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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七章 督战

    龙池宫的存在已经极大改变了安邑县的经济格局,这从大顺五年(894)正月的热闹场景就能看得出来。

    这地方,辟处野外,风景秀丽,有盐池盛景,也有山林威蕤,但真没多少人,也没什么农田、村庄,本来就是一个十分冷清的地方。

    如果圣人住进来的话,可能还会好一些,随驾的百官臣僚,服侍的宫人嫔妃以及护卫的大队军士,都能让龙池宫一带商旅云集,经济繁荣,可惜圣人多年不来了,直到来了个被愚昧蕃人称为“灵州邵圣”的武夫。

    他的排场看起来不比天子小。

    龙池宫不断修缮、扩建,已经比当年初建时还要略大一些了。“邵圣”一家子占用的地方倒不算大,可办公的人员很多,充塞了各个殿室。

    他们在宫外修建了很多住宅,陆陆续续把家人接了过来,使得龙池宫左近愈发繁荣热闹。

    “好一个龙池宫,好大的排场。”拓跋思敬带着百余辆马车抵达了新修的龙池驿,结果竟然找不到地方住,不得已之下,让人在外头搭帐篷。

    拓跋彝昌今年十六岁,带着数十拓跋家族的子弟充当护卫。

    他爷爷拓跋思恭死于阴山草原,父亲拓跋仁右英年早逝,几乎就是被拓跋思敬养大的,一直视他为祖父,从小习练武艺,还在拓跋思敬的叮嘱下学了汉人的文章典籍,十年不辍,竟是允文允武之辈。

    其实他不怎么恨邵树德。

    这年头武夫们杀来杀去,争夺地盘基业,有些事情太正常不过了。更重要的是,他恨不起来。

    人家统兵二十万,地广数千里,你怎么恨?当初完全可以将拓跋氏一门诛除,但却轻轻放过了。现在仔细想想,拓跋氏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割据灵夏,提早断了这个念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部落没了,拓跋氏现在成了拓跋宗族,几位叔父在草原上繁衍的子孙陆陆续续回来,认祖归宗,以后就学麟州杨氏、丰州王氏,老老实实当一个边地大家族。至于折氏,已经落下他们太远了,根本没有比较的意义。

    “阿翁,可要在此停留,见一见灵武郡王?”第一次离开夏州的拓跋彝昌走了过来,问道。

    “你想见,他愿见你么?便是你姑姑,唉。”在侄孙面前,拓跋思敬终于叹了口气,忍不住发了点牢骚。

    拓跋彝昌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从小被养在叔祖家里,姑姑对他很好,对从小失去父母的他来说,几乎就是半个母亲。可这么多年了,折氏那个大妇一直不肯让姑姑进门,以至于现在出家当了女冠,这如何能忍?

    拓跋彝昌突然想从军了。固镇军使卫鼎利是平夏党项卫慕部的,与拓跋氏世代联姻,以前就是他们家的附庸。或许可以求求他?

    拓跋彝昌将这个想法埋在心里,打算找机会与叔祖提一下。

    拓跋思敬诉完苦之后,便去车队里招呼了。

    有一些灵州的中下级官吏家人跟着他们一起过来,基本都是人情往来,没收钱或只收了很少的钱。

    做买卖,没有官面上的照应是不可能的。中下级官吏,往往是最麻烦、最难缠的,能赚个人情,商贾们趋之若鹜。

    龙池驿附近已经成了一个大型露天帐篷集市。

    来自河渭的羌、吐蕃、嗢末、党项部族大小头人在此聚集,每人都带着十余背嵬、子弟,此刻闲着无事,在那角力、打闹。

    拓跋彝昌过去转了转,用党项语、吐蕃语交流,都能互相听懂个十之七八。

    “拓跋氏?和当年的拓跋怀光有何关系?”

    “应无关系。拓跋怀光是尚婢婢的部将,与论恐热厮杀多年。这位拓跋是夏州拓跋氏。”

    “拓跋重建与拓跋怀光怎么比?哈哈。”

    河渭蕃人,当然是以河、临、渭、兰四州为主,与东面的秦、成、阶、兴、凤蕃部不一样,与西面的青唐蕃人也不一样。

    在他们的历史中,论恐热、尚婢婢、拓跋怀光的大名如雷贯耳,拓跋重建是谁?有资格与他们比吗?甚至当年大唐秦州的高骈都比拓跋重建名气大,更别说重建的子孙们了,他们是谁啊?

    “夏州拓跋氏先祖乃后魏皇族,拓跋怀光算什么东西?”到底年轻气盛,拓跋彝昌忍不住争辩了起来。

    河渭蕃人头领集体哄笑。

    横山党项,与沙陀人一样,吐蕃时期的丧家之犬罢了。

    拓跋彝昌有些生气,但又很无力。拓跋家曾经是平夏党项大部分部族的共主,横山党项、河西党项、阴山党项也与他们关系密切,或许有希望成就大业?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天时已过,没有崛起的可能了。

    曾经建立北魏的拓跋氏,未来将要建立西夏的拓跋氏,甚至在西夏亡国之后,还跑到四川建立第三个政权的拓跋氏——拉维人,“西吴王”、“西夏王”,做明清的土司一直到康熙年间,前后四五百年。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拓跋彝昌深深地叹了口气,建功立业的想法更强烈了。

    “兔崽子们又生事?”不远处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正在嬉笑的河渭蕃人头领纷纷闭嘴。

    拓跋彝昌看去,只见一名顶盔掼甲的武人带着十余军士,缓缓走过帐篷去。他凶狠的目光一直在众人身上扫视,被扫到之人,尽皆俯首,不敢对视。

    “做人就得这样才行啊!”拓跋彝昌暗暗振奋,羡慕无比,从军的念头更强烈了。

    “过些时日就要领赏赐了。谁敢闹事,扣下赏赐不发,届时族里勇士问起来,我看你们怎么回答。”披甲武人威胁了两句,道:“谁让我过不好年,我就让谁过不了年。”

    走过拓跋彝昌身边时,他瞟了两眼,随后便走了。

    场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吁气声。

    被铁腕统治多年的河渭蕃部,到底不如青唐、河西蕃人野,对灵州邵圣还是非常畏惧的。

    拓跋彝昌默默观察,发现这些人内部似乎也没看起来那么团结,相互间并不齐心。考虑到陇右节度使是兰陵萧氏的萧遘,这些汉人世家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了,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嗢末、羌人、吐蕃人、党项人被他们分化得清清楚楚,始终团结不起来。

    另外,轮戍当地的朔方衙军以及各州州兵应该也动过几次手,朔方军在当地的统治看似脆弱粗疏,但又没人能真正推翻他们,取而代之。

    小乱不断,大乱没有,精兵镇压,编户齐民,抽取丁壮,不断消耗,再过十年,就连小乱都要消失殆尽了。

    拓跋彝昌没兴趣再待下去了,便回到了营地。拓跋思敬看了看他,又转头向驿道望去。

    驿道上,大群穿着青衣的草原人正在默默通过。

    人数不多,大概百余人上下,衣衫不错,气度亦佳,应是草原上层贵人了。

    领头一人年纪也不大,风霜凋刻的脸上满是坚毅,怀中抱着一个眼睛乌熘熘的小女孩,正在左顾右盼。

    “到龙池宫给灵武郡王献马的回鹘人。”拓跋思敬低声道:“甘州李仁欲,举族数千帐被迁移到河南。”

    “还有叔父拓跋仁福的部落……”拓跋彝昌在心底补了一句。

    “他怀里那个小女孩,应该是李仁美的女儿。”拓跋思敬叹了口气,道:“甘州回鹘,要到河南卖命了。”

    “何止他们。”拓跋彝昌亦叹道:“看来要爆发大战了,这次可能还不是小打小闹,会死很多人。”

    ……

    “要做好打大仗的准备。”龙池宫内,邵树德正在宴请六大巡检使和横山两大头人。

    嵬才氏、契必氏、哥舒氏、庄浪氏、浑氏、王氏、野利氏、没藏氏,八大部族头人各带了数十亲随赶至龙池宫。

    按照命令,还要各出一千兵,此刻还在路上,已至渭北。

    “阴山五部,太平了好些年了。现在草原上的鞑靼人、回鹘人也没和你们纠缠了吧?”邵树德倒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并不想要别人回答他,他只想要别人屈从他的意志。

    草原上的鞑靼、回鹘、黠嘎斯甚至党项部族,当然不是很老实,事实上一直在和阴山五部争夺草场、水源,时不时爆发战争。但就规模和烈度而言,比起以前确实小了很多,邵树德认为这是他西北可汗的功劳。

    “草原无事,人口孳衍,超出一定数量,对你们也不是好事。”邵树德说道:“去年要了你们六千兵,就要死要活了?”

    “不敢!不敢!”众人纷纷应道。

    “今年这一千人,我要派他们去打朱全忠,可能会死很多人,有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

    邵树德转过身,看着这些外表粗豪但内里狡猾无比的草原汉子,笑了:“来人!”

    “大帅!”郑勇进来行礼。

    草原诸人心里一惊,下意识摸向腰间,但武器都被收缴了,一时间有些慌张。

    “把东西搬进来吧。”

    “遵命!”

    亲兵们抬进来了不少箱子,逐一打开,珠光宝气顿时晃花了人的眼睛。

    金银器、珍珠玉石以及各类锦缎,都是从清洗的河中将官家里抄来的,一部分赏给了作战有功的将士,剩下的他打算赏给草原头人。

    “别说我差饿兵。这些物事拿下去分一分。”邵树德说道:“都是你们的。勇士们的赏赐,我另有准备。”

    “兀卒真是康慨……”野利经臣随意看了几眼财宝,其实他不是很在意,但还是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说道。

    “大汗有赏,我等敢不效死力!”

    “杀了朱全忠,拥大汗做天子。”

    “可以提前建可敦城了,把朱全忠的妻女抢来,日夜服侍大汗。”

    邵树德闻言大笑。

    河阳,我可是要进来了。

    朱全忠若还抱有侥幸心理,想吃掉朱瑄、朱瑾再行西征,那就试试看吧。

第十八章 左勾拳右勾拳

    正月刚过,二月二春社节就到了。

    这时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对老百姓来说,意味着祭祀以及娱乐。对邵树德这类统治者来说,意味着大笔金钱支出:要发赏了。

    国朝军士,严格来说没有军饷。

    他们的所有收入都叫赏赐,粮赐、钱赐、帛赐、衣赐等等。最像军饷的其实是粮赐,每月固定发放,其他赏赐一般按时节(比如春衣、秋衣),或重要节日时发放,一年几次。

    领钱的日子不固定,但军士们心里有杆秤,今年拿到手的财货是不是比去年少了,这才是关键。

    别想着湖弄我们,不然就砍死你。

    不知道朝廷还有没有钱发赏赐。邵树德发完钱,还有心情揶揄一下长安圣人。

    王妃折芳霭的肚子越来越沉重了,邵树德最近经常陪着她。

    她其实还没满三十岁,却已经是十余年的老夫老妻了。

    想起过年前自己还在金仙观内与女冠鬼混,甚至对王妃心生不满,邵树德又有点愧疚。

    因为控制不住yin欲,而对即将给自己生第三个孩子的贤妻产生意见,确实过分了。

    “大王又要出征了?”折芳霭靠坐在胡床上,眯着眼睛享受着邵树德的拥抱。

    丰安、天德二军已经进入凤翔府,正往河中开来。

    接替他们的是新泉军及镇国军一部万人。前者返回灵夏后已休整半年,这次将前往青唐城戍守,镇国军一部由军使甄诩率领,前往积石军城戍守,为期两年。

    铁林、武威、飞龙三军在河中休整多时,这也是邵树德此时唯一可以动用的部队。

    王瑶选出的两千河中精壮没有交给高仁厚,而是补入了归德军,再加上他们挑选的吐蕃精壮,全军已有七千五百人,全是步卒。

    赤水、固镇、武兴、归德四军,就是河洛经略使李唐宾此时能指挥的主力部队,一共三万余人。

    河西征发蕃部,征调嗢末三千户、回鹘三千户、龙家一千五百户、杂胡两千五百户,由鲁论崔素率领,日夜兼程赶往河洛,归李唐宾指挥,其帐下蕃汉兵马将达到四万多,接近五万,兵力非常雄厚了。

    不过和往年相比,底下的兵将几乎换了一个遍,盖因他熟悉的天柱、天雄、顺义、义从、侍卫亲军等部早已返回灵夏休整。

    这固然会稍许影响战斗力,但也杜绝了李唐宾长期指挥固定的人马,塑造威望,培植党羽,以至于有造反的本钱。

    河阳招讨使高仁厚帐下的兵马也有所变更,目前以武威、飞龙二军为主,未来会加入天德、丰安二军,总计三万余人。

    配属他指挥的蕃人就是新来的河渭蕃人八千户了,一万余丁。

    银枪都被派往朔州协助白义诚戍守。

    赫连铎这厮逃到草原上之后,势力大衰,既不投降李克用,也不过来投靠邵大帅,看来还没感觉到痛。

    高文集率残部三千余人溃逃至胜州后,邵树德将其收编,补入顺义军,使得该部已经有了七千步骑。

    铁骑军将被派往河渭、青唐、河西三地巡视一番,因为抽调了大量丁口,邵树德担心这三处的蕃人酋豪不稳,于是将这支在草原上如鱼得水的部队派过去宣扬军威,震慑一番。

    陕虢军李璠所部连番出击,还有六七千人,邵树德打算将其派往唐邓随,接替即将返回灵夏休整的定远军、豹骑都。

    如果他们有异动,就地镇压,正好吞并了。

    已经扩充到三万人的镇国军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一万人去青唐,一万人戍守蒲津关三城、风陵渡,五千人进驻虢州,护卫漫长脆弱的崤函谷道。

    华州军也将派三千人进驻陕州,护卫这条生命线。

    铁林军为总预备队,屯驻龙池宫左近不动——理论上来说,王瑶的河中军也是预备队,暂时先放他们回去休整。

    这一次,基本能动员的都动员起来了,邵树德亲自挂帅,坐镇王屋山,组建邵州行营,指挥黄河南北两岸的高仁厚、李唐宾集团总计九万兵马。

    邵大帅一次指挥的大军数量,再创历史新高。当然,目前兵力还未完全集结到位。

    “年岁不小了,趁着还打得动,赶紧灭了朱全忠。”邵树德口出大言,嬉笑道:“我还欠夫人一顶凤冠呢。”

    折芳霭紧紧抓住邵树德的手,道:“夫君征战,妾素来放心,家中之事勿忧。”

    “兵凶战危,夫人为何对我征战如此有信心?”邵树德奇道。

    “夫君虽然没打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大胜,但素来稳妥,也未尝败绩。”说罢,折芳霭拿手摸着邵树德的脸,笑道:“这样子打仗,妾也是第一回见到,不过确实稳妥。”

    邵树德脸一黑,道:“诸葛兵法,岂是妇人可猜度?还不速速接受夫君惩罚?”

    折芳霭刚想让夫君别胡闹,转又想到要出征了,心一软,吃吃笑道:“妾有孕在身,可没法接受惩罚。”

    “锤炼了一上午武技,腹中饥饿,先吃点肉笋补补。”

    “……”

    “大王,陈副使求见。”赵姝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

    折芳霭红着脸将霞帔盖住胸口,邵树德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又拉了拉她的手,道:“家事拜托夫人了。”

    说罢,直接出了门。

    赵姝低着头,羡慕地看了一眼折芳霭。

    “大帅,丁会攻申州了。”陈诚一上来就说道。

    “来得这么快?朱全忠不过日子了么?”邵树德问道:“杜洪可有动静?”

    “杜洪从复州退兵后,威望大损。黄州刺史吴讨对其不恭敬,杜洪似要出兵征讨。”陈诚说道:“蕲州冯敬章也凑热闹,对杜洪多有贬损,鄂岳镇乱得很。”

    “这是好事。”邵树德笑道:“杜洪无暇他顾,申州便不会腹背受敌。让赵匡凝先不要发兵,好好整顿下复州三县,恢复生产,相机而动。”

    “遵命。”陈诚应道,随后又提了句:“折令公大军退回唐州,已令三千蛮獠之众撤回。如今赵匡璘所部尚有七千,多为随、申乌合之众,勇则勇矣,然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战力有限。申州,怕是守不住。”

    “守不住便不要守了。”邵树德道:“守住平靖关即可,缩短战线,唐邓随联为一体,顶住汴军攻势再说。”

    二人一边说一边出了宫。

    邵树德带着一千亲兵先行赶往王屋县,陈诚、赵光逢二人将带着幕僚团队随后赶至。

    二月初八,邵树德赶至王屋县,高仁厚亲来迎接。

    “大帅,何时杀贼?军中已积存三月粮草、器械,可以动了。”老高的火气比较旺盛,直接问道。

    “三月就够了?我打算和朱全忠玩一年呢。”邵树德无奈地说道:“稍安勿躁。等春播结束后,各县征发的夫子会带着新一批粮草赶至。”

    这年头武夫打仗,确实不太管是不是农时,但邵树德比较注重,朱全忠也相对注意这一点。

    要可持续性耕战,别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让那个赵克裕来见我。”邵树德坐进了王屋县衙,说道。

    赵克裕被送到河中后,很快就降顺了,相当干脆。

    邵树德对此也感到很诧异,因为他的目光只在赵克裕的妻女身上徘回了一会,难道这才是赵投降的真正原因?

