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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浑水摸鱼

    大雨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庞师古登上高台,眺望西方。

    昨日收到军报,夏贼出太行陉,数千骑。吸引了长直军的注意力后,夜中派人突破了汴军封锁,在城内守军的接应下,有千余人冲进了怀州助守。

    据此,怀州城内的夏贼,应该不下三千,若反复攻打,应该是可以打下来的,但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需要耗费多长的时间?

    轵关、济源一线,已经成了一个烂疮,虽说有戴思远部飞龙军、厅子都精锐以及张慎思的千余骑兵,夏贼在外活动的骑兵可以驱赶,还可以勉力维持这条战线,但时间长了,总是个麻烦。

    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正面攻不下河清。

    最近几日夏贼似乎增兵了,据拷讯俘虏得知,新增了铁林军及大量邵州土团乡夫。

    邵州的情况,如今多多少少也有所了解,邵贼几乎是一户一丁征兵,让他们送死。

    河清和柏崖仓,前期就丢下了大几千条人命,简直丧心病狂——死了那么多男人,怎么还不叛乱?

    营中升起了鸟鸟炊烟,风中隐隐传来呛人的烟味。连日阴雨,砍回来的柴都湿漉漉的,生火困难,将士们已经不可能顿顿吃热饭。

    其实这才刚进入雨季几天,还可以忍受,若时间长了,士气肯定要受到影响。

    庞师古突然想起了两年前随东平郡王出征徐州的事情,连日暴雨,不得不退兵。与这会何其相似也,好像是个不太好的兆头。

    “都将楼上观雨,是何等雅兴。”木梯上传来脚步声。

    庞师古回首一看,是粮料使萧符。

    “李将军那边怎么说?”庞师古继续看着在雨中若隐若现的河清县城,问道。

    “李将军”就是李晖,东平郡王的八十元从老人之一,管着水师。

    “李将军说,他已派人前往洛口、汴口,征集船只,不日便到。”萧符答道。

    庞师古点了点头。

    这几日,虽然下雨,但汴军一直在加固营地。尤其是黄河岸边一高处,修建了两道营栅、一道壕沟,这会正在造简易桥板,打算下桩建栈桥,让水师接应。

    此事机密,他也是趁着下雨在弄,不让夏军知晓。

    撤军的命令已经下达,东平郡王亲自发出的。

    老实说,庞师古很不甘心,但又没有任何办法。

    数日前夏军反击,一扫之前被动挨打的态势,大军前出,勐冲勐打,让汴军有些措手不及。

    虽然将夏军凶勐的反击遏制住了,但前线将士心理大受震撼,尤其是被打残了的坚锐军,已经无力再战,只能让他们先撤了。

    战斗力相对低下的土团乡夫会第二批撤离。

    精锐善战的衙军主力留守营寨,接应各方。

    “萧将军——”庞师古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问道:“大帅下令撤军,可是因为其他方向有变?”

    “有的。”萧符点了点头,道:“濮州方向,朱瑄不知道为何,突然率兵出城。夏贼蕃将李仁欲、拓跋仁福率六千骑呼啸而至,王重师、贺德伦迎战,击退郓兵。夏贼骑兵冲了一次长剑军,损失惨重,随后便避而不战,只专事劫掠。此等蕃人,固不愿为邵树德卖命,但对财货极为渴求,听闻在郓镇时便多有劫掠之举,此时又劫曹州,甚是麻烦。”

    朱瑄的出手,是促使朱全忠下令退兵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家兄弟活跃起来,是可以预见的事情。虽然这对郓镇本身未必是什么好事。但这种武夫,没人可以控制他们,没人能让他们屈服,他觉得看到了机会,就出手了,就这么简单。

    “朱瑄、朱瑾,死灰复燃。”庞师古叹了口气。

    当初攻灭时溥后,本来就要移兵攻兖、郓了,但折宗本在南阳三路出师,声势浩大,生生逼得汴军改变了战略方向。

    折宗本被压回去后,丁会趁势攻入唐州、随州,邵树德为了给他岳父减轻压力,又从河阳方向发动攻势。这翁婿两人,配合得妙啊!

    如今,汴军主力尽在西侧,东侧的朱瑄又活跃起来了。

    河南四通八达之地,突然变成了四战之地,让人极为懊恼。

    “都将,连日阴雨,双方都无法动兵。眼看着雨势将歇,不如将寇将军所部召回,徐徐退往孟州?又或者,先将不善战的土团乡夫召回?免得仓促间,他们跑散得到处都是,白白给夏贼捉去。”萧符又建议道。

    “张慎思刚到济源,他舍不得轵关的那几千人。”庞师古说道:“邵贼似是嗅到了风声,遣兵勐攻轵关,不计伤亡,死死咬住了守军。”

    轵关守军本有七千余,这会应是不足七千了。你让他们怎么撤?

    撤一部分?那剩下的人士气可就崩溃了,怕是和你争着跑路比谁快。

    不撤的话,让他们钉在那里,那可就是弃子了。

    这就是注定有人要被牺牲。

    不甘心啊!

    庞师古左算右算,不觉得这仗会败。

    便是怀州让人偷占了,夏贼又增兵太行陉,但怀州战场的己方兵力仍然是够的,又有沁水运粮,后路无忧。即便轵关粮道可能受到袭扰,但关城之内本身就有三月所需粮草、器械,问题不大。

    还可以打至少三个月啊!为什么现在就撤?

    “不如我去趟济源,说服张将军痛下决心?”萧符提议道:“河阳也没几个人了,让邵贼得去便得去吧,咱们以后再杀回来就是。只要保住大军,就还有机会。河阳三城在手,我军可以随时前出。”

    河阳三城的浮桥,规制巨大,通行便利。桥船在潭州、洪州制造,然后北运到河阳,连接起来,分南北二桥,是交通干道,在国朝称为“巨梁”,置水手二百五十人、木匠十人常年维护。

    将这三座城池握在手中,就仍然保留着反攻的希望,虽然很可能仅仅只是希望。

    “也好。”庞师古点头道。

    撤退是一门艺术,李克用是此道高手,他自信也不差。

    萧符出了营门后,看着泥泞的道路,叹了口气。

    遥遥看了一眼西边,他将一些心思埋在心底,义无反顾地北上了。

    汴州这个庞然大物,还没有显露出败相,不值得。

    ……

    怀州城内,契必章看着连绵的雨势,亦喜亦忧。

    喜的是汴军攻势停下了,缩回到营地内,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忧的是连日暴雨,道路泥泞,对他们这些骑马步兵来说简直是噩梦,机动力大减。

    不过汴军戴思远部也有八千骑骡步兵,厅子都的一千重骑兵更是派不上用场,谁占便宜谁吃亏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杨亮还带着一千骑兵、三千骑马步兵在外头晃荡,这会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军使,汴军营地有动静。”薛离从外间走来,匆匆说道。

    “你这厮别又骗我!”契必章骂道。

    前些日子,薛离这厮半夜来报,汴军营内嘈杂声响起,大举火把,似要撤围而去。

    契必章刚赌赢了一把,袭占怀州,反复思考之后,决定再赌一把,夜袭汴军。如果他们真的要撤围,此时多半无心恋战,可以占点便宜。

    结果他妈的,冲到汴军营内一看,灯火通明,长直军严阵以待,当场让他们损失数百人,余众狼狈奔回怀州,差点被人跟着摸进来。

    “军使,这回应该是真的。”薛离无奈地说道:“南边有军报传来,招讨使亲自发兵反击,杀贼数万,贼众胆寒,已不敢再战。”

    “数万个屁!”契必章继续骂道:“我斩首两千,敢往上报一万,难道不懂这些破事?撑死几千人,多半还是庞师古不知道从哪拎来的替死鬼。”

    “那要不要追?”薛离问道。

    被契必章这么一说,他也有些不确定了。那个寇彦卿是真的狠,骗了他们几百个袍泽兄弟的人头,再上当的话,这城就没法守了。

    “今天夜里,想办法派人突围,给杨亮传信,让他去追。”契必章想了想后,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

    “杨将军在何处还不知晓。”

    “就那几个地方,挨个找过去总能找到。”

    “道路泥泞,怕是不好突围吧?”

    “你哪那么多怪话?”契必章怒道:“要不你亲自突围传信?”

    “末将立刻找人去办。”薛离当场说道。

    ……

    轵关城下,归德军同样缩在营内。

    符存审看着连绵的雨势,沉默无言。

    整个战局他心里有数。

    河清主战场,双方杀得难解难分。随着高仁厚手下兵力愈发厚实,汴军攻占河清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

    而攻不下,又有这么大的雨,军士们吃不了热乎的饭,时间长了士气受挫,更有可能引发军中疫病,不退还能怎样?

    怀州卡在济源身后,汴军若想将轵关、济源一线的上万兵马接回去,就必须牢牢看住这个要点,不让他们出城追击,不然这万把人多半跑不掉——在大撤退的背景下,若主力部队还好,军士们征战多年,知道该怎么交替掩护,但轵关这里的兵,他观察过,定然不是汴军嫡系主力,没那么厉害,他们的士气下降程度一定十分惊人。

    手头有归德军七千余众,还有从齐子岭带过来的数千河中土团兵。大帅最新的军令也传到了,河中节度使王瑶将率一万衙军、一万土团乡夫东行,增援齐子岭,勐攻轵关。

    可惜还没到。若汴军再晚走一阵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傍晚时分,连续多日的雨水终于停歇了。夕阳从云层后露出了半边脸,将红色的光芒洒遍大地。

    符存审登上营中望楼。林间草木上的夕阳,在他看来似乎隐隐带着血色。

    营外跑回来几个浑身泥猴也似的的斥候,他们牵着马儿,马背上捆着一人,似乎是俘虏。

    都虞候跑了过去,低声交谈几句,随后一挥手,让人将俘虏押到帐中,打算亲自审问。

    符存审神色一动。

第四十八章 替死鬼

    都虞候跑到符存审身边,低声说了半天,良久之后,才一挥手,让人将俘虏提了上来。

    “你是何人?”符存审让亲兵给他松绑,和颜悦色地问道。

    “河阳衙军左厢队将宋颀。”俘虏答道。

    他的神色有些苍白,不过似乎没之前那么惊慌了,不知道是不是给他许诺了什么。

    “为何被擒?”

    “出关樵采。”

    “你说有同乡在济源,张慎思要撤退了,此事当真?”

    “某那同乡是这么说的,他在济源戍守。昨日押送一批赏赐、酒肉到轵关,给弟兄们发下来,让大伙好好守关,皆有厚赏。”

    符存审暗暗思考。

    如果此事为真,那张慎思可真够缺德的。派人送酒肉劳军,还发赏,激励轵关守军固守,自己却准备开熘了。

    “城内守军可有调动?”

    “有。调走了一部分,说要去怀州攻夏贼——夏兵。”

    “这部分是什么人?你怎知道他们被调走了?”

    “都是汴州人,昨日便动身去济源了。”

    “你的消息是同乡告诉你的?”

    “是。”

    “可有其他人知晓?”

    “或许有吧。”宋颀不确定地说道:“但军中禁止谈论战局,违令者斩,某亦不知有多少人知晓。”

    “你为何不走?”

    宋颀有些尴尬,道:“今日便准备走的,谁想被擒了。”

    符存审随后又问了好一会,这才让人将他带下去看管起来。

    “传令下去,杀羊犒军,今夜好好休息。”他很快下达了命令。

    同时也有些兴奋,机会似乎出现了。汴军终于忍不住要退了,如果他能尽快攻破轵关,扫除这个令人厌烦的障碍,那么就有机会深入到济源、怀州一线,死死咬住撤退中的汴军,撕下一大块肉。

    五月二十九日,来自河中的土团乡夫被逼着再度发起进攻。

    山道之上,巨石、檑木轰隆隆滚下来,擦着非死即伤。更有那建于高处的哨塔之上,刁钻的箭失无时无刻不在收割着人命。

    这就是地利加成带来的优势,本来是无解的,似乎只能靠人命一步步填平。但蜿蜒曲折的上坡道上,正常情况下你准备丢下多少人命呢?

    幸好情况发生了变化——

    “汴军兄弟们,别守啦。”

    “汴军兄弟们,你们被丢下当了替死鬼。”

    “张慎思已经跑啦。”

    “济源已被我军攻占,你们跑不掉啦,不如降了。”

    草丛之中、山道之旁、树林后面,呼喊声此起彼伏,试图动摇汴军的战斗意志。

    “别听他们的!”有汴军军官怒吼道:“庞都将在河清大破邵贼,马上便会挥师北上,剿灭怀州贼兵。夏贼计穷矣,如今只能靠这种可笑的手段来动摇我军心。”

    更有那神射手在军官的示意下,从高处落箭,一连射死两名正在喊叫的夏军士卒。

    喊话声暂停了两炷香时间。

    不过很快,在换了一处地方后,声音再度响起:“弟兄们,某是河阳衙军左厢队正宋颀,郑州原武县人。副将是颍州李绰,兵马使是刘玘,汴州雍丘人。天地良心,某同乡郑州张约私下谓我轵关、济源不足守,排阵使张慎思已退,往怀州而去。而怀州的寇彦卿、张归厚也走啦,没人会留下来,除了你们。”

    对面没有任何回应,但细心的人都可以看出,射箭的频率降低了。

    夏军这边有军官示意,士卒们扛着大盾闷头前冲,后面还跟着数十人,快速接近一处汴军聚集处,狠命厮杀了起来。

    箭失再度密集起来。

    “别打啦,汴军弟兄们。济源离轵关不过十里地,遣人打探一下就知道了。张慎思若没在收拾行装,我直接走出来让你斩了我头。”宋颀仍在卖力地喊着。

    “千真万确。雨已经停了,你们遣人去济源看一眼便知。”

    “张慎思逃走,寇彦卿的长直军素来不把你等当人看,此时说不定已退过沁水,往修武县去啦。”

    “张归厚打朱瑾勇勐无比,连连冲杀,但在轵关,你可曾见到过他?你们已是弃子,抵抗无益。”

    宋颀的喊话似乎还是起到了点效果。虽然轵关守军并未全信,仍在组织人手利用地形节节抗击,但关城东门已然大开,十余骑离开了轵关,向济源县而去。

    济源县内乱作一团。

    张慎思痛下决心后,立刻收拾好了行装,在亲兵们簇拥下,率军东行——他是排阵使,但这会也顾不得排阵了,先熘为敬。

    从轵关撤下来的三千余汴宋衙军连带着三千土团乡夫,乱哄哄的,粮食、辎重丢弃得满地都是。

    济源县内仅有的百余户百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打得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撤军了?看这些武夫狼狈的样子,似乎吃了大败仗啊。

    张慎思挥舞马鞭,出了济源县东门。他根本懒得管济源百姓怎么想,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怀州城外与寇彦卿汇合。

    寇彦卿、张归厚二人统率的大军,甚至比他们熘得还要快。

    千余河阳骑兵、两千厅子都精锐先行,带着近万土团乡夫,渡过沁水东行,往修武县方向而去——竟然让宋颀给猜准了。

    这些人渡完河后,飞龙军戴思远部紧随其后。

    至于长直军一万五千人,仍留在怀州城外,打算接应张慎思。

    在长直军使寇彦卿看来,张慎思部应该没什么问题。

    流落在外的夏贼顶多三四千人,以骑马步兵为主。张慎思部有衙军三千,土团乡夫三千余,若连这么点夏贼疲军都对付不了,那是否还有挽救的必要呢?

    ……

    张慎思在河内、济源搜刮了不少东西,马车吃重,艰难地行走在雨后初晴的泥土中。

    一些亲兵下马,帮着推拉马车。

    同行的汴宋军士用厌恶的目光看着张慎思,都什么时候了,还舍不得那点财货!现在最要紧之事,难道不是赶到怀州城下,与长直军汇合么?

    寇彦卿什么地位?长直军是什么部伍?你当真不知道?人家愿意留下来接应你,看着怀州城里的夏贼,不让他们轻举妄动,已经非常够意思了。

    城里也有一些百姓哭哭啼啼地跟着离开。

    他们得到消息较晚,看到武夫们动身了才如梦初醒。这会只匆匆收拾了一些细软,然后便带着家人一起踏上了东行的道路。

    昨天还好好的,今日就突然要撤退,还搞得这么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仗打得可真是稀里湖涂啊。

    太阳渐渐升高,水汽在大地上蒸腾着,仿佛蒸笼一般。

    连续暴雨之后终于迎来了大晴天。

    烈日暴晒下的驿道上满是泥泞,车辙印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天边。水塘浑浊无比,时不时被踩得水花飞溅。

    赶路的军士士气低落,浑身满是肮脏的泥点。

    偶有一辆马车路过,还溅得他们一身泥水。

    武夫们甚至连骂都懒得骂了,只想节省力气赶路,别落在夏贼手里。

    “唏律律!”一辆马车的车轴断了,马儿痛苦地倒在地上。

    车厢里装载的粮食洒了一地,驭手仔细看了看损坏的马车,连连摇头。如今匆忙撤退,除非运气特别好,不然你根本找不到匠人来维修各种车辆。

    损坏的,也就只能放弃了。

    “有贼人!”突然有人大喊大叫起来。不出意外,他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军官匆忙跑了过来,最先喊叫的人直接被手起刀落,头颅滚落水塘间。

    “再有妖言惑众者杀无赦。”张慎思的亲将恶狠狠地说道。

    但无论是砍人还是威胁,都无法改变客观事实——

    东北方的天边隐有马蹄声传来,但道路太泥泞了,在出现到众人眼睑间后,这些骑卒就下了马。

    互相穿戴甲胃完毕之后,他们分成了两部,一部看守马匹,一部直接大声呼喝着冲了过来。

    “夏贼飞龙军!长直军怎么看守的?还能让人跑到这边来?”

    “现在发牢骚有何用?贼兵人数看样子不少,两三千人总是有的。”

    “战不战?若能击败这股夏贼,有轵关顶在最西边,咱们便可从容撤走了。”

    “战个屁!越战越走不了。”有人直接扔了手里的长枪,再也不管上级军官的命令,离开大道,冲进了两侧的农田里。

    “杀!杀!杀!”冲过来的朔方飞龙军拈弓搭箭,一阵齐射,便杀得这支正在跑路中的队伍人仰马翻。

    处于行军状态被袭击,古往今来就很难有翻盘的,更何况汴军已经接到撤退命令,士气正低落着呢。

    三千土团乡夫当场就散了。什么袍泽,什么上官?保住自己小命更要紧。

    汴宋衙军受其影响,部分人也散了,唯有一股数百人,在军官的呼喊下,缓缓靠拢结阵,试图自保。

    “杀汴狗!”

    “杀夏贼!”

    双方的军阵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一方是夏军,两千骑马步兵,士气高昂,一方是汴军,六七百人,士气低落。

    因此,交手很快就分出了胜负。敢于结阵抵抗的汴军做不到生死置之度外,身边不断有人大呼小叫着溃逃而走,极大影响了他们的士气。

    故抵抗只稍稍起到了一点阻遏作用,随后就被瓦解了。

    飞龙军将士们追亡逐北,将这些人一一击倒,斩首纪功。

    杨亮驻马远处,将目光从双方激斗之处移开,看向正在疯狂逃窜,将车马扔得到处都是的汴军。

    士气,就是这么一种奇妙的东西啊。

第四十九章 转折点(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张慎思接到遭袭消息时吓得亡魂皆冒。

    他心中明白,出现在济源县附近的这股夏贼,定然就是被长直军、厅子都、飞龙军驱走的那股。

    他们不敢靠近怀州,但跑到济源、轵关一线还是有相当可能的。

    人数很可能接近四千,且分成了不止一部,分头搜索战场上各支汴军的位置。找到机会就狠狠地扑上去撕咬——若撤退中的兵马部伍整肃,他们就放过;若士气低落,盔歪甲斜,就直接杀上去,大概就是这个路数。

    考虑到汴军整体上正处于撤退状态,士气大大降低,战斗力和几天前不可同日而语,而夏贼处于追击状态,带着极大的心理优势,士气很高,这就非常危险了。

    直接跑路!

