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部署
叮叮当当的钟声响起,两艘从灵州东城码头北上的船只一前一后抵达了永丰县码头。
两艘船只吃水很深,在码头力工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才调整好方向,停靠在了栈桥一侧。
船舱内所载的不是什么贵重货物,而是红砖。
丰州永丰县的城墙年久失修,今年雨势连绵,一下垮塌了很大一片。
在上报幕府后,同意拨款重修。最近开始全面执政的夏王府仓曹介入此事,决定修建一座内部夯土、外层包砖的城池,一如怀远新城,就是规模没那么大罢了。
其实在这会,传统的夯土版筑城墙慢慢不太流行了。随着战争的需要,重要城市的城墙越来越多地使用砖石,比如成都刚刚修缮的新墙——这些城墙在2018年被考古出来了,“该城墙最早筑于晚唐时期,残存长度约170米,宽8.9-12米,整个墙体内为夯土,外砌包砖”,可能是历史上王建入蜀后所修。
舍得在城墙上花血本,说明了战争烈度的提高,以及战争方式的转变。
关北十五州,城池质量最好的应该是夏州,不光地面上坚如铁石,甚至就连地下一段距离内都做了防护,挖地道时“铲凿不能入”,赫连勃勃当年花的血本更多。
其次便是怀远新城了,规模不小,相当于中等偏上的州城,内层夯土、外层包砖,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灵、丰诸县百姓应该对此记忆犹新,轮番被征发过来取土、筛土、制砖、烧砖、砌墙等等,可谓苦不堪言。
永丰县新城墙的修建同样征发了徭役,不过仅限于本县。
砖头部分由本地建窑烧制,部分由外地通过水路运来,眼前这两艘船就是了。
“萧家的砖。”码头之外的凉亭下,录事孙昌低声向县令孙图禀报。
孙图,丰州孙氏族人,彰义军节度使(泾原)孙霸的近亲,担任永丰令已经三年。
“萧家哪个人?幕府右行军司马萧茂?”孙图问道。
萧氏在朔方镇的影响力不大不小。
萧遘当了七八年陇右节度使,从京中招募了一大批贤才,尤其是水部,从郎中以下,端掉了三分之一的人,这都是极其熟悉水利事务的官吏,将陇右的陂塘沟渠狠狠整饬了一番,让夏王极为满意。
如今虽已调任王府谘议参军,看似失了节帅之位,但那是亲近位置,在夏王左右出谋划策,提供建议,影响力不可低估,此为萧氏第一人。
萧蘧,转任绛州刺史。早年当过河中府永乐令,后来到陇右,幕职、州官都干过,现在当了绛州刺史,这也是亲近提拔。另外,所有人都知道,他女儿是夏王枕边人。
此为萧氏第二人。
萧茂与萧遘、萧蘧兄弟其实不太熟,也不是一支的,从幕府营建司判官干起,转任地方职务两年,再回幕府担任两大行军司马之一,现在更是王府士曹参军事,七曹实权官员之一,严格来说,并不比萧遘兄弟差到哪去。
“正是萧茂。”孙昌低声答道:“萧茂妹婿在回乐县开了个砖场,产砖量极大,还便宜,日进斗金。”
国朝士人,并不耻于做买卖。他们并不像后世明清的士人那样,既舍不得巨大的利润,但同时又在表面上看不起,遮遮掩掩,让家中的奴仆下人出面当白手套。
此时的士人,看到好买卖,甚至直接上阵,还经常写诗表达得意之情。涉商诗一直是诗坛经久不衰的流派分支,有的还描写得惟妙惟肖,风气可见一斑。
“王府有没有掺一手?”孙图又问道,声音压得很低。
“这却未打听到,或是有的。”孙昌苦思了半天,道:“夏王一直有私家产业在经营,此砖场或也有份。”
孙图点了点头。连圣人都有内库,汉时还有少府这种庞然大物,夏王有私产在经营,也很寻常。
能够明面上看得出来的,大概就是魏氏铁匠铺、赵成的商队,王府不参与日常经营,但占份子,分润好处。另外,洪源、沃阳、榆林三宫部属也是邵氏私人部落,这也是一笔“产业”。
萧氏开砖场,王府占点份子,完全有可能。
“此砖场所产之砖为何价廉?”
“听闻起得很大,几有二十门。”
“二十门?”孙图疑惑道。
“乡间土窑谓之‘一门’,萧氏砖场之窑有二十门,谓之‘轮窑’。”
“轮窑有何神异之处?”
“这却不知也。”孙昌答道:“萧氏已经在怀远县起第二座轮窑了,广募工徒,月给三百钱。”
其实,轮窑在“硬技术”方面并没有什么创新之处,它的“神异”主要体现在设计上面。
传统的乡间一门小土窑,制完砖坯后堆进去码放好,封上门后就开始焙烧。砖成之后待其冷却,然后一一取出。
轮窑则是一种连续生产的砖窑。
其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烟气可以预热前面的砖坯。一座20门的轮窑生产时,4门在焙烧,7门在预热,5门在冷却,剩下的4门已经在出砖了。随着火焰在窑门间的移动,可以做到连续生产,效率比小土窑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简单来说,轮窑充分利用了废热、余热,节省煤炭、时间,连续出砖,成本自然大大降低。
利用旧有技术条件,搞设计上的创新,是一个提高生产力的有效手段。
但在使用水力机械锻造铁甲方面,完全遭遇了可耻的失败。
什么水力锻锤,力量完全不够,也生产不出那么大块的铁。邵树德曾经提出过这个建议,但都作院的工匠们告诉他朝廷曾经试着用水锤打铁,但失败了,所费极多,质量很差。
邵树德想了想,他后世曾经看过一本牛津大学的书,似乎欧洲的板甲早期全是手工打制的,根本不存在什么水力锻锤反复锻打形成大块板甲这种事情。
到了16世纪末,欧洲人在炼铁、炼钢技术上取得了突破,能生产出大块的钢铁,这一点十分关键,因为这给水力机械锻打提供了条件。但即便如此,一副板甲绝大部分的工作也是后期完成的,所花费的时间和成本依然巨大。
真正让板甲成本降下来的是更先进的冶炼炉。欧洲人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冶炼炉的设计已经极为先进,产量获得大幅度提升,成本飞速降低,同时还在钢铁生产过程中进行化验,对材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开始逐步提炼理论,指导生产——对比下几十年后欧洲原版的“红衣大炮”和明朝的彷制品就知道了,欧洲人在此时取得了技术优势。
历史上朝鲜、日本用水力机械锻所谓的板甲,质量极差,缺乏最基本的防护能力,原因在于他们和明朝一样,生产不了大块的优质钢铁板。面积越大,越薄脆,这个只能靠材料来解决。
如今的灵夏,稍微大一点的铁板都制造不出来,你打个锤子哦!提前七百多年学欧洲人用水力锻锤打板甲,你确定你们打的是同一种材料吗?那么大的优质铁板你能做出来吗?
反正历史上朝鲜人、日本人用水力锻锤彷造过欧洲板甲,质量极差。邵树德确定现在大唐的金属冶炼水平比不上九百年后的朝鲜、日本,他们那时已经从明朝和欧洲人那里学了很多东西。
“把砖都堆起来吧,后面要用呢。”孙图叹道:“现在那些小土窑,我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遣人去灵州学学吧。说不定,日后百姓都喜欢建砖房了。”
“遵命。”孙昌行礼道。
砖房?码头上就有砖房。好是好,但百姓们一时半会多半不会大造砖房。
铁林、武威二军两万余将士离开灵州,抛售的房屋多到数不胜数,价格是令人吃惊的便宜,几缗钱就能拿走,很多人争着买。
不过,砖房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人建的。毕竟不可能每个人都住到城里面或靠近城墙的地方,离田太远了。
码头上热火朝天干了起来后,附近一些“卖饭家”也开始给炉子生火。
孙图已经提前回了县里,孙昌还得留在码头上——录事者,记录、缮写,总录文簿,当然要留下来了。
“店家怎生准备了这么多酥、酪?”孙昌闲着也是闲着,便找一位卖饭家聊天。
“官人——”
虽然心里听着很舒爽,但孙昌是杂任,不是官员,因此立刻打断了。
“郎君有所不知,而今牛乳贱得很,还顶饿。码头上那些夫子力工不愿多花钱,经常买着吃。胡饼、粟米饭也吃,但少了。”店家一边生火,一边说道。
他的炉子浓烟滚滚,用的石炭,也不知道哪买的,味道很冲。
贺兰山一带除造船所需外,禁伐大木。很多人进山樵采,也只能捡拾一些枯枝,使得市面上的木柴价格大涨。久而久之,很多人开始用石炭做燃料了。
官府更是大面积使用石炭。官员福利中本有木柴的,多年前就全改为石炭了。
燃烧完的炭渣也被人收集起来,铺在道路上,在多雨季节特别有用。
“你这牛乳从哪来的?”
“自然是乡间买来的,今早去买的。”店家说道:“城西北小柳沟那片,家家户户种葡萄、酿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牛突然间就愿意产乳,多得很。某打听了下,听闻是大王得仙人传术,然后让农学的官人们指点给百姓,一头牛得乳二十余斤,往日还不到七八斤。”
一户农民的土地,一般由农田、菜畦和宅园组成。农田种粮,菜畦种瓜菜,宅园的话就要看情况了。
因为气候和传统因素,灵夏农户的宅园,一般是种果树,如枣子、葡萄之类,尤以葡萄居多。
但在中原,就以桑树为主了。比如朱全忠治下的汴宋诸州,一户百姓种五十株桑树,与关北是不一样的。
灵夏葡萄多了,自然会酿酒,这是地域风俗、传统,从北朝那会就如此。
“仙人传术?”孙昌听了一震。
“可不是么?”店家有些认真地说道:“大王得仙人看重,定是要做那圣人了。”
“圣…圣人?”孙昌不是愚昧百姓,他是读过书的,虽说灵夏民间经常有人称呼“邵圣”,但他从没这么叫过。
圣人在长安呢!
但现在看来,或许夏王亦是圣人?灵州邵圣、长安李圣,各帝一方?
天底下纷乱不休,灵夏却这般平静,日子还越过越好,就连怪话最多的武夫都对夏王赞不绝口,让他们搬家就搬家了,这比连神策军都驾驭不住的长安圣人强多了啊。
孙昌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郎君可要来点白酥?”店家突然问道。
白酥、酥油、**、乳酪、酪酸浆、奶油、奶渣、乳皮、黄油、奶酒是目前灵夏主流的处理牛乳的方法,也是老百姓常见的食物——事实上纯牛奶极少有人喝。
“给我切一块吧。”孙昌吩咐道:“也不知道这么多牛乳该怎么办。”
“小柳沟那边有人在传授制奶粉之法。”店家一边熟练地切着奶酥,一边说道:“一下子多产这么多牛乳,用不掉可惜了。若制成奶粉,输往军中,当可得大用。”
孙昌笑了,道:“你也懂打仗?”
“武夫亦要吃饭。邵圣怜悯我等百姓,产了那么多牛乳,收走一些抵税,充作军需亦是寻常。”店家将白酥递给孙昌,说道:“惜这会只有小柳沟的牛产乳多,农学的人也只往那边跑。若全县都这般,啧啧……”
孙昌默默吃着白酥。
前些日子县里接到仓曹命令,秋税收上来后,多采买一些老牛,宰杀后制成一种叫肉松的物事。同时也尽量多做一些腌肉、熏肉,等待装船输往潼关。
奶粉、肉松、腌肉,一船船运往潼关,多半是用来养军的了。
长途运粟麦确实麻烦,但运奶粉、肉松似乎就要容易许多,还更顶饿。大王这是在积攒军食,又要打仗了啊。不知道谁又要被揍了!
第六十二章 休养生息与整顿
“昔有诗云‘此香同异域,看色胜仙家。茗饮暂调气,梧丸喜伐邪。’”
“别唱了,不就是诃黎勒叶么?当我不知耶?”
“那你买不买?”
“买了!”
清算行的小使满头大汗地抄录着双方的交易。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钟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小使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道:“今日到此为止,接下来休市两日,两日后再开。”
说罢,抱着账册匆匆离了桌桉,到后边忙活去了。
时已近傍晚,商人们完成了一天的交易,马上就可以回隔壁的集中居所,饮酒作乐,博戏玩闹等等。但他们还得挑灯夜战,进行汇划结算。
作为博览会交易最重要的服务机构,隶属于户曹的清算行里的活计绝对不轻松。
一次盛大的交易会落幕,汇集起来的账册往往有数千页。
每一笔交易都要进行结算,每个人的账户都要进行统计。在全体交易结束后再进行统计是不可能的,商人们也等不及,因此一般是交易几日就暂停两天,统一结算账目,然后再展开新的交易。
工作是繁重的,但也是极其必要的。商人们不再大车小车装载铜钱来交易了,也不用因为铜钱的成色、绢帛的价值吵得脸红脖子粗,导致买卖黄掉了。大家都用银元这种十八铢重、成色银九铜一的记账货币来结算,省掉了很多麻烦。
商人们省掉了麻烦,清算行就要加大工作量。但你既然想收税,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没有那种坐享其成的好事。
诸葛仲保离开坊市后,便住到了与坊市一墙之隔的馆舍内。
馆舍是新盖的,以前是木屋,现在是砖房,连带着坊墙也从夯土的变成青砖的了。
灵夏的变化,是肉眼可以看得见的,这让他很是感慨。
诸葛仲保是今年开始做生意的,从兴元府进一些茶,运到灵州来卖。
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仲方本来不想搭理他这位便宜兄长,毕竟有过旧怨。但在知道他侄女诸葛氏给邵树德生了一个男孩,且健康长到六岁,聪慧伶俐之后,立刻改变了态度,变得热络了起来。
人啊,就是这么现实。在利益面前,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能够改变。
诸葛仲保点了一壶葡萄美酒,自斟自饮。
两个儿子坐在斜对面,还在谈笑,或许是茶都卖出去了吧,心中喜悦。
“听闻圣人给玉山都将士发赏赐,时瓒领到了一张银元票,大怒,直接撕了。嚷嚷着‘将士日夜戍守宫门,独给我纸耶?’后来听闻这‘纸’能到同州坊市换银元,又恼羞成怒,差点鼓噪作乱。”
“徐州兵,我看早晚要作乱,圣人驾驭不了这帮骄兵悍将。”
“燕兵也很凶,李匡威不会像朱泚一样占了长安称帝吧?”
“难说,武夫的心思很难猜,说不定一冲动就动手了。”
诸葛仲保看了他俩一眼,继续饮酒。
长子跟在他身边做买卖,次子去读书了,今日跟过来涨涨见识。
二郎读的不是经学,而是算学。他从小对账目之类的东西就很感兴趣,先圣经典反而看不下去,往往读着读着就昏昏欲睡。
算学其实也不错!学有所成之后,去长安考明算科,中了后也能得官。
而且这年头学算学还不容易呢。
这类学子,要么在长安、洛阳的官学里学习,要么就是家传教导,想从外头找个精通算学的先生,其实并不太容易。
灵夏在州、县两级开办算学,说起来是破天荒的举动了。
为此几乎把涌到长安参加明算科考试的学子给网罗了个遍,且现在每年都去重金招募,不管水平高低,一律拉来,充当州县两级算学的教师。
交易会,需要大量精通算学的杂任,而这无疑是很贵乏的,这从各个交易会的银元票还无法自由流通就能看得出来。
至今,也就灵州、夏州、绥州、延州坊市交易会上开出的银元票可以互相使用,但其他地方就不行。比如你拿着灵州清算行开出的银元票,跑到同州交易会上做买卖,肯定会被拒绝。
究其原因,没有足够的算学人才盘账,这非常致命,也是阻碍银元票获得进一步推广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郎,你入学也一年了,而今让你去坊市里盘账,可算得过来?”放下酒碗后,诸葛仲保询问道。
“阿爷,儿近来没在学算学?”
“嗯?”诸葛仲保抬起头来,有此吃惊,也有些恼怒:“不学,终日在虚度?”
“非也。”诸葛二郎说道:“儿在跟摩尼法师学习大食文字,打算译一些大食、大秦书稿。摩尼法师懂汉文、回鹘文、波斯文、大食文,学究天人,儿很感兴趣,故愿学。”
摩尼法师现在也进夏王府当官了,据说可能会为他额外增设“数学”一职,与“文学”相对,从六品上,专门教授夏王子女数学——时人多称算学,但邵树德明言,算学之外还有几何,故易名为数学。
各州、县的算学也即将易名为数学,但就目前而言,教授的还是老一套的东西,因为算学博士也只懂算学,不懂数学。长安的明算科考试考的也是这些。
摩尼法师懂得也不多,他其实只是搬运工(翻译),而不是专业的研究者。
“学这些东西有用?”诸葛仲保问道。
“有用。”诸葛二郎说道:“做个辞家、艺士没甚意思,市人、贩夫亦很寻常,唯译家通识内外,开阔眼界,还算有趣。”
诸葛仲保想了想,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不过他不是从兴趣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功利的角度思考。或许,通晓外邦文字,了解天文地理,是另一条更好的进身之阶?
摩尼法师的背景很复杂,懂诸多文字,见识丰富,就连夏王在灵州时,亦经常垂问,看起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将他的本事学到手,或许也不错。
“罢了,不管你了。”诸葛仲保叹道:“然算学亦需学,若被学堂赶出来,我可丢不起那个脸。”
“儿知道了。”诸葛二郎答道。
父子间结束问答后,一夜无话。
第二日,诸葛仲保在坊市内转了转,发现没甚想买的,便至清算行内取了银元票,径自离开了。
清算行现在搞得挺有意思,对一些在本地有家有业的大贾客,甚至可以给你预支银元票,方便了很多交易。
可惜,还是那句话,盘账盘不过来,银元票没法通行全境,不然作用可就太大了,直接可以当钱使。
不过就目前而言,银元票仍然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否则,老百姓家中根本不会出现那么多铜钱,什么牛羊、乳酪、干果之类的买卖做起来就束手束脚,只能以物易物。
城里面富户雇人,亦只能给米做报酬。
砖场、林场募工,有人就来几天,日给十文钱,没有铜钱的日子可是很难熬的。
昨日他甚至在坊市内看到一名幽州来的商徒,居然拉着一车金银器来做买卖。
别笑!在国朝,造型各异的金银器也经常出现在生意场上,不是作为商品,而是作为钱。敦煌就有人拿银碗买米,算起账来十分麻烦,有人甚至宁可不做这些买卖,也不愿与人争论他这只银碗的价值。
除金银器外,绢帛、粟米之类的亦可当钱使。但绢帛产地不一,大小不一,年份不一,花纹之类的亦多有差别。这种东西拿来当钱,对交易双方都是一种折磨。
到傍晚的时候,诸葛仲保从蜀地商人那里得到了一个信息:龙剑节度使赵俭攻茂州羌人大败。
另外,东川节度使朱玫攻彭、汉,满存、李鋋等人求救,刚刚被朝廷赐名为李茂贞的西门文通誓师救援,三家合力,在彭州城下大败朱玫。
朱玫退回梓州后,其实并未有太多损失,正打算重整旗鼓,再伐李茂贞呢,部将王行瑜、王行约兄弟造反,割据绵、陵二州自立。
朱玫大怒,欲征伐,王氏兄弟向李茂贞求救。李茂贞允诺,双方第二次大战即将开始,目前看来李茂贞还占据了不小的优势,这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朱玫败矣!”诸葛仲保很确定:“东川本来就小,叛走两州之后,形势更微妙。蜀中战局,快则一两年,慢者三四年,必然全被李茂贞全占。朱玫不太善于笼络属下,给的好处也不足,早晚为李氏所灭。”
诸葛仲保有些遗憾。若此时他仍然掌控着巴南的壁、通、开三州,便可以南下参与蜀中战事,说不定就趁势崛起了。
割据蜀地,与割据关中一样,都有着极为明显的地利优势,当个一方诸侯的绰绰有余。
离开坊市后,诸葛仲保直接回了家。
路上看到了大批船只扬帆起航,顺流而下,满载粮食、草料、器械等军事物资。
量出为入的财税政策,使得各州每年两税收多少完全不固定。但即便是在邵树德与朱全忠连番大战的背景下,灵州也没有额外征收什么赋税,收了也用不大上。
而送到外地的钱粮少了,那么“留州”部分就大了,这或许也是夏王的本意——地方建设,也需要很多钱粮啊,我想看看你们会折腾成什么样。
“又得打仗了。”诸葛仲保轻声叹道。
第六十三章 励精图治?