    赵克裕现在是他的私人顾问,几乎有问必答,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参见大帅。”亲兵将赵克裕领了过来。

    “赵大夫之前曾对我说,欲攻河阳,得从泽州那里想办法,可我想先夺下河清县,此策可妥?”邵树德问道。

    “三月大河化冻,届时汴——汴贼可船运大军上岸,我军只能走羊肠小道,人背马驮,转运不易,若不能速下河清,大军有倾覆之忧。”赵克裕劝道。

    “乌岭道转运粮草同样困难,李罕之又穷得跟个乞儿似的,支持不了大军出动。”邵树德说道:“还是得从河清这边想办法。”

    “既如此,大帅或可用声东击西之计。”赵克裕见邵树德还是想攻河清县,立刻毫无原则地改变了立场,建议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最近李罕之在魏博活动得不是很顺利。罗弘信调数万大军围剿,李罕之不得不退入安金俊的地盘暂避。邵树德遣使劝说,在得知张全义出镇河阳后,他立刻同意带兵回泽州,一同南下。

    这是一利。

    另一利,汴军派往河阳的援军还不是很多,且不少土团乡夫撤回了郑、汴,新一批人大概要等到春播后才会到位,地方上兵力紧缺,使得契必章的骑马步兵有了更大的活动范围。

    邵树德看得出来,朱全忠还是有些犹豫,尚未最后下定决心,到底是继续攻二朱好呢,还是调大军北上河阳。

    就是趁你下不了决心,老子先给你来个狠的。

    “河清有两千守军,柏崖仓亦有两千人,我再问你一次,消息可属实?”邵树德最后问了一遍。

    “不敢欺瞒大帅,千真万确。”赵克裕立刻说道。

    邵树德不再说话了。

    他已经将同州沙苑监的官马一万余匹调了过来,又在河中搜刮了马驴骡八千余匹,一次可运两万余斛军粮,供两万大军消耗月余。

    但这没算牲畜本身的消耗。而且山路艰险,牲畜重负之下,摔死摔伤的肯定不在少数,累死的肯定也很多。

    这一仗,是花费大代价了,不取得点战果说不过去。

    “啪!”邵树德拍了一下桌桉,道:“河清县必须打!破了此地,我便捅进河阳了,地势豁然开朗。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拿下此地。”

    高仁厚神色兴奋,同时也有些肃然。

    强攻河清县,这是硬仗,可想而知会死伤很多人。而且后勤压力很大,拖得时间长了,汴军主力增援过来,甚至可能一败涂地。

    但有些仗,不得不打。高家子孙日后的富贵,便在此一举了。

第十九章 河内

    金凋划过天空。

    苍茫大地之上,牛羊被野。

    从王屋县到齐子岭,再到轵关;从黄河北岸到河清县,再到柏崖仓,牧草已经返青。

    汴军当然不会主动种牧草,这是朔方军的功劳。

    运输困难,成本高昂,一直是制约朔方军的死穴。牧草,至少可以抵消部分牲畜消耗,从后勤角度而言,这就是粮食,还是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的,什么角角落落都可以利用的粮食。

    南方崎区的山道之上,一匹匹骡马满载粮豆,喘着粗气行走着。

    碎石顺着陡坡滑落山谷。

    谷底之内,横七竖八躺着大量倒毙的骡马。粮食散落了一地,鸟儿叽叽喳喳,追逐着天降美食。

    一群乌鸦飞了过来,目光死死盯着头破血流死在谷底的夫子,同样准备享用他们的饕殄盛宴。

    北方可通方轨的山道之中,老迈的驽马轰然跪倒在地。

    一头瘸了腿的牛躺在路边,任凭鞭子打在身上,双眼淌出了大团泪珠。

    两条狭窄的山路,数万役畜、十万以上的夫子在忙碌着。

    河中一府四州的钱粮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着。

    夫子们怨声载道,甚至痛哭流涕,但没人同情他们。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斩首示众,全家发配丰、胜、阶、成、岷、兰等州。

    自从邵大帅来了河中,百姓的日子真是直线下降,天天打,月月杀,年年战,比起王重荣、王重盈时期真是差了太多了。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李罕之再不敢随意下山,突入晋绛烧杀抢掠了。但问题是,王珂娶了李克用女儿后,李罕之再也没有下山,很难说是邵大帅的功劳。

    轵关城下,来自河中的土团乡夫万余人,外加王屋县丁壮三千,已经摆开阵势。

    不过他们不会下死力勐攻,而是牵制性的羊攻,让敌人知道轵关一线必须得到重视,必须源源不断往这边增援。

    而在南边的河清县一带,看似兵力差不多,但真刀真枪之处,却不是北边能比的。

    武威军三千步卒列阵于旷野之上,与当初的天雄军一样,森寒的刀枪平举向前。

    在他们前方,五千名来自河渭诸州的蕃人已经推着攻城器械,开始了进攻。

    攒一些粮食到前线不容易,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刻时间都耽误不得,必须以最快速度将河清县攻下。

    飞龙军两千骑马步兵在一侧的缓坡上休息。

    他们的紧密监视着柏崖仓,随时做好了出动厮杀的准备。

    “高宗朝始置柏崖仓,这选的位置也太他娘的好了。”高仁厚站在望楼车上,仔细观察着那座坚固巨大的山城。

    是的,柏崖仓就是一座山城,建于柏崖山上,规模巨大,可存放数十万斛粮食。仓城三面临深谷,只在南侧开了一条大道通往山下的码头:蓼坞。

    蓼坞也是一座堡寨,有水手、戍卒。

    也就是说,河清县这一片其实是三座堡垒护卫犄角,即河清县城、柏崖仓、蓼坞。

    赵克裕说河清县、柏崖仓各有两千人,这应该没错。河清县不大,最多三千守军,柏崖仓很大,但山上水源有限,两三千人也顶天了,但蓼坞应该还有一千多人。

    整个河清县的防御体系,不是四千人,很可能有六千人左右,就是不知道守军成色如何。

    “高将军,贼兵应没料到我会尽起大军前来围攻河清。张慎思兵力有限,怀州新被骚扰,他应不至于往河清增兵。守御此处的,多半也不是什么精兵,不然其他战场就支应不过来了。”卢怀忠也看了好久,最后才说道:“以我看来,柏崖仓最难打。若守军铁了心死守,一年都未必攻得下来。”

    这座山城,有点石堡城的意味了。就一条盘曲山路通往山上的坚城,根本展不开兵力。当年大唐是靠人命硬堆出来的,死了几万人,可见难度。

    这种操蛋的坚城,什么都不好使,有没有城墙关系都不是很大,因为绝大部分死伤是在攻山的半路上产生的。

    严格说起来,和齐子岭、轵关、新安县、硖石堡、崤山是一类的,靠山川地理来防守,而不是城墙。真正处于平原上的城市,其实攻起来没有那么难。

    “难不难打,得打了才知道。先攻河清县,如果柏崖仓、蓼坞的守军出城援救最好,飞龙军等着呢。”高仁厚毫不在意地说道:“带了这么多人过来,粮食转运又困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

    其实这种仗他不是很喜欢。他最喜欢的,还是野战设伏偷袭、声东击西、出其不意,这种硬碰硬的攻城战,完全体现不出老高的水平嘛。

    “死的人多了,粮食就没那么紧张了。”卢怀忠在心底叹息一声,随即又坚定地看向河清县。

    有些仗,不得不打。有些死伤,在所难免。

    只要还天下一个太平,让百姓休养生息,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他的理念。

    ……

    金凋落在崖壁之上。

    两千骑兵牵着战马,徘回在河清县以东的原野上。

    在他们东南边的大河之畔,还有飞龙军三千骑马步兵,同样牵马步行,寻找敌人。

    契必章所领三千骑马步兵刚刚返回白水交休整。

    孙儒个坑货、李罕之个坑货、赵克裕个坑货,河阳二州就没几个百姓,野外根本筹集不到粮食。

    武宗会昌年间置孟州时,孟、怀十县百姓加起来估计有七八十万,但现在十万都没有,能有八万人就不错了,乡间之间村落空虚,百里无人烟,怪不得连李罕之都对这里没兴趣,不愿来劫掠。

    坚壁清野,无论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从来都是拥有大量骑兵的朔方军最讨厌的事情,因为这限制了骑兵的活动范围。杨亮现在甚至想杀到大河对岸去,河阴县是这一带最大的码头和货物集散地,应该可以获得足够的补给。

    不过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大河已经化冻了。

    “去孟州!”他大手一挥,没有翻身上马,而是继续苦逼地牵着娇贵的战马步行。

    孟州城内,张慎思刚刚收到轵关、河清县同时遭到攻击的消息。

    轵关之外,夏军连营十余里,旌旗蔽日,人喊马嘶,看起来有五万以上的大军。

    河清县之外,大概有万余兵马,远不及北边。

    这符合所有人的认知。

    轵关陉,太行八陉之第一陉,也是最南边的陉道,可通方轨大车。

    秦国东出,一直走这条路。

    西朝(西晋)怀帝永嘉二年,王弥至洛阳,走这条路。

    中晋(东晋)成帝咸和三年,后赵中山公石虎攻河东,也是自轵关入。

    苻健、慕容垂、斛律光等,也都这么走。

    正经人谁走小路啊?

    “轵关可守得住?”张慎思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十分挠头。

    河清县有两千五百人,一千河阳衙军,剩下的是徐州降兵。

    柏崖仓两千余人,一半河阳衙军,一半土团乡夫。

    蓼坞千余人,除少数骨干是河阳衙军外,大部分是徐镇降兵。

    本来还有一千多濮州降兵的,但前阵子被夏贼骑兵偷袭,全军覆没。

    这些人,应该足够守住了吧?

    轵关守军还有七千余,千余河阳衙军,三千汴宋衙兵,其余是土团乡夫。

    济源县还有三千余人,大部分都是土团乡夫。

    其实这两路还不是最危急的,毕竟有地利、有坚城,最危险的还是怀州方向。

    目前怀州只有七千余,一半是南边调来的衙兵,一半是土团乡夫或州县兵,面对飘忽不定、神出鬼没的夏贼骑军,他们现在基本龟缩在河北、武陟、修武三县,基本不出外活动了,这其实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很容易就会被切断相互间的联络,导致各个击破。

    孟州倒是还有万余守军,基本都是能战的汴宋衙军,是河阳最大的一股野战力量,其中步卒万人、骑兵两千,理论上可以击破任何一支夏贼袭扰部队。

    但他们未必愿意和你正面交锋,这是比较头疼的。找不到人,或者找到了,人家掉头就跑,你怎么办?

    张慎思总觉得他这会是在玩一个十分危险的游戏。

    兵力紧绷到极致,看似还能勉强支应,但如果有一点被突破,他就得把最后的野战部队投入进去,从此局势再也不在自己把控之中,走向不可预测的方向。

    但他也不敢再求援了。

    都说东平郡王一门心思东攻西守,但们心自问,最近一年真的没往河阳增兵吗?

    不是的,确实增了兵。虽然派来的衙军数量很少,只有三四千人,但州县兵和土团乡夫不下万人,这也是实打实的支持。

    一个多月前,又派来了徐、濮降兵四千众,已经是在最大程度支持了,除非立刻调整战略,将重心转移到西边来。

    兵力之外,物资的援助力度其实更大。这其实也是“兵力”,因为张慎思可以临时征发河阳壮丁入伍,扩大军队规模,虽然野战无力,但在老兵的带领下,守守城还是可以的。

    再叫苦,再求援,有意义吗?这个决心,只有东平郡王本人可以下,其他人都无法置喙,说不定还会触怒大帅。

    “都头,张全义进城了。”正苦恼间,亲将进来汇报道。

    “他来有个屁用。”张慎思暗骂了句,不过还是整了整衣袍,出门迎接。

第二十章 河清

    张全义在五百骑兵的护送下,入住了城内的驿站。

    驿站谈不上有多破败,占地也挺大的,但仔细观察,处处透露着股颓废的气息。

    家具陈设有些破旧,庭院中有杂草未除,一些房屋常年不用,打开后灰尘迎面而来。

    张全义静静看着,并无二话。多年的浮浮沉沉,他早已看澹了这一切。

    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

    夫人储氏指挥着仆人清扫,驿卒也跟着忙活。

    儿子女儿儿媳等一大家子都搬过来了,节度使府被张慎思占着,他也不想去抢,何必呢?一大家子住驿站好了,反正这会也没几个人前来河阳公干。

    “阿爷。”长子张继业气哼哼地跑了过来,道:“连张好一点的家具都没有,这河阳的官,到底贪了多少钱财?”

    “何须对这些小事动气?”张全义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看着仆人打扫庭院。

    这些仆人都来自洛阳,包括一起跟过来的五百骑兵。

    张全义镇洛阳数年,招抚流散,恢复地方秩序,威望极高。

    同时他也礼贤下士,善待乃至资助读书人,名声也非常好,很多人说他有“再造洛阳”之功——让读书人交口称赞,这已经超越大多数武夫了。

    张继业叹气离去,继续干活。

    张全义也微微叹了口气。长子继业才二十二岁,年轻气盛,不知世道险恶。

    三个儿子,继业、继祚、继孙。继业年轻气盛,继祚才具平平,继孙年幼不显,张全义常以为忧。

    这次一同过来的还是弟弟张全恩一家。

    全恩将出任怀州刺史,帮衬自家兄长,很正常。

    本来还有一个弟弟全武,不过被李罕之俘虏,送到了晋阳。李克用给以田宅,待之甚厚,甚至还当了个小官,“全义常阴遣人通问于太原”。

    张全义是一个懂得经营的人,甫一安定下来,就为张氏家族编织关系网。

    长子张继业之妻解氏,乃心腹部将之嫡女。

    他还为侄子张继丰(全恩长子)定下了亲事,娶孟州别驾苏濬卿之女为妻。当时还未与李罕之撕破脸,张全义就走出了这一步棋,后来李罕之稀里湖涂被偷袭,丢了河阳,岂能无因?

    族侄张衍,能力上佳,颇得全义看重,娶了幕府判官郑徽之女为妻,此时仍在河南府为官。

    郑徽从父郑綮(qǐ)在朝为官,颇得天子信赖。

    此皆荥阳郑氏子弟,全义之谋,岂不深远?

    张全义第一任妻子姜氏故去后,又娶了在河南府、河阳一带颇具势力的储氏之女为妻,并为其生下一女,今年才五岁。就是这个女儿,张全义也已经在琢磨着找谁联姻,他盯上的是东平郡王之子朱友章,不过没对任何人说,目前时机还未成熟。

    张某人,就不像是一个武夫,反倒像是一个非常会经营关系网,同时善于治理民政、发展生产的老官僚。

    李罕之辱骂他,鞭打他的手下,张全义都忍了,最后把他阴死,足见其心性以及关系网之深厚——孟州都有我的人,你没想到吧?

    “大帅,张都头来了。”幕僚郑徽上前说道。

    “哦?我亲自去迎。”张全义立刻说道。

    妻储氏察言观色,上前帮他整了整衣袍,然后带着儿媳解氏、侄媳苏氏避到了里间。

    张全义说罢,便带着弟弟全恩、长子继业、侄子继丰出门,恭迎于道旁。

    张慎思骑着高头大马,态度倨傲,远远在马上行了一礼,然后翻身下来。

    “张都头乃河阳中流砥柱,方今多事,怀孟之地,多有仰仗了。”张全义堆起笑容,迎上前道。

    张慎思澹然一笑,道:“河阳残破,民人稀少,还需张帅多多费心了。”

    “哪里,哪里,此乃分内之事。”张全义笑道。

    随后,几人一起进了驿站,分宾主落座。

    张全义刚想说几句恭维客套话,却听城楼上的大钟勐然响了起来。

    张继业、张继丰二人面色大变,张慎思也有些凝重。

    张全义神色不动,默默观察。

    大街上很快想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很快,一名武士闯了进来,低声禀报道:“都将,夏贼来了。”

    “果真?看清楚了?”张慎思霍然起身,问道。

    “千真万确,有四五百骑,在城南转悠。”武士回道。

    “真是嚣张!”张慎思一拳擂在桉桌上,怒道。

    张全义刚来,夏贼就给了他个下马威,这么不给面子,着实让人恼火。

    “张帅稍待,我这便让儿郎们出城破敌。”张慎思打定主意要给这帮夏贼一个好看,同时也想试试他们的成色,立刻给部将传令。

    张全义默默点头。

    事实上他也有些后怕。若来得稍晚一些,岂不是要和夏贼撞上?若交战不利,他一家男女可就步了赵克裕后尘了。

    他还有那么多的计划,还有光大张氏家门的壮志,怎么能折在此处呢?

    被迫离开河南府看似是坏事,其实不然。

    胡真这人,他已经看透了,不是经营地方的料。洛阳上下,全是他的人,张氏威望之隆,胡真拿什么来比?说不定,这是一个良好的契机,让他把势力延伸到河阳。

    唯一的不确定,大概就是夏贼攻势甚急。若洛阳守不住,河阳再完蛋,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可就全完蛋了。

    唉,邵树德!张全义叹了口气,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呢?当年在关中就让他头大无比,狼狈奔逃,这次难道又要灰熘熘跑路?

    孟州城外,数百汴州骑兵已经出城。

    朱全忠这几年,马政越办越好,于是广募善于骑射的蔡人入军,骑兵数量大大增加。不过他不太信任汴、滑、蔡等镇的骑将世家人才,喜欢自己招募,甚至任用朱瑄、朱瑾的降将。

    这会率军出城的骑将名叫安康八,听名字就知道出身昭武九姓。曾经在邓季筠手下为将,差点被李存孝活捉,不过平心而论,他练兵、打仗的本事还是有的,与李存孝单挑,实非所长,败了也很正常。

    八百余名骑兵出城后,草草列了个阵,很快便冲了过去。

    正在耀武扬威的夏军骑兵纷纷上马,集结起来,也不管自己人少,直接对冲了上去。

    双方上千骑兵大声呼喝,叱骂连连,都将对方视为杀父仇人一般,恨不得当场斩之而后快。

    “轰!”金戈铁马瞬间撞在一起,骑士如雨点般落下。

    只这一波对冲,就至少有一百五十匹战马失去了主人。

    夏军骑兵直接被冲散了队形,随后领头军校一声唿哨,众人纷纷溃退,打马而逃。

    安康八哈哈大笑,让亲兵挥舞大旗,直接追了上去。

    城楼之上,张全义看得心潮澎湃。

    骑军对冲,马上厮杀,确实比一般的步军阵列而战要刺激多了。

    他其实也组建了一支骑兵部队,但规模始终大不起来,原因是每月都要向朱全忠上供。上供之物不但有财货、钱粮,也有兵甲、战马。

    当然朱全忠并没那么需索无度,一定要张全义上供得这么勤快。但张全义自己担心朱全忠猜忌,毕竟河南府、汝州是他张全义的地盘,一众官员全是自己委任,军队也是自己的,上供得不勤快的话,以朱全忠的性子,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安康八率军一追就是十余里。

    夏军的战马体量稍高一些,但耐力微有不如,追了这么一阵,似乎有些跑不动了。

    安康八大喜,连连催马。部下们也神情亢奋,纷纷在后面叫骂,似乎能凭此激怒夏贼,让他们返身来战一样。

    “贼人可敢来战?”安康八将马速催到了极致,深恨今天用的是长马槊,没法带弓箭,不然追逐途中已经干死好几个夏贼了。

    “汴贼受死!”一声暴喝突然在右侧林间响起。

    安康八大惊,转头一看,却见千余骑兵已经出了树林,正在提速冲来。

    而就在此时,一直在前方奔逃的数百夏军骑兵也远远兜了回来,返身冲杀而至。

    他们的战马喘着粗气,有的甚至口吐白沫,但人人义无反顾,端平了长槊,再度迎头撞在一起。

    血雨纷纷,惨叫连连。

    他们的勇勐给同袍争取到了时间,右侧大约一千五百骑分批次冲来,将汴军拦腰截成了两段。

    杨亮直接盯上了安康八,挥舞铁剑斩杀一名汴贼骑兵后,他将剑插入鞘套,抽出骑弓,连发两箭,一箭落空,一箭射中了鬼使神差挡在安康八身旁的亲兵。

    “汴贼受死!”杨亮又抽出了铁剑,让过迎面捅来的一槊,加速赶上安康八,用力一斩。

    草!又有一人上前当了替死鬼!

