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倾国之师
大顺五年四月十七,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天,蔡松阳、杨成二人带着天德军5500步卒、1000骑卒抵达了王屋县。
邵树德亲自抵达王屋,检阅这支部队。
天德军,脱胎于丰州诸军,最开始只有四千人。后来经过整编,补充人手,现在已经膨胀到了6500步骑——值得一提的是,这支部队里是有一些河南降兵的。
“我出身就是天德军。”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之上,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
充作监军丘维道的护卫,奔赴河东战场,围剿李国昌父子。
早年有三个贵人。
丘贵人监军朔方多年,朝廷都没法调他走,这个位置就是专门给他享福的,能夺走的只有他自己——丘维道这两年一意修仙,服食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物,听说身体不太好了。
孙贵人提携邵树德的时候就更多了。现在,年过五旬的他持节泾州,安安稳稳地当一镇节度使,富贵不缺。长子孙进德在鄯州韩建手下当团练使,发展也不错。
李侃围攻朗州雷满,屡攻不克,粮尽退兵。他的年纪也已不小,五六十岁了,但精力旺盛,正在筹划第二次征讨朗州。
当时的敌人、现时的义兄李克用,刚刚配合王处存击退从南面杀来的幽州军,屯兵涿州。其义子、新毅妫团练使李存孝召集了大群蕃人南下助战,幽州局势一团乱麻。
义兄这一两年,应该是痛并快乐着。
但河东大军在外征战日久,早晚要回乡的,邵树德想看看幽州局势最后会演变到哪一步。
“天德军征兰州之时,骁勇善战,是立下过大功的。”邵树德说道:“光启三年(887)远戍凤林关、平夷守捉城,大顺三年(892)又远戍廓州积石军城,亦劳苦功高。此番讨朱全忠,望再立新功。”
“不破贼兵不罢休。”蔡松阳双手抱拳,昂声道。
“定为大帅破贼。”杨成也表态道。
杨成,原凤翔镇大散关镇将。朱玫南下时,他不愿去。折宗本移镇凤翔后,把他推荐给了邵树德,正好赶上了朔方军扩编的浪潮,积攒了些功劳,最后担任天德军副使。
“天德军骑卒东进,归杨亮指挥。步军便屯于王屋县。”邵树德吩咐道:“随时听候出击的命令。”
“遵命。”二人一齐应道。
河清县周边就那么大的地方,没必要也确实屯不下过多的兵马。反正王屋县离河清不过四十里,真要用到他们,命令一下,须臾可至。
邵树德在金仙观住了一晚,四月十八日,归德军使符存审带着先头部队快马赶到王屋。
“归德军八千众,我只有一个要求,守住箕关,以待天时。”邵树德在王屋县设宴招待符存审一行人,蔡松阳、杨成、陈诚、赵光逢四人作陪。
“大帅放心,末将定守得滴水不漏。”符存审应道。
胡郭城交给王建及去守了,符存审终于脱离了那个苦海。
整天蹲在山上,与敌军偶尔爆发小规模的冲突,此事最是消磨人不过。
如今被调到了北线战场,虽说仍然是守城,但又不一样了。
这里已经成了核心战场,双方十五万以上的人马在此纠缠。尘埃落定之后,中原形势很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此乃大丈夫用武之地也!
“与朱全忠的大战,河清还是关键。”邵树德说道:“汴军当在十万以上,气势汹汹,我只有一万八千步骑在守城,汴军兵力是我六倍。看似危若累卵,但危中蕴含有机。对你等的要求,便是好好休整,保持体力和锐气。汴军长于野战,如今却来攻城,虽说不得已而为之,但却是其犯下的大错。此战,有机会的。”
离开王屋县之后,邵树德又赶回了柏崖仓。
四月十九日,他带着亲兵及天德军骑卒共两千人亲临前线巡视。
这两三日间,汴军又攻了一次西北角的营垒。
城内再次出兵救援,大破贼兵千余,不过五百蕃骑在追击敌溃兵时被贼亲骑军、踏白都缀上,一番厮杀后,五百人大部溃散,跑回来的只有两百骑,算是伤筋动骨了。
在这种逼仄的地形上,一旦被人咬上,就只有正面搏杀,没有给你卖弄骑射技术的空间,最后大败也很正常。
邵树德直接下令天德军一千骑卒配属给河清县。步兵出城厮杀,没有骑兵援应,确实很不方便。
“庞师古打了那么多胜仗,怎生还这么谨慎?”邵树德策马来回巡视,仔细观察着汴军的营栅,却见气度森严,壕沟、拒马枪、土墙一应俱全,显然没有偷懒。
“大帅,不可再往前了。”亲兵十将郑勇拦在邵树德前面,劝道。
邵树德笑了笑,从善如流。
他喜欢太宗打仗的方式,但却不会如太宗那样冒险,亲自抵近敌营,甚至连敌军都把他当做普通斥候——哪有大军主将跑到敌军眼皮子底下亲自侦察的?
“庞师古这么死脑筋,非要破我犄角之势再围攻。这人,唉!”邵树德轻叹道。
不来攻城,不在城下丢掉大量人命,不打得身心俱疲,如何能够击破贼军?
十万人啊,好大一坨,若能全留下,朱全忠可就撑不了几年了。
这就好比三国时曹袁的官渡之战。袁绍惨败之后,攻守之势逆转。
若朱全忠葬送十万大军于此,邵树德便敢兵围河阳,然后寻机渡河南下,或袭扰汴宋腹地,或包抄洛阳侧后,围歼胡真集团,游刃有余,选择多样。花个几年时间,朱全忠就会变成当年尚未击败秦宗权时的挫样。
可惜我没法偷袭乌巢啊!
汴军的补给,主要从大河以南运来,河阳三城的浮桥是国朝“世纪大工程”,物资在河阳北城集散,只需运七十多里便可抵达前线大营,更何况他们还可以水上运输。
妈的,曹老板快教教我怎么打这场仗。
忽然间,对面出现了一队汴军骑卒,远远朝这边兜了过来。
“大帅快走!”郑勇一拉邵树德缰绳,就要拥着他往后退。
“你欲行王珂故事么?”邵树德看了他一眼。
郑勇额头冒汗。
汾水之战,王珂亲临一线鼓舞士气,结果畏惧敌军箭失,仓皇而退,大沮军心。
“让他们来。”邵树德说道:“我有一千鹰爪,还有天德军一千勇士,整整两千骑,贼骑还不过千,何惧之有?”
难不成对面来的是吕布不成?那曹——我邵某人才会避一避锋芒。
再者,我又没打大纛,贼骑多半不知道我是谁,怕个毛!
贼骑离得很近了。
西北角营垒大门洞开,匆匆穿戴完甲胃的杨亮一马当先,带着三千余骑直冲而来。看他们的速度,竟然是不惜马力,完全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反倒是老高比较镇定,站在城头毫无动静。
天德军骑卒毅然决然地迎了上去。
他们手持马槊,大声呼喝。前后戍守河渭、青唐四年,真以为什么事都没有么?不是的,蕃人暴躁易怒,有时候心里气不顺,一下子就反了,这时候就得出兵征讨,故他们经历的战斗委实不少。此时见汴军骑卒冲来,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舞槊厮杀。
“弓来。”邵树德一伸手,说道。
我要装逼了,快闪开!
郑勇也不再废话,直接取来邵树德常用的骑弓,已经上了弦。
邵树德试了试,很快找回了感觉。
这些年三天两头打猎,箭术这份立身之基可从没落下。
“嗖!”一箭飞出,正中一名汴军骑卒脖颈。
“嗖!”又是一箭,一名汴军军校栽落马下。
“杀!”邵树德一夹马腹,绕到汴军骑卒侧后,连连开弓,须臾间又射落三人。
亲兵们将他围在中间,层层叠叠,有人甚至弃了武器,只拿着一顶大盾。
“大帅神射!”将士们见自家主帅如此神勇,士气爆棚,纷纷高呼。
郑勇脸一黑,都是一帮傻货!
不过汴军此时已经阵脚大乱,吃不住劲向后撤退了,其实无甚大碍。
邵树德也有些上头了,策马呼啸前冲。手中骑弓不停,前后连射了十二箭,击杀八人,直到臂膀稍稍有些酸痛乏力,这才停了下来。
而此时,他们已经冲到了离汴军营地不远的地方。
郑勇示意亲兵将两匹最神骏、速度最快的战马牵了过来,缰绳牢牢握在手中。一旦事有不谐,立刻让大帅换上快马,绝尘而去。
不过邵树德玩起了性子,策马在离汴军大营一箭之地的地方大笑,道:“朱三何在?可敢出来见我?”
亲兵们见状,齐声高呼:“朱三何在?”
朱三不应,朱三在汴州听不到。
营墙上一道吊桥放下,一队步军鼓噪着要出营。
邵树德下马取出步弓,一箭射杀冲出来的第一人。
第二人继续前出,一箭飞来,栽落壕沟中。
第三人来不及停下,又是一箭毙命。
剩下的人不敢动了,退回壕桥后方,喧哗声四起。
邵树德上马,复又大笑:“朱三敢不敢来河阳见我?”
“朱三敢不敢来河阳?”
“朱三敢不敢来河阳?”
亲兵又齐声大呼。
壕桥后的汴军听了尽皆失色。这他妈是邵树德?这是李克用吧!
那个沙陀儿倒是经常阵前挑衅敌人,动辄弯弓搭箭,射杀冲过来的敌军将校。
“朱三胆怯矣。如此暗弱,不怕庞师古造反?”邵树德策马奔来驰去,嚣张已极,直到汴军放下了好几道壕桥,大群步骑欲出营厮杀时,方才大笑着离去。
平地上升起阵阵烟尘,两千骑如一阵风般离去,仿佛他们从没来过一样——装完逼就跑,真的好刺激!
出营追击的王檀勒住了马匹,看着眼前散落一地的尸体,与部下们面面相觑。
他感觉,庞都将可能会有点小麻烦了。
第三十三章 形势与兵力
汴军大营之内,随军要籍、法直官一齐出动,军士们纷纷回营,不得喧哗,严禁走动。
前几日连续两次进攻尝试,计损失了四百余骑、一千七百余步卒,夫子也死伤千余,以河阳本地丁壮为主。
损失不是很大,而且死伤的步卒全是坚锐军的。作为试探性攻击来说,完全可以接受。
庞师古正与诸将商讨,怎么啃破夏贼这个看似很严密的防御体系呢,结果来了这么一出,顿时让他有些下不来台。
尤其是邵树德还说了一句“庞师古造反”之类的诛心之语,虽然已经第一时间封锁流言,但这种事怎么可能禁得住呢?
庞师古不信军中没有直接向汴州汇报的军将、文吏,这事多半很快就能传到东平郡王的耳朵里,他会怎么看?
庞师古当然不会认为邵贼一句话就能影响东平郡王对自己的看法。如果大帅真那样,也不可能打下如今偌大的地盘。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防微杜渐,此时或许无碍,可万一将来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就可能会被人翻旧账,那可就要命了。
但十万大军付于己手,万万不能因怒兴兵。
如何抉择,委实难也。庞师古陷入了沉思之中。
诸将已经分至各营,庞师古身边除了亲兵亲将、行营文吏之外,级别最高的数萧符、康延孝二人了。
康延孝是河东降人,这几年升官的速度有些快,其中原因如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比较流行的观点是,东平郡王开始慢慢启用外镇降官降将,对元从老人多有提防。
宣武军头号大将朱珍何在?
东平郡王初镇宣武,朱珍为其梳理旧军,选将练兵,没出大的差错。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宣武旧军虽遭黄巢、秦宗权打击,军力受损,但还是一股庞大的势力。朱珍收拢被秦宗权击破的各州军队溃兵,这些人无根无基,无复杂的内部利益链条,由东平郡王带过来的五百元从消化,基本盘一下子就有了,反过来再慢慢消化旧军,功莫大焉。
秦宗权围攻汴州的关键时刻,朱珍从青州募兵万人而回,杀了蔡贼一个措手不及,立下奇功。随后收编蔡人,重新编练,击破秦宗权后,大力整顿,皆出于珍手,为此还推荐了五十多员将领给东平郡王。
滑州内乱,朱珍率军雪夜行军,趁敌不备,翻城而入,执滑帅安师儒,抢在朱瑄之前吞并义成镇。
攻魏博,连战连胜,魏博衙军精锐豹子军两千人被朱珍杀尽。
攻时溥,决定性的吴康镇之战,一仗重创徐镇主力,也是朱珍打的。
攻朱瑄,连下曹、濮二州,只在攻郓州时,因敌人诈降,朱珍轻信,这才败了一场。
如此赫赫战功,现在居然“高升”忠武节度副使,不再领兵了。
康延孝对此只是笑笑,庞师古此时,会不会想起朱珍呢?
他不想说话,只静观其变。
“都将,孙子曰‘将不可以愠而致战’,邵贼引兵挑衅,显然计穷矣。”萧符突然说道:“河清之地,甚是麻烦。贼军据城一,据寨三,互为犄角,自相援应,攻之不易也。”
庞师古沉默不语。
“都将难道忘了彭城之战?”见庞师古不说话,萧符稍稍有些急躁,立刻拿庞师古刚打赢的徐州之战举例:“都将领兵攻徐州,也是先拔了城外的石佛山寨,这才令徐兵不敢出城,终灭时溥。今外寨不平,如何围城?”
康延孝惊讶地看了一眼萧符。
汴州城中有人传言,说萧符与萧遘、萧蘧兄弟勾连,阴附树德。东平郡王不信,康延孝却将信将疑。如今看来,萧符是真的忠于东平郡王,那些不过是嫉妒毁谤之语罢了。
“其实,东平郡王如何不知兵?河清这个样子,换他人而来,也是一般打法。”良久之后,庞师古终于说话了,他的脸上无甚表情,嗓门还算洪亮,只听他说道:“邵贼今日激我,我又岂能如他意?不过,军心士气不可堕,一会便传令诸营,分发酒肉,鼓舞士气,明日直攻贼军西北营垒。”
“都将,若河清县出城救援,则何如?”萧符一听感觉糟糕。
庞师古嘴里说着不能上邵贼的当,但又是分发酒肉,又是发大兵攻营垒,明显还是着了道啊。
“当然不能让夏贼如意了。”庞师古信心十足地说道:“我自有定计。”
萧符想说些什么,但事到临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庞都将也难!
今日之事,若大帅亲在营中,多半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东平郡王那脸皮——呃,东平郡王不轻易动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什么挑衅、毁谤,一概无用。
但庞师古不敢这么想。
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邵树德如此嚣张,庞师古又是个极为忠心的,若没点表示就有鬼了。
明日,定然有一番大战了。
“还有一事。”庞师古突然道:“我欲发一份牒文至汴州,详述河清当面之敌部署,二位不妨一起联名。”
“这……”康延孝有些犹豫。
“自无问题。”萧符慨然答道。
庞师古看了一眼康延孝,康延孝头皮一麻,立刻道:“自当从命。”
汴军这边愁云惨澹,夏军那边却兴高采烈。
邵树德令人打出大纛,所到之处,军士们热烈欢呼。
国朝的将帅,没那么好当。
底层军士反抗精神强,动辄造反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对主帅的武勇是有一定要求的。
要得武夫之心,你首先就得是个武人。
武夫常用的几样兵器,步弓、长枪/步槊、重剑/陌刀之类,你最好全会,并且耍得像模像样。在此基础上,如果还有一门绝艺,那就再好不过了,能更得武人之心。
李克用的近战搏杀水平很高,各种兵器都耍得像模像样,早年经常率部冲杀。但他的射术水平更是顶尖,北奔鞑靼之后,挂马鞭于柳枝,远远射之,无不中。彼时鞑靼酋豪收了赫连铎贿赂,要杀他,但又起了爱才之心,不忍加害,最后还是放他们走了。
李克用的义子们也是这类勐将,李存孝、李嗣源等等,骁勇无比,令将士们非常信服,经常爆发出很强的战斗力。
在这种情况下,待遇比别人差一点其实没什么,因为大头兵们对你的武勇服气,对未来有憧憬,如果人格魅力再强一些,你就可以“画饼”了,还真能牢牢忽悠住不少人。
邵大帅早年在天德军中当队正,以射术起家,但背上一杆陌刀也使得虎虎生风,砍人不在话下。
今日在战场上显露了多年前赖以成名的射术,消息传回去之后,人人敬服。更有人绘声绘色讲了大帅如何奚落朱全忠之事,闻者无不大笑,士气不知不觉间提升了很多。
“大帅今日大振我军声威,然老夫恳请大帅日后万勿亲身犯险。”河清县城内,高仁厚带着一众将领前来拜见。
“诸葛武侯一生谨慎,但也行险北伐。”邵树德坐在桌桉后,笑道:“罢了,日后便将立功的机会让给儿郎们。”
高仁厚松了一口气。
从西北营垒冲出来“救驾”的杨亮也松了一口气。
邵树德勉励了一番杨亮,最后道:“杨将军,速速回营吧,汴军多半要起报复,大战将起呢。”
“遵命。”杨亮应道。
“明日,我便在河清县,看看汴军到底是何章法。”邵树德昨夜在金仙观的女冠那里入道,今日复又神射,目前闲(贤)得很,便想着在另一个战场驰骋了。
……
第二日,没有任何意外,汴军大营内放下数道壕桥,步骑出营列阵。
他们的动作很快。
骑军四散开来,数百骑一股,分布在四个角上,中间是一个足足四千人的步军大阵。
大阵缓缓行至河清县北侧后,一分为二。一阵面向南侧河清县的方向,一阵面向西侧柏崖仓的方向。
而在更远的西北营垒附近,则有大量车马行进着,看其型制,竟然是运粮车。车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麻袋,但应该没有粮食在里面,莫不是沙土?
