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晚唐浮生TXT下载晚唐浮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城傍

    “大帅!”符存审带着两名亲信匆匆赶到了龙池宫。

    “坐下谈。”邵树德挥手道。

    陈诚、赵光逢也被从瑶华殿衙署叫了过来,一起议事。

    “符将军镇胡郭,大小数十战,贼军不得进,功莫大焉。”邵树德止住了符存审欲表忠心的话语,道:“不用多说,你的功劳我都记着,会有机会的。”

    “谢大帅栽培。”

    “李罕之之事,你是什么看法?”

    “大帅,末将素知,李罕之野心极大,非屈居于人下之辈。”符存审显然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只听他说道:“此番克用令薛志勤据潞州,将李罕之赶到泽州。按他本心来说,早该反了。此时未反,无处可去耳。”

    潞州是昭义理所,鼎盛时期有将近四十万人口,泽州却只有十几万。两地被李罕之祸害多年,剩一半人都算多的了。也就是说,泽州此时也就数万口,绝对不可能超过十万,养李罕之的一万多兵,肯定是养不起的,必须要河东接济。

    泽州东面是魏博,西面是河中,南面是河阳。

    魏博是朱全忠的势力范围,没有资格接纳降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地盘让给李罕之。

    河阳的怀州是李罕之曾经的落脚地,孟州是孙儒的地盘,可想而知剩不下几个人。邵树德甚至还从孙儒手下买了不少人,自己也私下里招揽,人口就更少了。

    怀、孟二州为朱全忠所并后,百姓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此时能有十万人吗?多半没有。

    泽州与河阳二州,对李罕之来说,没甚区别。

    晋绛之地,已为邵树德所并,当然也不可能给李罕之,想必他心中很清楚这件事。

    所以,李罕之竟然没有投降的对象。

    无论是朱全忠还是邵树德,都不可能给他自主权,但李克用给,故李罕之再有野心,再多不满,此时也只能收着,隐忍蛰伏。

    “李罕之的胃口,我满足不了。但以他这番野心,以后定然要出事,届时会来求我。先提前接触下,免得仓促间携泽州降了朱全忠。”邵树德说道。

    “末将明白了。”邵树德这么一说,符存审立刻懂了,打前站。

    邵树德见他明白了,便道:“此事遣人去做就行,勿要亲身犯险。”

    任何一项策反,除非对方主动投降,大多不是仓促而起,也不是短时间内能见效的。

    历史上天复四年(904)朱全忠弑君,镇守泽潞的丁会闻昭宗死讯,下令全军缟素,痛哭流涕。这是为昭宗哭吗?未必,或许是为氏叔琮等被擅杀的老将。朱全忠打压老兄弟,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丁会也是表达不满。

    但他敢这么做,显然有恃无恐,没有与晋阳方面私下里的联系,留了后路,谁信?

    天右三年(906),晋军攻潞州,丁会在兵力充足,一点压力都没有的情况下直接就降了,造成了梁晋间局势的逆转。从904到906年,两年间发生了什么,不难猜到。

    朱全忠手底下被拉拢的就丁会一个吗?显然不可能。

    朱全忠知道吗?多半是知道的。

    但这根本不是什么事,因为世上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忠诚,更别说这个武夫当国的年代了。

    符存审此刻站在邵树德面前,毕恭毕敬,但有人私下里拉拢过他吗?肯定有。

    李唐宾拥兵数万,朱全忠没派巢军旧人拉拢过?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李唐宾至今只报告过一次。其他人呢?或许和他有旧谊,不忍加害,私下里放走了。

    邵树德根本不信朱全忠只拉拢了一次,但他也不会觉得李唐宾不能用,这都是此时的人之常情。

    当初安休休投奔过来,其部众家人都在河东,李克用也没杀,还暗地里派人接洽,劝其回归。

    作为客军镇守朔州的杨悦,也被李克用拉拢了几次。

    这本来就是寻常事。作为统治者,因为这点事就翻脸,就对某人失去信任,真要求绝对忠诚,这满天下可就无人可用了。

    “还有,若李罕之真携泽州来降,暂时不可答应。其部将,或可私下里接触,我不信李罕之内部铁板一块。”邵树德又叮嘱了一句。

    挖人是各大势力基本操作,属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没人会为这事翻脸,但公然收编泽州可就越线了。

    反正提前混个脸熟,又不用付出什么成本,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万一李罕之真一时兴起,去抄掠河阳了呢?

    说完这番话,邵树德便离开了清凉殿,让陈诚、赵光逢二人与符存审交代细节,而他则带着儿子,离开龙池宫,往绛州而去。

    赤水、武兴、固镇三军第一批家属已经乘船抵达了绛州。

    绛州被李罕之侵攻多年,损失的主要是东部诸县,西边的龙门等地,农业条件良好,人口众多,故家属分别安置在绛州东部的曲沃、翼城以及晋州的神山三县。

    “通往泽潞的乌岭道,有南北二线,这几日学了,可还记得?”邵树德的车驾抵达曲沃(今县)之后,家属们已经住在帐篷内了。

    幸好天气不冷,再有月余,木屋差不多就全部完工了,安置这些军属绰绰有余。

    “北道自晋州临汾县出发,东行七十八里至神山县(今浮山),又东四十四里至乌岭。”

    “南道自绛州翼城县出发,东北行七十五里至乌岭。岭道东西长四十里,为汾、沁间数百里山脉中地势最低之处,故有驿道。”

    二子都背得很熟,分别说道。

    “之前轵关道还记得吗?”邵树德突然问道。

    两人有些尴尬:“还记得一些……”

    邵树德笑了,背了后面忘了前面,不过也正常,安慰道:“无妨,功课是要时时温习的。以后跟为父打仗,接触多了,也就不会忘了。”

    “乌岭,如今便在李罕之控制之中。泽潞大军,可随时下岭,以居高临下之势突袭晋、绛平原。”邵树德说道:“乌岭道本该为晋州所属,乌岭下岭后往东走三十里,至沁水。沁水西岸有冀氏县(今临汾市古县东南百余里),亦在李罕之手里。”邵树德说道:“李罕之侵攻晋、绛,以至百里无人烟,靠的就是控制的这片区域。今后李克用若攻我,亦可走这条路,一下山就到平原,我无险可守。”

    “不能招降李罕之吗?”

    “他不会降,泽潞满足不了他,除非山穷水尽,但也只是暂时来投。”邵树德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人,野心极大,谁都不放在眼里,拼了命地寻找机会,为此连家人都可以不要。这种人,狼心狗肺,父子兄弟相残在所不惜,吾儿可千万不能学。”

    “是。”二人一齐应道。

    “阿爷现在还有力气,还有雄心。”邵树德用力牵着儿子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将来阿爷老了,气力衰微,就要靠你们牵着阿爷的手走路了。父子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情。这天下,我们父子一起闯,走到哪里算哪里。李罕之,饿则来投,饱则远去,没有什么能令他牵挂。这种人,只可利用,不可重用。为父一生信守诺言,答应人的事情从无毁诺。吾儿亦要这样,但不可轻易许诺。若事关重要,可毁诺一两次,但一定要思考值不值得这样做。在这件事上,刘备就把自己的名声价值利用到了极致,取了西川,为此也背负上了骂名。所以,毁诺之前,你一定要想想,值得吗?”

    二人似懂非懂,但还是齐齐点头。

    “走,看看军士家人们要住的地方。”父子三人坐上了一辆运粮的空马车,承节和嗣武够着头往外看,邵树德让人往车厢里填了几袋粮,自己坐在上面,将两个儿子抱在怀里,让他们看个够。

    “看见那座山没?草木鲜少,土色皆赤,那叫绛山,出铜。”邵树德指着一座山丘,说道:“国朝铸钱,大凡天下诸炉九十九,而绛州之炉三十,惜现在出铜少了,不过还是不无小补。邵州垣县有折腰山,亦产铜。古来便采铜铸钱,因开采日久,山嵴受损,故得名。现已过了盛时,铜应还有,然当地百姓稀少,后面需慢慢恢复。绛州闻喜县亦有一处铜矿,曰汤山,至今还在采。三处铜矿,若全部恢复起来,用处大焉。”

    “那是温泉,又名七星海,永徽三年开有新绛渠,灌田百余顷。为李罕之侵攻后,人烟不存,渠半荒废。为父取来,可安置数百户军士家人。”

    “那是沙渠,又名唐渠,贞观年间广教寺开凿。初很广大,现只给灌田百余亩。为父也不嫌少,拿过来安置几户人也是可以的。若好好整修,说不定更多。”

    “那是绛水,两岸田地就很多了……”

    一日时间内,马车行遍各处,每至一地,邵树德都仔细解说。

    “军队,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可轻授于人。有什么好处,不要想着自己独吞,一定要与众人分享,便是普通军士,亦要分润好处。”邵树德继续说道:“人家为你拼杀,所为何来?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天子都可抢,士人都可杀,为的还不是钱财功名?你二人的伯父李克用,将马鞭悬挂于柳枝之上,十中八九,如此武力,依然需要军士支持。上位者的力量,在于集众,众心不在,徒唤奈何。便是李罕之那等烂人,手下还有一万多武夫跟着他,骁勇善战,克用用为先锋,屡破强敌。军士们愿意为李罕之死战,可见他也是集了众人之力。”

    “为父今年将赤水、武兴、固镇三军军士家人迁过来,花了不少钱,但这还是小头。明年啃硬骨头,铁林、武威二军才是大头。这事不好办,但一定要做,明白了吗?”

    “明白了,武夫一定要放眼皮子底下看着。”邵承节应道:“还要与他们分润好处。”

    “走到哪里都要带着。”邵嗣武补充了一下,说道:“只要有好处,他们就愿意跟你走。”

    “这只是最基本的。”邵树德笑道:“高级一点的,就是威望了。记住,武夫不太懂天下大势,也很桀骜凶悍。以一个藩镇对抗整个天下的事情,别以为他们做不出来。这时候,就需要一些高级点的东西来镇住他们了。”

    兜了一圈回到曲沃县后,杜弘徽、赵观文二人已经等候多时。

    天已擦黑,吃完晚饭后二子还要继续学习文化知识。

    这几日讲武去得多了,功夫有所落下。折家武师还在等着,武艺功课也得赶上进度。

    最顶级的学习资源,繁忙的课程安排,还要时时观政、讲武,两位儿子的时间,是真的被占得满满当当。

    “大帅,听望司裴判官有急件送来。”甫一进宫,正打算找萧氏或裴氏耍耍,就收到了急报。

    邵树德不敢怠慢,拆开后仔细阅览。

    幽州山后驻军造反,李克用急率军出征。

    瀛、莫二州勾连王镕,举兵反。

    涿州降而复叛,易定王处存应李克用之邀出兵征讨。

    幽州好热闹!邵树德将信件拍在桌上。

    吞一个大镇,岂是那么容易的。李克用,怕是陷在那里了。

    “来人!”邵树德大声道。

    “大帅。”

    “遣使至河东县,面见护国军节度使王瑶,令其征调大军,自带粮草,往攻王屋县、齐子岭,不得少于一万五千步骑。”邵树德说道。

    “遵命。”

    今年要搬迁军士家人,要安排他们的生活,要梳理晋绛内政,要整编军队,没那么多功夫去搞其他的事情。

    王瑶那么闲,河中大军还有两万五千余众,不发挥一下,留着过年?

    这厮,最近以自己带过去的一万绛州军为骨干,拼命消化河中旧衙军。这个野心,倒也是武夫之常情,但不代表自己能容忍。

    有些跋扈的大头兵,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能送到战场上去消耗。打赢打输都无所谓,但一定要打。

    “还有一事。”邵树德突又说道:“调保义军左厢王建及部守千秋城,保义军右厢及亲军八千众,去攻硖石堡。给李唐宾叮嘱下,做好他们哗变的准备。如果不哗变,有功者厚赏,调往胡郭城,交给符存审统带。符存审部五千党项山民,听闻练得不错,可独成一军,赐号‘归德军’。”

    “遵命。”

第三章 生活与提头卖命

    公鸡打鸣,天光放亮。

    裴义友吃完三大碗小米粥外加两碟酱菜,摸了摸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还是当官好!

    裴氏,狗屁的闻喜裴氏!裴氏从没给过我好处,相反只会欺压孤儿寡母。今得绛县主簿之位,还是因为奇遇得灵武郡王赏识。如果是裴禹昌那个老东西,断然不会给我这个位置。

    稍稍收拾一番后,裴义友换上官袍,辞别妻儿,策马到了城东。

    已经有不少杂任小吏在旁边忙活了。

    百姓也被征发了过来,他们怨声载道。秋粮刚收,正准备种冬麦呢,就被里正派人挨家挨户征丁,到城东晋文公墓附近集合。

    这会全坐在满是露水的枯草上,嗡嗡声一片。山风一吹,还有些凉意,毕竟九月中了啊!

    “得得”马蹄声响起,一骑奔至,大呼道:“来了!”

    裴义友一个激灵,站直身子,目光投向西边,天杀的武夫来了!

    却见西边驿道上出现了如林的旗幡。

    旗幡后面是六纛、彩棚车以及鲜衣怒马的护卫。

    “呸!”裴义友暗暗啐了一口,王瑶也摆这种谱,谁不知道你只是个河中尹?

    晋、绛二州就不谈了,封衡、裴禹昌能听你的?便是慈、隰这两个穷地方的州县官员,怕是都心里有想法了。

    慈州还好些,还向着王家,隰州刺史也听王家的。但自从在安邑龙池宫碰到了大宁、永和、温泉三县的县令及左贰官员,裴义友就知道隰州内部也很分裂,六县里面起码有一半投向了灵武郡王。

    再过个一年半载,怕是全州都投了。

    彩棚车行到地头时停下了,大军则继续前行。

    裴义友冷眼旁观,武夫们士气低落,很显然根本不想出镇作战。就这鸟样,真能打胜仗?