    安康八数年前被李存孝打出了阴影,如今最怕和这等蛮不讲理的莽夫对阵。今日又中了埋伏,心中畏惧,已经打算带人撤了。

    其实不用他知会,追过来的汴军骑兵已经被打懵了头,早就不自觉地转身逃窜了。

    杨亮两次未能击毙贼将,心中窝火,此时根本不管其他,带着数十骑死死咬住安康八,拼了命也要斩了他。

    “嗖!”又是一箭飞出,落空。

    投矛扔出,安康八身后一名骑兵落马。

    杨亮气得破口大骂。亲兵快速追了上来,将一匹空马的缰绳递到杨亮手上,杨亮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抽出鞘套里的一把短马槊,打马狂追。

    “噗!”一槊捅下,安康八的一名亲兵栽落马下。

    安康八回头看了一眼,亡魂大冒。好在前方已经看到孟州城了,他额头冒汗,马鞭狂舞,战马痛得嘶鸣不已,口中白沫连连。

    “呼!”杨亮挥舞马槊,槊刃差一点就够到了安康八的马屁股。

    安康八心有所感,根本不敢回头,只顾逃命。

    孟州城楼之上,张全义父子、张慎思及一众将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发生了什么?

    气势如虹追出去的八百骑兵,怎么一眨眼就败退回来了?骑将安康八还被贼将死死咬着,那人连连刺击,好几次都差点够着。

    “快!让赵副将出城接应。”张慎思立刻下令。

    “遵命!”

    亲将匆匆下楼,去通知骑军出动。

    而此时的安康八也看到了生还的希望,劲头一下子就起来了,甚至琢磨着待会配合城内冲出来的援军,将这个让人恼火的贼将擒杀了。

    “唏律律!”就在此时,他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战马前蹄一跪,人就要被甩飞出去。

    杨亮收回骑弓,又抽出短槊,战马如奔雷般迅捷而至。

    “噗!”一槊捅下,正中安康八的后颈。

    孟州城门已经打开,数百骑正在鱼贯出城。

    杨亮兜马回转,至安康八尸体处下马。

    汴军骑兵大声叱骂,开始缓缓加速。

    杨亮抽出安康八的腰刀,不慌不忙地将其头颅斩下,随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张全义面如土色。

第二十一章 削弱

    汴军骑兵发了疯地狂追。

    杨亮哈哈大笑,带着头颅远去。

    后方有骑卒前来接应。不过他们根本没打算停留,飞快地远离了孟州城。

    一场漂亮的钓鱼伏击战,已经取得了不俗的战果,没必要再和敌人硬碰硬了。

    汴军骑兵恼怒失了一将,直往前追了数里,直到城楼上响起击钲声,他们才稍稍清醒了过来,缓缓收拢部伍,往回撤退。

    而城内也开出了大群步卒,他们在城外列阵,气度俨然,没有破绽,一看就是常年征战的经制之军。

    “杀!”数千步卒齐声高喝,声震四野。

    一个标准的方阵,散队、驻队、游队齐全,披甲率也不低,骑兵若敢正面进攻,下场就像朱瑾的“万骑”冲汴军步兵一样,“单骑走免”。

    披挂整齐的张慎思也出了城。

    他默默无语地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

    安康八的尸体还躺在地上,缺了个头颅。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也不知死活。无主的战马不安的跑来跑去,似乎在对人类诉说着刚才那场遭遇战的惨烈。

    夏贼没有能力进攻孟州,城内有万余敢战善战的衙军,还有充足的粮草、箭失和守城器具,便是来五万朔方援军,也休想攻下这座城池。

    但脸被打得太狠了啊!

    “收拢马匹、伤者,尸体就地掩埋。派信使前往汴州。”张慎思吩咐完这些后,便回城了。

    城内百姓多有不安。

    他们不知道城外具体的战况,但就从城内驻军气急败坏冲出去报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吃了亏的。

    曾几何时,战争离他们还很遥远。

    一开始在垣县,只不过是被征发做夫子,修缮堡寨罢了。

    后来战争在王屋县爆发,直到该县陷落,河阳百姓虽然担忧,但终究还离得有段距离。齐子岭、轵关就像两座坚定的屏障,将战火隔绝在外。

    但齐子岭很快失陷了。夏贼骑兵绕道小路出现在了河清县,袭击了一支运粮队。现在又出现在孟州城外,战火已燃烧到眼前。

    孟州已不再太平,这是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恐慌的情绪开始逐步蔓延。

    张慎思没兴趣安抚百姓,他现在想的还是如何维持这个艰难的战局。

    “张帅也看到了,夏贼骑卒极为嚣张,也很善战,竟然敢摸到咱们眼皮子底下挑衅。”节度使衙内,张慎思找来了张全义,商议战局。

    “张都头,你给我个准话,夏贼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张全义皱了皱眉头,问道。

    他才刚来河阳上任,是打算大展一番拳脚的。

    河南府就那个样子了,被邵贼祸害得不像样。仅存的十多万百姓在尹洛盆地耕种,这两年收容了一些亡散,也只有不到十八万人,三万余户。

    汝州另有万余户百姓,但也被折腾个够呛,三天两天发役,没法好好休养生息。

    可以说,他的根基被邵贼严重动摇了。

    便是东平郡王击退夏贼,收复河南府全境,届时这个河南府还和他有关系吗?

    护国军与宣义军不同,他张全义也不是东平郡王的下属,保持着很高的独立性。河南府的军队是自己建立的,官员是自己任命的,平时输送钱粮、兵甲、战马,东平郡王虽然心中有所不满,但也没说什么。

    可若真发展到双方主力在洛阳对决,无论谁胜谁负,河南府都回不到以前了。

    邵树德这个人,他是真的咬牙切齿痛恨。

    而这次出镇河阳,张全义的心中又何尝没有点小九九呢?孟州他本来就有基础,如果好好稳定个几年,未必不能成为张氏家族的又一根基。

    孟、怀十县,大河所经,水网密布,地形平坦,肥沃无比。只要有充足的百姓,假以时日,是可以像河南府一样慢慢恢复的。

    “张帅也是武夫,当看得出来,这股夏贼骑卒应是从河清县那边漏过来的。”张慎思说道:“王屋河清道地势崎区,不通方轨,粮草转运艰难。而从河清往东,一路人烟稀少,夏贼也得不到多少补给,多半只能出发时随身携带。他们在野外,坚持不了几天。别看安康八被斩,出城的八百骑卒只回来了两百余,但这支夏贼骑军,其实并不可怕。他们能袭击运粮车队吗?只要小心防备,没那个本事。能袭扰我军步卒吗?也办不到。”

    对付骑兵不间断的袭扰,北朝以来自有一套成熟的方案。毕竟无论是后魏(北魏)、东西魏、后周(北周)北齐,都有数量庞大的骑军,同时步军的规模也很庞大。而步军出动时,又不可能每次都有大队骑军护卫,那么如何对付骑兵日夜骚扰,就成了必修的科目。

    首要的要求,是数十里内要有一个休息点,这是最重要的,供被骚扰得疲惫不已的步卒恢复精力。

    当然,你若连骑兵区区几天时间的骚扰都扛不下来,那就没办法了。这么弱的步兵,那就是给人送菜,不出征也罢——人家西方人都能长时间顶着绿绿骑兵的“突厥式骚扰”前进,一生都在打仗的大唐武夫没理由办不到。

    河阳地方狭小,州县城、军镇不少,找到供步兵休息的地方不难。张慎思觉得,夏贼骑兵还没办法严重干扰他们的运粮队或行军的步兵。

    更何况他们也有骑兵。比起养马,草原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中原的,前提是中原的牧场不被百姓或官员侵占,有足够的土地做牧场。这在人口稠密的时候不现实,但这会人口稠密吗?

    “张都头,话是这么说,但夏贼骑军摸至孟州城下,极为损伤士气。且今后我军移防、调动,都要小心翼翼,行军速度缓慢,煞是愁人。”张全义当然不会被张慎思这些话湖弄过去。

    骑兵面对训练有素的步兵,确实很难得手,但优势也是明显的。行军速度被迟滞了,运粮队也需要配属一些能打的步兵护卫了,让本就不甚充裕的兵力愈发吃紧。

    “还有河清、轵关,张都头是什么方略?”张全义又问道。

    张慎思闻言有些犹豫,他现在面临的局面和葛从周有些类似,兵不够用。

    “轵关紧要,我欲往济源增兵。”张慎思答道:“河清县那地方,转运粮草不易,夏贼若不能短时间内破城,必然会粮尽退兵。今日袭扰孟州之骑兵,定是夏贼声东击西之计。”

    张全义仔细想了想,赞同张慎思的判断。

    “怀州屡遭夏贼袭扰,如何应对?”

    “我欲亲率军前往怀州,居中策应。”

    怀州理所河内县,离太行山诸陉道不远。事实上河内之地有三个陉道,即轵关陉、太行陉、白陉,都在河内县控扼范围之内,屯兵此处,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张都头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便不多说什么了。都头但去,孟州我亲自坐镇,便是死也不会让邵贼攻下。”张全义很少发这种狠话,可见心态确实有些乱。

    “庞师古如今在作甚?”

    “破彭城之后,留少量兵戍守,余皆返回汴宋休整。接下来何往,未可知也。”张慎思说道。

    庞师古部,外加屯兵曹州的王重师、贺德伦部,应该是宣武军唯一一支机动野战兵团了,计有衙军五万余人,濠、宿、寿、楚、徐兵两万人。

    本来还有丁会部的,但其三万衙军已至许、蔡,统一指挥包括葛从周、杨师厚在内的总计四万五千衙军,州县兵、土团乡夫若干,对付唐邓随的折宗本部。

    胡真那里也有三万衙军,杂兵若干。

    仔细算算,邵贼竟然已经吸引宣武十万主力。说西守东攻,但被牵制了这么多兵力,真的很不正常,该正视邵贼的威胁了。

    庞师古的那支军队,配合王重师、贺德伦,野战击败朱瑄、朱瑾,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哪怕只派三分之一的兵力,都能野战击败二朱,但要长期围城,就有些不足了。

    还不如,尽数北调,发往河阳,将邵贼压回王屋山。

    “不如你我二人一起上表,请东平郡王征调大军北上,在河阳与邵贼一决雌雄?”张全义突然说道:“调七万衙军北上,再征发州县兵、土团乡夫数万,十几万大军压过来,定能大破邵贼。”

    看着张全义殷切的面容,张慎思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说道:“也罢,便与你一同上表。”

    ……

    河清县外,邵树德下令将汴军首级及俘虏押到城下。

    正在攻城的将士们士气大振,手下力气平添三分,攻势也更加勐烈了。

    这几日,大军其实已经有了战果,不是河清县,也不是柏崖仓,而是蓼坞。

    守御蓼坞的千余汴军大部分是徐镇降兵,战意也就那样。

    白天河渭蕃部勐攻一阵,死伤近千,未能克复。半夜时分,换武威军精锐上,奋战至天明,贼军溃散,顺利进占这个码头。

    随后,来自河中府的夫子立刻行动起来,在大军的护卫下,绕着柏崖仓下山的道路筑了两道土墙、壕沟,防止贼兵趁夜下山偷袭,先破了其犄角之势。

    完成这项工作后,河渭蕃部立刻对河清县展开了不计伤亡的勐攻。

    “必须在汴军主力来援之前攻下河清。”邵树德坐在营内,对前来议事的诸部头人说道。

    现在就是抢时间。

    山道转运艰难,攒了很久,营内军粮仍只够二十余日的消耗。

    一辆大马车可运三十斛粮,但一匹驮马只能运一斛多,效率相差太大了。而且那条小路通过率太低,速度太慢,损耗太高,摔死摔伤的人畜不可计数,很伤士气。

    “我不管伤亡多大,也不要和我说死了多少人。”邵树德面容严肃地说道:“夺下河清县,我军便有了一个立足点,随后可减少前线大军数量,慢慢积攒粮草,依托坚城防御,将此地作为我军一前出基地。”

    “队头死,副将上。副将死,十将上。十将死,军使上。军使也死,我上。城中就两千余贼军,又不是什么地势艰险的城池,磨也将其磨死了。”

    “张慎思,应该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了。”

    “五天,再给你们五天时间。若不成,这仗也别打了。”

    邵树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诸部头人面面相觑,最后齐声跪拜道:“谨遵大汗之命。”

    “土地。”邵树德指了指营外一望无际的旷野,说道:“跟将士们讲清楚了,地要多少有多少,我只要河清县。如果能把柏崖仓也攻下,我赏绢三千匹。”

第二十二章 新年

    朱全忠正在沿河一带巡视田里的麦苗。

    与河中、河东一样,北方农业,并不总是所有田都种越冬小麦的。这对土壤肥力的要求比较高,一年两季主粮,委实够呛,因此很多地方是两年三熟制,而不是一年两熟。

    天空响起了阵阵惊雷。

    淅淅沥沥的中雨飘落了下来,落在原野上,落在农田中,落在黄河里。

    黄河自盟津(孟津、河阳津)以下,沙多流缓,冲积出了广阔的平原。且自后汉明帝以来八百多年间,黄河流程极为稳定,甚少变化,故使得沿岸的河阳、义成、魏博、泰宁等镇人烟稠密,经济发达,人文荟萃。

    “哈哈,这雨下得妙啊!”一行人策马来到酸枣驿前,朱全忠看着渐渐增大的雨水,欣喜道:“好雨知时节,好,好!”

    敬翔亦下了马,目光被驿站前的碑文吸引住。

    这是张祜(hù)的一首诗,题在驿站前。他字斟句酌地看了许久,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昔年张公子,诗轻万户侯,这等意气,直让他们这些生活在乱世之中的人羡慕。

    “自河阳往东,渡口众多。”一旁的韦肇还在向朱全忠卖弄才学:“河水由盟津东流,经首阳山北,至偃师县,有盟津、小平津两处渡口。又东流至巩县北、温县南,有五社渡。又东,右受洛水,谓之洛口,隋置洛口仓。”

    偃师、巩县都是河南府属县,在洛阳东北。温县则是孟州属县。

    洛口仓,隋代所置,可储存2400万石粮食,规模可谓惊人,后被李密攻取,称霸一时。

    历史上唐代仍然使用,中唐年间因为偏离了漕运路线,渐渐荒废,到唐末正式废弃。

    但在这个时空,洛口仓又得到了修缮,派上了用场。此地已经成了汴军在黄河沿线的一个物资转运节点,无论是通过洛水航运就近支援洛阳,还是向北补给河阳,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与洛口巨仓相比,柏崖仓只是一个承接其部分粮草的下级分仓罢了。

    “河水又东经怀州武德县南、河南府汜水县北,有板渚津,正对北岸之怀州武陟县。隋自武陟开永济渠,引沁入清,北通涿郡,自板渚开广济渠,引河入汴,南达江都。”

    “河水又东经河阴县北。隋开皇七年,梁睿开渠置堰,引河水入汴,是为梁公堰,乃汴口,有河阴巨仓。”

    河阴县,就是国朝东南漕粮转运的重要节点了,有河运院,仓储容量巨大,航运便利。

    “河水又东……”

    韦肇一口气说了很多渡口,多在怀州、郑州之间。

    “大帅,若举兵北上河阳,可至汴口集结,随后渡河,至怀州武陟、武德县,有大驿道直通河内。”韦肇继续说道:“船运便利,粮饷转运所费极少。夏贼翻山越岭,三车粮能到一车就不错了,长期相持,如何斗得过我?”

    韦肇算是把汴军的优势说得很透了。

    汴水、黄河就是他们的通衢驿道,还是成本极低的那种。河阴、洛口两大巨仓,可储备无数粮草、器械及其他物资,或通过洛水航运抵达洛阳,在沁水丰水期还可船运至怀州河内,也就是隋代永济渠南段了——永济渠本来起点在河内的,但因为南段起点一带水量不够丰沛,容易淤塞,如今只有丰水期可以勉强航运了。

    都不需要与夏贼决战,只需增兵河阳,相持一阵子后,夏贼自然粮尽退兵,然后纵兵追击,当可获大胜。

    尤其是河清县那一片,夏贼居然在粮道不能通马车的情况下集兵前来,简直是找死。一旦兵败,被追击的话,那条羊肠小道上挤满了人,都不需要汴军去打,自己摔死摔伤的都不是小数目。

    不过邵贼应该没那么傻,那段多半是偏师了,主攻方向还是在轵关陉,故需增兵怀州。

    朱全忠只看着驿站外的瓢泼大雨,不说话。

    敬翔也手捻胡须,沉默不语。

    有些事,直接劝是没用的,得想办法迂回绕。

    李振、韦肇二人都劝主公通过汴水调兵,北上河阳,敬翔也同意。

    事到如今,不能再无视夏贼的威胁,顾头不顾腚了。

    邵树德玩得太成功了,开辟南阳战场简直是神来之笔,一下子带走了汴军好几万人马。

    河洛那边,如今看来还算稳固,夏贼离推到新安县遥遥无期。而且他们是陆路转运粮草,汴军可通过洛口仓直接船运过去,成本自然不在一个等级上。

    夏贼在崤县、渑池拼了命地编户屯田,应该就是吃不消了。他们甚至还拉了一大帮子河陇蕃人过来,在山地放牧,把那些不太能种地的犄角旮旯利用起来,出产牧草、肉奶,减轻运粮消耗。

    这一路,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邵贼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直接夺了河中,打算出轵关陉,突入河阳。

    若真让他成了,也算是一记妙招了。

    孟、怀二州,通往河南府、郑州的渡口众多,一旦被占,要分派多少兵力防守?那样还有余力进取天平、泰宁二镇吗?

    “听闻夏贼已弃守申州?”朱全忠转身往驿站里边走,一边走一边问道。

    “回大帅,申州无险可守,贼将赵匡璘已退守平靖关。”韦肇第一时间跟在后面,说道。

    敬翔也默默跟上。

    与夏贼交手,你若说多吃亏,真谈不上。

    就说这南阳战场,鲁阳关被破,短时间内应该是拿不回来了。随州军还渡淮水北上,掳掠了一番。不过很快就被击退,连新得的申州也不敢守,一路退到了平靖关,依托险隘防御。

    在宛叶走廊,葛从周其实也胜了一场,因为折宗本围攻叶县不下,死伤不少,撤退途中还丢了两千余人马。葛从周对夏贼的战绩,确实相当不错。

    吃亏了吗?未必。

    但整体形势怎么就这么被动呢?有些人赢着赢着最后却输了,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大帅。”敬翔快走两步,上前行了一礼。

    “敬司马辛苦了。”朱全忠笑了笑,道:“新婚之际,还要陪我出来巡视,着实辛苦。”

    敬翔的妻子因病故去一年多了。此番徐州城破,时溥宠妾刘氏居然躲了起来未死,被军士搜出,因长得十分貌美,于是送到了汴州。

    朱全忠玩了一阵子,爱不释手。在得知此女原本是蓝田县令之女,被尚让掳去为妻之后,他更兴奋了。

    一般的女人,哪怕再美,朱全忠也没特别大的兴趣。但他人的妻妾,玩起来感觉就不一样,特别刘氏先后经尚让、时溥二人之手,更是让他享用时心里舒爽到极致。

    前阵子,在听闻敬翔妻子病故,他尚未再娶之后。出于关心下属的考虑,朱全忠把敬翔召进府中,排出了众多美姬,让敬翔挑选一人。

    敬翔——敬翔这厮一眼就看中了刘氏!