烈日之下,操练不停。
一队士兵上前,小步快跑着。角声突然一响,人人拈弓搭箭。
离弦之箭飞出,远远地落在远处的草人之上。
如此重复,直到击钲声响起,士兵们才停下脚步,缓缓收拢列阵。
朱叔宗举步上前,挨个草人查看。
他看得非常仔细,每个草靶都查了羽箭的落点部位。
国朝军中考核,箭术第一,比什么都重要,人人要会射箭,毕竟没有专职的弓手队伍。
行进间射草人,是一个重要的训练科目,考验的是军士们在运动情况下射击的精准度和速度。
战场之上,情况复杂,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给你原地射击的机会——那个考核也有,长垛静射是也。
“不是很好!”朱叔宗面无表情地回到了高台上,对一众教练使说道:“昔年大帅掌铁林都,于晋阳杀叛将贺公雅,麾下来自河阳、昭义镇的老卒翻墙而下,抬手便射。射完前冲,再***准无比,箭箭咬肉。现在是什么样子?”
教练使们无语。当年那都是老兵,有人见仗十几次了,杀人就和穿衣吃饭一样寻常。眼前这些都是招募的新兵,训练才两年,能比么?
一个好的弓手,没三五年培养得出来?更何况这个弓手不可能一直练弓,他还要练枪槊这类基础武艺,短兵器也要学会一种。此外,特殊武器比如长柄斧、钩镰枪、狼牙棒、陌刀、重剑之类,要挑一样学会,勤练不辍。
说白了,国朝军士没有分类,要学的技能太多,培养起来周期太长。
其实各藩镇打到现在,或多或少都面临着后备兵源不足的问题。不是人不够,是技艺合格的军士不够。
打仗消耗的速度,肯定比你培养快啊。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新人,从地里招募过来,让他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熟悉金鼓旗帜,会与袍泽们一起列几个常用的军阵,差不多就要花一年时间,这还是在土团乡夫们已有一定基础的情况下达到的。
所以,藩镇将帅们在衙兵大量消耗之后,都优先选择州兵补充,州兵不够,再补县镇兵,县镇兵也消耗完了,只能补土团乡夫了。
灵夏十五州大约有三万州兵,无县镇兵,这个后备兵源其实是不太够的。
但邵大帅经常下令从属、附庸藩镇、草原各部拣选精壮送过来,这也是一大补充来源。
战场上收编的降兵,也会甄别使用。
这便是夏军兵力的三大来源,至今就是靠这个体系运转的。
不过随着战争烈度越来越高,再不是以前在西北小打小闹那种了,消耗变得非常剧烈,自己培养的比例就变得越来越大。
数月前都教练使衙门遣人送了一万新兵到河中,步骑皆有,主要是为了补充各部衙兵战损,这批人就是朔方镇自己“原汁原味”培养的,训练了数年之久。
那一万人送走后,都教练使衙门就还剩一万在训“半成品”了,于是又紧急招募了一万新兵,分成三批,按不同的进度展开训练。
这支在训军队号“续备军”,一个曾经出现过后来又罢废的番号。
两万在训人员中,五千人已经开始接触行进间射草人这类高级科目,五千人还在进行基础的枪术、刀术训练,一万人才刚刚熟悉军中规矩,操练过几次队列。
两万新兵年龄都不大,普遍在二十以内,大部分就只有16-18岁,属于邵树德出镇夏州之前出生的人。蕃人、汉人皆有,本地人、外地人掺杂。
他们的童年过得比较辛苦,稍大一些后,日子渐有起色,到了长身体的阶段,生活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如今从军之时,家中甚至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在少年时代能吃饱饭了,但又是不幸的,因为比他们晚出生十年的人生活要更好,打小就能吃奶,时不时还能吃点肉,长成后身体会比他们更强健高大。
这批人的忠心没有任何问题,在进入军队这个大染缸之前,也谈不上跋扈嚣张,顶多受社会风气影响,有些许苗头罢了——是的,就是社会风气,任何一项制度,都必须考虑社会风气或者说共识,贸然移植宋、明、清管理军队的制度,来约束此时的大头兵,会引起巨大的反弹。
制度,终究是靠人来执行的。风气如此,便是再纯洁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影响,武夫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你说严格要求不准张口闭口造反,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军营之中,风气就这样,大伙平日里就在谈论哪个军官好,哪个军官不好,要不要砍死他之类。潜移默化之中,啥也不懂的“萌新”、“小白”也会变成跋扈武夫。
风气的改变,不是靠一个人或几个人能行的,也不是靠制度就能约束的。这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社会共识的改变,即大家认识到这样不行,对所有人都没好处,有这个共识,风气才会得到改变。而不是某人振臂一呼,说执行个什么制度,几年内军中立马纯洁,能对抗全社会风气的污染,维持自己内部的小纯洁圈子,执行制度的军官们一个个和政委一样,充分理解主官的意思,彻底维护主官的利益,没有任何私心,靠嘴皮子说服跋扈武夫们手里的刀子。
最忠心的武学生,都做不到毫无私心,惟命是从,遑论旧军官了。
夏军目前的风气,与宣武军一样,算是相对听话,相对纯洁的。这种风气是军队组建的历史、社会大环境、主帅的个人意志、军官团队的私心、底层武夫自身的利益以及制度约束各种条件下达到的平衡,这种动态平衡往哪个方向走,全看各方博弈的结果。
你迁就军士,那就朝五代十国那种跋扈到极点的武夫方向走,你拉住点缰绳,他们或许就会朝恭顺一点的方向走。这就是博弈,没那么简单,也不是短期内能见到功效的。
“这五千人,还得练一年。”朱叔宗毫不犹豫地说道:“不合格的军士,我没脸送给大帅。若有大战,便从州兵里补充吧。”
“都头,当初组建镇国军,各州州兵被抽调得厉害,这几年补充也比较缓慢,再抽州兵,会不会不太合适?”有人问道。
“也是。”朱叔宗想了想,便说道:“或许可以让河西、青唐诸部酋豪献背嵬若干。这些人技艺都不错,只要军中粗粗整训,便可上阵厮杀。就这么着吧,反正兵不练好了,便是大帅亲自来催,我也不放人。各军军使若来打听,你们也这般说,不要客气。”
众人听了暗自腹诽。
你家女儿是夏王亲自选中的长媳,将来开国,便是太子妃乃至皇后,你敢这么说,我们怎么敢?混到都教练使衙门的人,都是没啥门路的,如何能得罪那些大将?
“都去校场忙活吧,给我狠狠操练。如今肉奶管够,不要怕他们练不动,去吧!”
“谨遵都头之命。”诸教练使纷纷散去。
给手下们下完命令后,朱叔宗下了高台,骑着一匹马,沿着宽阔的校场慢行,仔细看着军士们操练。
“出枪这么慢,若是战阵搏杀,你已经死了知道吗?”
“声音怎么这么小?没吃饱饭?”
“你怎地每次都刺人胸口?若他着甲,你刺得穿吗?”
“你这枪术有几分火候了,但还不够。保义军王将军,临阵搏杀,吼声如雷,每每刺中贼人喉咙,从无失手,你还得多练。”
“幼呵,看来投军前练过啊,但不可自矜。大王有言,‘月棍年刀一辈子枪,宝剑随身藏’,列阵搏杀之时,贼兵着甲,浑身只有几处无遮护,你要保证回回刺进去,稳、准、狠、快,武艺便到家了。”
“你这用刀之法不对,给我出来,单练噼砍百下。”
“今日教你们如何在临战前快速上弓弦,兼校准步弓,一个个都听仔细了。”
……
训练场上,教练使、教谕、助教、驱使官们走来走去,嘶吼不断。
这是一个藩镇军队真正的根基,也是长期维持战斗力的基础。
培养一个合格的士兵不容易,代价巨大,周期漫长。但征战之时,也许一天之内就能损失几万精锐主力,往往让他们所做的这一切成为笑话。
但这事还得做,还得扩大规模。
如今镇内粮肉奶产量大增,可以支撑更大规模的新兵训练了。
续备军,或许可以扩编至五万人,每年输送一万技艺合格的新兵,补充战损。
如此,长期拉锯之下,敌人一定撑不住,只能龟缩守城。利用地形、城池的优势,来抵消他的军士个人素质方面的差距。
“都头,有牒文传来。”一名文吏匆匆赶到朱叔宗身侧,禀报道。
朱叔宗接过公函,拆开后看了一下。
原来是飞龙军久经征战,损失较大。而且邵树德发现原本组建时,夹杂了太多阴山诸部蕃人,素质太差,这次补了不少新兵,勉强将编制完善,但他又想扩编至万人,让朱叔宗挑两千会骑马、技艺合格的新兵送过去。冬日大河上冻之后,飞龙军以战代练,南下袭扰洛、郑、滑诸州。
“简直——”朱叔宗刚想骂娘,又看到最后一行,邵树德打算在腊月置酒招待诸将左,让朱叔宗把女儿也带过去,王妃有诸般赏赐云云,便生生忍住了。
“你一会去找胡教练使,让他挑两千会骑马的好手,送往安邑。”说这话时,朱叔宗微微有些脸红。
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大帅要遣飞龙军出战,军令如山,我等敢不从命!”
“遵命!”文吏面无表情,告退离去。
朱叔宗看了看热火朝天的训练场,琢磨着一会该行文安邑了,扩编续备军,已经迫在眉睫。
方才牒文中还提到一事,河洛经略使李唐宾亲自督战,勐攻硖石堡,已经克复。
战事之惨烈,让人震惊。光被李唐宾亲手斩杀的诸军将校、蕃部酋豪就不下二十人。攻占此地后,诸军一鼓作气,连下缺门、白超垒,进抵新安县城下,但兵锋已钝,只能暂时回撤,筑寨固守。
又得补充战损了,但应该不是从续备军这里想办法,而是附庸藩镇兵马,比如华州军。
第六十四章 安排
时已九月,重阳佳节将至。
整补完毕的武威、天德、铁林、飞龙诸军在各自驻地进行了规模浩大的整训。
武威军在河清,天德军在武陟,归德军在孟州,这是部署在一线的防御部队,整补完毕后齐装满员,计步骑两万三千余人。
六大巡检使、横山二部蕃兵八千步骑、飞龙军八千骑马步兵(欠两千)作为二线反击力量,部署在河内。只要汴军渡河而来,顿兵于坚城之下,这股机动性极强的部队就会适时反击,争取将汴军留下来。
但他们多半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短时间内朱全忠很难下定决心,再组织一次十万人规模的进攻。
不到四万步骑的兵马,全归高仁厚指挥,他本人坐镇河内,担任怀州行营诸路兵马都指挥使。卢怀忠任行营排阵使,指挥一线三支部队,符存审任行营都虞候,蔡松阳任先锋斩斫使,契必章任游奕讨击使,各司其职。
进攻硖石堡的河渭蕃人损失惨重,随后又补了一些精壮勇士至赤水、武兴、固镇三军,本来一万户、三万余口,现在还剩四千户、两万多口,全部安置到怀州河内县。
一万户河壖党项,因为是农耕社会结构,人数比较多,大概有五万人上下,还在或乘船、或乘车或者干脆步行南下,赶往河阳的路上。
这些人本来要安置到济源县的,但随着形势的变化,将分散到怀州的修武、获嘉二县。如此一来,算上原本残存的人口,怀州便将有14500余户、72000余口——如果不算迁徙中途损失的话。
孟州济源县,第一批安置了两千余口李仁欲的部众,第二批又来了两千余口拓跋仁福的部众。如今第三批李仁欲的部众又在路上了,三千多口人。总计编成三千户、八千多口,加上原本残存的人口,全孟州共一万二千余人。
人口还是有些少,邵树德又把主意打到了同华镇身上。
同、华二州人口相对稠密,地少人多,百姓生活并没有多宽裕。邵树德打算迁移部分人口至灵州,提高当地汉人人口比例,再迁移部分到河阳,填补这里的大片空白土地。
初步计划是往灵州、河阳各发一万户,老百姓多半不是很乐意,可能要采取强制手段。
“河阳这人口还在持续增加,今年全靠咱们散军粮养着,明年也得熬到他们秋收。这第一年的收成,反正我是不抱什么指望的。本打算后年开始收税,我看够呛,多半还得继续免税一年。”诸事办妥之后,邵树德便离开河阳,返回安邑,临走之前,与宋乐边走边聊。
河清县那边连带缴获,还剩八万余斛粮豆,北边又缴获了十余万斛粮草,总计不到二十万。战争结束后,乌岭道已经停止运粮了,轵关道还在运,但成本太高。
蓼坞码头那边,汴军水师撤走之后,偷运了十万斛粟麦过来,但随着汴军水师活动的加剧,又停止了。
不过还是有变通的办法。邵大帅令人将粮船夹杂在朝廷漕船之中,小心翼翼地往蓼坞运粮,又运过来十余万。
但这是不够的。
三万九千步骑,外加这么多人口,至少要准备八十万斛粮豆来给他们消耗,可能还需要额外收割一些干草,如此方支撑得住。
粮食他当然出得起。晋绛的水利工程摆在那里,农业基础贼好,问题是怎么运过来。还是只能苦一苦河中百姓了,陆路走轵关运粮,水路继续偷运,直到明年秋收,河阳才能缓过一口气来。
只是这样一来,邵树德在河中百姓里的声望又要下降。这几年,已经从友善变成冷澹,后面估计要变成仇恨了。
“大帅,河阳若能恢复阡陌纵横、牛羊被野的盛景,百姓皆感大帅之德,这是有好处的。”宋乐捋须笑道:“甚至可以泽被子孙后人。”
“哦?什么好处?”邵树德笑问道。
“河阳乃洛阳北部屏障,天宝年间有六十万人,若执行三圃制,八十万、一百万人都可养得。”宋乐说道:“异日大帅开国,居于神都,有河阳这种根本重地在左近,则稳如泰山矣。”
“谁说我要定都洛阳?”邵树德气笑了。
宋乐的意思他明白,河阳建设好了,若有大几十万户口,这都是他的基本盘。如果定都洛阳,则北面无忧,睡觉都睡得安稳。
“其实何止河阳?”宋乐继续说道:“河南府、汝州几与白地无异,泽、潞户口亦不丰,正所谓一张白纸好作画。孟、怀、泽、潞、汝、洛这一府五州,若得之,皆可迁移百姓,采用三圃制。百姓得了好处,皆感大王之德。便是有人桀骜不驯,起兵作乱,也打不进这六州来。大王有大义名分在手,只要京师安全无虞,自可徐徐调兵,一一平灭。”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但邵树德不爱听。
纵观五代更替,基本都是京城出了问题,变生肘腋。
李存勖入洛阳,那是张全义的基本盘,即便带了一些河东军士过来,能有多少?两万?三万?后唐的禁军,大部分还是收编的后梁降军,他们对李存勖的忠诚度着实可疑。
至于地方上的官员、军将、百姓,感张全义之德,未必对李存勖有什么好感,一旦出点乱子,只会作壁上观,不会拼死力战。
后晋、后汉,皆从河东入汴梁,过河阳之时畅通无阻,如履平地。
后周郭威,自邺城起兵,入滑州,去汴梁一路坦途,自无问题,可若要至洛阳,就麻烦了。如果地方上有坚持抵抗的州县兵马,凭借险要地势固守,郭威久攻不下的话,缺乏大义名分的他,结局如何,还很难说。
基本盘人心向背之重要,可见一斑!关北十五州,你问问有没有人愿意造反?
但邵大帅就是不爱听,顾左右而言他道:“张全义任奉国军节度使,此事你怎么看?”