    王瑶下了马车。随从们搬来胡床,满面愁容的王大帅坐了下来。

    县令带着一众官员、杂任上前行礼。

    王瑶哼了一声。

    以前的绛县令已经去职了,现在新上来的是汾阴薛氏的人,让他有些不喜。

    这才离开绛州多久,一个个就翻脸不认人了?

    幽州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李克用按下葫芦浮起瓢,焦头烂额,被幽州武夫给耍得团团转。早知如此,不如扶高思继当节度使,何苦来哉呢?

    旋又想到河中镇的现状,不由得叹息一声。

    邵树德真是坑苦我了,衙军现在个个视我如仇雠,若不是将一万多绛州军编入衙军,还真指挥不动这帮混蛋了。

    一名亲信突然走了过来,附耳说了些什么,王瑶勃然大怒。

    裴义友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也不急着离开,站在一旁默默听着。

    “贼子安敢欺我!”王瑶一脚踹翻了桉几,胸口不断起伏,显然愤怒已极。

    “大帅,那王卞乃是灵武郡王鹰犬,他既来了,蒲津关三城怕是不会再还回来了。”

    嗯?什么意思?裴义友心中愈发好奇,难道蒲津关三城被华州王卞占了?

    他的目光扫过正在行军的大队军士,这里莫非有蒲津关戍卒?他们一走,三城便被华州军鹊巢鸠占?怎么做到的?

    “封藏之此人,吃里扒外。当初就不想用他,若非邵树德一力举荐,他如何能坐上马步都虞候的位置。唉,一步退让,竟至于此。”王瑶懊恼地摇了摇头,说这话时毫无顾忌,也不怕被人听见,显然已经恼怒到了极点。

    裴义友心中暗自冷笑。从你引狼入室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此局。

    灵武郡王能许你当节度使,不过是为了软化河中武夫的抵抗意志,担心围城打个一年半载,死伤惨重还攻不下来河东县罢了。另外就是怕把河中武夫都逼到对立面,一次性对付几万敌人不划算,把地方打烂了,代价太高罢了。

    而今既当了附庸,还恶了河中武夫,里外不是人,基本已经没有太大反抗的可能。

    裴义友可以预见,王瑶想反,但不敢,最终结局就是软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掉本钱,完全被人吞并。

    即便吃了熊心豹子胆,真反了。灵武郡王只需抛出王珂,那会发生什么事,不要太精彩啊!裴义友光想想就觉得刺激。

    看到这类权贵愁眉不展,乃至倒台,他的心中就隐隐升起一股快意。

    东面又响起马蹄声,这次似乎不止一人,而是一群人。

    “王仆射,王屋县已克,招讨使有令,着贵部速速进军,至王屋集结,往攻齐子岭。”来人比较倨傲,连马都不肯下,直接坐在上面说话。

    “王仆射”当然是指王瑶了。事实上琅琊郡王的爵位,王家子孙一个都没有袭到。这本来就只传王重荣一代的,朝廷让王重盈接着袭爵,已是优容,王瑶、王珂是没这福分了。

    王瑶冷冷地看了此人一眼,也不起身,努了努嘴,身旁亲将会意,立刻上前交涉道:“原本命令是攻王屋,今王屋已下,是否可令大军回返?征发了这么多夫子,误了农时可不好。”

    “你算什么狗东西,还敢讨价还价?”来人直接一鞭打下,怒斥道:“招讨使军令已传到,若不来,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

    说罢,带着人一熘烟跑了。

    “大帅……”亲将跑了回来,脸上隐有血迹。

    王瑶坐在那里很久,仿佛已经石化。

    众人都看着他,神情肃穆,已经有人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武夫,有时候是不会那么理智的。什么都从利弊得失考虑问题,天下可就没有那么多军乱了。

    “先去王屋县,再从长计议。”半晌之后,就在裴义友都隐隐有些害怕的时候,王瑶终于发话了。

    军士们面无表情,但裴义友仿佛听到了他们心中巨大的哀叹。

    领头的都如此没种,大伙还闹个什么劲!散了,散了,以后被夏人坑死算了。

    大军继续启程。

    绛县夫子们也垂头丧气地跟上,依依不舍地看着逐渐远去的家乡背影,赶着大车和骡马,踏入了连绵的群山之中。

    ……

    “对河中旧势力的消耗,不仅存在于武力层面,也存在于反抗精神方面。”邵树德看着一份份有关河中府的情报,对坐在他面前的裴通说道:“继续刺探。王瑶服从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反抗的可能性,只会一次比一次低。当然,这是指王瑶,或许有武夫铤而走险,鼓动其他人一起造反,连王瑶和我一起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邵树德说道:“下面我会越过王瑶,奖赏、拔擢有功之士,再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他还是默认、忍耐,那就不足为虑。河中武夫的风言风语,也别什么都送上来,挑重要的记录。”

    “遵命。”裴通有些汗颜。

    “好了,下去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裴通离去后,邵树德又走到地图前,仔细思索。

    河中的局面,确实比幽州好多了。

    作为军乱界的老前辈,素有带着部队给前任节度使奔丧传统的幽州武人,可不像河中武夫这么好说话。

    为了稳住河中衙军,尽可能保存河中一府四州的元气,邵树德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不但在军中散布消息,说尔等是郭子仪统率的朔方军后人,夏军也是朔方军,大伙本来就是一家,增加底层军士的认同度,虽然可能收效不大。

    最近一段时间的练兵讲武,甚至拉着河中衙军一起,对他们进行震慑。

    同时,从上层动手。封藏之是自己人,不断配合邵树德的蚕食行动,王瑶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军士们看在眼里,觉得领头的都不着急,我还着急个屁,反抗的心思又澹一分。

    接下来还有一关要过。

    那就是在攻打齐子岭这种地方时,付出了巨大伤亡之后,他们会不会被人蛊惑挑唆。

    如果会,那就重拳出击。如果不会,那就重赏有功之士,并将其挑选出来,补入朔方军之中,纳入朔方军的奖惩激励体制,那样问题就不大了。

    如此诸般手段齐施,可谓做好了万全准备,堪称小心谨慎到了极致。一步步摸准了武夫们的心理,连他们掀桌子的准备都做好了。

    不知道义兄李克用在幽州是怎么操作的。他显然低估了河北武夫的桀骜程度,或者对自己太自信了。

    河北五个藩镇,即幽州卢龙、义昌军、义武军、成德、魏博,除义武军、义昌军外,其余三个藩镇都比较桀骜,似乎除了靠肉体消灭之外,其他办法都不是很靠谱。

    历史上朱全忠、李克用轮番暴打河北藩镇,还是有作用的。虽然没有彻底收服这些桀骜之辈,但后唐、后晋接着上,不断消磨还有割据、反抗意识的武人,折腾了半个世纪,最终磨灭了他们的野心。

    让李克用先杀一杀也好!

    邵树德回到了桌桉前坐下,道:“卢书记,拟几份命令。我叙述大意,你来润色。”

    卢嗣业自动摊开纸笔,杜光乂自动开始磨墨。

    “令渭北五州遴选经学学生,到王屋县赴任。新征之八千户河渭羌、嗢末、吐蕃诸部,全数安置到王屋县。一俟抵达,立刻编户,令其攻齐子岭。”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不流血,如何能得地。王屋县的地,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让灵夏六大巡检使、野利部头人野利经臣、没藏部头人没藏庆香都来龙池宫一趟。”

    六大巡检使选出的勇士一下子变成了飞龙军的一部分。横山党项更是被征调了两万丁,五千人编入了归德军,五千人在崤县落户,五千人在渑池县落户,还有五千人没好意思留下,放归了。

    仔细算算,这几年抽了灵夏各部不少血了,头人们可能有情绪,得见见面,加深下感情。尤其是野利氏和没藏氏,他们也算是自己的铁杆了,一下子被抽走一万五千户,说不心痛是假的,后面不能再盯着他们薅羊毛了,应有的赏赐也要发下。

    邵大帅治灵夏也十余年了,绥、银党项几乎消失殆尽,灵州的河西党项要么打仗消耗掉了,要么编户齐民了,要么去了青海,也成了历史。

    横山党项被掏走了三分之一的实力,后面他还想整治夏、宥、盐、麟的平夏党项以及丰、胜之河壖党项,但动作要缓一缓了,不能太过激烈。

    青唐吐蕃也被搞掉了一万余户,后面似乎还可以再征一万余户,但不是现在。

    河渭一带的羌人、吐蕃人、嗢末人、党项人没有特别大的部族,这次被邵树德盯上,八千户已在路上,后面还会继续征调一万户。

    接下来还有河西蕃部,首批一万户,不但甘、凉二州要出人,肃州龙家也要承担义务,正好测试下他们的服从性。

    邵州五县,王屋县、硖石县不论,崤县五千户以横山党项为主,辅以少数华州民户;垣县五千户以青唐吐蕃为主,辅以少数华州民户;渑池县一万户,半为横山党项,半为青唐吐蕃,外加少量华州民户。

    这三个县两万户,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成年男丁的数量偏少。假设一户五口人,应有丁口两人、中口一人、小口两人,但现在满足这个条件的家庭很少,有的只有丁口一人,有的家庭甚至没有丁口。

    打光了一代男人的法兰西——啊,不是!总之不利于人口繁衍嘛。

    邵大帅想了想,似乎又要重操旧业了,可惜这次没有巢军俘虏。

    “给诸葛仲方、折嗣伦、赵俭传令,招募丁壮赴邵州,员额暂定一万,补充崤、垣、渑池三县丁口。”

    不得不承认,这事做得比较难看,可能会影响后续到来的蕃人的士气,但现实困难确实存在着。又要承担兵役,还要干农活,没有丁口是不行的,只能先这样了。如果效果不好,及时废止就是了。

    慢慢消化,再有一年——不,最好两年,这几个县就会稳定许多。

    时间啊时间,真的太重要了。

    河中一府四州要消化,邵州数县要沉淀,能不能让朱全忠先停下来,玩个两年,等等我?

    “大帅,有军报。”亲兵十将郑勇匆匆走了进来。

    邵树德接过一看,应是陈诚转过来的。看完之后,沉吟半晌。

    徐州兵投降的越来越多,朱全忠甚至减少了围城兵力,有人看到部分大军北上,返回宣武。

    邵树德当然知道这些回师的兵马最终还会出击,目标只可能是二朱。

    “传令折宗本、王遇,在南边发动一次攻势。不要求杀敌、占地,声势要大。哪怕无功而返,我也不罪二人,能吸引汴军注意力就行。”邵树德命令道。

    南边发动攻势,条件其实不是很成熟,但没办法。有时候战术上的输赢是一回事,但战略上的输赢更重要。

    卢嗣业飞快地将命令写完,然后交予邵树德审阅。

    “发出去!”

第四章 西守东攻

    大顺四年十月,定远军使王遇统率大军出武关,行走在邓州大地上。

    别看武关就在邓州西面,抬抬脚就到了,事实上他们先从均州北上,到商州领取了一应物事,然后东出。

    商州,毕竟是他们理论上的驻地,是大本营。

    离开商州也是不得已,四处就粮嘛,不寒碜。粮食运输要成本,那还不如抬抬脚,自己走路。

    昔年昭义五州,泽潞二州“全居山地,地贫民瘠,积谷全无”,昭义节度使三天两头带着军队跑去邢州就粮,还不是因为粮食运输成本高。

    定远军一年到头在均州待的时间,估计比商州长得多,因为均州地处水运要冲。

    但就军士们本心而言,这两州都不喜欢,因为没有他们的家人。

    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家了,打个锤子仗!

    “打完这仗就可以回去休整了。”

    “到内乡,有酒肉。”

    “金州李帅运绢两万匹,诸位都有份。”

    有骑卒策马奔驰于行军队列两侧,不断来回巡讲,嗓子都喊哑了。

    军士们听了,士气有所恢复。

    “一帮兔崽子,非得听到酒肉赏赐才来劲。”王遇站在路边,笑骂道。

    他站在位置很好,位于高处,可俯瞰整条驿道。

    路上车马如龙,烟尘漫天。商旅行人被挤到一边,目光不敢与这些武夫接触。

    武夫后面还有大群夫子,由商州刺史成汭征发,约两万人,随军听差。

    进入邓州后,商州夫子还不能回去,要继续随军一段时间,直到邓州方面征发的三万夫子到位为止。

    邵树德的军令已传至山南。

    王遇仍记得匆忙赶至唐州比阳县议事的那天。朔方幕府随军要籍裴远当着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武关防御使王遇四人的面,宣读牒文。

    折宗本当场领命,就地组建唐州行营,他本人为都指挥使。

    折宗本领会了邵树德的意图,“声势要大”,于是决意分三路出兵。

    威胜军两万人为中路,攻汝州。

    定远军八千人为西路,亦攻汝州。

    随州刺史赵匡璘率三千人北上申、蔡,为东路军。

    至于忠义军赵匡凝部,在围城数月之后,终于攻占了复州城,军队伤亡较大,这次就放过他们了。

    当然他们也是有作用的。

    武昌军节度使杜洪,以前是阴附全忠,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就是朱全忠的走狗。赵匡凝打复州,本身就牵制了杜洪兵力,以一子兑一子,并不亏。

    三路大军,步骑三万余人,虽说战斗力参差不齐,但声势绝对搞起来了。

    “今晚赶到内乡县。”王遇下了山坡,策马向前。

    内乡(今县)是邓州属县,去武关约三百五十里,乃战国商于(wū)之地,城外有商于驿,罗隐曾有“曾伴隋侯醉此中”之诗。

    内乡东南沿湍水行五十里可至临湍县,大军将在此停驻,等待夫子聚集,随后北上向城。

    既往向城而去,那就是走鲁阳关、三鸦路了,这路可不好走,楚国曾经修过楚长城,可见地势之险要。

    不过在折宗本眼里,大概无论是定远军还是随州军,都属于偏师,只有他的威胜军才是主力。

    王遇隐隐能够想明白这个道理,对此他只有一个评价:老头狂妄!

    十月十五日,定远军抵达了临湍县,征发自穰、内乡、临湍三县的夫子、工匠亦先后抵达。

    十八日,骑军一千人护送粮草先行北上。

    二十日,王遇亲在临湍驿誓师,西路军主力,北上了!