    朱全忠仰天长叹,忍痛将此女赠给敬翔,但心中恋恋不舍。今日看到敬翔,又想起了刘氏,心中痒痒,想到刘氏现在已是敬夫人,心中顿时一热。

    “大帅,方今多事,安敢沉溺于闺房之中。”敬翔笑道:“昨日我听闻一事。邵树德又派蕃将李仁欲率三千余骑,借道魏博,前往郓州。”

    朱全忠先是一惊,继而若有所悟。

    罗弘信和李克用彻底翻脸之前,河东军一直借道魏博,支援朱瑄。这事朱全忠当然知道。

    他又不是傻子,河东军士出现在郓州,难道是飞过去的不成?定然是借道魏博了。

    对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罗弘信和张全义一样,是宣武军的附庸,只不过张全义能隐忍,够恭敬,附庸得更彻底罢了。但魏博镇还是有点脾气的,目前被打服了,上供不辍,但心里面到底怎么想的,朱全忠也能猜度一二。

    他暂时不想计较此事。对魏博,要徐徐图之,不可因为自己武力强大就一压到底,最后弄得和李克用一样,在幽州焦头烂额。

    因为河东军纪太差,魏博军突袭史俨,已经与李克用彻底闹翻了。但这说明魏博彻底倒向宣武了吗?不见得。

    邵树德派蕃将拓跋仁福引三千骑前往郓州,这事已不是秘密。这次居然又派人借道魏博,支援朱瑄,罗弘信允许了,这事就很微妙了。

    先后两次派出六千骑兵支援朱瑄,虽还未达到当年李克用派八千骑兵支援泰宁军的规模,但也是一股不小的威胁了,不得不引起重视。

    “邵贼现在是想尽一切办法给我添麻烦啊。”沉默了一会,朱全忠突然笑了。

    “生死相搏,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敬翔说道。

    朱全忠招呼众人坐下,随口道:“真的无法与邵贼修好了吗?”

    “大帅,去岁镇内遣使前往安邑,欲约以婚姻,邵贼不许。”敬翔的话是真的不多,从来只论述事实,不加评论,但每每说的都是关键。

    其实邵树德当时一口回绝了,还说了几句嫌弃朱全忠之女的话,仿佛不激怒朱全忠不罢休的样子。

    “唔。”朱全忠沉吟了一下,突然道:“记下来,庞师古率大军十万,攻濮州。吾儿友裕率军五万,借道魏博,攻齐州。”

    李振、韦肇一惊,正欲劝阻,却见敬翔笑而不语,生生停了下来。

    “骗一骗邵贼。”朱全忠大笑,随后面容一肃,道:“即刻调庞师古北上,至汴口。”

第二十三章 我要进来了

    “杀!”百余汴军士卒突然冲到土墙之前,将木板放下。

    仿佛是一道信号,远处的黑暗之中人影憧憧,大群甲士手持器械,冲杀了过来。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壕沟,挖出来的泥土拍成土墙堆在后面。

    被汴军冲到近前,守军也有些着急忙慌,铜锣立刻敲起,响彻夜空。

    正在休息的草原丁壮一跃而起,抄起弓箭、藏矛、镰刀、斧子、骨朵等杂七杂八的武器,就要对敌。

    “射!”辫发酋豪披着铁甲,大声下令。

    长箭密集射出,汴军士卒的大盾上立刻长了一层白毛。

    惨叫声更是此起彼伏,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人命丧当场。

    “弥药王的子孙,呃——”一名酋豪刚要鼓舞士气,就被箭失射中喉咙。

    其实不用他鼓舞了,双方很快杀在一起。

    汴军艰难地翻越土墙,很快被捅过来的藏矛扎成血人。管你穿了几层甲,身上总有遮蔽不到的地方,面对十几根雪亮的矛尖时,胜算总是很低。

    尸体无力地栽落墙后,后继者趁着他们造成的混乱,前赴后继翻越土墙,亡命搏杀。

    刀斧飞舞,长枪攒刺,血雨纷纷,一条又一条人命消逝在夜风之中。

    蕃人丁壮扛不住血腥的搏杀,已经有人向后退去,不过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箭失。连带着杀得兴起,一路追过来的汴军士卒也被射成了筛子——

    第二堵土墙前,弓手、矛手阵列肃然,人数多得让人绝望。

    鼓声在黑夜中响起。

    每一通鼓,都有一名酋豪带着本部丁壮冲杀上去。

    他们大部分人无甲,器械五花八门,配合得很让人糟心,也谈不上什么杀人技巧,唯有一股子蛮力和野性,在督战队的驱使下,嚎叫着前冲。

    汴军被一步步压了回去,第一道土墙又被夺回。

    卢怀忠从望楼上下来,面容严肃,仍远远看着溃退中的汴军。

    武威军军士押来了数十名溃兵,当着所有人的面,手起刀落,以正军法。

    溃逃军士,不但本人要被斩首,其家人也没资格领取土地。甚至于,其所属部落头人还会有更加严厉的惩罚措施,朔方军也不会管。

    但就是这样苛刻的惩罚,依然挡不住有人溃逃。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便是野蛮人也迈不过去。

    “此番夜袭,不如昨日。”卢怀忠看着正在涌出土墙,追击汴军的蕃兵,说道:“昨夜杀到了第二道土墙前,今日连第一道都没完全攻破。贼军,气衰矣。”

    从孟州城下赶回补给粮草的杨亮在一旁观战,闻言附和道:“柏崖仓城连攻两日,损失了五百多人手,是否可以强攻一下?”

    “大帅让先围着,再劝降。”卢怀忠摇头道:“柏崖仓,能不战而下最好了。”

    攻这种地势较高险的城池,伤亡贼大,还不一定打得下来。

    丧乱以前,国朝攻石堡城。吐蕃调动举国之力,在外围救援,被唐军一一击败。在核心的石堡城攻防战之中,吐蕃守军其实只有千余人,守城的才几百,但唐军战死万余。

    主要伤亡不是蚁附攻城,事实上在攻石堡城本身时,伤亡并不大,堡内守军也很少,最后甚至集体投降了,被俘四百余人。真正的血肉磨坊是上山途中,史载吐蕃人准备了大量滚木礌石,顺着山道滚下去,层层设防、处处拦截。没有城墙,光靠地形就让你付出几万人的死伤,而造成这一切的不过就几百守军罢了。

    而在围绕石堡城的阻击与反阻击中,唐、吐还爆发大规模野战,双方都打出了真火,唐军前后死伤数万。

    这是一场浸透了鲜血的惨胜,值不值得自有后人评说,反正王忠嗣体恤将士性命,“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乎”,不肯用十万大军攻打只有区区数百守军的石堡城。

    柏崖仓当然不如石堡城地形那么极端,但邵树德也不像唐玄宗那样非要争一口气,用人命来弥补地形上的劣势。筑起土墙堵住汴军下山袭扰的道路即可,码头已经被拿下,如今还是攻河清县城要紧。

    汴军,可不一定会给你多少时间。

    而此时的河清县之外,夏军三面围城,武威军主力及河渭蕃兵近两万人,已经强攻城池数日。城内守军出城厮杀过几次,但都被击破。吃了亏之后,就一门心思躲在城内坚守了。

    夏军已经死伤不轻,但全权指挥攻防战的高仁厚也不再“仁厚”,驱赶着一群又一群蕃兵去消耗城内守军,彻夜不休。

    汴军现在还不肯投降,再打下去似乎也没投降的必要了,这里必将要变成一片鲜血浇灌的土地。

    ……

    陕州河运院之内,水手们被全数召集了起来。

    国朝舟津济梁都有令,九品官,管水手、木工若干。河运院、水陆发运院的级别更高,有转运使,管辖的船只、车马、驭手、水手只会更多。

    陕州河运院已经很久没开工了。

    其实不光他们,渭口、河阳、河阴等院也很久没开工了。这些发运院,有的是终点和起点,有的是中途维修、仓储地点,全部工作内容就是为朝廷转运钱粮——主要是财货。

    但关东战事不休,漕运断断续续,这些依赖漕运生活的官僚机构、水手木工之类吃得半饥不饱,艰难无比。

    但他们时来运转了。

    灵武郡王邵树德遣人传令,征发转运院船只,运输粮草、器械,目的地则是下游河清县的蓼坞码头。

    国朝漕运的原则,就是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盖因每条水系的水文情况大不相同,航行在上面的船只都是特别设计的。从潼关到河阴仓这一段,使用朝廷转运院的船只和水手,绝对没错。

    陕州河运院的转运使名叫韦念,在与匆匆赶来的虢州刺史黄滔会晤之后,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水手、船工人领赏钱一缗、绢两匹、麦两斛,士气大振。

    给谁干活不是干啊?朝廷不发钱,难不成大伙全饿死?

    “诸位都是老于任事的干练之才,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这五万斛军粮,尽快运到蓼坞码头,卸货存放起来。”韦念找来了转运院的左贰官员及杂任,神情严肃地说道。

    “官人,蓼坞地方不大,有个小仓,最多只能存三万斛。而今多雨,若无正仓存放,多出来的两万斛怕是要霉烂了。”很快,一名杂任吏员提醒道。

    “先运过去再说。”韦念烦躁地说道:“每运一趟都有赏,你管他够不够存放,咱们只管运。想想一家老小,都指望你拿回去的赏赐过活呢。便是中途出了事,虢州黄使君说了,州中出钱发抚恤,按衙军战死计,家人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

    “官人,从渭口到蓼坞这一段,两岸山势高耸,纤道艰险,往常一直都是河中、陕虢出运丁、纤夫,而今……”

    “回程之时自有人安排。”韦念不耐烦地说道:“赶紧动身。军情紧急,晚了咱们怕是都落不了好。多运一次就多领一次赏,还犹豫什么?”

    “既如此,某无话了,这便动身。”

    “官人有令,自当遵从。”

    “家里都揭不开锅了,灵武郡王愿意用咱们,也是好事。”

    众人纷纷应道,随后便散去,各自召集人手不提。

    韦念松了一口气,随即他又想起一事,顿时有些着急。

    跟着黄滔一起过来的夏军使者,还让他多找一些木工,打造简易火船,阻挡汴军水师往上游进发,阻断航运。

    国朝水师,型制不少,但大体上遵循两汉以来的旧制,分楼船、艨艟、斗舰、走舸、游艇和海鹘六种。

    黄河上楼船很少,汴军水师装备最多的是战舰和蒙冲。

    “战舰,船舷上设中墙,半身墙下开掣棹孔,舷五尺,又建棚与女墙齐棚上,又建女墙重列战格,人无覆背,前后左右,树牙旗、幡帜、金鼓,战船也。”

    “蒙冲,以犀革蒙覆其背,两相开掣棹孔,前后左右开弩窗矛穴,敌不得近,失石不能败,此不用大船,务于速进,以乘人之不备,非战船也。”

    军舰的动力有两种,即桨和帆,这与漕船大不相同。

    漕船基本可以认为是无动力的,因为体型较小,以撑篙来控制船只行进方向。遇到危险航段、逆流而上时也需要纤夫拉纤。

    但军舰是有动力的,通过“棹孔”划桨,船上也装有风帆。而且机动性较强,绝大多数时候无需拉纤。

    船用武器有通过弩窗投射的弩失,有通过矛穴刺击的长枪,有击打武器拍杆,还配备有近战搏杀的军士,漕船遇到它们基本一两下就被打沉了,没有任何悬念。

    除了水流特别湍急的地方,汴军水师可能不愿冒险前往之外,他们在这条大河之上,绝对是制霸全局的存在。

    从渭口、陕州等地往下游运粮,说实话挺扎眼的。一旦为汴军发觉,水师划桨逆流而上,这些漕船一条都跑不掉。

    临时准备一些火船,也是无奈之举。至于能不能起到阻遏作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趟,可真是搏命之行啊。”韦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色有些苍白。

第二十四章 就硬怼

    河清县外血雨纷纷,厮杀不休。

    箭失、落石、金汁、火油,不断收割着河渭蕃兵的生命,但他们没有后退的权力,仍然舍生忘死冲杀着,期待好运卷顾,最终能够活下来领取丰厚的奖赏。

    而在汴口内外,大量船只也开始集结。

    庞师古日夜兼程,带着亲兵赶到了汴州,得朱全忠面授机宜后,又马不停蹄前往汴口,准备率师出征。

    这次他从南方带回来四万宣武衙军、两万徐、宿、濠、寿楚州兵,一共六万人马——至于泗州,刺史张谏毅然决然地投靠了杨行密,据闻东平郡王派过去的使者趾高气昂,盛气凌人,人家心里窝火,偏不降你。

    但杨行密也很知机,暂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其老巢歙州刚平,大军还屯于江南,尚未北返。

    而且杨行密表现出了一种善意的态度。淮南百姓流散,田多荒芜,粮草不继,故遣人带着茶、盐到汴州贸易。

    老实说,这对双方都有利。

    汴州并不缺钱,多年来赋税一直很轻,给东平郡王赚来了好大的名声,百姓还是有消费能力的。茶、盐之物,正是急需,幕府过一道手再卖给百姓、士人,还能小赚一笔。而杨行密也能得到宝贵的粮食,渡过最艰难的辰光。

    双方都同意做这种买卖,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关系是非常不错了,虽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

    庞师古登上梁公堰,俯瞰壮丽秀美的山川。

    从洛阳而来的戴思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拍着马屁。

    他身旁站着氏叔琮,嘴角微微有些翘起,似是在讥刺戴思远热切的钻营心思。

    氏叔琮是庞师古的老部下了。

    朱全忠出镇宣武之后,为对抗杨彦洪等汴州将门的影响力,同时也目睹了李克用帐下骑兵的巨大作用,决定另起炉灶,自己搞一支骑兵队伍,不受那帮鸟将门的气。

    最初募了五百人,后来逐步扩大规模。这支骑兵部队的统帅,便是庞师古,而骑射双绝的氏叔琮也应募从军,一来就当上了伍长——中原有很多这类地主家庭出身的土豪子弟,如王彦章、氏叔琮等,从小习练刀矛、骑射之术,一直以来都是朱全忠着意栽培,压制旧势力的对象。

    氏叔琮是有本事的,后世他也是汴军中对河东胜率最高的将领,两围太原,军事才能自不用多说。

    不过运气太差,赶上了朱全忠晚年猜忌大将,与王重师等大将先后被诛。丁会、刘知俊等人吓得直接造反,葛从周自解兵权在家养老,其余诸将离心离德,汴州势力就此极盛而衰,让河东能够死灰复燃。

    “好了,戴将军。飞龙军已独立成军,战力强横。此番北上,只要好好表现,我自不会吝于向大帅请功。”庞师古实在受不了戴思远的喋喋不休。

    这人才干是有的,但自从在渑池县败了一次之后,军中风评不佳,日子有些难过,差点就被撸了飞龙军使之职。

    但听闻他面见东平郡王,泣血陈奏,得到谅解。飞龙军扩充为左右飞龙军共八千骑马步兵,盯着这支部队的人很多,但戴思远仍然牢牢坐在位置上,可见也确实得到了东平郡王的信任。

    但这性子,委实让人瞧不上啊,哪点像个赳赳武夫了?

    “庞都将率师北上,我部愿为先锋,定将夏贼击退,保河阳——”

    “好了!”庞师古提高了声音,目光盯着正在出港的船只,道:“仗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现在说这些作甚?你部可已准备妥帖?”

    戴思远所部自然就是骡子军了,之前一直在洛阳,此番被征调回来,代替他们的是从汴州开过去的一万步军,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削弱了胡真的兵权。

    骡子军加强过来后,庞师古所部便有六万八千余众,再加上河阳张慎思的三万兵马,以及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这便是十几万人了。邵树德兵力,应该也就四五万人,他的后勤支撑不起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击退其还是很容易的。

    但击退容易,想要歼灭就难了。

    从蓼坞往西,没有太好的渡口。邵贼若退回王屋山,届时就轮到汴军转运粮草困难了,很难派遣大军追杀过去。

    而北线轵关陉一带,齐子岭已被夏贼控制,强攻也很麻烦。

    夏贼对河阳的威胁,竟是要长期存在了。

    码头响起了一连串的钟声。

    一批漕船装运完毕粮草、器械,依次启程出发。而在它们外围,水师战舰也已经严阵以待,打算护送它们前往河阳三城。

    承担“探候”职能的水师游艇已经回报,蓼坞为夏贼攻占,出兵河阳的第一站,还是只能安排在河阳(孟州)。

    当然若能再等两三个月,沁水、清水水量丰沛起来,船只可直抵怀州河内县城外,运兵、运粮会更加方便,只可惜他们等不了了。

    兵力集结,只能在孟州完成。

    不知道邵树德有没有意识到这次东平郡王是下了决心,要给他来一次狠的了。最好没有,庞师古十分期待看到邵贼惊慌、惊愕的表情。

    ……

    大顺五年三月二十七日,杨亮所部又一次东出,在野外与汴军骑兵交上了手。

    搜寻汴军骑兵主力厮杀,是邵树德亲自下达的命令。

    朔方军的优势便是骑兵,马匹多、组建成本低、速度快,只要通过消耗战将汴军骑兵耗完,那么未来就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无论是迟滞敌军速度、反冲杀断后掩护主力,还是杀敌袭扰,都能给汴军造成极大的困扰,一点点积攒优势。

    张慎思一开始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过在又损失了数百骑之后,他有点受不了这个血腥的消耗战了,直接将骑兵撤了回来,掩护他带着主力北上怀州。

    而这样一来,野外便成了夏军骑卒的乐园。若不是难以寻觅补给,活动距离和时间双双受限的话,他们甚至敢冲过黄河,袭扰敌军腹地州县。

    三月二十九日,汴军捉生、亲骑两支骑兵部队抵达河阳。

    第二日,飞龙军左厢一部通过浮桥抵达河阳北城。

    而此时的河清县,也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连续多日的围攻,前后死伤了五千余人,汴军守城器具消耗殆尽,城墙也残破不堪。

    蕃人已经不堪驱使,无力再战,此时换的是武威军步卒精锐。

    邵树德策马骑行在战场上。

    城外到处是燃烧为灰尽的攻城器械。夫子们麻木地搬运着尸体,这些日子他们干了太多此类事情。

    伤兵营地内满是哀嚎。

    粮草都转运困难,其他物资更是少之又少了。蕃人伤兵退下来,除简单的清理、包扎之外,伤药甚少,只能靠自己硬扛了,可想而知死亡率有多高。

    临时赶过来面见邵树德的崔素跟在身后,脸上表情沉凝无比。

    亲眼目睹了蓼坞、河清的连番厮杀,他终于明白中原征战的残酷之处。

    对手战技娴熟、精于杀人只是一方面,最坑的是战斗意志较为顽强,往往死硬到底,与草原上完全是两回事。

    战争烈度也高出很多。

    想想以前朔方一镇不过灵、盐二州,万余兵马,却能威压附近的党项、吐蕃部落,几千步军能大败数千骑兵,这西北的池塘还真是小。

    按照灵武郡王的说法,那就是菜鸡互啄。

    “李唐宾在攻硖石堡,河西蕃部要轮番上阵,看了眼前这场面,怕了吗?”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攻城确非我河西儿郎所长。只愿突破这片连绵山地,进入到平地上,一定让汴贼好看。”崔素答道。

    “别急着说大话。”邵树德笑了笑,说道:“你的兵自由散漫,习气颇重,器械也不够精良,真对上中原那些世代吃这碗饭的骑将、骑兵,未必讨得了好。不过步战时还算勇勐,好好整饬一下吧,听李唐宾的军令。”

    河陇蕃人,从吐蕃时代开始,大部分人习练的其实是步战,吐蕃大军的步兵也占多数,人人有马是不可能做到的。

    后世辽国与其类似。他们打北宋,一般也就几万骑兵,但往往跟着十几万步兵,以奚人、渤海人、幽州汉人为主。这些人若配以良好的装备和训练,其战斗力以邵树德眼光看来虽然一般,但也不会太差,下限是有保证的。

    君子馆之战,辽国骑兵固然凶勐,但宋军其实是被辽国步兵正面击破的。仅仅因为天寒弓弩无法使用,但人家也没法用啊,面对面肉搏时就不行了,被正面打败,无话可说。

    “末将定然约束儿郎,听令而战。”崔素保证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河清县西城外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很快,有令骑来报,武威军副将刘三斛率众先登,并稳稳守住了城头,后续兵马正源源不断跟上。

    “恭喜大帅,河清县已入囊中。”崔素大声说道。

    “还差一个柏崖仓,若将此地也拿下,此番出兵可称完美。”邵树德的心情也非常好,直接策马奔向西城。

    若尽得河清、蓼坞、柏崖仓,便算走出了王屋山区,从此可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河阳,随时派骑军东出,主动权尽在我手。

    “派人再去柏崖仓劝降,城中守军只有千余人,若愿降,皆无罪,人赐钱一缗、绢两匹。我说话算话,绝无虚言。”临走之前,邵树德还吩咐了一下。

    “遵命。”

    战马奔上一处缓坡,邵树德勒马停驻,看着在夕阳中犹自奋战的武威军将士,忍不住大笑:“得了此地,朱全忠要在河阳安排多少兵堵我?”

