。
大家都有眼睛,看得出来谁的实力最强。
李克用现在一心一意攻略河北,朱瑄、朱瑾看样子停止了大部分骚扰活动,杨行密则抓紧时间扩大地盘,打完杜洪,多半去攻钱镠,先有一个稳固的后方钱粮基地再说。
因为他知道,现在朱全忠没有能力南下攻淮南,何必去为邵树德火中取栗呢?还不如攻取鄂岳,控制大江上游,然后取两浙、江西,巩固后方。
同时观望北方局势,如果朱全忠露出颓势,便支援钱粮。如果朱全忠覆灭在即,则拉拢梁人降官降将,趁势攻取沿淮诸州,巩固防线。
至于河北诸州,别看他们现在苦于李克用的攻伐,可一旦夏军攻河东,丝毫不用怀疑,他们会与李克用联合起来,支援钱粮,一起出兵。
现在的邵树德,有点像安史之乱后想搞“中兴”,削平藩镇的大唐天子,当时关东藩镇怎么玩的,现在还会怎么玩,剧本都在。
他们只想保住自己的地盘,为此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当年黄巢入长安,建国称帝,关东藩镇有多少人打算承认伪齐的?可不少啊。
“现在局势非常微妙。”邵树德说道:“朱全忠就像是被人顶在前面的牌甲,所有人都在看全忠能不能顶住我的攻势。”
折宗本心有所感,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宪宗、武宗的所谓中兴,一旦朝廷威势大涨,则藩镇人人自危,顿时出工不出力,甚至私下里勾连,降叛不定。
河北藩镇那么难剿灭吗?
淮西镇坚持那么久,以一隅抗天下,有没有外部原因?
会昌年间讨昭义刘稹,诸镇之间上演了多少阴谋诡计?妥协勾兑?乃至合纵连横?
现在的邵树德,非常像宪宗,当年他也有一支人数多达18万的神策军,财政收入更高,有大义名分,这是邵树德不具备的。
当然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他的集团处于上升期,这不是宪宗可以比的。
“今岁的方略,还是攻全忠,趁着关东诸侯还在犹豫观望的当口,南北对进,削弱梁人实力。”邵树德说道:“我已移牒关中,令乾州、同州、华州及京兆府,囤积粮草,开春后征发夫子役徒,走商山道,往唐邓转运一波粮草。”
邓州到长安九百五十里,大部分是山路,可能几车粮才能到一车,代价很大,但地理位置的优势是无法取代的。再难走,能有蜀道难走?能有雀鼠谷难走?
“我带来了天雄军万人,到三月,时瓒部万人也会抵达,届时尽付于外舅指挥了。”邵树德说道。
“贤婿放心,憋屈了一年多,也该动弹动弹了。”说罢,折宗本又拉着邵承节的手,道:“看见没?汝父打江山有多么不易。将来你能坐江山,都是汝父殚精竭虑拼杀得来的,要珍惜,可不能胡来。”
邵承节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外翁,再过几年,我也能上阵厮杀了。”
折宗本大笑,道:“还差点。悄悄告诉你,你娘的骑术、箭术都很不错,外孙子还得苦练。你父二十万大军,将来交到你手上,没有武勇可不能服众。”
邵树德无奈。折宗本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一章 三件大事
离开邓州之前,邵树德力排众议,带着亲兵去了一趟唐州。
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为了让威胜军将士们知道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存在。
折宗本还安排了一场讲武。
看得出来是他手下比较能打的队伍,对抗中规中矩,也还不错。
威胜军,终究是有几分实力的。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在战火下反复锤炼,应该可以媲美朔方主力衙军了。
离开之前,邵树德与折宗本谈到了比较敏感的凤翔镇的问题。
这次是折宗本主动提起的。
在看到邵树德决定增加南线资源投入后,他想从凤翔镇调人过来,扩编手下的部队。
毕竟,当初他也就带了七千凤翔兵南下,折家力量的大头,还在凤翔一府四州。
“我欲调岐兵五千至唐州。另者,再去关北之麟、胜、银、绥募兵五千,组建威胜军右厢,反攻汝、蔡。”折宗本说道。
“外舅,虽说我会发数万百姓过来,但等他们站稳脚跟并产出钱粮需要时间,短则一年,慢则两三年。扩军之后,如何养呢?”邵树德问道。
“杜洪既来降,自然要上供。这部分钱帛,养个一两万军士应没什么问题吧?”
折宗本提的倒也是个解决方案。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觉得现阶段南阳还是得靠折家军,他坐镇河中那么远的地方,也无法遥控指挥,必然要给予一人全权,于是点头同意了,道:“便这么办吧。”
其实,比起威胜军扩编,他更在意的是凤翔镇的问题。
不消多说,唐邓随的实力完全无法和凤翔镇比。折家镇凤翔多年,已经将其经营为自己的地盘。但考虑到邵树德在关中削藩的大背景,这一府四州之地就很扎眼了。
但以如今的形势,贸然动手只会与折家产生裂痕,这是邵树德不愿看到的。
日后如何让折家移镇,还得好好想个方案。
看完讲武后,邵树德给在场的三千多军士发了赏赐,第一次在威胜军将士心中留下了点印象。
正月十五,他回到了穰县,随后全军南下,与二十三日抵达了襄阳城西的汉阴驿。
“拜见夏王。”赵匡凝恭恭敬敬地行礼。
身后一众襄阳将左也纷纷行礼。
“这是我第一次来襄阳。”邵树德笑道:“也是第一次见到襄镇英才,果然不凡。”
众人凑趣笑了几声。
随口勉励了几句,并与几个主要官员交谈后,邵树德将赵匡凝请到了里间。
“杜洪已投顺,你既得复州,便停手吧。”邵树德说道:“我知道你手下兵太多,养不活,没关系,接下来我要攻申、光二州,让你的人也出动吧。”
赵匡凝并不意外,很显然他已经收到了风声,毕竟人家先找的赵匡璘。
“大王委何人为帅?”