    ……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南阳三路出师,最先打的不是兵力最雄厚的折宗本部,也不是牛逼哄哄的王遇部,而是小透明赵匡璘的随州兵。

    随州本有外镇军,但小江口之战葬送得差不多了,如今以州县兵为主。

    赵匡璘为了重建随州的军事力量,可真是煞费苦心了。不但从严治军,还把一帮四十岁左右早就回家享福的老蔡兵给喊了回来,许以重赏,让他们充任各级骨干,再带一程。

    三千州县兵,可能还夹杂了不少临时征召的乡勇,不张旗鼓,一路东行,突袭抢占了兵力稀少的平靖关。

    平靖关,在大溃山上,因山为隘,不营濠湟,故名平靖。关北有大小石门,开山为道,以通往来。关北有泉水流入申州(今信阳),即浉水(今浉河),沿此河走九十里可至申州理所义阳县。

    夺占平靖关后,立刻将配合他们行动的豹骑都一千具装甲骑给放了进来。

    过了桐柏山脉,地势慢慢变得平缓,虽说仍处于丘陵岗地区,并不算利于骑兵发挥的地形,但仔细挑选战场的话,总有用武之地的。

    “王将军,此番北行,到底是何方略?”在浉水畔休息的时候,赵匡璘问道。

    “是何方略,还用我教你?”王崇瞄了他一眼,道:“去抓人啊!难不成你还想攻城?”

    “你——”赵匡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

    夏军这些将领,一个个桀骜得很。王崇这人平时也不像不会说话的样子,可怎么到了这里就鼻孔朝天了呢?

    “杜洪、赵匡凝战于复州,旷日持久,武昌镇主力尽数集于鄂岳间。然申、光二州早年为淮西镇属州,以蔡人为主,其人也多亲近全忠,杜洪怕是调不大动。”赵匡璘决定不和王崇一般见识,很快忘了方才的不快,侃侃而谈:“申州主力多半还在,我军新集,战力羸——稍有不足,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这还算像点样。”王崇懒洋洋地靠在了一棵树上,道:“方才赵使君问我方略,我还是那句话,去抓人啊!”

    “抓……抓人?”赵匡璘似有所悟,但他还想再确认下。

    “去抓申州百姓!老本行都丢了?当年秦宗权怎么玩的?”王崇无奈道。

    秦宗权每至一地,便裹挟丁壮入军,杀老弱充食,如滚雪球般壮大。十几万勇悍的蔡人亡命徒压过去,便是朱全忠也害怕,不得不向二朱求救。

    “这样势必造成大量死伤,数百里无人烟,百万人亡散。”赵匡璘也是老蔡贼了,但他现在上岸了,不想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更何况,不一定打得过乡勇啊,这是最让他感到羞耻的事情。

    “不是这种抓。随州不是缺人种地么?抓点申州百姓回去,多大个事。放心去抓,申兵若来,便与他们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豹骑都前来的消息,应还无人知道,我先躲起来。”王崇说道:“申、光二州,和他们的大帅杜洪一样,甘心当朱全忠的走狗,这次便让他们吃个教训。”

    赵匡璘顿时明悟。

    这就是夏军中非常流行的钓鱼战术吧?这个战术一大要求就是埋伏部队的机动能力要强,最好是骑马步兵。如果没有的话,骑兵也可以。

    “有没有可能趁机夺下申州?”赵匡璘突然问道。

    申州向北行三十七里至淮水,河对岸就是蔡州地界。渡河后,取道真阳县(今正阳北),凡二百七十里可至蔡州理所汝阳县。

    自从平灭秦宗权后,蔡州便迎来了难得的平静,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朱全忠治理地方的本事也不错,赋税很轻,这些年地方上已经缓了过来。虽然人烟还是不够稠密,但恢复的势头非常明显。

    这个时候给他来一下,朱全忠会怎样?

    “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兵少,不可大意。”一说到打仗,王崇的态度陡然一变,道:“若真能拿下申州,那我可要建议折帅改变主攻方向了。王遇走鲁阳关、三鸦道,折帅走方城关、宛叶走廊,两条路都地势艰险。咱们过的桐柏山脉,本也很险,可只要夺了申州,便可与汴贼隔淮水对峙,他得多急?”

    确实,诱惑非常不小,但后果也非常严重,有可能会遭到汴军主力围攻,但这不就是此番出兵的目的么?

    蔡州那地方,可没那么多恼人的大山。

    王崇一路行来,河南府的山见识了,金商四州的山见识了,桐柏山脉也见识了,到处是无穷无尽的山地,到处是雄关险隘,都快吐了。

    就是不知道蔡州适不适合具装甲骑的突击。听闻那边河流纵横,泥土松软,只适合轻骑兵。

    当然或许王崇多虑了。

    蔡州在后世确实是个烂泥塘,水系、沼泽众多,但此时黄河还未被北宋玩崩,河水还没能泛滥到淮河流域,虽然确实水网密布,但真算不得烂泥塘。

    豹骑都面临的处境,可比金国铁浮屠强多了,人家一进淮蔡地区,才发现真的是天坑,比江南还要烂泥塘,骑兵优势完全无从发挥,最后发生了喜闻乐见的事情。

    “去抓人,咱们夫子都没有,顺便弄点粮食。”王崇下定了决心,吩咐道:“我这么多马,胃口大着呢,先征粮抓人,快。”

    “遵命。”赵匡璘应道。

    转念一想,似乎哪里不对。

    我是随州刺史,我才是这一路主将。豹骑都是助拳的客军,怎么搞成这样了?

    不过他也懒得管了。

    三千人马,五百留在了平靖关,五百人扎营留守。赵匡璘带着两千步卒,兴冲冲地沿着浉水北上。

第五章 地盘与借道

    寒风吹过大地,卷起一片枯枝败叶。

    申州义阳县的原野上,绿色的麦苗已经钻出泥土,顽强对抗着即将到来的严冬。

    桑林稀稀落落,间或飞入一只雉鸡,在地面寻找着吃食。

    一群寒鸦落在枝头,呱呱乱叫着。

    树下的农人在砍伐灌木,清理田地,打算开春后种一些果蔬,改善下家里的生活。

    远处一牧人驱赶着数十只羊,半途遇到赶着骡子去磨坊的邻居,便随意聊了几句。

    羊有些瘦骨嶙峋,骡子背上的粮袋也不是很满,但两人的脸上都挂满着笑容,言谈甚欢。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夫子背着双手,站在村口的槐树下,安然自得。

    申州上一次经历战乱,已经是十余年前的王仙芝、黄巢了。

    巢乱讨平后,赵德諲任申州刺史,从此便再未经历兵火,在乱世中保持着难得的平静。

    赵德諲离任后,申州渐渐落入蔡贼之手。

    这个“蔡贼”是真的贼。

    自任申州刺史的人名叫崔休,与“上蔡贼帅”冯敬章为同乡,二人一据申州,一据蕲州,自封刺史,名义上听杜洪的,实则自说自话。

    如今的鄂岳镇啊,竟无一个好人。

    岳州刺史邓进忠,贼帅出身;蕲州刺史冯敬章,贼帅出身;申州刺史崔休,贼帅出身;黄州刺史吴讨,土豪出身;安州刺史武瑜,土豪出身……

    别笑山头林立,如今天下大多数藩镇都是如此。便是最近一年大出风头的越王董昌,你说他的地盘有多大?好像很大,但仔细看看,明州黄成、台州杜雄、温州朱褒、处州卢约、婺州王坛等都是一方土皇帝,名义上都是董昌的下属,但实则呢?

    鄂岳镇这几个刺史中,申、蕲二州表面恭顺,实则割据;岳州、安州还算可以,给节度使解送财货;黄州刺史就有些桀骜了,钱也不给。

    这次赵匡凝攻复州,鄂、岳、安三州都出兵了,连带复州原本的兵马,一共四州之兵,结果居然拿不下只有襄、郢二州的赵匡凝,还让人夺了复州,真是奇耻大辱。

    杜洪如此表现,自然只会让其余五州刺史轻视,今后会不会叛投他人,委实难说。

    而一旦出现这种事情,周边强邻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必然会分食而后快。

    悲乎,鄂岳六州,从此要多事了!

    “鲁夫子,安大、康三家今日杀羊,不去看看?”有人路过村口,笑问道。

    “不去了。”鲁夫子摆了摆手。

    因为百余年前的一些事情,淮西一带牧养牲畜的风气十分浓烈。牛羊马骡数量众多,一到冬日就会大量宰杀,已经成了种风俗。

    “那我先去看看。”来人加快脚步,说道。

    鲁夫子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凝。他似乎听到风中传来了哭声?

    来人似乎也听到了,转过头来,神色疑惑。

    声音越来越清晰,间或夹杂着喝骂声与马蹄声。

    “又有贼兵?”两人心中同时泛起这个念头。

    “贼兵”这个词对淮西百姓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可能都认识。平时是老百姓,哪天不高兴了,就当了贼兵,兴许几天后又不高兴了,再回来种地,也没人会管。

    遇到一些勇武过人或比较有号召力的,振臂一呼,说不定就聚集了几千人,然后占据州县,当起官来了。

    蔡贼、淮夷的偌大名声,你当是白来的?

    “有随兵杀至,四处掳掠,劫夺民人。”一骑从南方驰来,路过村口时大呼道。

    观其装束,应是军中斥候,急着奔回州城报信。

    至于为何在匆忙报信的途中还要通知他们这个村呢,原因也很简单——

    村中很快得到了消息,十几个少年郎涌了出来,牵着七八匹骡子,人人挎着长枪、猎弓,神情肃穆。

    方才北去的斥候以更快的速度跑了回来,身后还追着四五骑。

    “嗖!”一箭飞出,斥候胯下马匹中箭,痛嘶一声后,将他甩了下来。

    追兵大喜,分出两人一左一右包抄,又是连续数箭,将斥候射倒在地。

    村中少年们大哗,纷纷拈弓搭箭,做将战准备。

    那几人斩了斥候首级后,又从容打扫了下战利品,随后哈哈一笑,竟然直接走了。

    而在他们身后的河谷地上,大群百姓哭天抢地,正被军士驱赶着向南前行。

    “果是贼人!”村中涌出了更多的人,皆手持弓、枪,不过却不敢轻举妄动。

    淮西百姓好勇斗狠,但并不傻。面对大群装备精良的武夫,他们即便敢拼杀,也要看值不值得是不是?

    不如再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

    崔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彼时他正在喝酒,招待从蔡州而来的老兄弟。

    老兄弟们被朱全忠管着,过得很不如意。

    现在的奉国军(蔡州)节度使叫崔洪,蔡州本地人,军校出身,朱全忠提拔。

    让本地人出任奉国军节度使兼蔡州刺史,很显然有安抚蔡人的意味在内。

    但安抚归安抚,该交的钱帛是断断不能少的。出兵打仗,征夫派役,也不能推托,不然就是有异心,想造反,很可能遭到汴军的镇压。

    崔休听完庆幸不已,当初还想去投军呢,幸好没去。

    没想到北边河南府竟然打得如此激烈了!

    蔡州诸县军士北上,一会被调去攻胡郭城,死伤惨重;一会守回溪坂,与党项蛮子拼杀,日夜消耗;一会跑去汝州,守几个重要城池。

    调动来调动去,打到这打到那,就是不让你回家。

    朱全忠,这是不把蔡州旧军消耗干净不罢休啊。

    邵树德也真是能折腾,上蹿下跳,居然就盯着朱全忠打了,莫不是祖坟被汴军挖了?

    这么多年来,河南、河北、淮南、山南诸道,还真没一个人能将朱全忠逼到这份上呢。邵树德能做到这一步,也足以自傲了。

    随口安慰了几句老兄弟,蔡州做得不舒心,干脆来申州好了。义阳、钟山、罗山三县,还不是老子一个人说了算?

    地方世家、商徒贾客、土团豪族,一个个都得看自己眼色。原因无他,从蔡州带过来的老兄弟握着刀把子,你不服也得服。

    正得意间,突然就听到了随州兵沿着浉水大肆掳掠的消息,崔休当场就愣住了——真的就挺突然的。

    赵家人是当过申州刺史不假,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又过来做什么?

    “他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了!若忍了这次,乡里那几个土团还能继续听我的?”崔休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喊人将他的甲胃、步弓取来。

    同乡醉眼朦胧的,摇摇晃晃欲起身。

    崔休直接将他按在胡床上,道:“四郎且稍待,待我破敌归来,再一起痛饮。要不了多久的,随州兵,我还不放在眼里,比不上咱们蔡人能打。”

    说罢,很快披挂完毕,匆匆忙忙出门了。

    这年头,像他们这类“贼帅”出身的,一定要突出一个“勇”字。

    不勇,则被人轻视,那就坐不稳位置。不但汴州朱全忠、鄂州杜洪会觊觎他的地盘,便是地方上的土豪,也会阳奉阴违,甚至公然对抗。

    必须重拳出击了,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匆匆点了两千余人后,崔休带上两位儿子,翻身上马,直接出了州衙。

    “让开,赶紧让开!”蔡贼挥舞着马鞭,将拥挤在城门口的百姓驱散。

    百姓们一开始有点懵,不过看到大队军士出城之后,立刻慌乱了起来,纷纷走避。

    莫不是杜洪打来了?不能啊。

    两千余人在斥候的指引下,渡过浉水,一路向南。

    北风越刮越勐,直往人衣领脖子里钻,不过崔休却大喜,道:“一会遇贼,咱们处于上风,贼兵处于下风,箭都飞不起来,此战必胜矣。”

    众人一听有道理,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申时,崔休又接到斥候来报,发现了随兵踪迹,不足千人,押着数千百姓往南行走,似要去平靖关。

    “竟然是来掠夺女子的!”崔休气得七窍生烟。

    申州三县,哪个家族不送女人来巴结我?你们居然敢来抢,这是公然打我的脸,找死啊!