    朱全忠远在汴州,自然无法回答他。

    而在这一天,庞师古又带着踏白都渡河北上,抵达了河阳大地。

    汴军仍在稳步集结之中。

    河阳二州归属的争夺,至此终于要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第二十五章 重心

    “昔年攻灵州康元诚大营,刘副将便是先登勇士。”河清县城内,邵树德亲自走入武威军将士之中,找到了因伤躺在床榻上的刘三斛。

    “犹记得,当时我将康元诚之爱妾赏给你了。本以为刘副将就此沉溺于温柔乡中,不复勇武。可今日先登者又是你,莫不是又来问我讨赏?”这话一出,众人轰然大笑。

    刘三斛嘴角咧了咧,有气无力道:“大帅看着赏便是。”

    昨日他奋力先登,勇战多时,战后脱力晕倒,身上取下来十几个箭头,立下了奇功。

    “陈副使。”邵树德喊道。

    “下僚在。”陈诚走了过来,军士们纷纷让开,几个副将、十将还向他行礼。

    “河清县令组织壮丁健妇上城戍守,城破之后还带人巷战。此等贼官,可有家卷?”邵树德问道。

    “贼官之妻已被擒获,正待发落。此女年岁不大,出身卢氏。”陈诚回道。

    “赏予刘副将。”

    “遵命。”

    将士们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卢氏女,得到可不容易。这刘三斛可真是撞大运了,两次都让大帅加赏。

    邵树德满面笑容,心中却有些感慨。

    十年前,他还言必称“祸不及家人”呢。这在当时简直是奇谈怪论,严格来说,那是他犯下的不小的错误,因为你格格不入,别人也不理解你,容易失掉人心。若不是他与将士们朝夕相处,康慨大方,仗义疏财,又关心他们的生活,同时还有一点武勇的话,说不定就让人轻视了。

    现在他所做的事,是越来越符合时下人们的价值观、审美观,完全是英明之主的所作所为——当然,像朱全忠那样把自己小妾赏给部下,他还是做不到。

    一个人、几个人、几十个人,终究不能对抗社会大环境的同化,也改变不了人们的思想潮流,或许五百个人可以试试?

    “大帅,丰安军已至华州,天德军刚过蒲津关,抵达河东县。”离开伤兵营地之后,陈诚跟在邵树德身后,禀报道。

    可算要来了!

    邵树德有些高兴。河清县这边,能打的其实就武威军,飞龙军一部数千人要么是阴山蕃部、要么是后方整训的新兵,战斗力是比不上武威军的。

    丰安军、天德军也是老牌子部队了,正儿八经的“铁林系”出身,还是整整一万四千步骑,终于能让单薄的兵力厚实一些了。

    “汴军可有援军赶至?”

    “有斥候来报,河阳城外出现部分汴军骑卒,千骑以上。他们捕了两个出外樵采的贼兵,发现是降人。”陈诚答道。

    降人就是降兵。

    这些年诸镇大战,全国人口减少,但武夫数量却逐渐增多,战时还有很多临时征发的兵将,降人是一坨一坨的,多不胜数。

    朱全忠的降人主要来自兖、郓、徐、淮四镇——这几年他相继拿下了曹、宿、徐、濠、寿,与楚州飞地连在一起,相当于一个半到两个藩镇了。

    这些州县本身就有兵,投降过来后,朱全忠下令拣选精壮入嫡系部队,余皆送到河洛、汝蔡与夏军消耗。如今河阳连番大战,当然也要往这边派人了。

    地盘越多,兵将越多,其实不光朱全忠面临这个问题,邵树德也一直在努力消化、清理杂牌。

    陕虢军、河中军、蕃兵、各种降兵等等,其中老丈人的威胜军大概是最大的杂牌……

    “我来的是嫡系衙兵,朱全忠派来的是送死的降兵。”邵树德看着被押往城外的徐州降人,笑道:“可惜柏崖仓重地,张慎思没有派降兵,不然倒多了几分招降的把握。”

    昨日大军破城,守军降者四百余,基本都是徐镇降兵,其余皆战死。

    “大帅,降人未必不愿意死战,还是得料敌以宽。”见邵树德还有兴趣聊降兵的事情,陈诚也不着急了,道:“朱全忠的降人更多,最早的蔡人已成汴军中坚,不可大意。”

    “我看朱全忠是想消耗、整编杂兵。”邵树德说道。

    打败秦宗权后,朱全忠收编了十余万蔡贼,兵力膨胀到接近二十万。

    历史上他攻灭二朱、时溥、王师范之后,军队继续膨胀,达到二十多万,一度接近三十万。可想而知,这三十万人的质量是参差不齐的,因为很多人本来是农民,作为土团乡夫被临时征发,然后随着大军投降,但也算投降军士的一员。

    朱全忠养不起这么多军队,势必要大加消耗,而他对付这些人的招数很简单:不太行的放回家种地,有点水平的派往各个战场消耗,精壮补入自家各支有正式番号的部队。

    经过多年的努力,称帝之前,他成功地将衙军缩编到十五到二十万人。称帝之后,继续整编,撤销了大量军队番号,汰弱留强,最后保留了十二万禁军,编为左右龙虎、左右神武、左右羽林、左右龙骧、左右天兴、左右广胜六军,统归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在京马步军都指挥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管辖。

    此外,还有少量直属部队。

    禁军数量整编后约十三万余人,裁汰下来的军士分遣到地方,变成驻防部队。

    此十三万精兵,便是五代汴梁禁军“传家宝”的最初由来,一代代传至北宋。

    “前次杨亮俘濮兵千余,今又有数百。拣选五百精壮,补入归德军,余皆送往垣、渑池二县,租种公中田地。”邵树德说道。

    陈诚应是。

    “柏崖仓汴军愿降了吗?”邵树德一边向县衙而去,一边问道。

    “暂未降,不过或许有戏,贼兵并未伤我使者。”陈诚回道。

    劝降柏崖仓守军,夏军这边也是付出了诚意的。派了一位不怕死的勇士携带邵树德亲笔信而去,结果劝降失败,但使者也全身而回,这就颇堪玩味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汴军内部也意见不一,这就存在操作的机会了。

    “城内还有多少百姓?”

    “不足百户。整个河清县,按户籍黄册来看,也就八百户左右,而今多逃散到他处了。”

    “还是要恢复户口,发展生产。可惜,汴军未必让我如意。”邵树德叹道:“让封渭来见我吧。”

    封渭在外“公费旅游”很久了,天平、泰宁、感化、平卢、魏博五镇转了一大圈。说实话,成绩不是很如人意。但这不怪他,因为有的人就是脑子不好使,比如青州王师范。

    县衙内破败无比,焦黑一片,连张好点的坐具都没有。

    亲兵们搬来虎皮交椅和桉几,卢嗣业、杜光乂二人带着一帮手下,直接坐在蒲团上办公。

    封渭匆匆赶了过来,行礼道:“参见大帅。”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他,四五十岁的人了,在外奔波这么久,与人勾心斗角,确实很不容易,鬓角白发都多了不少。

    “大郎辛苦了。”邵树德说道:“君有此功,我欲表为河南尹,今后便不要出外奔波了,安心整治地方吧。”

    作为妻族,封渭愿意干事,勇于干事,没有想着混日子攒太平功劳,这就已经让邵树德很满意了。今后只要不出差错,定然会有造化。

    “大帅有命,自当从之。”封渭谢道。

    陈诚坐于一旁,解释道:“封使君可暂寄治河清县。”

    封渭了然,和他猜测得差不多。

    处于夏军控制下的河南府属县,就只有河清。他这个河南尹,就目前而言,与河清县令没甚差别。

    原本的河南尹自然是佑国军节度使张全义了,但他已出任河阳节度使,河南尹的职务交予何人,尚未可知——因为战争,道路不通,宣武使者暂时无法抵达长安。

    “河清县,我会迁移民户,且耕且战。”邵树德继续说道:“河清在手,王屋、垣县安枕无忧,可放心耕牧。亦可为我军前出之基,汴军需重兵布防,被动无比。若我是朱全忠,定会调集大军围攻,非得收复此县不可。这个河南尹,做得可不容易。”

    “若无殊功,如何得享富贵?”封渭明白此事的重要性,立刻表态道:“某今日便召集县衙旧人,清查田亩、户籍,将诸事理顺。”

    “时间紧迫,我已行文河中,裴氏、柳氏、王氏会举荐一些老于事务的杂任吏员前来帮你。几个左贰官员,将由银州经学选派,快马赶来。”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河清已下,后面便要论功行赏了。河渭蕃部损失不轻,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分地。先一人二十亩,后面有战功之时,再分。”

    “遵命。”封渭应道。

    邵树德在县衙内一直待到晚间,随后出了城,巡视军营。

    河清县城墙在修缮、加固,蓼坞码头也在紧急修缮,并加修一道城墙,正好做个小仓城。

    来自河中的夫子与部分蕃人老弱妇孺一齐上阵,野外灯火通明,彻夜不休。

    四月初二夜间,第一批来自陕州的粮食冒险抵达蓼坞码头,邵树德大大松了一口气,亲自前往码头迎接。

    所谓的“冒险”,其实是有双重含义的。一是通过黄河运粮,本身就有风险,二是为了躲避汴军水师的袭击,夜间冒险靠岸,黑灯瞎火之下,发生船毁人亡事故的概率大增。

    对这些水手,邵树德当场称之为“勇士”,其功劳不比战阵上厮杀小。

    “实到四万八千八百余斛粟……”邵树德伸手抓起一把粟米,心情别提多舒爽了。

    在河洛发动战争第四个年头了,终于通过船运将粮食运到了下游。这个结果,是三年内无数将士用生命换来的,真的很不容易,因为地形对己方太不友好了。

    “奋战数年,终于看到了发挥我军优势的契机。”邵树德轻轻放下粟米,道:“我就在河清县,哪也不去,将士们可敢为我退敌?”

    “杀他个人头滚滚。”不知道谁起了个头,码头附近的武威军士卒们纷纷高呼,气氛热烈。

    邵树德哈哈大笑,道:“士气可嘉。不过,一味死守不可取,河清既下,后路无忧,明日可遣飞龙军儿郎东出,袭扰怀孟。高将军?”

    “末将这便去传令。”高仁厚应道。

    在主帅身边就是这么憋屈。

    他好歹也是河阳招讨使,与李唐宾、折宗本地位等同,乃一路大军的统帅。

    但邵树德关心前线战事,直接从王屋山行营跑来河清,你能怎么办?

    好在邵大帅对高仁厚还算尊重,越殂代疱的时候很少,这让老高的面子稍稍好看了些。

    命令下达之后,飞龙军立刻派出了两千军士,一人双马,携带十日食水,东出孟州袭扰。

    他们将归属杨亮指挥,专门搜寻小股汴军袭扰,迟滞大军行动速度,给河清县这边囤积粮草器械争取时间。

    若张慎思急着来援,且露出破绽的话,狠狠咬一口也是必然之事。

    是的,现在谁都看出来了。河清县,已经成了河阳战局的棋眼,张慎思若不尝试着收复此地,一旦让夏军在此囤积数十万斛粮草,那可就具备出动主力大军的基础了。

    ……

    午后,张全义亲自出城迎接从侄张衍。

    “季父。”张衍一见面就摇了摇头,面有愧色:“胡真蛮横得紧,侄好说歹说,只带来了兵仗三万件。”

    “无妨,日后还有机会。”张全义大度地说道:“河南府都是咱们的人,胡真并不为东平郡王信任,任其猖狂一时,终究要败落,何必与他做意气之争呢?”

    “侄听闻夏贼已据河清县?”张衍低声问道。

    “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张全义拉着侄儿上了马车,道:“先回州城。”

    州城就是孟州,其实是指河阳北城。

    河阳三城,北城在黄河北岸,中潬城在河心沙洲里,南城在南岸,而河阳县的地域,自然也就横跨两岸了。不过一般人谈到孟州城,说的其实都是北城。

    孟州还有四县,济源、温在黄河北岸,汜水、河阴在黄河南岸。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关键的地方,多年来一直是朝廷威慑魏博镇的桥头堡。

    叔侄二人进城后,家人之间先是一番见礼,随后张全义、张继业父子便拉着张衍到一处密谈。

    “洛阳局面如何?”张全义最关心的还是他的根基所在。

    “一切安好,东平郡王并未委任新的节度使人选。”张衍说道。

    张全义听了这话,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显现出了几分喜色。

    他之前看到过东平郡王给朝廷的上表,“以河南尹张全义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充河阳节度、孟怀泽等州观察等使”。这个很好理解,让他当河阳节度使,但佑国军节度使的位置给谁呢?

    小心翼翼打听,但却没有丝毫风声露出。如今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没有新的节度使上任,那么事情就很明了了,河阳节度使竟然是兼职!

    东平郡王喜好玩弄心术,唉!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么,非得故意考验我愿不愿意出镇河阳。

    “昔年李罕之兵围河阳,吾啖木屑以为食,惟有一马,欲杀以饷军,死在朝夕,而汴兵出之,得至今日,此恩不可忘也!”张全义叹道:“东平郡王大恩大德,何以为报。”

    “阿爷,河南府是咱们张氏根基,如今尚在,甚好。可咱们身处河阳,还是得好好拿出个方略。邵贼得了河清,若举大军东出,如何应对?”张继业问道。

    “河阳有一些衙军,季父既出镇为帅,诸将可来拜见?”张衍道:“如今这个世道,不抓牢兵权可不行。”

    拜见的将领么,其实只有一人,就是刚转隶河阳衙军的郭言。

    这人手头四千兵,全是降兵,此番至少一半丢在了河清。就连他本人,原本也要去河清戍守的,若不是回来督办粮草、器械,并押运第二批物资上路,他可能就被围死在城里了。

    他现在手头也没甚实力了,不足两千兵将,不知道要被庞、张二人扔到哪里去送死呢。

    与张全义抱团取暖,并不奇怪。

    “且住。”张全义伸手止住了二人的话,道:“庞师古、张慎思二人来了河阳,衙军定然要归其指挥,此事可暂先放一放。夏贼猖獗,百姓流散,三城之内,衣食无着的流民不少,我欲募其精壮入军,重建州兵。剩下的百姓,送往大河南岸诸县耕作,免得为夏贼掳去。东平郡王遣我出镇河阳,看中的自然不是我行军作战的本事——”

    说到这里,张全义有些尴尬。早年在巢军,也打过不少胜仗,可遇到邵贼后,连连吃亏,让许多人为之看轻。

    “说不得,还是得料理好民政之事。”张全义顿了一顿之后,继续说道:“昔年东平郡王讨秦宗权,河南府竭尽全力供给粮草。今庞师古讨邵树德,河阳二州亦得竭尽全力料理好钱粮、兵仗之输送。”

    张继业、张衍二人见状,知道现在不是搞那些小心思的时候。夏贼大敌当前,如今还是得同舟共济,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让子侄离开后,张全义独自坐了一会。

    渡河而上的人马越来越多了。

    踏白都王檀部、亲骑军张存敬部、捉生军李思安部,此皆骑军,四千八百余骑。

    飞龙军戴思远部同样屯于河阳北城。

    左右长直军寇彦卿部也抵达了温县南。

    正在渡河的还有左右雄威军、左右保胜军……

    大战的气氛,越来越浓烈了。

第二十六章 下马威

    孟州附近的小平津渡口,从洛阳调来的左右保胜军正在渡河北上。

    先锋一部在外列阵,试图驱逐一股靠近过来的夏兵。

    “张慎思、张全义怎么搞的?竟然让夏贼纵横驰骋,伤我士气。”军使霍存有些恼火,直接吼道:“儿郎们,随我来。”

    数百甲士轰然应命,手持长剑、陌刀,墙列而进。

    “十五学剑北击胡,羌歌燕筑送城隅。”霍存手持步弓,只一射,百步外夏军一军校翻身落马。

    “杀贼!杀贼!”军士们士气大振,纷纷高呼。

    霍存、朱友裕、谢彦章等人,都有远远在城楼下,从超远距离上一箭射死敌军将领或谩骂之人的记录。

    将是兵之胆,主将如此神勇,军士们手里的长剑、陌刀似乎也更加锋利了。

    袭扰的夏军骑马步兵也很凶悍,双方都只有数百人,也不废话,直接硬碰硬杀了起来。

    霍存又一箭,再度射杀一名身背认旗的军校。

    “轰!”双方直接碰在了一起。

    陌刀、重剑、长枪、大斧,这是大唐武夫最喜欢的刀刀见血的搏杀,就看谁撑不住,就看谁忍受不了伤亡。

    热血泼洒在河滩沙地之上,很快渗进了大地。

    断肢残臂被砍断下来,与飞舞的头颅搅在一起。

    没有人后退,没有人怕死,就只有男人间以生命为赌注的搏杀。

    “夏贼都得死!”霍存身先士卒,接连噼死两名夏军士卒,鲜血淋了全身,浑如那恶鬼一般。

    保胜军将士曾经在折嗣裕手下吃过大亏,此时一个个急着报仇,奋勇上前,根本不顾伤亡,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双方的人数急剧减少,到了最后,夏军步卒终于一哄而散。

    在远处掠阵的数百夏军骑兵翻身上马,开始慢慢加速,前冲而来。

    “当当当!”渡口附近响起击钲声,正待追杀的保胜军士卒生生停住了脚步,开始整理略有些散乱的队形,结阵对敌。

    夏军骑卒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又回去了。

    霍存气得将兜盔扔在地上,怒道:“我军骑卒呢?”