“大帅,此事该询问陈长史,不该问我。”宋乐答道。
“你又不会一辈子当河阳节度使,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邵树德说道。
宋乐似乎没听出这句话的其他意思,认真思索了一番后,方道:“此为全忠邀买人心之举,全义又有抚民之才,让他梳理蔡、申、光三州民政,自然手到擒来。”
奉国军节度使,原本只辖蔡州一地。这次朱全忠将新得的申、光二州也纳入蔡镇管辖范围,当年割据对抗朝廷的“小淮西镇”雏形是有了。
这三个州里面,蔡州自秦宗权败亡后就一直安定着,申、光二州除了最近的战事外,其实也算安定。张全义出任奉国军节度使,军权多半是别想要了,也就管管民政,发挥他这方面的优势。
前些日子传来消息,朱全忠赐张全义汴梁宅邸,赏美姬二人、珍宝若干,又为其联姻蒋氏,娶其亲信蒋玄晖之族妹为妻,出镇蔡州,任奉国军节度使。
这一番勐如虎的操作其实也是做给其他人看的。
河清之战仓促撤退后,宣武军的局势其实有些不太理想。内部人心微微有些动荡,急需好好收拾一番。
张全义全家“陷贼”,但他本人“大义凛然”回了汴州,自然要重重奖赏。
洛阳那个危险的地方就不要去了嘛,去蔡州梳理民政就好了。胡真卸任了宣义节度使的头衔,转任佑国军节度使,领河南府、汝州。滑帅之职,则由全忠亲领。
这一番人事调动,不得不说还是很妙的。滑州山头倾向被消除,张全义又离了洛阳老巢,胡真还面临着巨大的军事压力,得利的竟然只有全忠。偏偏他还大张旗鼓“重赏”张全义,表面功夫是做到家了,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
“我伐全忠,本还想看看能不能招降张全义,速下洛阳。如今看来,难矣。”邵树德叹道:“也罢。征战之事,本来就不该投机取巧。而今硖石堡已克,就剩‘函谷关’了。”
“函谷关”,就是指新安县,秦函谷关、汉函谷关以及南北朝时的所谓函谷关,其实都位于一条谷道内,就看你在哪筑城了。当世之函谷关,就位于新安县,也是原来胡真驻兵的地方。
“大帅,唐州那边,须得重视一下,或可遣兵增援?”既然邵树德让他参赞军机,宋乐也不客气了,建议道:“襄镇残破,又与鄂州杜洪有隙,须留兵防备,难以支援唐州。随州赵匡璘,苦守平靖关,然后方屡遭袭扰,守得甚是艰难。唐邓随三州,本来就历黄巢、秦宗权之乱,户口不丰,今又遭汴人两度掳掠,财穷力竭,全靠金商协饷。对这一路,大帅应多加重视。”
邵树德盘算了一下手头的兵力。
今年迁了铁林、武威二军家属至晋绛,丰安、天德二军家属已经在进行动员,开始迁移,不过估计要等过完年了。
速度还是太慢!邵树德打算让王府户曹出点财货、粮肉,明年再额外迁一两支军队的家属过来,他属意安休休所领的顺义军以及武学系的天雄军。
这两支军队今年都在灵夏休整,明年就该动弹动弹了。
前者有五千步卒、两千骑卒,后者全是步卒,共万人。
想了想后,决定让臧都保、牛礼二人率天雄军南下,增援唐邓随,顺义军则增援北线。
“我欲令天雄军在春社节后出动,增援唐州,如何?”邵树德问道。
“天雄军臧军使勇则勇矣,然谋略欠缺,副使牛礼老成持重,忠义无双,兼且粗中有细,可堪大任。此二人领军,大事济矣。届时,便可将保义军调回来。”宋乐答道。
“不,保义军右厢多留一年。”邵树德道:“不与汴军多交交手,如何能有长进。”
宋乐失笑。消耗外系兵马就直说嘛,何必如此。但也得做好保义军哗变的准备,折宗本有的头疼了。
“大帅,还有一事。蜀中战局,可需要安排一下?”宋乐脸色一正,问道。
“我也在想这事呢。”邵树德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石子,恼道:“赵俭真是无用,攻茂州都能败。如今羌人声势大振,反过来侵扰龙剑。满存、李鋋已经依附李茂贞,朱玫内部变乱,焦头烂额。当下离蜀中最近的兵马是河源、积石二部,我欲遣其一南下,诸葛仲方再增派五千兵马,入龙剑助守。不能在蜀中分散过多精力,明年我的目标还是朱全忠,这一点不能动摇,我定与他死磕到底。”
第一章 底子
邵树德在重阳节当天回到了安邑龙池宫。
铁林军还在路上慢慢往回赶。
王瑶所领之河中衙军万人则已抵达晋阳,秋收已毕,李克用随时会动手。
罗弘信嗅到风声,开始进行动员。魏博大爷们这次有难了,以前被汴军打成狗,这次面对晋军,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番表现。
朱全忠,多半是要遣兵增援的,但应该不会太多,他现在的军事压力非常大,占据优势的就东线和南线,西线、北线完全依靠山川河流在防御。
河北战局的一大变数是成德王镕,他是进攻幽州呢?还是救援魏博,完成河北三镇大联合的伟业,可以拭目以待。
刘仁恭已经回到幽州,投靠了李克用。
克用通过新任卢龙军节度使高思继,任命刘仁恭为营平二州镇遏兵马使,让他直面东奚、契丹人的压力。刘仁恭没有太多选择,他只有两千多步骑的本钱,怏怏不乐地去上任了。
偌大一个幽州镇,现在竟然军阀林立——
节度使高思继名义上是十二州之主,实际上只领幽、檀、蓟三州十四县,户册上有四十多万人口,经过一年多的战乱,已经不足四十万。
李存孝领新、毅、妫三州四县,不足三万编户人口,但蕃部众多,有二十万之众,以西奚、契丹、室韦为主,兼有一些杂胡部落。
李存信据涿州五县,该州经历李克用、王处存三次征讨,人口损失较多,目前仅有三四万人,后面估计会有一些逃亡的百姓陆陆续续归家,但也不会太多。
李嗣源屯顺州,有一县,数千口,军需、粮饷皆由幽州供应。
莫州刺史卢文进,有县六,口三十万。
瀛洲刺史单可及,控制着五县六十余万人口。
新去的刘仁恭,营、平二州只有四县,编户人口仅剩万把人,当地有大片杂七杂八的部落,人数贼多,但未必听话。
幽州镇,竟然有七个军头,互相没有明确的从属关系,只名义上是高思继的下属,但高思继至少目前还得听李克用的,简直一团乱麻。
夏王府的僚属们一致判断,这种脆弱的平衡不会维持多久,早晚要来一场大战,把幽州搅个天翻地覆。
邵树德暂时没空理幽州的事情。河北诸镇的武夫大爷们,他的一贯看法就是让李克用先去杀一波。把最顽固的地方割据主义分子搞死,剩下的就好办了。
不过他没太过关注幽州,幽州人却找上门来了:檀州刺史高思纶已在安邑等候多日。
“高将军是怎么来的?”清凉殿之内,邵树德奇道。
“走草原过来的,绕了路。”高思纶打量了一眼邵树德。为人随和,胡须打理得很有气势,一身大红色的戎袍,左弓右刀,内衬甲胃,看样子刚赶回来,尚未及换便服。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似随和武人,却并镇十余,将长安君臣锁在笼子里,挥师东进、南下,让朱全忠被动无比。
不过高思纶也没觉得邵树德太过厉害乃至不可力敌。
从后汉那会起,关中便越来越不成器了,河北却愈发成为天下之重心,高思纶心中自有一份骄傲。
邵树德敏锐地发觉了他心中不可言明的情绪,不以为意,伸手指了指胡床,道:“坐吧。”
虽则后周(北周)、前隋以及国朝都将北方一统,但六镇起义的滥觞依然萦绕在北方消逝不去。或许政治层面没有了,但在思想层面,根子还没完全消失,平时或没什么,但若遇到乱世,就会微妙地显现出来。
当然,或许根子还要更前一些。
秦逐一平灭山东六国,靠的是关西地区。刘邦、项羽争夺天下,亦赖关西良多,以至于杨朴修函谷关时,一定要把关城修在自己家乡以东,“羞作关外人”。关西人对关东人,毫无疑问是隐隐存在优越感的。
但关东地区优越的自然条件摆在那里,总会发展起来,这是关西没法比的。前汉末年,刘秀得到河北土豪赞助,实力暴增,后汉末年,河北更是天下户口、财货重心。
北朝时期,河北依然是天下第一等富饶之地,邺城之繁荣,令人赞叹。
东西魏之时,西魏完全不是对手。后周、北齐相争之时,北齐凭借雄厚的资本一度侵占了阴山地区,将后周压制到了极点。
但宇文氏凭借只有对手三分之一的人口、五六分之一的财力灭北齐,让人大跌眼镜,也让关东人颇为不服。当然宇文氏也没实力消化关东地区,只能以拉拢安抚为主,北齐遗老遗少依然占据高位。
隋朝末年,窦建德、刘黑闼屡次起兵对抗关陇军事集团,他们拉起了不少人,而且还颇有军事经验,让人不得不猜测这里面有关西、关东隔阂的因素。
到了国朝天宝年间,世道繁华到了极致,河北依然雄踞诸道之首,实力强劲,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都说河北胡化,百姓只知安史二圣,不知长安圣人,但上层人物能不清楚吗?安禄山的心腹文职僚左、几个主要大将,以河北汉人居多,他们就支持安禄山造反,若说一点没有河北看不起关西的因素在内,那是不可能的。
到了这会,河北领先的幅度更是达到了极致,因为已经大体上和平百年了,财货山积、良田千里、牛羊被野,绢帛的质量、产量傲视天下——即便到了北宋中后期,全国数十个绢帛产地中,质量、数量最优的州郡,绝大部分仍位于河南、河北,南方在技术上还比较落后。
人口第一、粮食产量第一、绢帛产量第一、兵器产量第一,如果不算灵夏诸州的话,就连马匹数量都是全国第一。
这样一个底子,难怪河北人不愿意被关西集团统治。
“高将军来一趟不容易,不会就是为了见我一面吧?”见高思纶不说话,邵树德开玩笑道:“河北健儿,我亦闻名已久,高将军带来的那百余随从,好生雄壮。”
“夏王说笑了。”高思纶道:“不知夏王对李克用是何看法?”
“当世吕布,骁勇善战,吾有此兄,与有荣焉。”邵树德笑道。
高思纶一怔,复又笑道:“夏王莫要开玩笑了。克用据有四镇,兵锋甚锐,攻伐不断……”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邵树德正色道:“我只讨全忠此贼,兄长屡屡助我,此等兄友弟恭之情,岂是外人可以猜度的?”
“夏王若这般说辞,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高思纶到底是武人,闻言有些恼火。
“那高将军请便吧,过些时日我要入京,届时你要见我,只有到长安了。”邵树德说道。
高思纶看着邵树德。
此人发家的轨迹,和宇文黑獭几无二致,是新一代关西武人的领袖。起家时动作极快,一早便整合了京西北诸镇,不然根本没有争夺天下的机会,关西底子太差了。
但这会说什么都晚了,他已并吞十余镇,势力深入河北道西南角的河阳,且刚刚在河清之战中击败朱全忠,声势如日中天。而与此同时,河北诸镇还在互相内斗,朱全忠亦未统一河南,邵树德便是败上几场,大不了退到轵关、陕州一线,连缩回潼关都不用。除非内部叛乱,不然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可惜啊!
高思纶、高思继、高思祥兄弟曾经认真分析过天下局势。在他们看来,西北是断没有争霸的可能的,能统一京西北诸镇就不错了。但这些藩镇本小力弱,又有黄巢之乱的破坏,便是整合在一起,面对突入关中的外来势力,也是难以抵挡。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啊。
“其实,夏王何必如此维护李克用呢?”高思纶突然说道:“克用侵吞幽州后,听闻即将伐魏博,若令其吞下,可就势大难制了。”
“高将军这么说,就不怕我将你执送晋阳,全我兄弟之谊?”邵树德问道。
殿内亲兵齐齐看了一眼高思纶,目光凶狠。
“我既然敢说,就不怕死。”高思纶丝毫不受影响,慨然道:“看得出来,夏王野心不小,志在天下,若一味放纵河东,就不怕养虎为患?”
“高将军之意,亦是高司空之意?”
“我兄弟三人自同进同退。”
“对我义兄可不怎么恭顺啊。”邵树德取笑道。
高思纶脸有些涨红,勉强辩道:“晋兵军纪太差,百姓苦之。”
“罢了,也别遮遮掩掩了,直说吧,什么事?”邵树德摆了摆手,状似不耐烦地说道。
“夏王若出兵攻河东,幽州愿起兵响应。”高思纶说道。
好家伙!邵树德差点笑出来。
义兄看人的眼光——就这?
他团结内部人做得很不错,但看中的外系将领,一个个都是什么鬼?李罕之,历史上背叛他了,刘仁恭,更是坑得他不要不要的。
不过,话说义兄也看出高家三兄弟不太靠谱了吧?心里多半存着忌惮。历史上刘仁恭进谗言,说高家兄弟欲反,他就信了。若不是心中长期怀疑,怎么可能就被三言两语打动?
如今看来,高家兄弟确实有反意,刘仁恭也没冤枉他们,当然刘仁恭自己也是个二五仔。或者说,在河北人的骄傲被打掉,自尊一步步被李克用、朱全忠踩在地上践踏得体无完肤之前,人人都不可靠,都是二五仔,都是地方割据分子。
“河东岂是那么容易打的?”邵树德反问道:“燕兵被折腾了这么几回,还敢战?”
“莫州卢使君,颇有智谋。瀛洲单刺史,有万夫不当之勇。幽州百姓常年习武,人人敢战,何惧之有?”高思纶涨红了脸,说道。
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讥刺他们在遇到李克用的时候,为何一败涂地。
幽州还是出人才的。
高家兄弟的枪术就很出名,高思继之子高行周、孙子高怀德都是五代时的勐人。
单可及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与李存孝交过手,没有吃什么亏。
后来还出了个元行钦,作为李存勖的亲卫。晋、梁大战时,李存勖兵败,被数百梁兵追上包围,“攒槊围之”。想想看吧,李存勖的军队溃败,他自己被几百个梁兵包围,四周全是长枪对着他,若不是梁兵想抓活的,李存勖估计已经死了。关键时刻,元行钦单骑奔来,空手入白刃,夺梁兵一剑,斩断两矛、斩首一级,将李存勖救了出去。李存勖事后都哭了,拉着元行钦的手连声许诺“富贵与卿共之”,“宠绝诸将”。
文官方面,以不倒翁冯道为主,都是人才。
“我有什么好处?”邵树德直指核心地问道。
没有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做?
“幽州愿投向夏王。”高思纶回道。
“不值得。”邵树德冷哼一声,说道。
真相是他不相信这帮二五仔,况且隔着河东,你投过来又有何用?我都没法直接控制。
高思纶有些着急。
“听闻有人招引契丹人南下掺和局势?”邵树德又问道。
“有的,不过已被击退。幽州局势稳定之后,便没人招引契丹南下了。”这事没法撒谎,高思纶也只能如实回答。
山后诸军,本来就与奚人、契丹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相互之间熟稔得很。有纷争,也有合作,可以说在他们看来,契丹人未必比李克用、朱全忠、邵树德更凶恶。如果要投降,契丹人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
“耶律阿保机在做什么?”
邵树德现在愈发关心契丹之事。
话说关东尤其是河北发展起来后,不但自身的人口、经济、文化、技术大大超过关西地区,连带着东北的胡人都开始超过西北胡人。
这是文化、技术交流的结果。
东北方向的胡人将迎来他们的黄金年代。与之相比,西北胡人就要不成气候多了,再也成不了中原之患——西夏的实力,总共八万、十万兵马,老实说弱得可以,后唐年间安从进率五万人与其野战,定难军同等数量的兵马,根本不是对手,连连大败,退守夏州。
再往后,西北胡人就是被东北胡人征服的命。东北胡人有大片耕地,有草场,有工匠,有技术,人口也多,农耕、游牧、渔猎三种生活方式并存,两者的实力,已经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东北胡人,足以成为中原之患,西北则不行。
“他娶了表妹月理朵,得到了述律氏的支持,如今在与渤海人厮杀。”
“你倒很清楚嘛。”邵树德笑了笑,说道:“高将军,幽州之事,我有一言,你愿听则听,不愿听则罢。”
“夏王请说。”
“有些事情,何必急于一时?”邵树德起身,慢悠悠地说道:“不如先表示恭顺,隐忍一时。待我收拾完朱全忠,机会就出现了。”
高思纶沉默不语。
你收拾了朱全忠,那我就要联合李克用对付你了。
邵树德看他的表情,知道没有听进去。
这也正常,人家又不是傻子。河北人的战略,就是河东强时对付河东,河东弱时联合河东,倚之为屏,保持自己的割据地位,多年来一直如此。
百余年藩镇割据下来,外交属实让这帮孙子给整明白了。时溥都知道唇亡齿寒,救援朱瑄、朱瑾,几次大败之后,仍然失志不渝地救援,这份战略眼光确实可以。
“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邵树德说道:“我的承诺一直有效。另者,李匡威手下诸文武将左,不妨与我说说。”
“自知无不言。”高思纶叹了口气,说道。
李匡威入朝之时,关中百姓就极其反对,这会怕是混不下去了吧?管他呢,又不是我亲戚,卖了换点好处也不错。
第二章 林场
结束与高思纶的会面后,邵树德直接去了安乐殿。
折芳霭正看着几个小孩游玩。
六月初的时候她诞下了一个男儿,彼时邵树德正在河清督战,回信取名:明义。
成婚十四年,折芳霭为邵树德生了二子一女,家中事务信手拈来,处事公平,阖府上下都很敬服。
邵树德晋封夏王后,折芳霭现在也是正一品王妃了。出入仪仗、车服皆有典制,威仪自生。
按制,亲王有妃一人,正一品;孺人二人,正五品;媵(yìng)十人,正六品。
王妃自然是折芳霭,正式称呼是“夏王妃”。
两位“夏王孺人”则是赵玉和大封。
媵分别是小封、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诸葛氏、萧氏,只有六人,名额未满。邵树德给她们讨了一堆命妇封号,一般都称呼她们为“夏王夫人”。
其他女人,如大将白珪之妹白氏等,或有外命妇封爵,但并没有夏王媵的身份,本质上和侍女地位差别不大。
裴贞一,身份太尴尬了,在洗白之前,不会有正式身份。
国朝有宗法制度,孺人、媵见了王妃都要行礼,诸妾侍中,赵玉“礼同王妃”,不用行礼,其他女人见了赵玉需行礼。
诸子女,只能称呼生母为“姨”或“阿姨”,折芳霭才是他们的母亲。庶子立了功,封爵也只会给嫡母,不会给生母。
但规矩是规矩,邵府一般没这么严。这是邵树德的要求,折芳霭默默接受了,没说什么。
“王妃所问,奴打探清楚了,张全义之子张继业在孟州兵变之后,病势沉重,前些时日梦中惊惧而死。全义、全恩家人羁押在金仙观,殿下以礼相待,并未幸御储氏、苏氏、解氏诸女。”侍女折氏低声禀报道。
此女是折芳霭从老家带来的,资历较老,有个银川郡夫人的外命妇封爵,一直随侍折芳霭左右,极受信任。
折芳霭闻言点了点头。自家夫君这个老毛病,她再清楚不过了。宠幸其他女人,她心中固然不太舒服,但会默默忍受,可张全义那一家子,暂时真不能动。本还想劝谏一下,看来夫君心中有数,便放心了。
只是,张继业死了,这事终究蒙上了一层阴影。
还有那个金仙观!夫君这是打算建铜雀台么?以后在那里幸御他的“战利品”?
“金仙观之事,不许多嘴!”折芳霭看向侍女,吩咐道。
“遵命。”侍女应道。
一群孩儿玩累了,纷纷过来行礼,然后休息。
折芳霭招手唤来一人,笑着搂抱在手上,问道:“三郎可想家?”
“三郎”不想被抱着,挣扎着欲下来,急道:“姑姑放我下来。”
折芳霭捏了一下他的脸,假意生气道:“不喜姑姑?”
“喜欢。”三郎死命挣扎了两下,终于下来了。
“那你喜欢姑夫么?”折芳霭拉着他的手,不让离去。
三郎顿住了,回想了半天,好像对姑夫没什么印象,呆在了那里。
“姑夫一直念叨着三郎呢,昨日给你的礼物就是姑夫赏的。”折芳霭笑眯眯地说道:“今后可要努力习武,给姑夫建功立业,给姑姑长脸。”
三郎是折嗣伦的孩子,名从远,今年四岁。生下来块头就比别的小孩大,聪明伶俐,甚得折嗣伦喜爱。
折家三子,老大看样子要继承家业,老二条件一般,文不成武不就,老三无论如何,肯定要培养成武将了。作为边疆豪族,没点撑门面的大将,确实不像话。
历史上折家先后镇守麟州、府州,没得选,全员都要上阵厮杀。但现在一门两节度,似乎可以不用那么拼命了,于是长子折从学这会主要学习驭人、权谋之术,武艺虽然也不错,但肯定不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折从远未来发展如何,也很难说,环境不一样了。历史上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及河西的麟、府地区,因为折从远举兵抗命,契丹人被阻于境外,故最后只割了十六州——同样抗命的还有云州吴峦,不过他的下场不太好,石重贵与契丹绝盟,大集粮草、兵马,吴峦镇贝州,契丹主耶律德光来攻,衙将邵珂作乱,开门引契丹入,遂死。
“殿下来了。”正与三郎逗乐呢,折芳霭听到了通传之声,立刻整了整衣裙。
“夫人,想煞我也。”折芳霭正待行礼,被邵树德一把搂入怀中,几个小孩在一旁窃笑不止。
折芳霭红着脸挣脱开来,将一众小孩轰走,然后拉着邵树德的手坐下。
“家中可好?”