“天雄军副使牛礼。”
“我镇出兵几何?”
“出一万人吧,至少五千衙军,开往邓州。”
赵匡凝一怔,不是攻申、光二州么?
“你的人去邓州接替天雄军,守好鲁阳关一线,天雄军东调。”
赵匡凝这才明白,同时仔细估算了一下。
天雄军万人、义从军八千,基本都是步卒,或许有一些折宗本支援的骑兵,但数量应该不会太多。
不过说真的,这个阵容也够了。丁会、杨师厚主力在汝、蔡,天雄军、义从军都是征战多年的老牌部队了,出其不意之下,申州还真有可能吃大亏。
只是,何时开战呢?
邵树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在等。
没人指望一战消灭汴军主力,现在的战略就是慢慢给汴军放血,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最终令其崩溃。
汴军如今多个方向受敌,他们或许非常渴望决战,一战定胜负,以摆脱这种四处分兵,被人牵制的挫败感。
但在战略层面占优的夏军很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更希望发挥自己的优势,稳稳地拿下敌人。
“大帅,杜洪既已来投?何不令其也出兵?”
“淮将瞿章据黄州,近在迟尺,不宜抽调杜洪的兵力,况且其人新附,便要出兵,颇为不妥,再等等吧。”邵树德说道:“大军出动所需粮草,仔细筹备好,不得短缺。”
“遵命。”赵匡凝嘴里有些发苦。不让他发兵打杜洪,本以为可以省下些钱粮了,没想到还是得花出去,而且还是帮别人打仗,与襄阳一点关系都没有。
……
赵匡凝返回襄阳后,邵树德继续住在汉阴驿,处理公务,接见各路官员。
“我写的字怎么样?”邵树德将表章上的墨迹吹干,看向坐在他身侧的陈氏,问道。
“有些火候了。”陈氏善于书画,她的评价还是很精准的。
邵树德看着她娴静、澹然的俏脸,越看越喜爱。
这个女人,没什么特别的嗜好,或者说欲望。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似乎没什么可以扰乱她的内心一样。
但这样也很容易勾起邵树德内心的破坏欲,想看看美人到底有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事实证明是有的。
邵树德将陈氏搂入怀中,坐在他腿上。
美人刚刚梳洗过,鬓发、眉眼上的痕迹已经清理干净,抱在怀中,凹凸有致的躯体让人觉得分外舒适。
“见到你父亲了?”邵树德抚摸着陈氏的脸蛋,问道。
“见到了。”陈氏的脸上有了些光彩,眉宇间也多了愉悦的神色。
“唉!想见到你笑一笑可不容易啊。”邵树德捏了捏陈氏光滑的脸,道:“陈氏在襄阳也是大族了,子弟、部曲众多,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但凭大王赏赐。”陈氏轻声说道。
“我给了你父兄赏赐,可得向你讨赏。”
陈氏嘴角微微翘起。
邵树德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陈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如此羞辱圣人,这哪是为人臣子者该做的事?”
“随口一说罢了,当不得真。”邵树德尴尬地笑了笑,道。
“大王方才可不是在说笑。”
“你怎知道?”邵树德更尴尬了。
陈氏脸一红,调整了一下姿势,邵树德恍然大悟。
“这……”邵树德难得老脸一红,道:“不说这个了。鄂岳诸州,豪强并起,占据州县。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黄州吴讨等等,自封刺史,割据一方。若我克复申光蔡,你襄阳陈氏亦可得一刺史,带着部曲子弟搬过去,如何?”
陈氏轻叹了口气,道:“若按妾的本意来说,不可。但看我父兄那热切的样子,怕是早有此心。”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维的差异了。
陈氏是个外表从容、安静,但内心细腻、敏感的女人,她早就发现自己的旧身份经常让夏王呼吸粗重,今后怕是少不了宠爱。既如此,父兄大可不必如此热切,冒险做什么事情,安享富贵即可。
但她也知道,在男人看来,主动去搏富贵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收益可能更大。他们是不可能坐等天上掉下来的好处的,尤其是陈氏这种在地方上有巨大影响力的家族。
“今年,我要跟朱全忠好好玩一玩。”邵树德笑道:“三路出师,让他顾此失彼。”
“北路,这会已经出动了。”
北路其实就是高仁厚的兵马,目前已经有两千余骑踏着黄河冰面南下,分成多股,执行短期的骚扰任务,主要是针对洛阳北侧。
高仁厚也是够阴的。因为这两千余骑以迁到河阳的李仁欲、拓跋仁福部众为主,一旦事有不谐,丢了就丢了,一点不心疼。
“中路,直面汴人主力,目前在囤积粮草、器械,随时会发动进攻。”
中路就是李唐宾的部队,他们正在为攻新安县做准备。
这次不会不计伤亡地强攻了。严格说起来,他们承担的是牵制敌军主力部队的任务,给其他两路的行动创造机会。
“南路,折宗本、赵匡凝会主动发起攻势,吸引丁会、杨师厚的注意力。此外还有天雄军、义从军两部——”邵树德的手指往下一点,道:“一部出鸡头山(今鸡公山)以西之百雁关,直插申州。”
“一部出大溃山之平靖关——”邵树德的手指又往另一座“山峰”上一戳,道:“先入申州,再斜插入光州。朱全忠有多少兵力与我耗?”