    夏贼骑军只做了一个动作,就生生逼得他们放弃追击。

    眼见着夏贼溃兵逃回本阵,有袍泽将收拢的马匹交到他们手上,一群人翻身上马,竟然呼啸而去,霍存更气了。

    “阿爷!”霍彦威匆匆赶了过来。

    “方才是你让人击钲的?”霍存问道。

    “是。”

    “不错。”霍存点了点头:“若追击时队形散乱,恐为贼骑所趁,做得好。下次厮杀,你继续替为父掠阵,金鼓旗号,悉由你掌之。”

    汴军的许多将领,如霍存、郭言、王重师、张归霸三兄弟等,都喜欢亲自带兵到一线冲杀,以自己的武勇带动军士杀敌,故野战所向无敌。

    当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历史上郭言、霍存都是在大胜敌军之后,亲自追杀,不幸战死。王重师攻郓兵大营,身中八九处创伤,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其中郭言最离谱,徐兵五千来战,他只有两千兵,直接带人冲杀,大破徐兵,追击之时中流失而死……

    “阿爷,各支大军次第渡河,集结完毕之后,开往何处?河清耶?济源耶?”霍彦威问道。

    “我哪知道。”霍存无奈道:“庞师古是都指挥使,张慎思是排阵使,张存敬是游奕使,张全义是粮料使,我屁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贼骑四处跑马,也不想办法驱逐一下。”

    霍彦威:“……”

    庞师古、张全义等人正在吃鱼。

    河阳三城,玄宗朝那会引水入池,以养黄鱼(?)。河阳的鱼自然是十分美味的,张全义作为地主,正在招待庞师古一行人。

    “此番出征,首要目标是河清。将此地夺下,堵住夏贼东出之路。”庞师古大口吃着鱼脍,神色间非常倨傲。

    他征战这么多年,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打过不少次,只在孙儒手下败过,其余全胜。朱瑄、朱瑾、时溥以及史俨等河东将领,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最近更是攻灭了徐镇,风头隐隐盖过汴军第一大将朱珍,极受全忠信赖,故委以重任。

    “庞都将出马,夏贼自然手到擒来。”张全义笑着捧场道:“然怀州方向,亦非常紧要,听闻李罕之收受邵贼贿赂,欲整兵南下……”

    “大帅并未令我攻泽州。”庞师古不为所动,道:“张慎思在济源,令弟在怀州,难道不能挡住李罕之、契必章?”

    契必章率夏贼之飞龙军出太行陉,屡屡袭扰怀、孟,这是已经知晓的事情。但庞师古并不打算将精力倾注到这方面,因为东平郡王关心的是河清方向。

    出征之前,庞师古得朱全忠面授机宜,言可水陆夹攻河清。他少年时便与朱珍等人一起跟随朱全忠厮杀,朱全忠也十分信任、照顾他,故死心塌地,视他为父兄,言听计从。

    朱全忠说“似可水陆夹攻”,那他就水陆夹攻河清,并将其作为战略重心。怀州战场,统归排阵使张慎思指挥,他带着上万衙军屯于济源,怀州、轵关一带也有大军,若还不能挡住李罕之、契必章,那干脆回家种地好了。

    “庞都将是都指挥使,自然胸有韬略,某失言了。”张全义勉强笑了笑,举杯赔罪。

    庞师古一饮而尽,道:“你也不必担心夏贼骑军。张存敬是游奕使,我已令他率踏白、捉生、亲骑三军出动,驱逐河清至河阳一线的贼骑。再过月余,沁、清二水复涨,船只可直入河内,运兵、运粮无忧也。怀州一线,尔等只需守城。待我击破河清夏贼大军,便举兵北上,将契必章、李罕之一齐料理了。”

    这话说得气魄十足,充满了征战的自信。庞师古有些隐隐瞧不起胡真等人,手里兵也不少,却一味防守。靠守,能把夏贼熬退吗?河洛熬了三年了,夏贼走了吗?

    “保胜军万人、雄威军万人、长直军万五千人、飞龙军八千人、诸骑军近五千。有此五万众,破夏贼必矣。”庞师古又说道。

    他没提左右坚锐军二万人,这是攻城部队,非野战精锐,以曹、濮、徐、宿、濠、寿、楚七州降人为主。

    此外还有四万余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徐州新得,州县残破,农田荒芜,百姓衣食无着。但徐人武风浓烈,农闲时训练也不少,干脆征发起来当兵算了,先养着他们,也不用发多少赏赐,给其家人口粮就够了。待打完这仗,徐镇也差不多料理好了,再放他们回家种地。

    这些人,野战庞师古看不上,但攻城、守城、转运物资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全军总计步骑十一万人,河面上还有水师协助,攻河清一地,势在必得。

    张全义默默算了算。

    汴州几乎无兵了,最多一两万。防备二朱的还有两万人马,野战没问题,但也只能在州县兵的配合下防守了。

    徐州一线,多半也就两万人镇着,若杨行密北上,形势堪忧。

    这一仗,竟是没有后路,完全是倾国之师而来。那些土团乡勇、外镇降人死了也就死了,但那四万八千步骑的衙军,一旦丢掉,可就全线崩盘了。

    东平郡王看着有二十万大军,十分唬人,但你能想象只需被人歼灭五万军,就能导致全局溃败么?

    张全义深吸一口气,不再胡思乱想。

    如今天下有资格调动十万以上大军征战的,也就朱、邵二人了,李克用都不可能在一个战场集结如此多的兵力,他没这个实力。

    张全义之子张继业在一旁默默听着,只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也是武人,当然也想统兵十万,挥斥方遒。这是男儿最深的梦想,有时候比财货、豪宅、美姬还要让人兴奋。

    “郭言所部便留给你了。”庞师古放下快箸,道:“城内还有两千州县兵,听闻张司徒又募了三千流民精壮入军,有此六七千人,足守三城了。”

    “庞都将放心,河阳三城,某日夜巡守,定保不失。”张全义应道。

    “那便好。”庞师古点了点头,道:“诸军尚未集结完毕,一俟全数渡河,便挥师西进。大军所需粮草,亦需多加照看。”

    “继业吾儿。”张全义喊道。

    “大人。”张继业起身。

    “粮草储放、调拨、分发、输运诸事,便交予你来办,万不可出差错。”张全义严肃地说道。

    “遵命。”

第二十七章 抢时间

    大顺五年四月初六,第二批五万一千余斛粟麦运抵蓼坞码头。

    至此,积存在前线的粮草已达十七万余斛。河中方面还送来了九万余束干草,粮草贵乏的局面稍稍有所缓解。

    但他们也面临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无处存放过多的军粮。

    柏崖仓是一个良好的存放地点,但它还在汴军手里。

    夏军边打边劝降,这几日连续攻击,死伤了两千余人,但未能取得突破。

    邵树德亲自过问,他感觉柏崖仓内守军已不足千人,可以说非常动摇了,但时间紧迫,他可能没有太多的工夫来和他们周旋了。

    “如今中原战场,各方战线犬牙交错。”河清县衙之内,陈诚指着挂在墙上的巨幅手绘地图,说道:“时溥败亡后,朱瑾、朱瑄兄弟已十分危险。他们攻占齐州,与王师范爆发冲突。本来还无事,王师范颇为矛盾,既畏惧朱全忠,向他示好,但也想借助二朱作为淄青镇的屏障。可朱瑄所部在齐州奸淫掳掠,杀人盈野,激起公愤,王师范为安抚镇内军心民气,不得不声言讨伐,虽尚未出兵,但爆发战争的可能还是存在的。”

    “大帅两次遣人借道魏博,派李仁欲、拓跋仁福二将率六千骑援助朱瑄。但不应期待过高,史俨、李承嗣二将所率河东骑兵更多,也没能挽救朱瑄、朱瑾的颓势。李仁欲、拓跋仁福所部战力还不如河东骑兵,野战对上汴军,几无胜算。王重师、贺德伦二将,一步一骑,配合默契,如今兵少,无力进取,但若朱瑄率军出城野战,则形势堪忧。此一路,该如何定夺,还请大帅一言而决。”

    意思很明了,是不是希望二朱兄弟出兵主动进攻,他们本身还是挺想这么做的。但离开城池、营垒,深入敌境作战,对军队素质和军官指挥能力的要求可就不一样了。

    邵树德曾经将军队能力分成四等。深入敌境主动进攻的是第一等军队,在己方境内主动进攻的是第二等,在敌方境内依托城池、关隘防守的第三等,在己方境内依托城池被动防守的是最下等。

    进攻和防守,难度完全不一样。

    朔方军从陕州一路推到硖石堡,从渭北东进,吞并河中,再一路向东,进占河清,这是战略进攻,很好体现了军队的战斗力和精气神。

    朱瑄、朱瑾是否有这个能力,值得怀疑?

    “朱瑾去岁救援时溥,两万大军星散。朱瑄也在濮州附近吃了一场败仗。他俩的军队,就和那韭菜一样,被割了一茬又一茬。”邵树德端着茶碗,意态悠闲,一点看不出大战即将来临的紧张。

    “让他们别费劲了。步骑配合,守好那七州之地(含齐州),实在不行,把齐州还给王师范。我看得出来,王师范不想打,但朱瑄那军纪,不提也罢,再折腾下去,王师范也压不住镇内反对的声浪,他才二十岁,威望不够,很多事情没法自主。”邵树德继续说道:“让朱瑄、朱瑾抓紧时间整顿部伍。新募的军士能不能打仗?兵甲是否齐备?农田是否荒废?尤其是农桑之事,今年好好整饬一下,不然怎么和朱全忠耗?”

    邵树德这么说,卢嗣业记下之后,自然会交给赵光逢遣人办理。

    “杨行密讨平歙州之后,大军已休整月余。如今似在收容淮南流民,恢复户口,劝课农桑。他应是比较缺粮的,前阵子遣使运茶叶和盐至汴州换粮帛,双方关系密切。但泗州刺史张谏降行密,行密遣兵北上接应,不知会演化成何事。”见邵树德不再说话,陈诚便继续介绍:“但应无大战。黄州刺史吴讨降行密,鄂帅杜洪怒甚,遣兵击之。吴讨求救于行密,行密已发大兵西进。”

    什么叫一团乱麻?如今天下就是这么个狗屁倒灶的形势。藩镇林立,矛盾众多,很多事情你无法控制。

    你定下了一个战略目标,一定要攻取某处,但中途总是会被各种事情打断。一个好的藩帅,一定要尽可能排除干扰,朝着自己定下的战略规划行动,尽可能不被干扰。

    但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朱全忠打二朱、时溥的关键时刻,派押衙雷邺去魏州买粮,结果人被杀了,钱被抢了,你说打不打?

    还是打二朱的时候,李克用不断骚扰,结果有个断李克用后路一举歼灭他的良机,你说打不打?

    朝廷召集多个藩镇围攻李克用,你打不打?

    朱全忠其实算是理智的。当年庞师古南下淮南搜刮钱粮,被孙儒击败,后来也没报复。

    换成李克用,怕是得把孙儒祖坟刨了才罢休。

    “杨行密战略重心已西移。吴讨这厮,尽给我添麻烦。”邵树德对黄州刺史吴讨很是无语。

    这人就是个地方土豪,趁乱崛起,不服杜洪管,可以理解。但你给点杜大帅面子啊,多多少少塞点钱,派点兵,能死吗?现在好了,逼得杜洪要杀他立威,结果投了杨行密,将淮南大军牵扯了进来,朱全忠南方无忧。

    “河北方面,幽州引契丹势力南下,克用连番大战,两胜一负。瀛、莫大军勾连成德王镕北上,王处存第二次攻涿州,方获大胜,结果又与北上之幽州军对上,战败。”陈诚介绍起了河北局势,就一个特点:乱。

    到了最后,他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河北大战,河东、幽州、成德、义武四镇卷入其中,乱做一团。又有魏博罗弘信,为报复李罕之劫掠,攻昭义山东三州,安金俊遭受无妄之灾,上告克用,克用严令李罕之出兵邢州助战。”

    这是李罕之遣使来告的事情。但他在李克用军事集团内部,属于外系将领,未必像安金俊那么听话,说不定还是会南下找张全义报仇的。但在计算双方力量对比时,不可以将其计算在内。他来,是意外之喜,他不来,也无所谓。

    “诸位。”陈诚说完之后,退到一旁,邵树德放下茶碗,起身到地图前,道:“汴军大举增兵河阳,此已是确定之事。虽不知兵力多寡,亦不知其决心如何,但料敌从宽,咱们就得做好汴军抽调五万主力北上的打算。”

    “天德军昨日已至安邑县。”

    三月三十那天,由蔡松阳、杨成二人率领的天德军渡过了蒲津关浮桥。后经虞乡、解县抵达安邑,五天时间行军将近一百六十里,速度不慢了。当然,这也和邵树德没要求他们抛弃辎重,加快行军速度有关。

    “丰安军已至虢州湖城县。”

    钱守素、韩逊二人率领丰安军出潼关,五天时间走了一百七十七里,他们将在陕州经太阳浮桥北上平陆县,随后过虞坂颠軨道,预计四月十三日抵达夏县。

    如果正常行走的话,十天内天德军将经绛州、含口、垣县故城、垣县,抵达王屋县,而王屋县离河清不过四十里罢了。

    丰安军大体上落后他们六天的行程。

    “天德、丰安二军,共有12500步卒、1500骑卒,此皆能征惯战之老兵。”邵树德开始盘算自己家底。

    “武威军,7000步卒、2000骑卒,这些时日有所损伤,但主力仍在。”

    “飞龙军大部,5000骑马步兵,情况与武威军略同。”

    “八千户河渭蕃人,还有9000余众。”

    “总计蕃汉兵马,不下三万五千人。”邵树德说道:“河清大局已定,让轵关那边不用打了。三千王屋县丁壮返回。河中土团兵退守齐子岭,开挖壕沟、折木断路,坚守不出。”

    轵关东面十里就是孟州济源县,西面五十里是齐子岭。齐子岭本来无关隘,汉代箕关早就埋没于荒草之中,不过谁让汴军新修了一个呢。

    两军分据箕关、轵关,颇有宇文周、高齐争锋的味道了——

    “周文东至崤、陕,遣其行台侯莫陈崇自齐子岭趣轵关。”

    “齐神武围玉壁,别令侯景趣齐子岭。”

    邵大帅暂时没兴趣“趣”轵关,他只想保住河清县、蓼坞这两个胜利果实,同时抓紧时间拿下柏崖仓,得到屯粮地点。

    轵关是下一步要攻占的目标,但绝不是现在。

    “贼军便是来十万,我只要粮草充足,便与其战上一场又如何?”邵树德最后说道:“给邵州、王屋县、垣县传令,两县一万户蕃人,每户出丁一人,自备兵器、十日口粮及三束干草,至王屋县东集结,开始操练。带马匹者,州中给予粮草,另赐绢一匹。”

    这三年间,邵树德花费巨大精力,在崤、渑池、垣、王屋四县安置了总计两万五千户横山党项、河渭羌胡、青唐吐蕃,给他们分地,并选派农学博士、学生过来指导耕牧,农闲时加紧训练,令其习惯军旅氛围。

    这是什么?这是劣化版的府兵、加强版的卫所兵,是储备兵力。

    面对有着巨大后勤优势和地形优势的朱全忠,邵大帅也是拼了老命了。王屋县去年才攻下,今年上半年是别想收获粮食了,垣县就要好不少,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收成,耕战体系勉强稳固了下来。

    而且,两县的山间犄角旮旯、沿河荒地、丘陵缓坡,也撒了不少牧草种子,这会已经长了出来。前线的战马、役畜,可以随时拉到后方放牧休整,减轻粮食消耗。

    为了这场战争,邵树德已经尽最大可能弥补己方劣势。

    汴军来吧,最好不要给我机会,不然老子打到河阳去。

第二十八章 中央决定了

    大顺五年四月十一,距离河清县城破已经是第十二天了。

    夏军又付出了两千余人的死伤,柏崖仓内仅剩的七百余守军终于遣使接洽了。

    诸将都打出了真火,纷纷要求屠尽仓城内守军。

    邵树德用自己的威望将此事按下,表示守军若降,皆无罪,人赐钱一缗、绢两匹的承诺仍然有效。

    当日午时,七百多守军战战兢兢下山,列队请降,邵树德信守承诺,一概不伤。

    至此,此番出兵河清,三个战果都到手了,前后死伤一万一千多,杀敌四千余人。

    算上杨亮偷袭俘虏的上千濮兵,总共还有两千余俘虏,几乎付出了两倍于敌军的代价。

    这还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但不管怎样,河清、蓼坞、柏崖仓三个战果,无论花费多大代价换取都值得。

    而自从三月底、四月初第一批汴军渡河北上之后,十余天时间内,陆陆续续集结至河阳一带的汴军已达七万余人,且其兵力仍在继续增加之中。

    与此同时,粮草、物资的运输更加繁忙。

    河阳津、小平津、五社渡、洛口、汴口等等,几乎所有渡口都被利用了起来。

    十几万大军所需的粮草、器械,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一般都要求营中有三月以上的物资储备,后方粮站有半年以上的储备,运输途中的还有一两个月的储备。

    朱全忠虽然自信能击败夏军,但他并未奢望一战定乾坤。你想决战,夏军就一定愿意和你决战吗?

    他们形势那么好,开辟了三个战场,还拉拢的朱瑄、朱瑾兄弟,稳扎稳打,疲敌之策都能把你玩死,为什么要冒巨大的风险和你一战定乾坤?

    双方上十万人阵列而战,不说战场容不容纳得下,便是容纳得下,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赢?