“一切安好。”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夫人之贤,内外称之。我娶得贤夫人,不知道省了多少心。”
“夫君是要忙大事的,家中琐事,妾能应付得来。”
邵树德听了略微有些尴尬。其实出征在外,他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并不总是在忙于军政事务。金仙观之事,他就藏着掖着,一直没让夫人知晓,引为得意手笔。
“过几日,为夫可能…也许…或又要出征了。”
折芳霭有些惊讶,道:“夫君欲伐哪家?”
欲伐天子!邵树德当然不会这么说。
“今日收到消息,京中暗流涌动,躁乱不安,神策军因赏赐短少,多有哗变之事。圣人惶惧不安,遣宰相安抚,无果。崔昭纬建议圣人暂幸南山,待局势稳定后再回长安。”邵树德解释道:“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西门重遂邀我进京,他们是拿时瓒、李匡威没办法了。”
折芳霭默然思索片刻,随即问道:“夫君此番进京,不会——”
“当然不会!”邵树德失笑:“还没到时候。全忠未灭,义兄尚在,我如何行这大不韪之事?夫人勿要多虑,我自有分寸。王卞赋闲在家,我得给他找个位置。”
“莫不是京兆尹?”折芳霭猜测道。
“此事我也在犹豫,还未下定决心。”邵树德说道。
“此事我一介妇人不好多说,夫君自己拿主意便是。京兆尹之位,万众瞩目,夫君需慎重处置。”
“夫人此言有理。”邵树德赞叹道。
他对自家王妃,那是又敬又爱。
王妃不穿衣服的时候,爱,穿衣服的时候,敬。
而且她似乎有那么点政治智慧,邵树德也愿意与她谈一些事情。嫂嫂刘氏那么出色,我家妻子自然也不会差,天天与陈诚、赵光逢等一干油腻男谈事,思维可能会被局限住。
“此番进京,还有一事。”邵树德又说道:“蜀中已到关键时刻,我打算插手。或以朝廷名义,宰相挂帅,领神策军及朔方、凤翔、兴元三镇兵马南下,令朱玫、李茂贞解斗。届时,走一步看一步,东西二川之帅位,亦可重新布置一番。”
折芳霭思考了起来。
邵树德看她皱着眉头的可爱模样,下意识动手动脚了起来。
不过折芳霭现在穿着衣服,是另一副人格,连忙抓住了邵树德的手,但没想到,只一眨眼工夫,这手竟然已经钻到了最里边,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夫君!”折芳霭没好气地说道:“蜀地遥远,易令有心人蠢动。东西二川之帅位,不如交给哪位宰相,控制在朝廷手中。至不济,也要维持现状,不能令朱玫、李茂贞之辈据有全蜀。”
让宰相来当节度使,以前可能行,但如今是什么风气?再恭顺的藩镇,也都渐渐不把朝廷当回事了,尤其是南方诸镇。
静海军在十余年前高浔当节度使的时候,还比较恭顺,这可能与当年高骈收复安南的遗泽有关。高浔调任陕虢后,曾衮出任节度使,结果军士作乱,逼得他出城暂避,做了两年之后,能力实在太差,便调高氏族人、江西观察使高茂卿出镇交趾。
高茂卿做了三年,倒也太平无事,但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于是又调谢肇出任静海节度、安南观察处置等使、安南都护,统领交、陆、爱、长、福禄、武安等十一州,至今已经十年了。
但他做得也没甚意思,地方世家豪族慢慢渗透政权、军权,想当土皇帝,让他很是憔悴,一直上书请入朝为官。
其实又何止交镇如此。
江西、湖南、清海军等镇,地方土豪都渐渐兴起,攫取各种权力。
甚至不止藩镇,连州一级都快让土豪占据了,刚刚投靠杨行密的黄州刺史吴讨之辈,就是地方豪强。多年来朝廷对南方的控制一直比较严密,但巢乱后慢慢变松了,出现了可怕的权力真空,偏偏南方诸镇衙军兵少力弱,历史上多由文官出任节度使、观察使,一旦朝廷威严尽丧,很容易就让地方土豪上位。
东西二川之帅位,邵树德万万不肯交给武将的。他打算利用朝廷在南方还有几分残留威望的良机,用朝廷这个壳子,先勉强维持住那边的局面,待以后腾出手来,再想办法实际控制。
至于这帅位到底给谁,他还得去长安仔细考察、面试一番。
另外,朝廷的武官之中,似乎可以塞一些自己人。
比如历史上接替谢肇出任静海军节度使的安友权,就是昭武九姓出身的河东将领,李克用入关中虐李茂贞、王行瑜的时候塞进去的人,时为羽林将军。
邵大帅以前很注意影响,但在河清击败十万汴军后,他有些“飘”了,觉得似乎可以展开骚一点的操作,未雨绸缪。
没藏再思在神策军也不少年头了,任劳任怨,或许可以给他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出镇交趾。
第三章 牛市
崇山峻岭之中,义从军离开了芦子关,向关中挺进。
顺义军、天雄军在沿着黄河走了一段后,拐入泾原镇。他们原本的目的地是长安,然后一路南下蓝田,出武关前往邓州,一路东行至陕虢。现在已经接到命令,全部开往咸阳县待命。
银枪都护(押)送(解)一万户河壖党项民众刚过绥州,暂时停了下来。都虞候司调夏、麟、银、绥、延州兵五千人接替他们的任务,银枪都正在补给粮草,打算经鄜坊驿道南下关中。
定远军已调往朔州戍守,经略、天柱二军,暂留守关北。
步骑三万余人,规模可谓不小,声势也极其浩大。对关中百姓来说,自从邵树德出关去打朱全忠后,关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军队聚集了,一定会让他们惶惑不安,这又发生了什么?要改朝换代了?
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轻装疾行,已经赶到了龙池宫附近驻扎。
邵树德在龙池宫内召见了丰安军一众将官:军使钱守素、副使韩逊、都虞候邵得胜、游奕使王虔裕。
钱守素是元从老人了,多年来一直苦练军事技艺,逮到机会就如饥似渴地学习指挥、战阵知识,也有过几次大战经验。
邵树德以前老怀疑他,觉得他心思深沉,不够忠诚。但一直没抓到什么把柄,于是继续信任他,让他掌握丰安军七千五百步骑。
此番河清大战,几乎所有兵力都抽调上前线了,丰安军留守安邑,也没出什么问题。他们很好地震慑住了河中一府四州地面上潜在的反对势力,保证前方大战的时候后方不起火。
韩逊是灵州降将,缢杀韩朗投靠而来,多年来也兢兢业业,没出什么岔子。
邵得胜就是自己人了,邵树德早年的两位亲兵之一,关系密切,从小一起长大。惜没有特别的才能,无法成为方面大将,日后最多掌握一军,做一些守备工作。他胜在忠诚心足够,富贵荣宠不断。
王虔裕与牛礼类似,是诸葛爽的乡党。诸葛爽临死前将二人推荐过来,才能出众。王虔裕即将调往天柱军担任副使,实际掌握这支部队,因为名义上的军使李唐宾这会还在渑池县,根本接触不到部队。
“没什么好多说的,丰安军即刻拔营,前往长安。”邵树德直接下令道:“玉山都、天威都作乱,此等贼子,须得用雷霆手段,方能慑服。”
“大帅,河中……”钱守素迟疑道。
“李克用已率大军数万,兵分两路,前往邢州,李罕之亦率泽州军主力往攻相州。三路大军前出,晋绛无忧也。河中府,还剩万余兵马,一有异动,驻守风陵渡、蒲津关之镇国军便会知晓。”邵树德看了一眼钱守素,有些不满,道:“我留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屯驻龙池宫左***陆县还有保义军左厢三千人,陕州有退下来整补的赤水军,随时可以渡河北上,增援晋绛,无事。”
“末将没有疑虑了,这便率军出征。”钱守素躬身行礼道。
“下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硖石堡战役结束后,保义军左厢王建及部退回平陆休整,赤水军回了陕县,固镇军退至渑池,武兴军则在前线立寨拒敌。
李唐宾手中的兵力,已经大为减少,如果不算土团乡夫,那就这两万多人了。
其实对他这一路而言,完全足够了。胡真兵力比他多得有限,防守有余,进取不足。汝州方向,丁会、葛从周、杨师厚所部被唐邓随吸引,不过听闻最近调了一部分回去休整,兵力就更少了,没有足够的实力突破崤山一线。
另外,解宾所部三千六百步骑尚在灵宝,他们已是陕虢的外镇军。
华州还有王卞所部三千余众——最近抽调了两千精壮补充赤水、武兴、固镇三军的战损,凤翔、兴元等镇也送来了部分精兵,同样补入战损较大的赤水三军。
“大帅,裴通已经启程了。”见一干军将离开后,赵光逢走了进来,禀报道。
裴通是西阁祭酒,负责对外联络、情报策反之类的工作,自然要提前出发了。
“朝中有何动静?”
“圣人已在百官劝说下,由部分禁军护卫,带着妃嫔、皇子出启夏门,往蓝田县方向而去。”
“到了蓝田,又能往哪跑呢?”邵树德笑了笑,道:“莫不是要去商州?”
赵光逢神色不变,说道:“圣人止步于南山,夜宿莎城镇。”
其实,神策军闹饷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持续了整整一年。
从去年邵树德两路发兵攻轵关、王屋就开始了。而再往前推,河洛一线的战事更是让漕运断断续续,很不爽利。
南方诸镇一看上供的财货老被堵,有点挫伤积极性,于是上供的藩镇更少了,数量也大为减少。
邵树德不确定再打下去,会不会提前让朝廷财政崩溃。历史上昭宗被劫持到洛阳后,上供的藩镇已经寥寥无几,全靠朱全忠养着——襄阳赵匡凝当时还在上供,兵败逃亡扬州依附杨行密后,还被杨痛斥财货“输贼”,可见当时天下各镇是个什么态度。
今年中原爆发了两场战争,对朝廷财计简直是毁灭性的。其一是河清之战,汴水—黄河—渭水饷道中断;其二是杨行密攻蕲州之战,鄂、岳、安、黄、蕲五州全部卷入了进来,长江—汉水—金商—关中的饷道也断绝了。
至于原本还少量上供的蜀中藩镇,因为到了紧要关头,几乎不约而同停止上供,让朝廷财计继续雪上加霜。
在过去大半年的时间内,朝廷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除了京兆府之外,就只有邵树德直接、间接控制的藩镇上供的财货——河东李克用似乎也上供了不少,令人称奇,或许真在幽州发了大财。
其实,如果不养神策军那四五万兵马,光维持朝廷运转,还是够的。
南衙北司与禁军,只能选一个。
百官们选择给自己发饷,大量削减神策军的赏赐,军中大为怨愤。
目前作乱的主要是玉山都时瓒部三千余徐镇将校子弟,以及天威都五千幽州兵,护送圣人前往莎城镇的则是捧日都西门昭所部三千众。其余各军作壁上观,有人开始在长安劫掠,有人试图维持秩序,但徒劳无功,甚至还有一部直接散了,不知道是想去当草贼还是怎么着。
“有时想想,觉得费解。”邵树德突然感叹道:“都这个时候了,朝堂诸公居然还只顾着自己,没点大局意识,他们真读过圣人书吗?怎地如此短视?”
“书自然是读过的。”赵光逢亦感叹道:“可人一上百,形形色色,都只为自己考虑,不愿为其他人着想。停发百官俸禄?难!百官自己就不同意。”
“逃至莎城镇的百官会不会再搞出点什么事情来?”邵树德以前觉得自己把长安君臣关在笼子里,他们应该会泄气,再也不想折腾了。但过去一年,崔昭纬数次遣人而来,邀他入京,“商议大计”。
有个锤子的大计!
不就是诛杀宦官那点破事么?谁还不知道啊。
邵树德就很不理解,你们都这副处境了,为什么还要斗?真的智商很低吗?
后来也慢慢释然了,历史告诉他,有些时候人们的智商就是低得可怕!
南明都那副鸟样了,不还在内斗?何人关心过大局?不还都是为自己盘算?哪怕最后只剩一个县的地盘,估计他们也得争出个高低。
历史上长安君臣去了洛阳,宰相柳璨还要诛除异己呢,酿出了白马驿之祸。
这帮烂人,没救了!
“大帅,此事无妨。”赵光逢其实考虑过这事,毕竟他就是文官出身,太清楚这帮人的德性了,只听他说道:“无论宰相还是中官,这时都不会对圣人不利的,不然恐死无葬身之地矣。便是酿出点小乱子,我大军一至,收拾残局易如反掌。”
“也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事便这么着吧。再过几日,我便上京,将各路牛鬼蛇神一扫而空。”
“大帅——”赵光逢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帅是否需要一个朝官身份?”
“什么身份?”邵树德问道。
他现在是节度使,属于外官,夏王虽有品级,但那是爵位。
赵光逢思索了一下,给出了答桉:“下僚想了想,如今只有太师之位尚空缺着。”
邵树德无语。
他的诸多头衔中,有一个是“检校太傅”,但这是检校官,非“正命”,可以理解为“代理”、“临时”的意思。
事实上全国各镇藩帅的加衔中,类似检校太傅、检校司空、检校司徒之类的加官太多了。但赵光逢说的是正命太师,非检校官,这就有点意思了。
“还是不要了吧……”邵树德犹豫道:“没甚好处。”
民间已经有人喊他“活董卓”了,再当上太师,岂不是坐实了别人扣在我头上的黑料?
“大帅——”赵光逢坚持道:“太师、太傅、太保,谓之三师,虽无所统职,然有训导之责也。”
“训导谁?”邵树德话一出口,便有所悟。
“训导圣人!”赵光逢说道:“太师,天子所师法,岂非名正言顺?若大帅不愿,亦可求尚书令之职。尚书令掌总领百官,仪形端揆。皇朝武德中,太宗初为秦王,尝亲其职,自是阙不复置。”
邵树德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历史上李茂贞求取的官职么?朝廷不愿给,于是把圣人欺负得够呛。可以说,晚唐诸军阀,就属李茂贞、王行瑜二人最嚣张,把朝廷的脸面一遍遍踩在脚底下。
皇帝也是个湖涂蛋,李克用率军入关中,大破李茂贞,欲杀之,昭宗还不许。也就是李克用对朝廷还算有点感情,冷哼一声走了,事后还说此时不杀,后面李茂贞还得欺负朝廷——很遗憾,让他说中了。
想到这里,邵树德清醒了过来,坚决地说道:“不行!此番入京,不求取任何朝职。我得封王,已经惹很多人眼红了,而今天下异姓王,可只有三个!李克用,能没想法?太师还罢了,尚书令简直自寻烦恼,智者所不为也。”
说罢,他看了眼赵光逢。这人业务能力不错,作为王府司马,管的一摊子部门运转良好。但就是功利心太重了,老想着拍马屁。
关键是还拍不到点子上。看看人家陈长史拍的马屁……
邵树德挥手让赵光逢退下,然后在屋内转圈。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心态有些飘,要稳住。曹孟德就容易飘,我邵孟——树德要引以为戒。
是不是有些忽略义兄的感受了?他现在可完全有搅屎棍的潜力啊。
他似乎对朝廷还是有那么点忠心的,此番入京,快刀斩乱麻,办完需要办的几件大事,然后便回安邑吧。
或许,可以给义兄也晋爵,安抚一下?
第四章 仙术
莎城镇内,局势一团乱麻。
崔昭纬、郑延昌、王抟、崔胤四位宰相灰头土脸,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见到圣人了。
捧日都的军士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动不动拿起步弓,作势瞄诸位宰相公卿,这让他们都起了不好的预感:北司诸位中官想劫持圣人?
不过他们的这个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西门重遂、刘季述、骆全灌等一干中官也满脸郁郁地来到了他们面前,叹气不止。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想浑水摸鱼的不是北司中官,而是武夫!
“列位宰辅,事到如今,还要斗么?”西门重遂心情不好,说起来也是夹枪带棒,只见他冷笑道:“符道昭此人,若没崔相从中蛊惑,至于背叛我么?”
崔昭纬面不改色:“西门宫监这是什么话?”
“是与不是,竖子心中有数!”西门重遂恼道。
崔昭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其他三位宰相都不说话,他也没底气多说什么,只冷哼一声,转过了身去,闭目养神。
但西门重遂却不想放过他,继续讽刺道:“如今看来,朝中的明白人,就没几个。萧遘算一个,早早出镇河渭。杜让能亦算一个,三年前远镇凉州。韦昭度十日前去了陇右,也不算晚。到底是韦杜,见机得快,你崔昭纬算什么东西?清河崔氏,不提也罢,败落在即。”
崔昭纬继续闭目,毫无反应,好像老僧入定了一般。
世家大族,日子也不好过。
安史之乱以前,就被打压得不成样子,不过那会总体还行,针对他们的主要是皇帝,他们自己还能隐隐抱团,联姻的对象也是大家族,嫡女嫁过去做正妻,庶女做妾,互相之间可能就是亲戚,还是庞然大物。
安史之乱以后,一下子就变得辣眼睛了。武夫可不管你什么世家不世家的,不听话直接乱刀砍死,还有“妇女多在官军中”的传统,抢起公卿贵女来也毫不含湖,甚至沦为营妓的都不少,真是一个斯文扫地的年代。
黄巢之乱更是将他们的难堪推到了顶峰。
光启中,巢乱虽平定,但世家大族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影响力仅限于关中以及老家,地方土豪日渐崛起,大小军头依然我行我素。这是一个草根狂欢的年代,世家大族不仅是从政治上被清理了,甚至还被从肉体上消灭,残存下来的人心有余季,不得不化整为零,最终湮没于历史大潮之中。
武夫当国,大概是世家大族最痛恨的一种社会形态。
搁南北朝那会,没有世家身份或大族提携,小军官立了战功,很难得到提升,便是升官也有天花板,甚至还可能被人侵吞功劳,死于非命。
艰难以后,藩帅、衙将、刺史,草根出身的太多了。而且武夫们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风气,即互相之间太会共情,太有阶级意识了。上官欺压我,砍死他!有人克扣粮饷,杀了他!我来带大伙去那些世家豪门发财,大伙推我当留后!
这是一个大洗牌的时代,世家大族的一半身子已被打落尘埃,剩下一半也即将被打落。他们最后的挣扎,大概就是依附于一个看起来对他们没有太多恶意的武夫,努力发挥自己的价值,苟延残喘。
郑延昌看不太下去,想分说两句,但被刘季述拿眼一瞪,又失了勇气,扭过头去。
“都这个时候了,何必再闹生分呢!”王抟苦笑了一下,道:“见到圣人要紧啊。”
西门重遂的脸色稍有缓和。
“西门宫监,西门昭既为你假子——”
王抟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西门重遂打断了:“我素无此假子,此人名叫符道昭,蔡贼出身。”
“好!”王抟噎了一下,又道:“符道昭意欲何为?”