陈氏的脸已经红透了,呼吸有些紊乱,眼底也有羞涩的笑意。
夏王殿下,太不正经了!
“若有斩获,这次我便不退了,看朱全忠怎么办。”邵树德道:“申、光二州,若能得其一,便委令尊为刺史,届时奏表你来写,发往长安,如何?”
陈氏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便是在宫中那会,她也是以端庄、娴静、睿智的形象示人的。但夏王殿下这人,总有各种下流手段,让你一步步——按照大王的话说就是“破防”。
偏偏他也没用什么强,就那么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下流,也是奇人了。
人前一副威严、英武的做派,听闻在武夫、将帅们那里名声极好,言而有信,有恩必报,宽厚大度,便是为其俘虏,亦未必死。
人后都是什么样子啊!
“也不用太过担心。南漳陈氏的本钱可不小,一千部曲还是拉得出来的。”见陈氏一直不说话,邵树德以为她有些担心,便安慰道。
陈氏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恢复了澹然的表情。
“跟了我的女人,家族都有富贵,裴贞一就是个好例子,以后你可以问问她。”邵树德又道。
陈氏傻了,再度破防。
第二十二章 处境
大队军士穿行在蜿蜒崎区的山道之上。
他们是从灵宝出发的保义军一部,接到河洛经略使李唐宾的命令,到新安县以西区域扎营。
驻陕县的赤水军、驻渑池的固镇军、驻硖石堡的武兴军已经先期出动了,加上他们这四千人以及保义军左厢三千众,一共三万人出头。
在他们身后,陕、虢、邵三州州兵计四千人负责护卫粮道,督促夫子按期转运粮草。
硖石、崤、渑池诸城,只能靠各县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轮番戍守,一批守两个月,守完解散回家干农活,换一批人继续。
至于最关键的胡郭城,则由刚刚抵达的都护府亲军司三千侍卫亲军守御。另外三千人也被动员了起来,不过还在赶路,昨日刚刚出潼关,离前线还有一段距离。
李仁欲、拓跋仁福的部众还有最后两千余骑留在大河南岸,也被李唐宾召集了起来。这部分人的质量较差,老的老小的小,不指望他们到一线厮杀了,来回巡视粮道,随时应援各处就行了,要求不高。
老实说,这么点兵,是不足以拿下新安乃至洛阳的。
尤其是前线不过三四万人,怕是连通洛城都难以正面攻下来——新安县后周(北周)年间所筑,目的是攻北齐的洛阳,最初名通洛。
在这一线,其实夏军是非常渴望梁人与他们野战的,但基本很难如愿,就像去年的河阳之战,庞师古希望邵树德与他野战,但始终求而未得一样。
在南阳战场,丁会援军来之前,梁人不愿野战,折宗本愿意。丁会来之后,梁人想要通过野战歼灭威胜军主力,但折宗本却退了回去,以守为主了。
双方都在尽量扬长避短,不把自己置于不利的位置,在战略上遭受失败。
从整体上而言,毫无疑问,如今梁人是处于战略劣势的。
最初夏军只有函谷道一个方向进攻,但大顺三年(892)开辟了南阳战场,得以从西南方进攻汴梁势力。如今这个战场还在持续发展,并且渐渐将战火引燃到了申、光二州,威胁梁人的淮西腹地。
如果有选择,朱全忠一定想要将这个方向的夏军兵力全部吸引过来,一战定胜负,彻底解决掉这个方向的麻烦。不然的话,长期拖延下去,太过被动。
到了大顺五年(894),河阳的失守,宣告了汴梁势力北方防线的门户洞开。
大群机动性超强的夏军踏过结冰的黄河,南下进入河南府、郑州,袭扰不休。诚然,河阳一带的夏军粮草没那么充足,还有大量移民过来的百姓消耗了海量的资源,他们或许没有能力发动全面南侵,但骑兵的袭扰仍然头疼。
在这个方向,梁人其实也是愿意决战的,总比钝刀子割肉,一天天虚弱下去要好。
高仁厚、李唐宾、折宗本,三位方面大帅,执行着三种不同的策略,渐渐收紧梁人脖子上的套索,想要让他们窒息而死。
这是阳谋,你能够看穿,但未必能破。
“要我说啊,咱们这次东进,未必会有大战。”硖石堡外,扎下营地的解宾口沫横飞地说道。
孟州之事,坑了老上司张全义,解宾一开始还是很自责的。但过了这么些时日,他已经转变了心态,老老实实做好他灵宝镇将的本分。
宣武军这情况,如果夏军不连续大败的话,其实相当危险了。解宾以自己征战半生的经验来看,觉得很难翻身。
“镇使何出此言?”有人问道:“走在咱们前面的保义军左厢,不是携带了大量攻城器械么?怎么看也像要攻城的样子啊。”
“我同意镇使的说法,不一定有大战。”另外一人说道:“但新安县可能还是要攻一攻的,哪怕做做样子也会攻打。”
“若能打下洛阳便好了,咱们也能回去看看。”
“光靠咱们一路强攻是打不下来的,除非胡真投降。”
解宾听着部将们议论,笑而不语。