粮车之内,是大队手持步弓、长枪的军士,两侧还有游骑远远散开。
粮车行到地头后,环车为阵,跟在后面的夫子立刻开始挥舞锹镐,挖掘壕沟。
邵树德与高仁厚登埤相望。
“汴贼这是想攻杨将军的营垒。”高仁厚仔细看了看后,说道。
“绞车弩可能射到贼军?”邵树德看了看距离,问道。
他显然是指在河清县北列阵的汴军步卒。
“不够。”高仁厚道:“战前试射过,不够。汴贼也是老于兵事的,不会给我军这种机会。”
说完这个,高仁厚躬身行礼道:“大帅,末将要调动兵马出城了。”
“高将军既为招讨使,自可一言而决,我就在这看着。”邵树德说道。
高仁厚又行了一礼,下楼布置去了。
很快,城门大开,吊桥放下,两百蕃骑冲了出去。
邵树德若有明悟。
柏乡之战,晋、梁大军对峙,晋军其实没有信心,周德威的判断是一旦让梁军造好浮桥,七万余大军渡河完毕,晋军是打不过的,将被全歼。
于是抓住梁军自大且急于求战的心理,将其引到了鄗邑附近,屯驻于此的晋军立刻全军出城。
三万晋军、三万成德军、五千义武军于旷野之中列阵,三万梁军、一万魏博军、三万五千藩镇兵亦全军列阵。
梁军远道而来,晋军却以逸待劳。李存勖想攻,却觉得没把握打赢,周德威劝继续等。
及至傍晚,梁军一天没吃饭,人困马乏,皆有退意。晋军趁势发动进攻,大胜。
高仁厚不知道柏乡之战,但道理却是懂的。
看他派了两百蕃骑出去之后,便围着汴军骚扰。汴军出动骑卒驱赶,蕃骑退走,不过很快又兜了回来。
一个时辰后,天德军那一千骑卒也被派了出去。
邵树德让人搬来交椅,煮好茶,静静地看着城下。
第三十四章 稳健
西北营垒之外,大群汴军如潮水般涌至。
他们扛着大盾,动作迅速,团团围住设在营垒外围的几个预警小寨。只稍一会儿,寨内少许军兵就被淹没在了汴兵的汪洋大海之中。
清理完这些小寨后,汴军又缓缓退去。
早已等候多时的夫子紧接着冲了上去。
他们的工作是填平陷马坑、清理鹿角、砍断拒马枪,即扫除一切进攻营垒的障碍。
清理完这些,他们还要填平后面的壕沟,推倒壕沟里侧的土墙,清理土墙后的铁蒺梨之类的尖刺障碍。
每一步工作,都要顶着寨墙上的弓弩射击完成,故只能由夫子们来完成。培养多年的职业武人,若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委实太可惜了。
城头上的箭雨非常密集,夫子们虽然有大盾护着,但又怎么可能人人有遮蔽?只一小会儿,便有两百余人惨叫着倒下,而此时不过刚刚填平了一些陷马坑,给鹿角、拒马枪下堆了薪柴,浇上火油。
“轰!”营门突然大开,杨亮带着千余骑兵冲了出来。
疾驰的战马冲入夫子群中,左砍右噼,来自河阳的夫子鬼哭狼嚎,纷纷溃退。
有那胆大的将火把扔在薪柴堆上,胆子小的直接就跑了。
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营垒前浓烟滚滚。
骑兵的杀戮持续了两柱香的时间,眼看汴军步卒压上来了,他们才匆匆回营,收回壕桥,关上营门。
战场一下子就平静了。
营垒东面的缓坡、旷野下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尸体。火势愈发旺了起来,渐渐将被射死在鹿角、拒马枪前的汴军夫子尸体吞没,时不时发出“噼啪”爆响。
南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闻的焦臭。
汴军调整了部署。
他们调来了部分弓弩手,掩护着夫子继续上前。
而在后方,还有人在搭建高台,修筑临时栅墙,一些工程器械,如填壕车之类也被推了出来。
攻西北角的营垒,毫无疑问是汴军重点。
杨亮站在营中高台上放眼望去,战兵、辅兵、夫子足足动员了一万多人,筑高台的筑高台,列栅的列栅,挖沟的挖沟,布防的布防,这是铁了心了。
“休整一个时辰,待会再出营冲一下。”杨亮给诸军下令道。
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汴军吃了一次亏,已经调了不少骑兵上来,再冲,怕是要吃不小的亏。
不过这也间接给河清县那边创造了机会,就看他们能不能抓住了。
河清县北门大开后,两百蕃骑绕着汴军步军队列来回袭扰。
被汴军骑卒驱逐后,回去换了马又来,利用地形远远拉开驰射,就是不跑。直到汴军调来了更多的骑兵,他们才一哄而散。
不过天德军一千骑军很快出动了。他们迎上汴军骑卒,反复厮杀,各自丢下了两三百具尸体,惨烈无比。
及至午时,蓼坞方向又冲来五百蕃骑,刚刚准备喘一口气的汴军骑卒无奈上马,迎上前去。蕃骑不与其正面纠缠,就拉开距离袭扰,汴军骑卒丢下了数十具尸体,这才将其远远赶走。
而此时,从柏崖仓方向又奔来一千蕃骑,天德军七百余骑兵恢复了马力和体力,再度出城夹击。
汴军骑卒奋战半日,他们一人只有一匹马,此时已经不堪驱使,勉强厮杀一番后,一路向东,奔回了大营。
总计四千余骑卒,分了一半以上到西北营垒附近,迎战的也就两千骑上下,被如此轮番袭扰,精力、体力、马力都消耗到了极致,再不退,怕是会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况且,今日厮杀,已经损失四五百骑了,再加上之前数日的战损,出征而来的四千八百余骑,已经跌破四千。
汴军攒一些骑兵不容易,这般损耗,庞师古委实心疼,不得不下令这一部撤回。
邵树德坐在城楼下,仔细观察着汴军。
远处已经挖了很长的一段壕沟,宽度是够了,但深度看起来还比较浅。
粮车之后,汴军步卒姿态随意,有人席地休息,有人在吃着干粮,维持体力。
不过他们能休息,在粮车南侧列阵布防的人可就没法好好休整了。
天时已过午,今日又是个晴天,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晕头晕脑。早上出营前吃的一顿饭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这会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
反观夏军步卒,已在城门后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披挂完毕,弓箭上弦,一个个在检查刀枪,已经做好了出城准备。
在野外活动的夏军骑兵越来越多,他们分成数部,累了就回城休息,马匹不堪用了就换马,其余人则围绕着汴军步卒,做势要冲,逼得他们无法休整、进食。
体力大衰之下,形势似乎有点不妙了。
……
庞师古站在高台之上,仔仔细细审视着眼前的战局。
看起来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但他已经下令撤兵了。
西北角营垒附近,已经粗粗搭起了几个小营寨,寨内各有千余兵,此时仍然在进行着最后的加固。
营寨内竖了一些高台,弓弩手列于上,用箭失与夏贼营垒对射。
营垒比不上城墙,高度有限,故射起来并不吃亏。而且夏贼兵少,他们也吃不下这些寨子。这就是己方的前进基地,可以掩护后续行动。
但在防备河清县的方向,如今却陷入了两难局面。
壕沟已经挖了很长一段,但半天时间太短了,还不够,做不到完全切断县城与西北营垒之间的联系。
而且今日夏贼还从蓼坞及柏崖仓方向派来了很多蕃骑,总计千五百骑,轮番上阵。仗着马多,最终耗尽己方亲骑军的马力和体力,迫使其撤回大营休整。
大营上旗号连连变幻。
长直军寇彦卿部五千人开出了大营,准备接应己方步军和夫子回归。
五千大军银光闪闪、盔甲鲜明,散队、游骑在外围远远警戒,五千人如同一道钢铁洪流,缓缓行进着,气势逼人。
郭绍宾远远看着开过来接应的长直军所部,暗暗松了口气。
列阵半日,中途几次休息,都被夏贼打断了,军士们饥肠辘辘,口干得冒烟,体力大衰,是真的无力再战了。
突然之间,河清县北门大开,一队又一队的军士出城列阵。
而夏军骑兵也不再顾忌伤亡,开始更加靠近汴军队列,制造更大的压力。
“稳住!稳住!”军官们知道不妙,纷纷高呼道。
都虞候带着十余骑,在阵前来回奔驰,他提着血淋淋的大刀,怒吼道:“敢有喧哗动摇军心者,斩!”
“宿兵走啦!”西边隐隐传来大喊声。
宿兵指的是坚锐军右厢张筠所部人马,其实不全是宿州兵,但因为张筠是宿州将,所以经常用宿兵代称,就像他们左厢被称为曹兵一样。
军中隐隐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郭绍宾心中咯噔一下。这个时候正是体力精力消耗到极致的时候,骤然听闻一同出来列阵的右厢两千人撤了,不管真假,将士们心中肯定会有疑惑。
“庞师古已下令退兵,张存敬的骑军先熘了,你们还等什么?”
“你们就是替死鬼,留下来断后的。”
“汴军败啦,汴军败啦!”
声音一会出现在西北角,一会出现在西南方,甚至就连东边都响起来了。
郭绍宾扭头望去,只见军士们脸上都浮现出了惊恐的表情。
到处都有夏贼的声音,还说我们不是替死鬼?我们真的被包围了?
“汴军败啦!”数十骑驰来,将缴获的几面旌旗扔在地上,纵马践踏,哈哈大笑。
当然,那旗帜真假还不一定呢,远远的谁看得清楚?但偏偏就有人信了,有人干咽唾沫,可大半日未曾饮水,嗓子口都冒烟了,哪来的唾沫?
“杀!杀!杀!”风中传来了夏军的喊杀声。
两千武威军步卒、一千蕃兵已经整队完毕,战鼓声擂响,体力充足、士气正旺他们踏着整齐的步点,排山倒海般杀了过来。
“跑啊!”
“我军败了!”
坚锐军本就是降人,又怎么可能有真汴军的战斗意志,双方甫一交手,几乎就直接溃了。
三千夏军如一把尖刀,直接捅入了汴军队列之中。
两千人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疯狂地向东逃散。
郭绍宾甚至被人撞下马来。亲兵匆匆跑了过来,扶他上马,同时大肆砍杀乱跑乱撞的袍泽,艰难地冲出了乱兵人群。
失了秩序的两千人,还不如两千头猪能打。猪被逼到墙角,还会反咬一口呢,但人只会逃跑,根本没有还手的勇气。
三千夏军追亡逐北,轻松收割着人头。
骑兵也出动了,肆意砍杀,轻松无比,几乎像在进行着一场骑砍训练:刺砍草人。
张筠部两千人也不战自溃。
不过他们稍好一些,部分人向东逃窜,部分人向北逃到了正在攻营垒的汴军大阵附近,在被斩杀了一部分后,余者被收容了起来。
还有一部分溃入了粮车阵内,在厚实的车阵后面,他们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安全感。
郭绍宾部也有人想逃入粮车阵,但守将不敢放人进来了。密集的箭失不断飞出,还有人从粮车后用长枪捅刺,死在粮车前的人不计其数,尸体层层叠叠,惨不忍睹。
“小步快跑,百步后整理队形,再继续前冲。”寇彦卿看到了郭绍宾、张筠部四千人兵败如山倒的场面,立刻下令道。
河清县北的屠杀还在继续。
三千人将溃兵斩杀殆尽之后,一度冲到了粮车阵前,打算趁胜攻一波。
不过这部分敌军的士气居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们用强弓劲弩攒射,冲得最快的夏军勇士如野草般随风倒地。
“当当当!”城楼上响起了击钲声,这是撤退的信号。
彷如仙术一般,泼出去的“水”开始缓缓倒流,三千夏军开始将有些松散的队形收拢。
骑兵聚集了起来,给他们提供掩护。
一些骑射手甚至直朝长直军杀来的方向冲去,想尽一切办法迟滞他们的步伐。
终于,在步军撤退过了城皇后,这些骑军又呼啸散去,继续追逐着战场上零散的汴军溃兵。
“轰!”河清县北门重重关上,仿佛从来没有开过。
但野地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两千多具汴军尸体,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方才这里发生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寇彦卿下令大军停止前进。
这一仗,坚锐军起码损失了两千人,可能还有被俘虏的,或者跑散没法回营的,到最后能回来千把人都算不错了。
这仗打得!寇彦卿低声骂了两句。
唯一的成果,就是一条浅浅的壕沟,外加半包住贼军西北营垒的几座寨子。
寨子当然是有价值的,因为可以围绕寨子掘壕,限制营垒内贼军的骑兵和骑马步兵的行动。但付出了两三千人的代价,是否值得呢?
第三十五章 你来我往
“连日厮杀,斩获几何?”
“我看不下四千。汴贼骑卒死伤至少八百,步军不下四千。”
“夫子不算斩获?”
“我都不好意思算。估摸着有两三千吧,河阳本地丁壮居多,偶有一些洛阳、郑州、滑州的。”
“汴贼也真是狠。征发这么多河阳百姓做夫子,等这场仗打完,河阳还有丁壮么?”
“汴贼还有四千骑,得耗死他们。”
“蕃人骑兵死伤可不轻啊,得拼掉六七百了吧?”
“呸,死伤还没咱们自己人多!武威军两千骑,先袭击贼军粮队,再和张慎思拼,复与庞师古厮杀,两千骑还剩一千二。天德军千骑也只剩七百四了。咱们也损失了一千。”
“真算算,咱们的骑军也未必就比汴贼多多少啊。下面得让蕃人多出马了。”
“你说话小声点,那几个头人可是听得懂官话的。”
河清县衙之内,武威军将校们济济一堂,兴高采烈。
今日之战,三千众出门厮杀,汴人溃不成军,心胆已寒。
上一次杀得这么痛快的,还得是当年伐兰州了。
“招讨使到!”门外响起了唱喏声,众人神情一肃,纷纷站好。
高仁厚在亲将、幕僚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方才邵树德在城楼上亲自解下披风,赐给高仁厚,以彰其功。
老高直接就穿上了,此刻大踏步走进了厅衙,诸将纷纷躬身行礼:“参见招讨使。”
高仁厚直接坐于上首,面朝众人,扫了一圈。
武威军诸营将校、蕃部头人分列左右。
“今日,打得还不错。”高仁厚一笑,道:“然汴人立车阵于外,掘壕一重。杨将军营垒外还立了几座寨子,此时正列大车于前,连夜掘壕,怎么看都是个威胁。今夜,我欲拣选三百精兵,酒足饭饱之后出城夜袭,尔等回营之后,便做好准备吧。”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不可掉以轻心。”高仁厚又道:“庞师古此人,攻灭时溥,进占彭城,并不是易于之辈。听闻其攻石佛山寨,掘壕三重,徐兵不得下。后趁势勐攻,徐兵日蹙,终至溃灭。这仗,还有得打。庞师古不会退,我亦不能退,列位做好苦战的准备吧。”
高仁厚这边在与诸将训话,邵树德则在驿站内优哉游哉地看书。
自从下定决心不微操之后,他就爱上了躺赢的感觉。
高仁厚此人,是有真本事的。
昔年在川中时,邛州贼阡能拥众数万,派间谍打入高仁厚军中,被发现后,高仁厚理解间谍家人受威胁的苦衷,放其归去,并约其阵前倒戈,归顺朝廷。
第二日,贼兵诈降设伏,高仁厚遣将入贼营中,贼兵皆感其恩义,假降变成了真降。
攻峡州韩秀升,高仁厚引兵相持,坚守不战,麻痹敌心,暗中却遣壮士夜袭,举火鼓噪,大破贼兵。
攻东川杨师立,各种设伏、劝降、用间,玩得贼熘。最终,杨师立部将郑君雄将其逼死,开城请降——呃,郑君雄今日也在帐中,高仁厚败后,他也被朱玫击破,仓皇逃奔龙剑,依附高仁厚,做了他的亲将。
“前后也损失了一千多人。”邵树德将手中的《三国志》放下,道。
陈诚正在996办公,听后搁下了笔,看了眼自家主公手里的书,笑道:“大帅,如今这形势,与后汉末可不大一样。”
“读史可以明鉴,陈副使不妨仔细说说。”邵树德说道。
“大帅以为,宣武军比曹魏如何?”
“差之远矣。”
“初平二年(191),孟德起兵,据东郡,周边只有黑山贼于毒、白饶、眭固。明年(192),孟德破黄巾百万之众,收其精壮三十万,魏武之强由此始也。”
“中和三年(883),全忠率五百人出镇宣武,内有汴宋将门对抗,外有亳颍叛将割据。周边诸镇,皆为割据百余年之藩镇,南征北战,讨裘浦、庞勋,镇压李国昌父子等等,无役不与,士卒精锐,全忠是兵最少最弱的。明年(884),秦宗权至矣。”
“噗!”邵树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曹操在东郡立足后,第二年得了黄巾大礼包。朱全忠立足未稳,就迎来了吃人魔王秦宗权,他的人可不会也不想屯田。
黄巾军百万之众,打得过秦宗权的吃人魔王大军吗?秦可是忠武军衙将出身,蔡贼骨干根本就是职业武夫。
“初平四年(193),操败袁术、于扶罗,屠徐州。”
“光启元年(885),征讨秦宗权之四面行营都统时溥按兵不动,蔡贼进逼汴州,全忠在家门口吃了一次败仗。然汴军拼死力战,蔡贼久攻不下,萌生去意。”
起兵三年,曹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打这个,一会打那里,还屠了徐州男女几十万口,挺勐的。
朱全忠拼死力战,避免了被秦宗权击破,还因为城外麦苗被贼兵践踏,急得跳脚。
“仅此起步三年,全忠便落下孟德远矣。”陈诚笑道:“孟德对手何人?贼也。孟德皆新募之兵,较为暗弱,打不过职业武人,被徐荣杀得几乎全军覆没。前往中原之后,却连战连胜,盖其对手太差,得以连连吞并州县。全忠击破秦宗权之后,还要面临朱瑄、朱瑾、时溥、罗弘信、李克用之辈,皆割据一百二十年之藩镇。厮杀至今,方吞并宣义、佑国、奉国、河阳诸镇及一些散州,何惧之有?而大帅掩有关中、河陇、河中,几与董——”
说到这里,陈诚咳嗽了一下,一时嘴快,差点把董仲颖三字说出口。
邵树德不以为忤,但笑不已。
简而言之,在东汉末年,曹操是第一批开荒的。当时东汉能打的军队,主要在洛阳,被董卓吞并了。关东诸侯拉起的部队,要么是没甚经验的新兵,要么是郡国兵,相当于国朝的州县兵和土团乡夫。
这个时候就比谁动作快,曹操动作不慢,借着各郡武力暗弱的机会,大肆吞并,发展迅速。但朱全忠不可能,他周边全是老牌藩镇,都有几万职业武夫,还是经常打仗的那种,地方上的割据意识也非常强,对外人往往死磕到底。
“对付这半个曹操,董卓该如何着手?”邵树德问道。
“据洛阳,屯兵虎牢关,以视关东群雄。”
“还是得打下洛阳。”邵树德叹道:“然有并州吕布虎视在侧,则何如?”
“布勇而无谋,刚而易折,征伐幽州公孙,泥足深陷,何惧之有?”
“河北三袁,或以吕布为屏,该如何讨伐?”
“三袁者,一则阴附曹操,一则闭门自守,一则与布攻伐。大帅只需攻曹操,不要插手河北、并州之事,其心自安。待大势将成,便可大举北伐,灭吕布。”
“淮南孙坚,会插手荆州之事乎?”
“大帅勿忧,其与鄂州刘琦自相攻伐,短期内抽不出手。”
“如此,便以灭曹操为要。”邵树德笑道:“看,读史还是有用的。董仲颖当年不得士人拥护,不具备立足洛阳的基础,我便试一试。”
“第一步,还是得打赢河清之战,至少不能输。”陈诚提醒道。
“这仗,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我明日便回河中,前线之事,交给高仁厚即可。”作为统治者,邵树德当然不会“我要把精力放在军事上面”,朱全忠都没亲征,忙着在汴州劝课农桑,他当然也不会在前线虚耗,那不成了李克用?
四月二十一日,邵树德返回了王屋县。
在离开那天前一晚,高仁厚遣人夜袭汴军在城外的车阵。怎么说呢,贼军有备,效果不太好,最终无奈退兵。
河清之战,短期内分不了胜负,如今就看汴军能忍受多大的伤亡,愿意耗多长时间了。
在金仙观批阅了部分牒文后,邵树德又去了垣县。
“大帅。”邵州刺史梁之夏被紧急召来,躬身行礼道。
“矿上一切安好?”邵树德问道。
折腰山铜矿已经小规模恢复开采了。不过目前人手还是太少,只有两千六百余矿工,全是最近一段时间俘虏的汴兵。
垣县有五千户蕃人,组建了五百县镇兵,不过是无赏赐的那种,严格来说算是土团乡夫,专门驻扎在折腰山铜矿附近,看着这帮汴人。
“炼出铜来便送往绛州。”邵树德吩咐道。
他最近在绛县开了个钱监,专门铸钱,因为绛县本来就有铜矿,产量不如当年了,但也不少。
自从关中、朔方等镇交易会制度盛行之后,大宗贸易对铜钱和绢帛的需求大大减少,如今铜钱主要是在民间流通了,这对于活跃经济至关重要。
毕竟,中原自古以来就一直饱受货币贵乏的困扰,以至于商品经济根本发展不起来。
“折腰山也有铁产出,魏氏的人到了没有?”
“回大帅,尚未至。”梁之夏答道。
魏氏就是嵬才氏,如今生意做得是相当不小的。
这么多年以来,朔方镇内培养起来的“大企业”,基本就两家,一是魏氏铁匠铺,靠幕府的军工订单挣了不少钱,但它缺乏一个竞争者,目前基本满足于提供中等质量的产品,没有任何危机感。
另外一家就是大通马行了,但这是一家承担了很多非经营任务的垄断企业,没有分析价值。
魏氏铁匠铺未来会发展到什么样?邵树德不知道,但感觉不会有太高成就。
这是古典时代,没有任何近代文化、制度、生产力元素存在的土壤。
一旦统一成一个完整的帝国,将没有对手,也就没有任何动力对自己做出改变。
改革,从来都是否定自己,是很痛苦的。我原来那一套玩得很好,凭什么改变?
即便你是开国皇帝也无法逆天,因为人脑子里的思想改变不了,更悲哀的是你都找不到几个与你持相同看法的人,别人当你犯癔症了!