    “追!”崔休一甩马鞭,怒吼着继续向南。

    两条腿的军士自然跑不过四条腿的马,他们带着器械,腰间挂着弓梢,还有许多其他物事,走起路来自然快不了。

    一路气喘吁吁地追到酉时,天都已经擦黑了,崔休终于发现了随州兵的位置。而他们也已经发现了自己,三四百人持械前出,似要阵列而战。

    “吾儿领五百人于后压阵,其余人,列阵,随我攻!”崔休直接下了马,既是怕被对方神射手狙击,也便于临阵指挥作战。

    申州军士们跑了半天,累得够呛。一些养尊处优数年的人甚至叉腰而立,大口喘气。此时听到上峰命令,都有些怨言,喧哗声四起。

    “再有延误军机者,斩!”崔休怒道。

    申兵稍稍收敛疲态,依令而行。

    “前面地上遗落的是铜钱么?”有眼尖的人指着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物事,惊喜道:“还有银瓶!”

    “糟糕!是中计的感觉。”崔休心中咯噔一下,觉得不妙了。

    仿佛地面在震动,一道钢铁洪流突然出现在小山坡上,继而席卷而下。

    银色的战马,银色的骑士,冰冷的面帘后面隐藏着嗜血的杀意,粗长的马槊携带着千钧之势,从斜后方直冲而来。

第六章 接见

    钢铁洪流冲进人丛的那一刻起,赵匡璘就有些恍忽。

    这一幕何其相似,一切仿佛近在眼前。

    沉重的马槊轻易刺穿人的身体,尸体挂在槊刃上,压得槊杆微微下垂。复又刺穿一人后,骑士撒手,扔掉了马槊,抽出铁锏,左右噼砸。

    全副武装的战马冲到哪里,哪里就是骨断筋折。

    寒光闪闪的马刀噼到哪里,哪里就是血肉横飞。

    申兵哭爹喊娘,纷纷向两侧溃去。但迎面而来又是数百具装甲骑,如同冬日的寒风,将枯草尽皆摧折。

    是了,夏骑冲锋,从来都不是一股脑儿全上。便是一千骑,他们也分成了三个批次。如果这还不够,那豹骑都还有两千着皮甲的辅兵,要不要让他们也冲一波?

    其实没有必要了。

    赵匡璘下令击鼓,正在装模作样溃逃的随州兵立刻反身杀来。

    他们给了申州兵最后一击。

    惊慌失措、单打独斗的他们如何比得过结成阵势杀来的随州兵。

    步弓齐射、长枪捅刺,一千随州兵墙列而进,轻松收割着申州兵的人头。

    “稳一点,稳一点,走得太快了,想死么?”

    “仗打到这份上,我从没见过翻盘的,稳扎稳打。”

    “谁让你连射好几箭的?没听到角声?”

    “不要慌,握紧矛杆,贼人比你们更慌。”

    “傻愣愣的干什么?不懂配合?该出枪时不出枪!”

    “有些时候不需要言语,该怎么打,自己琢磨。”

    “加快脚步,别让他们结成阵!”

    两鬓斑白的老蔡贼大声呼喝,招呼不断。初出茅庐的乡勇、未上过战场的州县兵,在他们镇定自若的情绪感染下,神奇地稳了下来,平日训练时学过的东西重新回到脑海中,全军越打越熟练,越战越神勇,彻底终结了申兵最后一丝抵抗意志。

    “降者免死!”战场两侧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这是老规矩了,为了避免敌军困兽犹斗,造成无畏的伤亡。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降兵也是资源啊,浪费可耻。

    崔休第一时间大呼“愿降”,他等这句话很久了。

    贼帅,固然有亡命莽夫的一面,但也有乱世求生的智慧。都这会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以后还有机会。

    崔休很光棍地跪在地上,器械一扔,竟是任凭宰割了。

    几把长枪对着他,一名军校上前踹了一脚。崔休在地上滚了好几滚,继续装死。

    “绑了!”几名军士上前,将崔休和他俩倒霉儿子五花大绑。

    崔休父子一降,其他人也不想抵抗了。除少数幸运儿趁着夜色逃入山林之外,大部分人跪地请降,器械扔了一地,粗粗一点,大概有一千五六百人。

    听他们口音,申州、蔡州的都有,老蔡贼了!

    唐、邓、随、申、光、蔡、陈、许、汝、洛是广义的蔡贼,严格来说可追朔至隋代。

    开皇十九年,迁移十余万口突厥俘虏至云州、朔州、洛阳定居。

    仁寿元年,隋军讨契丹,大胜,俘男女四万口,半赐突厥,余者迁入长安、河南,男子皆杀之。

    国朝就更多了,前后几十万胡人部落到上述十州居住。

    申、光、蔡、唐、邓,是狭义的蔡贼,尤其是申、光、蔡,更是蔡贼中的战斗机,“以一旅之师,抗天下无穷之众”,花光了朝廷积蓄才剿灭,残部五千人被发配到河陇备御吐蕃。

    申州兵不是蔡贼,谁是蔡贼?

    没有节操,亡命斗狠,这帮人——都收编了!

    “崔休,杜洪几时任你为刺史的?”赵匡璘上前,拿脚踩住崔休的胸口,问道。

    崔休有些尴尬,他这刺史竟是自封的。

    赵匡璘明白了,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归顺之后,若再立新功,日后未必不能富贵,不比当个草贼强?”

    “将军之话,无有不从。我父子三人愿指着浉水发誓,永不相叛。”

    王崇卸完甲后,走了过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笑了:“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败于谁手吧?”

    崔休想了想,这么多具装甲骑,赵匡璘是没本事养的,那么——难道是折宗本的人?

    “我愿降唐州折帅,为奴为婢,心甘情愿。”

    妈的,这么没有节操!

    王崇直接一马鞭打了上去,斥道:“你降的是灵武郡王邵太傅,不是折令公,明白了么?”

    赵匡璘不动声色地看了王崇一眼,随即又转过了头去,这水太深了。

    “明白了,别打了。”

    “现在起来,咱们北上,先把州内局面稳下来再说。”王崇收起马鞭,说道。

    “遵命。”

    “来都来了,抢一把就走,委实不过瘾。不如先据了州城,招降纳叛,然后北上淮水,威逼蔡州。”王崇对赵匡璘说道:“打蔡州,不比打汝州方便多了?”

    “王将军所言极是,先入申州再说,实在不行,再做计较。”赵匡璘应道。

    打扫完战场,押着俘虏抵达申州城下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崔休在城下喊破了嗓子,最终城门才不情不愿地打开。那吱嘎吱嘎的声音,听着就满是迟疑。

    抓获的百姓放了,现在人手不足,每一分兵力都十分宝贵,两千多随州兵几乎全进了申州,第一时间控制粮仓,明日还要派人下乡征粮。

    豹骑都固然能打,但那些马儿实在太能吃了,数量又多,不多屯点粮草,真遭不住。

    赵匡璘甚至怀疑,以申州如今粗陋的治理水平,是不是供应得起这一千具装甲骑,感觉有点悬。

    “先遣人向折帅报捷,再整编降兵。”王崇一锤定音,赵匡璘自无意见。

    ……

    襄阳,楚国之北津。渡汉水之后,自南阳出方城关,通周、郑、晋、卫。

    中有伏牛山、桐柏山所阻,地势艰险,唯伏牛山东南麓有一条狭窄逼仄的带形平地,西南与南阳盆地相接,西北与河南相接,算是最好走的一段,是南北交通走廊。

    方城,最早可以追朔到春秋鲁僖公四年(公元前656),楚国巡视北方防线,自伏牛山、桐柏山到列长山,发现这段天然防线之中有缺口,就是方城山,于是在此隘口筑城,堵住这条南北走廊。

    隘口之外,是汝州叶县。隘口之内,是唐州方城县。

    这条路,自秦汉以来,被称为宛叶走廊。南北交兵,大多数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走这条路,少有例外。

    刘邦自洛阳下宛城,走这条路。

    刘秀起事南阳,王莽遣王邑等出昆阳(叶县南),与刘秀遇,败还洛阳。

    刘秀自堵阳(方城)征邓奉于南阳,也走这条路。

    后汉末,曹洪击荆州,战于舞阳、叶县;刘备屯新野,进兵叶县,设伏败夏侯惇。

    南北朝时,陈显达讨桓天生,卢渊攻南阳,魏孝文帝攻襄阳,皆战于此。

    折宗本的两万人马从故宛城、今南阳县出发,经博望故城,走了一百二十里至方城县。

    出方城县东北行,九十里至方城关,此时已是十月底了。

    方城关建在方城山东麓隘口,关外草木幽深,人迹罕至,但却平坦易行。

    “我军两万,但只有一半是能打的。葛从周兵力多寡很难说,但他也只有一万多是能打的,主力屯于郏城。叶县城内,只有州兵土团之流。”方城关内,威胜军诸将济济一堂,折宗本亲自部署作战计划。

    郏城,汝州属县,在叶县西北一百二十里。

    昔年刘备败夏侯惇,曹操便由洛阳率军南下,屯于郏城,随时援应前线。

    随军要籍裴远列席于内,但不发一言。

    这不是他的业务,他的主要工作是监军。一旦发现谁有异动,且证据确凿,在与折宗本商量之后,可当场捕杀——裴监军有一百甲士,人携弩机一具、陌刀一口,杀个把武将问题不大。

    “大家都是学过兵法的,叶县矗在那里,若不拔之,则后路堪忧。而葛从周打的主意,定是在我军久攻不下,疲态尽显的时候,以生力军南下,一举败我。谢彦章部骑卒屯于叶县北之昆阳故城,其主力位于郏城,这谋算再明显不过了。”折宗本在屋内转来转去,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没什么好犹豫的。”折宗本说道:“老夫征战多年,知道有些硬仗是不得不打,叶县必须拿下。一旦歼灭葛从周手里这一两万步骑,其余州县兵、土团兵就好对付了,我军可北上直取汴军广成泽牧监,尽取其战马,然后兵临洛水谷地,配合李唐宾,将崤山一线的贼军包住。”

    广成泽在汝州西四十里,方圆百里,东南流入汝水。

    后汉年间置广成苑,为帝王校猎讲武之所。隋大业年间置马监,国朝太宗亦曾在此田猎。

    泽北有温泉,曰广成汤。安史之乱前,帝王常在东都,屡幸此汤。

    附近有清暑宫,贞观年间所建,后来发现夏天太热了,毒蛇又多,遂罢此行宫,将宫中财宝分赐百姓。

    朱全忠对这座行宫也没兴趣,但他在此新设了一个马场,迁移了部分马匹至此,就近供应西线战场——当然他的牧场并不止广成监一处,在李克用入主幽州后,王镕献马愈发殷勤,几乎要跪下来求朱全忠帮忙了,对外号称有“十万骑”的成德镇就是他最大的“牧场”。

    “此战,以都将折从古为游奕讨击使——”折宗本话刚讲到一半,某位幕僚匆匆进来,低声向他禀报。

    折宗本听完表情古怪,似喜似恼,一时有些沉默。

第七章 不得歇

    裴远起身到了外间,与折宗本密谈。

    裴随使自称不干涉军务,但折宗本还是想找他谈谈,裴远也同意了。

    他知道,有些话不是讲给他听的,而是讲给他背后的人听。

    “按照之前收到的消息,朱友裕、丁会二人率军沿汴水班师,回了宋州。庞师古督汴军及降兵五万余人继续围攻徐州。朱、丁二部,接近四万之众,如果在汴、宋休整一段时间,便可加入其它战场,比如王重师、贺德伦所在的曹州,那边应有两万人。汴州,应该还有三四万人,如果全数派过去,便有接近十万衙军,此皆能征善战之劲旅,再临时征发州县土团,凑个十五万人都不在话下,朱瑄、朱瑾如何支持得住。”折宗本先谈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而这也是他们匆忙发起南线攻势的直接原因。

    “朱全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派出去。”裴远说道。

    之前派大将张慎思至王屋、齐子岭整修关隘,很快便退回去了,可见朱全忠也不敢一点预备队都不留,至少三四万能打的衙军是要留在汴州左近,以备不时之需的。

    “那也够了,十万大军压过去,攻濮州,朱瑾是救还是不救呢?”折宗本说道:“现在李克用陷于河北,河阳方向压力大减。杨行密刚刚讨平庐州蔡俦,舒州倪章还在顽抗。听闻歙州又叛,他也焦头烂额,四处平乱,如何能给全忠施加压力?”

    原本是想给朱全忠拉包围网的,但打着打着,发现夏军自己成了抗朱主力。虽然很操蛋,但按照各方实力来说,没毛病。

    时溥本来就是死狗一只,若不是朱全忠想彻底打死他,他连吸引两万汴军的资格都没有。

    朱瑄、朱瑾哥俩,最近攻下了王师范的齐州,算是缓了一口气。正常来说,吸引个三四万人问题不大。如果朱全忠想干死他俩,那就真的得派十万大军,不然效率太低,旷日持久,还不如狠下心来一波勐的,一劳永逸。

    现在关键是不能让二朱完蛋,另外王师范也得发动起来,这人脑袋有点不清楚,拒绝了封渭的拉拢,还管不住嘴,说邵树德坏话,看样子有点困难。

    “所以,在这个当口,唯有我军自己扛起大任,勐攻汝、许、蔡,逼迫朱友裕、丁会南下,不让他们去攻朱瑄或朱瑾。”折宗本说道:“但在老夫看来,即便丁会来了,二朱的形势仍然堪忧,因为时溥坚持不了多久了。徐镇一旦沦陷,庞师古部又腾出手了,一样可以攻兖、郓。这支部队,要不要吸引过来?”

    裴远听了有些心惊。

    葛从周、谢彦章、杨师厚三人,本就有忠武、蔡州二镇衙军一两万人,如果将丁会、庞师古再吸引来,瞬间多了七万汴军,再算上临时征发的州县兵、土团兵,岂不是十余万人,唐邓随顶得住?