今天的晚餐其实还不错。粟米饭、干酪,外加漂浮着一些菜叶子的肉汤,他方才在外巡视了一番,将士们吃得很欢。
投到夏军这边来,军中伙食确实肉眼可见地好。听保义军的人说,以前没这么好的,但现在关北有很多老牛上市,肉价越来越便宜,后方便征发百姓,制作了大量肉干,与干酪一起装船运往下游。
作为武夫,大伙吃肉确实不难。如果你愿意买“贱如泥”的猪肉的话,甚至每隔两三天就能吃一顿。但像夏军这样大批量供应牛羊肉脯、干酪奶粉,还是很少见的,体现了他们的底蕴。
“其实,想知道咱们要不要打仗,还得看其他战场打得什么样。若南阳方向直捣入蔡州,丁会、杨师厚不能制,梁军整条战线就被拉扯开了,届时咱们就要打仗,打大仗。”
“那样的话,高仁厚怕也要举大兵南下了。哪怕军粮不足,也得先打了再说。”
“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咱们这四千步骑,丢在这二十余万人的战场上,怕是一眨眼功夫就没了。”
部将们还在讨论着,解宾并不参与,只低头默默吃饭。
事实上他还是有点认可大伙的看法的。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夏军的第一目标,依然是洛阳,想要聚歼这一带的梁军,彻底改变战场态势。
他研究过夏王用兵的战术。
简而言之,夏王喜分兵,虚虚实实,从来没有哪一路是纯粹意义上的主战场。
兵力多的未必就是赖以取胜的主力方向,兵力少的也不一定就是偏师。正奇相合,他从来都是根据战场形势的发展而不断调整,最终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
乾宁二年的这场伐梁之战,已经悄无声息地展开了,他会密切关注战局的走向。
……
从河阳到河南,从郑州到申州,再从唐州到蔡州,上千里的战线之上,双方二十余万人渐次被卷入了进来,展开了凶险的攻守厮杀。
作为夏军的最高统帅,邵树德丝毫没有插手具体的战事,全部放手给三位主帅发挥。而他本人,则在襄阳城西的汉阴驿接待路过此地的邵得胜。
“莫再思不日便到,你和他一起南下吧。湖南兵荒马乱,蔡将刘建锋四处乱窜,攻破潭州,自封留后,又遣部将马殷等人南下,分取南邵州、衡州。”邵树德说道:“其实刘建锋不过七千余兵,过江西之时,大肆拉丁入伍,裹挟民壮,拥众十余万。此乌合之众也,核心仍然是那七千孙儒残兵。但话虽如此,你等还是要小心一些,实在不行,便走江西绕路吧。”
“是。”邵得胜应道。
刘建锋是蔡贼出身,不知道是否好说话。虽说一般而言,蔡贼“上岸”后都会想方设法求取朝廷名义,行事起来还算有点章法,并不全然胡来。
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蔡贼凶起来,怕是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会痛痛快快允许莫再思、邵得胜二人带兵之官吗?很难说。
“赴镇之后,可多搜寻一种名为‘占城稻’的早稻。”邵树德又说道:“此物在五管之内应该就能找到。然后便想办法送过来吧,我有大用。”
五管之中,邵得胜去容管,莫再思去安南,发动两人一起找,实在找不到的话,可以到邕管、广管、桂管辖区内想办法,甚至直接到占城去寻——一般而言,安南应该已经大面积种植了,找回并不难。
“遵命。”邵得胜又应道。
邵树德看着略有些拘谨的发小,有些无奈,正打算说些什么,陈诚突然走了过来,大声道:“大帅,牛将军传来军报,他们在申州连续击破两股从光州方向来援的贼军,俘斩近两千人。”
这就是围点打援了。
申州明明很空虚,但并不急着现在就拿下,反倒以此为饵,让光州葬送了两波援军,损失极大。
不过也不好再拖下去了。蔡州方向肯定还会有援军前来,规模挺大的那种,若不能尽早取得一个立足点,后面还是只能回撤,放弃这块新得之地。
“给牛礼传令,尽快将申州城拿下吧。光州损失了这么多兵马,守御应该也不严密,若能拔之,便拔之。”邵树德传令道。
臧都保是招讨使,牛礼是招讨副使,但熟悉的人都知道,申、光、蔡那个方向,真正指挥作战的,其实是天雄军副使牛礼,故邵树德也是直接给他下令。
而申、光与安、黄,这四个州之间其实还是有很多问题的。
最大的麻烦就交通不便,桐柏山脉将申、光挡在北方,将安、黄隔绝在南方,只能通过有限的几个关隘南来北往。
此番出师,邵树德对牛礼还是有要求的,至少在桐柏山脉以北区域获得一个立足点,并能扛住宣武军可能的围攻,将这块地盘彻底稳定下来。
而一旦在申、光间取得突破,便可北渡淮水而上,攻蔡州,朱全忠的日子会愈发难过。
“速战速决。折令公主动出击,即便能全身而退,损失应该也不小。”邵树德最后吩咐道:“他给你们创造了机会,就得牢牢把握住。申州,现在就给我拿下!”