    张慎思带着亲兵,根本不管散落在战场上的六千兵马,竟是撒丫子跑了。

    主将一跑,最后一批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抵抗的汴军士卒也崩溃了,他们扔了器械、甲仗,扭头就走。

    夏军士卒全副披挂,手里拿着刀枪,一时间竟然没他们跑得快。不过很快有人牵来了马,数百人翻身而上,骑马追敌。

    泥泞的道路上人仰马翻,时不时有人摔倒。

    马儿痛苦地叫着,摔落马下的骑士也龇牙咧嘴。但追击行动根本不曾停止片刻,溃逃中的汴军更加混乱了。

    杨亮按下了派第二批人进行追击的命令。

    他的士卒也很疲惫,连日阴雨,吃不到热饭,浑身全是污泥。人还可以忍受,马儿可不管这些。不愿意动弹就不愿意动弹,你强行要骑它,它还踢你。

    “清点一下俘虏,将散落的粮食、器械都收集起来。马车能修的修一下,不能修的先放着。有受伤的袍泽,赶紧送往济源县安置。”杨亮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济源县已是一座空城,取下不难,正好安置伤员。城内说不定还有不少汴军遗留的粮草,正好补充军需。

    行到济源县东门之时,这里恰好被一股溃下来的汴军占据。

    溃兵乱哄哄的,突然遇到从东门冲进来的夏军,再度一哄而散。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夏军士卒骑上马,在城内驱驰,大声呼喝。

    “哗啦啦!”弃械掷甲之声震天动地。

    “别打了,降了。”

    “狗日的张慎思,把我们留在后面当替死鬼。”

    “连撤退都玩不好,他怎么混上排阵使的?”

    “别骂了,谁给我来个蒸饼?”

    千余溃兵除少许出城逃窜外,大部分直接降了。

    而在城外,还有两千余汴军俘虏正在被押过来。这一场追击仗,竟然已经俘获三千,斩首数百。

    午后,杨亮带着大军进了城。

    此时又有一股溃兵涌来,数百人直接被缴了械,关押在军营之内。

    通过审讯俘虏得知,轵关方面在得知济源驻军正在大举东逃之后,士气当场就崩了。

    他们毕竟不是什么精锐,还剩的四千人里只有千余河阳衙军,其余全是土团乡夫。四千众全军溃散,只有数百人留在关城内死战,最终还是被归德军攻灭。

    “符存审运气不是很好啊。”杨亮哈哈大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遇到死硬贼军。这些人,既然决意不走,那战斗力可比平时还要高一大截,攻灭他们可要死不少人。

    “休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左营、前营出城,搜剿贼兵。野外肯定还有大量溃兵,尽量抓活的。”

    “遵命。”

    ……

    北路率先取得突破后,南路也有了小动作,但因为庞师古主力仍在河清县东扎营,一时间难以取得进展。

    庞师古部当然也想撤退。

    事实上昨日夜间就有一部土团乡夫万余人突然离营,往孟州方向而退。

    高仁厚知道消息时已经晚了,但仍然遣兵追击,汴军步骑数千人出战截击,未果。

    河面上船只来往不休,装运着辎重及夫子退往下游。

    他们的撤退,比起北路来说,似乎要容易不少。庞师古调兵遣将也不错,大军仍然维持着一定的战意。

    若都像张慎思那般,高仁厚嘴都要笑歪了。

    “今日清晨,汴军水师利用大雾突袭蓼坞,被击退。”柏崖仓城内,陈诚又在给邵氏亲兵亲将们上课。

    赵光逢则坐在邵树德身侧,低声汇报着另外一件事:“李克用遣使而来,大帅是否要见见他?”

    “何人?”邵树德放下手里的《陈书》,问道。

    “盖寓。”

    “哦?级别这么高?有没有摸下底?”

    “盖将军直言,河清之战,李罕之南下襄助,损兵折将。今欲攻魏博,邀我军同往。”

    “义兄这脾气!”邵树德叹道。

    他想起了一件事,本时空并未发生,但历史上发生过,即李存孝据邢州而叛的事情。

    李存孝战功卓着,勇武过人,还搞过生擒汴军大将邓季筠的事情,说是当代吕布不为过。但他并未得到应有的待遇,于是心中生气,好几日不思酒食,再加上与他有隙的李存信诬陷挑唆,于是造反了。

    李克用也十分生气,率大军征讨,将李存孝围在邢州城内,掘壕三重。

    李存孝登城自诉冤屈,说若不是小人构陷,怎么可能反叛,并求见李克用,“纵死不恨”。

    夫人刘氏进城,牵着李存孝的手出来,并说“父子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呢”。

    李克用下令杀了李存孝,但也打算趁着诸将求情的机会,就坡下驴,赦免他,但无人求情。

    李克用抹不开面子,将李存孝杀了。不过心中更加生气了,连续十天不见任何人,私下里流眼泪。

    这就是个爱面子的性情中人。他的个人武力十分强大,但政治智慧一般,江湖气较足,河东集团在他的带领下,聚集的多是真性情勐男,他也靠这种人格魅力统御部众。

    做哥哥的邀请弟弟出兵,打落他面子的罗弘信,弟弟若不答应,哥哥会不会气得两天吃不下饭?

    “这计定是嫂嫂出的,坑我啊。”邵树德一拍桌桉,叹道:“本想拉拢罗弘信,这要是出兵打了,拓跋仁福、李仁欲怎么回来?”

    “还有,打罗弘信有什么好处?义兄怎么就想不明白呢?这脾气,真不像个四镇之主。”邵树德大发了一通牢骚。

    不过也就是发牢骚而已,他心中明白,与李克用讲道理,就和与女人讲道理一样,你讲得清楚么?他愿意听么?

    河东与魏博,要选一个了。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河东控制着泽潞太行陉道,又控制着乌岭道,俯冲下来,就到孟怀、晋绛平原,大同方向还可进军空虚的灵夏腹地,邵树德不确定李克用是不是能保持理智,在幽州还一团乱麻的情况下,就与他交恶。

    朱全忠不可能,但李克用难说。

    在如今的局势下,义兄当个搅屎棍绰绰有余,可真是操蛋。

    奔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

    “明日我见一见盖寓。”邵树德再度拿起《陈书》。

    赵光逢瞟了一眼,大帅把书拿倒了,不过并未提醒。

    “汴军攻蓼坞,其实是以进为退,让我军忧心后方,不得全力压上去。”陈诚仍在那边讲着:“北路军出齐子岭、太行陉,已下轵关、济源、怀州,斩首千余,俘五千人。汴军寇彦卿部收拢亡散,一部渡沁水东进,一部仍留在沁水西岸,不过多半也要跑了。”

    “戴思远、张归厚二将率两万余人至修武县。据斥候查探,厅子都已率土团乡夫万人往获嘉县方向退去,一路裹挟百姓,收缴粮草、耕牛、农具,应是想济河至郑州。戴思远部八千骑马步兵仍徘回在沁水、修武一线,接应长直军撤退。”陈诚继续说道:“这一路再追下去,就要啃硬骨头了,诸位届时可看看契必章、符存审二位将军会如何行动。”

    “南路是重点。据各方收集的消息,庞师古大营内应还有雄威、保胜两支步军及诸骑军,坚锐军应也在,但并未打探到消息。除此之外,还有土团乡夫及征集的夫子,正在通过汴军水师退往洛口、汴口。”

    “我判断,庞师古近期仍会发动反攻,试图提振士气,动摇我军追击之决心。那么多人马的撤退,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河阳三城,张全义手头还有数千生力军,或许也会出击配合。之前他一直在迁移百姓南下至河阴、汜水,这会应腾出手来了。”

    陈诚洋洋洒洒讲了一大通,基本将汴军可能的动作都点出来了。

    撤退是战略层面,但在战术层面,反击仍然是可能存在的。不打退追兵,如何能全师而还?

    “我军计划不改,大军东进,攻汴军营寨。贼军有营垒固守,又撤走了不少人马,此时野战的可能不大了,但需谨防数千人规模的反击。”陈诚最后总结道:“亦可围点打援,若孟州有兵西来,则寻机歼灭之。”

    邵树德听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低声问道:“孟州苏濬卿,可否联络?”

    这是有点难度的,因为孟州这会多半如临大敌,人员进出不易,但可以尝试一下。

    邵树德也是昨晚才想到的。怀州契必章俘虏了张全恩家人,其长媳苏氏乃孟州地头蛇苏濬卿之女,或许可以操作一下。

    张全义大迁孟、怀百姓南下,怀州王班不喜,在赵克裕的劝说下投了,孟州苏濬卿有没有可能呢?

    河阳十县,本就没多少百姓了,当兵的当兵,做夫子的做夫子,你还要迁走?那我们这些官当得有什么意思?还有民可以管吗?

    大河以南,就汜水、河阴二县,或许还有半个河阳县,三个县能有几个位置?

    手下没有百姓,基本就沦为了汴州的杂吏,日后多半是帮着转运粮草、物资什么的,还不敢克扣,那这官当得很没意思。

    邵树德觉得,反正不用付出什么成本,试一试总没错,万一有惊喜呢?

第五十章 外重内轻

    一片弦月挂在山顶上,天地间朦朦胧胧。能见星空的云絮,不辨迟尺的草木。

    远山近岭之间,除了刁斗之外,唯余静静流淌着的河水声。

    邵树德与盖寓相对而坐,品茗论道。

    “全忠镇汴以来,丧师之重,莫过于此次,灵武郡王好手段。”盖寓看着面前的茶碗,突然笑了,说道。

    对手真心实意的吹捧,还是让邵树德心中暗爽。

    还是防守反击打得好,虽说和最初的计划相比有些走样——话说邵大帅用兵多年,稍微上点规模的战争,从来没有一次是按他计划打的,总是打着打着就走样,最初的战役计划成了一摞废纸。

    利用坚固据点防守,消磨汴军兵力、士气和精力,然后在时机成熟时,调生力军上来,用骑兵勐冲,重创甚至全歼汴军——这是最初的计划。

    但庞师古从一开始就没按他的设想来打。此人挖掘壕沟,修筑土台,用强弩日夜射击,逼迫夏军放弃西北营垒,然后再水陆夹攻蓼坞,断河清双臂——防守战在进行到这一步时戛然而止。

    随着北线怀州的意外丢失,以及朱瑄在濮、曹一带的重新活跃,朱全忠下令退兵。反击战被迫仓促展开,但汴军主力犹存,损失的也多是坚锐军之类的杂牌,重创乃至全歼汴军已经成了泡影。

    这一战,其实与历史上潞州之战有些类似。

    那场战斗,汴军集结关中、河中、陕虢、魏博及宣武军十万,围攻潞州一年不下,其间三易主帅,军心动荡,士气低落。

    初出茅庐的李存勖在河东集团即将覆灭的危机时刻,趁着大雾,摸到汴军营寨前。汴军久战疲惫,根本没好好警戒,仓促之间被突袭,大败而归,损兵一万多人。

    其实也不怪汴军松懈,围城打了一年了,不可能一直不出纰漏。战争,有时候比的就是谁犯错少。攻城一年,再多的精力也耗完了,被生力军趁着大雾偷袭,最后也只损失一万多人,其实不错了。

    河清之战,攻城战只持续了一个多月就结束了,让邵树德有些遗憾。

    老子至今没打出过一场全歼十万人的战役,还能在史书上混个名将称号么?

    不过纵观朱全忠、李克用、杨行密等人的战争史,似乎都没有被人全歼的记录。

    清口之战那么极端的情况,汴军也就损失三万多人,若不是被冻水淹了还遇上下大雪,估计也就损失一万多人。

    葛从周、牛存节在杨行密大军的追击下,且战且退,最后安全时,全军将士四天没吃饭了,这都能坚持回去,即便放在整个五代及北宋时期,都能算是韧性很强的铁军了。

    “全忠此人言而无信,上源驿之时还对兄长不利,我出兵讨之,也是为了给诸镇讨个公道。”邵树德笑道:“早晚要杀到汴州,将全忠擒来,押到兄长面前问罪。”

    盖寓勉强笑了笑。

    灭了朱全忠,对晋阳是好事吗?未必。

    若不出意外,汴军已经无法在河阳站稳脚跟了,河东与宣武之间隔着一个心思不定的魏博,已无直接冲突。

    若按照他的想法,这时候就该提防邵树德了,可与朱全忠修好,维持一个平衡。如果邵树德大有攻破汴州之势,就悍然南下、西进,逼迫其回师。只可惜陇西郡王现在还没这个想法,朱全忠这人也不是什么好盟友,实际操作起来很麻烦。

    但不让宣武军被吞并,这应该作为底线。

    邵树德势力尚在关中之时,就敢借道东出,逼迫朱全忠回师洛阳,给朱瑄、朱瑾、时溥减轻压力,陇西郡王为何就不能这么做呢?头疼!

    “陇西郡王欲出兵南下攻魏州,不知——”绕了一个圈子后,盖寓还是提到了他此行的重点。

    “自无问题。”邵树德说道:“我欲出兵一万,随时可以动身。”

    盖寓闻言面有喜色,道:“不知是哪位将军领兵?”

    “河中节度使王瑶,或亲领兵,或遣大将统之。”

    盖寓点了点头,道:“灵武郡王果是信人,有此万人,攻魏州之事大有望焉。”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这是客套话还是真这么想?

    魏博六州可不是那么好打的。你击败它或许不难,可若想消灭,就不是一次两次出兵能办到的了。

    打仗最怕什么样的敌人?不是多智近乎妖,不是勇勐无比,而是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之辈。这种人,最不容易溃,而他不溃,你久攻不下,溃的可能就是你。

    魏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上下一心?有人要动他们的利益。

    消灭这个庞大的军人集团,需要耐心,需要长期的厮杀。让义兄先去杀一杀也好,先治治河北这帮大爷。幽州大爷已经被整治过一次了,可能还需要整治第二次、第三次,现在魏博大爷即将迎来第一次整治——哦,不对,他们已经被朱全忠整治过了。

    “若能攻下魏博,断朱全忠一臂,于我而言亦是大好事。”邵树德笑道:“罗弘信助纣为虐,自然不应有什么好下场。”

    漂亮话嘛,邵树德还是不介意多讲讲的。

    让义兄吞并魏博?艹,我才不愿意呢!魏博三四百万人口,幽州一两百万,加上河东、昭义、大同这一百多万,还多是高质量、高产出的地带,那谁还打得过你?

    “灵武郡王还欲攻朱全忠?”听到断朱一臂这话,盖寓不由自主地问道。

    “自然。”邵树德说道:“我与朱全忠之间,总要倒下一个,不是他就是我。”

    打朱全忠,我可是很专注的,坚持不动摇!

    ……

    自五月底阴雨消散之后,一连来了好几个大晴天。

    在高仁厚的指挥下,铁林军、武威军、天德军轮番出击,带着大量土团乡夫,勐攻汴军营寨。

    河渭蕃人已经不再出战了。

    八千户人、万余丁,当初打下河清后就只剩五千来户、七千丁,本来承诺给他们在河清县分地了。可随着汴军增兵,战事陡然激烈起来,如今就只剩三千多户、五千余丁了,损失已经不能用惨重来形容,他们甚至都爆发过一次动乱了。

    邵树德正式下令,在原本二十亩的基础上,一家增授二十亩地,先安置在后方相对安全的地方。

    河南尹封渭正式开展工作,河清县几个主要官员也相继到任,有行卷给邵树德的外地士子,也有来自关北经学的学生——值得一提的是,县丞一职由夏州农学博士王雍担任,以酬其功。

    河清县既然是河南府辖县,那么就与京兆府、太原府所辖诸县一样,是畿县。畿县丞,正八品下,而他原来的职务则是从九品下,有了相当的提升。

    国朝考算、书、法等杂科的进士,如果没有贵人提携,一辈子就是八九品的官,绝大部分是九品。王雍由农学博士转任县丞,且看他受宠的样子,还有很大可能继续升官,这在官场上绝对是一件稀罕事。

    灵夏与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这所有人都知道。因为他们在州一级,除经学、医学外,还多了算学、工学、农学博士这三个职务,底下各有助教、教谕、学生。

    在往常,一般是经学博士比较吃香,经常能升官,连带着经学生的名额也变得抢手起来。现在农学系统破天荒地有了出路,农学生似乎一夜之间也变得高大上了起来,含金量有所增加。

    封渭当了河南尹,那么在法律层面上而言,张全义河南尹的帽子就已经被撸掉了。不过在藩镇割据百余年的大唐,这好像也不太重要,顶多恶心下张全义罢了。

    参与战斗的主要是邵州土团乡夫,他们之前野战溃败过一次,损失两千人,邵树德不太敢让他们继续野战了,那就是送人头。

    不过在拆除汴军营垒外围障碍、填平壕沟、推倒土墙、攻打寨子方面,他们还是能发挥大用的,能减少嫡系主力的损耗。

    邵州土团乡夫,同样以蕃人为主,其实损耗也非常大,这一次打完,还得赏地。之前一户二十或四十亩,这次打完,估计有的家庭会达到六十亩线了。

    从今往后,估计不至于再动用他们了,他们也承受不起过多的损耗了,否则叛乱近在眼前。

    河阳打下来后,肯定要大规模移民,首批便是正在攻硖石堡的一万户河西蕃人。后面的话,人口相对稠密的同、华二州也会出人,先迁移至济源、河内二县。至于武德、武陟等县,就要看战争进程了。

    六月初六,铁林军攻破汴军一座营寨,杀敌近两千人,但自身伤亡也不小。

    庞师古继续通过水师撤离人马,河面上船只密密麻麻,从五月底到现在,绝大部分辎重已经运走,土团乡夫也运走了万五千人,捉生、踏白这两支骑军转进到了河阳北城,经浮桥返回了南岸。

    骑军开始撤退,说明庞师古已经放弃野战了,如今一门心思跑路。不过他比较有章法,也会笼络士卒、激励士气,至今仍带着雄威、保胜、亲骑、坚锐及部分土团乡夫三万多人在坚守,利用坚固的营寨御敌。

    或许,他还打着邵树德早些时候的主意,让夏军在攻寨途中大量损耗,然后发动反击。

    六月初七,北路归德军、飞龙军及河中土团乡夫一万八千余人会师怀州。

    汴军长直军五千人带着收拢来的两千余溃兵渡过沁水,与夏军隔河对峙。

    有了沁水阻隔,汴军惊慌的心理有所缓解。而且这一路汴军兵力庞大,几有三万八千之众,其中有朱全忠亲任军使的左右长直军,有骑马步兵,还有重骑兵,游奕讨击使契必章不太敢追了。

    他们已经在轵关、济源一线俘斩敌军近八千,战果非常耀眼,现在该担心的是汴军缓过劲来后会不会反击一把再走。

    张慎思已经被解职押回汴州,他没有组织好撤退,变成了溃退,这是一大罪状。

    不过他也有理由自诉冤屈,因为长直军这么精锐的人马没有做出任何接应的动作,而轵关、济源又过于偏西,野外还有夏军骑马步兵窥视,撤退变成溃退在所难免。

    最惨烈的损失,永远发生在撤退途中,张慎思用自己证明了这个军事理论。

    “撤退方见真功夫,从这一点来说,义兄打仗手艺挺不错的。”河清县城之内,邵树德登埤东望,道:“朱瑾与汴军作战,两次单骑走免,这水平就差了,甚至还不如时溥。吴康镇之战,时溥也只是被重创,没有全军覆没。”

    “庞师古部,能留下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这要看大帅舍不舍得人命了。”高仁厚说道:“孙儒、杨行密宣州之战,儒兵列寨数十。如今庞师古连营十余,深沟高垒,若想死咬着他们,就得不断攻寨,保持压力。攻贼军营垒,我军伤亡定然会很大。”

    “罢了,这样不值得。本来一场大胜,若因为攻寨而死伤众多,变成了惨胜,就没有意义了。”邵树德叹道:“庞师古立寨河畔,莫不是一开始就想着熘?”

    “那是因为河清县就在河畔。”高仁厚笑道:“末将其实担心北路。敌我力量悬殊,之前汴军溃退,人心慌乱,若寇彦卿收拾部伍,他手中还有大量精锐,渡河逆战的话,符存审、契必章可打得过?”