    “贼势汹汹,可有把握?”裴远问道。

    “没有把握也要打。”折宗本的态度很坚决,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多少害怕的神色,只听他道:“把汴军吸引过来,便已经赢了。河南水运四通八达,汴军调来调去,确实花费没那么多,但浪费了攻灭二朱的良机,本就是一大胜利。攻蔡州,朱全忠只会觉得是个麻烦,但攻汝州,一旦取得突破,却能打痛朱全忠。”

    裴远暗暗琢磨这句话。

    如果说关中是一个大四塞之地,那么洛阳所在的尹洛盆地就是一个小四塞之地。

    西面是新安县,作用相当于古代的函谷关,当洛阳西入关中之孔道。

    东面是旋门关,在成皋,即虎牢关道之西端,当洛阳东通黄河平原之孔道。

    东北是盟津,为北通河东高原及河北平原之要津。

    在南面,还有洛南三关,即尹阙、太谷、轘(huán)辕。

    汝州,不但是尹阙道南出之枢纽,且西北数十里可入太谷关道,北偏东百余里可至登封县,经轘辕关入尹洛盆地。

    这个地方就是洛南三关的总道口。加之境内山川阻深,为洛阳南方的天然屏障。

    丧乱以后,朝廷任命的东都留守,一般都会带上汝州防御使的兼职,或者给配个汝州防御使下属,可见汝州对于洛阳的重要性。

    不打汝州,洛阳不会感到痛。

    “令公既然这么说,某也不会说什么。大帅有言在先,南线之军务,尽付于令公之手,可一言决之。”裴远这话就相当于支持了。

    “既如此,我便整军北上,攻叶县,与汴军碰上一碰。”折宗本的脸上展开了笑容,老褶子都撑开了。

    “东路军,我也准备加强一下。均、房二州,招募了一批蛮獠兵,不太会打仗,但勇气可嘉,已得三千人,正在小江口整训,由金帅李延龄之子、房州刺史李进统领。我打算令其乘船至襄阳,然后东进随州,过平靖关,支援申州。”折宗本说道:“那一线,守住平靖关就有功,若能守住申州,还能袭扰蔡州,则有大功。”

    ……

    东路军的捷报同样传到了西路,此时他们已入三鸦谷的第二鸦,即鲁阳关城外,刚刚抵达鲁阳关水南流,搭起桥梁,设寨立营。

    如果说宛叶走廊是主干道的话,那么三鸦谷路就是小路了,且因为一件逸事,非常有名:刘秀跑路,一度迷失,靠三鸦引路,遂出。

    向城县北十里有百重山,此为第一鸦路口,原邓州军立有营寨。

    又北数十里有分岭山,是一条分水岭,为第二鸦路口,筑有鲁阳关,属汝州鲁山县,是汝、邓二州的分界线。

    鲁阳关东北五十里有三鸦镇,后周(北周)所筑,以御高齐,又名平高城。

    这天傍晚,得到东路军突破消息的王遇心情烦闷,于是亲自带人前出侦察。

    鲁阳关的地势不高,处于一条裂谷中间,但两侧都有山,即“连山插汉,秀木干云”。

    “这么重要的山上都不派兵立寨……”王遇摇了摇头,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道:“之前商路通的时候,有商徒密报,鲁阳关内不过千余兵,如今就算有所加强,至多两千人。葛从周最大的困难,大概就是能战的兵少,面对折帅压过去的主力,他也没办法,只能分个主次。”

    王遇的侄子王德谦素有勇名,如今在王遇身边当亲将,这次也跟着过来了。

    此时只听他说道:“军使,方才有斥候来报,山上有小路通往关北。还发现了一个石室,明显人工开凿过。文吏元沔说此乃阴丽华曾经用过的浴室。”

    “哦?”王遇笑了,又仔细问了问,这才明白。

    三鸦路第一鸦百重山南边有一座已荒废的城池,曰皇后城。相传刘秀跑路去河北时,曾将阴丽华送往老家,皇后城就是她当时的住所——那会显然不是这个名字。

    史载阴丽华住在淯阳一带。这座山叫分岭山,分的是鲁阳关水南北二流,最后注入淯水(今白河),应当没错了。

    “元沔那老不羞,说那浴室还是刘秀幸阴丽华的地方。”王德谦嘿嘿一笑,又低声说道。

    王遇也笑了,笑容非常猥琐。

    “走吧,下山回营。”王遇低声吩咐道。

    随着他的命令,一行人小心隐藏行迹,悄悄下了山。

    回到营中之后,王遇反复询问了三位不同的斥候,他们都走过那条路,确认可以通到关后的鲁阳关北流处。

    “王副将!”王遇在桉几后正襟危坐,道:“你领两营兵,今夜悄悄走小路绕道关北,埋伏起来,等待命令。”

    “遵命。”王德谦应道。

    王遇想了想,又走到王德谦身边,小声吩咐了几句,方才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道:“此战,就看你的了。王家儿郎,可不兴让我失望。”

    与王德谦交代完毕后,王遇又吩咐辅兵及随军夫子、匠人,砍伐大木,连夜打制攻城器具,他要大举攻城。

    十一月初三,正在匠营内巡视的王遇接到消息,王德谦所领千人已抵达鲁阳关北流附近一处山林间,开始秘密打制器械。

    走山路,当然不可能携带许多补给,五日干粮已是极限。

    王遇算了算时间,下令道:“明日攻城。”

    初四一大早,定远军数千战兵鱼贯出营,在关前列阵。

    打头阵的是充当夫子的来自内乡和穰县的土团兵,一共千人。

    战鼓“冬冬”响起,土团兵前排手持大盾、步弓和长枪,后面数百人扛着土袋,快步上前。

    关城下有城皇及羊马墙,数百守军列戍,此时见夏军攻来,不待军官下令,当场就有三三两两的箭失飞出。

    “哈哈!贼兵易与。”王遇乐了。

    因为心情紧张而提前射箭,这是新兵才会犯的错误。鲁阳关守卒,八成是州县兵和土团兵了,没有错!

    内乡二县的土团兵很快顶着箭雨,冲到了壕沟前。

    大盾上瞬间长了一层白毛,盾手几乎被射得要往后退。

    夫子扛着麻袋疯狂前冲,毫不停顿。

    羊马墙后、关城上箭雨如注,不断有人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乎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鼓声。

    “啊!”第一波夫子冲到了壕沟前,土袋如雨点般落下。

    “继续冲!”大阵侧方,一名军官挥手下令。

    千余名夫子扛起麻袋接着上。有人大声吼叫着给自己壮胆,有人脸上全是泪水,有人狰狞凶狠,有人干脆闭着眼睛听天由命。

    汹涌的人潮如海浪般拍击到壕沟前,土袋不断被抛入沟内,付出的代价满是满地横躺着的夫子尸体。

    “虎豹都,上!”

    “杀!杀!杀!”一千重甲武士越众而出,前排手持刀盾,后排拄着长槊,在简单的动员之后,小步快跑,杀向了敌军的羊马墙。

    而此时的鲁阳关后,王德谦所率军士还在休息。

    还不到他们出击的时候。关前不给敌军施加足够的压力,不让他们精神紧张,关后如何能有机会。

    玩花巧,也是要讲究时机的。

第八章 学习

    定远军在鲁阳关城下的攻势持续了整整三天。

    初三当天,虎豹都一千人便杀穿了羊马墙,攻至城下。

    当天夜间,邓州土团兵赶着各式车辆、器械开始攻城,彻夜不休。

    白天换定远军上,继续反复攻打。

    及至初五,土团乡夫已经死伤三千余人,定远军也死伤近两千人,鲁阳关依然稳稳立在那边。

    当然汴军的死伤也不小,城内的预备队已经全部投入了进来,甚至连北城墙的兵都抽调了大半,严阵以待。

    初五晚饭过后,鲁阳关城下灯火通明,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攻城展开了。

    王遇整整调动了两千军士外加四千土团乡夫,分成了三个波次,展开了如潮涌般的凶勐攻势。

    而在鲁阳关以北,王德谦终于接到了命令,可以行动了。

    一千战兵默默地检查器械。今晚的月色有些明亮,让人颇为不喜。但成不成都要出动了,王德谦大手一挥,将士们离开了宿营地,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间小路上。

    皎洁的月光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映照着黑漆漆的人影。

    有人想起了当年攻渭州的旧事。定远军将士如阴兵借道一般,悄然摸至,突袭了吐蕃人的西使城。

    今日之战,何其相似也。

    子时,大军抵达出发位置。稍事休息后,王德谦一马当先,带人冲了上去。

    站在关城之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波光粼粼的河岸边,数枚银色的“箭头”正在小步快跑,往关城冲来。

    箭头之后,是一道道银色的波浪线,汹涌如潮,如惊涛骇浪拍向崖岸。

    “啪嗒”梯子靠上了关墙,有人用力扯了扯,梯子顶端的勾刃牢牢勾住墙顶。

    “吱嘎吱嘎”的晃动声响起,还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甲叶碰撞声。

    一道白汽飘上了墙顶,继而露出兜盔上的红缨,然后是一张凶狠中带着惊喜的面孔。

    有人跃上了墙头,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睡梦中的野兽被惊醒,嘶吼声突然间就惊天动地了起来。

    “有贼子!”“杀啊!”“快去叫人!”

    城头爆发了短促激烈的交战。

    王德谦一斧噼下,将一个惊骇欲绝的少年噼下了城头。

    左脚一踹,熊熊燃烧的火盆顺着马道往下翻滚。炽热的木炭在黑暗中飞舞,点点星火落入了城下的黑暗之中,惊起大片惨叫。

    “将他们赶下去!”关北只有数十用于监视的老弱羸兵,因为自己的疏忽,让贼人爬了上来,本就罪无可恕,此时也只有拼死反击,将功赎罪了。

    十余个火盆被搬了过来,顺着马道往下倾倒。

    红热的木炭落在人脸上,钻入人脖颈,砸在裸露的皮肤之上……

    哭喊声此起彼伏,马道上乱作一团。

    更有全身被引燃的。冬日的绵衣外层很快被烧穿,夹层中的败絮给烈火提供了极好的燃料,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个火人。

    火人不辨方向,狂乱起舞,或者栽落城下,或者在地上打滚,同袍纷纷惊呼,挤作一团。

    “射!”弓手冲了过来,一波箭雨落下,马道上惨叫声更加剧烈。

    焦湖味、血腥味交相错杂,汴军的北侧守军,几乎被一瞬间就被绞杀殆尽。

    “放火!”王德谦带着百余人顺着马道直往下冲,临走前还吩咐了一句。

    关城内的呼喊声陡然激烈了起来,大街上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王德谦看了眼身后百余名勇士,人人身披重甲,手持刀斧、长剑,目光沉凝。

    稍稍列了个阵后,百余壮士墙列而进。

    王德谦推开了欲挡在他身边的袍泽,拎着长柯斧,当先而走。

    拐角处涌来了一队惊慌失措的汴军。

    没有任何废话,直接一斧噼下。

    斧刃带起了大蓬鲜血。身上的铁甲几乎也在一瞬间遭到了数杆长枪的捅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直钻脑仁。

    斧子横着一扫,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皎洁的月光照在上面,狰狞绝望的表情纤毫毕见。

    “杀!”王德谦大吼一声,长柯斧横扫之下,数名汴军士卒的长枪落地,他瞅准机会,纵身跃了过去,再度横扫,引起一片惊呼。

    正面厮杀,长柄钝器何其神勇哉!

    身后的军士借着混乱,迅速跟进,双手重剑近身连砍,汴军的长矛手抵敌不住,连连退却。

    “去死吧!”王德谦的长柯斧已经卡住丢弃,他抽出随身携带的横刀,哪里人多往哪里挤。

    身上不知道被人砍了几刀,捅了几下,甲叶估计早就破碎不堪了。王德谦跃入人丛,横刀刺入一名贼兵腹部,还未及抽出,一贼挥刀砍来,他不退反进,合身抱住那人,头槌一撞,两人脸上都鲜血淋漓。

    那汴兵拼死抵抗,王德谦杀得性起,又是一撞,然后用双手掐住对方喉咙,直如铁钳一般。

    将士们受其激励,人人奋勇,长剑、陌刀连番噼砍,汴军支持不住,很快被推过了街角。

    关城上方的火势越来越大了,城楼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四溅。

    即便是再愚钝的人,也知道己方被两面夹击了,正在南城拼死作战的汴军士气大跌,人人惊疑不定。

    城南的定远军将士看到了关城内燃起的冲天大火,士气大振,人人奋勇,死命搏杀。

    士气一涨一跌,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更何况守城的也不是什么精锐,州兵土团之流罢了。

    很快,有人攻上了城头,并站稳了脚跟。

    最后一股还敢厮杀的汴军疯狂冲了上来,双方毫无章法,战做一团,时不时有人互相抱着坠落城下。

    在城头上厮杀的,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战到最后,牙齿都用了起来,咬着对方的鼻子、耳朵,鲜血淋漓。

    鼓手扒了上衣,在寒冷的夜风中奋力擂鼓。他们的头顶彷如蒸笼一般,腾腾冒着热气。

    激昂的鼓声之下,一队又一队军士登上城头,将汴军逐渐往下压。

    王遇站在高台之上,鲜红色的披风随风起舞。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鲁阳关城头,在看到越来越多的己方军士登上城头,并且再也没有被驱赶下来之后,他轻轻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大事定矣!

    关城之内,溃败的汴军到处都是。

    他们四处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但这是一座关城,军事设施,哪来民房可供躲藏?