好像很多人不明白古代财政收入,我发单章也是累了……
在货币供给缺乏的古代,财政收入的大头始终是实物,更准确地说,这个实物约等于粮食。
大家可以想想,我国古代是什么时候开始提倡收银子,不收实物税收的。
在皇帝给百官发俸禄都用粮食抵消部分的情况下,小到一个地区、大到整个国家,财政收入大头只能是粮食。
给军士们发钱,货币定然是不够的,必须大量用粮食折抵,这是财政收入的性质决定的。
邵大帅给军士发赏赐,注意前文的都可以看到,甚至用牛羊折抵过。
再说说蜀中。
正式统治一个地方,你就得按规矩来,即通过税收的方式获得当地财货。
西汉地震汉水改道之后,蜀中的粮食没法低成本外运,这就注定蜀中财政收入的大头要沉淀在当地,没法运出来。
要想利用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文中说的军队地方化,招募当地人当兵,其家人也在当地,后勤、军饷由当地供给。或者派外军入蜀,把他们的家人也迁过去,那样就能利用上了。两者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样做的风险是什么,相信大家都清楚。
其实晚唐各藩镇,外镇军的出现,就是因为统治中心没法提供足够的钱粮,不得不如此。如果有选择,藩帅恨不得取消外镇军,把军权全收回来。
另外,蜀人手里肯定不止税收交上去的那么点铜钱、绢帛,还有很多留在家里。这部分你怎么弄到手里呢?
第一个是破坏规矩,横征暴敛,掠夺性收税,尽量多收取铜钱、绢帛,可以短时间集聚大量财富。比如后唐、北宋都这么搞了,蜀人怨不怨我不管。
第二个是扶持代理人,向他们要钱。即只收铜钱、绢帛这类价值高的东西,粮食你们自己留着,我不要。让代理人自己想办法,恶名他们自己担,好处是你的。
战乱年代,交通不便、地理封闭的蜀中一般而言都是最后统一的,所以有那句“天下已安蜀未安”。
一个地方的财政收入大头你没法用到外地,相反还要投入资源维持统治,值得吗?
我前文就写过,征蜀最好是亲征,即便不能亲征,也得让嫡长子挂帅,哪怕只是名义上挂帅。
征服蜀地后,儿子暂时留在当地治理,收拾人心。可以通过多种手段,比如联姻蜀中大族,亲手提拔官员等等,当然要有前提,就是军队得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也是让儿子挂帅的原因所在。
或者以带过去的部分军士为骨干,招募蜀人组建新军,后勤、军饷全在当地解决,军队地方化。
一般而言,在晚唐这个风气下,军队地方化是万万不敢的,容易被别人控制。
但如果这个控制者是嫡长子继承人,则问题不大,除非你不想让他继位。
发单章也是累了……
第二十三章 人心
各县告急的牒文如雪片般飞入蔡州城。
蔡、申、光三州,家底其实并不丰厚。
蔡州可能稍好一些,但百姓喜当兵,不喜生产,风气如此,你能指望他们粟麦满仓、牛羊遍地吗?不现实。
申、光二州新得,张全义出镇不过数月,虽然他披星戴月,在冬季枯水期带着百姓开挖陂池,兴修水利,准备在来年好好大干一番,但突如其来的战争还是打乱了他的部署,两路进发的夏军如潮水般涌入申州。
张全义被邵树德追着打了那么多次,他不是没设想过被大举入侵的场景,但依然无济于事。
善于练兵的老友解宾投邵,新来的汴将盛气凌人,这瞧不上,那瞧不上,把新募的州县兵骂得一文不值,可却似乎忘了一点,这都是你的兵,练不好是你的责任。
当然现在谈责任为时已晚,这位衙将急吼吼地南下浉水,已经没于阵中,三千人只回来了一半。
太低估夏贼了!根本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还将他们当做随州兵来打,吃大亏是在所难免的。
而他一死,整个奉国军三州的局势全线恶化。蔡州还好一些,有淮水阻隔,又在后方,城内还有兵,但申、光二州的麻烦就很大了。申州义阳县南的几个寨子一日间尽数被攻破,光州来援的军队也在路上被伏击,损失惨重。
如今夏贼兵分两路,一路攻申州,一路直趋光州,拿下这两地的意图十分明显。
根据最新探来的消息,申州义阳县已经消息不通,斥候根本无法靠近,钟山县境内亦出现了夏贼骑军。
换言之,兵力空虚的义阳很可能已经陷落了,钟山、罗山二县,也即将陷落。
夏贼这一次出击,攻势之凶勐,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大兄,丁帅已遣杨师厚率军赶来,计步骑六千。”奉国军行军司马张全恩一路小跑,穿过曲折的连廊,在后花园内找到了张全义。
张全义面容憔悴、哀伤,面前放着一壶酒。
张全恩心中一颤,道:“兄长何至于此?”
张全义转过头来,奇道:“没头没脑说什么呢?”
张全恩一窒,下意识说道:“弟几以为兄长要——”
张全义仔细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面前的酒具,摇头失笑,道:“我是心中忧惧,喝酒解闷,你以为什么?”