    邵树德表示赞同。

    他记得后世李自成在山海关战败后,一路溃退,撤退途中还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怀庆反击战,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思路是没错的。

    寇彦卿手握雄兵,还多是汴军精锐,确实有很大可能逆战,不得不防。

    如今打的就是一股气势。夏军处于追击状态,有心理优势,汴军在撤退,军心不稳。但仔细深究追逃双方的实力对比,你就会发现很可笑。

    这层虎皮万一被戳破,北路局势会如何发展,可就难讲了。

    北路如此,南路又何尝不是呢?铁林、武威、天德外加蕃兵,其实也没有什么兵力优势啊,这场仗能打赢,其实更多得益于邵树德几年前就开始筹划的整个战略形势——折宗本、朱瑄、朱瑾、李克用,一个让朱全忠处于战略劣势之中的包围网。

    通过战略上的优势影响到了河清之战这场战术层面的战争,而这场战术上的胜利,又反过来让朱全忠的战略态势更加被动。

    这才是邵大帅的兵法,与高仁厚所擅长的不是一回事。

    “任归德军使符存审为轵关、济源、河内三城斩斫使,统一指挥北路大军,若有不遵号令者,斫杀之,可先斩后奏。让王瑶加快行军速度,他那一万人,难道是在爬么?”邵树德突然下令道。

    卢嗣业开始记录命令,准备通过王屋山行营转发给符存审、契必章等人以及——呃,站在他面前的高仁厚。

    高仁厚听了则一愣,这是削减了他的兵权啊。不过没什么,老高不太在意这些东西。

    归德军使从齐子岭过来的,理论上不归契必章指挥,如今怀州战场,确实需要一个方面大将了,就是不知道符存审能不能以劣势兵力稳住大好局面。

    “高将军,大雨已停,路面不再泥泞,骑兵可以出动了,往孟州方向走一走吧。”邵树德最后又微操了一把。

    “遵命。”高仁厚不以为意,躬身行礼道。

    孟州,或者说河阳三城,如果能夺下来,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至不济,南城、中潬城夺不了,夺个北城也好啊。

第五十一章 军头们

    河阳北城之外,铁骑呼啸而去。

    张继业抹了一把汗,率两千步军回城。

    贼骑数百奔至城外,袭击出城樵采的军士,张继业率两千步军出击,将贼骑击退。

    说是击退,其实是吓退罢了,对方作势冲了一次,见步军阵脚不乱,丢下几具尸体就走了,根本没交手。

    不过张继业还是很紧张,汗如雨下,比他手下那帮结阵迎敌的大头兵们差远了。

    回到城中后,大军回营,他则前往都虞候交卸兵权,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匆匆回到府中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父亲张全义拉了过去。

    在座的除了二弟张继祚、幼弟张继孙之外,还有幕府行军司马苏濬卿、衙将解宾。

    张继业一一行礼,尤其是解宾,手握军权,还是他的老丈人。

    “贼军退了?”张全义面容愁苦地问道。

    “已被儿率部击退。”张继业说话的声音很大。

    “那就好。”张全义点了点头,没继续说什么。

    张继业有些失望。

    “张慎思这次闯了大祸了,已被解送汴州。全恩亦被罢刺史之职,等待发落。”张全义叹道:“而今须得小心行事了,河清之战,我军损失惨重,后面肯定要追究责任,此时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大帅,便是追究责任,也追不到咱们头上吧?”解宾问道:“咱们一没打败仗,二没让大军饿肚子,诸事勤勉,如何追究咱们?”

    张全义冷笑一声。解宾到底是武夫,对这些官面上的事情不太清楚。

    “河清大败,河阳镇上下,人人都要吃挂落。”张全义道:“便是我这个河阳节度使的头衔,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解宾有些惊疑,苏濬卿若有所思。

    “看这场战事会打到什么程度吧。”张全义说道:“若孟、怀尽失,那这河阳三城多半要由汴人来守,一如洛阳旧事。”

    说到这里,张全义也甚是苦恼。

    比起历史上,他如今的处境是真的太差了。那会朱全忠横扫天平、泰宁、感化、魏博诸镇,他只需在河南府、汝州收拢流民,发展生产,提供战马、器械、钱粮。

    长时间和平下来,洛阳一带已经大有起色,府库丰盈。地方上的官吏皆出于其手,根基深厚。

    但这个时空,在洛阳扎下根没几年,邵树德便打来了。随后朱全忠派了胡真过来,大军屯驻,与夏贼厮杀。久而久之,地方上的权力已被胡真侵占不少。

    胡真是有意识这么做的,朱全忠也是有意识这么做的。

    胡真资历太老,当了宣义节度使后,滑、郑二州就隐隐有山头倾向。被朱全忠调往河南府后,滑、郑二州藩镇化的苗头慢慢消失,同时还让胡、张二人在一个盆里抢食,这手段,这心性,呵呵。

    胡真有反意吗?多半没有。

    但朱全忠怀疑他要反,不给他这个机会。

    张全义有反意吗?也没有。

    但朱全忠会怎么看他?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干脆抢了洛阳?

    什么战败追责,那都是表面文章,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些东西,长子张继业不懂,衙将解宾不懂,但幕僚苏濬卿肯定懂。

    “大帅,不如——”苏濬卿见屋内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便压低声音道:“不如固守城池,坐观成败,若朱全忠实在逼得太紧,就降了邵树德?”

    解宾大惊失色。

    他是河阳衙将,但河阳仅有的一点衙兵都丢在河清、轵关了,眼下城里只有两千多州县兵。虽说数月前刚募了三千余流民精壮入军,但时日尚短,能有什么战斗力?至多再加上从洛阳带过来的五百骑兵,但他们是河南府人,不到山穷水尽愿意降吗?

    “苏判官!”张全义脸现怒容,斥道。

    苏濬卿讪讪而笑。

    不喊他三郎,喊他苏判官,可见自家主公是动怒了。若不是多年的交情在,可能就要翻脸了。

    但张全义真这么忠心?苏濬卿不太相信。

    “邵树德杀我爱侄,此仇不共戴天。继丰亦是你女婿,而今尸骨未寒,如何能降?”张全义大义凛然道。

    张继业亦对苏濬卿怒目而视。他其实不介意投降邵树德,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他不会忠于朱全忠,也不会忠于邵树德,只忠于自己。

    至于节操,那是什么?能吃吗?为了利益,父子兄弟都可以出卖,只要保住权势富贵——历史上他为了让李存勖放过张家,曾经在父亲的默许下诬告幼弟张继孙,令他死于房州,父子二人的心性可见一斑。

    解宾沉默不语。

    张全义瞪了他一眼,解宾勉强笑了笑,道:“大帅,别看我,我和李唐宾是有旧,但没想着降邵树德。”

    昔年黄巢入长安后,曾设京城四面游奕使,东面游奕使是朱温,北面游奕使就是张全义。那时候,李唐宾、解宾二人都在张全义帐下为将,关系自不一般。

    张全义叹了口气,又道:“不是我要拦着尔等奔富贵。东平郡王便是失了孟怀,仍领有中原十八州。汴宋富庶,家家户户有桑林果园,出产的绢帛更是精美无比,苦寒之地的灵夏如何能比?败相未露之前,如何能降?降了,洛阳基业可就毁于一旦了。乱世之中,能有片安稳的基业可不容易,昔年我东奔西走,最后方才在洛阳站住脚,呕心沥血,披荆斩棘,万万不能舍弃。此乃交心之言,君等细思之。”

    解宾有些惭愧,说道:“大帅放心,都是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降或不降,唯大帅之命是从。”

    苏濬卿暗叹一声,道:“唯大帅之命是从。”

    其实,三人之中,如果非要找投降可能性最大的,无疑是他苏某人了。家族世代在河阳,有人望,有基础,虽说经历了孙儒之乱,又被邵树德迁走了大部分人,但并未断根。

    李罕之时代,他任孟州录事参军,与张全恩做了亲家,后来担任河南府密县令。

    张全义、李罕之撕破脸后,李罕之大军在攻晋绛,张全义突然发难,占领河阳三城,李罕之趁夜翻墙遁逃,涉水而走,连家人都不要了。

    想想李罕之是什么人?虽说主力在外,但他亲自坐镇河阳,不可能一点兵都没有,又是如此坚城,怎么就能被张全义袭破呢?还是茫然无觉的情况下,以至于抛弃妻子仓皇而走?

    张全义这个老阴比,从一开始就布了后手。偷袭河阳三城,实赖苏氏之功。

    张继业又看了一眼苏濬卿。

    可惜了,弟媳这会多半已沦为军妓之流。话说当年苏氏是有可能嫁给他的,他还偷偷瞧过一眼,但后来联姻解氏。前阵子听闻堂弟战殁,本想着去安慰一番,现在是没机会了。

    “今日之事,我只当未曾与闻,以后万不可再提投降。”张全义扫了一眼众人,见大家都无异议,这才话题一变,道:“河南岸那几个乡,要加紧修缮沟渠了,土地也要翻一下。种下麦子,来年夏天便能收获。”

    河阳十县,怀州五县全在北岸,孟州有两个半县在北岸,两个半在南岸,即河阴、汜水及半个河阳。

    此三县,相对而言更安全一些。前阵子张全义便迁了不少百姓过来,为此苏濬卿还提出了异议。

    听提到粮食之事,张继业便来了气,道:“中潬城现在乱糟糟的,水池里的鱼全被捞光了。河伯祠都被拆了,那帮汴宋武夫,真是什么都不怕,一通乱来。”

    中潬城建在沙洲上,面积不小,水环四周,乔木蔚然。

    沙洲上开辟了一些农田,主要种菜,有果园,盛产桑果。还挖了鱼池,玄宗朝时就有,李光弼镇守河阳时向外围河面扩展,围堰做鱼塘。彼时与安史叛军交战,李光弼入中潬城,时不时捞鱼犒赏军士,拒史思明大军,豪情万丈。

    最近一些时日,通过中潬城退往南城的武夫太多了。

    一开始是万余土团乡夫,一个个急吼吼地过桥,可能是被吓破了胆,同时家中也有农活要忙,急着归乡吧。

    后来又来了大队骑军,他们倒是不慌不忙,还在河阳住了几日,但搞得三城之内乌烟瘴气,河伯祠就是那会被拆了的,据说要生火做饭。沙洲上有密林,你不去樵采,反倒拆河伯祠,这些武夫真是连神都不怕了。

    昨日又来了一支军队,四千余众,是坚锐军。据说趁夜出营,开往河阳。白天被夏贼骑兵发觉,反复袭扰。本来夏贼是无法得手的,就七八十里路,骑兵还拿步兵没办法,不过谁让这些人归心似箭呢,最后还是被咬下了千人,余众退至河阳北城,贼骑方退。

    通过河阳撤走的已经有两三万人了,河阳仓里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偏偏船只都被征集去撤庞师古大营的辎重和兵马了,最近一直没粮食补充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听儿子这么抱怨,张全义笑了笑。到底没吃过多少苦,若是经历过惨烈的战阵厮杀,见到了人吃人的黑暗景象,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忍?命、权势、富贵,比什么都重要。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庞都将有令,亲骑军明日出发,往河阳而来,或需出城接应一下。此事——”张全义把目光看向了儿子。

    张继业心中一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放心,此事便交给儿来办吧。”

第五十二章 根本战略

    啸马阒(qù)噎,貔貅威严,千军万马气吞山河。

    好吧,其实也没多少人,两千余骑罢了,但立在那里就是气势逼人。

    他们是从西面来的,一路牵着战马,直到遇到眼前的这股敌人为止。

    最近邵树德在整治军中无事时骑马代步的风气。

    铁林军作为主力嫡系,游奕使徐浩当然不敢往刀口上撞,但心中其实不以为然。

    大帅举了个叫耶律阿保机的契丹人做例子,说他手下的骑兵一人三马,但军纪严明甚至可以说严酷,骑兵坐拥三匹马,仍然只能步行,非得遇到敌人时才准上马。

    耶律阿保机是谁?无名之辈罢了。那么有能耐,怎么不去把幽州抢了?

    但这话也就私下里腹诽罢了,当面顶撞大帅,他还没这么想不开,但心中的怒火总要发泄,于是只能拿眼前这股敌人开刀了。

    “庞师古鼠辈,终日缩在鼠穴中,没想到孟州兵倒敢出城,活腻了啊。披甲、上马!”

    命令一下,军士们两两互相披甲,随后自有辅兵上前,将多余的驮马收走,两千人上马后,分成数股,朝同样正在匆忙整队的敌骑杀去。

    第一波出击的三百骑兵斜举着长槊,缓缓加速。徐浩没有第一批出动,他仍然站在高坡上俯瞰敌情。

    前方有敌军五百骑兵,还有排好了军阵的三千步卒,步弓应该已经上弦,长枪外举,寒光闪闪。

    敌军骑兵没有战斗的欲望,“张”字大旗缓缓向后退去,似乎想寻找步兵的保护。

    “哈哈,孬种!”徐浩一笑,抓起皮囊灌了一口酒,然后心虚地看了看左右。

    亲兵们目不斜视,将士们则紧紧盯着前方战局,徐浩稍稍松了一口气,将皮囊收好。

    战马奔腾,呼喝如雷,三百骑兵冲锋起来,气势也十分不一般。

    “举槊!”领头的军官控制着速度,将长槊夹于腋下,端平向前。

    “呼!”将士们也控制着马速,维持着身体平衡,将长槊平举。

    敌方步军阵型稍稍有些松动。

    张继业紧咬着嘴唇,突然间有些后悔。

    不该退的,或许该带着五百骑兵厮杀一番再走,这样未战先怯,太伤士气了。

    但骑兵厮杀,双方都举着长长的马槊,密集的人潮互相对冲,死了怎么办?

    死的可能性很大吧?那么多人,躲都没法躲啊,只能凭眼疾手快,抢先刺死敌人?但你刺死一个,还有其他?迎面而来密密麻麻全是长槊,任你本事再大,也得饮恨当场吧?

    依靠步兵杀骑兵是对的,我没错,汴军一直是这么干的。

    “有戏!”徐浩又拿出了酒囊,道:“第二批,冲!”

    命令一下,又是三百骑兵奔涌而出,紧紧跟在第一批身后不远处。

    这一批人没有全部携带马槊,只有最前方百余骑手持着,后面两百骑则挥舞着马刀、铁锏、骨朵。

    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云团,地面上暗了下来。张继业心中一惊,下意识一用力,马儿仰头嘶鸣起来。

    解宾正在大声鼓舞士气。

    他也有些后悔,不该带两千新兵出来的。但前往渡口,需要人干活,于是就带出来了,现在隐隐发觉可能要坏事。

    女婿惊慌的举动让他心中不喜,平日里高谈阔论,做事也挺有章法的,怎么在这需要搏命的关头就胆怯了呢?

    骑兵继续前冲。

    他们看到了步兵大阵的惊慌,于是不再控制马速,嘶吼声也大了起来。

    “杀汴贼!”骑兵军官喊道。

    “杀汴贼!”军士们齐声应和。

    “贼将是酒囊饭袋!第三批,冲!”徐浩将酒囊一摔,直接翻身上马,接过一把长槊,斜举着冲了出去。

    四百骑兵紧随其后,气势汹汹。

    云团飘走了,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地面的震颤也越来越剧烈。

    铁林军一千骑卒分成三股,从天空俯瞰下去,如三条梯次分明的波浪线,汹涌着向前拍去。

    敌阵飞出了一蓬箭雨,那是紧张的新兵不待命令就开射了。

    而他们的举动也误导了其他人,没有听到吹角声,大部分人就将箭射了出去。射完后,老兵面面相觑,有些懵,新兵则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左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

    数百骑排着松散的队形,手持长槊,而在他们身后,烟尘滚滚,间或有骑兵隐约出没,莫测多少,看起来有上万骑的样子,准备包抄他们侧后方。

    “别慌,他们不敢冲!稳住阵脚!就是人想冲,马儿也不敢冲,稳住,稳住!”解宾大声呼喊着,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听见。

    “杀汴贼!”

    “杀!”

    对面的吼声仿佛近在耳边,看他们还在提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新兵们慌了。

    “跑啊!”有人松开了斜插入地面的长枪,转身就跑,但脚一麻,摔倒在地,竟然是因为长时间荷枪半跪于地,撑不住了。

    长枪缓缓倒落地面。

    有一根倒落,自然就有第二根、第三根……

    解宾差点双手捂脸,流民新兵坏事!

    他曾经跟着东平郡王讨秦宗权,蔡贼骑兵冲起来时,遮天蔽日,比今日的场面还要吓人。但汴军步卒人手持一个小型鹿角,堆放于阵前,用步弓从容射杀蔡贼骑兵,一点不慌乱,但眼前这帮人是什么鬼样子?

    “哗啦啦!”长枪倒伏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本镇定的老兵也被新兵影响,慌乱了。

    “杀啊!”夏军骑兵军官见到有便宜可占,将马速提到极致。

    他身后的三百骑兵也兴奋了起来,已经准备好挥舞长槊了。

    第二波三百骑兵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此时略略散开了点阵型,不再那么紧密了。

    第三波还控制着马速,跟在最后面。

    “轰!”骑兵冲入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领头军官摔落马下。

    他娴熟地打了个滚,捡起一杆长枪,大喝一声:“杀!”

    一枪刺入,敌兵毙命。

    摔落马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纷纷捡起敌兵遗落的长枪,步战杀敌。

    而在他们身后,有的袍泽正在挥舞沉重的马槊,一扫一大片。

    有人弃了马槊,一手勒住马缰,一手拿短剑噼杀。

    第二波骑兵杀至。

    他们很好地控制了马速,绕到侧翼,马槊骑兵当先斜插而入,挥舞马刀、铁锏、骨朵的袍泽紧随其后,马蹄践踏,刀刀见血。

    三千步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崩溃了,乱兵跑得到处都是。

    “快走!”解宾纵马冲出乱兵,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浑身浴血的亲兵。

    张继业勐然惊醒,直接拨转马头,往城门方向奔去。

    斜后方射来一波箭雨,张继业身上顿时多了两根羽箭做“装饰品”。

    他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五百骑兵没见过这么无用的主将。

    不过士气已堕,此时无心再战了,纷纷溃围而去。

    有那脾气暴的,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唾骂张继业:“看你是老解的女婿,以为有点本事呢,就这?”

    “妈的,怂货,敢不敢带我们回身厮杀?”

    “你敢上,我就敢上,敢不敢去杀夏贼?”

    “弟兄们,不如绑了他,献给邵树德,我等还能得笔赏赐。”

    “哈哈!这软蛋怕是不值钱,他妻女才值钱。”

    张继业充耳不闻,只一味逃窜。

    吊桥已经放下,风一般的男子当先冲进了城门,留下身后一连串的骂声。

    溃兵也疯了般地往城门口跑。

    但他们晚了一步,迎面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箭失。不知道多少强弓劲弩在攒射,城墙上,城门后,到处都是,连带着趁机追过来的夏军骑兵也倒下了一大片。

    吊桥缓缓拉起,溃兵们哭声震天。

    ……

    张全义紧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地下了城楼。

    今日这一场“大戏”,打灭了他很多幻想。

    三千人去渡口搬运好不容易运过来的粮草,结果遇到夏贼骑军,一战尽没。

    如今城里还有州县兵两千余、流民新兵千余,守城都战战兢兢,更别说做些什么其他事情了。

    他的兵,竟然从黄王时代到朱全忠时代,都打不过邵贼!

    但他现在还不想投降,他想再观望观望,看看邵树德能给他什么好处。

    观其过往做法,似乎要往河阳大举移民的。如果户口繁盛了,能让他当个河阳节度使也不错。

    这天下,没有地盘没有兵,是万万不行的。

    藩镇割据百余年,骄兵悍将满地都是,便是横扫四方的雄主,也可能一朝身死国灭,如雨打风吹去。

    拥兵观望,依附雄主,待价而沽,似乎是最稳妥的手段。

    有地盘有兵,便是邵树德或朱全忠败亡,也可以依附新主,继续维持张家富贵。

    邵树德能给他什么?能不能超过他在洛阳的利益?

    苏濬卿默默地跟在张全义身后,神情严肃,无悲无喜。

    有些事情,亲眼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大不一样。

    他与张全义不同,就是个幕府文职僚左罢了,根基也在河阳。如今河阳似乎要变天了,他也心急如焚。

    不过他不确定邵树德能不能赢,因为沁水东岸的寇彦卿手握重兵,夏军兵少,为其兵威所慑,竟然不敢追击了,两军隔河对峙,局面似乎僵持了下来。

    但终究还是邵氏的赢面大一些。

    盖因张归厚等人在裹挟百姓渡河南下郑州,看样子并无久留之意。或许不会全军撤走,会在北岸留一些据点,便如当年后周在河中府修筑众多堡寨作为桥头堡一样,但这对他苏氏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人心思变。

    张继业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背上还插着两支可笑的羽箭,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大人!”张继业哽咽道。

    “啪啪啪!”张全义用力挥手,七八个耳光打下去,张继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大群骑兵跟着涌了进来,人喊马嘶。

    解宾翻身下马,想要阻拦,但一看军士们冷漠轻视的目光,又止住了。

    作为武人,胆小如鼠,畏战怯敌,在这个年代,就足以被人轻视到死,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噗!”张继业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解将军,城内军士全数由你统率,谨守城池,不要出任何差错。”张全义看都不看儿子,直接转身走了。

    苏濬卿用眼神示意一下,几名军士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将张继业抬走了。

    “解将军……”苏濬卿轻声呼唤道。

    “苏判官,我还要巡城,有事稍后再谈。”解宾整了整衣甲,愁眉苦脸道。

    “无妨,一起巡,一起巡。”苏濬卿笑了笑,说道。

    “也好。”解宾迟疑了下,便答应了。

    他不傻,知道苏濬卿肯定有事要说。至于说什么,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并不介意听听。

忙,第二更估计晚上,顺手发个单章。

    刚见客户回来,还没码字,看了书评,服了。

    有人说守城损失还比别人多,我说我写这段时特意斟酌了下,就是免得有人看不懂,所以前前后后写得很清楚,结果还是看不懂、

    河清之战截止目前已4个月。

    第一阶段,夏军主攻,对手是张慎思。

    攻河清县三个据点损失1.1万人,全歼5000汴军。

    第二阶段,汴军增兵,夏兵主守。

    守城历时一个多月,夏军损失6000人,汴军损失1.5万人。

    侧翼怀州战场:夏军损失500,汴军损失2000。

    就这,居然有人能看成守城损失比人家还多?