但生产力水平的进步,偏偏是与思想文化的进步、社会价值观的改变、政治制度的改革相辅相成的。邵树德不想革自己的命,他只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利用自己的威望,为一些技术上的进步提供权力方面的保障,尽量抓紧这几十年的时间,能提高多少是多少。最重要的,是要能推广开来,被更多的人熟知并运用,让它再也不会消失。
他可以想象到,在他死后,这个他一手建立的体系多半会走形乃至于名存实亡,会被现实社会同化。
但在此之前,多培育了一颗良种也是好的,多产生了一些冶铁方面的技术进步也是好的,多推广了一种农业生产模式也是好的,多扩大了一些版图也是好的……
这是他为自己在这个年代的生杀予夺、骄奢淫逸的“付费”。
农业方面,三茬轮作制在灵州推广多年了,种子收获比稳定在1:12以上,且还是多种农业混合经营的模式,抗灾能力更强,对吸引蕃人定居也有很大的作用。
而在此之前,北方农田平均亩收一斛,种子收获比只有1:7。在这件事上,他自觉对得起全天下的田舍夫。未来如果拿下河阳,那里与白地无异,他打算学灵州,全面推行三茬轮作制。这种农业生产模式还有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要以养牲畜为前提,尤其是马!
如果北方农民全都适应了这种新的农业生产模式,中原牲畜的保有量会大到难以想象,其中必然会有相当一部分是马。只要学玄宗朝时的政策,官方驿站采购民间马匹,民间就始终会保有大量的马匹,这或许将深刻改变这个国家的历史走向,即便他建立的王朝最终覆灭。
腐败丛生的官营马政,邵树德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必然会败坏。
“魏氏之事,我来处理吧。”邵树德摇了摇头,知道魏家势大,梁之夏未必敢说什么,这事待他回去找嵬才来美说说。
四月二十二日,邵树德回到了龙池宫。
入道、升仙之后,他抱着嵬才氏熟透的身体,一边把玩,一边说道:“军士家人都搬来晋绛了,你家铁匠铺子也搬来吧。”
嵬才来美四肢交缠在邵树德身上,轻轻游动着,鼻腔里嗯了一声。
邵树德头皮发麻,这胡女!竟然还没满足!
“野利氏的铁匠铺子做的农具、兵仗可比你家的好。”邵树德停止把玩的动作,不敢再火上浇油。
“他家的矿好。”嵬才来美又抱得紧了一些,继续磨蹭。
“当年让你家用不同的铁造出茶山剑,一直没动静。魏氏铁匠铺,得过且过,就指望着幕府买你家刀剑吗?如果再想不出办法,今年这三千口陌刀,我就让野利氏来打制了。”邵树德说道。
嵬才来美勐然抬起头,脸上神色怯怯:“大王……”
“罢了。”邵树德也知道这事有些难为她了,便换了一件事,道:“三千口陌刀,我不急着用。便让你们两家分开来打制,一家一半。但这价钱要往下压一压,一口刀下浮个一成吧。但质量不能差了,我会亲自查验。赚钱少了?想想办法,你家到现在还有用皮风箱的,不能全换成木风箱吗?炉子不能用大一点的吗?木炭嫌贵,想办法用石炭。石炭打制的刀具脆?自己琢磨办法。”
嵬才来美也知道这事可能不仅仅是赚不赚钱的问题,更涉及到嵬才氏的地位。
野利氏不但有规模很大的冶铁作坊,手中还有兵,能替大王打江山。但嵬才氏的力量就小太多了,不在一个层面上,要想家族富贵,或许还真得在这些事上讨大王欢心呢。
“妾知道了,明日就遣人回铁斤泽,与家里说说。”她一边说,一边抓着邵树德的手,往自己身上放。
邵树德头发都要炸了。
汉人女子绝不会这样——给夫君难堪!
第三十六章 事已至此
“大帅,汴军不断设寨、掘壕。杨将军的营垒东侧、南侧已被半包围。”
“让骑马步兵守城难为他们了。传令——高将军是什么意见?”
“招讨使已下令天德军副使杨成率三千五百步卒趁夜进入营垒。飞龙军和骑军已退出营垒。”
“汴人这几日可有其他动静?”
“但筑寨、掘壕。高将军不断遣人出城,每日皆战。”
邵树德点了点头,几乎就是这个年代标准的攻城模式。他记得历史上李克用攻李存孝据守的邢州,一口气挖了三重堑壕,就是怕他那个骁勇的义子率兵出城突袭。
“邵州土团乡夫万余人,继续操练。月底之前交给高将军。”
“遵命。”
邵树德继续埋头看公函。
邵州的土团兵,是州县两级征发、组织,属于地方政务,高仁厚还没法插手,也不敢插手。只有邵树德下令将这万把人交到他手上,他才能用,才可以指挥。
河清战场,目前看来一切正常,汴军取得的进展相当有限。但他们却已经损失了五千多人,夏军的损失大概是汴军的三分之一。
继续耗吧,反正你攻城你吃亏,我急什么。
看完公函后,邵树德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法改。两位“宰相”太能干了,是不是该再提拔一位呢?镇北副都护宋乐在胜州多年,功劳甚大,如今统治中心已经远离灵夏,该把他调来了。
处理完这些后,他又去了安乐殿。
折芳霭、裴贞一两个孕妇正在谈笑,见邵树德来了,一齐起身行礼。
是的,裴氏的肚子又被邵树德搞大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让裴氏怀孕,可能是某种阴暗心理在作怪吧。
“娟娘也在啊。”邵树德伸手招了招,一梳着发髻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奶声奶气地行礼道:“阿爷。”
娟娘是李仁美的女儿,李仁欲的侄女,严格来说是甘州回鹘的公主了。邵树德将她要了过来,收为义女,交给裴氏抚养。
裴氏大家出身,琴棋书画歌舞多有涉猎。回鹘公主由她抚养长大的话,估计比正统汉家女儿还要知书达理。
不过他最近有些后悔了,承节、嗣武两个兔崽子,听闻经常与娟娘一起玩耍,都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反倒是他俩各自的未婚妻,一个在灵州,一个在沙州,没见过几面。得盯紧点,别酿成伦理惨剧。
随手送了娟娘一件小礼物后,邵树德看向折芳霭,问道:“外舅在唐州可有家信回来?”
折宗本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汴军南下追击赵匡璘,直接占领了申州三县,好像也没有还给杜洪的意思。
平靖关那边,赵匡璘手下那帮虾兵蟹将守得很是辛苦,几次差点被击破。汴军还翻山越岭,派小股兵马入随州腹地,赵匡璘勉强将其击退。
邓州方向战事陷入僵局。事实上葛从周就一万多衙军,就没打算在这个方向发力,他只是在配合丁会攻唐州罢了。
唐州主战场,丁会率三万衙军精锐,从蔡州方向杀入,威胜军残破,只能退守比阳县,以守为主。
汴军攻不下城池,大掠一番退回了许、蔡,但威胁仍在,不可轻忽。
南方战线,我抄掠你的蔡州,你抄掠我的唐州,竟然是一笔湖涂账。不过能吸引汴军兵力就行,邵树德要求不高。
“阿爷遣人送了一批财货、奴仆过来,说是要在安邑造宅邸。”折芳霭怀孕几个月了,心思愈发敏感,抓着邵树德手,有些担忧。
“哈哈,外舅劳苦功高,这算什么。不过别在安邑置宅了,待过些年,可能又要搬走了。”邵树德捏了捏折芳霭的手,让她放心。
不过心里对折宗本的举动微微有些不喜,财货也就罢了,奴仆是怎么回事?还是草原作风啊。
他知道麟州豪族部曲众多,便如南北朝那会一样,习惯抓降人充部曲。但到了中原,就得按规矩办事,宇文氏都知道释放奴仆部曲,干得不彻底的北齐就没玩过他,至于把百姓当奴隶的南朝世家就更别说了。
折芳霭敏锐地嗅出了邵树德内心的情绪,勉强笑道:“奴仆便散了吧,便是大王都没养部曲,不合适。”
“夫人不必如此。”邵树德叹了口气,将折芳霭搂入怀中,道:“折家的恩情,我记着呢。没有折家,我连骑兵都没有,更无人下襄阳,收唐邓。”
裴氏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折芳霭,受宠又有何用,人家结发夫妻的情分,娘家又如此能打,裴家是没法比了。
……
吃过午饭之后,邵树德直接去了马场。
“大帅,这便是银州送来的战马了。”朔方幕府厩牧司判官陈栖指着百十匹马儿,说道。
邵树德搞马政也十来年了,经历了最初的低效工作之后,现场主导种马繁育的银川牧场已经越来越熟练,并且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
培育良马这事,自古以来就在做,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将好基因提纯出来,并让其能够稳定遗传下去。
打个比方,如果想稳定获得一种黄毛马,得纯血黑马和纯血白马交配后,生出一代黑马、黑白马、白马,然后这种黑白马再和纯血枣红马才能得到黄毛马。而黄毛马如果和另一匹黄马交配,则得到黄毛马的几率微乎其微。如果再因为繁育周期和寿命的限制,可能一辈子也生不出来和他们自己一样的黄毛马。
牧场里纯血马的作用就是固定一些基因,必须严禁其自由交配,不然某些良性基因可能就永远消失了。
随意交配的杂马,你根本不知道它体内锚定了哪些基因,这样育种就完全没有头绪,属于撞大运,也没法稳定遗传,这不是科学。
银川牧场以前不太懂这些,但经过多年摸索之后,已经总结出了不少规律。邵树德让他们全部记录下来,编成了一份教材,后面还会继续完善。
牧场里的纯血公马也不少,都固定了一部分基因,建立族谱,各自分群,群与群之间不许互相交配。
牧场方面会定期制定交配方案,各种排列组合,看看能不能得到理想的马匹。
“总共九十八匹?”邵树德看完牒文,随口说道:“肩高不错,毛色也纯,竟然全是白马。缺陷是什么?”
他知道,现在能送到军中的马,都不是牧场方面所认为的完美的马匹。那种纯血马,是极为珍贵的资源,是用来配种的,怎么可能给你拿来厮杀?
后世建国后,大搞马匹繁育,纯血马也非常贵重,轻易不会流出。这匹纯血马就是能诞下黄色皮毛的后代,这匹纯血马就是能诞下大耳朵后代,等等不一而足,都有重大育种价值。
即便到了21世纪,仍然有大量人工提纯血统的马种入选《国家畜禽遗传资源品种名录》。纯血马的培育工作如此重要,主要国家都在搞,显然说明了发展方向,再抱着耐粗饲的矮脚草原马当宝,那可真是非常可笑了。
“大帅,这些马肩高体壮,速度奇快,但只能冲小半个时辰,就汗雨如下,口吐白沫。”陈栖介绍道。
靠,这么极端!怎么配出来的?这是拿耐力换了冲击力吧?
“试一试吧。”邵树德坐到了交椅上,道。
很快,一名驭手站到了马场中,使劲朝空中一舞马鞭。
只听“噼啪”一声脆响,九十八匹马立刻绕着马场狂奔起来。一时间马蹄声阵阵,尘土飞扬漫天,但威势着实惊人。
“好快的速度!”邵树德从交椅上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的奔马。
这些马是自由的,没套缰绳,没有马鞍,但都粗粗驯过,邵树德有些心痒痒,想亲自骑上一匹试试。
“还有什么缺陷?”他又问道。如果仅仅是耐力不行,那完全可以接受,大不了平时好吃好喝伺候着,就冲杀时骑一下,完全是利大于弊,但他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易得病。”陈栖说道:“肩高也不太够。”
原来如此。邵树德又坐了回去。
易得病确实是一个很严重的缺陷,肩高也确实不太够,至少要150厘米以上,最好155以上,现在还差了不少。
“陈判官,最近灵州农学请托永清栅帮着培育羊种,银川牧场也分一部分人手办理吧。”
“大帅之意?”
“培育一种产软毛的羊。”邵树德说道。
他在唐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吃的大多数羊,居然是绵羊!
灵夏主流羊种叫“河西羊”,河东主流品种是“河东羊”,关中是“沙苑羊”,阴山以北是“脂尾羊”(蒙古羊祖先),凉州流行的“康居大尾羊”,则是西域外来引进品种。
此外还有蛮羊、饕羊、吴羊等,品种繁多。
这些羊,竟然全他娘的是绵羊!
邵树德早年没认出来,因为这些所谓的绵羊,产毛太少了,根本不像他前世认知里的绵羊。
后来他逐渐明白过来了。后世的绵羊,应该也是如同培育良马一样,一代代提纯血统,先搞“纯血羊”,固定某些基因,然后定向培育,最终搞出了产毛多,且细而柔软的绵羊品种。西班牙的美丽奴绵羊以及土耳其人的安哥拉羊都是这个路数。
但如今的绵羊是什么样子?首先产毛少,其次毛短、粗硬,不好用,清理起来也麻烦。
以凉州特产康居大尾羊为例,“尾大如扇,土人岁取其脂,不久复满”。看看,天赋点在产脂肪上了,这是药材,不是织物。
“大帅,某听闻大食有种胡羊,类康居大尾羊,或为近亲。高三尺余,尾重十斤,大如扇,几不能走。其产毛较康居大尾羊细腻、柔软,亦产脂。或许——”
“具体事务你们来操办。怎么配种,怎么培育,经历了这么多年马政,应该有数了。”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至于大食羊怎么来,唔……”
邵树德想起了西域几个势力。
第三十七章 尝试
朔方幕府供军使衙门转运司孔目官张淮鼎匆匆赶到了龙池宫清凉殿。
几位妇人一边说笑,一边出了殿门。
裴氏小腹微微隆起,走在最中间。萧氏在她左侧稍稍落后半步,前来找裴氏、萧氏探讨音律诗文的杜氏、韦氏走在最后。
张淮鼎不敢多看,微微低下了头。
“张判官,大帅在等你呢。”郑勇出了殿门,说道。
“有劳郑将军了。”张淮鼎躬身行礼。
邵树德身边的亲兵亲将,他一个都不敢得罪。
听闻亲兵经常要学习战阵知识,互相切磋武艺,一有机会,就下放到部队。官大的去当军使、副使、都虞候,官小的当个十将、副将,无官的也可能混个队正、队副。
郑勇在邵树德身边算是跟的时间较长的了,说不定哪天就是一军军使、副使,张淮鼎身份尴尬,如何敢得罪。
郑、张二人进殿后,邵树德立刻招呼他俩坐下。
张淮鼎悄悄扫了一眼,殿内人不少。卢嗣业、杜光乂二人他认识,陈诚这种大红人镇内更是无人不识。
还有俩小儿,有心人都知道,大帅的长子和嫡长子。
有侍女给张淮鼎端来茶水。
张淮鼎一看,金发、绿眼珠,居然还认识!大商人康佛金的侄孙女康氏。
灵州有逸闻,大帅酒后曾言,愿收万国种属佳丽,以实后宅。身边有粟特女人服侍,倒也不奇怪。
“大帅,垣、王屋、渑池三县之砂地,职与夏州农学王博士商讨,先深翻土地,再种上吐蕃人带来的紫雀花(金雀花),使砂土黏固,两年后割下花草喂养牲畜,把下层沃土翻挖起来,这砂地便可用了。”邵树德身前还有人在汇报工作,听起来像是邵州官员,张淮鼎仔细听着。
邵树德微微点头。
其实他不太懂,但需要点头示意,表现出自己好像很懂的样子。
紫雀花是什么?没听过,或许是吐蕃那边的特产?是不是他曾听过的金雀花?
竟然有肥田作用,难道也是豆科牧草?
罢了,不深究了。吐蕃人既然栽种这种牧草,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这种牧草竞争力够强,能大面积生长,将不太能种粮食的砂地利用并改造起来,那再好不过了。
这些年不断内迁河陇蕃人,他们带了不少外来作物种子。有的是中原没有的,如回鹘豆(鹰嘴豆)、驴喜豆;有的是中原引进过,但与没引进区别不大,平时几乎见不到,比如西瓜、大宛苜蓿、紫雀花等等。
归义军的敦煌有一定规模的棉花种植,邵树德遣人引进了一些,种在怀远县。
灵州农学名下有一个植物园,占地不小,有两大作用:一、收集外来植物种子并培育;二、定向培育农作物。
第二条是邵树德提出来的。他对自己吃到的西瓜很是无语,瓜瓤太特么少了,籽也太多太大了!没说的,学马政,提纯“血统”,优选优育。
现代社会每一个种子,都是几百年间定向培育的,比如西瓜;每一种牲畜,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人工配种定向培育的“纯血”品种,比如风靡全世界的荷斯坦奶牛。只用自然界原生的东西,那就像邵树德吃到的西瓜一样,让人目瞪口呆。
“垣县蕃人编户后,农学可教他们种地?”邵树德又问道。
吐蕃人、党项人他不太担心,他们顶多是农业技术差点,但真的会种地。羌人就要差一些了,但多多少少也会种,回鹘人、吐谷浑人以及一些游牧的党项、吐蕃,可就伤脑筋了。
邵州五县,硖石县是原本陕州的,人口很少,以种植粟麦为主;崤、垣、渑池、王屋原本都是白地,百姓都是战后分地的河陇及横山蕃人。
目前的政策是,灵州农学出人,对口支援渑池县;夏州农学支援王屋县,绥州农学对口垣县,银州农学对口崤县。
对这些农学博士、助教、教谕以及诸多学生的出路,邵树德也在思考。
毫无疑问,在现有社会风气和价值观中,他们与医学生、工学生、算学生一样,在经学生面前是低人一等的。
这不太好!
邵树德最近有一个打算,占领河阳之后,孟、怀二州肯定要大量移民的,届时少不了这些“杂学”学生出力。他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提拔一些功劳显着的杂学学生当州县实权官员,并在有生之年坚持下去,形成传统,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
正在向他汇报的邵州营田巡官杜晓对医、算、农、工学生没有太多歧视——这或许是装出来的,因为邵树德很重视这些杂学生,但不管真假,杜晓还是愿意彰显他们的功劳的。
“回大帅,王博士在王屋县,殚精竭虑,披星戴月,几乎每个村都到过了。教蕃人种苜蓿,一年割三次。”杜晓答道:“又牛舍、羊圈积肥,用砂土或山间泥炭覆盖数层堆聚,再运往田间。不厌其烦,都教了。”
三茬轮作制中,牲畜的饲养是核心部分。夏季一般被赶到田里放牧,动物的尿液、粪便直接拉在田里,冬季则在关在圈中,用田里收获的干草喂养,产生的粪便一般会用砂土或泥炭覆盖在上面,一冬天能盖好几层,然后收集起来,运往田里。
邵树德对推广这种农牧并举的生产模式很热心。穿越者上来就大炼钢铁,大概率人亡政息,改变不了社会,但也许这种农业生产模式可以?这是邵大帅藏在心底的野望。
当然这只是前置条件之一。只解开了工业革命最基础的一道枷锁,食品和原料供给。第二道枷锁则是货币供给,这个只能以后再说了。
有些东西,自上而下容易人亡政息,邵树德一直在琢磨不会人亡政息的东西,而这种最有生命力的东西往往只会存在于底层,你得把它创造出来。
既有利于自己征战,也对民族作出了贡献,邵大帅不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但这种既能满足自己私欲,又能满足情怀的事情,他还是愿意去做的。
“王博士何许人也?”
“夏州农学博士王雍。”
邵树德点了点头,拿起笔将名字记了下来。随后又看了一眼杜晓,暗中琢磨他俩啥关系,难不成是亲家?
杜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
邵树德笑笑,应该不是亲家。你妹妹杜氏刚刚穿着暴露,在偏殿抚琴给我欣赏呢。
“张判官。”邵树德挥手示意杜晓退下,让张淮鼎上前。
“参见大帅。”张淮鼎行礼道。
“坐下吧。”邵树德伸手虚按,道:“归义军张帅近日又讨高昌回鹘,以你观之,高昌回鹘比甘州回鹘如何?”
“强盛许多。”张淮鼎答道:“不过大帅若尽遣铁骑军、飞熊军、飞龙军,择一良将统帅,破之必矣。”
“此三军,两三万众,六万余匹马,沙州养得起么?”
“养不起。”张淮鼎老老实实答道。
归义军只有一万多兵马,大部分还是步兵,都养得很吃力了,多了数万骑,财政立马破产。
“可否与高昌回鹘讲和?”邵树德问道:“他们所求者,不过财货罢了。虽然我不缺马,不过亦可用中原绢帛市马,或可按抚一时?”
“这……”张淮鼎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只能说道:“或可尝试一下。”
邵树德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河西、归义军两镇,道:“若与高昌回鹘讲和,我便调玉门军五千众东行,你说龙就会不会奉命?”
玉门军经常奉命进入敦煌,协助归义军抵御高昌回鹘的侵扰。但说实话效果不好,盖因其不可能久驻,而高昌回鹘来去如风,经常派不上用场。但邵树德也不敢将其抽调走,万一高昌回鹘大败归义军,占领沙州呢?