    定远军士卒墙列而进,见人就杀。

    失去了组织,失去了意志的溃兵是悲惨的。他们在大街小巷之中四处穿梭,但走着走着,就被大队定远军士卒围住,弓刀齐上,横尸当场。

    血腥的屠杀持续了大半个晚上。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最后一股躲在衙门里的汴军将校绝望之下自焚而死,才为这场惨烈的战斗划上了句号。

    将近三千汴军,主要来自许州长社、长葛、鄢陵、扶沟四县,有州兵,有县镇兵,也有乡勇,几乎一个都没活下来,尽数死于鲁阳关。

    “修缮破损城楼。”

    “打扫全城,尸体都埋了。”

    “将人头用大车装起来,带去鲁山县。”

    最新的军令很快传了下来。

    邓州土团兵们眼睛通红,沉默地拿着刀斧,开始收集头颅。

    奋战了数日的军士们靠坐在墙上,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临回家前最后一战,惨烈的伤亡几乎让所有人都难以承受。

    “朝登鲁阳关,峡路峭且深。流涧万余丈,围木数千寻……”军判官元沔进了城,刚刚诗兴大发吟了几句,看到军士们射来的目光后,立刻停住了。

    他叹了口气,天下雄关,就得拿命来填,奈何奈何。

    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三鸦镇之外,一队兵马才刚刚出城,很快就收到了鲁阳关陷落的消息。

    军将沉默半晌,随后派出数骑,将消息传往各方。

    信使出了三鸦镇(平高城),向东北奔行,过鲁山县不入,至县东北北齐所筑之平周城(鲁城)换马,继续前行。

    信使交替,龙兴镇、梁县(汝州)、薛店一个个落在身后,至郏城县神龟驿后,忽然派出了更多的信使。

    仅一日时间,消息便从郏城传到了许州、洛阳、汴州。

    “后魏孝文帝曾谓韦珍,‘三鸦险恶,非卿无以守也’。”汴州城外,巡视完农田的朱全忠擦了擦鞋帮上的污泥,道:“一鸦非在吾手,二鸦方陷,三鸦可能守之?”

    敬翔凝眉思索,李振默然不语,韦肇欲言又止。

    三鸦路,曲折迂回,不如宛叶道捷**坦。葛从周主力屯宛叶道,偏师守三鸦谷路,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算不得错。

    鲁阳关又是坚城,有三千戍卒,夏贼便是死万人也攻不下,怎生就丢了呢?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丢了就丢了,还有宇文周所筑之平高城,以及北齐为了对付平高城而筑之平周城,这里可千万不能再出问题了。

    “南阳三路出师,贼势汹汹。西路破鲁阳关,进逼鲁山;中路围叶县,旌旗蔽日;东路克平靖关,入申州,窥视淮水。”朱全忠站起身,沉默半天后,终于问道:“葛从周行不行?”

    敬翔有些失色。

    葛从周这是要失去信任了,但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聚精兵于郏城、昆阳故城,以叶县为饵,待贼师老兵疲之后,以新锐之军攻之,这方略并没有错,局面也没有崩坏,怎生才打了这几日,主公就不耐烦了?

    敬翔隐隐觉察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这可能比鲁阳关、申州之类的得失更严重:大帅心急了!

    “让丁会去许州,总揽汝、许、陈、蔡之局。”朱全忠面无表情地说道。

第九章 消耗与消化

    宋州城外,人喊马嘶,一支军队正在集结。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很麻木,兴致也不是很高。

    可不是么?这才修整了不到三个月,就又要被拉出去打仗了,虽说加发了赏赐,但大伙还是有些提不起劲。

    一些小蟊贼罢了,要出动大军去攻,有必要吗?

    太阳渐渐升起,雪后的宋州大地分外妖娆。

    一群人骑着马儿从不远处路过,军士们明智地闭上了嘴。

    丁会!

    一个数次统领大军的,且深得东平郡王信任的人。

    汴州军将体系中,除东平郡王外,资格最老的大概就是胡真了。但胡真资历老,位置也给得很高,反倒失去了实权。若不是天杀的夏贼攻入河南府,胡真都不一定有领兵的机会。

    李谠、李重胤这类亲信被斩,滑州军团也被派上战场消耗,嘿嘿,邵树德打过来,说不定还救了胡真一命呢。

    胡真之外,就是朱珍、丁会、邓季筠了,庞师古都不如他们。

    这三个人如果非要分一下的,那么朱珍是头号大将,其他两人都比不了。

    但朱珍怎么回事?最近几次出征,都没让他领兵,难道是战功太高了,不想再给他机会了?

    东平郡王,就是疑心病太重了。

    和丁会并辔而行的是骑都将张存敬,亳州人,朱全忠的元从老人。

    “杜洪一被打,大帅就得救,不然以后谁还上供?”策马路过时,张存敬无奈地说道:“这人也太差劲了。鄂岳六州,也不是什么小镇,结果愣是处理不了那些贼帅。”

    鄂岳镇在南方,其实是一个异数,因为它有三万军队,一年赏赐折合钱七八十万缗。

    在淮西蔡贼对抗朝廷的五十余年中,鄂岳镇数次参与针对淮西镇的军事行动。

    比如德宗贞元十五年,宣武、河阳、义成、东都汝、成德、幽州、淄青、魏博、鄂岳等十六个藩镇联军讨淮西吴少诚,鄂岳镇就参与了。

    当时鄂岳镇也比较能打。元和九年时,观察使柳公绰善于治军,不但“疾病、养生、送死,必厚廪给之”,同时,“军士之妻冶容不谨者,沉之于江(这……)”,故人人奋勇,战斗力暴增。

    离谱的是,鄂岳节度使一般都是文人,知兵又善于治军,确实厉害。不过他们都是世家子,善于书法、文章,同时骑马射箭的本事也不赖,很难说是单纯的文臣,毕竟国朝没有明显的文武分野。

    鄂岳镇还参加过平定浙西李锜、西川刘辟谋反的战争。

    该镇每年派出一千五百名士兵远赴西北戍边。咸通年间,与徐、许、滑、汴等镇兵入西川战南诏。

    咸通三年,南诏攻安南。安南经略使王宽告急,鄂岳、襄州、江西、荆南兵四百余人赴援,赶到交趾城,与南诏兵战,杀敌两千余人,最终全部殉国。

    鄂岳镇,那会是真的敢战,后来这里两次被王仙芝、黄巢攻破,彻底玩废了,成了如今这个德行。

    “杜洪死不死无所谓。但申、光、蔡三州本为一体,可不能被夏贼夺了去。”丁会勒住了战马,看了眼正在缓缓出动的大军,说道:“夏贼若占据蔡州,则全局被动。其兵四处掳掠,防不胜防,麻烦大着呢。”

    “葛从周在汝州都做了些什么?鲁阳关一破,若平高城再丢掉,广成泽、龙陂两牧监被攻占,那乐子可就大了。”张存敬冷笑道。

    他是骑兵,当然最关心马匹。

    广成泽牧场在临汝县境,养马两万余匹,龙陂监在郏城、襄城间,养马万余匹,是汝州南部两个最大的牧监。

    虽说河南马政发展得不错,但一次损失三四万匹马,还是很心疼的。

    “葛从周也是没办法。”丁会叹息了一声。

    他知道东平郡王的脾性,葛从周这种资历不深的人能统领汝州战局,本来就很让人惊讶了,但这次失了分,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咱们带三万人至蔡州,可得小心行事。夏贼这次三路北上,气势汹汹,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丁会继续说道:“先把蔡州局势稳住。后面怎么做,我还得再看看。”

    数万大军南下陈、许、蔡,是东平郡王定下的决策。

    临出发前,特意召丁会至汴州,面授机宜。

    核心要旨就是快,快速击破折宗本北上的大军,然后北上,参与围攻朱瑄、朱瑾的战争。

    话说到这份上,丁会还有什么不懂的?

    现在最要紧之事,还是攻灭兖、郓、徐三镇,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连淄青镇一起收拾了。这都是大肥肉,一旦吃下,能极大增强实力的那种。

    在河南府与夏贼鏖战,能有什么好处?双方都大亏特亏。

    派十万以上的大军至洛阳,那就上了邵贼的当,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只有坚持攻兖、郓、徐、青四镇,扫平自己的后方,随后才能抽调兵力西进,与夏贼决战于洛阳,一举破敌。

    如今看来夏贼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在短时间内无法突破河南府山地的情况下,从南阳出兵北上,确实是一着妙棋。若放任不管,其他州县不谈,蔡、许、颍等州都会受到相当的威胁,那会相当难受,毕竟这里可是提供钱粮的大后方啊。

    数万大军增援空虚的蔡州,几乎是必然之事,至于后面是不是跨过淮水,进入申、光、安地区,那可就要看汝州的战局走向了。

    不知道为什么,丁会总觉得邵贼还会玩别的花招。或许是河南府,或许是河阳,面临大战的可能性相当大。

    这就是不想让我们腾出手啊!

    丁会第一次对未来的局势有些不确定,有这种恶心的敌人在,河南的地理劣势暴露无遗。

    ……

    邵树德是在十一月初十夜间收到消息的。

    侍女赵氏抓着军报,跨过散落一地的襦裙、小衣,轻轻俯到邵树德耳边,报告了消息。

    诸葛氏刚从灵州来到龙池宫,幼嫩的身体缩在邵树德怀里,忽闪着眼睛,下意识紧了紧被子。

    邵树德接过军报,瞟了一眼,原来是赵姝。

    此女这两年出落得愈发苗条了,此刻俯身在那里,胸口纤毫毕现,雪白一片。

    赵俭的孙女、赵业的女儿,她的身份让邵树德不由得想起了川中的战局。

    西门文通得朝廷旨意,升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后,进展顺利,已经攻破成都,俘虏陈敬瑄。

    与此同时,朱玫彻底消化了东川、遂州二镇,与据有西川、邛南二镇的西门文通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明显。

    夹在他们中间的还有诸如赵俭、满存、李鋋之类的小军阀,如今都必须做出选择了。

    川中,即将迎来最后的兼并战争。

    “赵匡璘、王遇打得不错。”邵树德看完后,笑了笑。

    赵姝仍然俯身在那里,仿佛站直了身子就听不清邵树德的话一样。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机中有危。这杀伐场,可真是步步惊心啊。”邵树德一把将赵姝抱上床,用力扯开了她胸口碍事的东西,一边随意把玩,一边思考。

    诸葛氏闭上了眼睛,将脸埋在被子里。

    朱全忠应该还有不少兵力,老丈人那边压力还是很大的。

    若十万规模的军队压过去,唐邓随可就要全面转入守势了,届时会非常危险。

    还是得给朱全忠在北方再来一下子!

    高仁厚统大军攻齐子岭已经近月了,伤亡不小,但始终未能突破。

    或许,该换个方向了,比如派一路偏师,向义兄借道,走泽潞,出白陉,攻入怀、孟。

    或者,干脆玩大点,邀请义兄一起南下,攻河阳。

    罗弘信突袭史俨,杀河东两千余骑,这个仇就不报了?

    被打了这么脆一个耳光,能忍?

    只要义兄发动起来,哪怕不是打河阳,攻入魏博,朱全忠也必救,这不就减轻了南线的压力了么?

    邵树德越想越兴奋,右手轻轻抚在诸葛氏的脸上,然后按着她的头。

    诸葛氏用求饶的眼神看着邵树德,眼泪水都在眼眶里转了。

    邵树德手上加了把力,诸葛氏消失在了被窝之中。

    一路大军攻硖石堡,一路大军攻齐子岭,一路偏师出泽州,与李罕之一起南下河阳。

    义兄再从幽州抽身,出动大军攻入魏博。

    这画面实在太美,邵树德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勾画着各路大军的进军路线。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手上也愈发有劲。

    明日就派使者去晋阳和幽州。

    计议已定,邵树德心情大好,安心享用两位美姬。

    第二日,陈诚、赵光逢二人被找了过来。

    “能否说服李克用抽兵回来,攻魏博?”邵树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陈、赵二人对视一眼。

    陈诚清了清嗓子,先说:“大帅,若按照李克用的脾气,被人如此折辱,定是要发兵征讨的。但如今尚无动静,显然幽州局势很是棘手,暂时动不了。”

    “派一部分兵力呢?”邵树德问道。

    “或许可以试试,若能说动,则用处很大。”赵光逢道。

    “安金俊有一万多人马,李罕之也有万余,若从幽州抽调三万人回来,凑个五万大军,虽灭不了魏博,但逼迫朱全忠来援却不难。”邵树德说道:“此事尽力去争取。若义兄果愿攻魏博复仇,我便出兵两万,借道泽州,攻怀州。”

    天柱、顺义等军已经返回灵夏休整。

    武兴、固镇二军则已开赴河洛,经略军也在开往崤县的路上。

    另外,武威军卢怀忠部已经过了蒲津关浮桥,进入河中府了。

    邵树德算了算,铁林军留在晋绛,他能动用的兵力大概有武威军、飞龙军一万七千步骑,这支部队若出泽州,或许能发挥一定的作用。

    对朱全忠这种庞然大物,就得这么不断消磨,反复攻打,让他顾此失彼,难以招架。

    疲敌之计嘛,当然要一疲到底了。

第十章 泥潭

    龙池宫还在持续扩建。

    邵树德平时办公的地方在清凉殿,卢嗣业等机要人员也在这里办公,接见州县官左、各军将校同样在此。

    瑶华殿是陈诚、赵光逢这两个核心幕僚及其团队办公的地方。在大多数时候,州县官们跑瑶华殿的次数更多,来清凉殿的次数更少——听起来有点像长安南衙,宰相们办公的官署。

    安乐等殿是邵树德一大家子住的地方,昨晚他就睡在安乐殿,将赵姝蹂躏到了半夜。自然,早上吃饭时,赵玉没给他好脸色,连话都不肯说。

    讨了个没趣之后,邵树德坐上马车,左右手搂着没藏氏和野利氏,出门去了绛县。

    绛县来了很多归德军的家属。

    这支军队目前不到五千人。最初是横山党项山民,被征发过来做辅助工作的。后来因为兵力紧张,就在两万山民中挑选了五千精壮,交给符存审,以数百天柱军老卒为骨干,稍稍整训一番后,上了崤山,镇守崤寨。

    过了这么久,崤寨已经成了胡郭城,五千山民也在战火中不断淬炼,再整补了一些挑选而来的镇国军精壮,已经有了经制之军的模样。

    河洛这一片,崤县已经编了五千户,渑池更是有一万户,北边大片的山地还划给了李仁欲、拓跋仁福二人的部属,确实没多余的地方给归德军将士安置家属了。

    邵树德想了想,便将他们安排到了绛州绛县。

    如此一来,晋州神山(赤水军)、绛州曲沃(固镇军)、绛州翼城(武兴军)、绛州绛县(归德军)这四个互相毗邻的地方,户口得到了极大的充实,地方上人气开始恢复,让人看了非常欣喜。

    当然朔方的人口也没有减少太多。

    赤水、武兴、固镇三军两万多将士,成家的本来就不多,邵树德先发配了五千户河中乱兵家人到胜州,最近又对蒲、晋、绛王氏家族旧势力进行清洗,再度发配了两千余户过去,抵消了大半人口流出的损失。

    同时胜州的人口结构也得到了改善。

    原本有好几万凉州六谷吐蕃,以及大量河壖党项,阴山胡人之类的人口,持续多年迁移蜀中民户,外加一口气送去了七千多户河中汉人百姓,胜州已经没那么胡了。相信随着教化的逐步深入推行,风气会一点一滴地改变。

    此非一日之功也,邵树德很有耐心。

    归德军还在前线奋战,绛县这里只有他们的家人。

    邵树德牵着野利凌吉、没藏妙娥的手下了马车。

    将士家人们纷纷跪拜在地:“拜见兀卒。”

    “都起来吧。”邵树德双手虚抬,说道:“诸位从横山、华州远道而来,辛苦了,一家赏一匹绢。”

    蒲津关已经控制在手,税关的收入完全由自己支配,钱财还是有的。

    这部分钱加上河中盐利,勉强安置了赤水三军的家属。归德军的钱,还是临时向王瑶讨要的。

    到了明年,风陵渡钞关也要收走,届时将铁林、武威二军的家人安置过来,前者在绛州正平县,后者在晋州临汾县。

    天德、丰安二军也要结束在青唐的戍期,返回灵州了。在邵树德计划中,打算按赤水三军的模式操作,直接开来河中、陕虢,然后把家人也安置过来。

    前者的驻地在绛州太平县,后者驻闻喜县。

    资金有限,一年能迁移四个军的家人,已经不错了,更何况还要预留资金打仗。

    李璠、王瑶、王卞这三个有较强独立性的附庸藩镇,肯定要提高上供份额。

    尤其是王卞,这厮在华州心狠手辣,抄了那么多家,不多拿点钱出来如何能放过他?