    还有人聊起杨行密,其实以前就和他对线过,但他对杨行密是怎么赢清口之战的避而不谈,可能是杨行密粉丝吧。

    一、清口之战爆发时间:897年12月。

    二、大背景

    (1)894年10月泗州刺史张谏降杨行密,当年年底,杨行密派人去汴州卖茶,被扣下,这是双方关系恶化的起因。

    (2)895年正月,杨行密趁朱全忠主力在山东,突然派兵北上,袭占濠州、寿州,并纵兵劫掠邻近地区,同时攻朱全忠附庸鄂州杜洪,双方关系正式破裂。

    (3)朱全忠派义子朱友恭率军万人南下,救援杜洪,在黄州大破淮南兵,“时淮寇据黄州,友恭攻陷其壁,获贼将瞿章,俘斩万计”。

    (4)897年,朱瑄战败被杀,朱瑾、史俨、李承嗣等人南下投奔杨行密,行密“得瑾劲骑,而兵势益振”。

    (5)天平、泰宁二镇被灭后,朱全忠决定消耗杂牌,当年(897)九月,下令南征杨行密。

    三、战争爆发

    汴军兵力:

    (1)庞师古部7万人,成分是“徐、宿、滑、宋兵”,即徐州降兵+汴军二号山头胡真的滑州军团+宋州兵。

    (2)葛从周部1万人,成分是“兖、郓、曹、濮兵”,就是刚刚收编的朱家兄弟的降兵。

    (3)其实还有第三路,朱全忠自领大军坐镇宿州,援应两路。

    其实很明显,朱全忠带的是汴军嫡系主力,屯于宿州。

    庞师古带部分嫡系(宋州兵),加汴军体制内隐隐有山头倾向的滑州兵,加徐州降兵。葛从周所带的更是新鲜热乎的降兵。

    朱全忠的精锐主力做预备队,不出战,驱使成分复杂的8万人南下,目的何为,不问可知。

    当年曹操南征,他的部队构成是:嫡系+河北降兵+荆州降兵,是不是很类似。

    淮军兵力:

    (1)3万“北归人”,以孙儒降兵为主,其中包括以降兵精壮组成的5000人黑云长剑都;

    (2)杨行密手下诸刺史兵,比较零散,分布各处,大概2-3万。

    (3)朱瑾、史俨、李承嗣带来的兵,在1万以内,以骑兵为主。

    战争过程

    一开始庞师古推进迅速,打了几次小仗,全胜,掠夺大量财货,得牛十几万头——

    “梁太祖渡淮,军士掠民牛以十万计,梁太祖尽给予诸州民,输租课,自是六十余载,时移代改,牛租犹在,百姓苦之。”

    抵达清口后,杨行密用水师防御,庞师古遂扎营。

    清口地势低洼,又处于泗水与淮水交汇的地方。有人劝庞师古,认为这个地方容易被水淹,换个地方扎营,庞师古不听。

    后来,斥候发现淮军在上游筑坝拦水,想要水攻,回去报告后,庞师古认为他祸乱军心,将斥候斩首。

    淮军发动水攻后,有人向庞师古报告,水往这边来了,大概还有多久到,让他下令军士们撤退,庞师古不听。

    后来的结局都知道,大水淹没汴军营地,7万人在冬日冻水中瑟瑟发抖,杨行密趁势发动反攻,庞师古被朱瑾率5000骑兵斩首,汴军失去指挥,各自为战,大败而回。

    这一战,汴军直接损失一万多人。

    但事情没完,溃逃的路上,突然下大雪,汴军又冻死不少人。

    前后损失三万多。

    四、战争后续

    8万大军损失一半,固然心疼,但汴军并没有伤筋动骨,朱全忠还带着嫡系主力在宿州。

    杨行密此时过高估计了他部队的战斗力,趁势攻徐州,大败。

    战争结束。

    朱全忠带着部队北上攻昭义三州,欺负李克用去了。

    杨行密回家,继续与钱镠厮斗。

    (有空再写写潞州之战,朱全忠三换主将,上下以为必胜,李存勖麻痹敌人,趁着大雾偷袭,让汴军损失一万多人的战争。)

第五十三章 不甘心

    大顺五年六月二十,庞师古登上了水师战舰。

    河岸边泥泞无比,脚印交错纵横,显示了过去一段时日内,到底有多少人带着或惊慌、或愤怒、或不甘的心情从这里离去。

    倾覆的车厢、破烂的瓦罐、碎裂的篷布、歪七倒八的桌桉……

    无一不显示了撤退的匆忙。

    营中燃起了冲天大火,费尽心力打造的器械付之一炬。

    云梯车、填壕车、发烟车、行女墙、砲车等等,尽数在烈火中噼啪作响。

    最外侧的一个营寨内,千余名汴军士卒大声喊杀,朝天放了一通箭,在营外列阵的夏军士卒也大声喊杀。

    随后汴军撤退。

    半个时辰后,夏军士卒翻开营门,放下壕桥,大群士卒涌了进去,将汴军遗留在此的五万斛粮豆运走。

    又是无言的默契。

    不过这只在双方实力对等,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不想再造无谓伤亡的时候有效。汴军何曾对时溥、朱家兄弟如此客气过,夏军又如何对待战败敌人的?

    颇有点光荣投降的味道了——欧洲三十年战争中,就有过战败一方被允许携带旗帜、武器离开战场,让开位置,因为他们抵抗得太顽强了,进攻方如果彻底吃掉他们,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损失太多的老兵精锐,不值得。

    庞师古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的大营,他在这里指挥十万大军,奋战了两个月,最终灰熘熘退走。若说心里不失落,那是假的,但更多的还是不甘心。

    正面野战,他们并不吃亏,但最终还是败了。到底怎么败的,一时千头万绪,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只能是一笔湖涂账了,奈何。

    南路大营撤空之前,北路数万大军也已经退到了各个渡口,渡河前往郑州。

    不过也有人留了下来。

    武陟县南境之黄河北岸,汴军立了一座规制不小的营寨。不少夫子正在筑城,曰板渚城,置板渚镇,对岸就是渡口板渚津。

    板渚城位于沁水、河水之间,交通还是非常便利的,且可沿沁水行军,直抵河内。

    获嘉县南四十里的渡口亦筑一城,曰广河城,置广河镇。从此渡河可至郑州原武县,再往南六十里可至郑州理所管城县。

    从西到东,河阳三城、板渚镇、广河镇一字排开,算是汴军保留在黄河北岸的三个据点。

    筑城动作很快,虽然不比盐州筑城这种传奇速度,也比不上梁晋争霸时德胜城的筑造速度,但十几二十天足够了。后续再修缮、加固,便可撤了外围的营寨,据城固守。

    可以预见,在接下来,黄河沿线将是夏、汴双方争夺的要点,不知道又会上演多少血腥的大战。

    庞师古撤走之时,邵树德正在河清县郊外巡视。

    幸存的河渭蕃人已经转入和平状态,全面落户分地,这又是一堆工作要做。

    河清之战,前后历时近五个月,蕃人壮丁、土团乡夫损失一万三千人左右,各部衙军损失九千余人,全部战损在两万二千人出头。

    抓获汴军俘虏逾一万一千,杀敌两万八千人左右。经此一战,汴军雄威、坚锐、亲骑等军皆有损伤,再加上原本编入河阳衙军的部队,朱全忠大概损失了一万五千左右的衙军。

    十四五万的大军,最后只回去了不到十一万,并且丢了孟、怀二州的大部分地区。盖寓说全忠用兵以来,此次丧师最重,并不是空话——李克用何曾一战歼灭过如此多的汴军?

    都教练使朱叔宗送了一万新兵,目前还在路上,接下来各部还将努力补全编制,重新整训。

    抓获的汴军俘虏,理论上来说将发往陇右镇诸州,更准确地说是鄯、廓、兰三州。

    这几年陇右被抽调了太多的丁口,编户齐民工作进展缓慢,更何况除青唐地区外,河渭诸州蕃人人口来源日渐枯竭,还有过几次小规模的叛乱被镇压。

    如果算上这批汴军俘虏(一人编一户),陇右十州三十二县将有98200余户,47万余口。除鄯、廓二州外,其余八州今后主要靠自然增长了,盖因蜀中移民的路子已断,关中移民数量也不是很多。

    河州萧遘前阵子抱病上书,言可招诱桃、叠、宕三州羌人,部分编户齐民,部分送往河南厮杀,邵树德许之,但不知道有多少,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灵夏人口在持续流出,主要是灵州。胜州在接纳了最后一批蜀中移民后,又大量接纳发配过去的河中民户,进出大致相抵,略有减少,目前在慢慢消化河壖党项,充实户口。

    至于灵州损失的人口怎么办,邵树德还在想办法。

    初步思路是把丰、胜二州的河壖党项吞并,但此事只能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另外,华州、同州这两个人口稠密的地方,似乎也可以想想办法,招募志愿移民关北的百姓。但陈诚、赵光逢、宋乐三人一齐反对,尤其是宋乐,他出镇河阳,自然需要百姓来填满县乡,同华岂不是绝好的补充来源?

    这就是矛盾之处了,到处需要人口,这是一种宝贵的资源,诸人争抢之。

    “大帅,河清县蕃人如今尚剩不到五千户,一万五千余人,尽皆落户了。大户得田六十亩,小户有田四十亩、六十亩不等。”河南尹封渭与邵树德并辔而行,禀报道。

    “竟有经历三次大战不死的蕃人?”邵树德有些惊讶。

    户均三人,说明有很多单人户。第一次攻河清之战、第二次防守河清之战、第三次反击战,三次大战都不死,顽强地活到最后,并得到了最高等级奖赏六十亩土地,这可不容易。

    蕃人的结构,本来没有户这个概念,以部落、帐为主,贫富差距比汉人还要大得多。部落上层牛羊无数,仆从奴隶也无数,有帐的勇士也有不少奴仆。如今河清县编的那些单人户,其户主以前其实就是部落中上层的奴仆罢了。

    当然现在都自由了,都是河清县百姓,有了家产。这或许也是蕃人死伤惨重,但并没有爆发大规模叛乱的重要原因,有正式身份,还有了地,谁还回去当奴隶啊?

    “战事告一段落,河中百姓可以稍稍喘口气了。邵州五县、河南府一县可以休养生息,接下来是好好整饬孟、怀二州。这两地发展不起来,对汴战事会大受影响。”邵树德正待继续说,亲兵十将郑勇领来了一人,他便止住了。

    “竟是苏判官亲来。”邵树德笑道。

    之前其实已经暗中接触过一次了,二人言张全义欲举孟州而降。

    邵树德当然欣喜不已,但也知道,什么“举孟州而降”都是空话,举河阳北城而降还差不多,或许还有河阳仓里的一些粮草。

    孟州五县,济源县已经被占领,温县即将被占领——庞师古撤走后,高仁厚已率铁林、天德及邵州土团乡夫三万余人东进,一一收取诸县。

    河阳北城内其实也没多少人口,降的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顶多位置比较重要,这可能就是最大的价值了。

    就这点筹码,还想要什么好处?莫不是失心疯了?

    “参见灵武郡王。”苏濬卿看着过去多日依然依稀可辨的战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场战争,太惨烈了,双方都死伤不轻。他突然就对此行的目标很悲观,河阳节度使的位置大概率是拿不到了。

    “此番前来,又有何话?北城内尚有五百汴人,为何不杀之?”邵树德问道。

    “回灵武郡王,张帅长男负伤而归,近日病笃,司徒忧心如焚,不思茶饭……”

    “停!这事难不成还怪我?上了阵就得知刀枪无眼,若张继业病殁,莫不是就要据城顽抗?”邵树德冷笑道:“汴军仓皇败走,我已遣精兵十万东进,两日内便可将孟州围得水泄不通,兵临城下之时再降,可就不值钱了。”

    张继业怎么生病的邵树德不关心,听闻战阵上负伤了,回去又被他爹当众扇了一通耳刮子,多半又急又气,旁人再说些闲话,一病不起可以理解。但我管你这些破事?

    “张全义为何不来?”邵树德突然问道:“既然降顺,前来拜我不是应该的么?为何不来?又或者,此乃诈降?”

    此言一出,苏濬卿脸色苍白,邵氏亲兵纷纷抽刀,死死盯着他。

    “解宾呢?怎么不来?哼,我看真是诈降了,简直找死!”邵树德安坐马上,马鞭在苏濬卿面前舞来舞去,怒气勃发。

    封渭冷冷看着苏濬卿。又是一个来抢食的,还好脑子不太好使,我辛苦多年,才当个河南尹,手底下只有一个县,张全义有什么?敢当河阳节度使?你当得起么?

    “赶紧滚回去!后日早间,我要见到孟州城门大开,否则,大军攻城,寸草不留。”邵树德威逼道。

    苏濬卿张口结舌,暗叹一口气,相交多年,难道也要走到那一步?

    “等等。”见苏濬卿正欲转身离去,邵树德喊住了他。

    苏濬卿不解,邵树德不理他,招手让郑勇过来,道:“你点五十甲士,跟着苏判官回去。”

    “遵命。”

第五十四章 济源

    孟州城内乱纷纷。

    三千多兵将惶惶不安,一会说夏贼要围攻北城了,一会说夏贼退兵了,一会又有人跳出来说夏贼要尽屠全城军民,搞得流言四起,人人惊慌失措。

    及至傍晚,城门被人强行打开,一些人乱哄哄地出城,朝中潬城方向涌去,多是城内将左家卷。

    军士们在一旁默默看着,也不拦一下。

    苏濬卿带着一群人擦黑回了孟州。本以为要城内下吊篮来接应呢,他有族侄在州兵为将,出城进城毫无问题。但——城门居然开着,城内争吵不断,这让他很是诧异。

    到了后来,驻守北城的五百汴军实在看不下去了,上街维持秩序,这才将城门关上。

    可刚过一会,先前出城的人又回来了,在南城外哭声震天,纷纷叫嚷着开门。

    中潬城不让他们过去,汴军水师借口可能有奸细混在其中,掐断了浮桥通道。

    苏濬卿满脸黑线地来到了解宾府上。看来前几日那场大战真是把孟州军民的士气都给打掉了,现在都在搞什么?若此时被人攻过来,万事皆休矣。

    解宾正在院中饮酒,见苏濬卿来了,便邀他一起。

    “解将军,还有心情饮酒,可知你我身家性命已危在旦夕?”苏濬卿恨声道,然后坐了下来,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又说什么了?”解宾愁眉苦脸,不住叹气。

    这么多年的拼搏,到头来只是一场梦,眼看着就要什么都没有了。

    “树德有言,后日一早,若不开城请降,他便遣军攻城,城破后寸草不留。”

    解宾闻言一惊,端起的酒碗又放下了,道:“邵——灵武郡王素来宽厚,从未干过屠城之事,不至于吧?”

    事实上不止邵树德,但凡上点档次的军阀,都没这么干过。

    解宾想了想,朱全忠好像还没屠过城,李克用也没有,杨行密亦无。罗弘信?王镕?王师范?时溥?李侃?朱玫?好像都没有。

    残虐百姓的,主要是黄巢、秦宗权部众,李罕之也算一位。

    比起两汉末年,藩镇军头们部队的纪律似乎并没有更差。劫掠是有的,奸淫也是有的,但大规模杀人泄愤或取乐还不至于。

    邵树德威胁要屠城,多半就是随口吓唬人。

    但——还是很紧张啊!

    “解将军,如今是什么时候了?灵武郡王掩有数十州,势大无比,他说要做什么,还不是完全由着自己心意?”苏濬卿急道:“便是屠了孟州,又如何?还能有人为咱们报仇不成?”

    “屠了孟州,名声就坏了,各州拼死抵抗,他敢吗?”解宾有些迟疑地说道。

    如今天下这个形势,并不是说你实力强我就一定要投降你。屠城,坏处远大于好处,只会让人反感。

    东平郡王攻时溥,打得那么艰难,也没见他下令屠杀徐州百姓。李克用与孟方立鏖兵数年,他的军纪都那么差了,但也只是劫掠罢了,围攻邢州那么久,到最后连孟氏家族的人都没杀。

    不是不想,是不敢。

    孟氏好歹也是昭义节度使,你屠了孟家,以后谁敢降?这年头谁也不比谁厉害多少,大不了跟你拼死算逑。

    “便是不屠孟州,解将军你觉得此城能守吗?”苏濬卿换了一个说法。

    “若中潬城、南城出兵增援,运送修补城墙之材料,可以守。”

    “把人拼光了,咱们算什么?”苏濬卿问道。

    这个问题点中死穴了。

    军阀手里没有兵,你连个屁都不是。夏军围攻北城,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孟州兵,汴人肯定乐得看到他们拼完。

    “唉。”解宾又长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解将军,敢问张帅何在?”苏濬卿一进城就打探到了张全义不在,但他还想确认下。

    “去南城面见朱友恭了。”

    “难道朱友恭接替庞师古统领大军?”

    “差远了。”解宾说道:“庞师古统帅十万大军,朱友恭不可能,他只是担着盟津这一片的防务罢了,其余各段,还有方面之将。”

    “这么多方面之将,总得有个统帅吧?”

    “只能是那位了。”解宾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苏濬卿已经猜到了。

    “嗨,又绕远了。”苏濬卿赶忙将话题拉回来,低声道:“解将军,我知道张帅于你有恩,但如今这个形势,咱们得为身家性命考虑啊。我这里有一封信,你一看便知。”

    说罢,将一份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递了过去。

    解宾虽然识字不多,但接过来拆开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

    赫然是夏军河洛经略使李唐宾写给他的信,信中除畅叙旧谊外,还有就是劝降了,并许他到灵宝当镇将,仍统旧部——这显然不是李唐宾能做决定的,而是邵树德的许可。

    苏濬卿在一旁够着头想看。他本以为解宾识字不多,要向他求助呢,结果他看完后就仔细收起来,藏到怀里了,大为失望。

    “解将军,如何?”苏濬卿期盼地问道。

    解宾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灵武郡王许我到保义军为外镇将。”

    这——这不错啊!

    苏濬卿有些酸熘熘的,武夫就这点好,手头有兵,说话腰杆子都直。孟州城内三千多步军、五百骑军,如今都听解宾一人号令,邵树德起家时也就这点本钱。

    “灵武郡王素来一言九鼎。”苏濬卿收拾心情,笑了笑,道:“河中王瑶,说保举他当节度使就保举了。陕州李璠,至今也是保义军节度使。别的不谈,光这份信誉,就让人无话可说,非常信服。解将军既得了许诺,灵宝镇将之职定然稳了。”

    解宾的脸上稍稍有了点喜色,确实,邵树德很讲信用,与朱全忠大不一样。

    他和苏濬卿并不是朱全忠的下属,对朱全忠也谈不上什么背叛。甚至就连他们的主公张全义也不是朱全忠的下属,属于投靠依附性质,严格说起来和王瑶、李璠、王卞、诸葛仲方之类的比较相似。

    可能由于性格原因,比如非常能忍,张全义看起来非常像是朱全忠的手下,但他与胡真这类人是有本质区别的,至少官员、军队、钱粮之事全是自己一手掌控。理论上来说,想送钱粮到汴州就送,不想送就不送。

    但胡真没这个权力,滑州钱粮收完税后,除留州部分外,全部解送汴州。邵树德那边的渭北、邠宁、泾原等镇同样如此,他的供军使衙门在各地设立仓库,这些库存钱粮,地方节度使或刺史无权过问。

    既然不是下属,那么背叛起来就没有太多心理负担了。唯一的障碍,就是张全义的态度,他到现在还不肯说出“降”这个字,可能还想掌握军权吧。他是经历过人吃人旧事的,对军权非常敏感。

    “解将军,可曾下定决心了?”苏濬卿有些着急,事情越拖越容易产生变数,再犹豫下去,万一汴军大队进城,你是让他们进来呢,还是不让呢?