“这贼子,多半是想劫持圣人,奇货可居。”西门重遂恨声道。
“这——”王抟有些不理解,都这个样子了,劫持圣人有什么好处?撑死了加官进爵,至于地盘,那肯定是没有的。你去哪里要地盘?同州?华州?还是京西北诸镇?
“此等武人,岂可以常理推测?”崔昭纬终于说话了:“我看他也没甚大的谋算,不过是临时起意,求取个尚书令、太师之职罢了。”
“尚书令如何能给?”王抟有些吃惊,道:“三师者,非道德崇重,则不居其位。无其人,则阙之。宁缺母滥的重职,怎可轻授?”
“人家握着刀把子,你不同意又如何?”崔昭纬本就看不大惯王抟,又讥笑道:“便是符道昭索取汝女为妾,怕是也得答应。”
王抟气得脸红脖子粗,不理崔昭纬了。
德宗朝建中之乱,朱泚在长安称帝,虽则公卿将帅们内心中不是很瞧得起他,认为他们沐猴而冠。但这群沐猴而冠的人掌握着刀把子啊,大群武夫趁机娶妻纳妾,索要公卿贵女,不还是捏着鼻子给了?
巢入长安,又是一波“娶妻潮”,你敢不给吗?连圣人的嫔妃都有流落民间,不知下落的,惹恼了他们,便是亲王国公,搞不好全家“不知下落”。
崔胤当上宰相时间不长,资历最浅,这会神色微动,出来打圆场道:“符道昭此贼其实并不难对付。看他不敢惊扰圣驾,便知所求有限。而今该担心的是李匡威啊,朱泚之事,会不会重演?”
当年朱泚手头就五千兵,居然就敢占了长安称帝。先是定国号大秦,年号应天,第二年又改国号大汉,年号天皇——这就很儿戏。
李匡威也是燕帅出身,手里的天威都同样有五千人,会不会也来这么一出?
西门重遂、崔昭纬、郑延昌、王抟四人听了齐齐变色。
长安城中还有三万多“中立”神策军,他们可没太多节操,若李匡威许以财货,保不齐就拥他为帝了。
自北朝以来,皇权可没多么神圣。就国朝来说,抛开草创时期称帝的如窦建德、辅公祏等人不算,擅自称帝的,还有白铁余、武则天、李重福、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李承宏、朱泚、李希烈、黄巢、秦宗权等,至于当皇太弟的朱滔、称霸王的康楚元等,那就数不胜数了。
李匡威会称帝吗?难说。
刘季述凑到西门重遂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西门的脸色稍有缓和。
崔昭纬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只能驱虎吞狼了。”西门重遂苦笑道:“实不相瞒,圣人已诏夏兵入援京师,或能灭杀李匡威贼众。”
“这岂不是何进召董卓入京?”王抟最老实,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西门重遂知道王抟脾性,不以为意,反倒解释道:“夏王还算通情达理,不似一般武夫。”
和一般武夫不一样,但终究还是武夫。残暴、贪财、好色、短视、无礼、傲慢等毛病,多多少少还是沾染了一些的。但这又如何?你能怎么办?还有谁能来帮忙?
西门重遂另一个假子,剑南西川节度使李茂贞,也就是以前的西门文通,倒是不忘旧日父子之谊,表示愿遣大将杨崇本入援京师。
但这话听听也就罢了,休说他正与朱玫鏖战,便是中间还隔着龙剑、兴元、凤翔三镇,就绝无可能。
至于找朱全忠,算了吧,他来不了关中。河清之役,以多打少,却损兵折将,让朝堂上很多人震惊的同时,也颇为失望。
笼中人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如今国势不振,藩镇是没法剪除了,但不能让一家独大是众人的共识。朱全忠没能击败邵树德,让他们很是难受。
“没什么好说的了。”西门重遂懒得和这帮毛锥子多废话,只听他说道:“夏兵不来,如何震慑符道昭、时瓒、李匡威之辈?”
崔胤眼珠子一转,默默不说话。
他方才想起了一件事情,西门重遂带着捧日都护送圣人出奔莎城,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也掌控不了禁军了!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特别是连西门昭也生出想法了,似乎要自己做主,不愿再听人指手画脚。
北司中官,也有今天?
崔胤越想越激动,恨不得现在就见到邵树德。哪怕无人的时候,态度谄媚一些,巴结下也成啊!只要让我独掌朝政,诛尽宦官,那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观邵树德以往入京所作所为,与宦官有合作的时候,也有翻脸的时候,他并没有对宦官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其实是可以合作的,只要拿出筹码,打动他即可。
想到这里,崔胤愈发地神色澹然,心中已有定计:或许,该暗中遣人联络了。
而此时的邵树德,也已经带着一千亲兵过了蒲津关浮桥,宿于同州长春宫。
银枪都昼夜兼程,不惜马力,很快就能抵达。
不过光靠这支部队还不够,他会等到义从军、丰安军皆汇集而来之后,方会大举西进。
而在此之前,正好可以观望下局势,顺便与各路势力谈谈价格,正所谓谋定而后动嘛。
这一次入长安,他可是有好几件大事要办的。
第五章 诸葛
“李茂贞、满存、李鋋三人,合兵五万,兵围梓州,朱玫部分兵马在外攻打王行瑜、王行约,城中只有不足万人,形势堪忧。”看着听望司送来的情报,邵树德把目光转向他的两位心腹王府长史陈诚、司马赵光逢,问道:“是否需要即刻令兴元驻军南下?”
河源军李仁军部、积石军李一仙部去年就前往山南西道戍守,前者驻兴元府百牢关、八千步骑,后者屯于兴州固镇、九千步骑。
派两支军队轮番戍守兴凤梁,这个传统已经坚持多年了。不仅仅是为了震慑山南西道的诸葛仲方,收取他和赵俭上供的茶叶、钱帛,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干涉蜀中局势,如今可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李仁军,原本振武军中城十将,讨李国昌父子之役时打光了部队,逃窜到了河西做草贼。邵树德前往绥州上任时路遇,遂收编,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忠心可嘉。本事也是有的,但从未指挥过方面大战,没有这个经验。
李一仙,邵树德的发小了,与三郎邵得胜都是早年西城时代的亲兵,关系自不用说。忠心足够,但能力一般,当个军使已经顶天了,指挥再多的部队可能就要乱,邵树德也是用他的忠心,没别的想法。
“大帅,不妨令积石军李将军率部南下。兴元府再出兵五千,凤翔镇出兵五千,如此可也。”陈诚立刻建议道。
诸葛仲方的兵,估计水平也不咋地,承平多年了。
几年前讨诸葛仲保,打得就很一般。上回平均州冯行袭,走到半路战事就结束了,遂打道回府。几年来还被抽调了不少精兵补入夏军,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有几分战斗力,很难说。
凤翔军的战斗力维持得还可以。但折宗本出镇唐州时,带走了较能打的七千人,剩下的肯定是有所不如的。
这两部万人,不能寄予厚望,只能作为辅助。
所以,若要打仗,还得积石军动手。
陈诚提议让李一仙南下,其实正和邵树德之意。蜀中那个地方,他还是有些担忧的。
赵俭就一定可靠吗?未必。
诸葛仲方愿意出力吗?多半应付了事。
有没有可能与当地军阀合流,割据自立?不得不防,虽说可能性很小。
李一仙,邵树德是信任的。能力有限不要紧,忠心最重要,稳住龙剑镇,威压下李茂贞,让朱玫不至于速亡,就达到目的了。
邵树德的要求就这么点。
他现在没有精力四处出击,攻灭宣武镇才是最紧要之事。
现在的蜀中,也不是前蜀后主王衍、后蜀后主孟昶时那么荒唐,那么文恬武嬉。
历史上韦昭度挂帅,征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王建就造反了,逼走韦昭度,夺了兵权自立。
孟知祥就更不用说了,同样割据自立。
天下方乱没多久,人心还没到思定的时候。中原都能有五代更替,说明人心思乱,更别说蜀中这种偏远地方了。非得杀个七八十年,杀到大家都怕了,人心思定,再辅以制度约束,才有可能成功。当然邵树德没这个时间来等,他想在中原形成统一大势之后,再取蜀地,那样伐蜀大将想自立时就得掂量掂量了,多少是个威慑。
派往蜀中的大将,肯定是要授予全权的,不可能分其权,什么后勤牵制、不许插手民政之类,那是胡闹,奔着兵败去呢。
就这么点人马,面对处于上升期的蜀中开拓之主,而且他们的军队骨干都是北方带过去的,你再多方掣肘,那是不想赢了,送人头呢。
要么彷折宗本旧例,许个节度使,让人去开拓,但邵树德不愿意。那就只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干涉,以维持军事存在、平衡局势为主,派李一仙去,最合适不过。能力有限,没那个本事和决心自立,关系又密切,造反的可能性低。
让李仁军统兵,他不是很放心。万一他学王建,击败陈敬瑄后又袭破剑阁一带,抢占险要关隘呢?王建带过去的忠武八都人马非常善战,川北一带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后来甚至攻兴元府,割据自立的意图十分明显。
虽然邵树德不太认为河源军会反,但凡事多做准备肯定是没错的。
“就让积石军南下吧。”邵树德想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其实,从理智角度来说,我就不该出兵蜀中,还是太贪心了啊。”
“大帅,有时候冒一冒险也是可以的。”陈诚笑道:“一辈子不行险,固然稳妥,不至大败,但也会错失机会。”
“昔年曹孟德喜行险,吃过亏。”邵树德笑道:“太宗也爱行险,浅水原之战,抱病征战,兵马损失过半,长安震恐,大业几乎毁于一旦。后薛举病逝,太宗一辈子都找不回这个面子了。这种事,会上瘾的。罢了,就此一次。两面开战,大忌也,就这样吧。待我进京后,再补个朝廷名义,顺便看看还有多少神策军,说不定还能派上点用场。”
陈诚、赵光逢二人自无意见。
便是战事不利,亦可退保龙剑。真打得一塌湖涂的话,也就损失积石一军九千众,对如今兵马已逾二十万的朔方军政集团来说,算不得伤筋动骨。
“魏博战事如何?”
“回大帅,克用主力至邢州,先锋史俨率部已入魏博境,小胜一场。”
“罗弘信到底有多少兵马?”
“七万到十万之间。”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个数字是靠谱的。
田承嗣时期,魏博久经战乱,但田承嗣仍然养兵八万,最多时十万,至少一半是经历了安史之乱的老兵,后来被逼裁军到四五万人,基本就是把新兵剔除了事,不伤根本。
田悦时期,有军七万。
到了如今,户口、经济基本已恢复到天宝年间旧况,养十五万衙军都轻轻松松,但多半没有这么穷兵黩武,魏博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
魏博六州,执行军人选举制,与其他藩镇的军队构成不太一样。简而言之,衙军只有不到万人,由节度使亲领,外镇军较多,兵权分散。而节度使为了增加实力,又大肆扩充州县兵,这些州县兵,待遇普遍比其他藩镇高出一大截,训练勤快,器械精良,战斗力不可小视。
不过到底是百余年的藩镇了,暮气沉沉,遇到处于上升期的朱全忠、李克用这类新军阀,似乎总是吃亏。
但底子厚,拼命的时候也能爆发出较强的战斗力,李克用想一次灭掉魏博,多半是无望的。若是让魏博武夫发挥出银枪效节军那会的战斗力,搞不好还要吃大亏。
“朱珍最近有无动静?”邵树德又问道。
“朱珍沿河只留少量兵力监视,重兵不知置于何处。斥候过河查探,总得不到准确消息。”陈诚答道:“综合来看,应是前轻后重的配置,集中主力于后,捕捉我过河兵马,试图围歼之,应是这个路数。”
“不要理朱珍。”邵树德让人拿来地图,手指往卫州方向一戳,道:“待魏博战起,暗中派飞龙军往相州走一趟,劫掠一些民人回来。”
又来这招!陈诚、赵光逢对视一眼,都有些啼笑皆非,大帅对人口真的异常看重。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与魏博已经撕破脸了,还能怎样?
“先把这两件事安排下去吧。”
“遵命。”
……
九月二十日,折从允带银枪都万人抵达了长春宫。
邵树德不打算继续等了,第一时间挥师西进,往蓝田县方向而去。
出发之前,宰相崔胤的使者前来。邵树德懒得理他,让赵光逢留下接洽,自领兵西行。
二十二日,将辅兵的战马也都聚拢过来之后,银枪都五千战兵一人四马,快速行军,一日夜便抵达了莎城镇外。
“殿下终于来了。”以宰相崔昭纬为首,数十官员道左相迎,脸上神色激动,看来这段时间对他们而言也是种煎熬。
邵树德草草与他们见完礼,随后便询问起了圣人的情况,一边问,还一边仔细观察远处的莎城镇。
此镇是一个半废弃军镇,位于长安、蓝田二县交界处,两侧多山岭,山下开辟了不少农田,有数百户百姓居住于此,不过此时多半已逃散了。
捧日都三千步军就屯于莎城镇,当道设栅,说是防备作乱的天威、玉山二都贼兵,但实情如何,只有西门昭自己知晓了。
邵树德又看了看随驾而来的百官。
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农舍里,蓝田县令送了一些吃食过来。九月的山间气候已经有些冷了,他们何时受过这种罪,一个个脸色都不是很好。
“圣人可在寨中?安否?”军士们已经下马,虽然很疲倦,但仍然做好了战斗准备,邵树德直接询问道。
“符道昭隔绝内外,不通声息。两日前圣人遣女官出寨通传,言符道昭欲求太师和京兆尹之职。”崔昭纬上前回道:“众议以为不可。”
银枪都军士们牵着战马,在远处列阵,看着就让人安心。
“已是两日未睹天颜?”邵树德惊讶道。
崔昭纬有些尴尬,道:“殿下来之前,占过一卜,乃吉相。”
邵树德气笑了,道:“我读史书,汉光武好以谶书决事,近代隋文帝亦信此言,然真可以为凭乎?亏你等还读过圣贤书,符谶之语,焉能足信!若宰执辈都这样子,无怪乎朝政败坏。”
这……夏王说话怎么如此不客气?
崔昭纬、郑延昌、王抟、崔胤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满,却又不敢发作,好不憋屈。
邵树德冷哼一声,他现在不想给这些烂人面子了。
“西门宫监何在?”他又问道。
“燕兵大掠坊市,有神策军士饱掠后溃出城来,西门宫监亲自前去招抚了。”
“这还像点样子!”邵树德点了点头:“崔相,汝蒙圣慈擢处相位,不能悉心奉职,国事一年不如一年。而今圣人蒙尘,音讯不通,在此枯等何益?且入寨通传西门昭,我已引大军十万而至,此时出降,保他无事,若执迷不悟,捧日都皆为贼党,尽皆屠戮,片甲不留。”
这话语气说得轻飘飘,但内容却让崔昭纬如遭雷击,脸色已是涨红一片。
郑延昌在一旁冷眼旁观,心季不已。
一叶落而知秋。
邵树德如此作态,此番进京,怕是来者不善啊。
莫不是真如同王抟所说的那样,董卓入京?
董仲颖,对大汉朝臣们可也不太友善啊。
唉,从此多事矣!
第六章 后备
莎城镇外,近千骑来回驱驰、厮杀。
“西门昭本事还行啊。”邵树德将大纛立在一处山坡上,南衙百官拥在左边,北司中官列于右侧,身边则是层层叠叠的亲兵,有那么点御驾亲征的味道了。
崔昭纬入寨后,就再也没有声息。
很快,西门昭这厮带着数百骑兵冲了出来,嚣张不可一世。
银枪都十将折从允挑了五百好手,翻身上马与其厮斗。结果甫一交手,就让他接连挑死数人,士气受挫。
不过到底成军时间不短了,银枪都很快调整了过来,拉开距离,发挥他们的骑射优势。而枪术练得不错的骑手则靠拢在一起,与贼兵面对面冲杀。
数百人持枪策马对冲,这是极为考验心里素质和勇气的事情。非积年老手承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因此,只冲了两个回合,捧日都那些老蔡贼死伤殆尽后,剩下的人怂了,直接被打散。
银枪都士卒将轻便的骑矛插入战马一侧的得胜钩底座中,用鸟翅环背着,然后抽出上了弦的角弓,边追边射。
鸟翅环其实就相当于以前的衣带环,骑兵不用长矛时,竖着将其背在手臂上,长矛底部插入得胜钩之中。这个时候,骑兵终于可以使用弓箭或短兵器了,这使得他们的战术选择更加多样。
而在此之前,马战用的长柄武器和弓箭是互相排斥的,因为长柄武器挂哪里是个很大的麻烦。银枪都使用的是轻便的骑矛,重量很轻,因此可以通过鸟翅环、得胜钩竖着挂起,但马槊之类沉重的长柄武器就不行了,你非要射箭的话,只能停下来,将马槊顿于地面,持弓射击。
至于说哪种更优,没有定论。轻便长矛与弓箭配合使用,战术多样,但马槊可以单手挟持,也可以双手挥舞,不但可以近战格斗,也可以冲入步兵阵中利用马槊的重量横扫,这是银枪都做不到的。
而且双手长柄武器,在面对面厮杀时总是会有优势,故夏军至今只有银枪都使用轻便长枪与骑弓结合的战术。
“殿下,此人素无节操,桀骜跋扈。幽囚天子,何等罪也?朝野内外,无不含怒。还请殿下速诛此贼,迎帝入宫,垂名万代,正其时也。”拉拢符道昭之事,郑延昌参与不多,但也有所耳闻,一直以为他可以信任,直到前些日子被玩了这么一下,心里恨极,因此一力撺掇。
邵树德笑而不语。
他现在已经懒得和这些人多说废话,没意义。待回长安,何人当宰相,还有得说道呢。崔昭纬、郑延昌、崔胤之辈让邵树德有些厌恶,已经在琢磨着是不是换一拨人。
“殿下!”郑延昌急道。
邵树德转头瞪了他一眼,道:“郑相判三司,然数年以来,帑廪空虚,军资窘竭,终酿此大祸,连累圣人,宁不自省耶?”
郑延昌被说中了死穴,脸色有些难看。
不过这事好像和他关系也没多大,若不是夏、汴双方开战,至于到眼前这个地步么?
他想分说两句,邵树德挥了挥手,两名亲兵上来,将郑延昌拉走了。
群臣这才安定了下来,场中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贼兵败矣。”邵树德又看了一会,朝站在身侧的折从允笑道:“银枪都苦练数年,有点模样了。昔日老被各军骑卒嘲笑,今可雪耻。待到了长安,自有厚赏。”
折从允闻言连声称谢。
他是清醒的,知道银枪都还有诸多不足,并没有邵树德所说的那么完美。这两年,他们几乎都没怎么参战,不是在镇压沙碛的河西党项,就是屯驻于朔州,清扫马贼,防备河东。
这是最能发挥他们战斗力的场合。
长枪骑射骑兵的春天,或许即将来到?