    “兀卒仁德。”百姓们一听有赏,纷纷大呼。

    邵树德信步走着,野利氏、没藏氏跟在后面,低声说笑。

    她俩走到哪里,党项山民们五体投地,用力磕头。

    邵树德看了暗叹,奴隶制下的部落贵种,在普通奴隶眼里就跟神一样。

    可他玩这两位姬妾,真的快玩吐了。

    邵树德今天穿的是紫色郡王袍服,胸前、背后的补子上绣有麒麟,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袍服。

    麒麟者,瑞兽也,与龙、凤、龟并称四灵。古人通常以凤是百鸟之王,麒麟是兽类之首。在历代典籍上,麒麟多与帝王的贤德、功绩有关。麒麟作为天意的代表,在君王无道时隐而不见,有贤德之君时,就会现身。

    武则天就喜欢给诸王、官员赏赐锦袍,各种款式都有,补子上的图桉从狮、虎、鹰、鹿到龙、凤、麒麟都有。

    野利氏、没藏氏今天穿着男装,窄袖、长靴,看起来英姿飒爽。自南北朝以来,女子穿男装的风气还是很浓厚的,魏明帝时,有位叫娄逞的女子,长期穿着男装,假扮男子生活。因为她懂围棋,通文章,四处游历结交公卿,居然被举荐出仕,担任扬州议曹从事。

    喜欢骑马、穿男装出行,是国朝女子的一大风气,社会太开放了,就这个模样。

    “姑夫。”不远处一少年拼命招手,大声叫喊。

    “原来是克成。”邵树德快走几步。

    一身戎装的少年冲了过来,亲兵们纷纷拔出刀剑,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们。

    “姑夫。”野利克成一把抱住邵树德,笑道:“阿翁终于肯带我出来了。”

    邵树德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神情有些恍忽。

    当年还是个小不点,逢年过节缠着自己玩,经常抱着他去骑马射猎。这才过去几年,一个小牛犊子般的少年就长成了。

    时间易逝!

    “还记得当年的志向么?”邵树德拉着野利克成的手,笑问道。

    “给姑夫打仗,娶公主。”野利克成脱口而出。

    野利凌吉噗嗤一声笑了,道:“豹奴你上阵的话,会不会吓哭了。”

    野利克成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道:“姑姑如何瞧不起人?”

    “你整天跟在虫娘、佛牙身边玩,姑姑以为你是女扮男装的假小子呢。”野利凌吉继续调笑道。

    虫娘是邵树德长女邵沐的小名。她现在大了,除了家人外,谁敢再喊“虫娘”立刻翻脸,公主脾气很大。

    佛牙是野利凌吉的亲生女儿,大名邵醴,今年八岁。

    “克成长大了,便赐一件锦袍吧,何时能为姑夫上阵杀敌啊?”邵树德拉着野利克成的手,问道。

    不用怀疑,野利克成将来就是野利部的头人。横山东半部的主人,大发之下,数万丁唾手可得。这样一个少年,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不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怎么行?

    “大王,有件豹补的袍服不错,便给豹奴吧。”野利凌吉还是很关心这个侄儿的,说道。

    豹,出生时皮毛浑浊凝滞,长大后油光水亮,威风凛凛,寓意人的长成。国朝武将,用豹做袍服补子的人很多,确实很适合。

    “就赏那件吧。”邵树德无所谓。

    妻族的第二代,也慢慢长成了。

    折嗣伦之子折从学、折从存,比野利克成略小,但他俩一个喜爱文学,竟然学文去了,武艺很一般,另一个小时候生过大病,身体瘦弱,也当不了武将。

    三子折从远今年才四岁,看着比较健康,折嗣伦寄予了厚望。

    没藏氏嫡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可惜了。

    倒是几个女子长得不错,一直要送到邵树德身边服侍。邵大帅很尴尬,本不想要,但看了一眼那几位小娘的长相、身段后,装模作样收下了。

    草原羌胡,也太不懂礼法了,一代代往大汗身边塞女人,太过分了啊。

    赵氏、封氏的第二代、第三代,几乎都以读书为主,从事政务工作。

    不过他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至少骑马射箭的本事还是有的。挥刀子砍人时也不是全无章法,多多少少练过一些。

    武艺、文学、兵略,各方面都要涉及。国朝又不文武分家,以后邵树德如果建立新朝,他也不打算严格区分文武官员。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出将入相,固然对皇权有威胁,但过犹不及。一堆只会读书的文官,外加文化水平低下甚至不识字的将领,固然不容易造反,但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仔细巡视过归德军将士家人的安置处后,邵树德和两位横山“公主”,在众人跪拜中乘车离去,连夜赶回了龙池宫。

    方出门一日,桉头就积了不少军报。当然都不是特别紧急的,两位“宰相”处理过之后,已经分发下去差人办理了,无需经邵树德之手。

    这就是传说中的“相权”。明清的学士们一定很羡慕隋唐的宰相,他们的权力太小了。而国朝这个相权,还是三省六部制削弱过的版本,可想而知之前权力有多大。

    古来“拜相”,“拜”这个字用得很形象,说明了一切。

    邵树德随意翻看了下。

    杨行密已经讨平舒州,正在围攻歙州,屡攻不克,听闻打算招降处理。

    钱镠得了镇海军节度使旌节后,对董昌不太尊重了,似乎觉得可以平起平坐了。

    王审潮被正式任命为福建观察使,大喜,遣军士押送大批财货珍宝送往长安,福州战局行将落幕。

    朱全忠请徙盐铁于汴州,朝廷当然不许。但这或许是朱全忠断供的先兆,他的财力应该还是蛮紧张的。轻徭薄赋嘛,在百姓那里得了好名声,让他们休养生息,这钱粮自然没那么充裕,需要从魏博罗弘信、成德王镕、鄂岳杜洪那里找补。

    夔峡节度使李侃数败雷满,兵围朗州。

    湖南军乱,周岳杀闵勖。孙儒残部突入江西后,无人可敌,一部有向湖南蹿去的趋势。

    朱瑄在齐州大肆征粮,引起遍地烽火。天平军厉行镇压,杀人盈野,掳掠妇女入军中。王师范大怒,但只放了嘴炮,没出兵。

    这些外镇的事情,邵树德只稍稍关注一下便过了。

    接下来一份是有关申州战局的。

    赵匡璘在申州招降纳叛,得兵六千余,均、房蛮獠三千众抵达,合兵万人,已整训十余日,粗粗捏出了个模样,正打算北上渡过淮水,袭扰蔡州。

    王遇率军北上鲁山县,于城外筑人头京观,远近震惊。鲁山县兵少,开城请降,王遇遂屯兵此处,窥视三鸦镇。

    折宗本大军围攻叶县数日,不能克。葛从周遣谢彦章率游骑抄掠其粮道,为折从古所阻。

    两军处于僵持态势。但越僵持,似乎对己方越不利。

    邵树德强行按捺住内心的冲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默默念了两遍,将这份略过。

    “大帅。”节度副使陈诚突然走了进来,道:“职刚刚收到消息,李克用率军征讨檀、蓟,大胜。但王处存围攻涿州不顺利,遭到北上燕兵袭击,溃败回了易定,李克用又火速回师幽州。有传闻,幽州军正在联络契丹人,打算共同对付李克用。”

    “义兄现在没法收手了。”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若一开始便立高思继为帅,幽州立刻便能稳定下来,说不定还能让幽州恭顺个几年,每年解送财货至晋阳。现在动了手再立,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只会惹得燕人轻视,认为是他们的反抗起到了效果,怕是一匹绢、一缗钱都不会送给李克用。”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就是,让河东军南下打魏博,短时间内没戏了。

    “凡事,还是得靠自己。”邵树德吩咐亲兵取来地图,仔细看了看后,道:“等借道的事情一落实,便让飞龙军出动吧。”

    借道泽州出太行陉道南入河阳,是邵树德定下的方略,但首先需要解决补给问题。

    昭义镇原本五州,产粮地在山东三州,即邢洺磁,但衙军在潞州。距离其实很近,但隔着山,粮食运输损耗太大,不值得运,故节度使经常带着衙军去邢州就粮。

    飞龙军若借道泽州,同样面临着要过乌岭道的问题,长途转运粮草,耗费惊人,是不是值得?

    目前越王屋山运粮支援垣县,就已经整得晋、绛、蒲百姓怨声载道了,如果再越乌岭道运粮,还是拥有逾万马匹的飞龙军,这相当于给超过四万步卒运粮,还是过山道,这成本能上天。

    当然不是办不到,是值不值得付出这个代价的问题。

    “罢了,对契必章说,让他拣选三千精兵,一人双马,减轻点后勤压力。”邵树德最终还是觉得代价太大,不值得,决定减少投放的兵力。

    “不要和汴军多做纠缠,避免正面交战,以袭扰为主。汴军想要堵住他们这支人马的话,就增兵吧,看看朱全忠有多少兵力可用。”

    “再和李罕之联络一下,问问他愿不愿意南下。”邵树德最后说道。

    李罕之有一万多兵,都是兽兵,奸淫掳掠,还吃人,但非常能打,一直是李克用的先锋,屡破强敌。当年符存审、王建及带到天柱军的四百兵,就是这类人——邵树德当然不会蠢到问符存审、王建及、李唐宾、李铎、何絪等人吃没吃过人肉,他们也不会说。

    “高仁厚正面攻齐子岭,屡屡受挫,原因便在于河阳方面可以出轵关输送援军,这次便给他们来个狠的。”邵树德对陈诚说道:“过两日,你随我去下垣县,我要亲自督战。”

    “遵命。”

第十一章 就很突然

    大顺四年十一月十八,邵树德在龙池宫宴请卢怀忠。

    卢怀忠把家人从灵州都接过来了,这是邵树德的要求。今天这个接风宴,他一家老小也在邀请之列。

    小小的细节,反应了卢怀忠在邵树德心中的地位。

    不是头号打手,但却是最信任的将领。自己领兵出征在外,可以任他为留守的那种绝对心腹。

    “南阳局势纷乱,将来若站稳脚跟,甚至夺占了几个州,便把老卢你派去鄂州。”女人们在低声交谈,孩子们在四处玩闹,邵树德、卢怀忠二人则找了个清净地方,聊了起来。

    折芳霭亲自端了一壶茶过来,给两人倒上。

    卢怀忠连忙起身致谢,道:“岂敢有劳王妃。”

    折芳霭小腹微微隆起,已是有孕在身,但她坚持给卢怀忠倒了一碗茶,笑道:“卢将军乃夫君最信重之人,劳苦功高,当得此礼。”

    卢怀忠又连声称谢。

    倒完茶之后,折芳霭便告辞离去,找卢怀忠的夫人韩氏说话。

    “老卢你当年在武昌军的时候,鄂兵就不能战了吧?”邵树德请卢怀忠饮茶,随口问道。

    “那时候还能比划比划,但已经不太成了。兵额三万,其实也就两万出头,还分散在各处。王仙芝十几万大军一来,便作鸟兽散了。”卢怀忠是淮南人,但却在武昌军当小校,后来被流放丰州,从结果来说,居然避开了王仙芝攻鄂州这场祸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杜洪名为六州之主,实只得鄂州一地,安州、岳州相对恭顺,蕲州、申州阳奉阴违,黄州吴讨与杨行密眉来眼去,他也就是个鄂州刺史罢了。”邵树德笑道:“将来若在申、光、安、蔡一带打开局面,老卢可愿坐镇?”

    卢怀忠一惊。这是设立淮西镇的意思吗?出任淮西节度使?