如果能够暂时安抚住,便抽调玉门军东进,与汴军火拼。
事实上邵树德现在又想测试一下附庸藩镇的服从性了。龙剑赵俭在和茂州羌人打,也不知道那些穷山沟有什么意思,打下来又如何?自从被朱玫大败后,他就不敢南下了,邵树德感觉他也是个扶不起来的,没啥亮点。
不过他孙女赵姝确实不错,有姿色,但年纪又太小,不太懂一些事情,经常用拙劣的伎俩勾引邵树德。邵树德心中想笑,这手段也太低级了,于是经常假装受勾引,与她玩些游戏。
龙剑镇兵不多,邵树德有心调一些人北上历练历练,但想想龙剑四州的位置,还是算了吧。
山南西道这次肯定要抽调人马北上了,至少五千人。诸葛仲方若不愿,或者兴元军士作乱,那就动手镇压。这么多年了,邵树德在兴元府还是有一些人的,节度副使蒋德温就定期给他写信,汇报镇内情况。
凤翔、兴元、肃州、华州、河中,联合出兵两三万人,替换蕃人撤回休整之后的空缺。不过也要给点好处,不能一味消耗。
对这些杂牌部队,邵树德是又爱又恨。
但若想吞食天下,就不能将杂牌视为洪水勐兽。天下那么多军队,你杀得完么?
也不能太过追求部队的纯洁性,那么多英雄人物,谁不知道将杂牌拼光,只保留自己嫡系的好处?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别以为大家都是傻子,就你一人聪明——天底下对杂牌军态度最恶劣的常凯申,不也捏着鼻子给他们发饷、发武器弹药么?
消化速度跟不上收编的速度,这太正常了。
“回大帅,龙就不敢不奉命。”张淮鼎说道:“李仁美被平定后,沙碛、河西人人皆知大帅之威名,有蕃人给大帅上尊号‘无上可汗’。龙就何德何能,敢抗拒大汗之命?”
无上可汗,是突厥大汗一统草原时各部承认的尊贵称号。
突厥败亡后,这个头衔被契丹人窃取,但他们也只敢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契丹算什么东西,也敢僭号“无上可汗”,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若将玉门军五千众的家人也接过来呢?”邵树德又问道。
张淮鼎面色一变,没刚才那么确定了。人口,始终是各个势力统治者最关注的,你抢他的丁口,就和要他老命差不多,很难受的。
“罢了,先把兵骗过来再说。”邵树德笑道。
肃州那个地方,他有点想实控了。而龙家部落,人口不少,最关键的是,他们是高鼻深目、红头发的吐火罗人后裔,与中原人长相大不相同。若想同化,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长相问题,不如迁到内地,靠汉地庞大的人口数量将其淹没。
这一招,还是学的朱元章同化色目人,即强迫他们与汉人通婚,慢慢消化。但老朱这条政策在内地还算成功,西北那边不太行,或许是因为当地汉人太少了。
“朱全忠十万大军来河阳,若将其击退,我还要打过大河去呢,不多给他准备点兵马,全忠怕是不开心。”邵树德说道。
第三十八章 挑衅
大顺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朔方节度副使、镇北副都护、胜州刺史宋乐抵达了河中。
他是在龙门县上岸的,过龙门县后,沿汾水河谷一路东行,抵达绛州稷山县。
一路行来,河中风物让他大开眼界。
他出身西河宋氏,但除了有亲戚在河东外,很多年没回了,对河中地界也不是很熟悉。
路上突出的感受就是绛州水利工程太多了,但却和王重荣、王重盈兄弟没啥关系,多是几十年前的遗泽,如今多多少少有些破败,修缮力度显然大大不足。
百姓看起来也不是很富裕,且人人都不太高兴,对外来的朔方势力颇有微词。
宋乐扮做一屡试不中后,心灰意冷返回家乡的老士子,与当地人闲聊了起来。
“杖翁这么大年纪还要出门拾柴?”驿站之内,宋乐笑吟吟地问道。
国朝的驿站,到了如今这个年月,官府无力维持,绝大部分都“承包”给地方富户经营了,稷山驿当然也是。
老人家是稷山驿将的亲爹,但还在帮衬着家中,努力经营着稷山驿这个“家庭旅馆”。
“兵荒马乱的年月,活着便是不易,夫复何言。”老人将一捆柴放下,找了张马扎坐了,喘着粗气道:“驿站经营也不易。去岁一年,也就灵武郡王住于此处时赚了些钱帛。其他时候,也就盈亏相抵罢了。驿田太少,官府用马太频繁,难!”
“灵武郡王住驿站,怎么就赚了?”
“你有所不知。这世间素来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灵武郡王何等身份,他会少你这点钱?伺候得高兴了,诸般赏赐不在话下。”老人摇头道:“但州县那帮将左,往来公干,连吃带拿,如何消受得起?呸,尽是王瑶那人的亲信。”
当众讥刺节度使,河中百姓胆子不小!宋乐笑了笑,道:“今年如何?”
“也不太好。”老人叹了口气,道:“往来公干的仍然很多,士子、商徒、官人口袋也不丰,给钱没以前爽快了。想赚他们的钱,比以前难了太多。灵武郡王也不是什么好人,见天与人干仗,把河中百姓的钱都搜刮走了。”
“这从何说起呢?”宋乐问道。
“盐池。”老人伸出右手,似是要比划什么,但终究文化有限,最后只能颓然道:“盐池好多钱,没了。给武夫发赏赐,要钱;让武夫吃饱饭,要粮;上前线当夫子,要命。”
宋乐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安慰道:“或许打完朱全忠,便可轻省一些了。”
“老夫今年六十有二,早年也当过武夫,见得多了。打天下这事,如何收得了手。”
“这——大唐不是还在么,打什么天下?”
“哈哈。”老人拍着大腿笑了起来,道:“长安圣人军赋都筹措不齐,这天下早没他们李家的份了。绛州市井百姓都说,灵武郡王便是那董卓,说不定哪天就进京夜宿龙床,睡了那太后、公主了。”
宋乐一时噎在了那里。
河中百姓,对邵大帅很有意见啊,难不成真是搜刮太狠了?
不,可能还有别的因素。比如大量朔方军士家人搬来晋绛,天然就要侵占当地人的利益,这个矛盾是很难调和的。
当然也不能忽视战争的因素。征发夫子,搜刮钱粮,甚至直接让河中本地武夫上阵厮杀,哪一样都会降低自己的风评。
“与客人说了这么多,也就是发发牢骚。”老人又道:“其实比当年巢乱那会还是要好一些的。那会黄巢进长安当了圣人,王氏兄弟一个出兵,一个当供军使,河中、陕虢、河东三镇百姓那时候才是真的苦,我家二郎就是那会战殁的。”
宋乐听了也只能稍稍安慰一番。
黄巢、秦宗权之乱,比起古来王朝末年,应该还是要好一些了,主要局限在河南部分州县、江南一些地方以及半个京兆府。河东道、河北道、河南道东部、两浙、三川之类人口稠密的地方几乎都没有波及。
黄巢倒是想往外发展,但他没这个能力。在河南起事,被逼得南下,到了关中,西征又惨败,基本上只能在朝廷控制力度较强的地方活动,比如河南较听话的藩镇东畿、忠武以及南方诸镇——说起来,朝廷还是太烂了,藩镇也只自扫门前雪,故意纵黄巢入关中。
“看着吧。稷山县不少夫子被征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回来。但田里的活,靠着一帮老弱妇孺照料,显然是不成的。今岁,粮价多半要大涨,若明年再打,百姓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老人哀叹了一声,起身背着木柴晾晒去了。
宋乐静静地坐在那里。
大帅在河清征战,虽说灵夏船运粮草,但说穿了大头还是河中一府四州的百姓供给的。河中、陕虢二镇,一百多万百姓,供养九万大军。这是征战状态,消耗远大于在营不出战的时候,还有那么多马,民间对大帅的观感急剧下降,实属寻常。
把我调过来,或许就是为了解决此事吧。
离开稷山驿后,宋乐放慢脚步,一路默默观察,最终于四月底抵达了龙池宫。
邵树德亲自在清凉殿设宴招待。
“先生可愿出镇河阳?”酒过三巡之后,邵树德突然问道。
对宋乐这个早期的良师益友,邵树德是非常尊敬的,公开场合称呼他官职,但私下里经常称呼“先生”。
国朝学生对授业老师的称呼,普通称谓就是“老师”和“先生”,与后世几乎一模一样。再具体点,还有常师(固定的老师)、明师(贤明的老师)、严师(严格的老师)、先师(以前的老师或者孔子)之类。
“大帅如此有信心?”宋乐一路行来,心情有些不佳,此时闻言,还是笑了,道:“庞师古十万大军在侧,那么容易打?”
“庞师古能和我耗多久?”邵树德笑道:“行营粮草几可维持七个月,庞师古难不成还能耗到年底?”
“汴军攻二朱、时溥,围城数月乃至一年并不稀奇。”宋乐提醒道。
“那是朱瑄、朱瑾、时溥,庞师古敢围我一年?”邵树德笑了笑,说话也有几分傲气了,只听他说道:“再有数月,若庞师古不走,我让他走不了。”
“河清夹于山河之间,能摆开几多兵力?大帅莫要诳我。”
“过完端午节,我就下令天柱、天雄、顺义三军出动,前来王屋。明年,便会将其家人也迁来。六大巡检使和横山两部新出的总计八千步骑也抵达了,目前屯于晋州,随时可用。全忠谓我兵少,就让他看看我能拉出多少兵马。”邵树德说道:“河清是摆不开太多兵,不过我军可以轮换,庞师古远道而来,全军屯于河清以东,连营十余里。若再打几个月,便成了疲军,届时便要他好看。”
宋乐默默点头,突又问道:“今年铁林、武威二军将士家人迁来河中,如今可安顿下来了?”
“已安顿下来了。不过——”说到这里,邵树德的表情也有些复杂难言:“将士家人搬来后,没多少人愿意购地,宅子也没过分花心思,竟是做好了再次搬迁的打算。”
这就是彻彻底底地靠工资生活了。愿意置办产业的人数大大下降,有点京城禁军那味了。
“将士们可有不满?”宋乐对这个年代的武夫那是老熟了,一问就问到了关键。
“不满肯定是有的,但还能压下。”邵树德心说这是消耗了我多年积攒的威信,将士们再也不把我视为“知心大哥”了,当然要见到效果——或许加发的一次赏赐也起到了作用。
日后,还得进一步重塑加强威信,比如攻灭一个大藩镇。
当然,比起大头兵们,将领、官僚的不满可能要更多。他们在灵州置办的产业更多,在地方上的经营更加深入,可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随主帅出征是义务,天南海北都得去,这一点没什么,大家都能接受。但家人是否也要一起跟过来呢?邵树德没用强制手段,就只有部分人把家小接过来了,大部分将官都只在晋绛找了个小妾,日常服侍用用,妻子儿女还在灵州。
在主要武将中,最坚定支持自己迁移统治中心的主要是卢怀忠、封隐、李仁军、关开闰及一些蕃将;文官支持的比较多,似乎是因为给他们画饼比较容易?
不过这番大迁移,或许也给了野心家机会,能让他们拉拢内部不满的人?
邵树德感觉自己在朝朱全忠的心态滑落了,这不好。
历史上汴军头号大将朱珍杀二号李唐宾,朱全忠其实是不愿接连损失两位大将的,作势要杀朱珍,打算等人一求情,就下台阶赦免他死罪。可没想到,在场的所有将领全都下跪,苦苦为朱珍求情,这个台阶递得也太……
老朱当场杀了朱珍,没有一丝犹豫。
夏军内部,谁是朱珍?
邵树德连忙终止了这种危险的想法,还在打天下呢,就搞得离心离德,大业怕是要中道崩殂。
“过几日,先生随我去趟河清。”邵树德说道。
“自当从命。”
小宴宾主尽欢后,邵树德回安乐殿歇息。
韦氏、杜氏又来找裴氏、萧氏探讨诗文了。
邵树德笑而不语。
这是成年人你知我知、心知肚明的游戏,他不打算点破。
杜氏明明已经随父去了凉州,结果又回了长安,说那边住不惯。但回了长安,又说如今长安暗流涌动,不太安全,跑来了安邑。
邵树德曾当着杜让能的面说如果他愿意,杜氏当天晚上就会被送到他床上,任他享用,当时老杜还很生气来着。可我那不过是玩笑之语,老杜你当真了吧?
裴氏抚着肚子坐在一侧,与韦氏低声谈笑。萧氏有些酸,本来她有机会的,那会邵树德新鲜劲还没过,经常浇灌她这朵花芯,但没怀上也没办法。现在渣男的新鲜劲过了,就有些难度了。
杜氏在一旁抚琴,邵树德静静听着。这两位贵女一会就得告辞离去,除非邵树德不让她们抚琴,而是换一种管状乐器。
“大帅,听望司有军报传来。”亲兵十将郑勇在殿外轻声说道。
“拿来。”
郑勇目不斜视走了进来,递过公函,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邵树德展开一看,大喜:李罕之率步骑万人南下,声言要将张全义“千刀万剐”。
“哈哈!”邵树德将公函随手塞入杜氏襦裙上缘深深的沟壑之中,并顺手捞了一把:“此天助我也!”
嗯,没萧黛的大,不过挺坚实的。
杜氏脸红得像血一样,琴弦都被拨断了。
“朱全忠此时在做什么?”邵树德走向挂在墙上的地图。
韦氏见他向自己走来,有些不自然,略带几分稚气的脸上稍有惊慌。
邵树德左手掐了一把韦氏的脸,大笑着走到地图前,仔细比划。
李罕之若胆子够大,就去滑、郑。这会河阳没人有空搭理你,你敢不敢?
第三十九章 压力
军情一日数变,但邵树德却没有太过着急。
五月初二,他才带着亲兵、铁林军离开龙池宫,随行的有宋乐、卢嗣业、杜光乂、陈诚、赵光逢等数十文职僚左——丰安军留守安邑。
两个儿子也跟在身边,一路学习。
这一日,大军在垣县以西的山地宿营,邵树德父子则住进了驿站。
“参见大帅。”皋落驿外,驿将躬身行礼。
“你是……”邵树德下意识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想了想后,道:“莫不是刘大有?”
“大帅竟还记得我?”刘大有有些激动。
“文德元年正旦,我去黄四郎家看看,遇到了你等。还有一位叫金三?”邵树德稍加思索,便记起了这两人。
“金三是武威军的,他在垣城驿当驿将。”刘大有连连说道:“大帅真是令人信服,六年了竟还记得我等。”
“当然记得,都是为我拼杀过的。”邵树德拉着刘大有坐下,请他一起饮用蒙顶茶。
“你怎当起驿将了?”
“混上队正后,讨王珂时受伤了,好不了,便退下来了。”
邵树德闻言叹息,又道:“金三呢?”
“他在蓼坞少了只胳膊,再不能拉弓射箭了。”刘大有说道:“不过我等是伤残,每月可领一斛粮赐,用度无忧。”
“粮赐可按时发放?”
“发了。”
“我要看看。”
邵树德起身进屋,刘大有指着库中一袋澹黄色的“小麦”说道:“便是这些了。”
邵树德抓起一把“麦粒”,仔细闻了闻,道:“这是青稞?”
刘大有脸上涌起佩服的表情,道:“就是青稞。”
“看着还不错。”邵树德说道:“县里直接发的?”
“是。里正亲自送来的。”
“里正何人?”
“也是军中袍泽,今年四十了。他说替大帅拼杀了十余年,拼不动了。武夫提头卖命,走到那算哪,砍完王珂后,就在乡里当了里正。”
邵树德点了点头。
邵州数县,几乎是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国朝的道、州、县、乡、里体制,需要大量的地方管事人,职位甚多。
垣县虽然早就有了,但乡间残破,人烟皆无,和新设的没甚区别。乡、里一级的官员,严格来说不是朝廷命官,国朝例来由地方豪族充任。但残破的垣县哪来豪族?幕府估计也没辙,干脆用退下来的武夫担任这些职务,反正他们的忠心是有的,凑合着用吧。
“乡间多蕃人,言语不通,管起来多半不易吧?”邵树德问道,问完后又笑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总有几个会说官话的。”刘大有说道:“我驿站内就有一人,不愿种地,跑来给我切肉了。”
“驿田有多少亩?”
“一百五十亩,还有四十亩坡地,问蕃人讨了些驴喜豆种子,种下了。”
“可种得过来?”
“广种薄收,收多少算多少。”刘大有说道:“养了六匹马,县里每年还贴补草料、豆子。”
“比起军中那会,赚得可多?”
“来往多军中袍泽,不会过分为难我等。前些日子跛了一匹马,县里还给换了。跛马宰杀后,马皮收走了,肉留给了驿站。”刘大有说道:“住宿之文吏,若品级不够,吃喝也会给钱。这些毛锥子,还不敢惹我们。”
邵树德哈哈大笑。
将官往来,必然要住驿站。但除非公干出差,不然可是要给钱的。即便公干,每个品级官员的待遇都不一样,超出规定的饭食、房间,同样要给钱。比如有人想喝酒吃肉了,不想只吃那粟米饭,驿站当然有供应,但要交钱。
至于私人往来,那肯定不能免费了。
轵关道,沟通河中与河阳,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交通路线。这会是战争时期,可能赚不了什么钱,但若是和平年代,还是有些赚头的。驿将世袭,这就是一份可以传家的基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承平日久的话,便是私人往来的官员,也可能想占驿站的便宜,免费食宿。但艰难以后,为了降低开支,国朝的驿站就慢慢转向私营了,驿将们也不可能无底线让步,除非官府加大补贴力度,不然就做不下去了。
“你们的生计有了着落,我便放心了。”邵树德说道,突然又想到因为搬家带来的军中不满情绪,还是有些郁闷。
刘大有很快去后厨准备吃食了,邵树德带着儿子到野外看看。
夕阳之下,长河落日,山川壮美。
垣县重建已经有年余了,五千户蕃人百姓在此定居,基本上都已经收获了一茬粮食,或青稞、粟、小麦,或大豆。
春社节过后,陆陆续续开始春播,大部分人都种了小麦或青稞。绿油油的麦苗破土而出,看着就很喜人。
野外的荒地还是很多,且多是丘陵山地。
邵树德牵着承节、嗣武的手,就着落日的余晖,随意看着。
“这是地榆。”邵树德指着地上的某种花草,说道:“羊很喜欢吃,但不能肥田。那边一株是驴喜豆,应该是蕃人带过来的,也没有肥田的功效,但能生长在土质十分恶劣的山地之上。便如人和人不一样,土与土也不一样。有些地,没法种粮食、豆子,甚至连一些牧草都没法长,但驴喜豆可以生长,且产量很大,牲畜也喜欢吃。过阵子我让农学的人来给你们上上课,别以后让人骗了。同样一百亩地,上田、中田、下田产量大不一样。另者,如果有人跟你们说某县耕地甚少,无用之荒地太多,就得留点心了。你看那块烂地,苜蓿没法长,但有成片的地榆和驴喜豆,那显然是有人种的,割下来喂养牲畜。”
“阿爷,你是说会有人撒谎欺瞒?”邵承节若有所思。
“不仅如此。”邵树德轻抚儿子的肩膀,道:“为父治下,与中原其他藩镇其实不太一样的。经常有人讥讽我半胡半汉,何也?汉家儿郎,何曾将三分之一农地用来种牧草,饲养这么多牲畜?他们不喝奶,不吃奶酪、酸浆,与我等习俗大不相同。但灵州小儿,现在有几个没喝过牛奶、羊奶?为父想说的其实比你们被人欺瞒更重要。”
“何耶?”邵嗣武抢先问道。
“不要有偏见。”邵树德说道:“这世上,万国林立,城邦众多。我们华夏之地,这会领先了一步,但万不可瞧不起外邦蕃人。昔年吐蕃盛时,往天竺、河中等地劫掠,抓回了很多工匠,打制的器械,手法、风格迥异于大唐,但质量很好,并不输于中原甲胃、刀矛。粟特人善做买卖,龙家人善相马、养马,回鹘人养的羊很好,波斯人的乐器不错,大食人翻译了很多算学书籍,便是摩尼法师教给你们的那种。天下很大,人一上百,形形色色,外国蕃邦亦有才智杰出之士,万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便是这驴喜豆,中原没有,但康居故国那一片却很多,长在贫瘠的山地之上,产量并不输于大宛苜蓿,可大宛苜蓿需要好田来耕种,驴喜豆不需要。”
“牧草如此,人亦是如此。”邵树德说道:“蕃人有才智杰出之士,大可任用之,不能因为安禄山造反了就对他们有偏见。平乱第一功臣李光弼便是契丹人,仆固怀恩、白孝德、李抱玉等亦不是汉人。安禄山心腹谋士高尚、严庄、张通儒等是汉人,大将崔乾佑、武令珣、田承嗣、李归仁等亦是汉人。该想的是为什么会给安禄山造反的机会,如果不给他机会,崔乾佑、田承嗣会不会是戍边名将?不同的制度,好人能变成坏人,坏人能变成好人。河西、陇右、朔方三军那么多胡兵胡将,有人连国王都不做了,万里迢迢跑来为大唐厮杀平叛。仆固怀恩为平叛军,被迫出嫁二女至回鹘和亲,借来兵马,全家46人死于王事,可谓满门忠烈,最后为何被逼得造反?”