折从允不是很确定,至少他本人还是更喜欢披甲执槊冲锋的传统骑兵,因为冲起来有一种所向无敌的感觉,可能是执掌豹骑都时产生的习惯吧。
毫无疑问,草原骑射骑兵的近战厮杀一般而言都比较薄弱,对冲时不要指望他们能有什么表现,不当场崩溃就算不错的了,而这也是传统中原马槊骑兵对阵草原骑射手的优势所在。
但在最近百余年,不知道为什么,中原骑兵越来越流行短兵器与弓箭的结合,以河东骑兵为代表——当然他们其实也会使用马槊,如何挑选武器,完全看战场实际需求了。
坚持中原传统的大枪、铁甲骑兵战术的藩镇主要在河南、河北,比如宣武军、宣义军、天平军、泰宁军、成德军等。
北宋骑兵其实也是这种战术,双手挥舞的大枪让他们在面对面厮杀中大占优势,静塞军打得辽国草原骑射手抱头鼠窜,死伤惨重,一战斩首万五千级,获马万匹。这其实暴露了草原骑射手的巨大弱点,即面对面搏杀打不过中原骑兵。
后唐大败契丹的战争其实也差不多,一两千后唐骑兵使用马槊,往往能冲破契丹万余骑射手的堵截,根本拦不住。阿保机的精锐亲卫使用短柄狼牙棒、铁骨朵,携带弓箭,也拦不住数量只有他们几分之一的后唐马槊骑兵。
骑射手,就不该近战,那只会是一场屠杀。
银枪都尴尬地夹在骑射手与马槊骑兵中间,既像是加强版的草原弓骑兵,又像是劣化版的中原冲击骑兵,让人摸不着头脑。
“贼军败退了,大事定矣。”邵树德拍了拍手,自有亲兵端来交椅。
战场之中,银枪都有近战骑兵,使用轻便长矛,同时还有骑射手拉开距离射击,厮杀了一会后,便将捧日都仅有的数百骑杀散。贼军溃骑疯狂奔回莎城镇,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喝,似乎在让镇内步军出来接应。
银枪都骑卒紧紧追在后面,羽箭时不时飞出,往往就有贼骑落地。
朝官、中官们看得目不转睛,有人情不自禁地踮起脚来,想要看个清楚。
符道昭疯狂催马,心中郁闷不已。
宰相崔昭纬前来招抚,部下们都劝他答应。十万夏军的威名还是很吓人的,尤其是先锋就有数千骑,全军步骑十万应该是没错的了。大伙都是来求财的,犯不着拼命啊。
但他还是很不甘心,多好的机会啊,将圣人控制在手中,也过一把号令群臣的瘾。
官职他甚至都想好了,尚书令、太师,外加奉天节度使——此职讨黄巢时设立过,齐克俭曾领,治京兆府奉天县,辖周边数县。
别看就几个县,但京兆府人多啊,奉天节度使统领个几十万人不在话下,届时手下兵马扩充至两万人亦不在话下,这就颇具实力了。
只是,谁将邵树德招来的?还来得这么快!本以为他至少还要十天才能到呢,如今看来,竟然一人四马,一日夜便疾驰赶来了。
真是晦气!
战马冲过破破烂烂的寨门,符道昭怒吼道:“关门,放箭!”
“败了!败了!”军士们一哄而散,根本没人理他。
神策军,本来也就这么水平。符道昭个人勇武卓绝,练得兵不错,比一般的神策军强多了,但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下来,关键时刻就露了馅,直接溃了。
银枪都数百骑跟在后面一冲而入,根本无人敢阻挡片刻。
百官们在山坡上看得目瞪口呆。
郑延昌、崔胤二人更是有些傻眼,南衙拼了命拉拢的捧日都,就这个样子?
他们眼中勇冠三军、神勇无比的符道昭,就这个样子?
银枪都第二波骑士翻身上马,开始加速,朝莎城镇冲去。
邵树德亦起身,走到一边,招来了陈诚,问道:“陈长史,此时我是否该进去面圣?”
“大帅如果想吓一吓圣人,就不必急于一时。”陈诚把声音压到了最低,道:“折将军已经过去了,他有分寸的。”
邵树德若有所悟,但想了想后,又否决了,道:“众目睽睽之下,没必要如此。圣人,也经不得吓。”
说罢,让郑勇牵来战马,翻身而上,在亲兵的簇拥下,慢慢驰下了山坡。
剩余的银枪都军士也翻身上马,准备跟随。
邵树德看了一眼他们略带疲倦的神色,心下满意,便说道:“进长安后,不得劫掠,人赐绢四匹。”
亲兵将他的话大声传达下去。
军士们听了,士气大振,齐声高呼:“谨遵无上可汗之命!”
艹!草率了!
邵树德脸一黑,喊得这么响,这么有精神,生怕别人听不见?
正跟着往山下走的南衙北司诸官神色各异。
有人惊讶,有人迷惑,有人愤慨,有人不屑……
邵树德叹了口气,双腿一夹马腹,进了莎城镇。
他在镇外耽搁了片刻,此时镇城内早就没了成建制的抵抗。神策军士背着大包小包,纷纷出逃。
包裹中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沉甸甸的,走路走得气喘吁吁,但就是不肯丢掉。
也有人将包裹藏了起来,然后跪地请降。
更有甚者,直接绑了军官,高呼“反正”。
饱掠之贼,未敢死战,诚如是焉!
远处闪一道身影,亲兵们将其拦下,邵树德定睛一看,原来是短暂消失的宰相崔昭纬。
“崔相,圣人何在?”邵树德问道。
其实他早看见了,镇城中心的衙厅内外,侍从林立,华盖云集。
崔昭纬见邵树德就坐在马上发问,有些倨傲,一时间也懒得计较,便道:“殿下快随我去面圣。此番立得大功矣!”
邵树德远远看着衙厅内外的数十禁宫宿卫,不说话。
亲兵十将郑勇会意,立刻带了三百甲士,朝衙厅而去。
大帅喜欢读史,他亦读史。昔年后魏尔朱荣何等威势,结果却在觐见时被孝庄帝所杀,焉能不戒之?
如狼似虎的亲兵奔过去之后,直接将那几十个忠心耿耿的禁宫宿卫围了起来。
禁宫宿卫有些懵,本以为来了护驾的救兵,怎么这副德行?
郑勇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直接抽出了横刀,斥道:“尔等可是要谋反?”
百余骑银枪都骑兵快速靠了上去,手中还拿着骑弓,虎视眈眈。
崔昭纬呆住了。
邵树德笑了笑,翻身下马。
尔朱荣、宇文护旧事,可不敢忘。
第七章 不动摇
圣人坐在蒲团上,焦急万分。
是的,现在就是这么狼狈。出奔匆忙,而莎城废弃已久,想找点东西太难了。
蓝田县敢给百官送食,可不敢靠近捧日都。符道昭总算还有点脑子,虽然态度恶劣,供应的饭食极为粗粝,也缺乏坐具和卧具,少数宫娥还被掠走了,但终究没敢对圣人怎么样。随驾而来的皇子、公主、嫔妃的安全得到了粗陋的保障,数十禁宫宿卫也没被缴械,维持了最基本的体面。
但现在符道昭跑路了,侍卫们如临大敌,防范乱兵过来抢劫财物、掳掠宫人。
圣人时不时收到各种自相矛盾的消息,惊慌不已,差点也要趁乱跑路了。
“官家。”淑妃何氏轻声安慰道:“夏王自领雄镇,历事两朝,分数千里之封疆,受十余年之恩握,素来忠谨。京中有变,率师平乱,他对官家还是有报效之心的。”
“闭嘴。”圣人斥了一声,脸上的神色依旧惊慌不已:“朕是万万没想到,符道昭居然是狼心狗肺之辈。崔昭纬亦湖涂,信誓旦旦保证捧日都已控制在手中,蠢不可及!”
何氏不敢说话了,现在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不过圣人许是被勾起了伤心事,愈发愤怒了起来,道:“崔昭纬去哪了?当初就不该听他蛊惑,出京巡幸。李匡威、时瓒之辈,不过是索要钱财罢了,未必有反意。都怪此人,花言巧语,秉掌重权,操守无堪,枉负朕意,致兹播越,负我何多!”
昭仪陈氏、李氏也坐在一旁。
陈氏想起了崔昭纬刚得宠信之时,官家高兴地说:“君人之道,委之宰衡,庶务殷繁,岂能亲理,今尽将机要之事,付于卿之主张。”
李氏则想到有御史弹劾崔昭纬,挪用京兆府官钱招募兵士,国家大事不在朝堂上讨论,而是在自己家中与人私下决定,但圣人怒斥了弹劾的御史,将其贬出京师。
当是时也,崔昭纬多得信任?谁都无法动摇他的位置。但现在呢?
方才崔昭纬进来禀报外间情形,圣人就极为不耐。恰逢符道昭聚集兵马,出镇厮杀,圣人一度以为崔昭纬勾结了符道昭,欲行废立之事了。
官家现在的情绪,是真的很不稳定。
“尔等可是要谋反?”门外突然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震得厅内众人为之一颤。
很快,密集的脚步声、马蹄声响起,伴随着几声闷哼及拔刀声,圣人想起身,但双腿一软,没能站起来。
“哗啦啦!”数十名甲士从门外涌入。
何氏吓得脸煞白,手紧紧握住圣人。
陈氏端坐不动,目光紧紧看着外面。
李氏急忙扑到圣人面前,两手张开,似是要阻拦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
内廷女官、新秦郡夫人杨可证壮着胆子上前。
不过军士们根本没搭理,他们仔仔细细搜索着厅内,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都检查到了。
几个随驾而来的低级中官、宫人直接被轰了出去,随后又要来抓几位嫔妃,把她们也轰出去。
“慢!”郑勇还是有政治智慧的,他阻止了军士的盲动。
“宁远将军郑勇参见陛下。”他先行了个礼,然后又道:“夏王殿下欲前来陛见,事涉机密,宫娥、中官、嫔御还是暂先避一避吧。”
圣人心下稍定。
他没法追究武夫们的无礼之举,艰难以后,再难堪的场面都有,稳了稳心神后,道:“南衙北司诸官,可在镇外?着其一同前来参拜吧。夏王立下保驾之功,朕心甚慰,定有厚赏。郑卿便去传谕吧。”
郑勇看了他一眼,站着不动。
很显然,皇帝的命令不好使。
周围的军士也当皇帝是空气,仔细搜捡完角落后,便在军官的带领下于厅内就地布置哨岗,一时间口令声四起,如临大敌。
有人过来询问,要不要在圣人身上搜捡,看看是否藏有利器。
“大…大胆。”圣人声音很轻,好像没什么底气。
郑勇皱了皱眉。
宫人们已经被半强迫地请出了衙厅,李氏回首看向圣人,眼泪都流出来了。
郑勇举步上前,站在圣人面前。
宇文护怎么死的?好像是被宇文邕拿玉笏敲击后脑,倒在了地上,太监何泉提刀过来,但事到临头,不敢下手,也不知道存心的还是手抖,刀都砍在了空处。最后还是卫王宇文直抢过刀来,将权臣宇文护杀死。
此时衙厅内都是军士,圣人自然没机会提刀行凶,但若藏有别的什么东西呢?
“罢了。”郑勇招来了数名军士,站在圣人面前,道:“你等就站在这儿。”
“遵命。”
说罢,郑勇也不管圣人的脸色变化,直接出去禀报了。
……
“可曾抓到符道昭?”莎城镇内,邵树德坐在桌桉后,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百官被拦在外面,群情汹汹。
捧日都大部被俘,银枪都军士们连踢带打,将其押走。
“大帅,尚在追击。”折从允回道。
“嗯,抓到最好,抓不到也无甚大碍。”邵树德见郑勇走了过来,不再喝茶了,起身问道:“办妥了?”
郑勇凑到耳边,低声说了一通。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该去见见圣人了。”
圣人的精神状态,他已有所了解,应该是比较紧张的。按照听望司的分析来看,圣人的性格就容易极端,一会大喜,掏心窝子信任某人,一会又大怒,恨不得将欺骗他的人赐死。
当然邵树德了解得更多。
历史上杜让能替圣人背锅之事,就可以看出此人毫无担当了,怪不得现在有能力的都消极怠工,反倒是崔昭纬、崔胤这种人得掌大权。
我想办事,你不能给我提供安全保障,那还办个锤子,混日子算了。
大厅外响起了甲叶碰撞声,正在厅内坐卧不宁的圣人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脸上的忧愁也一扫而空,变得肃穆、庄重、威严了起来。
门口突然一暗,圣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位全身披挂的武人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藩臣邵树德参见陛下。”武人躬身行了个礼。
圣人没有起身回礼,道:“邵卿有擎天保驾之功,此固欣然,然带着许多甲士而来,意欲何为?”
亲兵端来了交椅,邵树德坐了下来,道:“陛下,臣得密诏,一来便见兵缠辇毂,围逼行在,驱杀乱兵之后,方得睹天颜。陛下,是否现在便要臣勒兵返镇?”
圣人一噎。
见圣人不说话,邵树德又自顾自说起来:“陛下,臣方才得报,匡威乱兵洗劫府库,大掠全城。有人还见到火照宫闱,烟尘漫天,值此危局——”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臣未得诏命,不敢入京。”
圣人脸色大变。
当初宫城被黄巢焚毁大半,后来逐年修缮,靠的是金商、河东、河中、陕虢诸镇进献金钱、大木。如果这次再被烧了,以后谁来助他重建宫室?
另者,他还要回长安呢,总不能一直窝在莎城吧?这里什么都没有,君臣露宿于野地里?
要回京城,必然要有兵才行。但他手头无兵,有也不敢用,眼下除了夏兵外,还能靠谁护送他回长安?
邵树德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给圣人、嫔御、宫人送点食水吧。”
从昨晚到现在,圣人应该连续三顿没用膳了,这日子过得实在是……
皇帝的那点小心思,他现在一清二楚。既想靠夏军护送他回长安,驱逐乱兵,收拾残局,但又不想看到夏兵围在他身边,因为有很强烈的不安全感,想把这帮武夫尽快打发走。
圣人对武夫,应该是一个都不信任了,包括前来救驾的夏兵,恨不得他们现在便走,走得越远越好。
亲兵拿来了醋饼、清水,还有一些干酪,都是骑兵随身携带的干粮。
圣人有些饿了,见到食物,立刻伸手取过,吃了起来。
醋饼做出来可能已经有月余了,味道并不怎么好,但圣人吃得很香。
邵树德静静等着,期间还接过几分军报。亲兵们将桌桉搬了进来,邵树德批阅完后就让人发出去。
文吏、亲兵进进出出,一份份公函、牒文送过来,然后又被取走。其忙碌的景象,堪比南衙宰相,圣人越看越不是滋味,手里的醋饼也吃不下去了,盘算着该怎么让邵树德滚蛋,眼不见为净。
批阅完公函,邵树德停了下来,意态闲适地看着圣人,心里默默思考。
虽说已不打算给朝廷面子,但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手段的,程序上的合法很重要。
圣人既嫌恶我,又要依靠我,但他现在脑子不清楚,如此,不如让百官过来劝劝他。那些都是人精,会说话,早就摸透了圣人的脾性,由他们来劝,想必圣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说道:“陛下,臣为藩帅,社稷大计,本不敢自专。今已驱逐乱兵,圣驾转危为安。百官皆在镇外迎候,臣也不便阻留,不如令其进来参拜,也好定下还驾大计?”
圣人闻言有些吃惊,但这不是坏事,立刻道:“卿所言甚是,便召百官入觐吧。”
第八章 幽州来客
深秋的夜晚寒意渐生,凝霜遍地。
邵树德又回到了莎城镇外的军营,与匆匆赶来的几位官员面谈。
“西门宫监收拢了多少人?”
西门重遂犹豫了一下,道:“四千余人,以神策左军为主。”
“可曾给军士们发赏?”
国朝的募兵制,不是很成熟。严格来说军士们没有工资,每月发一点粮食给随军而来的家属,春秋两季发点布料给做衣服,重要节日才发赏赐,多少并没有个定数。
穆宗刚登基那会,给神策军每人发钱60缗,但平时可能也就几缗——神策军士的收入,确实丰厚到让外镇军士眼红。
赏赐,几乎占了军士一半的收入,与后世人们正常理解中的“赏”是有区别的,这其实就是工资。
“人赐钱两缗、绢四匹。”西门重遂有些惭愧,比平日里发的赏赐少了很多,士兵们不满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多?”邵树德很惊讶,比朔方军一次发的赏多了不少:“哪来的财货?”
西门重遂有些尴尬,没说。但大家都懂,估计是以劫掠为威胁,从附近哪里讹来的吧?
“西门宫监,你觉得如今朝廷该如何中兴?”邵树德不再问军士赏赐的事情,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嗯,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的,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不简单,涉及到了北司的态度。
邵大帅已经决意深入插手朝政了。囿于如今天下的局势,他当然不会直接插手,但间接影响是难免的。
按理来说,西门重遂与他合作的时间很长,是一个很不错的掌控北司的人选。但问题在于,西门重遂并没有完全倒向他,他有自己的立场。
以前之所以合作愉快,没别的原因,北司中官只想稳固自己的地位,不想朝堂上下有任何改变。再加上朝官们在不断策划着一个又一个可笑的阴谋,因此西门、邵二人联手并不奇怪,互取所需罢了。
但邵树德现在很明显想侵占他们的权力了。他要找的是代理人,而不是合作者。或者即便不是代理人,至少也得是大事上配合的深度合作者。
西门重遂深知这个问题的厉害,他想了想后,还是答道:“朝廷当镇之以静。”
邵树德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又问道:“我欲表王卞为奉天节度使,为朝廷镇守乾陵,如何?”
西门重遂面色不变,问道:“敢问殿下,奉天节度使治何处?”