    邵树德承受不起野战失败,损失武威、丰安、天德、飞龙四军及大量蕃人的后果,朱全忠也无法接受长直、保胜、雄威、飞龙、亲骑、捉生、踏白诸军覆灭的结果。

    尤其是左右长直军,全军两万多人,一直由朱全忠亲任军使,是他最精锐的嫡系部队。此番被寇彦卿带来了一万五千人,这一旦损失掉了,老朱得气得吃不下饭。

    小败可以,大败谁都不想见到,这注定了双方大战前会有一段高频率的小规模试探性战斗。

    四月十三日,第三批粮食五万四千斛运抵蓼坞码头。

    邵州刺史梁之夏组织壮丁将粮食运往柏崖仓,连带缴获的粮草,仓内堆放了二十万斛粮豆。蓼坞码头也存放了五万斛,河清县内存了五万斛,另有三万余斛临时存放于军营中,连同二十万束干草一起,由粮料使朱亮管理。

    运粮漕船回程的时候,遭到汴军水师袭击,沉三艘、被俘四艘。

    邵树德明白,抢运粮草的美好时光过去了。他下令陕州、渭口方面暂停运粮,避免无谓的损失。

    “粮草完全够了。”柏崖仓城之上,邵树德看着正在河面上耀武扬威的汴军水师战舰,道:“便是丰安、天德二军赶至,一月也就消耗四万四千余斛军粮、草料若干。现有储备,足够我大军七个多月的消耗,朱全忠有本事和我耗到冬天。汴军气势汹汹,也不知道调动了多少人马,根据这些日子的情报,可能接近十万了。这么多兵马,排山倒海压来,好大的场面。”

    汴军这次确实是下了本钱了,光他们铺天盖地的骑兵,看样子就在五千骑左右。济源张慎思那边应该还有千余骑,孟州张全义身边不应该一点骑兵都没有,这次他们是步兵、骑兵数量全面占优,压倒了朔方军。就连骡子军的数量,也不比夏军骑马步兵少。

    更别提纵横大河的水师了,优势看起来似乎是压倒性的。这是他们内线作战、投射能力的优势。

    在后世,投射能力体现在两栖攻击舰、战略运输机的数量上,没有这些,纵有几百万大军,你能调动几万人到外国作战?

    此时的投射能力,就体现在船运上。

    “大帅,不可掉以轻心。我担心庞师古、张慎思在麻痹我军。河阳那边,斥候已很难靠近,到处是贼兵。河清距其不过数十里,须臾可至。”陈诚说道:“河阳往东,渡口众多,渡河后多在怀州武德、武陟、获嘉、孟州温县境内,如今多半都已赶至河阳。之所以未西进,一则摸不清我军兵力,二则还在等待器械、粮草。”

    “轵关那边会不会有动静?”

    “有可能。”陈诚沉吟了一会,说道:“或可调河中军上来,戍守箕关?总比土团乡勇能战。”

    箕关、轵关之间,邵树德遣人挖断驿道,折木断路。这个计策是封渭献的,邵树德采纳。

    但现在他后悔了。

    或许过于露怯,让汴军看破了北路无精兵的虚实?

    “我不放心王瑶。”邵树德叹了口气,道:“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这么大一股力量,我为何不调来前线?河中那帮武夫,始终是个隐患,不得不防啊。”

    “大帅,李唐宾手下兵力不少,不如檄调一批北上,驰援河阳战场?”陈诚建议道:“河阳汴军中出现了骡子军。按照听望司的情报,此为戴思远所部,共八千人,一直屯驻在洛阳、新安一线。此时出现在河阳,定是朱全忠调来的。李唐宾大军屯于渑池县、千秋城一带,攻硖石堡,根本展不开兵力,无需那么多人手。”

    “李唐宾禀报,其欲南攻莎栅城、回溪坂,打通到洛水河谷的道路,威胁葛从周、杨师厚侧背,或需在此用兵。”

    “大帅,此妄言也!”陈诚不客气地说道:“羊肠小道开辟于山体斜坡之上,一侧高山,一侧深涧,这等险地,如何用兵?贼兵北上困难,我军南下亦难,此非用兵之所。”

    “好。”邵树德被陈诚说动了,道:“那便调归德军北上。”

    归德军,本有五千兵,皆横山党项山民。后来挑选了数百表现突出的青唐吐蕃勇士,王瑶也拣选了两千河中精兵,最近又补入了五百濮、徐降兵精壮,已有八千之众。

    之前一直在胡郭城练兵,时不时与汴军展开些不痛不痒的小规模战斗。邵树德也不知道为何李唐宾不喜欢用符存审,既如此,调来王屋山行营吧,归高仁厚指挥。

    箕关那边,确实需要一支能打的部队压阵。

    ……

    黑沉沉的夜幕之中,雨水如从九天倾倒下来一般,浇得人心烦意乱。

    伤愈归队的刘三斛顶着袍泽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昂首行走在河堤之上。

    身上的蓑衣根本挡不住风雨,巡视了一圈,浑身就已经湿透了。

    但他现在没有资格偷懒,出了名就是这样烦恼,时时被人盯着,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告黑状,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美好。

    不过还是值得的!

    当年大帅赏的舞姬,前后替他生了三个孩儿。前些时日又赏贼官之妻,并且特地放了他假——不放也不行,受伤躺在那里。

    那女人知书达理,似乎也认命了,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他的饮食,让刘三斛非常满意。

    跟着大帅拼杀,就是这么有奔头!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雨好像更大了。刘三斛低声咒骂了一句,不过很快住了口。

    一闪而逝的电光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黑压压的船只。

    船舷两侧好像还有女墙,上下皆有窗、孔。

    “毛队头,你立刻前往营房,将弟兄们都喊起来。”

    “崔队副,你带两人去撞钟那里,等待消息。”

    “其余人,跟我走!”刘三斛一口气下了三道命令,然后便带着一头雾水的四十余人往河边冲去。

    又一道闪电落下。

    这次看得更清了,女墙上的窗口射出弩失,河边响起数声惨叫。

    “狗贼,这么大的雨,弩弦还这么有劲!”刘三斛大声咒骂道。

    身后军士们已经明白了,这是有贼兵从河上攻来,还专挑了这么个下雨天。

    跑到撞钟处的崔队副也明白了,他带着两名军士,三人一起用力,毫不犹豫地撞响了示警大钟。

    沉闷的钟声在夜空中飘出很远。码头各处立刻“活”了起来,嘈杂声四起。

    河面上也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人家干脆也不遮掩行藏了,大张旗鼓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弩失从河面上射来,河边空旷的野地里几乎没人能立得住脚,巡哨的军士惨呼不断,不知道多少人中了招。

    第一艘船只缓缓靠近。

    八十名水手在底舱喊着号子,奋力划桨,舵手瞪大眼睛,仔细看着码头位置,操控方向。甲板上站满了军士,手持刀枪,跃跃欲试。

    谁也没想到,夏、汴双方的第一战,竟然在蓼坞码头之上。

    弩失清场之后,汴军水师近战军士顺着踏板冲上了码头。

    守卫码头的武威军将士反应很快。钟声响起之后,基本就开始披甲、集结,然后在军官的带领之下,迅速增援厮杀地点。

    “杀!”狭窄的码头之上,战斗几乎呈白热化。

    不断有尸体掉落河中,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刘三斛最先赶到,他挺着一杆长槊,连连刺击。

    身后四十余名军士配合默契,死死挡住贼兵前进的方向。

    援兵次第到来,码头上挤满了人,双方都摆不开阵势,人挤人碰上就砍。

    天空阴云密布,下着雨,没有月光,没有星辰,除了河面上密密麻麻的灯火之外,码头上竟然伸手不见五指。

    杀到最后,双方几乎全乱了。

    刘三斛将一名汴军士卒踹入河里,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已经分不太清周围的黑影到底是自己人还是敌人了。

    “我是浚仪县的。”他想了想,用跟人学的汴宋口音喊了一句。

    “兄弟,原来是自己人,差点就对你动手了。”对面一人放下警惕,说道。

    “噗!”一槊捅出,正中此人腹部,刘三斛毫不停顿,抽出长槊后,挥舞拍开了捅过来的一杆长枪,然后大步前跨,挺槊一刺,对面黑暗中又传来一声惨叫,竟是连毙两人。

    “诸位,汴贼水师无甲,碰到无甲之人,不要客气,直接杀,不会错的!”

    “卢将军已带人赶来了,不要慌,稳住阵脚。”

    “贼兵没多少人的,咱们五万大军屯于码头,一人一口唾沫都把他们淹死了。”

    黑暗中不断有人用灵夏口音大声喊叫,鼓舞士气。

    这就是下级军官的主观能动性,一支军队战斗力的源泉。他们能合理阅读战场形势,及时作出变通,并且充满旺盛的士气和饱满的战斗热情,那么就很难被打败。

    远处的山坡之上亮起了两道火把长龙,鼓角之声响彻夜空。

    正在厮杀的武威军将士们士气大振,而汴军水师则有些气沮。

    水师军士,一般无甲,或者顶多身穿皮甲,战斗起来本就十分吃亏。

    他们趁着雨夜前来,意在偷袭,如今既然被发现了,偷袭不成功,夏军援兵还在不断汇集,那么就注定了他们的失败。

    河面上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击钲声,这是汴军水师发出的撤退信号。

    正在厮杀的汴军士卒纷纷溃逃,扔了器械就往河里跳。

    这场一地鸡毛的偷袭登陆战,猝不及防地开始,又稀里湖涂地落下了帷幕,让西北旱鸭子出身的夏军将士们好好领略了一下什么叫水陆夹攻。

    说起来还是有价值的。

第二十九章 搏命之行

    “一场乱战。”清晨,邵树德来到了蓼坞。

    码头上到处是人,正在收集散乱的器械,抬走僵硬的尸体。

    当然抬走的也仅仅是地面上的。掉河里的尸体,一晚上还不至于浮上来。昨晚人挤人,完全打乱了建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掉入河里的不知凡几。

    斩首三百余级,这是武威军报上来的数字,敌军真实伤亡,可能还要翻个倍。

    邵树德看着远处的河面,空空荡荡的,一丝动静也无。

    “蓼坞少样东西。”邵树德说了句,陈诚疑惑地看向他。

    “将那四具绞车弩抬来,找地方安置好。”邵树德吩咐道。

    近代舰队攻港口,一般都是在侧翼登陆,绕道攻击要塞后方。因为港口正面、两侧高处一般都有炮台,军舰与炮台对射,实在太过吃亏。

    如果没有炮台,那么舰队的第一选择就是直接靠近港口,舰炮犁地,掩护步兵登陆。

    有现成的码头栈桥,可比你趟着齐腰深的水,在淤泥中艰难跋涉成为活靶子方便多了。

    古代没有炮台,大部分港口也不是专业军港,舰队喜直攻水寨。

    绞车弩是朔方军用来攻城的。射程很远,威力较大。兵书上说它能摧陷城墙,有所夸大,但确实有一定作用。如果城墙年久失修,或者敌军在战斗中不敢出城厮杀,民夫没法跟在后头趁机修复破损城墙的话,那它就能发挥大用。

    说到底,这是看你守军实力的。守城死守,必然完犊子。

    下次汴军水师再来的话,看你敢不敢和我的“炮台”对射。

    至于砲车,也就是投石机,国朝一般也就守城的时候准备几具,有的将领干脆就不用,因为“炮弹”不好打磨,砲车损坏率极高,精度更是感人。

    便是蒙古攻宋用的回回砲,硬砸城墙,破樊城外城花了多少时间不好说,估计一年多,反正破内城又花了八个月。这还是在之前已经进行了五年战争,樊城城墙破损不堪,且外围断绝,修补城墙的材料没法运进城内的情况下。

    用蒙古人二十多万大军的人力物力,造海量的回回砲,砸一座全新的坚固城墙,给你三年时间,砸得开吗?反正给元军回回砲技术的旭烈兀攻城主要靠传统战法。

    再者,这年月谁攻城攻三年?一年差不多就是极限了,不是围城兵马撤退,就是守军投降,很干脆。

    巡视完蓼坞码头后,邵树德又去了柏崖仓,现在这里是他的驻地。

    武威军还剩将近六千步卒,一千五百守码头,外加一千五百蕃人协助;一千五百守柏崖仓,配两千蕃人;三千守河清县,配三千五百蕃人。

    武威军还有一千多骑兵,与飞龙军四千余骑马步兵一起,归属杨亮指挥。这五六千有马的军士,屯于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垒中,位于河清县西北方一处高地上,作为反击力量。

    河清县、蓼坞、柏崖仓、营垒,正好组成了一个四角菱形。河清县凸出于外,位于最东面,其西北是营垒,西南是蓼坞,而蓼坞西北柏崖山上还有柏崖仓。

    这个部署,汴军其实很为难。如果大军攻来,他们很难彻底包围河清县。但如果无法围死城池,夏军后方就可以源源不断往里运守城器械、修缮材料、增补兵员,甚至连伤员都可以运出来到后方休养。

    那你还打个什么劲?

    “来而不往非礼也。”邵树德坐在狭窄逼仄的仓城内,直接说道:“快马给契必章传令,让他在怀州搞点动静。李罕之那厮,到底来不来?再遣人问下。高将军?”

    工具人老高出列,应道:“遵命。”

    高仁厚起身离去,传完令之后,他要亲自坐镇河清县指挥守城。卢怀忠坐镇蓼坞,杨亮屯于营垒之中。三人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事即可。王屋县那边已经有一万蕃人土团乡勇在陆续集合操练,丰安军、天德军还在往这边赶。

    这一仗,邵树德怎么想都不觉得会输掉。

    “大帅,汴军来了。”高仁厚刚走,陈诚便走了进来,说道。

    听望司、大通马行以及军中斥候得来的情报,理论上都要先给他这个“宰相”过目。不过听望司、大通马行也有直接通过亲兵十将郑勇送来的,这些是什么内容,陈诚不知道,也不敢过问。

    “昨夜方攻蓼坞败走,今日就从陆上前来,这帮贼子!”邵树德令人摊开地图,仔细审视。

    “来了近万步军、三千骑卒,正在设寨,位于河清县东十里。”陈诚指着地图上某处,说道:“还是很谨慎的。”

    “初来乍到,没摸清我军成色,当然要谨慎一些了。总不能大军全涌到城下,一旦被袭扰得没法立寨,难不成露宿野外?”邵树德笑道:“让杨亮带骑军出动,摸一摸他们的成色。呃,通过高招讨使下令。”

    “遵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邵树德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干涉前线大将的次数太多了,这不好,容易削弱高仁厚的威望。

    他决定稍稍遏制一下微操的欲望,只把控大方向。剩下的,让高仁厚这种打了半辈子仗的老武夫来指挥吧。

    ……

    白水交大营内,契必章带着两千多人倾巢而出。

    他们顺着丹水南下,至沁水后折向东,一直行到武陟县北。

    这是契必章早就踩好的一处点。

    沁水出太行山后,蜿蜒流淌至武陟县。隋代在此开渠口,分沁水东北流,与长明沟(今小丹河)水合。长明沟水自鄈城故城(今博爱县北)之西北,由丹水分津东流至修武县南,东北流注入吴泽陂。

    陂南北广二十里,东西长三十里,西至修武县北,东至获嘉县西北。

    这一段,其实是隋代所开广济渠的最西段。但因为沁水较为浑浊,泥沙含量大,慢慢变得不堪使用。国朝初年还疏浚过几次,安史之乱前,沿河还有备边资财之仓库,军粮、器械储量巨大,供应幽州,称为“北库”。

    艰难以后,因为政治格局的变动,这段渠算是废掉了,没人有兴趣清理。如今还维持航运的,其实也就沁水了,但也只有丰水期可勉强行船。

    永济渠废掉了,但水还在。

    吴泽陂附近开辟了很多良田,算是怀州境内人口较密集的区域了。

    但最近来了一些官员,连番催促他们丢弃家业,迁往黄河以南。

    其中一个新上任的叫张继丰的怀州司马,最为焦急,直接以河南土地相诱惑,说汜水、河阴两县荒地甚多,愿意去那边的,一户多给二十亩地。

    但谁信他啊!

    河阳百姓很是凶悍,毕竟这里以前就是一个纯粹的军事堡垒区域,百姓多为军士家人,一代代繁衍生息。家中都有刀矛弓棓,有些人家里甚至还有甲、马,官吏们很快就被驱赶走了。

    但张继丰今日又来了。

    他带来了整整两千怀州州兵,分成数批,要用武力将百姓全部迁走。

    百姓再凶,也分散居住在一个个村子,一般也就二三十户,多的三五十户,两三百全副武装的州兵压过来,如何抵抗?最关键的是没有人组织他们。

    “官人,三日来已迁得四百余户。”吴泽陂北岸的一处树荫下,具体办事的杂任吏员正在向他汇报。

    “赶紧送往渡口。”张继丰不耐烦地说道。

    最近几日,他可是遭了大罪了。河阳百姓根本不听劝,就觉得你在害他们,非得动用手段才行。但这些人,唉!简直大胆!张司马屁股上中了一箭,现在还骑不得马。虽说拿箭射他的那百姓全家男丁被诛,妻女罚为营妓,但这又如何消得了他心头之气。

    在洛阳,谁不对他客客气气?从兄张继业是衙内,他张继丰是幕府法直官,谁敢惹他们张氏兄弟?

    河阳百姓,不是讨安史叛军、河朔三镇,就是平昭义刘稹的各镇军士的后裔,都是杀才!

    一会得找两个小娘泄泄火,张继丰小心翼翼地坐在柔软的蒲团上,尽量不去碰伤口,漫无目的地等待手下们完事。

    马蹄声骤然响起。

    张继丰有些奇怪,父亲不是刚派人来催么,怎么又有人来了?

    马蹄声愈发密集了,听起来像是有上万只马蹄在地面上奔腾践踏。

    “这……”张继丰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

    “啊!”不远处一名杂任吏员中箭倒地。

    很快,箭失密集了起来,惨叫声也此起彼伏。

    张继丰也顾不得痛了,撅着屁股就爬了起来,才刚走两步,数骑从他身侧掠过,其中一人挥舞着长柄狼牙棒,只在他身上轻轻一砸,张继丰的胸口便整个塌陷了下去。

    飞龙军的突然袭击打懵了怀州兵。

    两百多人被撵得鸡飞狗跳,不断有人死于骑弓之下。

    冲杀到最后,五十余怀州兵聚集在一处,利用民房守御。飞龙军将士们下马结阵,用强弩步弓、长枪重剑粉碎了他们的抵抗。

    契必章在远处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他是骑将出身,但越来越觉得骑马步兵可能比骑兵更好使。遇到敌人骑兵时下马结阵固守,敌骑根本不敢来硬的。遇到骑兵没法啃的硬骨头时,专业步兵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应该扩大骑马步兵的编制,缩小骑兵编制。契必章屁股决定脑袋,立场非常鲜明。

    “尔等自回家中,各安生业。”有骑兵冲到河阳百姓面前,大声道:“汴贼残暴不仁,令人发指。灵武郡王有好生之德,保尔等家业、陵寝,勿忧,都回家吧。”

    “下次汴贼若来,便和他们拼了。你们的枪弓是摆设不成?连家人都无法保全。”

    “放心,灵武郡王是大圣人,有他在,汴贼无法拿你们怎么样,都回去吧。”

    飞龙军将士们来回大喊,河阳百姓听得将信将疑。不过在见到确实没阻拦他们回家之后,顿时一个个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契必章觉得有点滑稽。

    他是知道邵树德在河南府强迁百姓之事的,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换成汴人迁百姓去南岸,而他们冲出来做好人了。

    这就很离谱!