张全恩语塞,只能转移话题道:“大兄,崔洪已募得三千余人,皆敢于效死之勇士。再过几日,还能有更多兵马,只是缺器械,不如……”
“将库里的器械发下去吧。”张全义很干脆地说道:“丁帅一时半会还用不上。”
蔡州大库,确实储备了很多军粮、器械,不过所有权不归奉国军。而今事急从权,料想也没多大问题。
“好,我这就去办。”张全恩说道。
“慢着。”张全义喊住了风风火火离去的张全恩,小声问道:“崔洪此人可靠否?”
崔洪原本是蔡州刺史、奉国军节度使,蔡州本地人,有个弟弟崔贤在汴州为偏裨小校。
张全义出镇蔡州后,崔洪的位置便没了,调到汝州担任汝州防御使,其实算是贬官了,也有削藩的意味在内。
去年攻平靖关,崔洪又被召回了蔡州,汝州防御使之职竟然成了遥领,不知道是何心情。
此番夏军攻来,张全义病急乱投医,便利用崔洪在蔡人中不低的威望招募军士,训练成军。
老崔还是很有号召力的,数日内就募得三千土团乡夫,而今就等着领了器械,便可派上用场。
“大兄,崔洪应无问题。去岁还率军攻入唐州,杀了不少贼兵。”张全恩回忆了一下,说道。
“那就好。”张全义点了点头,道:“速去办吧。”
他现在是被手下叛变搞怕了。
解宾,跟了他好多年了,还结为儿女亲家,怎么就忍心背叛?莫不是有隐情?
苏濬卿,昔年相交甚笃,亦和张氏结为儿女亲家,居然也叛了。
这次万不能再出问题了,申、光二州危在旦夕,蔡州再出点什么岔子,这仗就没法打了。
张全恩匆匆忙忙出了大门,结果碰到了信使。
仔细一问,信使从申州而来,言义阳县已破,他拼死突围而出,经钟山县之时,该县也已经遭到了攻击。
夏贼攻势好快!
张全恩倒吸一口凉气。这次来的到底是什么人?难不成是铁林军?
只可惜,到现在连个俘虏都没抓到,什么消息都没有,两眼一抹黑。
信使匆匆进了府邸,张全恩叹了口气,兄长得知后,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
“竟然只缴获了这么些粮!”血迹斑斑的申州州衙之内,汉东招讨副使牛礼非常失望。
青黄不接之时,到处都缺粮。申州城内倒是有一些,但清点之后,总共只有四万余斛,还不够他们这支部队消耗两月。
算上原本准备的三月粮草,也就够五个月的消耗。五个月后,夏粮已收,按理来说是够的,但万一你被人逼得出不了城呢?如今就该多屯粮草器械。
“怪不得梁人养的兵如此至少,原来是州县残破,养不起啊!”牛礼一屁股坐了下来,恼道:“张全义不是挺会种田的么?怎地申州还这么穷?”
没人回答,但事实也是显而易见的,张全义才来多久啊?
“招讨使,不如去乡间征粮吧?”赵匡璘盘算了下,觉得唐邓随也穷得底掉,怕是拿不出更多的粮草,于是建议道。
说白了,义从军、天雄军这些人就不该出现在淮西,因为养不起。金商、唐邓随、襄阳,养目前这个规模的军队已到极限,百姓不堪重负,突然间又多了两万人,积储不太够是肯定的。
“百姓手中亦无余粮,将他们逼死了,谁来养军?”已经升任十将的李璘不同意,道:“不如让鄂州送些粮过来,杜洪投过来了自然要出力。两个月时间,足够鄂岳运一批粮草过来了。”
赵匡璘悻悻地看了一眼李璘。大家都是“璘”,就你爱护百姓!好人都让你当了。
不过人家是夏王嫡系武学生,言必称乃夏王门生,他一个杂牌外系将领是真得罪不起,只能闭口不言了。
牛礼喊来了一名文吏,让他行文安州,以招讨使的名义要粮要械,并着重叮嘱了一句:“贼众兵少,州县残破,战意不坚,申、光二镇破之必矣。然需做好久战之准备,请拨军粮二十万斛、箭失五万捆。”
文吏行礼退去。
“尔等不要掉以轻心。”与文吏交代完之后,牛礼又看向诸将,道:“行军征战,以立于不败之地为第一要务。梁人也在调兵遣将,我军能推进到何处,能打成什么样,难以预料。先下去吧,整顿部伍,甄别降兵,清点粮草器械。”
牛礼打仗的风格与其他人还不太一样。
每到一地,有的将领先考虑如何击破敌军,至于粮草、器械够不够,当然很重要,但未必就是考虑的重心,或者说在做决策中,其占比没那么重要,寄希望于突入敌境后靠劫掠补充,比如李克用。
有的将领就假设突入敌境后一无所获或者所得甚少,那么我需要做什么来改变这一现状,以应付最坏的情况?牛礼无疑就是后一类人。
“遵命!”主帅下了命令,诸将纷纷应声离去。
“赵使君、崔将军留一下。”牛礼又喊道。
赵匡璘、崔休二人对视一眼,留了下来。
崔休是蔡州人,曾经占据过申州城,后被击败投降。
丁会率大军压过来后,他与赵匡璘一起退往随州,如今为随州州将。
“听闻崔将军是蔡州人?”牛礼问道。
其实,将蔡州“人”换成蔡州“贼”也没问题,因为崔休本来就是所谓的贼帅。
“正是。”崔休回道。
“丁会与我攻杀数年,蔡人甚苦之,可有办法招诱蔡兵,说其反正归降?”