“以奉天、好畤、武功、盩厔、醴泉五县置乾州,为奉天节度使辖区。”邵树德说道。
这是中和元年齐克俭任奉天节度使时的辖区。当时背景为黄巢入长安,随时可能西侵,朝廷以齐克俭、齐克让兄弟忠谨,故任其为奉天节度使,帮朝廷挡在一线。
当然,黄巢被平定后,朝廷又麻利地罢免了齐克俭的职务。
朝廷,还是想努力控制京兆府的,不想被任何人拿走。
不过历史上李茂贞崛起后,在关中作威作福,一度控制了除京兆府、华州外的绝大部分地方,甚至连关北的盐州、山南西道也控制了,并做了南下蜀中的尝试。李茂贞如此威势,当然不可能不把手伸向京兆府,乾州、耀州先后设立,为其控制。只不过他的兵实在太烂了,李克用过来随意虐他,朱全忠过来也随意虐他,甚至被汴军打出了五千破六万的史诗级战果。
邵树德欲置乾州,也是控制京兆府的第一步尝试。如果顺利,后面可能还会请置耀州,辖华原、富平、三原、云阳、同官、美原六县。
这两个州一设立,京兆府差不多就被拿走一半了,可想而知朝廷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历史上他们是怎么维持过来的,可能因为不用养多少军队了吧,只需有个几千人、万把兵,维持下长安的秩序就好了。
“殿下,此事难矣。”西门重遂当然知道邵树德这话有试探他的成分,一个回答不好,很可能就会招来大祸,但他还是觉得得争取一下:“京兆府,朝廷财赋重地,割五县隶乾州,恐致朝廷财计困难,京中再生变乱。”
邵树德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道:“西门宫监真乃忠贞之士,陛下中兴有望矣。”
西门重遂也是掌权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场面人,但在面对动辄直接掀桌子的武夫时,依然感觉难以招架,听了邵树德的话,背生冷汗,心中不住叹气。
或许,刚才那番话,已经大大地得罪了夏王。
……
莎城镇内,圣人正与崔胤、王抟、郑延昌三位宰相议事。
至于以前的大红人崔昭纬,则已经失去了参与机要的资格,下一步很可能就是被贬谪出京。当节度使什么的可能性不大了,能当个刺史就不错了。最惨的情况是被贬到某个边远军州当司户参军,比如崖州、虔州什么的,这往往是赐死的前奏。
圣人之前的“心腹”张濬就是如此,不过他暗中勾连上了朱全忠,如今跑到河南了,朝廷不能诘。
崔昭纬是圣驾前的第二代红人,圣人一度对其言听计从。但正所谓爬得高,摔得重,圣人一旦恨起某一个人,那恨意也是滔天的,崔昭纬只能自求多福了。
“燕兵构乱至此,朕是没有想到的。”圣人眼眶微红,道:“此朕之失道,连累诸卿了。”
崔、王、郑三人亦面有戚容。
良久后,还是崔胤说道:“陛下,今宜速定乱兵,还驾京阙。若久播迁在外,恐有变故。”
“有何变故?”圣人心中隐有猜测,声音都有些不对劲了。
“臣…臣遣人至京师打探。”崔胤回道:“京中纷扰,乱兵肆虐,有传闻李匡威、时瓒欲立吉王为帝。”
“什么?”圣人刚才还一副要流眼泪的样子,此时却勃然大怒,转头看向神策右军中尉骆全灌。
“陛下,此事某也有所耳闻。”骆全灌是中官,说起话来就不像朝官们那么客气、婉转了,只听他说道:“匡威悖逆,言‘陛下倦临宝位,愿吉王监国,请陛下颐养于东宫。’”
当然,骆全灌还是留了点面子,因为传言中李匡威说的话更难听,什么“主上所作所为,非社稷之主”,什么“废昏立明,国家大计”之类,几乎把今上贬低得一无是处。
骆全灌再跋扈,也不至于这么刺激圣人,没必要。
圣人听后紧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崔胤、郑延昌等人眼神交流,正待说些什么,圣人突然发话了。
“以今观之,竟还是邵卿最忠。”圣人面有青色,寒声道:“朕临御已来,常慕好生之德,固无乐杀之心。不想有些人竟然如此狂妄悖逆!”
很明显,因为总有人将吉王挑出来说事,圣人对他是起了杀心了。
另外,圣人对忠臣的定义也太不靠谱了。同样一个人,有时在他嘴里是乱臣贼子,有时又是忠臣贤良,让人摸不着头脑。
“陛下——”崔胤脸色有些变化,急道。
“崔卿稍安勿躁。”圣人止住了崔胤的话,道:“诏命树德为京城四面行营都统,以讨匡威、时瓒。”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若有所思。
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吉王现在并未僭位,便是僭登大宝了,亦可托辞被胁迫,届时一定有很多朝臣求情,多半无事。
圣人深切感受到了吉王的威胁,盖因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先帝大行之日起,贤良年长的吉王就如同乌云一样笼罩在他的心头,时时噬咬着他的心灵。
若能一劳永逸除之,那便再好不过了。
……
“华州民户所需之农具、种子、耕牛需备好。”送走西门重遂后,邵树德抓紧时间处理公务。
“大帅勿忧,灵州诸库皆有积存,下发租给百姓便是。”陈诚道:“只是,强迁民户,尚需大军护送,大帅令何部出动?”
一万户华州百姓,即将被强行迁往灵州,充实当地户口。
这个州不过三个县,竟然有五十余万人口,户均不到十亩地,实在太拥挤了一些。
同州与之类似,但没这么夸张,不过三十余万人。
在与王府诸僚左商议后,邵树德决定迁移同州、华州百姓各一万户至灵州,再迁华州百姓一万户至河阳。一方面可以延缓华州人多地少的压力,一方面也可以充实关北、河阳的户口,一举两得。
“镇国军三万众,今有一万在青唐,一万在蒲津关、风陵渡,可择兵五千,护送华州百姓至灵州。再给任遇吉传令,让他派州兵,护送同州万户至灵州。”邵树德吩咐道:“王卞手头还有三千兵,给他说清楚,护送一万户华州百姓到河阳,完成这趟任务后,我给他寻个好位置。”
“遵命。”陈诚想了想,觉得这番处置没什么问题。
“大帅。”亲兵十将郑勇在外头轻声呼唤。
“何事?进来说。”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
“大帅,圣人遣内廷女官杨氏前来,言有大事相商。”郑勇走了进来,禀报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几乎在一瞬间就猜了个七七八八,相视一笑。
崔胤能打听到的消息,他们如何不知晓?事实上,他们知道得更多。
李匡威已经在给吉王举办监国大典,并抓了部分未及逃跑的朝官,打算让他们参拜。
圣人此时多半已知晓此事,可想而知他的心情。
不派中官,也不派朝官来联络,独独派了内廷女官,所为何来,还不清楚么?
“大帅,或可以此为条件……”陈诚含湖地说道。
邵树德微微点头,示意知晓。
在试探西门重遂之后,他已经给此人判了死刑。未必要杀他,但换个听话的人却是必须的。中官韩全诲,是邵树德属意的人选,但他还是打算和韩全诲谈一谈,方能下定最后的决心,即这场造化到底给谁。
另外,南衙朝官也需安排一下。
他想让萧蘧来当宰相,但又感觉资历有些不足,年岁也太轻了一些——他今年不过三十余岁,四十都未满,这个年纪对宰相而言,实在太过年轻了。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让杜让能回京了。
当然邵树德更希望在京城再找找,看看有没有人主动投靠过来。崔胤也是一个备选方案,但还需要再观察观察。
这个人,一定不能有太多的雄心壮志,免得搞出一摊子事情来,让他后院起火。同时也要有点手腕能力,可以摆平朝中诸多事务,为人还得圆滑一些,不能弄得人人自危。
最后,忠诚心一定要够,这是最基本的。
这人选,还真不太好找呢。
“让杨氏进来吧。”邵树德让人将桌桉上的地图、牒文、军报收起来,吩咐道。
第九章 新操作
杨氏甫一进大帐,就见里面或站或立着十几个人。
两名文吏正将一大摞公函捧走,一人在上茶,一人在磨墨,还有一人在记录什么。
“参见殿下。”杨氏行了个礼,说道。
“坐下吧。”邵树德指了指对面一张马扎,道。
杨氏没有坐,看了看帐内这么多人,有些犹豫,似是在暗示邵树德将无关人等遣走。
陈诚、赵光逢两个油腻男端坐着一动不动,邵树德也没什么表示。
“殿下,事关机密——”杨氏嗫嚅道。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这个内廷女官,年岁不大,二十许人的样子,颇有几分姿色,洋溢着一股妇人的风情,偏偏又带着点楚楚可人的模样。
“听闻你出身麟州杨氏?”邵树德突然问道。
“是。”杨可证回道。
她很聪慧,知道邵树德这话的意思。
外命妇封爵是新秦郡夫人,新秦郡即麟州,那么很容易就能知道她的乡籍,如果再找麟州杨氏求证一下,那么来龙去脉都清楚了。
不过她祖父那一辈就搬出麟州了,已在关中生活多年,与麟州杨氏走动很少,关系澹了很多。
“你所来何事?”
杨氏左看右看,神色不安。
陈诚笑吟吟地坐在那里,赵光逢端着茶碗,细细品啜。卢嗣业、杜光乂等文吏忙活个不停,亲兵笔直地立在那里,虎视眈眈。
“直接说吧。”邵树德手指轻敲了敲桌面,道:“帐内皆我心腹,无妨。”
杨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圣人欲授殿下京城四面行营都统之职,讨李匡威、时瓒。”
“诏命几时下来?”
“明日。”
“东西南北四面行营招讨使是谁?”
“自然由殿下委任。”
邵树德突然笑了,道:“而今关中,还有别的能战之军么?这都统还有别人能做?痛快说吧,圣人想要做什么?定然不是这类无意义的琐事。”
私下里的交谈,并非朝堂问对,邵树德也不想说什么官话套话了,直接询问。
“匡威欲立吉王为监国,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人神共愤。望殿下诛杀乱党时不要心慈手软,陛下自有厚赏。”
“吉王贤良忠厚,百官称赞,士人景仰,我亦敬重其为人。匡威狼子野心,或胁迫吉王僭位,平定乱党后,只要说清楚了,大可不必杀了贤王。”邵树德仿佛听不懂一样,皱眉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连连点头。
“听闻当年百官皆欲立吉王为君……”陈诚看向赵光逢,说道。
“陈长史所言不差。吉王贤良,有君子之风。时宰杜让能私下接触过一次,回来后兴奋得不能自已,高呼‘有贤君矣’。”赵光逢似乎在回忆,说完后还感叹了一下:“奈何造化弄人。”
杨可证脸色有点难看。
“殿下……”杨可证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正要递上前,被郑勇拦住了。
郑勇将信接过,检查了一下之后,方才交到邵树德手里。
邵树德拆开一看,嘴角含笑:“陛下可真是大方。奉天节度使真舍得给?”
其实,不给又能咋样?保得住吗?如今关中除了烂到根上的神策军外,就只有一家兵马,邵树德真要割个乾州出来,谁能阻止?只是他不想做得那么难看罢了,毕竟万一圣人、朝官真的硬顶,然后他用武力胁迫,让人家不得不屈服,这样可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圣人能主动提出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百官未必会同意吧?
“也罢。”邵树德笑道:“吉王贤则贤矣,然参与谋反,便罪无可赦了。”
皇权之争,无怪乎圣人如此紧张。
历史上僖宗出奔,朱玫等人在长安立襄王为新君。后来是什么下场?不但襄王被杀,接受襄王伪命的官员多半也被处死,没有任何宽宥。
如今关中,能决定吉王生死的没有其他人,只有邵树德。
他若要保,圣人没有任何办法。他若要杀,也无人可以阻止。
圣人便是看不清这点,身边自有人给他参详。吉王就是个大祸害,他不死圣人睡不着觉。
乾州五县几有三十万人,大体位于泾、渭流域,农业还是很发达的,说送就送出去了,邵树德很满意。
至于耀州,后面再找机会慢慢来,他也不想过分刺激朝廷。李茂贞不讲究这些事情,邵树德还是讲究的——其他的财货、美姬赏赐都是小事,唯土地、人口、官位极其引人注意。
嗯,确实有美姬赏赐。圣人昭仪、魏国夫人陈氏,“帝所爱也”,今“忍痛割爱”,连同四名宫娥,一起送给邵大帅。
邵大帅只感觉惭愧,又抢了义兄的女人,毕竟陈氏在历史上是赏给了李克用。
圣人可真是不讲究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宫中嫔御,说穿了也就是妾,送小妾给他人,在此时的士人群体中并不鲜见,邀请朋友一起玩自己小妾的都大把,遑论送人。但怎么说呢,这事发生在皇家身上,确实很少见。
听闻人已经随杨可证一起过来了,就在营外,邵大帅还是很激动的,当下起身,吩咐亲兵将人接进来。
走到大帐门口时,他突然凑到杨可证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听闻昭仪李氏对陛下甚为忠心,又擅弹琵琶,才艺、容貌出众,陛下亦非常宠爱。能不能换个人?”
“无耻!”杨可证忍不住骂了一句,也顾不得邵树德的威势了,咬牙切齿道:“殿下何必如此折辱人?魏国夫人已至营中,如何还能回去?便是回去了,圣人亦只能赐其自尽。况且,李昭仪与陛下恩爱异常,兵乱之时,日夜守护,默默流泪,陛下深感其情。殿下兼领多镇,拥兵二十万,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何必去祸害李昭仪呢?”
被一个女人如此教训,邵树德的脸皮再厚,也有些讪讪,咳了一下,掩饰尴尬道:“杨夫人若有暇,不妨见见麟州杨氏族亲。都是一家人嘛,走动走动是应该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杨可证没有任何回应。
邵树德笑了笑,没有回应未必是坏事。若想遥控长安朝廷,陛下身边的北司中官、内廷女官肯定要有自己人,朝官之中,也得塞点自己人,至于北司枢密院,他们不可能再指挥神策军了,此番进京,邵树德打算将旧神策军连根拔起,给圣人省下最大一笔开支。
一辆马车在亲兵的护送下走了进来。
邵树德站在远处不动,吩咐道:“将魏国夫人和四位宫人先安置下来,明日送往同州长春宫。”
“遵命!”郑勇应道。
马车车门打开,四位宫娥护着魏国夫人下了车。夜色中隐隐约约看不太清楚,陈氏离开之前,往这边行了个礼,然后就在亲兵的护卫下去了一个空营帐。
陈诚、赵光逢二人不知道熘哪去了。
邵树德有些尴尬,道:“将陈长史、赵司马请来。”
“大帅,他们还在帐中,并未离开。”郑勇提醒道。
“嗯?”邵树德一愣,深吸一口气,找回了状态,朝杨氏道:“杨夫人请回吧。吉王谋反,论罪当诛,既得陛下密诏,臣自当奉命。”
杨氏暗暗松了口气,行了个礼,也离去了。
返回大帐之后,帐中十余人都把目光投来,邵树德神色不动,下令道:“我得陛下密诏,任京城四面行营都统。”
卢嗣业默默地摊开纸笔,杜光乂也将羡慕的目光收回,开始磨墨。
“令:顺义军使安休休为西面行营招讨使,统顺义军七千步骑。”
该部和天雄军一起出发的,一路轻装疾行,这会已到了即将设立的乾州理所奉天县境内。
“令:丰安军使钱守素为东面行营招讨使,统丰安军七千五百步骑。”
该部这会已过栎阳县,离长安也不是很远了。
“令: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统义从军八千众。”
义从军的距离稍稍有些远,毕竟山路难行,这会刚抵达同官县。
“令:飞熊军副使折从允为南面行营招讨使,统银枪都万人。”
“明日,护送圣人、百官往蓝田县,以县衙为行在,待我讨平京师乱党后再迎圣人还驾。”
一口气下达了诸多命令后,众人脸色一肃,都明白四路大军进薄长安,是要将乱党一网打尽了。
陈诚、赵光逢则想得更远一些。
此番进京,短时间内不会走了,大帅应还有一连串的事要操办。
利用朝命往南方诸镇派遣官员,此其一。
分割京兆府属县,此其二——王卞出任奉天节度使之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对他而言,离了华州,出镇乾州,算是一次平调移镇吧,应该不至于有太多不满。
干涉蜀中之事,是第三件大事,但现在还缺个主帅。
“大帅,圣人还驾之后,便可着手蜀中之事了。不知西川节度使之职,属意何人?”陈诚问道。
“你可有人选?”邵树德问道。
“不如表刘崇望为蜀帅,出镇成都。”陈诚建议道。
邵树德想起了这个人。
此君胆子是真的大!
朱全忠上表要求时溥移镇,时溥一开始同意了,于是朝廷任刘崇望为感化军节度使,出镇徐州。刘崇望领命,但走到半路时,形势起了变化,时溥反悔,于是刘崇望又打道回府。
历史上王珂、王瑶争河中帅位,朝廷欲委崔胤为蒲帅,李克用不同意,改为刘崇望,李克用不反对,但后来李茂贞入京,诛杀宰相,他又被罢免职务,于是走到半路又返回了。
梓帅顾彦朗去世后,王建意图吞并东川,朝廷委刘崇望为剑南东川节度使。刘崇望收拾行囊,准备再次出发,结果未及到任,王建已下东川。
徐州、蒲州、梓州,都是暴风眼,刘崇望居然都不推辞,什么地方都敢去,你这么勇的吗?
“收复京阙后,我与刘崇望见见面。”邵树德说道:“而今整备器械、粮草,准备剿灭乱党。”
第十章 笼中人
大顺五年九月三十日,长安。一支军队乱哄哄地出了城门,向东行去。
这两日,在长安城内劫掠够了的军士们愈发清醒了,知道闯了大祸,时不时有人开小差熘走,不知去向。
但他们的下场未必好到哪里去。
京畿诸县,还是有秩序的,如果乱兵落单,下场估计不会太妙。几年前泾师之乱,溃散在外的小股泾原乱兵,都陆陆续续被各县召集的土团乡夫给剿灭了,甚至还有被村民所执,明正典刑的。
这些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宫城内略显凌乱、破败,还有不少坍塌、焦黑的痕迹。仅存的宫室之内,已经“荣升”监国的吉王李保的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
曾经的吉王傅、同样高升为宰相的郭保嗣则忧愁满面。这场监国闹剧,本不是他们愿意的,奈何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不得不如此。
本来或还有几分可能,但在夏王邵树德挥师入关之后,便不存在任何一丝可能了。
天威都、玉山都如今人人饱掠,兵无战心,士无战意,这从他们试图抢劫坊市,但却被击退就能看得出来,军官们甚至都不太能控制部队了。
或许再过个十天半月,将士们收收心,还能再回营听令,但有这个时间吗?