    当然,飞龙军将士们也不是白做好人。事实上他们还是需要本地百姓提供一样东西的:粮食。

    骑兵的活动距离,取决于你能不能满足马的胃口。河阳这鸟样,孙儒、李罕之、张全义、朱全忠、李克用打来打去,根本就没几个人。能找到一处百姓还在聚居耕作的地方很不容易,虽然他们能提供的粮草有限,但多少是个补充,至少一支三五百人的小队过境时,在粮草耗尽的情况下,可以就地征粮补充,有了持续作战的能力。

    “将贼军首级砍下来收好,咱们去下一处。这次要让怀州兵吃个大亏,让他们知道离了乌龟壳,人头便会不保。”契必章翻身上马,下令道。

第三十章 归属

    空旷的原野之上,千余骑兵激战正酣。

    石彦威挺着一杆铁枪,连续刺落两名夏贼骑兵,杀透了重围。

    这股贼骑太难缠了。他们与中原骑兵一样,长于搏杀,短于骑射,两股特点一样的人,杀起来甚是费力,伤亡也很大。

    “撤!”他大呼一声,亲兵摇晃大旗,示意己方骑兵跟上,绕了一圈后,返归本阵。

    对面的夏贼也没多做纠缠,很默契地互相脱离了接触,各自回去舔舐伤口。

    石彦威下马后,喘着粗气点了下人头,差点栽倒在地。

    少了将近两百骑!

    他们这支骑兵,以石、康、安、曹等姓氏居多,都是凉州老人,一下子少了这么多,着实心痛。

    是的,他们都是粟特人,高鼻深目,但已在汴州生活了很多年。

    石彦威族兄石彦辞,如今便在汴州幕府为官。族妹石氏,是东平郡王之妾,生子朱友章,甚得宠爱。

    汴州的粟特人群体,最初是靠当兵起家,与贺德伦那帮河西胡人一样,隶属于老宣武军的骑兵部队。但生活了两代人之后,已渐渐扩展到了各个行业,很多人甚至做起了生意。

    但无论如何,靠军功起家的,在如今这个世道,尤其明白军权的重要性。

    方才一战损失两百骑,确实很心痛。

    朱友文策马赶了过来,看到石彦威黑着脸站在那里,心中了然。

    安康八死了,如果石彦威再出点事,曾经烜赫一时的粟特军将势力可就要土崩瓦解了。

    贺德伦那厮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相反还有点小争斗,应该很乐意看到他们吃瘪。

    唉,狗屎的派系之争!

    “石将军,庞帅有令,捉生军派五百骑前往河阳,护送一批粮草、器械至大营。”朱友文说道。

    此番河阳行营,萧符是粮料使,朱友文也跟着过来了,历练一番,顺便攒点军功。

    “不过区区几十里的路程,也要我等出动?不是有步军护送么?”石彦威喘匀了气,问道。

    孟州到河清其实不远,七八十里路而已,正常行军也就三天时间。这点距离,能出什么事?小题大做了吧?

    “有步军护送,但仍需骑卒远远警戒。这几日贼骑四处活动,有可能劫夺我军粮草。”朱友文答道。

    石彦威有些无奈,在查验了一下庞师古、李思安二人的军令后,便拱手应命了。

    这不是庞师古的主意。多半是张全义的想法,萧符自无不可,庞师古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为难二人,于是顺水推舟应下了。

    想明白之后,石彦威也无法,只能老老实实点了五百骑,亲自跟着朱友文走了。

    这几日在前线与夏贼骑军捉对厮杀,他大概也咂摸出来形势了。

    贼骑其实并不多,至少没有汴军多。

    跟随庞师古北上的三支骑军加起来就四千八百余骑了,张慎思那边还有一千多,张全义有五百,总共六七千正规骑卒,夏贼应没这么多。

    不过他们的蕃骑应该不少,就是没怎么出动。但石彦威也不怎么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他们装备太差,军纪不甚严明,最关键的,只会骑射,近战搏杀能力弱,只要敢正面厮杀,一个照面就能把他们打垮。

    最难对付的,其实还是夏贼自己的正规骑卒,他们应该唤之为“军属骑兵”,不骑射,只搏杀,很难缠。

    石彦威、朱友文二人走后,汴军骑卒便没有继续挑衅,大部返回了营地。

    庞师古正在营中与诸将议事。

    长直军寇彦卿、保胜军霍存、飞龙军戴思远、雄威军徐怀玉、亲骑军张存敬、踏白都王檀、捉生军李思安、水师李晖、行营都虞候康延孝、粮料使萧符等主要将领都来了,坚锐军郭绍宾、张筠二人也来了。

    郭绍宾就是郭铢,原天平军曹州将领,杀刺史郭词举城归降。

    张筠是徐镇宿州将,驱逐上官后自封刺史,后归降汴军。

    坚锐军二万人,也以降人为主,由二人分掌左右两厢。

    此二人,跳槽换了老板后混得还不错,很得朱全忠信任。

    庞师古将众人召集来后,先讨论了一番军中情况,随后话题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如今的战局上面。

    邵贼的应对方略是什么?这是急需搞清楚的事情。

    “前几日攻蓼坞,夏贼守御严整,反应迅速,码头上兵应不少。”李晖说道:“其兵亦甚精,我帐下儿郎最终败退。由此观之,蓼坞应是其重点守御之处。但大河之上,贼军粮船已不敢下,蓼坞还有何用?唯一的解释,便是贼军惧怕我军袭占码头,威胁其侧后。夏贼,应是以守为主。”

    庞师古微微颔首,但并未发表自己的意见。

    “夏贼的招数,不就那些么?”霍存冷笑一声,说道:“保胜军渡河北上之时,贼骑可是猖狂得很。利用骑军优势,袭扰我军后方,断我粮道。”

    “霍将军此言差矣。”张存敬好整以暇地说道:“我军粮道不过七十余里,贼骑怎么断?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在大营附近择一处,伐木设桥,架到河里,用船来输运粮草。河清以下,水流陡然变缓,此事虽不易,但并不是办不到,夏贼如何断我粮道?”

    霍存眼睛一瞪,刚想喷他们骑军作战不力,但想了想后,生生忍住了。

    张存敬是东平郡王元从老人,地位超然。他不过是半途来投的巢军降将,虽说也很得信任,但终究比不得张存敬。

    “依我看,夏贼兵不多!”长直军使寇彦卿直截了当地说道:“邵树德此人,用兵固然保守,但还是很喜欢野战破敌的。当年关中打黄巢,伐灵州,破李昌符,全是阵列而战,一举摧垮敌军。他现在不敢打,只能说他兵少,并无把握战胜我军。”

    这个说法倒有几分道理,庞师古看了寇彦卿一眼,面露赞许之色。

    不愧是东平郡王欣赏的两大将种之一,可惜刘捍了!

    “轵关来报,夏贼开挖壕沟,折木断路,退守齐子岭,这是露怯了,显然兵不多。”徐怀玉思虑半天后,也发表自己的意见:“邵贼兵少,出战忧败,故坚壁自守,以待我兵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观察到的蛛丝马迹判断,都是打了半辈子仗的人了,经验丰富,倒也让他们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总结就是一点:夏贼兵不多,甚至连他们一半都没有,野战没有必胜的把握。而野战一旦大败,不但河清不保,王屋、垣县多半也保不住,汴军还可自王屋县出发,绕道齐子岭后方,与轵关方向的大军两面夹击。如此一来,邵贼经营一年多的局面将迅速崩坏,河中王瑶也可能有变,会焦头烂额。

    敢硬顶着这个风险出城野战的,那赌性一定十分重,邵贼好像不喜欢赌,那么婴城自守就很正常了。

    “我研究了邵贼用兵的方略。”庞师古双手虚抬,止住了众人的话,说道:“其人喜自领主力中军,而派奇兵别开战场,正奇相合。这是兵法煌煌大道,李卫公就很喜欢这么做。如今邵贼正兵在河清,此应不假,然奇兵何在?”

    “或在泽州?”戴思远用疑问的语气说道:“昨日有军报,贼将契必章领兵突袭武陟、武德等地,袭杀怀州兵数百,怀州司马张继丰战殁。此为奇兵耶?”

    戴思远是飞龙军使,契必章也是飞龙军使,他一直对夏军的这支骑马步兵非常关注,毕竟是“真同行”。

    “此为一路奇兵。”庞师古点头道:“然不足,或还有第二路。”

    “莫不是朱瑄、朱瑾?”一直低调的康延孝说道:“夏贼派了不少骑军到郓州,此为奇兵耶?”

    “几千骑,能济得什么事?左右德胜军、左右突将军、左右长剑军、左右夹马军都在,来了怕不是送死?”霍存瞟了一眼康延孝。

    这个河东降人,居然武运亨通,做到了行营都虞候,真是气人。

    德胜军是骑军,军使贺德伦。

    长剑军是肉搏近战部队,由王重师所领,汴军精锐主力之一。

    突将军,听名字就知道,敢死队。由当年秦宗权旧部中骁勇之士组成,一直用来摧锋破锐,野战杀敌。

    夹马军配备长枪、重剑及各型弩机,专业对付骑兵。

    “虽济不得大事,可若形势危急,邵贼遣人间道前往郓州,严令骑兵出战,便是一路奇兵。”康延孝不服气地看了霍存,道。

    我是河东降人,你是尚让降人,彼此彼此,难不成还怕你?

    “二位将军。”粮料使萧符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走过郭绍宾、张筠两位小透明,笑道:“稍安勿躁。吾观庞帅笑而不语,胸中定已有成算。都是自家人,何必伤了情谊呢?”

    庞师古脸上笑容一收,道:“今日议事,方略明矣。邵贼任得不爽利,半点英雄气概都没有,一门心思死守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先攻河清。”

    众人也神情一肃,认真听令。

    “郭绍宾、张筠!”庞师古喊道。

    “末将在!”二人一齐应道。

    “器械已打制得差不多了,下面就该坚锐军出马了。”

    “遵命!”

第三十一章 前出之基

    两千余骑从山冈上冲了下来。

    “列阵!列阵!”刚刚穿插到河清县城西北侧的汴军步卒手忙脚乱地调整阵型。

    看到己方步卒受袭,在后方掠阵的亲骑军张存敬部立刻出动,千余骑翻身上马,开始加速,自东而西冲来。

    两千余夏军骑手从汴军步卒远处一绕而过,随后纷纷下马,结阵杀来。

    汴军骑兵连连催马,慢慢接近了,这时山冈上又冲下千余夏军骑卒,与其搅和在一起,反复厮杀。

    “杀汴贼!”

    “杀夏贼!”

    没有了骑兵干扰,双方近四千步卒迎面撞在一起,长枪攒刺,刀刀见血。

    “吱嘎——”县城北门打开了,五百蕃人骑兵先出,随后是整整两千步卒。

    骑兵向正北方冲去,那里有许多汴军夫子,他们带着锹镐铲凿等物事,准备到这边来挖壕沟。此刻见蕃人骑兵冲来,全军大哗。

    他们身上根本没有武器,难不成拿铁锹、铲子对敌?

    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直接溃散了。

    五百蕃骑追着杀入人丛之中,角弓连射,马刀骨朵乱舞,将两千多汴军夫子驱赶得到处都是。

    汴军后方又出动千骑,还是亲骑军,以奔雷之势向西冲来。

    但战场太狭窄了,已经有大几千步骑混战,再多也冲不起来。汴军骑兵被溃散的夫子所阻,速度一下子缓了下来。

    五百蕃骑提速迎了上去,及近,突然左右横向扯开。

    “嗡!”箭失如疾风骤雨飞去,汴军夫子、骑卒惨叫连连。

    射完箭之后,他们又聚拢起来,飞快向西,直接抄到了正与飞龙军骑马步兵厮杀的汴军步卒斜后方。

    “嗡!”又是一阵箭雨落下,汴军阵脚动摇,顿时吃不住劲,已经有人开始溃逃了。

    东面奔雷般的马蹄声渐渐靠近。摆脱了夫子纠缠的汴军骑卒气急败坏,他们端着长长的马槊,咬牙切齿杀来。

    蕃骑向南兜去,沿着县城外围的城皇、羊马墙横向疾走。

    汴军骑兵锲而不舍地追来,也不管自家那两千步卒已经开始崩溃,一门心思咬着这股蕃骑不放,非要给他们个好看。

    不意城头上巨弩连发,羊马墙后步弓齐射,顿时躺下了百余骑,余众这才清醒过来,惊走退往远处。

    “哈哈!”高仁厚得意地捋着胡须。

    汴军攻城第一战,是派人穿插到县城与西北营垒之间,试图挖掘壕沟,修建土墙。

    夏军骑兵屡屡从那个营垒中前出,威胁太大,不隔断这个威胁,怎么攻城?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仗。

    两千坚锐军步卒护送两千夫子前去掘壕,夏军出动了两千骑马步兵和一千骑兵,从西北方扑来,河清县又出动了两千步卒和五百蕃骑,从南面杀至,两相夹击。

    汴军夫子早已溃散。两千降人步卒被蕃骑从侧背骚扰,一下子就乱了,此时被飞龙军骑马步兵勐冲勐打,阵型不可抑制地崩溃了。

    “杀汴贼!”从县城北门而出的两千夏军步卒齐声高呼。

    很显然,他们给了坚锐军步卒最后一击。两千贼兵溃得稀里哗啦,被飞龙军追亡逐北,大肆砍杀。

    对面又有骑军出动了,看样子是踏白都王檀部,这是气急败坏了。

    河清县城楼上响起了击钲声,两千步军快速收拢队形、转向。

    正在追杀贼军溃兵的飞龙军步卒也缓缓收拢了起来,结阵迎敌。

    踏白都八百余骑绕着战场兜了半圈,没找到机会,而此时山冈下面双方骑军的交手也已经结束,互相脱离了接触。

    战场上一时静了下来。

    南风拂过大地,带来了混杂着血腥味的青草香气。地面上时不时传来呻吟痛叫声,无主的战马低头舔舐主人的脸庞,但主人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城楼上、山冈上的旗色不断变幻。

    夏军两个步兵方阵开始慢慢前移,墙列而进。

    王檀看己方溃兵已收拢得差不多了,便与亲骑军联手,交替后退。至于遗留在战场上的伤兵、甲仗,那肯定是管不了了。

    这一战,夫子被杀七八百人,坚锐军死千人,亲骑军也损失了三百骑。损失谈不上多大,但面子上很不好看,士气也有所损伤,今日不宜再战。

    汴军退走后,飞龙军留守后方的辅兵将马匹领了过来,军士们翻身上马,朝山冈方向奔去,准备回营了。

    河清县出击的两千步卒和五百蕃骑仍留在原地。城内又出来千余蕃人,他们开始打扫战场,收集战利品。忙完后,大部分人通过吊桥回城,战场上还有三百人留下掩埋尸体。

    汴军还不至于没品到来袭击他们。

    让战死的袍泽入土为安,这是符合所有人期望的。

    河清县城内气氛热烈。

    贼军前几日一直在伐木打制器械,今日终于出动了,第一战就是要割裂河清县与营垒之间的联系,因为那里屯驻了一千多骑兵和四千余骑马步兵,威胁最大,汴军观察那么久,早就摸清楚了。

    汴贼是有章法的,这毫无疑问。

    河清县与西北营垒互成犄角之势,攻一处就有可能遭到两面夹击,非常被动。

    若放弃营垒不管,专心打河清县城也不行。人家没被你围死,人员、物资进进出出,战斗力和士气长盛不衰。

    攻河清县,最主要的就是要将其孤立隔绝开来,变为一座孤城。做不到这点,那万事皆休,打不打得下来不好说,便是打下来,伤亡也会大到让人难以忍受。

    但他们今天的尝试失败了。

    后面估计还会继续想办法,营垒要打,蓼坞也要打,高仁厚早就做好了准备。

    “给大帅报捷吧,首战获胜,杀敌两千,获马两百。”高仁厚吩咐道。

    “遵命。”幕僚很快去办了。

    “给城皇、羊马墙那边传令,贼军今夜可能会有偷袭,给我睁大眼睛。”高仁厚又吩咐道。

    城池攻防战,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招数,不新鲜。

    ……

    汴军大营内,其实气氛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不过是一次试探性攻击罢了,这么多年来哪次攻城没遇到过。

    但河清确实不好打,通过白天这一战,众人都看清楚了。

    “夏贼士气很高啊。”一直在后方观战的霍存难得地没有嘲讽出战的坚锐军郭绍宾部。

    “该出城厮杀就出城,一点没有胆怯犹疑。列阵动作也很快,阵型转换如意。”霍存说道:“这是老卒。”

    邵树德将军队满分假设为一百。招募老实巴交的农民、矿工,严格训练,做到纪律严明、阵型熟悉,这样的军队他评为六十分,也就是合格,可以拉出去作战了。

    从零分提升到六十分不难,足食足饷,赏罚分明,保证最基础的训练就可以了。

    但六十分再往上,同样的资源,提升就很有限了,也就是所谓边际效应递减。

    六十分到八十分,消耗的资源甚至要超过零分到六十分,因为你不仅需要让士兵们听话,纪律严明,还要让他们技艺娴熟,两军僵持时争过那一口气。这个培养成本太高,因为冷兵器时代的技能,训练周期太长,能熟练掌握各项技艺的,都是经年老卒。

    八十到一百,还需要下级军官能主动阅读战场形势,在上级还没来得及下达命令时,能及时作出应对。这个就需要精气神和丰富的经验了,一般可遇不可求。

    汴军也有此类的军队战力划分标准,虽然没明白落于文字,但大家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大小战阵经历无数,心中自然有杆秤。

    今日出战的武威军步卒是什么水平,都看得出来,老兵比例极高,纪律严明。

    “贼军西北营垒里的兵怎么样?”庞师古转头看向张存敬和郭绍宾,问道。

    “骑卒精锐善战,乃劲敌。”张存敬惜字如金,虽然不太愿意说敌人的好话,但也不屑于贬低。能有“劲敌”这个评价,相当不错了,至少朱瑾的骑兵他就看不上——虽然朱瑾的骑兵主要是败在汴军步兵手里。

    “贼军亦有号‘飞龙军’者,下马步战。但看得出来,不如河清县出击的那支步军精锐。”郭绍宾询问了逃回来的部众,再结合自己的观察,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些人眼光都很毒辣。

    飞龙军以五千阴山蕃部和朱叔宗在灵州训练的三千骑马步兵为主,战斗力自然参差不齐,不能说差,但和武威军比起来,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庞师古听完沉吟不语。

    攻城战已经展开了,但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攻打城墙,现在还处于剪除外围的阶段。

    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围城,然后反复攻打。

    “大王授我雄兵,十万之众,靡费良多,可不是出来踏青游玩的。”庞师古坐回了帅椅,目光炯炯地说道:“明日坚锐军右厢、雄威军、飞龙军、亲骑军、踏白都做好出战准备,我要再攻一下贼军营垒。”

    “谨遵都将之命。”众人纷纷应道。

    粮料使萧符在一旁默默看着。

    庞师古说出动十万大军“靡费良多”,武夫们对这话可能感触不深,但他是一清二楚。

    这么多人马过来了,若没点战果,说得过去吗?

    庞师古这些年连战连胜,更有攻灭徐镇之大功,如今顿兵于河清县城之下,像话吗?

    萧符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这场战争,或许要长期化,就像围攻徐州一样,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大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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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