“这……”崔休没想到牛礼竟然打着这个主意。
不是说牛礼为人方正、死板,用兵无甚奇处么?怎么也玩这招?
“可是有难处?”牛礼追问道。
“回招讨使,张全义出镇蔡州之前,节度使是崔洪。”崔休答道:“其人素无节操,野心不小。被全义夺职之后,心中怨恨,经常口出怨言,蔡地无人不晓。夏王用兵如神,屡败梁人,今又得申州,光州也旦夕可下,崔洪闻之,或有归降之心。不如遣一能说会道之士,以高官厚禄相诱,令其率军回蔡州,振臂一呼,定有人响应,届时梁人大乱,或有可趁之机。”
牛礼沉吟了一下,觉得这是笔无本买卖,失败了也没什么,便问道:“崔洪如今官居何职?”
“汝州当防御使。”
“汝州?”牛礼有些失望。
“只是遥领。”崔休赶忙答道:“实则在蔡州为将,手底下有一两千人。”
“既如此——”牛礼想了想,又喊来一名文吏,低声嘱咐了几句,文吏点头离去。
“既如此,我便有数了。”牛礼说道:“不过,还是得咱们先把声势壮起来。崔洪这种墙头草,看不到希望,怕是不会动手。”
第二十四章 对聊
“大帅!”汉阴驿内,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亲自赶来拜见。
两名宫娥收起琵琶等乐器,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
“坐下吧。”邵树德指了指胡床。
李延龄坐到了对面,房州刺史李进、西城令李忠侍立于后。
此二人分别是他的长子、次子,正妻所生。
在丰州老人之中,李延龄是年纪最大的,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再不复二十年前的豪情壮志。
现在的他,体态愈发肥硕,神色愈发具有上位者的气度,几乎找不到一丝早年那种困苦军人的痕迹。
他的成功,是这个年代武夫一步登天的绝好标本。
他的地位,是很多还在拼杀的年轻武夫为之努力的目标。
他的故事,激励了太多敢打敢拼的武人。
我也想当节度使,哪怕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节度使!
“老兄弟们散在各处,如今想见一面是愈发难了。”邵树德突然有些多愁善感:“有人在灵夏,有人在河中,有人在青唐,有人在凉州,还有人在兴元府。”
李延龄也有些伤感,良久后问道:“听闻王遇身体不太好了?”
“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回到灵州后没多久就病了。”
“可惜。他也算是自己人了。”李延龄叹道。
“从征讨李国昌父子算起,已经十七年了。下一个十七年,怕是一个老人都没了。”邵树德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当初的峥嵘岁月。
“大帅,只要老兄弟们还在,邵家的基业就是稳的。我经常与大郎、二郎说,当年大帅起兵时,手头不过五十人,打下了如今这么大一片基业,满天下再寻不到第二个。”李延龄道:“我老了,怕是没法陪大帅走到最后。今后若有差遣,便让我家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来吧。败子还不过来行礼?”
李进、李忠二人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大王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邵树德笑了笑,道:“两位皆英才,日后自有大用。都是自己人,看着就比外人亲切。”
李进、李忠面露喜色,李延龄也有些高兴,道:“这江山是邵家江山,咱们只认邵氏儿郎,谁敢有异心,老兄弟们干死他。”
邵树德大笑,状极欢快。
两名宫娥一前一后给众人上茶。
“此番喊你来,是想问问金商四州可还有多余的钱粮?”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亲兵展开了一幅地图。
“牛礼禀报,申州义阳、罗山、钟山三县已克,俘斩贼军三千人。光州之定城、光山、仙居三县亦被攻克,贼军退过浍水,形势一片大好。”邵树德指着地图上沿淮一字排开的申、光、寿、蔡、颖等州,说道:“其实我知道,梁人在淮南并无强兵,俘斩之三千众,以新募州县兵或土团乡夫为主。这场胜利,成色其实非常有限。但这是一个好机会——”
“看这里!”邵树德指着淮水。
李延龄凑了过来,眯起眼睛努力看向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面记录着各县大致的户口、物产以及可能的驻军数量。
“渡淮水北上,可至蔡州真阳、新息县境,这里其实去过,但咱们没守住,又被打回来了。”邵树德继续说道:“这次攻申、光,本来也只是例行公事,可没想到朱全忠煞有介事新设了增领二州的奉国镇,但地方上如此稀烂,防线竟然被一捅而破。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这次便赖在申、光二州不走了,再窥伺他的蔡州,看他急不急。”
“大帅,看得出来,梁人兵力不足啊。”李延龄听了半天,听出了点名堂,说道。
“朱全忠去年在河阳损失四万人,其中能征惯战的衙军超过一万五千,这部分人有没有整补完毕,其实很难说。”邵树德笑道:“就算衙军整补完毕了,消耗的外系杂牌就不是人么?这部分兵力可不好找,没了就没了。”
“全忠被钉死在中原了,没法去打二朱、王师范,自然收编不到降兵。”李延龄附和道:“还是大帅打的仗漂亮,佩服。”
“别扯这些没用的。”邵树德又在淮水北岸划了一圈,道:“这一片,有丁会所部三万军,杨师厚亦只有数千人马,仔细算算,我军兵力已经占有优势,没必要再怕他们。或许可以进一步深入攻击梁军,给朱全忠来一记狠的。而今只有一个障碍,粮草不足,打不了持久仗。”
李延龄明白了。
金商四州,不过二十余万人口。以前襄阳七州有四十多万人,现在更少。而且经过多年战争,粮草、器械消耗很大,养威胜军以及过来协防的人马都很吃力了,一下子又多了两万人,到哪里去弄粮食?