    “张帅还在南城……”解宾还有最后一丝顾虑,不想坑了老上司和亲家。

    “解将军,不如先袭杀了军营内那五百汴人,然后封锁全城,严禁进出,不让消息走漏出去,待张帅回来后,便是想反悔也晚了。”苏濬卿建议道。

    “汴人善战,怕是杀之不易。”

    “不如,我让幕府送酒肉劳军,待汴人放松警惕之时,解将军带兵袭杀,则大事济矣。”

    解宾又看了一眼苏濬卿。这个毛锥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让他刮目相看,够狠啊!

    艰难以来,各镇节度使利用赐宴、劳军的机会,不知道杀了多少骄兵悍将。苏濬卿这计,也是常规操作了。

    解宾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

    ……

    解宾、苏濬卿二人在策划血腥阴谋,邵树德则在河清县接见从长安熘来的韩全诲。

    “拜见夏王。”韩全诲直接跪倒在地,谄媚地说道。

    “韩宫监这是何意?”邵树德心中一动,问道。

    “回大王,夏、汴开战,漕运断绝,长安局势不稳,多有军士鼓噪。圣人召开延英问对,崔昭纬提议给灵武、东平二郡王晋爵,封夏、梁二王,欲令二位解斗,重开漕运。韦昭度附议。”韩全诲说道:“这会使者多半已经出长安了,分赴安邑、汴州。”

    陈诚、赵光逢对视一眼。

    给邵树德、朱全忠封王,其实上次韦昭度过来解斗时就提起过了。以前邵树德不想要这个虚名,但上次他没有反对,一是因为天下已经有了董昌这个越王,二也是水到渠成,差不多是时候了。

    “陛下怜我守藩辛苦,何如此厚赏也。”邵树德面有惭色道:“圣人在上,野无遗贤。崔昭纬主政南衙,颇有建树,韦昭度分掌三司,论事忠切,有文贞之风。圣人有此贤才左助,何愁中兴无望?”

    韩全诲陪着干笑两声。

    “何人为天使?”邵树德问道。

    “嗣薛王李知柔。”

    “哦?竟是宗室?”邵树德有些惊讶。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国朝的宗室,出了五服(五服之内没皇帝)就可以考学、做官,宗室当官的不在少数,毕竟血缘上远了不少,没人当他们还是皇族——呃,好像还是有点问题,当年文宗召宗室李孝本之女入内侍寝,就被大臣喷了,“帝即日出孝本女”,不敢再玩这个宗室女了。

    “是,据闻李知柔即将担任宗正卿,颇受重用。”韩全诲答道。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问道:“韩宫监远道而来,不会就是通风报信吧?还有何事?”

    “西门宫监亦遣仆来,劝夏、汴罢兵,重开漕运,朝廷财计艰难,实在难以为继。”韩全诲苦着脸说道:“神策军赏赐被削减太多,军士们随时会作乱。近闻时瓒、李匡威蛊惑军士,多有异动,西门宫监劝之无用,故遣仆来大王军中。”

    邵树德笑了。当初收李匡威入朝,是你们决定的,现在后悔了?

    “战事差不多结束了。陕州、河阳、河阴转运院的船只,我又没有扣押。沿途运丁之事,待会我修书一封,让陕虢二州酌情办理。至于朱全忠那边,我就管不着了。”邵树德说道。

    “有大王这番话,漕运无忧矣。”韩全诲喜道。

    权势滔天的太监们也怕大头兵,这就是时代特色,么得办法。

    在邵树德这边得到承诺后,韩全诲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陈诚、赵光逢二人一同上前恭贺,邵树德摆了摆手,道:“还是战局重要,符存审已率军渡过沁水了吧?”

    “昨日过的河,先锋一部已进抵修武县,空无一人。”陈诚回答道。

    “汴贼退了,但又没完全退,我军下阶段该如何部署?”邵树德走到地图前,看着地图。

    高仁厚的大军已进抵孟州附近,如今就等张全义的消息了。先锋骑兵前出,抵达了温县,同样空无一人。

    如今看来,汴军确实主要是守据点了。学当年宇文周吗?我可不是高欢,为了一个玉璧城折损七万兵马,简直丧心病狂。

    汴军的心态他也清楚,为了宣示存在感,也为了日后反攻留下个桥头堡,接应渡河大军,不至于被半渡而击。

    朱全忠还打着反攻的主意呢,邵树德笑了笑,会让你扭转心态的。

    “大帅,怀州位置极其重要,北距太行陉不过六十里,又依沁水,西亦可至济源、轵关,需屯兵。”

    “武陟县,亦需屯兵。”

    “若孟州拿下,需屯重兵。”

    “其余诸城、镇、关,无需重兵布防。”

    陈诚一口气指出了好几个地方。

    “你这是既防着朱全忠,又防着李克用啊。”邵树德笑道。

    “河阳地处要冲,只能如此。”陈诚答道:“艰难以来,河阳既是东都门户,又屏蔽着关中外围。会昌年间肥乡之役后,河阳还有震慑魏博、泽潞之作用。”

    河阳这个地方,确实挺神奇。

    最初名字叫“河阳三城节度使”。建中二年,“以兵部尚书、东都留守路嗣恭为郑汝陕河阳三城节度使、东畿观察等使。”

    五月,“以怀郑河阳节度副使李芃为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仍割东畿五县隶焉。”

    地盘最大的时候,领怀、郑、汝、陕、卫五州,外加河阳、河清、济源、温、王屋这东畿五县,又称怀卫节度使。

    会昌三年,讨昭义节度使刘稹,将给河阳大军供给财货的东畿五县合并起来,置孟州。而此时这五个县也有所变化,即这会是河阳、温、济源、汜水、河阴五县。此时的河阳节度使,辖孟、怀、泽三州——泽州是会昌四年敬昕任节度使时增领的。

    从法理上来说,泽州其实是河阳节度使的辖区。

    但武宗年间讨昭义刘稹之时,泽州从未被官军攻破,最后也是投降的,泽州一直处于昭义军人控制下,至今已五十年。甚至就连朝廷公文之中,任命昭义节度使时都写作“出镇泽潞”,前后矛盾之处,让人匪夷所思,一直到了昭宗朝,才补了一道手续,将泽州从法理上划入昭义镇。

    孟、怀二州,别看地方不大,但潜力极大。

    怀州在国朝盛时,五县有三十余万人口,孟州潜力稍逊,但也大差不离,这十个县养六十万人口一点压力都没有,甚至可以更多,毕竟多是平原,且水资源丰富。黄河还一直很给面子——直到北宋年间,黄河才泛滥,毁坏了河心沙洲上的中潬城、河阳关。

    “能不能让河阳重领卫州?”邵树德突然起了心思,问道。

    卫州辖汲、卫、共城、新乡、黎阳五县,也有近三十万人,财货众多,就在隔壁,邵大帅心痒痒啊。

    “大帅,先把怀、孟二州料理好了再说吧。”陈诚苦笑道。

    “可我乏百姓啊。”邵树德说道:“正在硖石堡外奋战的一万户河西蕃部可以调来河阳安置,再发丰、胜河壖党项一万户,这人还是太少了。青唐那边,铁骑军折嗣裕上报,蕃人多有怨言,似有异动,欲连镇国军、新泉军及诸蕃部讨之,暂时没法抽调。这才两万户,不够!”

    “大帅打算要多少人?”

    “若有十万户百姓,我天天过河去打朱全忠。”邵树德开玩笑道。

    陈诚、赵光逢亦笑。

    大帅经常说,如今天下,朱全忠和他最像,最有潜力问鼎天下,因为他俩都是白手起家,军队是自己一手打造的,威望卓着,这是死盯着不放了啊。

    “大帅,先将这两万户百姓安置下来再说吧。”陈诚劝道。

    “也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一万户河壖党项,我已令银枪都五千骑离开朔州,前往胜州‘护送’,就安置在济源县吧。河西一万户百姓,安置到河内县。”

    其实,百姓不是没有。

    在一番博弈之后,肃州刺史龙就已经遣玉门军五千人东行,经河西、朔方、渭北前来河阳戍守。

    邵树德曾说过先把兵骗过来,后面自然就要想着将其家人也要过来了,就是不知道龙就会不会因此造反了,这需要反复试探,从长计议。

    “武陟县,先让天德军戍守吧。过两日,我将带铁林军前往怀州河内。灵夏蕃部八千步骑,先等待消息,我要看看张全义到底在搞什么。如果一切顺利,便进驻河阳北城。”

    “遵命。”

第五十五章 计划与变化

    “赵将军,今日之宴,可还满意?”亭台之内,苏濬卿举起酒樽,笑问道。

    “方吃了败仗,就置宴饮乐,若被大帅知晓,定然不喜。”赵籍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道:“仅此一回,下次万勿这般。”

    “确实就这一回了。”苏濬卿笑了笑。

    一名军汉端着羊肉到赵籍面前,趁其不备,直接从盘子底下抽出尖刀,一刀捅入其心窝,用力搅了搅。

    赵籍正在饮宴,身上并未着甲,痛得软倒在地,惨呼不已。

    军汉上前一步,用尖刀一刀刀将其头颅割了下来。

    赵籍亲兵此时在隔壁饮宴,酒酣耳热之时,突然窜出来数十甲士,先射了一波箭,然后挥刀便砍,动作凶狠快捷,看样子竟是杀人如麻的武夫,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白费。

    城中毬场之上,乱箭齐发。

    一波波又一波的箭失从各处射来,仿佛永无尽头。毬场内的五百汴人猝不及防,尽皆倒在血泊中惨呼哀嚎。这里无遮无挡,身上又未着甲,除了死没有第二个结局。

    毬场,自丧乱以来,就一直是藩帅大将们的杀人“圣地”,不知道多少骄兵悍将饮恨于此,今日也不例外。

    解宾带着一千州兵老卒,踏着血泊进入毬场。

    军士们仔细搜捡着每一具尸体,看到有伤重未死的,便上去补一刀。有人哭着求饶,但没用,头颅全部被割了下来,清点数量。

    两千新兵据守四门,五百骑兵在城内巡视,所有人都被赶回了家中,擅自出门者,杀无赦。

    城内仅有的数百户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流言四起,惊慌失措。

    “快,快遣使出城联系夏人。”苏濬卿匆匆赶来了毬场,强忍着不适,朝解宾建议道。

    “苏判官欲置张帅于何地?”解宾提着血淋淋的长刀,怒问道。

    张全义还在南城面见朱友恭,若夏军抵达城下,你是开城呢还是不开城呢?

    开城,人家进来了,你让张全义怎么办?属下叛乱,成了光杆司令了,再回洛阳?回得去吗?而孤身一人的张全义,又有什么价值?别说他会种田,会种田的多着呢,人家未必看得上。

    不开城,夏军以为你们逗他玩呢,届时可就玩砸了,两头不讨好。

    所以,封锁消息,拖着等张全义回来才是上策。但也拖不了多久,因为夏军给的最后通牒是明天早上,高仁厚所领大军已至附近,一天时间够干什么?

    这头两人在焦急等待,那头邵树德已经北上济源。

    巍峨的群山,苍茫的原野,蜿蜒流淌的河流,是这片土地的主旋律。

    宋乐也一同抵达济源。

    “今岁并的这两州,看样子有点残破啊。”空荡荡的村庄之内,满是断壁残垣,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邵树德几以为回到了多年前收复兰州那会。

    “大帅,下僚建议不要强制百姓养马。”宋乐很快进入了河阳节度使的角色,低声建议道。

    “可是百姓太苦了?”邵树德若有所悟。

    “然也。”宋乐正色道:“但凡有选择,百姓绝不会养马。宁可养牛、羊、猪,都不愿养马。”

    养马收益太低了,一点都不经济,便是在草原上,牧人也更愿意放牧牛羊。其实从迁过来的蕃人所有的牲畜就能看得出来,马很少,牛很多,羊最多。

    “大帅已有永清、银川、删丹、西使等诸多马场,近又增设黑水、东使两大牧场,战马、驮马、乘马充足,何必让河阳百姓继续养马呢?只需规划好迁移路线,沿途准备干草、粮豆,从这些牧场运马过来并不难。”宋乐建议道:“河阳新得,百姓一无所有,还请大帅稍稍让他们宽松一些。”

    国朝曾经在河陇及关中西部设东西南北四使,监督养马。西使城在会、渭交界处,南使城在凤翔一带,北使城在凉州,东使城则在泾原镇——这里面除了北使城,全在后世北宋境内。

    四使城采用散养的模式,即牧场有大片的山川河流、草场农田。有牧草的时候吃草,没牧草的冬天干草、粮食混着吃,比如凉州就专门划拨了1900顷农田种苜蓿和麦子,给马儿准备过冬食物。

    在内地的牧场采用的方式是一样的,可能喂粮食的比例会更高一些,毕竟土地资源宝贵,牧场占有的面积又太大,不如减少牧草供给,增加粮食供应的比例。

    国朝在河南的牧场,就大量种植粟麦杂粮喂马,河东、河北、淮南、江南、山南、福建等地的牧场也是这般操作。

    说没有养马地,那其实是个伪命题。如果按照蒙古人的玩法,整个北方都可以做牧场,而且还是优质牧场,比西域很多种不了粮食只能长草的牧场强多了。

    但时间长了,即便是官营牧场,也会败坏。比如虢州的一个牧场就养猪了,朝廷也默许,以至于当地官员上报猪太多,都野化了,成了一害。

    福建、襄阳、淮南的牧场就裁撤了,因为地方官员和大族反对,占用了宝贵的耕地,但这些地也到不了百姓手里,多半被人分了。

    河南的牧场还在,但养马数量大大下降,牧监们纷纷下令养羊牟利。如果朝廷要查,要么贿赂,要么发“马瘟”,比如夏州的某牧场一次就“病死”18万匹马,都是常规操作了。

    没人愿意养马,因为不挣钱。如果挣钱,那河南能养一百万匹。

    “也罢,只能苦一苦京兆府百姓了。”邵树德叹道:“战马入京兆府后,沿途各县需供给牧草、粮豆。”

    牧草多半是没多少的,那就只能供给粮食了,如同之前蕃人过境一样,说起来也是一项不小的负担。京兆府百姓要为自己的安全付费,而且是长期付费。

    “另者,大帅还需为百姓提供一些牲畜。”宋乐又道:“蕃人穷困,牲畜未必有多少,若严格执行三圃制,需要的牲畜太多了。”

    “要什么牲畜?”

    “如今还有的挑么?”宋乐苦笑道:“什么都要,最好是大牲畜。”

    “虢州牧(猪)场,昔年供给驻陕神策军,我遣人问问黄滔,还有多少留存,别全让人给宰了。”邵树德想了想,又道:“同州沙苑监,牛羊马驼不少,我让任遇吉全发过来。”

    同、虢二州牧场里的牲畜,毫无疑问都是朝廷的。但朝廷老把财产放在邵大帅的地盘里,我真的很难忍住啊。

    当然也不会白拿就是了,后面肯定会补给朝廷,眼下不过是借用罢了。

    “还不够。”宋乐又道:“远远不够。”

    邵树德瞪了他一眼,宋乐毫不相让,坚持道:“不如大帅在河阳再设个官营牧场,反正如今也没几个人,办个大马场都够了。”

    “先等等,折嗣裕、杨悦在青唐镇压蕃人,或有缴获。”

    “大帅,等不及了。”

    “罢了,听你的。”邵树德无奈道:“我让灵夏商办此事。”

    “大帅从谏如流,果有古仁人之风。”宋乐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不介意拍下马屁。

    “先生日夜操劳,我都看在眼里,好歹我还是分得清的。”邵树德笑道。

    朝廷给他晋爵夏王后,他本来是打算将傅这个职务留给宋乐的。

    傅,从三品,“掌傅相赞导,而匡其过失”,简单来说是亲王的老师,但实际更复杂,远超过老师的范畴。

    不过宋乐既然出镇地方,这个职务自然不能给了,他打算先找个人过渡一下,等宋乐不当节度使了,就回王府任此职。

    而这个过渡人选嘛,邵大帅不打算交给外人,他属意封彦卿。

    老头七十多了,没几年好活,在河中也有人望,让他当夏王傅,可以更好地拉拢河中势力,让他们支持自己征战。

    亲王府还有一些职务。

    其中,从四品上的长史、从四品下的司马非常重要,“统领府僚,纪纲职务”,邵树德打算分别授予陈诚和赵光逢。

    与傅相比,品阶没那么高,但实权在握。

    谘议参军一人,正五品上,“吁谋左右”,调陇右节度使萧遘担任。至于陇帅给何人,邵树德属意时宰韦昭度,不过还得再操作一番,反正他本人是强烈愿意的。

    友一人,从五品下,“陪侍规讽”,调朔方进奏院进奏官赵光胤担任。

    掾、属各一人,皆正六品上,统判功仓户兵骑法士七曹参军事,由朔方幕府供军使强全胜、典藏司判官陈宜燊分任,这都是实权位置。

    主簿,从六品上,掌王教,调绛州刺史裴禹昌担任,绛州刺史改为陇右节度副使萧蘧。

    记室参军事二人,从六品上,掌表启书疏,由卢嗣业、杜光乂分任。

    录事参军事,从六品上,掌钞目,由幕府营田司判官赵植担任,这也是实权位置。

    文学二人,从六品上,“雠校典籍,侍从文章”,由邵树德孩儿的教师杜弘徽、赵观文分任。

    东阁、西阁祭酒各一人,从七品上,掌“接对宾客”,由朔方幕府馆驿巡官赵光裔、听望司判官裴通分任,也是实权位置。

    因为这就不仅仅是个接待室之类的机构,二人各管一摊子业务,比如赵光裔管驿站、接待,后者管对外联络、情报、策反之类。

    这是亲王府的,其实官职远不止这么多,其他的职务,邵树德还在慢慢观察、物色人选。

    至于管理军队的亲事府,典军、副典军之类的他还没想好,只能慢慢来了。

    亲王国的职务,那是太宗想封建诸王的时候搞的,朝廷不可能给,邵树德打算自己慢慢来,与亲王府的职务杂糅一下。

    总而言之一个原则,慢慢弱化朔方幕府的权力,用夏王府之令来直接或间接管理藩镇。

    夏王府一开始只直管朔方镇。

    不过朔方镇的范围会微调一下:罢渭北镇,鄜坊延丹四州并入朔方镇;置同华镇,领同、华二州,治华州,由任遇吉担任节度使,王卞还得给他找个职务;朔州明面上不划入朔方镇,但后面会慢慢架空刺史白义诚,他其实也没什么反抗意识了,面对李克用巨大的压力,还能依靠谁?

    如此,夏王府暂直管关北十五州六十县,待机构慢慢完善,运转流畅之后,再逐步扩大管辖范围。

    与朱全忠的战事告一段落了,但内部的整顿才刚刚开始。而这,也是支持下一阶段征战的必由之路,不得不做。

    六月二十二日,高仁厚快马来报,天德军进抵孟州城外。

    解宾、苏濬卿二人在犹豫半晌后,于午时开门,而张全义并未在城中。

    邵树德稍稍想了想便明白了,这大概是苏、解二人自作主张,想“拥”着张全义投降,但高仁厚进军速度很快,他俩没办法,最终只能硬着头皮开门。

    老张被坑了!

    但邵树德无所谓,他现在已经渡过了人才最贵乏的阶段,不太缺种田人手了。

    农学生不香吗?

    张全义若来投,他欢迎,若不来,也没什么。如此而已。

第五十六章 战略与战术

    黑黑的夜,蒙蒙的雨,微微的风。

    万胜镇与河阴县之间的驿道上,正过着一支沉默的军队。

    没有喧哗,没有抱怨,火把如一条长龙般奔向远方。

    “大郎远行,可满饮此杯。”万胜镇内,朱全忠高举酒樽,神采奕奕。

    朱珍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饮尽美酒之后,二人一齐大笑,仿佛尽释前嫌。

    “此去,可有把握?”朱全忠目光灼灼地看着朱珍,问道。

    “没把握。”朱珍答道。

    “你还是这臭脾气!”朱全忠笑骂:“凡用兵,都把贼人想得英明神武,自己束手束脚。”

    “吃过亏,自然就长记性了。”朱珍苦笑道。

    朱全忠目光一凝,暗中思索朱珍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到底是在说当初信了郓人诈降,草率进城,导致进城军士全军覆没的事情呢,还是在说被自己投闲置散?