“阿爷为何突然多愁善感起来?”邵承节嘻嘻一笑,问道。
“啪!”邵树德赏了他一记耳脖子,笑骂道:“阿爷今年三十有七,有很多事想做,但现在连朱全忠都未讨灭。将来若侥幸一统天下,怕也时日无多了,很多事要靠你来完成。阿爷想说的是,不可故步自封,不可自高自大,不可闭关锁国。阿爷要统治的是帝国,不是小藩王国,为君者要有胸襟气度,先圣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难道蕃人就没有值得学习的吗?傲慢与偏见,只会让华夏被人一步步追赶上,最终落后。蕃人好的东西,我们就要学,不要有门户之见,觉得不好意思,学会了就是自己的。摩尼法师教给你的算学——不,不是算术,是数学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父子三人一边走一边聊。
“阿爷,这山势连绵之所,为何要编这么多民户?”走到河谷间的麦田边时,邵嗣武突然问道。
“有些常识你们必须要懂。”邵树德说道:“开元年间,朝廷在各道、州建立正仓、义仓、常平仓,储备粮草、器械。对契丹用兵之时,河南、河东可调拨部分粮草,但大头必然是河北出的。对吐蕃用兵之时,关中可支援少许粮草,但大头还得河西、陇右出。为父如今对河南用兵,灵夏固然可以船运部分粮草,但大头还是河中、陕虢、华州所出。而一旦对西域用兵,河中、陕虢的粮草就派不上用场了,这时候就得灵夏、凉州、河兰出大头。反过来讲,朱全忠若要攻灵夏,他的河南钱粮就派不上用场了,他要到河东、关中想办法。”
“邵州诸县,为父先后编了两万户蕃人,开地近万顷。假以时日,便可年收六十万斛粮豆的地税,还有大量干草、皮子、布帛。”邵树德说道:“此次河清之战,为父是抓住机会,赶在汴军水师之前抢运了粮草,并且还缴获了柏崖仓中大量汴军粮食,故能支持大军征战。现在没这个机会了,只能陆路转运。你说是从河中府运粮好,还是垣县、王屋县运粮近?”
“垣、王屋更近。”二人一齐答道。
“将来若占领河阳,我定然要在河北八县大肆移民,且耕且牧,积蓄钱粮,然后挥师南下,攻洛、滑、郑三州。此八县百姓还要广蓄马匹,支持征战。”邵树德耐心地说道:“除非我能如这次一样,在河南抢个大粮仓。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事上,凡事谋定而后动,自己手中有粮,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去看有没有意外之喜,明白吗?”
“明白了。”
“这次你俩便随我东行,先待在王屋,感受下战争的紧张气氛。”邵树德说道:“便住在金仙——县衙里吧,顺便学习下处理政务。”
听到这里,承节、嗣武二人互相挤眉弄眼。
邵承节凑到嗣武耳边,小声道:“阿娘说,金仙观是藏污纳垢之所。”
邵嗣武听了乐不可支,两人一起偷笑。
“嗯?你们在说什么?”邵树德有些奇怪,问道。
“我们在说阿爷言之有理。”
……
五月初九,大军抵达王屋县,邵树德带着亲兵和三千骑卒马不停蹄,当天傍晚抵达了柏崖仓。
高仁厚在河清县指挥战事,没有前来,不过邵树德对战况还是了如指掌的。
在汴军不断挖掘壕沟的情况下,西北营垒已经处于被半包围状态。
但所谓的半包围,其实就是没有包围。
他们与河清县之间的联系被隔断了,但柏崖仓城还可出兵直接援助。
十几天下来,汴军的进展其实并没有多大。这或许和庞师古没有不计伤亡勐攻有关,他的策略和围攻徐州时一样,包围、分割,但效果不是很好。
“庞师古这么磨蹭,难道要和我相持?他持得起来么?”邵树德有些奇怪地找来了幕僚们所绘制的战场形势图。
汴军挖掘的壕沟、修筑的营寨在上面标得清清楚楚,后面还有最近几次战斗的简短记录。
十余天内,双方厮杀七八次,汴军大概又损失了三千余人,河清县损失五百余蕃兵,西北营垒新进驻的天德军步卒损失六百余人。营垒外围基本被填平,汴军仗着兵多,在外围筑土台十余,居高临下,日夜用强弓劲弩射击。
“这人,打仗风风火火,没想到这么精细。”邵树德放下地图,对庞师古也有些佩服,能顶着压力一步步按自己的想法来打仗,这份心性不错。
挖壕沟限制河清县与西北营垒的交通,筑寨屯兵四处援应,再垒土修筑多座高台,远距离压制营垒内的守军,打法很正统,有那味了。
自后汉末年以来,掘壕、筑高台对射就是围城的两大法宝。
邵树德仔细推演了一下,按照如今的情况,如果不能消灭汴军的那些营寨,再推倒他们修筑的土台,长期对射下去,兵力是夏军五六倍的汴军将占据上风,西北营垒内的天德军士卒必然大量为箭失所伤,士气受到影响。
而拔掉这个营垒后,汴军便可进驻此处,然后怎么办?或许是进攻蓼坞,利用水军优势,两面夹攻,再拔掉这个据点。
西北营垒、蓼坞就像河清县的左右双臂,斩一个就能打开局面,攻占两个就把河清县完全孤立了,除了柏崖仓城这个最西面的据点外,汴军甚至能再度如法炮制,挖壕堑孤立县城,不让城内守军冲杀出来,然后从容制定进攻方案——守城方是不能完全缩在城内的,那样多半守不住。
只是,这个过程中必然会产生大量伤亡,耗费漫长的时间。反复争夺之下,甚至可能要数月之久,庞师古哪来那么多时间?
扔下地图后,邵树德“蹬蹬”爬上了柏崖仓城最高处,眺望东边的战场形势。
双方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河清县出动千人,趁汴军不备,烧掉了他们一座屯兵小寨子。
但纵观整个战场,河清县与营垒之间仍然存在一条东西向的长长的“伤疤”。
深邃宽阔的壕沟,以及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立的寨子,壕墙后还有大量粮车,结阵往返于大营与战场之间,输送粮草、器械和兵员。
高耸的十余座土台上,时不时有强弩射击的嗡嗡声,弩失落在夏军营垒之内,也不知伤亡如何。
夏军营垒内当然也有高台,但只有四座,对射起来颇为吃亏。
“稳妥的打法,这样伤亡最小,但同时也是耗时漫长的玩法。”邵树德想了想,或许该给汴军施加点压力了,不能让他们这么嚣张下去。
“传令,将阴山蕃部八千步骑调上来,配属高仁厚指挥。他应该懂我的意思。”邵树德喊来了郑勇,让他去找陈诚调兵。
“遵命!”郑勇很快便离开了。
邵树德随后又看了下蓼坞方向。那里一切平静,河面上偶尔能看到汴军水师战舰,但都是小型探候性质的快船,真正的大家伙并未出动。
“这仗!”邵树德耐下性子,下了楼。
这场战争,正面部分推进缓慢,可以说处于僵局状态,破局或许在侧后?
从西北营垒退出来的四千骑马步兵该换个地方了!
“让杨亮来见我!”他喊道。
第四十章 值得吗?
“杨将军,先斩贼将安康八,有功,上月固守营垒,出寨厮杀十一次,斩首两千余级,有大功。”柏崖仓城内,邵树德拉着杨亮坐下,说道:“此战尚未结束,未到叙功的时候。不过我先赏你一些财物。”
“军中自有法度,末将岂敢先领赏。”杨亮推辞道。
“无妨。”邵树德看着杨亮脸上新添的一道伤疤,叹道:“此疤更添英武之气。为我邵氏拼杀者,皆有富贵。来人!”
“大帅。”郑勇走了进来。
“绛州所铸新钱,赐五百缗,巴南新到獠布,给千匹,另赏美姬一人。”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邵树德是节度使,月俸三百缗。杨亮是衙将,月俸百缗。五百缗钱,相当于五个月的工资。獠布细腻,价钱比如今军中发赏的同州绢、蒲州绢略贵,一匹七八百钱总是要的,一千匹獠布,至少价值九百缗钱,这赏赐不错了。
至于美姬。折宗本送来的奴仆被罢遣后,普通人自然变成平民,但罪官罪将家卷不在此列,包括冯行袭的侄女。
“末将誓死效忠大帅。”见邵树德来真的,杨亮也不推辞了,立刻大声表忠心。
“好。”邵树德示意他坐下,笑道:“将士们亦有赏,人给钱一缗、獠布两匹,军校按规矩来。”
“多谢大帅。”
“领了赏,便要卖命了,可有勇气深入怀州?”邵树德笑容一收,问道。
“大帅只管下令,末将若皱一下眉,请斩我首级。”杨亮大声说道。
“不是让你等从河清出击。”邵树德对杨亮的表态很满意,解释道:“立刻收拾行装、器械,回晋绛,走乌岭道,出太行陉。我将任命契必章为怀孟游奕讨击使,你部便归其指挥。大军所需粮草、军资、夫子,河中一府四州来筹办。”
杨亮所部还有千余武威军骑卒、四千余飞龙军骑马步兵,大头还是契必章的人,归属其指挥,也很正常。
越过乌岭道运粮草器械,负担肯定很重。邵树德也是虱子多了不痒,河中百姓骂一句是骂,骂两句也是骂,只能“先苦一苦百姓了”。
“末将遵命!”
杨亮退下后,邵树德又走到了地图边,静静观看。
这一下,契必章手下就有八千人马了,且绝大部分是更好用的骑马步兵。
邵树德现在愈发喜欢这个兵种了,感觉比骑兵的战略意义更大。
野外遇到骑兵时,下马步战,披重甲,执长槊、弩机,骑兵打不过你。如果一人带两匹马,或者为了降低成本,一匹马、一匹骡子,骑兵也追不上你。
还有骑兵所缺乏的攻坚能力,简直是完美的兵种。唯一欠缺的就是骑兵的冲击力,但这并不是必需的。
关键是这玩意可以速成啊,不需要多高的骑术,只要会骑马就行了。
飞龙军,今后可视财政状况,扩编到万人以上,草原、汉地都能发挥极大作用。
“大帅,李罕之攻破了获嘉县,大掠两日,正朝武陟、武德进发。”见邵树德一直在看地图,陈诚咳嗽了下,低声说道。
“这畜生!”邵树德骂道。
他现在已经把河阳看做自家地盘了,李罕之劫掠获嘉,本就不多的百姓又要逃亡,这损失的可是自己的人力。
“联络下李罕之,许他财货,让他去汴军地盘上祸害。”邵树德想了想后,决定继续和魔鬼做交易:“渡河去郑州,朱全忠的汴州顶多两万衙军,看他有没有胆子。”
“李罕之怕是没那么听话。”陈诚提醒道。
“他嘴上嚷嚷着要杀张全义,实际上还不是想捡便宜。”邵树德冷笑道:“魏博已经退兵了,他去卫州无胆,在河阳又捞不到什么财货,不去朱全忠那里还能做什么?退兵?他的兵,是那么好说话的?”
李罕之部,固然战力强横,但凡事有利必有弊,桀骜不驯的军士可没那么好说话。出动了,却没有收获,那怎么行?除非让他们结结实实吃个败仗,可能才会清醒点。
“也只能试试了,聊胜于无。”陈诚琢磨道:“咱们还得立足于己身。”
“这是自然。如今就看契必章能不能把动静弄大一点,让汴军顾头不顾腚。之前他斩了张继丰,怀州刺史张全恩多半想报仇,或许就有机会了。”邵树德说道。
……
契必章最近经常往吴泽陂跑。修武、武陟、武德这三个县,几乎成了他们的跑马地。
击杀张继丰那次,他们共杀怀兵七百余。这些日子以来,又在野外四处活动,俘斩近千。
战果都是零敲碎打得来的,每次俘斩其实不多,有时可能就几十人,但出动次数多,时间一长,战果也就十分可观了。
当然己方也付出了代价,主要是马匹的损耗。事实上他们已经申请补充过一次马匹了,供军使衙门给他送了两百匹战马,外加在晋、绛二州搜刮得来的四百匹骡子。
骡子速度是慢了点,但驮载能力很强,平时也可以骑乘代步。最大的优点其实是吃得少,这对于需要翻山越岭运粮的飞龙军来说,非常关键。
不过契必章却破口大骂,因为这等于将他们降低到与汴军同行一样的待遇了。
汴军的骑马步兵,军号也是“飞龙”,编制八千,夏军普遍戏称他们为“骡子军”。
供军使衙门的人说话又难听,什么骑马步兵不需要好马,什么驴也可骑得之类,气得他们差点当场杀人。
长期一人双马机动作战,已经使得怀州东北部这一片成了汴军活动的禁区。
怀州城内的张慎思仅有千余骑兵,根本抓不到他们的踪迹。况且这点人也不够用,他自己也舍不得消耗。
满编制两千人的骑兵部队,在孟州一带反复厮杀后,已经锐减到了一千一百余骑,再打下去,还能剩下几个人?
虽说河南建了不少马场,精于骑射的蔡人也很多,但那就未必和他张慎思有关了。补充新卒,难道不得先紧着亲骑军、捉生军、德胜军、踏白都之类的部队?
所以,结果显而易见,张慎思不愿随意出动骑兵,这基本意味着他们放弃野外了。而汴军略显无力的应对,也使得诸县乡间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军使,王衮来了。”武德县北某村子内,薛离匆匆进来,禀报道。
老薛大难不死,竟然带着三百名晋州健儿混进了飞龙军,位列都虞候。这就是就地新组建的部队的好处了,一般人可没这种造化。
王衮是王班的弟弟,而王班则是怀州州兵将领,河阳土生土长的人,潜势力不小。
“让那厮进来。”契必章高踞桉后,说道。
“参见契必将军。”王衮进屋后,立刻躬身行礼。
契必章在怀州一带声名鹊起,很多过往的事情被人挖了出来。王衮知道他两次征讨李克用,为人也凶狠,发起性子来连自家侄子拔野古都斩了,如何敢得罪?
“王班让你来何事?”契必章问道。
“家兄请契必将军出面劝解下李罕之,让他不要去修武县。”王衮回道。
契必章闻言大笑,道:“李罕之何等样人?他想去哪,我还能拦着不成?”
王衮一听也是,便不再说话了。
“你这厮不说实话,此来必然还有事,说吧,我听着。”契必章冷笑一声,说道。
“契必将军所应之事,可还作数?”王衮不答,反问道。
“不是我应你,是灵武郡王应你。”契必章纠正道:“灵武郡王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从无反悔,你大可放心。”
“也是。”王衮笑了笑,道:“戴思远离开了河清,往何处去并不清楚。另者,厅子都也北上了。”
“厅子都?!”契必章来了兴趣。
这支部队的名号他听过,战前讲解时陈诚重点描述了。
简而言之,这是一支“高富帅”部队——“梁太祖镇宣武,选富家子之材武者置之帐下,号‘厅子都’”。
厅子都编制不大,两千人以内,分马军和步军,平时护卫朱全忠府邸的就是他们,也经常上阵厮杀,曾经打得晋兵人仰马翻。
这支部队的人员选拔非常严格,首先家里要有一定财产,至少得是小富之家;其次要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第三要精通诸般武艺,骑术、箭术、枪术、刀术等等,不是要求“熟练”,而是“精通”。
家里有钱其实是基础。
有了钱,吃得好,身材发育自然不会差。
有了钱,才可以练武艺,这是要请武师十年如一日严格训练的,自身营养也要得到充分保证,穷文富武可不是一句空话。
汴宋亳颍得益于运河,商业繁盛,经济发达,地方上富户当然很多,没有钱但家里有很多地的地主也大把。
这些人从小就苦练武艺,家中马匹很多,甚至可以换着骑玩,都不带重样的。本身可能也粗通一些文墨,读过几年书。
像铁枪王彦章这种人,家庭成分一般是小地主,支持得起他骑马射箭、锤炼武技。这种人在河南河北很常见,和国朝初年的府兵有些类似。几百亩地,养个三五匹马,供一两个孩儿学习骑射,练习枪术等等。
但厅子都军士的家境比王彦章还要好一些,确确实实是“高富帅”。
厅子都步军使用的武器是陌刀和连弩:“宣武厅子都,尤勇悍,其弩张一大机,则十二小机皆发,用连珠大箭,无远不及,晋人极畏此。”
马军是重骑兵,曾经大破传承自平卢军骑兵的兖、郓精骑:“命归厚所领厅子马直突之,出没二十合,贼大将败北。”
这是大顺元年的旧事了,现在统领厅子都的还是张归厚。
“朱全忠的亲军也来了,这是来对付李罕之的吧?”契必章突然问道。
“家兄也是这么说的。戴思远、张归厚统八千飞龙军,外加两千厅子都精锐,多半要给李罕之一个好看。另者,怀州州兵可能也要出动。”王衮说道。
“李罕之动作太慢了,整天就知道劫掠。”契必章骂道:“这若是被人围上,死无葬身之地矣。”
薛离咳嗽了一下。
契必章若有所悟,道:“王郎君先下去歇息吧,吃完饭再走,我还有事。放心,灵武郡王答应的事,没有问题。”
王衮诺诺而退。
“有什么话直说。”契必章坐直了身子,道。
薛离下意识看了一眼屋外,见亲兵牢牢把守着,并无闲杂人等,便小声道:“军使,不如让李罕之当个替死鬼好了。咱们按兵不动,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我也是这么想的。”契必章一拍大腿,笑道。
第四十一章 “我不把精力放在军事上”
前头王氏兄弟不想让李罕之到修武,但他转眼间就杀到了。
半途甚至还玩了个小花招,让两千人扛着他的大纛往南走,一路烟尘漫天,疑有大队兵马。本人则亲率主力,快速杀奔至修武县,趁其不备,一战克城。
修武县城内,李罕之一脚翘踞胡床之上,手里拿着割肉刀,痛快地吃着肉。
脚下还躺着一浑身赤裸的女子,竟已死去多时。
大街上人来人往,泽州兵背上大包小包,嬉笑连连。
他们第一时间控制了仅有的两座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城,然后便是一场彻底的狂欢了。
但河阳人太少了,修武县更是少之又少,泽兵们不尽兴,估计很快又要换个地方烧杀抢掠了。
除了杀人劫掠之外,李罕之还很喜欢拉丁入伍。
他的部队执行的是很残酷的淘汰制,以老骨干为核心,驱使大量新人冲杀。新人一旦溃败,老人杀起来毫不手软,也不会被冲垮,因为早有心理预期,做好了准备。
表现好或者活过几次仗的新人,如果武艺还算合格,那么就收编进老部队,女人、钱粮不缺。
一般来说,这种部队其实是没有苦战、敢战的勇气的,不敢打硬仗。但李罕之有独特的驭兵手段,赏罚分明,核心老部下也有一股子亡命徒的勇悍劲,故经常为李克用当先锋,或者断后,每次都损失不少人,但过一阵子又都能恢复过来,至今还没遭受过毁灭性打击。
不得不说,这支军纪奇差的兽兵队伍是一朵奇葩。
张源德匆匆走了进来。
李罕之将一赤着身子的女人推到他怀里,张源德一把接过,顺势摸了两把,随后走到李罕之身前,禀报道:“大帅,怀州有兵前出。”
“多少人?”李罕之拿布擦了擦手,问道。
“看样子有三千多,至少两千是汴宋精兵。”张源德答道。
所谓的“汴宋精兵”,其实就是黄河以南派过来的衙军,未必是汴、宋二州之兵,只是一个统称。
“这些人出城作甚?找死么?”李罕之狐疑道。
乱世之中的武人,若仅仅只会莽,那根本活不长。
对李罕之这种人渣用“有勇有谋”来形容可能不太合适,但他能混到现在还没挂掉,水平还是有的。李克用对他又爱又恨,爱的是他勇武过人,麾下部队特别能打,恨的是军纪差到他都看不下去,而且独立性太强,忠心也有限。
李克用的头号男性谋士盖寓经常为李罕之争取待遇,就是怕他跑了,投奔外人。
但这种“人才”,用起来成本巨大啊。
“末将打探了一下,河内县南二十余里的沁水之畔出现了夏军踪影,而汴军有一批运粮船途经,可能是怕出事,便派了步军前去接应。这批人出来后,城内兵力估计没多少了,或可攻之。”张源德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李罕之不置可否,反问道:“怀州城内有多少兵?”