“大帅,粮食挤一挤还是有的。”李延龄慨然道:“我回去之后,立刻征粮,船运至襄阳。”
邵树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道:“不要征太狠。而今青黄不接,百姓也很困难。就征五万斛吧,不准再多了。杜洪那边,我也让他送五万斛过来。”
扣扣索索弄十万斛粮食,也只够五万大军两月所需。灵夏有粮,莫说十万斛,一百万斛都可征得,但你用不上,也只能徒唤奈何。
“征完这批粮,明年减税吧。”邵树德又道。
五万斛粮食,平均到一户,那就是一斛。对于可耕作土地面积并不大的金商四州来说,其实是很沉重的负担,今年定然有人逃荒甚至饿死。
“大帅,战事要紧。我家在金州也算有点积蓄了,这样吧,我拿三千斛粮食出来,再出一万缗钱,市面上有从外镇运来的粮食,多屯于粮商手中,我找人买下便是。”李延龄说道:“也好减轻点百姓负担。”
“好!”邵树德拍了拍李延龄的肩膀,道:“不会让你白出的,等打完这仗,自有赏赐。”
……
罗山县北门之外,大群士卒鱼贯而出。
他们穿着褐布驼毛军服,戴着黑色璞头,腰间悬挂着横刀和弓梢,意态昂扬。
在队伍一侧,先行的车马延伸到远方的天边。
车上满载长枪、铠甲、箭失、篷布、铁锹、马勺等物资,间或有一些沉重的运粮车经过,车辙在化冻后翻浆的路面上压出深深的痕迹。
游骑不用再牵着马儿步行了,他们光明正大的骑着战马,在两侧穿行而过。
斥候不断来回传递消息,黛色的远山之间到处是他们的身影。
“冬冬冬!”一辆大车停了下来,鼓吹手擂响了战鼓。
正在赶路的军士纷纷停步,开始整理队形。
背插认旗的军官大声吼叫,让每个人都注意自己的位置。
“冬冬冬!”鼓声再起,队列重新前进。
十将李璘驻马于驿道一侧的山坡之上,副将何檠在他身旁调理弓弦。
“只出动两千人,会不会冒险了?”何檠将弓弦仔细捆扎在箭囊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李璘羡慕地看了他一眼。
当年渑池之战,他断了两根手指,射箭诸多不便,如今只能靠近战搏杀了。
“张全义能有几个兵?便是有,怕也轮不到他来指挥,早被人调走了。”李璘笑道。
当然张全义也很冤,我以前带的是什么人,现在是什么人?那些州将、镇将听我的吗?事权不统一,只能管民政,各州县的将领自说自话,没有个领头的。
好吧,或许那些州县将领也很烦。他们领点器械都领不到,丁会把几个大库都霸占着,全是他自己的。仓督理论上是张全义的人,但却无权动用库里的东西。
互相掣肘,简直一团乱麻。造反是没人能造反了,但万一打起仗来,需要征讨安、随、鄂等州,大小相制之下,会不会百里断粮啊?
还不如让丁会来当节度使,全都他说了算,全是他的人,把各种杂七杂八的掣肘、内耗都消除掉,事权统一,这样才能打胜仗。
“张全义这个节度使,多半是朱全忠安抚他才给的,但军权却在丁会手里。梁人这么乱,才给了咱们机会啊。”何檠捆扎完弓弦,又抽刀试了试,笑道:“听闻光州那边也一盘散沙,梁人新占不久,人心未固,一击即溃。蔡州或许难一些,但说不定也有机会呢。”
“咱们别管那么多。”李璘道:“任务是造浮桥,其他不用管。课上怎么说的?打胜之后,没有追击的命令,就不得追击。胜不追,败不乱,如此方为强军。给咱们的命令是造浮桥,那就服从命令,不得乱来。”
李璘是有傲气的,但也不敢小瞧任何对手。
他与汴军厮杀过,与草原羌胡战斗过,也打过关中藩镇兵,经验十分丰富。便是被一些人瞧不起、认为暮气沉沉的河北藩镇军队,他也给予了极大的重视,一直在搜集情报,进行研究。
说不定哪天就去打魏博了呢,魏博军被人瞧不起,真的不能打吗?
此时银枪效节军还未出现,但他并不认为割据一百多年的魏博武人不能打——银枪效节军本有万人,叛梁归晋那会尚有八千众,大军溃败之时,能败而不乱,维持阵型,进攻之时,能从山坡下仰攻到山坡上,反复攻打,死战不退,其坚韧耐战之程度令人叹为观止,终摧破后梁军队锋锐,占领山头,这样的战斗力即便放在历朝历代,也是第一等强军了,可惜不太听话,容易造反。
“休息够了,便出发吧!”李璘招了招手,亲兵牵来马匹。
“此战若立下大功,你便能去讲武堂学习了吧?”临走前,何檠问了一句。
李璘不答,大笑离去。
亲兵跟在身后,一行人如风般驰下山坡。
静静流淌着淮水南岸,如龙般的大军已奔袭而至,速度之快,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