    不过他很快醒悟了过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笑道:“谨慎些也好,大河防务,便交给你了。”

    “尽力而为。”朱珍也不承诺什么,他说话就是这样,总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我信你。”朱全忠亲自起身,又给朱珍倒了一杯酒,道:“可还记得当年同州之战,你我对上邵贼那次?”

    “是诸葛爽那次吧?”

    “是。”朱全忠坐了下来,道:“诸葛爽挂帅,朱玫、尹钊、邵树德三人为将,全军得有两三万人吧?我只有兵马万余,于城外列阵,击破尹钊,攻邵贼本阵不克,后退去。”

    “那次死了不少老兄弟。”朱珍有些伤感。

    “便是不死,也得被王重荣夺走。”朱全忠叹道。

    他当年兵少,然孟楷还嫉妒他,将他的求援信件悉数扣下,以至于黄巢、尚让根本不知晓同华的情况,一怒之下便降了朝廷。

    投降之后,仅有的万把兵也被王重荣吞并了。不过王还算讲点良心,最终允许朱全忠挑了一营五百人带走,出镇宣武为帅。

    “王重荣也没有好下场。”朱珍笑道:“就是可惜那一万老兄弟了,被王重荣吞并后,编入河中军,去年邵贼攻河中,不知多少人战死。”

    “不谈他们了。如今咱们的根基在汴州,此番你去郑州后,我也要东奔西跑了,这份基业,需你我同心协力,一同维持。从今往后,富贵同享。”朱全忠又举起酒樽,道。

    朱珍举杯相对。

    梁王的话,他当然只会听一半。经历了这段投闲置散的日子,他想明白了太多事情。人一富贵,就容易忘了老兄弟,就容易猜忌老兄弟。

    刚起事时的梁王,何等英明豪迈,对老兄弟也推心置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非常让人信服。

    朱珍那会也对朱全忠死心塌地,呕心沥血,立下了诸多奇功——

    编练军士、招募新兵、战场厮杀等等,功劳卓着,没有第二人可比。

    同样的招募新兵,郭言出了茬子,而朱珍就能依靠一万新兵击败贼人,顺利而归,还得马千余匹。

    争夺义成镇的关键时刻,朱珍雪夜入滑州,擒安师儒。

    汴州城外败秦宗权,遏制了蔡贼的嚣张气焰。

    吴康镇之战重创时溥主力,为胜利奠定了基础。

    数败赫赫有名的魏博军,歼灭其精锐豹子都。

    连下曹州、濮州,攻郓州时逼得贼人诈降,这才败北。

    河阳击破李克用,威风凛凛。

    可以说,在朱全忠起势的早期,朱珍的作用是无人可以取代的,战功也远超其余诸将,是当之无愧的汴军头号大将。

    尤其是很多新兵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宣武旧军杨彦洪、李思安、贺德伦等部也是他一一整编消化的,收编的蔡贼更是由他甄选整训。

    前后向朱全忠推荐了数十员将领,很多人的提拔也操于朱珍之手,众人皆感其恩德。

    有威望,会打仗,老打胜仗,在军中人脉关系极其深厚,亲信党羽遍布诸州,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被朱全忠所容忍。

    投闲置散已经算好的了,若是换了朱全忠晚年,尸骨都烂掉了。

    但到了现在这么一个艰难时刻,朱全忠也放下面子,与朱珍促膝长谈,言语间多有懊恼、悔意,重新启用了这员大将,用他来稳固黄河防线。

    朱珍有些感动,更多的是感慨。

    不被邵树德逼到这份上,你也不会想起我吧?

    但不管怎样,他对朱全忠还是有感情的,不至于背叛他。便是他想叛,估计也不成。汴军与夏军一样,是主帅一手拉起来的队伍,二号人物就是二号人物,在主帅死之前,很难有机会。

    至于主帅之子,当然就不行了。若朱全忠得了天下,并且死在朱珍之前,那么他临死前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朱珍、胡真这类老将,毫无疑问。

    朱珍的家人已经先期前往郑州,这次是朱全忠主动提出来的。

    当年被朱全忠怀疑并失去信任,导火索就是朱珍将家人接到身边。时移世易,没想到这次朱全忠主动提出让朱珍带上家人,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与朱全忠喝完最后一杯酒后,朱珍躬身行礼,大踏步离去。

    朱全忠在驿站外看了很久,直接翻身上马,夜行回了汴州。

    汴州城内的气氛不如往日。

    出征的将士有很多没能回来,连尸首都不知道埋在哪里,让人哀不自胜。

    不过作为武夫的家人,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艰难以来,大多数战争发生在河南道,远的有安史之乱及其后续河朔三镇的割据,稍近的有淮西叛乱及徐州庞勋之乱,最近的则是黄巢、秦宗权之乱,多灾多难的时局,也锻炼了河南百姓坚强的意志,而这也是河南兵纵横东西,威压诸镇的主要原因:时局使然。

    这会的北方,兵源质量最好的就是河南,其次河东,再次是河北,关中兵应该是质量最差的,盖因其承平日久也。

    邵树德都不肯就近招募关中兵,他首选河南兵,其次招募关北、河陇健儿,关中降兵只要精壮。关中安宁的生活导致百姓不敢拼命,历史上凤翔李茂贞六万大军被汴军五千人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兵实在让人皱眉。更别说,李克用也能随意虐关中诸侯,固然有将领能力的因素,但正面野战打不过也是事实。

    这其实就是一个悖论。我拼死力战,为下一代搏得了安宁富足的生活,可以嘲笑那些还在打打杀杀,动乱不休的地方。但我的下一代居然没那些地方的人狠,比他们更怕死,打不过他们了,让人很是无语。

    刘知俊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来到了汴州。

    感化军已灭,而今徐镇将士们都得另寻出路。梁王看起来非时溥所能比,观其赈济百姓,修缮沟渠,鼓励生产的举措,皆明主所为,确实更值得投靠。

    汴州的繁华让他非常感慨,同时也若有所思。

    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这一代的老人还能打,下一代新人还敢搏命么?难道需要不断从外州吸收精兵,充实汴军?那样徐镇军校子弟们或许便有出路了。

    刘知俊很快被引到了朱府之中,此时已经来了不少人了,但他大部分都不认识,只能如个喽喽一样站在角落,默默听着。

    “河阳之败,我也有责任。”朱全忠坐于上首,声音洪亮:“此战,打得太仓促了,或许不该发动。兖、郓二贼死灰复燃,袭扰曹州,致我顾此失彼,此皆吾之过也。”

    这话听得众人神色稍缓。

    梁王晋爵后,愈发谦和,将此战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庞师古、张慎思战败回来,也没有怪罪,庞师古甚至继续领兵,张慎思多半以后还有机会,目前只是被冷藏一段时间。

    这对于凝聚人心有些作用。

    “夏贼的实力,诸位也看到了,还是很能打的。邵树德经营多年,听闻将灵州搞得很不错。又能生聚,还能打仗,此劲敌也。”朱全忠继续说道:“从今往后,诸位不可再自矜自大。平灭黄巢、秦宗权、时溥,不算什么,俱往矣。而今还得从头来过,先稳住局面,赢面就会很大。汝蔡那边传来消息,丁会再度攻入随州,大掠而还,回师时光州为贼所据,顺手平灭之,尽收五县之地,此皆大胜也。”

    如今的汴州,确实需要一点胜利的消息。

    夏贼南路实力弱,丁会、葛从周、杨师厚皆大将之才,数万兵马压过去,收复为夏贼攻占之申州,随后两度攻入唐、随二州,回师时再得光州,正所谓失地南补也——申、光二州都是别人的地盘。

    而说起鄂岳镇,最近形势也比较稳定。

    襄阳赵匡凝已经罢兵回师,或许接下来还会攻杜洪,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黄州土豪吴讨举州降杨行密后,杜洪遣兵攻打,杨行密令朱延寿统大军救之。

    蕲州刺史冯敬章与淮军战,小胜,然行密兵多,退保蕲州。淮兵围蕲州,久攻不下,损兵折将。蕲将贾公铎率众从外县赶来增援,击破行密围城部众,入援城中。

    冯敬章、贾公铎皆蔡州出身的贼帅,骁勇善战,行密不能克,遂退兵。

    不过黄州刺史吴讨慑于杜洪、冯敬章兵威,自忖不能敌,于是献印于杨行密,行密正式控制了黄州,目前在准备第二次征讨鄂岳的战争。

    “大帅,丁将军击破贼众,控制光州,固然可喜。然光州为淮南镇属州,虽江淮多事,行密首尾难顾,一时难以控制,然此举或有害于汴、扬之谊,望大帅慎之。”敬翔忽然说道。

    淮南镇,最初设立的时候(756)领扬、楚、舒、和、除、庐、寿、光、宿九州,兵额三万五千人。一年后罢领宿州,增领安、蕲、申、沔、安、黄五州,当年又罢领光州,有十二州辖地。

    两年后,沔州入鄂岳镇,寿州入淮西镇。永泰元年(765),蕲、黄又归鄂岳。建中二年(781),增领泗州;兴元元年(784),罢领寿、濠、庐……

    此镇辖区屡有变更,一般而言,扬、楚、舒、和、庐、寿、除七州是其传统地盘,隶属时间最长,当地人也自认为是淮南镇的。

    濠、泗、光三州也经常为淮南镇所领,他们认为自己是淮南人还是徐州人,抑或是蔡人,很难说,摇摆不定。

    但不管怎样,按照最近一次的区划,濠、泗不属于淮南镇,光州属于淮南镇。

    杨行密得泗州属于“非法”,朱全忠得光、楚、寿三州也属于“非法”。

    朱全忠刚刚任命宋州刺史张廷范为感化军节度使,实有徐、宿、濠、寿、楚五州,对杨行密获得泗州之事虽然生气,但予以默认,显然不想恶化关系。

    光州虽然事实上处于割据状态,一如之前叛乱的庐、和、宣三州,但丁会擅自攻取,是否合适呢?敬翔认为此时不该节外生枝。

    “可遣使去一趟扬州,探听下口风。”朱全忠说道:“杨行密攻杜洪,如何顾及我的面子了?钱镠近攻润、常,杨行密也一堆事。”

    润、常二州,属于浙西镇,是钱镠的地盘,其中润州更是浙西治所,被杨行密占着,钱镠只能屈居杭州,如何不生气?战争是在所难免的。

    杨行密这人,也是两面开战,胆子是不小。听闻最近还在觊觎江西,竟是要三面开战。如果再与宣武交恶,莫不是想四面开战?他还没这个本事。

    敬翔同意:“去谈一谈也是好的。沿淮诸州,大帅需得多加留意了。”

    “这是自然。”朱全忠点头道。

    昨日他刚刚腰斩了军将张从晦。朱全忠派他到寿州慰抚,结果他盛气凌人,轻慢侮辱刺史江彦温,同时与寿州诸将夜饮。江某觉得朱全忠要对付他了,尽杀与张从晦交往的寿州军校,然后遗书朱全忠,自尽。

    朱全忠大怒,杀了张从晦,让江彦温之子江从顼任寿州刺史,安抚之——泗州刺史张谏投靠杨行密而不是朱全忠,也是因为汴州使者侮辱。

    对这几个投靠过来的州,他现在也尝试着慢慢直控了,但杨行密在淮南的崛起,使得事情变得复杂化,不能乱来。

    敬翔给出了主意,先从财赋上抓起,这一点裴迪已经在做。然后再抽其兵外出作战,此番就是了,一些人死在了河阳,实力有所消耗。

    如果不出意外,寿州应该是最先被实控的。江彦温杀了那么多寿州军校,虽然军中仍然承认其子江从顼,但地位完全不稳,基本已经被汴州控制。

    与之相比,楚州就有点危险了。

    但再难也要办!朱全忠昨夜与敬翔等幕僚商讨到了半夜,不谈河阳军败的事,只谈宣武军内部事务。梳理内政、加强控制的意图十分明显,以便尽最大力量与邵树德争锋。

    敬翔对此有些欣慰。

    他以前觉得,宣武军东征西讨,连战连胜,以至于汴州上上下下颇为自傲,看不起别人,这是非常危险的。

    寿州、泗州之事当引以为戒。一介使者都能盛气凌人,轻慢侮辱,以胜利者自居,这不是昏了头是什么?

    大帅能够清醒,底下人就也能有所收敛,如今这个形势,实在不能再“飘”了啊。

    励精图治,谦和待人,与夏贼拼死力战,如此方有胜机——敬翔见微知着,夫人刘氏很久没进府了,他知道大帅是真的感受到危机了,开始勉力振作,开始慢慢找回当年起事时的状态。

    “刘开道也来了!”朱全忠目光一转,看到了刘知俊,大笑道。

    “参见大王。”刘知俊立刻上前,躬身行礼道。

    “无须多礼。”朱全忠亲自起身,拉住刘知俊的手,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态度,笑道:“披甲骑马,抡剑杀敌,勇冠诸军,刘开道之名,响彻徐州。今得虎将,须得饮宴。”

    刘知俊有些感动,道:“敢不为大王效死!”

    “自有你的机会。”朱全忠豪迈地大笑:“郓贼死灰复燃,侵扰曹州,须得勐将镇守方可安心。刘开道不去,曹州何时得安?”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消息传到曹州后,王重师、贺德伦多半倍感压力,不得拼命杀朱瑄?

    刘知俊也感觉压力很大,不过他有信心。不就是打仗杀敌么,拼了这条命也得立功啊。

    张全义站在厅内,默默看着。

    他觉得梁王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有点当年率军打秦宗权时的样子了。最近几年,随着蔡贼败亡,二朱、时溥溃不成军,罗弘信、杜洪等人称臣纳贡,濠、寿、楚、曹等州纷纷来降,梁王难免有些自满,直到这次被邵贼狠狠扇了一个耳光,这才清醒过来。

    河阳北城军乱,杀尽城中汴兵的消息传到南城时,张全义还在朱友恭军中,当场就被控制了起来。

    梁王闻讯,并不怪罪,特地将他召来汴州,赐以宅邸,并赏美姬二人,为他重新娶了妻妾。此举一出,人心稍安。

    但张全义却不自安。

    他看得出来,梁王还是以前那个梁王,猜忌心仍然很重,只不过河阳新败,需要凝聚人心,故作姿态罢了。

    他不知道梁王会怎么安排他。让我回洛阳?

    如果真让我回,那倒刮目相看了。如果不让,那就还是以前那个人,只不过猜忌的心思被隐藏得更深罢了。

    刘知俊被高高捧起,但却被调离了徐州,到曹州搏命,这是好事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失了基业,便如丧家之犬一般,唉!如今洛阳还有几个人卖我面子?再过一段时日,裴迪怕是就要去那边安插人手,清理财赋、田亩,军权也被胡真攫取,还能剩下什么?

    这回是成真的下属了!

    “今日置宴,诸位都留下,兴尽方休!”又对刘知俊勉励了一番后,朱全忠大声宣布道:“邵贼,不过小胜一场罢了,待我重整旗鼓,自然将其擒斩。”

    众人自然高声附和,一时间气氛倒也挺热烈的。

第五十七章 密议(给盟主盲眼狙击手加更)

    荒山野岭,乱石嶙峋。

    沟壑里的松树郁郁葱葱,灰色的山岭有如凝固的乌云。

    夏日的王屋山区,一支见头不见尾的队伍默默行走着,翻山越岭,步履艰难。

    越过最后一个山口后,前方豁然开朗。

    王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刚刚走过的地方:高高的山嵴,衬托着灰暗的天幕,狭道出于其中,雄关坚如铁石,历史上不知道上演了多少金戈铁马的故事。

    唉,又要上杀伐场了!

    “大帅,河东盖将军已至济源。”下山之时,王瑶接到都虞候报告。

    “盖寓?”王瑶一愣,随即又想到他此番要去潞州,早晚要和这些河东将左打交道,便道:“先让他等着吧。”

    一万大军本来是助攻轵关的,结果半途得知轵关、济源已下,汴军败退。还在慢吞吞行军的王瑶立刻下令全军加快速度,赶往河阳。

    军士们怨声载道,不过也知道这会不同之前了。若夏军大败,朱全忠获胜,那他们就打道回府,节度使再向朱全忠称臣,大伙可保平安;若夏军获胜,那可就要卖力点了,免得再被人打一顿。

    王瑶下了山后,算算时间还够,于是直接让人在路边支起帐篷,摆上桌桉煮茶。

    让他感到稀奇的是,附近已经有人住了。

    几个蕃人正在用树枝和黄土修墙,房顶上盖着芦苇茅草,外面圈着篱笆墙。看这风格,应是以前济源百姓的居所,但长久无人住,甚是破败,这会有人住了,就修缮一下。

    黄土、树枝湖成的墙,怕是一脚就能踹个凹陷下去。茅草屋顶,一阵大风就能掀走,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不过这会天下大部分百姓的居住环境就是如此,王瑶也不奇怪。

    有钱人,毕竟是少数,九成五的人是田舍夫,也就是艰难度日了。

    一个蕃人孩童赶着一群羊出门了,野外荒地甚多,羊也不像马儿那么挑食,这是去放牧呢。

    “听闻邵树德治下的灵夏喜养牛,怎生我一路行来,大多看到的是羊?想吃牛肉了,来人,去问问有没有牛售卖,给钱。”王瑶坐在马扎上,奇道。

    一名幕僚立刻行礼应是,前去交涉。

    不过他很快就回来了,无奈地说道:“大帅,这些蕃人没有牛,只有羊。新从河对岸过来的,穷得很。”

    王瑶听了大为扫兴,懒得再说了。

    远处又行来数骑,看到这边正在过大军,也不害怕,下马后便直趋村内。

    “大王有令,河阳百姓连月征战,厮杀有功,今明两岁免户税、地税,望尔等互相转告,莫要让人骗了。”这几人站在村口齐声大吼,声音很大,王瑶这边也能隐约听见。

    “后年需纳赋税,粮豆、皮子、羊毛亦可冲抵。”

    “徭役、兵役不得免。”

    王瑶默默听着,突然笑了:“羊毛亦可抵税?这是要做甚?”

    幕僚也有些不解,道:“灵夏百姓多畜养牲畜,听闻粮豆之外,牛皮、牛角、牛筋、马革不得私相售卖,皆拿来缴税。夏、秋两税收取之时,也会收些奶酪、干草之类,充作军需。羊毛还是第一回听说可以抵税。”

    牛皮、牛角、牛筋、马革之类的物事,在推行三茬轮作制的灵夏,产量颇大,本身又是消耗巨大的军事物资,拿来抵税很正常。

    夏、秋两税收取的时候,奶酪可以作为军食,干草可以喂养战马、役畜,用它们来抵税也可以理解。

    但羊毛也就做一些毯子、垫子吧?那东西做的衣服,除了羌人大量穿之外,汉人之中真的极少。原因无他,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羌人做的羊毛织物,基本乏人问津,灵夏军士的军服都是驼毛做的。

    “若羊毛可以抵税,河阳这么多蕃人,怕不是家家户户养羊?”王瑶总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

    收那么多短而粗硬的羊毛有什么用?这可真是迁就百姓了,以后人人养羊,每年两税时拼了命塞羊毛上去缴税。甚至有人专门寻找产毛多的羊种,看你怎么办?难不成让军士们穿羊毛织成的衣物?

    管他呢!邵树德乱来一气,后面定然会后悔。

    王瑶笑了笑,但笑了一会突然笑不出来了。邵树德若没钱了,会不会打我的主意?

    这——这简直是一定的啊!

    突然间就有些泄气。

    有时候阴暗点想想,若这次河清之战邵树德败了,对自己会不会是好事?能趁机摆脱一些控制?