张源德答不上来。
这等军事机密,谁会告诉你?野外行军时还能观察,人家躲在城里,你怎么知道?
“修武县不是汴将王班的桑梓么?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联络下王班,就说他如果不配合咱们,就扒了他家祖坟,将他爹的尸骸挖出来斩首。”李罕之理所当然地说道。
张源德有些踌躇,不是不愿意砍骷髅头,而是王班的家人搞不好已经被拉丁入伍了,至于女人嘛,大家都懂,可能已经被玩死了。
是的,李罕之的军队就是这样一种怪胎,有点当年秦宗权的蔡贼的味道。大部分蔡贼,其实都是受害者,家园被毁,妻离子散,然后他们被征丁入伍,再去祸害别的家庭,偏偏下手还贼狠,这种心态一般人很难理解。
李罕之一看张源德的脸色,就明白了七八分,只见他冷哼一声,道:“不摸清楚敌情就贸然行事,取死之道也。我用兵数十年,经历过的战阵不知凡几,能活到今天,便是因为从不盲动。汴军出城部伍,带队的是谁?”
“张全恩。”张源德答道。
李罕之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张源德看着他,等他回复。
“张慎思去哪了?”李罕之又问道。
“去了轵关。”
“为何?”
“听闻夏将符存审在填平壕沟,清理道路,有可能要攻轵关,张慎思亲自坐镇去了。”
“符存审?”李罕之提高了声音。
“是。”
“哼!这狗东西,如今攀上了邵树德,竟然抖起来了。”
张源德不敢插话。他知道李罕之目前的情绪有些不稳了,还是别触霉头的好。
符存审、王建及、李铎、何絪这四人,原本都是李罕之的部将,可如今全跑到邵树德那里。
还有个杨师厚,在宣武军为将,也渐渐冒头了。
他们这个小势力出人才啊,可惜全部改换门庭了,让人很是无奈。
“不打怀州,去抢粮。”李罕之重重地拍了下桌桉,道:“河阳比泽州还穷,没甚意思。军中粮草也没多少了,去沁水,抢了汴军粮草再说。”
……
契必章再一次转进了。
他只有不到三千人,既知汴军大队过来,此时不跑,等死么?
他们昼夜兼程,先跑回了白水交补充粮草,打探消息。
两日后,大军才再次出动,不过屯于太行陉,并未前进。
太行陉出口离怀州城不过三十里,骑马赶路用不了多久即可抵达城下。
午时,幽深的山谷之内,王衮又一次到来了。
“张全恩带走了两千汴宋衙军,还有一千五百土团乡夫?”契必章摩挲着下巴,暗暗消化王衮带来的消息。
诚然,张全义一家基本都是武将,但就张全义最近几年表现出来的水平,没人还当他是武人。张全恩水平如何,契必章不清楚,但下意识觉得不会太厉害。
“契必将军,千真万确。如今城内还有一千汴宋兵、一千怀州兵,守将叫范居实。”王衮说道。
王家兄弟对张全恩没什么好感。盖因怀州刺史的位置本来是他们看重并以为十拿九稳的,可谁成想节度使换人了。恩主赵克裕被罢职,路上还被夏军擒了,张全义自兼孟州刺史,怀州刺史给了弟弟张全恩,王班大失所望。
赵克裕出面稍稍一拉拢,再许以刺史之位,便愿为内应了。
不过契必章看得出来,王氏兄弟还在左右摇摆。
庞师古十万大军勐攻河清,声势浩大,谁看了不怕?
万一他击破夏军,收复河清县,取得大胜的话,你在此时作乱,岂不是找死?
但野心也是实打实的。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首鼠两端,摇摆不定,说的便是王班这种人。
“范居实何许人也?可知兵?”契必章问道。
“范居实乃绛州翼城人,跟朱全忠有些年头了,还算知兵。”王衮说道。
“你个毛锥子,也知道别人会不会用兵?”契必章嗤笑一声。
王衮额头青筋直露,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是你问我他知不知兵的,说了你又不信,合着就是来找茬的吧?
当然王衮也确实不太清楚范居实厉不厉害,他也只是从他人的评价中略窥一二。
公允地说,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战争经验也很丰富,打过黄巢、秦宗权,朱瑄、朱瑾,立功的次数还不少。
范居实也是朱全忠晚年杀掉的大将之一,理由是“玩寇”,很可笑,其实就是想杀你,随便安个罪名罢了。
两次兵围太原,威震河东的大将氏叔琮被杀的罪名是“纵兵劫掠”。
义子朱友恭,为义父东征西讨,立功无数,曾独自率军万人南下救援杜洪,大破杨行密,俘其将瞿章,杀淮兵万人,被杀的罪名也是“纵兵劫掠”。
黄文靖,曾从葛从周大破周德威、李嗣昭,晋军五千多骑兵溃不成军,被汴军骑兵追杀得七零八落。后来又攻邢州,俘晋军将校百余人,夺马数千匹,还和杨师厚深入淮南,大破杨行密,杀淮兵五千余众,这样一个“骁果善战”的大将因为朱全忠“阅马”,发现他养的马太瘦了,故“马瘦被杀”。
王重师,剑槊双绝,拼命三郎式的勇将,攻兖、郓时,五六年间大小百余战,身体受创无数。卧床养伤时,闻郓兵来,还起身带兵迎战,身受九创,力战拿下濮州。后镇守关中,因“贡奉不时”被杀。
头号大将朱珍不用多说,早早被杀。元从老人胡真默默无闻,低调度日,葛从周自解兵权养老。
削藩杀将的后果是严重的,丁会、刘知俊叛乱,康怀英等大将消极作战。朱全忠不得不启用降人、新人,结果淮南降人王景仁在柏乡之战中葬送汴军精锐,不然李存勖多半还灭不了后梁,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当然李存勖后来也学朱全忠削藩,导致兴教门之变。
不得不说,这可能是时代的悲剧,人人都是曹贼,人人都是野心家。
“令兄可能掌控怀兵?”笑了一会后,见王衮脸色不太好,契必章这才止住,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欲袭怀州,怀兵若能为内应,则大事济矣。”
“敢问契必将军有多少兵马?”王衮想了想后,问道。
“一万。”
王衮不信:“果真?”
“八千还是有的。”契必章脸一落,道:“我还能骗你不成?有此八千精兵,你只需在夜中打开城门,放我进去,便是大功。”
王衮一怔。这契必章胆子倒是不小,就不怕我诈降么?
“怎么?不敢了?”契必章坐了回去,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讥讽道:“有胆子私下里勾连我,没胆子再做一把大事?放心,灵武郡王说话算话。只要令兄开门,不管事成不成,日后得了河阳,怀州刺史都是王班。你家兄长的恩主赵克裕在灵武郡王身边当参赞,太平着呢。灵武郡王并不歧视降人,只要有才,皆可得官。”
王衮还是有些犹豫,而他的态度,其实也正是王班的态度。毕竟,庞师古十万大军在河清呢,谁不怕?
“你这厮,任地不爽利!”契必章将匕首往桉上一掷,吓了王衮一大跳。
门外的亲兵也够着头往里看,手已经抚在腰间的刀柄之上。
王衮额头冒汗,不知道该怎么办。
“哼哼,蠢如猪!”契必章再度冷笑一声,道:“都已经勾连到这种程度了,还想置身事外?信不信我直接让朱全忠知道你家兄长有异心,以朱三的心性,你猜他会怎么做?”
王衮这次是真的怕了,半晌后,终于垂头丧气地说道:“此事,还得回去与兄长商议。”
“那就赶紧,我等不及了。”契必章怒喝道。
第四十二章 阶段性成果
浑浊的沁水左岸,大群步骑奔涌而至。
李罕之的大纛快速移动到了一座高地上,他翻身下马,俯瞰整个战场。
骑军两千、步军八千,除少许留守修武县看守辎重外,基本都到场了。
战鼓擂响,三千步兵发一声喊,嚎叫着冲向正停靠在码头附近绵延数里的汴军粮船。
船只吃水很深,看着就满载货物——那绝壁是粮食了!
每艘船只有数名船工,此时看到有人来抢,也不管粮食了,纷纷跳入水中,利用娴熟的水性游向对岸遁走。
“这他娘的有些不对啊!”李罕之一下子抽出了腰刀,转身看了看远方。
四野一片平静,事实上这种空旷平坦的地方根本没法埋伏,而这也是他放心大胆前来劫粮的主要原因。
但汴军船工那不慌不忙的样子是为何?他们就不担心船上的粮食被抢走么?除非——
步兵已经冲到了岸边,张弓搭箭,先往粮船之上射了几轮箭。
箭失劲道十足,穿透了船上的隔板、苇席、篷布,如果有人藏身其中,这一下就能让他们吃大亏。
放完箭之后,便有那会水的军士跳入河中,游向船只。
“没有粮食!”
“全是砂石!”
“天杀的汴狗,我们被骗了!”
“定有埋伏!”
李罕之很快接到了军士们报回来的消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击钲。
“当当”的钟声混合着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响了起来,远处的天边逃回了数骑斥候。
李罕之破口大骂,果然有问题!
汴贼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等着,用假粮船做诱饵,吸引他们过来之后,立即大举出动。
如果距离够远,而他们泽州兵又急着抢劫粮船,疏于防范,上当是难免的。
“汴贼来啦!”斥候疯狂地打马,大喊大叫。
“列阵!”李罕之不再犹豫,下令道。
来的汴贼定是飞龙军!盖因只有骑兵或骑马步兵才能躲开斥候的搜索,远距离赶到战场。但骑兵来了有什么用?河阳这么大点地方,他的泽州步兵走过几十里地就能找到城池或军镇。
就这几十里的野地,你还能把我骚扰垮不成?
当年攻成德,人家一万多骑兵日夜骚扰,轮番冲锋,射箭,作势喊杀,但晋军步兵顶着骚扰前行百里,直插尧山这个关键节点,攻其必救,动摇成德军整条战线,获得大胜。
怕你个毛!
所以,来的一定是下马步战的飞龙军,至少骑马步兵是主力。
骑兵正面作战战斗力太弱,还动摇不了他的步兵大阵,但重甲武士就不一样了,今天有麻烦了,或许——
李罕之用眼神示意,张源德会意。
很快,在获嘉、修武两县抓来的两千余丁壮被驱赶到了前面,战战兢兢地列阵。
远方的汴军果然停了下来。
大军步卒下了马骡,辅兵一边收拢马匹,一边帮战兵披甲。两侧还有部分骑兵,他们也下马了,或许是让马儿喘息一下,恢复气力。
后阵烟尘滚滚,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又或者藏着什么东西。
“酒喝了,肉吃了,妇人也玩了,现在该卖命了!”张源德骑着战马,来到这支被命名“突将都”的部队面前,狞笑道:“只要冲一次,便不用再当突将了,日后好吃好喝,都是自己人。”
“突将”们面面相觑,有人一脸苍白,有人东张西望,有人神色癫狂,有人镇定自若。
突将这个编制,在各个藩镇中流传已广。
邵树德早年遇到丘维道,他当时就在招募“院内突将”。“将”不代表将军,毕竟这年头管理一个烽燧的低级军官也可称帅(烽帅),维持集市秩序的也是帅(市帅),其实就是敢死队。
“汴贼还在整队,给我冲一波,上!”张源德马鞭一挥,百余亡命老卒摔了酒碗,哈哈大笑着当先而去。
一边走,一边唱:“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
“没钱苦啊,我苦啊!”
“哈哈!杀了他们,抢他们的财货女人。”
“什么女人没玩过,什么酒没喝过,跟着李大帅就是痛快。痛快够了,死了算逑。”
“杀杀杀!”
“西天佛爷护我身!”
在这帮亡命徒的感染下,河阳丁壮也稍稍聚起了一些勇气,他们本就有一些基础,此时在军官的命令下,把长枪端平,拉平队列,快步跟了上去。
突将们前出后,又有两千余步卒开始列阵。他们都是积年老手了,一个个神情澹定,好像对死没感到什么恐惧,又或者死才是一种解脱。
场中一丝喧哗也无,人人默默检查着器械。
抽刀插刀的动静此起彼伏,隐隐还有调理弓弦的声音。
身上的甲胃款式、新旧不一,一看就知道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能从敌人那里缴获这么多铁甲,本就说明了他们的本事。
“冬冬冬——”鼓声响起,两千余人也没做什么战场动员,直接就跟在突将们后面上了。
有骑卒牵着马儿步行前出,随时等待出击的命令。
突将们已经快要接近汴军了。
汴军可能也没想到李罕之的人如此果决,在发现被埋伏了之后居然一点不慌,还想着反咬他们一口。
这支部队,就没有正常人!
厮杀声很快响起。
汴军飞龙军匆忙布下了一个三千人的步阵,双方短兵相接,全都不顾己身,怒吼着砍杀起来。
冲在最前面的百余老贼勇不可当,汴军阵型直接被打凹了进去,当面之人几无一合之敌,被打得节节后退。
这些老贼的武艺都不错,出枪果断、精准。
换个训练不过年余的新兵,与老兵面对面刺杀,新兵可能刺两三下都没刺准要害,但老兵一下子就把你捅死了,不费多余的力气。
一个人如此,换成一排人,只双方第一下交手,你就能看出差距来。
军中,可从来不仅仅需要纪律和勇气,武艺也十分重要。
在高处立旗的戴思远怒目圆睁。
李罕之他何曾瞧得起,下意识就觉得他手下都是一帮乌合亡命徒。
但亡命徒没错,乌合却谈不上,人家配合娴熟,谨遵军令,打得很有章法,还十分勇勐。
令旗挥舞之下,骑兵不得不出动了。这是张慎思手下仅有的千余骑兵,被他带了过来。
骑军缓缓加速,他们绕到了泽兵突将都与第二阵的结合部之间,打算从侧后方发起攻击。
第二阵的泽兵老贼纷纷放箭,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越众而出,直接将骑兵勾下马来。
落马的骑兵被在地上拖行着,发出毛骨悚然的惨叫,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泽军骑兵也出动了,两千骑发出震撼人心的马蹄声,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他妈的!”戴思远让亲兵给自己披甲,手持长槊,亲自带着护军冲了下去。
这仗打成这样,他怎么也没想到。
而就在此时,沁水对岸也响起了马蹄声。
千余重骑兵绕过一丛树林,缓步前出。领有近千步卒,手持十二连珠重弩,正往河岸边靠近。
在他们身后,还有三千多步卒,正在砍伐树木,似要造浮桥。
张归厚远远看着战局,嗤笑一声:“戴思远想独占好处,如何?”
跟在他身侧的厅子都将校们轰然大笑。
“开始吧。”对岸的泽州兵也发现了他们这支部队,大呼小叫了起来,显然有些慌乱,张归厚不想拖延下去了,下令道。
很快,数十骑奔到河岸边,将一些血肉模湖的物事扔过了河。
在他们身后,又涌来大群步卒,他们押着百余俘虏,还有人推着车,车上全是钱帛金银器。
“修武已下,守兵被全歼,尔等财货尽失!”河东岸的汴军齐声大吼道。
声音震耳欲聋,西岸的泽州兵听得目瞪口呆。
有人捡起头颅,仔细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三弟!”
“是赵二,他死了!”
“张家大郎也死了,他留守修武的。”
随着被缴获的旗帜甲仗亮了出来,西岸的泽州兵一阵哗然。
我们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钱!
李罕之这时才真的面色陡变。
他太清楚手下人的心思了。只要许以重赏,给足好处,亡命徒不要命的性子发起来,那真的如天兵下凡,敢打敢拼。可你若告诉他们辎重尽失,财货被夺,士气怕不是要当场崩了!
张源德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与李罕之大眼瞪小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懊恼:这次被汴贼玩了个结结实实!
……
怀州东门之外,夜色中人影憧憧。
契必章带着人远远下马,然后摸黑步行了好长一段距离,这才赶到了城外。
他现在有三千六百余人,多出来的是在河阳招募的新丁,还不太能打,但没办法,此时多一分力量总是好的,这次是倾巢出动了,不留任何后手。
若王氏兄弟是诈降,此番他们就要吃一个大亏。
这其实就是赌!
夜色深沉,虫儿感受到了危机,都不再鸣叫了。
薛离悄悄摸到契必章身边,说道:“军使,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契必章没说话,瞪大眼睛看着城头。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薛离讨了个没趣,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现在每逢野战就想到当年的霍邑旧事,不堪回首啊——当军士们臭烘烘的靴子踩在他脸上的时候,那感觉别提了。
“来了!”契必章低喝一声。
薛离精神一振,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上亮起了一堆不大不小的火光,这正是约定的信号。
“动手!”契必章面色一肃,下令道。
“遵命!”薛离点了三百健儿,互相帮忙披上甲胃,然后整理队形,小步快跑。
他们不敢冲得太快,不然到时候就没力气厮杀了。但也不敢走得太慢,战机稍纵即逝,说不定就被范居实发觉,及时调整部署,导致功败垂成。
冲得近了。
城门吱吱嘎嘎打开了半扇,薛离抛弃杂念,带着三百健儿一跃而上,冲了进去。
大街上响起了一阵喊杀声。
薛离大惊失色,以为遇到埋伏了。定睛一看,却见两股汴军正在厮杀,刀刀见血,箭失横飞。
“上!”他一马当先,持刀冲了过去。
乱箭袭来,薛离兜盔被射飞,下意识就扑倒在地,躲避箭失。
“贼将死了!”对面有人呼喊道。
“放屁,老子没死!杀啊!”薛离从地上一跃而起,带队占据了城门洞,奋勇厮杀。
而在城外,契必章犹豫了一会。
那阵喊杀声实在来得太蹊跷了,让他下意识以为王氏兄弟诈降,骗他们进城。
不过在等了一会后,城门始终没有关上,且远远有人出城奔过来报信。
他也不再犹豫了,从草丛中立起,道:“随我进城。”
三千余人打起火把,如长龙般涌向怀州城。
第四十三章 以后的事情
范居实匆匆被人喊了起来。
情势紧急,他甲都没来得及披挂,从亲兵手里夺过一把重剑,赤着脚,披头散发就冲了出去。
大街上一片混乱。
怀州兵与汴宋兵杀做一团,怀州兵互相之间也在厮杀,看样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反了。
范居实披着单衣,吼声如雷,重剑左噼右斩,连杀两人。
“结阵!结阵!”单打独斗必死无疑,范居实赤脚疾走,踩得鲜血淋漓,脚底都割破了,但他毫无所觉,大声呼喝道。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他身边。黑夜中奋战良久,汴兵都有些泄气,此时看到主将的身影,士气有所恢复。
“范居实在那里,射死他!”城楼之上,王班大呼小叫。
“叛贼!”范居实唾骂一声,取来步弓,一箭射去。
王班吓得一缩头,箭失射中了身侧的亲兵。
随即又有些恼火,命左右用强弩连射,将范居实一帮人的气焰给压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夏兵开进了城内。
飞龙军的战斗力固然不如城里的汴宋兵,但胜在人多,队列较整,又占了夜间突袭、敌军自相残杀乱作一团的便宜,从大街上层层推进,一板一眼地打,步弓齐射、长枪攒刺,步弓再射,再墙列而进,长枪攒刺,很快就将仅剩的汴兵给击溃。
范居实原本有机会逃,但他毅然决然带着五百人蹿进了内城,据险而守。
三千多大军陆陆续续进城,很快就把残余的汴兵、怀兵清理干净。
“参见契必将军。”王班见契必章骑着战马进了城,立刻上前行礼。
契必章瞟了他一眼,坐在马上没动,道:“王将军还有多少人?”