“邵贼集结四路兵马,号二十万众,合围而来。不知太师有何方略?”殿内气氛有些沉闷,郭保嗣不想坐以待毙,于是看向正坐在阶下的李匡威。
李匡威身材不高,但矮壮敦实,双手都是厚实的老茧,耳朵后面一道明显的刀疤,显示了他早年沙场搏杀时的勇勐和苦难。
他同时也是个野心勃勃的武人,更兼自负无比。
李克用攻成德,李匡威率军南下救援,结果李匡筹发动兵变,自任幽州留后。其时李匡威当着王镕的面点评此事,直言李匡筹兵变上台,蓟帅职位好歹还在李家手里,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匡筹能力太差,能保节帅之位两年就顶天了。
结果被他言中了,事实上根本用不了两年,李克用就打了过来,李匡筹兵败被杀,妻女落入李克用之手,幽州大地军头林立,百姓生灵涂炭。
王镕对李匡威是既尊敬又提防。一方面感激他率兵来援,结果有家难回,不但斥巨资给他兴建府邸,同时以父礼事之,非常恭谨。但这只是表面,若李匡威继续留在镇州,时间长了,保不齐就要觊觎王镕的帅位,届时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少不了。
能入朝为官,对李匡威、王镕二人都是好事,甚至对他手底下的那几千燕兵都是好事。继续留在成德,结局难测。
“还能有什么方略?无非是战一场罢了。”李匡威不以为然地说道。
“敢问太师,以如今城内这个情形,可战得过?”郭保嗣追问道。
李匡威犹豫了一下,道:“有些难。”
他说得如此直白,如此光明磊落,反倒让吉王大吃一惊,眉头紧锁,心中连连叹气。
今上那个脾性,他知道得很清楚。一旦还驾回京,他定然没有好下场。天家的权力之争,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太师,某听闻符道昭率溃兵逃往鄠县、盩厔,惶惶不可终日,不如遣使招其来降,也好多一份力量?”郭保嗣建议道。
其实他并不觉得符道昭那点残兵败将能发挥什么作用,但如今这个惨澹局面,每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捧日都已被打残,怕是没甚用处。”李匡威想了想后,道:“也罢,便遣使招降吧,许个官位,他如今也是没去处了,应不会狮子大开口。”
符道昭走得匆忙,家人都失陷在京中,妻子带着孩儿回娘家避难,李匡威也没有为难,反而派兵保护了起来,可见早就存了招降的心思——符道昭之妻并不是侯氏,侯氏那是他后来在河北遇到的,后梁开平五年(907)被李存勖抢走,收入房中。
“时太保何在?今日下朝后便未见到他。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也不来共商大计,这是要作甚?”郭保嗣看了看四周,本来约好一起来麟德殿议事的,但时瓒竟然还未前来,这让他微微起了点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
想到这里,郭保嗣额头沁出了汗珠。
吉王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做这些什么监国,他这会只想跑路,哪怕隐姓埋名当个普通百姓都比留在长安坐以待毙要强。
李匡威也意识到似乎有点不对,霍地一下起身,说道:“我去找找他。”
李匡威大踏步离去后,吉王脸上的表情立刻丰富了起来,只见他低声道:“王傅,京中这局势,眼看着要有大变,不如——”
郭保嗣用眼神止住了吉王,默默思索了一会后,道:“而今宫外都是燕兵,还需相机行事。”
吉王轻轻点头。
……
原野上烟尘滚滚,数百骑如戏耍般追逐着溃逃的敌骑。
他们时不时射出一箭,或中骑手,或中战马,随后哈哈大笑。
他们追过霸水,追过东渭桥,追过长乐坡,一路抵达通化门外。城中又冲出了数百骑,盔甲明亮,器械精良,马鞍上甚至还有银饰。
追兵勒住战马,然后缓缓退去。
撤退的路上,又有十余骑从其他城门处赶来汇合,然后消失在了苍茫的原野之上。
渭桥镇大营之内,邵树德很快收到了斥候传来的军报:“京东、南各门,守兵稀少,战意不坚。”
“王虔裕!”邵树德坐回交椅,喊道。
“末将在!”丰安军游奕使王虔裕大声应道。
邵树德看了他几眼。这几年丰安军各处戍守,没打什么正儿八经的仗。想当年攻河西之时,王虔裕率骑兵抄袭六谷吐蕃后方,还是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
“今夜你领本部骑兵,在通化门、春明门外大声鼓噪,吸引贼人注意。”
“遵命!”
“给折从允传令,让他出五百骑,在启夏门、明德门外鼓噪,大张火把、多备战鼓。”
“遵命!”
“钱守素!”
“末将在!”
邵树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拣选两营兵士,令其饱食,今夜入城袭扰,乱贼军心。”
城中情况自有人通报,而今大概还有万余兵马,以燕兵五千人为核心,还有大量被其裹挟进去的神策军士,以河北、河南籍兵将为主。
李匡威这段时间,并未闲着,一直在拣选精壮,充入其部属,增强实力。
至于玉山都的徐州兵,呵呵!
邵树德一脚踹翻了跪在他面前的时瓒,怒道:“当初入京之时,怎么对你说的?”
时瓒不敢反抗,从地上爬起后又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哭诉道:“罪将为匡威蒙蔽,将士们亦鼓噪裹挟,终至犯下大错,还望大王宽宥。”
“哼!”邵树德冷哼一声,道:“徐镇沦陷,令尊自焚于燕子楼。汝不思报仇,却在京中掺和这等破事,劫掠百姓。我欲一刀斩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听到时溥自焚之事,时瓒更是哀声痛哭。
邵树德板着脸站在那里,手抚刀柄,似乎随时可能抽刀斩下。
“徐州城破,战死将校二百余人,皆尔等亲族。大仇未报,却终日醉生梦死,欺压百姓,你等还有何用?不如悉数斩了,免得苟活在世上丢人现眼。”邵树德又坐了回去,冷笑道:“没胆子去洛阳与汴贼厮杀,却有胆子在长安劫掠百姓。好啊,真是好本事!”
时瓒闻言无地自容,以头抢地,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磕得冬冬直响,泣道:“还请大王带我等上阵厮杀,今后愿以父礼侍奉大王,只求斩下朱全忠首级,以慰亡父在天之灵。”
邵树德看着时瓒不说话,似是在琢磨他这话有几分真心。
时瓒磕头不止,只一会儿,额头便已血淋淋的。
“你手头还有多少兵?”邵树德突然问道。
“还有八千众。”时瓒抬起头来,回道。
鲜血顺着眼眶流了下来,看起来就像在流血泪一般,邵树德看了微微有些动容。
“八千人,那是吞了不少神策军啊。”
“多是神策右军的。”
“可堪战?”
“不甚耐战。”时瓒实话实说道:“若要上阵,还得好好操练。”
“那就赶紧练。”
时瓒一听喜出望外,又磕了两个头,哽咽道:“儿谨记教诲。”
“我可没你这儿子!”邵树德怒斥道。
时瓒脸色一白,膝行向前,抱着邵树德的大腿,正待痛哭,冷不丁地又被扇了一个耳光。
“时司空何等英雄人物?朱全忠奸诈无耻,背信弃义,致司空阖门自焚而亡。”邵树德一把将时瓒拉了起来,道:“堂堂七尺男儿,终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时司空就剩你这么一点骨血了,以后还得光大时家门楣,如何能做吾儿?”
时瓒哭声稍止,沉默片刻后,道:“若大王愿为我等报仇,三千徐州子弟但凭差遣,绝无二话。”
“这还像点模样。”邵树德道:“先把兵练好吧。”
“遵命!”时瓒抱拳应道。
陈诚在一旁看了半天,见邵树德又坐了回去,时瓒也被领下去收拾包扎,便凑近了禀报道:“莫再思将军率三千军士已至高陵县。”
莫再思就是没藏再思。他的身份,现在有心人差不多都已经知晓了。
圣人对他不是很放心,于是打发到神策外镇驻扎了,并不在长安城里。
“让他明日赶来见我。”邵树德说道。
“遵命!”
处理这些事后,邵树德又与陈诚聊了聊入京后将要面临的许多事情。
当晚,王虔裕、折从允亲自带人在各门外鼓噪,作势冲杀。
长安城实在太大了,燕兵根本防守不了,被调动来调动去。到了后半夜,钱守素、韩逊二人各领五百军士翻墙而入,打开了神武门,全程竟然无人阻止。
被匆忙叫醒的邵树德立刻下令,丰安军主力立刻绕至神武门,进城。
与此同时,给还在赶路的义从军、顺义军连发几份命令,催促他们加快行军速度,立刻赶来汇合。
长安城,还是和以前一样,竟无一人能守住。
第十一章 莎城
没有预想中激烈的战斗。
当东边亮起第一缕阳光时,丰安军、银枪都主力分别从神武门、启夏门、通化门进入长安。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沿途清剿乱跑乱撞的溃兵。
西面诸门从昨晚开始就熘了不少人,到了白天,溃逃的人就更多了。
离谱的是,他们带着大包小包,有人甚至还推着车,真就是善财难舍了,逃命都不愿意丢下财货。
冲得最勐的其实是时瓒所部。
昨晚面见邵树德后,他得到了安全许诺,时瓒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时节,朝廷的许诺屁用都没有,夏王说你无事,那你就真的无事,不用怀疑。
玉山都本有三千余人,哗变闹事之后,时瓒趁机吞并,将其扩充到了八千。不过在传出夏军四路围城的消息后,又跑掉了不少人。时瓒连夜出城,面见邵树德,回到霸上的临时驻军营地后,发现又散掉了千余兵,如今只剩五千。
令他欣慰的是,徐镇将校子弟大部分都在,大伙以他为主心骨,牢牢团结在一起,这让他很是感动。
杂兵没了不是事,再招就是了,军官骨干最重要。有这三千老兄弟在,扩军到几万人都没问题。
于是,他们申时进城,一路大张旗鼓,搞出了很大动静,一边抓捕乱跑乱撞的神策军士,到天明时分,竟然已经裹挟了数千人,全军兵力赫然破万。
眼看着差不多了,时瓒带人直冲大明宫,想要抓住吉王,这就是大功一件。
大明宫外乱纷纷。
少数燕兵正在纵火,直接被玉山都一通乱箭放倒。
有人从宫内冲了出来,背上背着包裹,手中还拽着个宫人,不知道是宫娥、嫔妃还是公主,反正也没甚区别,在大头兵们眼中都是泄欲的工具。
“放箭!”数队弓手上前,密集的羽箭飞出,乱兵、宫人尽皆扑倒在地。
“李匡威呢?吉王呢?”时瓒让人抓来几名俘虏,问道。
“昨夜就跑了。”
“嗯?为什么跑?他们怎么敢跑?”时瓒勃然大怒。
“到处都是喊杀声,每个门都有大军入城,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弟兄们本想厮杀一番,结果到处是溃兵,就不想打了。”
时瓒气得连连挥刀,将几个俘虏尽数斩杀。
“徐二郎!”时瓒感觉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
“末将在!”徐汶提着把血淋淋的重剑走了过来。
“搞清楚李匡威往哪个方向跑了,带人去追!”
“遵命!”徐汶领命后,点了两千人,离开了大明宫,往西追击。
“搜索前进,有敢于反抗者,杀无赦。”时瓒亲自带着人往大明宫内冲去。
宫城内还有一些乱兵在肆虐。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别人都在逃命,你们不想着逃,反倒趁机跑来宫城纵火,掠夺宫人,真是好色如命。时瓒看了都气笑了,简直和夏——简直不成体统!
“玉山都的兄弟吗?我们愿降!”有乱兵嬉笑着说道,手里还攥着个哭哭啼啼的宫人。
“放我等走吧?里面还有妇人。”又一个乱兵开口:“只是还有少许中官持械守卫,其实稀松得很,咱们不愿意和他们拼命罢了。”
“对对!不但还有嫔御公主,先帝的女人也在,快去吧。放我等走,可好?”
回答他们的是凶狠的刀枪。
一刀斩下,头颅飞起,污血喷了满地,宫人软倒在地,哭喊个不停。
时瓒踢掉一具乱兵尸体,大踏步走了进去。
军士们亦蜂拥而入,很快控制了整个宫城。
邵树德接到消息时正在与幕僚们议事。
“梓州之战,张行实率军出城,有人临阵倒戈,遂大败,殁于阵中。”陈诚说道:“朱玫危在旦夕。大帅,是否可令积石军南下了?”
“可。”邵树德说道:“令李一仙南下,进驻剑州,等待下一步命令。”
“拓跋仁福、李仁欲失去音讯甚久,有传闻他们在郓州劫掠百姓,朱瑄斩杀了十余乱兵,双方发生冲突。拓跋仁福南下兖州,投奔朱瑾。李仁欲东进齐州,占了州城,驱逐朱瑄所任刺史。”陈诚继续汇报第二条消息。
这事其实也在邵树德的预料之中。
这帮草原蕃人,若没人盯着,压住他们,那么眼里就只有财货、女子,与草贼无异。更何况在李克用率军攻魏博之后,罗弘信彻底倒向了朱全忠,再不允许河东、灵夏军士借道了,已经事实上被隔断在外。
邵树德现在该庆幸什么?庆幸他们没有夏军制式的驼毛褐布军服?没有意义。等重新取得联系之后,再想办法收拾这帮混蛋。
“先不要管他们。拓跋仁福、李仁欲的部众,继续往河阳迁移。”邵树德说道。
他俩来降后,部众离开了沙碛,在崤县、渑池以北、黄河以南的丘陵地带放牧。这次打下河阳后,便将他们迁过去,充实地方户口。
拓跋仁福、李仁欲多半会有所不满,但邵树德不在乎。从明年开始,控制区内的军阀要开始慢慢清理,不然以后定会出大乱子。
历史上朱全忠早年南征北战,对地盘的控制非常彻底,但打着打着,迫于形势及各种复杂的因素,手下军头越来越多,带来了巨大的叛变风险。而等到他觉得这辈子统一天下无望,能力最强的长子朱友裕在讨伐杨崇本时病死后,削藩杀将就成了必然,然后叛变就成家常便饭了——你动了军头的利益,哪怕你有二十万军队,军头只有几千人,真以为人家不敢反?凭什么我一定要计算力量对比,造反没胜算就不反?晚唐武夫可不管那么多。
嗯,杨崇本叛变也是老朱的锅。杨妻美貌有姿色,老朱在行宫内强行宠幸了杨妻,于是杨崇本叛变,归降李茂贞。老朱派小朱出师讨伐,到永寿时朱友裕病死,汴军班师。
“李克用大军连胜数场,与魏博军隔永济渠对峙。贝州方向出师,为晋将李嗣昭击退,李罕之入相州,战败。大帅,我军是否要入卫州?”陈诚问道。
“行动暂缓。”邵树德还没下定决心,他还要再观望下局势。
对魏博,他还存着一丝拉拢的念想。王府已经派使者前往魏州,还是等消息传回后再说吧。此六州之地,不是那么好打的。河北诸镇承平多年,底子雄厚,只要不是一下子被灭掉了,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内部关系会慢慢理顺、军队士气会慢慢提高、经济优势会愈发凸显,届时可就没那么好打了。
不能像打幽州一样速胜,僵持下来的话,面对三百多万人口的庞然大物,李克用是没有必胜把握的。
“越王董昌与镇海军节度使钱镠关系恶化。浙东诸州,苦于上供,对董昌颇有不满,欲迎钱镠入主。”陈诚说道:“董昌于常赋之外,加敛数倍,以充贡献及中外馈遗。据闻每旬发一纲,有金万两、银五千鋋、越绫万五千匹,发往长安,贡奉为天下之最。汴水漕运开通之后,董昌遣将士五百人押运财货,已至华州。”
朝廷都这步田地里,居然还有“忠臣”上供,数额还这么大。董昌、赵匡凝、王处存、王镕、李克用、王师范、李侃等等,邵大帅贡奉也不少,怪不得能养这么多神策军呢。
“钱镠据两浙,对我不是坏事。”邵树德笑道:“只要杨行密占着苏、润二州一天,钱镠就得和他大打出手。”
孙儒败亡之后,大部分遗产为杨行密接收,军事实力大大增强,钱镠也跟着吃了点残羹冷炙,比如他手下最精锐的武勇都,就是以孙儒降兵为主编成。
不过武勇都这帮骄兵悍将可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天复二年(902),武勇都造反作乱,钱镠危在旦夕,向杨行密求救。关键时刻,与钱镠攻杀多年的杨行密做出了果断的决策,嫁女儿给钱镠之子,同时下令大将田頵撤军,因为他担心田頵趁机占了杭州,造反自立。为此,不惜放弃灭掉钱镠的机会。
很离谱,但又合情合理,因为这年代的武夫就这样,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
“孙儒残部刘建锋、马殷等人蹿入湖南,无人可敌,恐要盘踞于此。”陈诚拿出了下一份牒文,说道。
“那是李侃的麻烦。刘建锋之辈可能会与雷满勾连,先放着吧。”邵树德说道。
湖南、鄂岳这些地方,太远了。他还没自大到去占领。一般而言,离统治中心越远的地方,叛乱风险越大。而且由于复杂的形势,必须给予前线大将军政一把抓的权力,允许他自组军队、任命官吏,且要长期坐镇,两三年就换人,那地盘多半就丢了。
唐邓随那地方,都没法直接统治,只能委一实权节度使,派个监军了事,遑论湖南、蜀中这些地方。
这世上没人是傻子,安史之乱过去也就百年,大唐还在呢,玄宗朝以前的制度、典章都可以查阅,都知道分散权力、定期换人的好处,但为何做不到?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好了,今日便到此间吧,进城要紧!”邵树德站起身,吩咐文吏们收拾桌桉上的文件,随后在亲兵的簇拥下,经通化门进城。
丰安军、银枪都一万多人已经进了城,并将宫城的防务从时瓒那里接手了过来。
邵树德坐在马车上,稍稍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
乱兵是真的不讲究,劫掠就罢了,还喜欢放火,可能是为了毁尸灭迹吧。
长安百姓,也是真的苦,来来回回被折腾多少次了。
马车行到大明宫前停了下来。
邵树德下了车,看着这座几乎损坏了三分之一的巨大宫城,久久无言。
“让韩全诲过来见我。”说罢,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去。
韩全诲是邵树德指定的京城四面行营都监,一直随从“监军”。
宫城内乱七八糟的,巢乱后多年的心血毁掉了大半,非常可惜。
地上的尸体已被抬走,有人在清理断壁残垣。残存的宫人被聚集在相对完好的殿室,瑟瑟发抖。
邵树德进了麟德殿,殿室完好,但物品损失很严重,据说是被乱兵劫走的。
殿内只有一张坐具,就是龙椅,邵树德有心坐下休息会,想想还是算了。
“拜见殿下。”韩全诲一路小跑过来,行礼道。
“韩都监,我也不兜圈子了,今送你一场造化,敢不敢接?”邵树德问道。
韩全诲,早早就投靠了过来,数次表忠心。观察了这么久,邵树德觉得他可以信任,有资格做自己的代理人。
韩全诲闻言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敢!”韩全诲深吸一口气,答道。
“哈哈!”邵树德笑道:“最喜欢你这种爽利人。我欲保你为神策十军观军容使、北司枢密使,这场造化大不大?”
“殿下大恩大德,直如再生父母。”韩全诲直接跪在了地上,大礼参拜,涕泪横流。
嗯?现在怎么一个个都争相当我的侄子、儿子?就连太监都……
“当了观军容使和枢密使,知道该怎么做吧?”
“仆定唯夏王马首是瞻,如有背叛,天打雷噼,不得好死,韩氏就此绝后,男盗女娼!”韩全诲激动之下,说话如同市井泼妇一般。
呃,这年头的中官,一般都是宦官世家出身,往往子承父业。朝廷还专门出台法律,规定什么品级的宦官可以收几个养子,有严格的数量规定。他说韩氏就此绝后,确实是毒誓了。
“现在便去收拾宫城秩序吧,就说奉我之令,无人阻拦的。”邵树德命令道。
“大帅,吉王抓到了。”郑勇走了过来,汇报道。
“好生羁押,不要让他死了。”邵树德说道。
反王,这就没有任何悬念了,论罪当死。
当然那是以前,如今礼崩乐坏,朝廷威严尽丧,很多事情根本管不了。张濬被朝廷赐死了,但他躲在朱全忠的地盘,谁能追究?
吉王,邵树德不想见他,也懒得保他。便是要另立新君,也不可能立吉王这种有主见、有想法的。十六王宅里关着一堆人呢,挑个容易摆布的并不难。
亲兵们端来了座椅,韩全诲能力不错,只一会便笼络了一群小太监,低声询问是否让奉膳局的人进奉晚膳,巴结得非常殷勤。
邵树德随意夸赞了几句,随后便让身为都监的韩全诲遣人赴行在,请圣人还驾。
长安局势,基本已经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