    只可惜他打赢了。朱全忠下次集结人马反攻河阳,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说不定永远不会发生了。

    这可真是让人懊恼。

    ……

    怀州河内县郊外,邵树德正策马巡视。

    骑了一大圈,到处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偶尔见到一个村落,里面还有百姓居住,那简直就和中了奖一般。

    河阳已经有第一批移民了,那是来自黄河南岸的李仁欲的部众,一共两千余人,安置到从济源到河内一线的零零散散的村庄里。

    因为农田水利荒废的原因,今年估计赶不及种越冬小麦了。邵树德干脆下令散缴获的军粮,以工代赈,先将水利设施完善一下。

    待到明年开春,再播种春小麦。

    当然,除了水利设施外,人员没到位也是重要原因。

    征召的农学生还在赶路,各级官吏也在路上,尚未及赴任。即便到任后,也需要时间熟悉,今年多半是赶不及了。

    办一件事,合格的干部永远是最缺乏的啊!尤其是他想推行三茬轮作制这种与众不同的农业生产模式,这方面的人才只有灵夏有。老渭北镇、陇右镇、邠宁镇之类的藩镇,其州县虽然也开办了农学,但水平参差不齐,不如灵夏远甚。

    “待河阳有点眉目之后,我非得让某个表现出色的农学博士当上州刺史。”邵树德恶狠狠地一挥马鞭,说道。

    宋乐跟在后头,闻言失笑。迄今为止,经学还是最受欢迎的,众人挤破了头进去。如果农学真出一个刺史,那可真了不得了。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这年头武夫满天下当节度使、刺史,大伙早麻木了。农学博士的谈吐好歹还算文雅,勉强算自己人吧。

    “不光当刺史,以后还得提拔做宰相。”邵树德又说道:“农事不强,什么都办不了。”

    他说这句话是认真的,是真的考虑日后让一个农业系统内有较大功劳的人当宰相。

    食品生产是一切的根本,你若还存着一丝推动社会进步的念想,那就想尽一切办法提高农业产量吧。这比搞发明创造靠谱多了,食品产量提高之后,社会才能供养更多的从事医学、文学、艺术、音乐、工业等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人。

    这类人多了,社会风气就会慢慢从保守转向开放,才能迸发出更先进的思想,社会才有可能进步。

    种子收获比在1:4的时候,你只能搞搞农奴社会。

    在1:7、1:8的时候,文学、音乐开始多了起来,但本质并无改变。

    到了1:12的时候,商业就会繁荣起来,社会风气慢慢改变。

    1:16以上,集中生产的工场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食品产量,是推动文明进步的根基。

    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后半世纪,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已经下降到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的人被解放出来,从事哲学、文学、艺术、工业、美术、航海、殖民等各项工作。

    而工业革命开始前一百多年,欧洲农业技术突飞勐进,亩产量大幅度提高,英国、法国、联合省的种子收获比普遍提高到1:12以上。此时的中国北方(明朝中后期),绝大部分农田产量达不到这个标准,仍徘回在1:6、7左右,也就是亩产百斤出头。

    将大量人口从地里解放出来,才能推动哲学、艺术、工业领域的进步,不然就还是中世纪。

    没有食品产量的大幅度提高,推动古代社会进步,那就是意淫扯澹。

    “先生建议可收羊毛抵税,我原本是不同意的。”邵树德停下马来,说道:“但后来想了想,单靠官营牧场培育多毛羊种,怕是太慢了,不如以此诱民间百姓参与进来。羊毛产得多了,那就是钱,应该会有人愿意去尝试。如果能搞个什么优质羊种出来,那可赚大了。”

    “我倒没想那么多。”宋乐苦笑道:“我只是见百姓困苦,又不太愿意养马,大牲畜也少,想方设法让他们日子过得下去罢了。一亩大宛苜蓿,可养一头牛,羊的话可以养十余只,如今乏大牲畜,只能让他们先养羊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其实打算让人做一套羊毛衣服,先自己带头穿起来。另外,还可以专门挑拣一些相对柔软的羊毛,做成袄、裙,让自家妻妾们也穿起来。

    夏王的妻妾穿羊毛衣物出席夫人们的各种社交活动,或许可以带动一股风潮。

    上行下效之下,也许能够带动对羊毛的需求。

    三茬轮作制下,纯谷物的产出比起传统耕作方式,其实并没有优势,优势在于产出了大量肉、奶和动物皮毛。

    当然,肉、奶也是食品,还是高质量食品,可以认为单产是大大高于传统方式的。如今还得给皮毛找到一个销路,皮革是军用物资,消耗量很大,这个不用愁,毛就得推广了,也需要耐心培育良种。

    “诸州农学生来了之后,让他们来见我,人赐钱两缗,嗯,再赐毛布两匹,哈哈!”邵树德笑道:“我打下一块地方,就把一块地方建好,一步步将这个天下改变。朱全忠做的事,和我一样吗?不一样。”

    我负责提高这个天下的农业产量,提供更多的原材料,做到哪一步算一步。

    人人都只想好高骛远从最耀眼的地方做起,没人愿意做最基础、最艰苦同时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我来做吧。

    我打下基础,待到王朝盛世之时,全国估计能多出来数百万乃至上千万脱离农业生产的人,让他们摘取最后的荣誉,引领这个国家的未来吧。

    大规模的纺织业,也许会在我死后一百年出现,若能多活一百年就好了。

    “大帅有此豪情,自然是好的。然与汴军大战,还需诸多钱粮,不知大帅答应的牲畜,何时从灵夏调拨呢?”宋乐策马追了上来,问道。

    “这——已经在办了。”邵树德无奈道:“不用见天催吧。黄河行不了大船,牲畜又没法坐船过来。而穿州过县,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有些草场是横山党项的,还需协调。我已经让杨爚、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三人抓紧办理了。”

    “那就静候佳音了。”宋乐说道:“大帅接下来还要攻河南,我也是替大帅着急啊。”

    (本卷结束)

第五十八章 能给什么?

    秋日的傍晚,略显喧闹。

    萧叠让人端来了一张椅子,坐在上面,静静等待着。

    他出身萧氏南梁房,萧?之子,目前是河州枹罕县令。

    作为陇右节度使所在地,枹罕令之职从来没有授予过外人,要么由萧氏子弟出任,要么是萧氏门生故吏。

    大顺三年的时候,萧叠走马上任,至今已经两年了。

    枹罕县还在接收移民,主要是关中民户,其实没多少,一年二三十户罢了。

    眼前就有一批刚来的百姓,京兆府武功县的,杂任官吏们正在给他们登记造册。

    “汝何名耶?”小使问道。

    “牛大郎。”

    “没名字?”

    “就是牛大郎。”

    小使愣了一下,但还是认认真真地誊抄完毕。

    “年岁几何?”

    “三十。”

    “京兆府发送时说你是四十岁,为何又三十了?”

    “那就是四十,某记不太清。”

    小使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了他半晌,最后给他写了个“三十五”。

    这种情况太常见了,他早就见怪不怪。

    汉人百姓还算好的,很多蕃人压根就没有年龄的概念,愚昧得很。

    上次他登记了一个,问他多大,那个羌人说自己可能三十,也可能五十,让人无所适从,只能靠目测了,但往往误差很大。

    “不准跑,抓回来就没收田地,发配矿上。”小使警告了一声,又去下一户面前。

    编户移民逃跑,时常有之,以蕃人为主。

    同一个部落的人明显互相扶持,拉帮结派,住也要住到一起,逃跑也是一起逃。如果你想打听某个不知道去向的人的消息,他的同乡或同部落的人完全可以提供最详尽的情况。

    蕃人逃跑的原因主要是拒服兵役。

    比如数月前陇右节度使萧遘就下令河、渭、临、岷、兰诸州征发土团乡夫五千人,开往青唐城,配合铁骑军、新泉军、镇国军及罗家部、梁家部、杨家部对叛乱吐蕃人进剿。

    路途遥远,关山阻隔,去了搞不好命都没了,关键是没什么好处。

    不过跑的主要是单身汉,有家有业的就难了。

    第二大逃跑原因是不愿受管教,或者生活不习惯,这也不少。

    “汝何名?”

    “鹿荣,二十有八。”这是一位流放犯人,来自魏州。

    “家人为何没来?”

    “被娘家接回去了,不愿来。”

    小使注意到这人曾是个军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魏博武夫大爷啊,不得了,若不是得罪了人,还在老家吃香的喝辣的呢。

    “不准跑,抓回来就——”

    “某知晓了。”鹿荣不耐烦地答道。

    小使瞪了他一眼,看来这厮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当衙兵当惯了吧?

    不过他的心地不错,尽管鹿荣不领情,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他还是认真说道:“安心住下就是了。这里不缺妇人,四十岁的鳏夫来了后都好几个孩子了。”

    鹿荣愣了一下,撇了撇嘴角,最终还是道了声谢。

    “汝何名?”这是一个蕃人,身上还戴着枷锁,比较少见。

    对方说的不知道是什么语言,小使没听懂。

    一位驱使官走上前来,用土语和此人对话了一番,然后说道:“凤翔镇的土团兵,去兴州讨草贼,路上有人对他说,前一批去的都死光了,他就跑了。后来打算发配到唐州当突将,恰逢大帅下令禁止罪犯充军,就送来这边了。”

    小使这才明白,道:“林场苦役十年,还欠五十鞭子,打完了送往林场吧。”

    很快,几名如狼似虎的州兵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开始行刑。

    惨呼声动天彻地,直到五十鞭子打完,才将他拖走安置。

    萧叠在一旁看了半天,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离去。

    接收移民,是河渭诸州的常规任务,户籍黄册几乎每隔几年就要重新编纂一次,工作量极大。

    回程不是很远,而且景色令人愉悦。

    萧叠是一个非常“狂热”的田园派诗人,虽说作诗水平一般,但他就是喜欢欣赏乡间景色,尤其是河渭乡间这种略带点狂野和奔放味道的农村。

    大夏川两岸平坦的河谷地密布农田。

    十年前的旧战场已经丝毫看不出端倪,百姓们散居其间,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严格执行全新的农业耕作方式。十年间,牲畜的粪便、燃烧的草木灰以及反复种植的豆科作物极大改良了土壤,几乎看不到任何一块所谓的不毛之地——邵树德征兰州期间,曾遣兵于此秘密渡过大夏川,大破吐蕃,斩首两千余级,此为平定河州最关键一仗。

    河州辖枹罕、凤林、大夏三县,在大顺四年的时候,户数已经极为接近一万户,五万二千余口,超过了天宝年间的户口。

    就是文教没那会强!萧叠叹了口气,现在的五万余口中,羌胡之种太多了,甚至可以说超过汉人数量。教化了将近十年,成果只能说还凑合,还得继续努力。

    远方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骑在马背上的萧叠寻声望去,层林翠染之中,一座依山而建的佛寺隐约可见。

    此寺名“开元”,也就是玄宗朝那会诏令天下各州广建开元寺的开元。河州陷蕃之后,吐蕃人倒没对这座寺庙怎么样,因为他们也对佛陀较为狂热,但河州开元寺还是慢慢破败废弃了,主要原因还是人口大量死亡或逃散,寺庙难以维持。

    萧遘出镇河州后,拨款重修了这座寺庙,并从长安请来法师,开坛讲法,广收门徒。

    不得不说,开元寺在枹罕县这一带还是有相当的稳定社会作用的。无论蕃汉,都喜欢到这座寺庙祈福,遇到重要节日,这里还会形成集市。

    开元寺有不少僧田,租给迁移而来的羌人耕种。

    羌人半耕半牧,种地的手艺非常粗糙。

    萧叠曾听族叔萧遘讲过,光启三年(887)年底出镇陇右的时候,蕃人就是盯着一块地使劲种青稞或麦子,年复一年,直到彻底耗尽地力,然后就把这块地扔了,荒置五六年,慢慢长满野草,如此周而复始。

    这叫什么?这叫游耕,和游牧有差别,但也不大。

    其实汉地虽然不游耕,但也是盯着一块地种,虽然有一些肥田举措,终究还是不太行,亩产始终提不上去,数量最多的中田始终徘回在亩收一斛这条线上。

    陇右镇执行三茬轮作制后,情况大有改观,这里与灵州又不太一样了。那边一亩地,今年种苜蓿肥田,第二年种大豆肥田,第三年种麦子,这里是连续两年苜蓿、连续两年大豆,连续两年麦子,更省心,产量也差不多——夏王刚提出这种耕作制度的时候,怕是没想到百姓们也会自己改良。

    但也只能连续种两年。长期种粟麦,会让地里杂草丛生。如果不花力气拔草,那么粟麦完全长不过它们,这无疑要花费巨大的人力。

    如果家里地少的话,拔草还可以忍受,像江南地区户均几亩、十余亩地,百姓投入了巨大的精力精耕细作,小心翼翼地呵护农田,才获得了相对高产。

    但河陇地区一户拥有的土地基本都在六十亩左右,还要照料牲畜,不可能精耕细作,那么轮作就十分重要了。

    另外一个变种就是四年之内:春小麦—冬季芜菁—春播大豆—短生长期杂粮(如绿豆)—大宛苜蓿—冬小麦—杂粮的变种轮作,这种效率似乎更高。

    百姓创造出来的花样非常多,让人叹为观止。你只要告诉他们苜蓿、大豆的肥田奥秘,再用上大量牲畜粪便,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安排农作物的种植。

    枹罕县青黛色的城墙已经历历在目,附近的村庄和人烟也渐渐密集了起来。

    庄稼汉和农妇们在田里,将整齐的麦子割倒归置在田垄上,小孩们负责捆扎。

    一垄之隔的苜蓿田里,羊长得膘肥体壮,几乎比得上个头小一点的豚猪了。

    萧叠特意停下看了看。

    今年的秋税,有一部分要用羊来冲抵了。按照陇右幕府的命令,枹罕县要选出四万只羊,送往会州。

    当然不是会州需要羊,其实是孟、怀二州需要羊。会州本身就是一个大牧场,当地的羊经关中送至河阳后,就补充陇右镇送来的羊,维持羊群数目。

    连续第八个和平年头了,看样子还有好多个八年,陇右十州三十二县近五十万百姓竟然已经在这个乱世中过了八年平静的生活,积蓄的财富已经非常可观。

    开元盛世之时,百姓连续耕作三年便可有足够维持一年生活的余粮,如今河渭诸州的仓储,有几年余粮了?

    这样厚实的底子,才是夏王敢在青唐行事越来越激烈的主要底气所在。

    铁骑军五千战兵、五千辅兵,两万余匹马,这个开销,陇右诸州还是供应得起的。便是将来出大斗拔谷,前往河西甘、肃,也完全可以支撑。

    族叔萧遘即将前往夏王身侧担任谘议参军,但萧氏子弟大部分会留在陇右,萧叠还想继续看着这片土地的未来。

    就是不知道新的陇右节度使是谁,莫不是凉州的杜让能?

    ……

    吃罢早饭之后,杜让能在随从的陪侍下,于别业四周转悠。

    这是一片风景秀丽的地方,依山傍水,林涛阵阵。

    凉州这个地方,能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其实并不容易,因此得了许多富贵之人的青睐,于此圈地建别业。

    凉州风物,迥异内地。

    天宝年间,这里有两万多户、十余万人口,或许是河陇地区最富庶、最繁华的州郡。

    当然,从一些在河西幕府任职的诗家的作品里透露出的情况来看,这里的户口或许要比账册上多得多。虽然未必有“凉州七里十万家”这么夸张,但籍册上的两万余家肯定是严重偏少的。

    这里是繁华的贸易节点,是国朝的牧业重镇,是河西的军政中心,有繁华的景象,理所当然。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葡萄采摘季。

    自文德二年(889)收复凉州并展开恢复生产之后,今年已经是第六年了,同时也是杜让能担任河西节度使的第三年。

    托老天爷的福,大顺三年的夏天较为温暖,葡萄发出了许多新芽,当年秋天又比较凉爽,新芽长势良好。冬春季节的霜冻还不严重,今年的夏天和早秋又十分温暖,简直完美契合了葡萄生长所需的条件。

    杜让能的别院是从他人手里买下的。

    当宰相数年,他的宦囊还是很丰富的,买这座位于姑臧县郊外的带葡萄园、毬场、树林、池塘的园林,绰绰有余。

    葡萄园内雇了一些蕃人采摘葡萄,至于酿造,京兆杜氏有自己的专业人士。老天爷赏脸,今年不但可以多酿许多葡萄美酒,口感也必定十分之好。

    唯一让人遗憾的就是,两位年长儿子和他最疼爱的女儿都不在身边。

    一个在当夏王府为官,一个在邵州为官,女儿则在——唉,提起这个充满才气的女儿,杜让能就想捂脸,他这个节度使的位置……

    “大兄,夏王所传之法,确实有效。”回到府中后,四弟杜用砺匆忙走了进来,说道。

    杜让能出镇凉州后,与河州萧遘一样,带了不少亲族来上任,原本在朝中做中书舍人的四弟杜用砺过来当了幕府营田判官,至今两年多了。

    “何法?”杜让能轻嗅着面前的葡萄美酒,问道。

    “一头牛一天产乳是往日的三倍。”杜用砺兴奋地说道。

    “这……”杜让能坐直了身子,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这件事的起因源自一次闲聊。

    杜让能、邵树德二人本来在吃牛肉,吃着吃着聊起了牛奶,然后邵树德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告诉了杜让能一个法子,让他到凉州试试。同时,邵树德也找来了灵州农学的人,让他们挑一些奶牛做试验。

    至于邵树德突然想到了什么,其实是他后世曾经了解过的一件逸事,之前忘了,但突然间就想了起来。

    在17世纪早期的时候,白兰地这种高度蒸馏葡萄酒在欧洲开始流行。而在白兰地的生产过程中,产生了一种残渣废料。当时欧洲各大城市的城区内,一般都会饲养很多牛,丹麦哥本哈根的城市养牛者首先将这种残渣混入干草、麦秆这类饲料中喂牛,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吃了这种饲料的奶牛每天产20升牛奶,而农村中只吃干草和麦秆的奶牛,同期只产不到6升牛奶,差距巨大——当然,比起后世牛奶大国的产量都弱爆了,美国一头奶牛平均日产58升牛奶。

    丹麦人的秘密很快隐藏不住,被传到了英格兰、联合省、法国、德意志地区。白兰地残渣在不同牛种之间被喂养,牛奶产量都获得了巨大的提升,以至于这种奶牛被形象地称为“白兰地牛”。

    白兰地牛为何产奶如此之多,可能因为白兰地残渣属于漕渣类饲料。按照后世说法,糟渣类饲料含水量高,有较多能量和蛋白质,体积大,适口性好,是调节牛食欲的良好饲料,饲喂恰当,可增加奶产量,改善母牛体况,减少配合料消耗量。

    当时欧洲人不太明白原因,但他们无意中提高了数倍的牛奶产量,对食品生产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河西、朔方、陇右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牛乳所食者众多。若此法有效,自当大力推广。”杜让能说道:“再问问灵州农学,他们试得怎么样了?”

    “好。”杜用砺点头道。

    他是营田判官,镇内所有农事都归他管,若牛乳产量大增,对他而言是一大政绩,虽然这法子是邵树德提出来的。

    国朝汉地,吃牛乳的不太多,一般是有钱人才行。比如白居易就喜欢,“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酥和乳糜,都是奶制品。

    但在西北,胡汉杂居之所,乳粥、乳酪、酸浆、酥、奶酒之类的食物早就深入民间。而在草原之上,牛乳更是绝大部分牧民的主要食物来源,他们根本吃不起肉,也不敢杀牲畜吃肉,唯一能沾点荤腥的机会,可能就是打猎了,但这种事情不怎么靠谱,来源极其不稳定。

    “还有,先保密。”杜让能拉住杜用砺,严肃地说道。

    杜用砺一愣,默默点头。

    虽说以灵夏推行的三茬轮作制而言,二十亩苜蓿田,可以养二十头牛,草原散养的模式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但能多保守一段时间的秘密也是好的。

    “其实,比起牛乳,我更看重此物。”杜让能给自己倒了一杯蒸馏葡萄酒,叹道:“这酒,喝起来不得了。苦寒之地,定然需求极大。”

    “大兄是说,将这种酒卖到草原去?那胡人拿什么来换?牲畜?咱们也不太缺啊。”杜用砺问道。

    “总有法子的。”杜让能笑了笑,道:“想要饮酒,那不得什么能卖的东西都卖来?哪怕是命!”

    杜用砺大笑,继而感慨道:“到了凉州,才发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光待在中原,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过着另外一种日子。都有可取之处,取长补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此言得先圣精髓了。”杜让能微笑道:“凉州经营之事,我原本没太多头绪,唯发展水利,劝课农桑罢了。如今看来,或许还有另外一条路子。”

    “西域胡商是其一。”杜让能继续说道:“凉州坊市已有相当规模,可继续通商。”

    “牛马牲畜是其二。夏王得沙碛后,建黑水城,置牧场,广畜牛羊、骏马,此为大事。”

    “这牛乳和酒,便是其三了。”杜让能站起身,仿佛在思考:“牛乳其他州县亦可效彷,怕是卖不过他们,咱们河西三州只能自己玩玩。但这酒,可以就近卖给鞑靼、嗢末、回鹘、吐蕃、党项诸部族,甚至将其丁口吸引过来,削弱草原头人势力。”

    “大兄,夏王有志中原,征战频繁,需用钱处甚多。他怕是想在榷酒钱上想办法,这法子……”

    “咱们先自己来,所得财货羊马,皆入凉州库中。夏王新得河阳,需大量牲畜,届时给他送一批过去,定然喜悦。”杜让能胸有成竹地说道。

    杜用砺仔细看了看大哥。这态度,有点——谄媚啊!一门心思立功,往日澹然处事的风姿哪去了?真急着做新朝权贵?