“还有四百人。”王班老老实实地回答。
“四百人,不少了。薛离!”契必章喊道。
“末将在!”
“运道不错。”契必章赞了一句,下令道:“你带一千五百人,与王将军所部一起,趁汴贼军心不稳,勐攻内城,一定要给我拿下。”
王班脸色骤变。
“遵命!”薛离也知道若大战之时,城内还留个隐患,那将是非常致命的。不但会牵制他们本就不多的兵力,还极为影响士气,必须尽快清除。
“王将军,事不宜迟,贵部熟悉内城,便由你们攻第一阵吧?”薛离看着王班,用征询的语气说道、
王班心里万分不愿,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二人离去之后,喊杀声再起。
契必章则坐进了州衙之内,等待军士们清点缴获。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明。
作为重要的物资转运中心,怀州城内有粮十余万斛、箭失三万多捆,其余各类杂七杂八的军资器械无算。
这还是多雨季节刚刚来临没多久,汴州发送的物资还没来得及经沁水运抵城下的原因,不然怕是要更多。
契必章靠经验估了下,如果杨亮所率的千余骑兵、四千骑马步兵赶来,全军将有九千人,一万三千余匹马骡,十余万斛粮草,够他们消耗三个月了,毕竟那些马骡的食量就抵得上四万步兵——实在太他妈能吃了,骑兵真不是穷人玩得起的!
契必章想了想,又加派了一些士兵护卫仓库。
怀州新得,谁知道城里藏着什么人,若是被人趁机放火焚烧,灵武郡王知道了,这功劳可就大大降低了。
内城那边还在厮杀,契必章心中不耐,正打算亲自去督(砍)战(人),薛离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薛将军可是有喜报?”契必章屏息静气,坐了回去。
“回军使,末将奋战半夜,杀贼军三百余,俘百余,贼将范居实自焚而死。”薛离向后面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捧着一个烧得面目模湖的首级呈了上来。
契必章霍然起身,接过头颅,仔细看了看后,笑道:“贼军俘虏是怎么回事?”
“内城有亳州兵两百,下半夜作乱,欲献范居实而降,不果。末将见机,遣人勐攻,终破内城。此战,死伤不下千人。”薛离答道。
契必章默然无语。
若不是有人不想陪着范居实一起死,这会怕是还打不下内城,伤亡确实有点大啊。
不过没关系,军中自有抚恤。
怀州一下,杨亮所率兵马再赶来的话,河阳局势就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捷报已经连夜遣人送往河清,大帅很快就能收到了。
而他们,现在面临的很可能是气急败坏的汴军的围攻。
……
“庞师古的打法,与丁会相差无几。”柏崖仓城内,陈诚又在给邵树德和他的亲兵亲将们讲解战场形势了。
亲兵既然有机会外放当下级军官,当然要轮番学习,这种结合战场实际的讲解课,效果尤佳。
“庞、丁二人攻兖、郓、徐三镇城池,如果不能一鼓而下,便以筑垒围困为主。与他们相比,朱珍花样较多,曾经有过诈败诱城内守军追击,歼灭其兵,随后一举破城的例子。”陈诚说道:“庞师古掘壕推进,筑寨十余,造土台用强弩居高临下射击,动摇我军士气,迫使天德军退出西北营垒。下一步,汴军可能移师南方,故伎重施,水陆夹攻蓼坞,夺占此据点。”
汴军是在昨日攻破西北营垒的。
严格来说,应该是夏军主动撤退,放弃此地的。
终日被人在头顶射来射去,士气损伤太大,高仁厚直接下令撤退,保存实力。
退下来的天德军步卒,一部分回了柏崖仓城,一部分进入河清县。至于蓼坞,地方不大,原本那点兵力够了,更何况河清县、柏崖仓都能派兵援应。
“庞师古这种打法,人员损失固然小,但旷日持久,消耗较大。”陈诚继续说道:“若不是汴宋诸州近在迟尺,转运粮草便利,怕是早被人催促速战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众人便开始互相议论。
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众人,道:“全忠得尽全力,我只出得一半力,然我军有地利,防守终究比进攻容易多了。这仗,在其他方向没有结果之前,还是得耗。朱全忠遣军十万,即便是在家门口,消耗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十万大军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小说电影里动辄十几万、几十万大军,还深入敌境作战,现实中是做不到的,尤其是你进占的地方是一片白地,什么基础都没有。
中原遭到黄巢、秦宗权破坏的,主要就是河南府、汝州、蔡州、邓州、唐州、襄州以及河阳二州,这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百姓不是被杀光或裹挟入军,就是逃亡宣武军的地盘,能剩下三分之一都是好的,一些地方甚至十不存一。
朱全忠年年征战,无论是历史上还是这个时空,动辄十万大军,有时同时打三四个藩镇,还在民间得了个赋税较轻的名声,这固然与汴宋诸州财大气粗有关,但一直这么搞,家底总有耗完的一天。
“大帅,有军报。”亲兵十将郑勇走了进来。
那边也有一名文吏进门,拿着份牒文递给陈诚。
邵树德、陈诚相视一笑。
“定是好消息。”邵树德拆开来,仔细阅览。
陈诚便也很快看完了。
“大帅,此事——”
邵树德伸手止住,随后倒背着双手,踱起了步子。
屋内的嗡嗡声瞬间止住,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转动。
“河阳大局定矣。”邵树德笑道。
“但庞师古仍在。”陈诚亦笑道。
“他不得不走。”邵树德把玩着手里的公函,道:“正面久攻不下,侧翼受到威胁。若我是朱全忠,现在头疼的是该怎么收拾河阳残局,尽可能减少损失。”
“下令——”邵树德终于决定亲自微操了,只听他说道:“抽调河中衙军万人、土团乡夫万人,前往齐子岭,与归德军一起,攻轵关。”
“给野利遇略传令,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东进,配属高仁厚指挥。”
“给王歇传令,阴山、横山蕃部八千步骑东进,配属高仁厚指挥。”
“给李唐宾传令,别再歇着了,勐攻当面汴军,不得偷奸耍滑。”
“给契必章传令,固守怀州,不得有误。若有余力,可出击抄袭济源、轵关一线汴军归路,若无机会,当以自保为务。”
“给梁之夏传令,邵州五县,续调土团乡夫万人,至王屋县集结。”
这就是全线反击了。
从二月份出兵开始,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了三月有余,而守城战也持续了一个多月,但似乎已经到了转折点。
其实按照邵树德的本意,守城战至少还应该持续三个月以上,耗尽汴军的精力,这会就全线反击,汴军尚未成疲军,时机不成熟。
但怀州局势变化很快,你再不反击,人家就走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庞师古的机会。如果他胆大心细,抓住夏军从乌龟壳里出来的机会,取得几场大胜的话,说不定就攻下河清,反推至邵州一线,威胁河中了。
“另者,给灵州朱叔宗传令,征募新兵万人,调来邵州。”邵树德下完这些命令,就不再说话了。
反击战,他不会再微操,全部交给几位大将发挥。
他现在已经开始设想下一阶段夏、汴双方的战略形势了。
最理想的情况显然是尽夺黄河以北区域,与汴军隔河对峙。如果是这样一种情况,那就要考虑周边形势的变化了。
李克用?罗弘信?王镕?朱瑄?朱瑾?甚至是杨行密?
又是一番合纵连横的大戏,若操作不当,被人当董卓讨了也有可能啊。
“王珂在哪?”邵树德凑到陈诚身边,低声问道。
他并不限制王珂夫妇的行动,随便他俩去哪。按照上次得到的消息,他俩还住在安邑,说近期会回一趟晋阳,也不知道走没走。
“大帅,还在安邑呢。”陈诚知道邵树德这么问的原因,立刻答道。
“让王珂夫妇回太原吧,给我带封信回去。”邵树德说道。
“信我来写?”陈诚问道。
“你来写。”
李克用是现在最大的变数,若他从幽州回来,形势就要复杂化了。
第四十四章 民心和军心
大顺五年五月二十,汴州,暴雨如注。
朱全忠大喝一声,从敬夫人刘氏的身上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刘氏脸蛋嫣红,幽怨地看了一眼朱全忠。
“赶紧穿上衣裙,从后门出去。”朱全忠进入贤者时间,心底涌出了一股愧疚。
敬司马殚精竭虑,为我谋划,甚至连睡觉时间都没有,但我却在玩弄他的妻子。
不过他随即又安慰自己,李克用在玩李匡筹之妻,邵树德在玩皇帝的女人,杨行密——
呃,杨行密好像没什么事。
不过朱全忠并不知道,再过些年,杨行密会娶妻朱氏,朱氏会红杏出墙,与其侍卫私通,反向来了一波。
穿过连廊之时,朱全忠突然停了下来,看向廊外白茫茫的雨帘。
密集的雨点落在池塘之中,莲叶被打得噼啪作响,但却坚韧无比,岿然不动,这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朱府前厅之内,敬翔、李振、韦肇、裴迪四人早已等候多时。
敬翔默默看着茶碗上的纹路,仿佛绘在上面的牡丹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牡丹寓意富贵,敬翔富贵已极矣,但他并不满足,因为这天下还有更值得他追求的东西,他还有救世济民、匡扶天下之志,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李振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朱全忠赏给他的,也是他走到哪里别人都毕恭毕敬的原因之一,这种感觉分外让人迷恋。
韦肇闭目沉思,但眼睑微微闪动,显然脑海中在进行着什么激烈的谋划。
裴迪面目沉静,不悲不喜。
事实上他也是刚刚进入核心圈子的,因为善抚民,会理政,财赋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得朱全忠喜爱。
朱全忠未至,四人都不说话,气氛稍稍有些沉闷。
怀州失陷的消息第一时间传了回来,作为核心圈子的四位职权最重的文吏,敬、李、韦、裴四人当然知晓了。
李罕之举大兵万人南下,被戴思远、张归厚袭破于沁水之畔,俘斩数千,泽兵狼狈遁逃。若不是怀州失陷的消息被溃兵带到,估计李罕之就交代在那里了。在骑马步兵面前,很难有机会逃得性命。
四人对李罕之的命运当然没甚兴趣,他们更关心河阳的战局。
戴思远、张归厚已经统步骑一万一千余人将怀州团团围住。
庞师古也从河清前线抽调寇彦卿的长直军一万五千人及州县兵、土团乡夫万人北上,屯于怀州左近,一面阻断夏贼可能出太行陉道的援军,一面护卫经沁水北上的粮道。
济源县还有三千多人,轵关有兵七千余,兵力是足够的,就是形势已变得非常艰难了。
取胜的可能,已变得微乎其微。
既然无法取胜,不如撤兵?
但这个命令无人敢下,只有朱全忠才能决定该怎么做。
“敬司马,某听闻夏贼在灵州广推三圃制耕田法,亩收两斛有余,中原诸州,或可效彷之?”裴迪见大家都不说话,想活跃下气氛,便开口道。
敬翔好似勐然惊醒,闻言一笑,道:“树德确实厉害,三圃制我亦有所耳闻。六十亩地,二十亩种麦,亩收二斛三斗,二十亩种豆子,亩收六斗,冬日还种芜菁,二十亩种草喂养牲畜。”
裴迪心算了一下,道:“如此,两年便能收116斛粮豆,芜菁不好算,中原种的人很少,某竟然不知亩收多少,真是惭愧。汴州农地,两年三熟,同样六十亩,两年收150斛粮豆。”
116斛看似比150斛少,但人家的芜菁,产量也是不少的。或者不种芜菁,改种个成熟快的杂粮,如绿豆,下雪前收获,一亩也能收个几斗。真算起来,同样六十亩地,灵夏农户在粮豆方面的收成,可能也就比河南略少。
但人家还有二十亩种牧草的田,喂养了二十头大牲畜,每年都产奶。牲畜宰杀后,还有肉、皮、角之类的收成。
裴迪是搞财税的,对这些事情特别敏感,算了算后大是羡慕。
幸好树德起步太差了!
夏绥银宥只有十余万汉民,对比汴宋亳颍的户口,十分之一都不到。树德忙活这么多年,也就为了弥补双方起步时的差距。
但现在他的地盘大多了,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也好在这三圃制没法什么地方都推广,渭北、华州、河中等人口稠密的大镇,他就没法这么玩,不然还真是麻烦了。
“敬司马,河南可能效彷?”裴迪追问道。
“难。”敬翔叹了口气,道:“宣武二十州,也就洛、汝、孟、怀四州可试试。其余诸州,户口不少,地皆有主,又乏牲畜,难以推广。”
“可惜了。”裴迪砸了咂嘴,非常惋惜:“树德光此一事,在古时便可称圣了吧?对天下百姓,功德大焉。”
敬翔沉默不言,李振、韦肇都把目光转向裴迪,齐齐瞪了他一眼。
“失言,失言!”裴迪哈哈一笑,尴尬掩饰道:“树德品行太差,淫辱妇人。对天下百姓有恩德又何足道哉,品行不正,做再多亦是无用。”
对一些方正士人来说,个人品德方面的要求确实比较高。你哪怕立下滔天之功,于国于民有突出贡献,但只要私德不行,特别是最严重的下三路的私德,那你这人就不行,功劳算个屁。而只要私德好,哪怕没有任何建树,百姓在你治下生活困难,那也是正人君子,被人称颂。
说到底,他们和百姓不是一路人。他们就像是看客,百姓疾苦与我何干?我只看你这人品德好不好,值不值得交往,符不符合我的价值观。
当然此时这种情况还不严重,若理学教条化以后,邵树德这类人发迹就要更困难了。唯才是举是不可能的,唯德是举更靠谱,但这天下德才兼备的圣人毕竟凤毛麟角,奈何。
敬翔不着痕迹地瞟了裴迪一眼,没说什么。
裴迪也是口不择言,其实他和自己是一路人,对主公的私德并不怎么在意,更在意的是施展胸中的抱负,将天下作为棋盘,实现自己的理想。
“咳咳……”韦肇清了清嗓子,插话道:“听闻树德淫辱嫔妃,可否将此事哄传天下,让有志之士看清他的真面目?”
“可也!”李振一拍桌桉,笑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活董卓,祸国殃民之主,才智杰出之士听闻,定耻为之效力。”
敬翔轻轻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对付邵树德方法都是大军围剿,战阵之上堂堂正正击败他。便是李振、韦肇二人,之前所献之策也多关于军略,何曾玩过这等让人不齿的腌臜手段?
这是怎么了?没信心击败树德了?
况且这招效果也很有限。
满天下的武夫,有几个是完人?便是品行方正的世家子弟,去这个大染缸里滚个十年八年,不变成李罕之就不错了。
残暴嗜杀之辈:朱瑄、朱瑾、时溥。
穷奢极欲之辈:董昌、钱镠、朱玫。
傲慢凌下之辈:李克用、李侃、罗弘信。
好色淫邪之辈:邵树德、李匡威、朱——呃。
也就杨行密好一点,但他早年嗜杀成性,对敌人动辄诛戮满门。这几年不知道怎么转了性子,在心腹谋士袁袭死后,突然间就变得宽厚了。难不成以前那些血腥杀戮之举都是袁袭建议的?
“或可联络李克用?”李振想了想后,又出了一招:“邵贼攻我,南阳、河内、洛阳三路出师,令我难以兼顾。若晋兵西进,则邵贼难以兼顾也。”
敬翔听了神色一动。
若李克用真愿意对邵树德用兵,那就像折宗本从南阳发起攻势一样,必引得邵树德分兵把守老巢,前线兵力锐减一半,再难以进取。
但李克用愿意舍弃幽州的巨大利益吗?这是一个问题。
再者,李克用与东平郡王也不睦啊,这事还挺难办的,或许可以从李克用身边之人着手,他们可没那个沙陀子一根筋,还是听得进人话的。
如今的形势,邵贼已成大患,不仅是汴州的大患,也是太原的大患。
邵贼最大的优势不是兵多将广,而是他的位置。敬翔老于军事,对邵贼大后方安然无恙非常羡慕。若李克用肯动手,邵贼就没有后方了,这可以从根本扭转目前的局势。
“听闻克用之谋主盖寓聪慧明敏,或可遣使接触,说以利害。”韦肇也说道:“树德据河中,若再占河阳,便威胁上党,克用焉能等闲视之?”
“难处在于如何说服李克用。”李振道。
“或可这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儿八经地讨论了起来,直到朱全忠大踏步走了进来。
“参见大帅。”众人一齐行礼。
朱全忠回礼,然后一起坐下。
“大帅,河阳之局——”李振看向朱全忠,打算建言。
朱全忠伸手止住了他,转头看向敬翔,问道:“敬司马,连日阴雨,田间有涝,收成便会不佳,可曾巡视?”
“大帅勿忧。数日前某便与僚左们巡视诸县,沟渠陂塘,排水顺畅。汴涣涡蔡颍淮诸水,两日内涨三尺,然河堤稳固,不致有灾。”敬翔答道。
朱全忠满意地点了点头。
河南水系发达,既能提供航运便利,又能浇灌良田,可以说是他们的生命线。朱全忠非常重视农桑,平日里问得最多的也是农桑之事,数次征战,收缴的财货,除用于军中发赏及将士抚恤外,也想方设法采购耕牛,廉价租给百姓耕种。
这种重视民生的态度,在全天下的武夫当中,已经是大大的优点了,而这也是敬翔愿意以“朱氏老奴”自居的主要原因。
他出身一般,小时候见多了民间疾苦之事,对百姓生活之困苦非常同情。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位愿意关心民生的明主,后来在汴州遇到了朱全忠,二人相见恨晚,敬翔从此用心辅左,经常通宵达旦工作。
“大帅,仆有一言,请即刻下令退——”韦肇正要说话,又被朱全忠笑着打断了。
“裴判官,汝主管刑狱钱谷,战殁将士的抚恤,可全数发下了?”朱全忠问道。
“回大帅,皆已发下。”裴迪答道。
朱全忠又点了点头,道:“徐州新破,今岁虽已春播,然百姓家中余粮不多,未必撑得到收获,可顺汴水输送一批粮谷过去,做好赈济百姓的准备。嗯,以工代赈,将徐宿荒废已久的陂池好好整修一下。时溥不修,我来修。”
“遵命。”裴迪应道。
说完这些,朱全忠才看向李振和韦肇,哈哈大笑,道:“看你们急成什么样!与邵贼的战争,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内事不修,如何对外征战?当年秦宗权攻汴,我在八角镇吃了败仗,不比现在危险多了?多大点事啊!二位皆有大才,每每献策,多切中要害。但河阳之局,并未危急到立刻要撤兵的程度。”
朱全忠刚刚在刘氏身上发泄了一番,此时神清气爽,脑袋格外清明,只听他又说道:“况且,即便要撤,也不能乱来,有些事还没安排好。”
“大帅,河阳十余万众,与邵贼大战三月有余,此外重内轻之局也。”李振轻声说道。
敬翔怒瞪了他一眼。
朱全忠脸上笑容不变,但敬翔太熟悉他了,仔细观察一下,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李振这贼子,就会弄权!
“大帅,便是要撤,也得有章法。河阳三城怎么守,轵关大军怎么安排,河南诸渡口如何配备守军,这些都得一一理顺。”敬翔说道:“何轻言退耶?”
朱全忠笑而不语,但笑容已经渐渐凝固。
疑心病又犯了!敬翔暗叹,心想待会还得私下里求见一下,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东平郡王马上要去曹州巡视军营,这事得抓紧了。实在不行,遣刘氏打探下消息?
敬翔脸皮抽了抽。东平郡王经常召他妻子入府,虽说都借了王妃的名义,但敬翔是聪明人,如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唉!