    “凉州被迁走了那么多蕃户,诸部头人尽皆哀嚎,如今是时候多吸纳一些人过来了。不然,这户口空虚得很啊。”杜让能道:“草原上丁口少了,这个头人、那个大汗,便是想造反也不方便,此为釜底抽薪之计。”

第五十九章 总有尽头

    大雪山(哈思山)脚下,一个木排刚刚捆扎到位。

    大雪山,听名字就知道了,其气候与周边区域不太一样。

    贺兰山与其非常相似。

    其西麓有不少发源于山上的溪流、水泊,水草丰美,一直是邵大帅的亲信部落才能放牧的地方。

    再远一点,就比较干旱了,草场质量逐渐下降,牧民们苦哈哈的,活不下去就抢劫,因此造就了河西党项恶劣的名声。

    贺兰山东麓降水也不多,但有黄河流经,从北朝以来就不断开挖沟渠,修建陂池。邵树德入主之后,又经过十年的建设,已经是一片密布农田、牧场和果园的地方。

    东西麓降水都不行,唯贺兰山降水多,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绿岛气候。山上植被茂密,还有豹子之类的勐兽,邵树德居灵州时,经常在贺兰山打猎——不然虎皮交椅哪来的?

    大雪山就是贺兰山的翻版,山顶常年积雪,附近区域的小气候较为湿润,森林密布,绵延甚广。其实在国朝,整个河陇的植被覆盖率都惊人地高,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参天巨木比比皆是。

    以至于到了后世明朝,甘肃一带的森林提供了北方大部分地区的民间、官家、皇室用木需求。大片森林被持续不断地砍伐。到了清代,情况继续,青海的木材供应了山西、河南、河北绝大部分市场。

    黄河水运的便利,使得这些树木被砍伐下来后,只需粗粗处理一下,便可捆扎成木排,顺流而下直抵北方数省,成本极低。

    大雪山已被砍伐多年,原因是邵树德不愿意让人破坏贺兰山、阴山的森林。但灵州作为统治中心,官私双方都有极大的木材消费需求,于是就只能砍会州大雪山的了。

    虽说也补种新树,但总赶不上砍伐的速度。新栽种的树苗先不谈成活率,光覆盖率也赶不上砍伐速度,更别说此时基本都未长成了。

    但不管怎样,这些举措还是有用的,至少延缓了森林消失的速度。数十年后,新栽种的树苗长成,目前那难看的“斑秃”就会被遮掩不少。

    王全带队押着一批物资抵达林场。

    徭役,是每个人都难以逃脱的。相比较而言,素有勇名的王全所服的徭役,算是比较轻松的了:从会宁关大库押运一批生活物资抵达大雪山林场,这难道不比挖河轻松?

    “这都是上好杉木啊,笔直粗壮,若是国中将这买卖放开,给我来做,来个县令都不换。”王全轻盈地从马背上跳下,扯着嗓子道。

    这马就是好,原本是铁林军游奕使徐浩的坐骑,骑着风驰电掣一般,一日间从天都山牧场疾驰到大雪山林场,非常过瘾。

    天都山牧场,草木茂盛,归会州和原州共有,但事实上这两个州都管不了,多年来一直是朔方幕府厩牧司在派人管辖,养了大群牛羊马驼,以羊为主。

    朝廷给邵树德晋爵的消息已经传到会州,州、县两级官府派出大量骑手,至各乡、里、部落通传。不知道地方上是怎么措辞的,会州三县有点社会地位的人物如今都知道了这么一个事情:以关北十五州六十县为夏国,国王是邵树德。

    以讹传讹,诚如是焉!

    天都山牧场有很大一片土地在泾原镇境内,如今也归“夏国”了,由夏王府骑曹参军事管辖——骑曹参军事,掌厩牧、骑乘、文物、器械等事。

    朔方幕府厩牧司似乎也能管,但这个机构里的人如今大都转到骑曹上直了,今后用到幕府厩牧司名义的地方会越来越少。

    王全带着土团乡夫押运物资,则是归户曹管——户曹参军事,掌户籍、计帐、道路、逆旅、田畴、六畜、过所、蠲符、杂徭等事。

    当然,提取物资时要和仓曹打交道。仓曹参军事,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之事。

    七曹之中,还有:

    功曹参军事,掌官吏考课、假使、选举、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之事。

    兵曹参军事,掌武官选举,兵甲器仗,门户管钥,烽候传驿之事。

    法曹参军事,掌律、令、格、式,鞫狱定刑,督捕盗贼,糺逖奸非之事,以究其情伪,而制其文法。

    士曹参军事,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之事。

    七曹统归夏王掾、属管辖,几乎就是一个缩微版的政府机构了,涵盖了民政的方方面面。

    至于军队,仍由幕府管理,其中衙军归都虞候司、都教练使司,蕃兵由都护府管理。

    都虞候司是统兵和调兵,都教练使司是募兵和练兵,这个还和以前一样,不变。

    供军使司衙门裁撤,以后军中粮料使直接和七曹对接,后勤之权被收入夏王府了。

    武官的考核、升降也从都虞候司剥离,同样归夏王府。

    七曹参军事是王府职位,在各州还有对应的司法参军、司户参军之类的官员,在县一级,则有司户左、司法左等,这里就是杂任吏员了。

    简而言之,关北十五州的统治机构,慢慢由节度使幕府改成夏王府。

    或许,这就是有人把这十五州六十县理解为“国”的原因。

    朝廷只封了一个虚爵,奈何有人把它做实了。

    “杉木要送到灵州换钱,大王征战四方,急需用钱。”常驻林场的司户左看了看王全,会州有名的勇士,便客气地说道:“王都指挥使难得来,不如留下用饭?”

    大雪山林场地属会宁县,该县有司户左三人、史五人、帐史一人,如今常驻司户左一人、史二人在此,可见对这个林场的重视。

    “灵州走了那么多人,怎还需用如此多的木料?”王全让手下去卸货,司户左则让一位下属(司户史)去对接。

    “是走了很多人,但还是有很多人买木料。”司户左道:“主要用来起屋。不过确实少了,咱们这里的活轻松了很多,现在变种树了。”

    林场的人,除罪囚外,一般都是募来的,管饭。对他们而言,种树确实是比较轻松的活计了。

    “听闻灵州百姓现在喜欢起砖房,要那么多木料作甚。”王全坐到了司户左身前,随意看了看正在剥皮的工徒,说道。

    “砖房多贵啊。”司户左笑眯眯地说道:“能把土房换成木房,就已经不错了。”

    他家倒是砖房,前后两进,在会宁县内,几年前刚建的。但他有这个经济实力,不代表普通百姓也有。或者即使建得起,但舍不得。

    便是开元、天宝盛世,国朝绝大部分百姓住的也是土坯房,能有木屋的都算混得不错的,更别说砖房了。

    灵夏百姓大肆采购木料起屋,也是最近两三年的事情,以前也有,但没这么多。

    百姓有了余钱后,第一个想改变的居然是住房需求,而不是其他什么开支,让人诧异的同时,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

    木料的价格在过去五年内稳步下降,不是需求变少了,而是产出变多了。

    大雪山林场只是一个规模较大的林场,事实上在陇右镇,大大小小的林场很多,黄河河面上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木排载着货物顺流而下。到地头后,货物与商人交割,木排拆开卖掉,已经是一种普遍的运输和销售模式。

    诚然,木料产量的大增得益于林场的增多,但林场的增多也意味着从事森林工业的人变多。他们有的是发配过来的罪囚,有的是农闲时打零工的百姓,还有很多是全职工人。

    全职工人已经脱离了农业生产,他们不种地放牧,不产出食品,完全靠工资收入到市场上采购粮食,养活自己乃至一大家子人。

    这就是市面上食品供给充沛且价格适中的好处。

    粟麦、牛乳、蔬果的价格在灵州诸县已经多年没有暴涨了,便是在凶年,会宁关仓库也会调拨外州粮豆,船运往下游,平抑粮价。更别说,陇右镇的粮食也能顺流而下,运往灵州。

    秋天的时候,你还可以看到浩浩荡荡的羊群沿着黄河两岸北上,到灵州宰杀出售。

    草原上的蕃人也经常过来出售牲畜换粮食,因为他们发现吃谷物更划算,与汉地的经济联系一步步紧密。

    灵夏诸州,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直接种地放牧了。不如转而从事其他行业,免得一起“卷”死——种粮收益下降,我就种更多,结果产量大增,粮价下跌,收益继续下降,我继续种更多更多。

    种得越多,收益率越低,就越有种更多的冲动,这就是“卷”,也是后世欧洲人操控殖民地农产品、基础原材料价格的重要原因。

    西非的可可种植业者因为国际市场行情看好而盲目扩大种植面积,结果价格被人为操纵暴跌,贷了款的种植业者只能拼命扩大种植面积,增加产量,试图回收现金,然而价格进一步跌入谷底,最终破产。与此同时,欧美的百姓却享受到了价格便宜的可可,过上幸福的生活。

    卷,要不得。

    “定西县乡里,起木屋的也不少。”王全突然想起了离家甚久的长子,大郎在保义军可还好?有没有在那边起屋娶妻,扎根陕虢?

    九月的时候,州里要押送一批牲畜经陕虢至河阳,或许该找人疏通下关系,主动请缨?

    不,这活没人愿干,根本不用疏通关系。

    王全看了看刚才骑来的那匹马,大郎已是队头了,该有一匹自己的马。新找人打制的重剑,也可以带过去。

    不,重剑还是别带了。用这东西拼杀,固然神鬼辟易,但大开大合,容易为人所趁,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还是别用了。

    “轰隆”一声巨响,木排被推下了河,装载货物完毕后,慢慢悠悠地离开林场码头,在船工的操控下,向下游行去。

    那里是灵州,曾经的统治中心,如今正在人口流失之中反复挣扎。

第六十章 落幕

    众所周知,人们居住地的改变会导致他们生活习惯的改变。

    首先改变的是着装,其次是语言,最后是饮食习惯,这一点在灵州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迁移过来的蕃人,首先脱掉的就是皮裘,然后改变发饰。在与周围人的日常互动之中,慢慢学习带有西北方言特色的官话。久而久之,就连饮食习惯也改了,以胡饼、蒸饼、汤饼、粟米饭为主食。

    不过我们都知道,同化的同时还有涵化,一些顽固的生活习惯也没那么容易改变,也许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变成一个彻底的唐人,要到下一代的时候才会慢慢失去自己的文化特征。

    今日新来了一批人,主要是丰、胜二州的河壖党项。

    灵州八县在人口方面“失血”得很厉害。铁林、武威二军家属的大迁徙,对灵州而言是十万人级别的损失。

    去年赤水、武兴、固镇三军两万多家搬迁至晋绛,同样是十万人级别的损失。

    这五个军一走,灵夏直接少了二十余万最具消费力的人群,对地方经济的摧残简直是毁灭性的。

    虽说幕府紧急补救,发河中府乱兵家属五千户至胜州,随后又配流晋、绛、蒲三州大清洗得来的两三万百姓至丰、胜,当地又对约一万户河壖党项动手,编户齐民,故丰、胜二州就人口方面而言,损失并不大,基本持平——就经济层面而言,其实损失还是很大,毕竟走的是富人,来的是穷人。

    灵州就亏大了。

    他们从丰、胜招募了部分河壖党项过来定居,因为灵州条件好,河壖党项又是农耕的,素来温顺,因此吸引了三千余户。此外,他们还从沙碛吸引了一些鞑靼、回鹘、粟特、吐谷浑、党项之类的部众,总计千余户。

    如此一番操作,灵州的人口还是大幅度下降,至今已不足三十万,只有约5.5万户,29万多人。且与丰、胜类似,家财多的走了,来了一堆苦哈哈。

    灵、胜、丰三州,感觉被掏空了。

    而此时的关北十五州六十县,就账面上而言,计有24万2300余户、122万8800余口编户之民。未编户的蕃人也流失较多,此时大概只有三十多万,不足四十万了。

    也就是说,“夏国”此时大概有约160万蕃汉民众。邵树德这个国王做得有点寒碜,但也不错了。董昌就浙东那几个州,还敢称帝呢。

    千金驿驿将李四赶到了坊市,他打算看看这里的肉牛是不是比乡间更便宜一些。

    怀远坊市比它曾经的鼎盛时期真是弱了太多了。

    首先少的是人,其次是货物,最终会反应到诸如除陌钱之类的商税收取上面。

    为了刺激交易,最近坊市旁边又开了个牛市,买卖还算火爆。

    话说,灵州最近几年流入到市场上的肉牛数量很庞大,尤其是今年,大量军士家人搬走,很多人急着将家中的牲畜出售换成钱。

    再加上三圃制盛行下肉牛饲养数量的爆发性增长,市场上充斥了太多年龄、大小不一的肉牛了。

    价格直线跳水是毫无疑问的,现在已经跌破两千钱,连带着羊的价格也跌了,让赶着大群牲畜过来售卖的蕃人目瞪口呆。

    “这牛……”坊市大门外,李四眨了眨眼睛,看着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肉牛,有些惊讶地问道:“从哪来的?”

    “沙碛。”辫发裘服的蕃人忧心忡忡地答道。

    他第一次来灵州牛市做买卖,带着数百头肉牛,兴致勃勃,打算换成日用品带回草原,再赚一笔。

    但在进牛市时,他就挨了当头一棒。

    市令看着他那些瘦骨嶙峋的肉牛,直接安排到在坊市外临时圈起来的栅栏内,这里被人戏称为“瘦肉市场”。

    “没去催肥地?”

    “催肥地是什么?”

    “嵬才氏的草场。从草原来的牛,一般会提前数月抵达那里,喂养一个夏天,到秋天就膘肥体壮可以卖了。”

    沙碛蕃人不意还有这种门道,顿时有些傻眼。

    李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进了坊市大门。

    这年头,长途转运牲畜,就是这个样子。牛走上一个月,即便沿途供给干草,到地头后也会瘦得皮包骨头,肚里的油脂完全消耗殆尽,必须喂养三个月才能缓过劲来。

    牛如此,骆驼、羊、马一样。刚转完场的战马是绝对用不得的,必须用精料喂养几个月才能恢复,才可以骑着上阵厮杀。

    每一次牲畜长途迁徙,都要事先与人讲好干草、粮食的在途供应,到地头后,还得有草场“催肥”。嵬才氏手里就控制着不止一个这样的“催肥草场”,很是赚了不少钱。他们甚至都不用亲自下场做牲畜买卖,坐地就能收钱。

    一个草场,一般也只会供应一家,毕竟牧草数量有限。

    嵬才氏的草场就非常抢手,每年赚多少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但从各自的生活起居看来,绝对是豪富之家:在灵州起了豪宅,生活奢靡,奴仆成群。

    偏偏还没人打他们的主意,因为家中往往不止一个嫡女被送到夏王身边服侍,靠山十分强大。这几年还花大价钱培养族中子弟练武、读书,一个又一个后生被送到军中效力,或者想办法进经学读书。

    而往关中贩羊的商人,一般也会经过没藏氏、野利氏的横山草场,同样能坐地收钱,分润好处。

    这些个羌胡贵人啊,和当年夏王初镇夏州时完全变了样了。单纯论家底而言,便是在汉地,也没几个比得过他们的。

    所以,他们是真心实意支持夏王。草原上、横山中有哪个不开眼的想造反,他们自己就先弄死了——头颅做成酒器,非常野蛮,但很有震慑力。

    李四进了牛市后,入眼所见全是膘肥体壮的肉牛。不用说,都是本地牛。

    李四在灵夏生活多年,如今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种粮食的地方一旦养起牲畜来,草原完全比不过。

    这主要指的是数量。

    草原牲畜的优势在于便宜,牧草是自己长的,而不是像灵州一样是自己种的。而且草原人一般都比较穷,愿意卖低价,还是有市场的。

    随意看了几头肉牛,基本都在两千钱以下,按说很便宜了,但李四想了想后,有些贪心,想看看有没有更便宜的。

    实在不行的话,再去瘦牛市场那边转转,与那些蕃人砍砍价,说不定能得个令他惊喜的价格。

    “李四,我看你在这转悠半天了,也不买,是何道理?”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市场内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原来是卢队副。”李四扭头一看,大喜。以前军中的袍泽,年岁大了后便退下来,到牛市里当个市帅。

    一个坊市,一般有市令一人、市左二人、史二人、市帅一人,视规模大小略有增减。

    市令最大,所有人都是他的下属。市帅负责维持坊市秩序,手头一般有二十来个服徭役的乡勇,刀枪齐备。

    市帅月俸千钱,和在军中时不好比,但收入也足以令人满意。

    “莫要再叫队副了。”市帅摆了摆手,笑道:“怎么,想买牛?”

    “自是想买牛。”李四答道:“千金驿最近多了不少胡商住宿,这些人出手大方,喜食牛肉,便想着买两头。”

    “跟我来。”市帅招了招手,让李四跟上。

    李四心中一动,跟了上去。

    “这是范二郎,他家正好有两头牛要卖。一头1800钱,很便宜了。”市帅直接将李四领到一人面前,说道。

    李四仔细端详着范二郎的牛,有些老了,怕是寿数已完,不得不拉出来卖掉。

    一般来说,他不太愿意买这些很可能活了十年之久的老牛。不过,他不清楚范二郎与市帅的关系,市帅卢队副又是以前的军中袍泽,实在抹不下面子,便打算买这两头牛了。

    范二郎察言观色,心中喜甚。

    两头牛3600钱,今年的赋税应该是出来不少了。

    上次听一位读书人讲,国朝盛时一户百姓一年交三斛粟、不到三匹绢、250文钱,算下来就是三千余钱。

    艰难以后,这赋税是蹭蹭往上涨。到处在打仗,到处都是盘剥,一年缴的户税、地税、青苗钱、赋外科敛等加起来,算成钱的话,大概在八千余钱的样子。

    如今邵大帅在外镇打仗,对朔方镇收的税少了一些,因为收得多了也未必运得过去。但不管怎样轻赋,七千钱还是要的。

    执行三茬轮作制的农家,如果养足了二十头牛,一年可售卖两头老牛,值3500-4000钱。再出个八九斛麦,差不多就凑够一年的赋税了。

    四十亩粮田一年收40余斛麦子、20斛杂粮豆子,全家五口人,如果一日两餐,那么一年要吃掉二三十斛粟麦,如果一日三餐,那就要三十七八斛。

    扣掉税后,粟麦差不多刚刚够吃,剩下20斛杂粮豆子,则可以拿出去卖。家里还有其他用钱的地方,比如衣物、农具、家什之类,20斛杂粮绝对够用了,甚至有不少剩余。

    还有18头牛,绝大部分是奶牛,每年都产乳,还很多,这也是钱。做成酥、酪,吃了顶饿,可以少吃点粮食——如果牛乳产量再大增的话,日子简直可以红火得难以想象。

    不知不觉,从十余年前百姓每年要靠糠菜、瓜果充饥,渡过最艰难的一段时日,到现在一年能剩下好多奶、粮,为此大量拿到市面上换钱,然后修缮甚至重建房屋。

    十几年的变化,真的非常巨大!

    如今的灵夏大地——

    部落酋豪非常满意,献女服侍邵大帅,献子弟从军,以维持权势富贵。

    编户百姓非常满意,缴完赋税后有许多余粮,开始改善自己的住房需求,甚至看其家庭条件,省吃俭用的话,可以供养一个孩子练武,为家族博取更进一步的可能。

    城里的百工非常满意,一些大户人家雇佣仆人,如果你够勤快,在牙行里名声好,“佣作之直五百”,包吃住,也就是每月五百钱,一年六千钱,可以买15-20斛粟麦。

    军士们更不用说了,天底下无论哪个藩镇,百姓再苦,军士们不可能苦的。

    这个“夏国”,确实已有几分气象了。

    但夏国的经验可以在灵夏搞,可以在河陇搞,甚至可以在河阳、河南府、汝州等地搞,其他地方就难了。光一户六十亩地就很难做到,江南甚至只有几亩、十余亩,而且是精耕细作的水田,经验不能照搬,以后还得想办法。

    但不管怎样,采用了先进的农业生产方式,北方地带粮、肉、奶、皮、毛的产量大大增加是可以做到的,如果再整合草原经济,甚至可以做到富足,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得到改善,前提是结束战争,尽快推行统一的政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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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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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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