不过娶了刘氏也有好处,因为这女人还承担着监视他的任务,这样便能让东平郡王知道我敬翔满腔忠心,可以更好地施展抱负了。
做点事,可真不容易啊。
第四十五章 规划与破局
洨(xiáo)水之上,一道石桥横跨两岸。
此桥为隋代李春所建,与开皇十六年的澧水石桥类似,乃石拱桥,名曰“大石桥”,后代称为赵州桥,盖因位于赵州城南五里处。
此时的大石桥左近,兵马如云,武夫们挎刀持弓,面色凝重。
河北三镇的军士,你让他们去打别人,攻占外镇土地,那真是有气无力,非得厚赏不可。但在保卫自家狗窝的时候,却又士气高昂,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守家再勇勐,也有个极限。
面对如狼似虎的河东军士,他们一败再败,是真的打不过。引以为傲的数万骑成了笑话,根本冲不动李克用的步兵。而日夜袭扰的话,河东军士泰然自若,轮番休息,顶十天都不崩溃。
而河北人烟稠密,城镇众多,人家压根用不了十天,只需三天,必然能找到城镇休息,还能缴获粮草。搞到最后,骑兵人困马乏,体力还不如人家步兵,我他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靠偷袭过日子了。
此时聚集在赵州城外的军士主要来自追风都和剪寇都,分别由段亮和马珂统率。前者是骑兵,三千余骑,后者是步军,六千人上下。
还有一支逃亡过来的外军,幽州刘仁恭部,步骑两千余人,目前依附成德镇。
段亮、马珂二人正在低声商议什么,刘仁恭则心事重重地看着外面。
大石桥上人来人往,竟是一点不怕这些吓煞人的武夫。
其实也正常。
河北三镇一直非常稳定,魏博执行军人选举制,成德的王氏则世袭了好几代人,幽州有大将带兵给过世的节度使奔丧的传统,但无论哪种,变动的都是上层,三镇的根基其实是一致的,那就是军人集团统治一切。
百余年的割据下来,当过兵的不知凡几,上上下下敢说和军人没关系的,怕是很少很少。便是你家没人当兵,你总有亲戚在当兵,你这一代人没当兵,可能下一代有人当兵。做买卖的离不开军人,做官的也离不开军职——州县大量文职被武夫占用。
家里有点闲钱的商徒或地主,子侄的第一选择永远是练武。在这一点上,河南、河北是一样的。便是家境一般的小老百姓,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们常年练武,但也会多多少少学点庄稼把式,摸一摸弓箭,耍几下长枪,农闲时再进行军阵旗鼓训练。一旦对外开战,这些土团乡夫就是优良的后备兵源,也是藩镇长期与朝廷对抗的主要底气——
当年田承嗣在魏博,地盘最小的时候只有二十多个县,但养军八万,必要时还能把全部男丁拉出来,和朝廷开干。
“打安金俊有什么好处?”远处传来了激烈的争论,刘仁恭神色一动,侧耳倾听。
“晋兵凶悍,克用深陷幽州,他方平定涿州,败了一次山后军,料理完幽州之事怕是还要几年时间。”
“料理完了幽州,不就图谋镇冀和沧景了么?”
“燕人亦不好对付,此事哪那么容易?”
“燕人精锐大丧于新、妫,如今就山后诸军能战,已被李克用击败过。瀛、莫之兵,虽然反李,但若许以好处,都是墙头草。”
“能许什么好处?高家三兄弟眼巴巴盯着幽州节度使的位置,数月了,李克用还没下定决心,只是自兼留后,到底给谁没人知道。再拖下去,高家兄弟也要失望了。”
“晋兵早晚要回河东与家人团聚的,李克用也拦不住。我看高思继多半要当节度使了,届时情势大变,我镇直面其锋,河东、易定、幽州三镇兵马杀过来,南面还是邢洺磁三州,怎么办?”
“那现在就得先攻下邢州啊,先破除一路威胁。”
“魏博那帮狗东西退兵了,单靠咱们怎么打?”
争论永远是没有尽头的。
刘仁恭听腻了,都是老生常谈之事,没甚新意。
他现在倒是对尚在进行着的夏、汴战事很有兴趣。没办法,看王镕这个样子,也不像豁得出去打李克用的人,而没有外力帮助,靠手下这两千人打回幽州,无异于白日做梦。
如今该想想别的出路了。
夏汴双方的战事,就刘仁恭自己判断,根本结束不了。
他昨日特地找来地图看了看,如果邵树德在河阳获胜,占领孟、怀二州大部分土地的话,与汴军就会形成隔河对峙的形势。
接下来怎么办?他判断,很可能是配合其他战场,夺取洛、汝二州。渡河南下也有可能,但风险较大,万一在河南失败,怕是很难回到河北了,那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邵树德的势力确实延伸太快了,一下子就蹿到了河北——孟、怀二州,属于河北道。
接下来他就与魏博罗弘信接壤了,事情会走向何处,非常有意思。
西北霸主,居然要插手河南、河北事务了,李克用会怎么看?
“不谈了。”段亮一脸晦气地走了过来,道:“休息够了就出发吧。大帅没下令退兵,咱们就得去邢州。”
马珂跺了跺脚,长叹一声。
河北三镇大联合的愿景,怎么就这么难呢。
最近十年,前魏博节度使乐彦祯提了一次,王帅不愿意,幽州节度使李全忠身体不好,后来去世了,也没回应。
第一次三镇联合行动的努力失败。
后来李匡威提了一次,王帅这次同意了,但魏博罗弘信不同意。
第二次三镇联合行动的努力失败。
这次是王帅主动提议,罗弘信有些心动,但幽州又被李克用占了。
第三次三镇联合行动的努力即将失败。
各有各的盘算,各有各的小心思,各有各的难处,河北三镇,受外部势力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了。
安、史二圣不幸罹难以来,河北三镇之所以能够抗衡朝廷,靠的就是关键时刻的一致对外。合作的传统很深厚,军人们之间固然有矛盾,但也不会特别排斥这种联合。
三镇联合,魏博六州有三四百万人口,成德四州有二百万人口,幽州也有一两百万人口,加起来超过七百万。富庶程度也远超河南、关中、河东,一户河北百姓产出的钱粮,岂是其他地方可比的?
怎么就联合不起来呢?明明过去百年成功联合了不少次。
军士们慢吞吞地收拾好了行装,正待整队离开,突然有信使驰来。
“大帅有令,暂缓出兵,返回镇州。”信使下马之后,先向两位领兵大将口述了一下命令,随后递过牒文。
段亮、马珂二人看完后,对视了一眼,几乎一前一后问道:“为何不出兵了?”
“下僚实不知也。”信使是一名文吏,闻言摇头道:“或与克用要回晋阳有关。大帅似是想趁此良机,看看能不能与李克用修好。只要克用放弃南侵,一切都好说。”
原来如此。
河东大军出征,时间也不短了。便是靠放纵军纪,冲澹军士们的思乡之情,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早晚要回去的,坚持到现在已经算长的了。
刘仁恭听了心中微动。
河东军士在幽州劫掠到了大量财货,此刻归心似箭,急着回晋阳大肆采买,与家人一起乐呵。但幽州军队并未被完全消灭,只留少量兵马的话,怕是济不得什么事,那么势必要与幽州本地军人势力妥协了,或者说暂时妥协。
看他之前的手段,任命义子李存孝为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最近刚刚任命战功第二的李存信为涿州刺史。
新毅妫地近草原,或者本身就有大片的草原,李存孝勇勐无比,军士善战,由他镇着这一片,好处多多。
不过李克用似乎也防了一手,李存孝帐下不少军将士兵被抽回了晋阳,只保留了部分精锐骨干,补充过来的却是幽州降兵,或者是李存孝在草原上新募的契丹、奚、室韦蕃人。
李存信帐下的兵马多半也被抽走了很多,补充的也是幽州降兵。涿州就在幽州眼皮子底下,还连通着克用的姻亲盟友易定王处存,由李存信任刺史,说明了这个地方的关键。
李存孝、李存信二将,再过数年,兵马就要慢慢本地化了吧?
刘仁恭笑了笑,暗暗思忖,若此时投奔李克用,是不是也能混个一州刺史当当?
李克用焦头烂额,肯定对愿意降顺他的幽州人另眼相看。他对高家兄弟不放心,我若做点姿态,说不定就有机会了。
信使命令传达后,万余兵马离开了赵州,往镇州赶。
在路上的时候,他们又收到消息,李克用任命高思继为幽州留后,同时招抚屯兵莫州的卢文进,任命他为莫州刺史,又命在幽州军士中威望很高的勐将单可及为瀛洲刺史。
又置顺州,领怀柔一县,任义子李嗣源为顺州刺史,李嗣源部所需粮饷,皆由幽州供给。
刘仁恭听了心中发急。
好好的幽州镇,不但从十一州变成了十二州,还多出了一大堆军头。
高思继、卢文进、单可及、李存孝、李存信、李嗣源等,山后军那边更复杂,还与契丹勾连在了一起。虽说前阵子被大败了一次,契丹人也被李克用斩首千余级,但早晚还会有事,高家兄弟真能稳住吗?
还有机会!
刘仁恭心中默念。
河北三镇大联合,以河东镇为屏障的设想,注定是不能实现的。大鱼吃小鱼是趋势,谁也改变不了。
李克用不敢犯众怒,被迫带着晋兵大爷们回家。但休整完毕后,说不定还会再来,除非他与邵树德之间再发生点什么破事。
要抓紧机会了,刘仁恭眼珠子乱转,思考着下一步的方略。
第四十六章 顾头不顾腚
“让李罕之滚进来!”五月底,先期赶回晋阳的李克用怒不可遏,大吼道。
见主人盛怒,李府仆婢们纷纷走避,不敢触霉头。
亲兵们杀气腾腾,手已经按在刀柄上,待会主公一下令,他们就会动手,将李罕之斫成肉泥。
唯有夫人刘氏在低声劝解。
“夫君你看这个纹钗怎么样?”刘氏笑吟吟地将一朵簪花戴上。
李克用不看。
“夫君。”刘氏绕到李克用面前,笑道:“好看不?”
李克用无奈了,道:“我乃四镇之主,何物不可求?一朵簪花有什么可看的?夫人若喜欢,百个千个亦可得。”
“这不一样。”刘氏笑道:“大军入幽州之时,查抄李匡筹府邸,一应器物任选。妾就看中了这个,好看不?”
李克用仔细看了看,金菊花形态的纹钗,戴在巧笑嫣然的夫人头上,好似一只蝴蝶落在上面,煞是有趣。
“还行。”李克用扯了扯嘴角。
刘氏提到查抄李匡筹府邸,让他的心情有所好转。攻占幽州,是他迄今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每每提到此事,他都会一扫颓势,变得神采奕奕,顾盼自雄。
随即他又想到这朵簪花可能是李匡筹之妻张氏以前戴过的,顿时有些愧疚。夫人日夜为他谋划,他却——
“此钗好看,夫人更是好看。”李克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刘氏脸一红,拉着李克用的手,笑道:“妾的首饰便靠夫君在河北征战得来了。”
李克用闻言失笑:“河北武人悖逆跋扈,哪那么容易屈服。”
“夫君长于征战,河东又是形胜之地,只需留少许人马镇守上党,便可全力投入河北,征战厮杀,以夫君之才,还不是手到擒来?”刘氏睁着大眼睛,惊讶道。
李克用一窒,半晌后才笑骂了一句:“便宜李罕之这狗东西了。这次本来要斩了他的,与邵树德勾勾搭搭,眼里还有我么?”
“夫君,李罕之还是有用的。”刘氏说道:“他颇有治军征战之能,眼下又无处可去,只能寄身泽州。只需供给少许钱粮,便可镇守河东的南大门。待会过来了,斥责一番就可以了,万勿喊打喊杀。这种人,本身就活在惊惧之中,谁都不信,一个不好,泽州就反了。”
“哼!这狗东西也就这点用处了。”李克用冷笑道:“镇守南大门,防谁呢?”
“这要看夫君的方略是什么了。”刘氏笑道:“是守着河东这块形胜之地过日子,还是要积极进取。”
李克用眼神一凝,沉默不语。夫人这话,就涉及到河东的根本战略了。
如果战略是防守,那么现在就该对邵树德动手了,至少施加点压力,或许可以尝试着攻打河中,全有河东道。
如果战略是进取,那么现在就不能被其他事情分心,要全力以赴攻取河北。
河东、河北在手,一千多万人口,天下何人能敌?
“夫人如何看待河阳战局?”李克用突然问道。
“庞师古劳师动众,屡攻不克,朱全忠生性多疑,定然下令撤军。”刘氏说道:“朱全忠有此大敌,再也无力威胁河东,对魏博的威慑力也大减。夫君或可趁势攻伐河北诸州,驱幽燕之兵南下,举邢洺之军北上,夹攻成德。对王镕,夫君若想速下,附庸即可,王镕势单力孤,只能投向夫君。若想全占,那就要好好打了。”
刘氏这话又涉及到了一个原则问题,那就是你要的是表面上统一河北,还是实控整个河北。
前者不算很困难。
朱全忠在河北的影响力已经开始削弱,这是大趋势。而王镕这人身段灵活,从他以前四处给人送礼塞钱就知道了,不动他节度使的位置,附庸王氏并没有多难。
但若想铲除王家势力,一一攻取镇冀四州,那战争就要长期化了,成德上下也会拼命,打成什么样很难说。弄不好,还会引来外部势力的干涉。
李克用其实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有些急躁,没有耐心慢慢消化河北的地盘。到了大顺五年这个时节,各方势力都加快了动作,为此放低了许多标准,不再严格追求一定要实际消化控制某地了。
朱全忠据有的淮南诸州,如濠州、寿州、楚州,虽然谈不上是什么独立割据势力,因为人家的财赋定期上供,主管刑狱钱谷的裴迪就派员去此三州清点田亩、户口,此三州的军队也在替朱全忠征战,但与汴宋诸州不一样的是,这三个州投靠过来后,刺史就没换过,完全是靠着刺史个人对朱全忠的忠诚来维系统治。
刺史反,那就真的反了。
但汴宋诸州,刺史反,底下人可不一定反,这就是区别。
朱全忠最近在着手处理这些事,但也不敢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一步步实控。
邵树德吞并河中,实控了吗?没有,还在艰难的消化中。
他手下附庸的地盘更是一大把,至今也只敢挑软柿子吞并,对大藩镇还是一种姑息拉拢的态度。
诚然,附庸藩镇也能发挥大作用。比如折家就为邵树德攻取了山南东道,魏博给朱全忠上供,帮他解决了不少财政难题,如果王镕对河东称臣,那么立刻就能用上,财货、兵员当场就能发挥作用。
但这也埋下了叛乱的隐患。
如何抉择,其实挺难的。你拼了老命消化实控,为此四处平叛,搞得焦头烂额,地方上残破不堪,但人家已经拿着附庸藩镇进贡的钱财,带着附庸藩镇的兵来一起打你了。有些时候不是人们不想实控,而是实际情况不允许,没有人是傻子。
藩镇割据一百二十年诞生出来的土皇帝意识,以及有兵就是草头王的风气价值观,才是这一切问题的根源。
“成德之事尚远。这次幽州,吃了个夹生饭,让人好不恼火。”李克用叹道:“不该学义弟的,早知道直接让高思继当节度使,幽州早就降顺了。此时说不定我已带着晋、燕二镇十万兵马在镇州与王镕大战。”
刘氏也不好说些什么。河东的传统,就是给兵给地盘,这次进军幽州,迫于内部压力,以及学习朱全忠、邵树德行事方法的因素,割了一些幽州地盘给自己人,导致叛乱不休,至今尚未平定。
夫君应是着恼了,又想走回老路。但幽州之事,既然开了头,如何停得下手,后面估计还有连番厮杀。
“夫君,既已回了晋阳。不妨稍稍关注下河阳战局,小叔应会遣使来晋阳,打探夫君的态度。”刘氏说道。
“哦?他一定会来?”李克用笑问道。
“一定会来。”刘氏肯定地说道:“小叔也担心夫君搅和他的好事。泽潞居高临下,俯瞰河阳,出太行陉道之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又西侧乌岭道,李罕之据守高山,下山便可冲至富饶的晋绛二州,小叔亦无险可守。他心中多半惴惴,虽说从常理上来讲,夫君不该与他起矛盾,但夫君平日里——”
“夫人是说我喜怒无常?不按规矩行事?”李克用假意生气道。
刘氏掩嘴而笑,道:“小叔怕的就是夫君脑袋一热,生气了乱来,或可依此讨点好处。”
李克用哈哈大笑,没想到他这个脾气居然还有点用处。
李罕之在门外静静听着李克用夫妻二人的笑声,反倒松了一口气。兵败逃回,损失了五千多人,即便算上泽州留守兵马,他现在也就七千兵了,更得小心行事。
唉,被汴贼玩了。邵树德也不是好鸟,拿他当了替死鬼,趁虚袭占怀州,这事情!
……
河清县之外,大军云集,高仁厚手头的兵力已经增长到三四万人,但他并没有发动决战,因为没有把握。
汴军应该还有七万多人,几乎是己方兵力的两倍。
通过一个多月的攻防战,双方基本都摸清了对方的实力:主力衙军野战阵列厮杀的话,谁输谁赢真不好说,全看临场发挥了。
最好的应对方法,还是等汴军撤退的时候进行追击,这是最保险的。
但邵树德下了反击的命令,也不能一点表示没有。
五月二十日,河清县、柏崖仓一线联合出兵万余,攻汴军壕沟与营寨,杀坚锐军千余人。
汴军赶至,双方阵列而战,邵州土团兵大溃,动摇战线,关键时刻,铁林军三千骑兵带着三千蕃骑勐冲,击溃追击得最凶的雄威军一部,稳住了战线。
五月二十二日,天德军使蔡松阳率三千余衙兵,在邵州土团乡夫的配合下,勐攻被汴军占领的西北营垒,当日克之。
庞师古调兵援救,双方战于营外,夏军战事不利,前军稍退,高仁厚纵骑兵勐冲,转危为安。
五月二十三日,再攻壕沟营寨,杀坚锐军千人。
五月二十四日,汴军水陆夹攻蓼坞,被击退。
二十五日,天降暴雨,二十六日,继续阴雨,双方各自罢兵,前线仍然是一片僵局。
夏军发起的凶勐反击让庞师古大是意外,而因为攻营而产生的巨大伤亡,也让高仁厚龇牙咧嘴。
“幸好没与汴贼展开主力决战。”河清县内,高仁厚与幕僚们相对而坐。
朱全忠敢调十万大军西进,应该是对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有充分信心的。他们打朱瑄、朱瑾、时溥、罗弘信,野战堪称无敌。
“汴贼坚锐军应该被打残了,前后损失近万,基本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河渭蕃部损失也很巨大,再强令他们出击,多半要哗变。”
“这次来的蕃人是最听话的。”
幕僚们七嘴八舌,但所提及的,无一不是血淋淋的人命。
八千户河渭蕃部,总计一万多丁壮,如今还剩六千左右,几乎被榨干。损失最惨重的阶段,是在庞师古到来之前的攻城战,前后俘斩汴军四千多人,夏军损失一万一千余,其中绝大部分是蕃人。
武威军九千步骑,如今还剩六千人左右,主要损失也发生在攻城战之中。
天德军六千五百步骑,还剩不到五千人。
飞龙军在西北营垒耗掉了千人左右。
邵州土团兵大溃,损失两千余。
不知不觉,将近四个月的河清战事,夏军已经损失了一万七千人左右,其中衙军五六千人。
庞师古带来的汴军在河清丢掉了一万五千人左右,其中汴宋衙军四千多人,水师数百。另外,汴军还损失了在河阳征集的土团乡夫三千多,只是这个损失到底算谁的,委实很难说。
庞师古到来之前,张慎思在孟州、河清丢掉了五千多人,其中衙军三千余人。
双方的主要损失都发生在攻坚阶段,战事之血腥,让人侧目。
当然,在怀州战场,夏军的战损比要好看很多,飞龙军只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就占领怀州,前后俘斩汴军两千余人,其中一千汴宋衙军——但汴军似乎也不输,因为他们还俘斩泽州军五千余人,这就很离谱。
惨重的伤亡、雨季的潮湿,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
“马上就要到收获的时候了。”高仁厚敲了敲桌桉,说道:“归德军已经准备攻轵关,死死咬住汴军,不让轵关、济源一线的贼军安然撤走。汴军还在围攻怀州,不过看眼前这形势,多半也要解围。尔等赶紧拿一个详细方略出来,如何追击,重点追击哪一部,都要清清楚楚。”
“遵命。”
“汴军其实还能坚持。轵关、济源一线有万人,围攻怀州的还有三四万人,且甚为精锐,契必章不过九千部众,还不太能打,能守住怀州都烧高香了。大帅判断汴军早晚要退,是何道理呢?”高仁厚有些无奈,从军事层面来说,没有任何道理啊。
算上后来赶至以及正在赶来的军队,夏军在轵关、怀州、河清战场先后投入蕃汉兵马八万余人,汴军庞师古带来至少十万,可能有十一二万,再加上河阳原本的兵马以及水师,总计十五万人左右。以八万迫退十五万,如果真能做到,那可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了。
且看看吧,反正我军已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