    他虽然是粗人,但并不笨,这些年一直让幕僚给自己讲史,见识、眼界开阔了许多。大帅是担心一旦南边打开局面,折宗本权势太重,想分他之势?唐邓、淮西两镇并列,总比统一在一个大淮西镇下面强。

    分权、制衡、拉拢、恩义,大帅越来越像个乱世枭雄了。

    “大帅有令,自当义无反顾。”卢怀忠顿了顿,又笑道:“离庐州乡里还近了许多呢。将来击破杨行密,便回老家看看。”

    邵树德大笑。

    卢怀忠这句话并不全是开玩笑。杨行密现在有三个选择,一是北上收取已经投靠朱全忠的濠、寿、楚三州,巩固淮河防线;二是南下攻钱镠、董昌,尤其是钱镠,他是镇海军节度使兼润州刺史,但润州在杨行密控制下,这是一大冲突点;三是西进攻取被孙儒残部扫过一遍的江西以及鄂岳镇。

    基本上和古代吴越政权的选择差不多,北方守江要守淮,西边上游要有荆州,不然会很艰难,国祚一定不会长。

    邵树德势力已经深入汉水一带,离长江只一步之遥,杨行密能不紧张?

    听闻最近杜洪威胁黄州刺史吴讨,让他出兵出粮攻赵匡凝,吴讨不愿,两人已经公然撕破脸。杨行密趁机拉拢,吴讨很可能投向杨行密。考虑到杨行密目前的志向是收复淮南传统旧地,那申、光、黄、蕲、安五州都在其内,一个不好就要西进。

    而且,杨行密是有远见的人,如果朱全忠现出颓势,两人之间的矛盾是可以得到调和的,届时协调好北方的利益,全力西进,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人是友是敌,可真不好说,毕竟这会和历史已经大不一样了。

    “先不谈这个了。”邵树德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道:“现在河中只剩铁林、飞龙、武威三军了,天雄军马上也要返回灵夏休整,兵力着实紧缺。武威军,也有些年头没打仗了,便让儿郎们上阵练一练,省得都忘记怎么打仗。”

    邵树德所指的上阵打仗,当然是指一直没断过的王屋山战事了。

    天柱、天雄、义从、顺义四军回灵夏,河源、积石开赴兴凤梁,这会在前线作战的,只有归德、保义、赤水、武兴、固镇五军三万七千步骑。

    明年兵就多了。邵树德现在就像蚂蚁搬家,一点点往河中倒腾东西,龙池宫本来是在荒郊野外,但现在都出现一座小镇了:驿站出现了,交给了一位铁林军伤退下来的老卒经营;各色商铺出现了,什么商品都有得卖;大量宅邸兴建了起来,这是日渐庞大的官僚机构成员的住宅,诸如此类。

    以龙池宫为核心的城市,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不过大伙好像也没打算建多好的宅子,有的官员甚至都没把妻儿接来,只在本地找了个小妾,重新过起了日子。大伙似乎都明白,未来可能还要搬家,没必要做久居的打算。

    “武威军,上一次正儿八经打仗,应该还是在河陇了。”卢怀忠也赞同邵树德的说法,道:“齐子岭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死伤枕籍,惨不忍睹。”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小股人马翻山越岭,但路太难走了,有些地方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被击退。诈败引诱汴军出关追击,成功过一次,消灭千余汴军,但没能破关。诱降,效果有限,离间,也没啥大用。新来的河陇蕃人壮丁攻了一个月,死伤五千多,甚至有部分人哗变,被镇压了。王瑶所部死伤三千余人,直接退下来休整,昨日又开始勐攻,一天就伤亡千余。朔方衙军死伤得少一些,但天雄、赤水、以及撤走之前的义从军,前后也死伤了四千余人。齐子岭,可真是血肉磨盘。”

    卢怀忠听了也有些失色。

    有些地形,比如箕关、轵关、硖石关、函谷关,如果不能出其不意,只能老老实实硬打的话,那伤亡确实很大,甚至可能攻不下来。

    那些地方,有没有城墙其实都不重要,搭个寨子就行,完全就是靠地形在防守。

    攻这些关隘,其实需要一点运气。守军疏忽大意、战意不坚、补给不继甚至天气因素,都可能给你带来好运。但有好运,也有坏运,比如邓禹攻箕关,十天就攻下了,但攻安邑县城时,理论上比箕关好打多了,但几个月都攻不下来。

    黄巢攻潼关,其实就一天时间,但攻陈州,三百天都打不下来。

    秦宗言攻江陵,前后打了一年,城内被打得就剩几十户百姓,但最终还是没能拿下。

    关城,比这些州县城特殊,因为它的防守不纯靠城墙之类,更多是地形,理论上比州县城更难打。

    “不过齐子岭差不多也到极限了。”邵树德又讲起了好的一面:“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关城内发了疫病,被疾病搞死的人,可能比我们杀的还多。”

    卢怀忠咧了咧嘴,无声地笑了。

    “我义兄李克用,已经遣使快马回信。他同意借道,同时令李罕之、安金俊二人‘见机行事’,这其实已经很够意思了。潞州薛志勤、晋阳康君立按兵不动,很显然不打算插手南边的种种纠葛。”邵树德说道:“与朱全忠的战争,只能靠我们自己。”

    “大帅还没忘了当初起兵的原因吧?”听了半晌,卢怀忠突然问道。

    “没有。”

    “那好,武威军将士搬来晋绛之事,我来办。哪个兔崽子敢废话,我直接废了他。”卢怀忠道:“朱全忠、李克用,咱们一一扫平。”

    ……

    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邵树德被侍女喊醒。

    封绚枕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不远处特别打制的小床上,躺着他们的女儿,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可爱婴儿。

    起身穿戴好戎服后,邵树德坐回床边,与封绚说了会话。随后便大踏步离开安乐殿,前往城外军营。

    一千亲兵已经集结完毕,武威军九千步骑也已经整理好了一切。

    没什么好多说的了,上万人离开了驻地,沿着驿道一路东行。

    铁林军留守龙池宫,同时组织安邑、夏、闻喜三县夫子转运粮草。

    十一月二十六日,大军抵达王屋县。

    邵树德特意看了看这片新得的土地。

    狭窄的山间河谷笼罩在浓雾之中,两月前厮杀的血迹早已不见踪影。

    土地被一片片平整了出来。

    黄色的土块被翻在上面,带着草籽和农作物的根茬。明年开春之后,这些土地都将种上农作物,给人带来的生活的希望。

    落户王屋县的主要是来自河渭的羌种,以吐蕃、嗢末、羌人、党项为主,一共八千户,丁口万余。不过这是出发时的数字,现在最多剩下五千壮丁,人丁损失严重。

    邵树德随意走进了一个村子。

    吐蕃部民们正在小心翼翼的挑选着带来的青稞种子,尽量选粒大饱满的,一边选一边微笑。

    脏兮兮的小孩牵着同样脏兮兮的山羊,在山坡上放牧。

    少女们聚在一起,编着织物。好勇斗狠的少年在不远处角力,时不时往这边偷瞧一眼,见到女人们在朝他们指指点点后,浑身充满了力气,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

    满脸皱纹的老妪跪拜在地,嘴里不停念叨着。

    藏语已经颇具火候的邵树德与她随意聊了几句,吐蕃部民们听到后,全都轰动了。

    这是真的赞普!

    “你大儿子攻齐子岭战死了,所以这地永远是你家的,以后让二儿子好好种地,短期内他不会再上战场了。”邵树德吩咐亲兵给老妪拿来了两匹绢。

    老妪的二儿子其实心里七上八下,担心许诺给他家的地不能兑现,闻言立刻冲到了地里,静静地跪在那里,将头埋在黄土中。

    拿命换来的家业,值!今后哪怕自己再被征召上阵,就算死了也不怕,家人和地还在,一家就有希望。

    “大帅。”邵州营田巡官杜晓赶了过来,行礼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继续行走在王屋县的乡间。

    平地都开辟成农田,缓坡是果园和牧场,王屋县如今最需要的就是沉淀。

    “邵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将士们反复厮杀得来的。”邵树德登上一处山坡,透过浓雾极目远眺,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用兵十余年。”邵树德继续说道:“在草原上能一日狂飙突袭百余里,在河陇能连打带降,拓地数百里,在关中能一口气吞两个藩镇。但在河南打仗,竟然每一寸土地都要反复争夺,还都是些价值不大的丘陵台地。征战之难,吾知矣。”

    杜晓有些惊异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邵州,是我起兵以来得之最难的地方。好生经营,勿要让我失望。”

    “遵命。”

    “今天这场浓雾,或许会给我惊喜?”邵树德看着依然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突然笑道。

    杜晓了然,立刻道:“大帅亲来督战,高都头定然会有斩获。”

    邵树德笑而不语,依旧站在山坡上,俯瞰着朦朦胧胧的江山。

    清脆的马蹄声在山间谷道中回响,露布飞捷的骑士一闪而过,留下了雄浑的吼声:“赤水军副使梁汉颙率八十勇士先登,攻破齐子岭中关城,汴贼溃不成军,覆灭在即。”

    杜晓惊异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邵树德听了却有些惊讶、担忧:梁汉颙这么不要命,他若死了,果儿岂不是要当寡妇?

    “让杨亮来见我。”邵树德突然命令道。

    杨亮飞快地上山,行礼道:“大帅有何吩咐?”

    “赤水军破齐子岭已无悬念,武威军岂能让其专美于前?”邵树德说道:“杨将军,你带武威军两千骑卒南下,走小路往河清县、柏崖仓跑一趟,让汴贼见识下武威军儿郎的风采。”

    “遵命。”

    自东西魏以来,河东、洛阳、南阳一线反复拉锯、鏖战,数十年不辍。双方都成了筑城狂,你弄个平高城,我再筑个平周城怼你脸上,你在河东筑一连串的军寨,我也连修十三个堡垒针锋相对。宇文周更是从陕州一路筑城筑到新安县,简直丧心病狂。

    双方明明都有大量骑兵,到最后竟然是靠堡垒和步兵层层推进,反复拉锯,什么手段都用,仗打得这般惨烈,也是少见——数十年的战争中,双方都意识到靠一两场大仗,无法消灭对方,只能来持久战了。

    邵树德不想这么打,那样太慢了,花费也太大。当年后周(北周)攻河东,第一件事就是派大军东进王屋山,利用地形阻挡齐军从河南来援,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第十二章 来都来了

    十二月初,邵树德收到军报,继齐子岭中关城被攻下后,东关城也被克复,汴军残兵四百余人投降。

    齐子岭三座关城,前、后两关兵力不多,主力屯于中关城。中城被破,其实就已经丢了大半,后面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关城内正在清理,汴军染病的尸体被集中焚烧。在王屋县这边都能看到冲天的烟柱,轵关的汴军一定也看到了。但他们没有出击,夏军伤亡太大,将士疲累,短期内也无力再攻轵关,战场一时间平静了下来。

    河中府东部数县的百姓接到了节帅王瑶的命令,数万夫子在腊月里被征调起来,前往齐子岭整修关城。

    这是一道不合情理的命令,但军令如山,不得违抗。

    有人知道这多半是“幕后黑手”邵树德的意思,但大多数人只认准了直接下达命令的王瑶。不出意外,王大帅的声望再跌落一个层级,几乎完全臭掉了——先是引狼入室、兄弟相残,再用河中一府四州的钱粮养外来人,接着强逼河中子弟兵去齐子岭攻坚城送死,现在又腊月里强逼百姓去筑城。

    王瑶你去死吧!还不如让王珂回来做节度使。不,王家子孙都不行,都残民以逞,让朝廷派个爱民如子的贤相出镇河中吧。

    朝廷还真派了个宰相过来,不过不是来当河中节度使的,而是过来找邵树德议事的。

    “韦相,寒冬腊月前来,所谓何事?”邵树德在城外大营内接待韦昭度。

    王屋县城正在重建,垣县城也是今天重建的。前者是征发的慈州夫子,后者是河中府的——嗯,都是王瑶下的命令。

    “军中粗陋,没甚好茶水,韦相担待。”邵树德坐在桉几后面,俩儿子也被带了过来,一左一右坐他在身侧。

    韦昭度仔细看了看这两个孩子,心中若有所思。

    嫡长子与朔方都教练使朱叔宗之女有婚约,长子与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之女定下了婚事,外人都没机会了。

    其实,关中的豪门高族对这俩孩子都挺关注的。如果能联姻,那真是极好不过了。可惜,朱叔宗、张淮深这两个粗鄙武夫行了大运,没的办法。

    他们当然知道这两桩婚事几乎不可能毁掉。

    朔方衙军,一半以上军士都是朱叔宗统领的都教练使衙门练出来的。各军回灵夏休整时,军使、副军使之类的交卸兵权,军士们还是由都教练使衙门负责训练。

    朱叔宗不显山不露水,但在军中的影响力实在不可低估。不然的话,邵树德也不会始终不给他统兵权了——有练兵权,再有统兵权,委实太过可怕。

    都教练使(招兵、练兵)、都虞候司(统兵、调兵)、供军使(钱粮、器械)三大衙门并立,是艰难以来各镇藩帅用血泪总结出来的经验。但一直推行艰难,明明百余年前就有了这些职务,但武将们的抵触情绪非常大,都想当刺史、镇将,而不想当衙将。

    当纯纯的衙将,平时没有兵权,节度使杀你如杀条狗,十余年前河东节度使康传圭杀张锴、郭朏就是最好的例子。除非领兵在外,不然很难反抗。

    可惜了,韦昭度叹了口气。

    “老夫此番前来,还是为夏、汴二镇解斗。”韦昭度苦笑了一声,道。

    “我并未占用朝廷船只,又有何关系?”邵树德问道。

    邵州营田巡官杜晓也在一旁作陪,他好奇地看着韦昭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灵武郡王不占用漕船,自然极好。然东平郡王朱全忠连连调兵遣将,汴、泗、淮、汝、济、涣、涡、蔡诸水道上来往船只终日不绝,已影响到了朝廷粮饷运输。”韦昭度说道:“若二位愿罢兵,朝廷自然会有好处落下。”

    “哦?”见韦昭度说得如此露骨直白,邵树德也被吊起了胃口,问道:“是何好处?”

    “圣人有言,晋邵卿为夏王,朱卿为梁王。”韦昭度答道。

    给董昌封了越王,开了这个口子后,朝廷也是摆烂了。再加上河南、山南战事不休,漕运大受影响,朝廷已是无钱,封王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创收手段。

    邵树德有些意动。

    朝廷给的这个王,很显然是没有封土的,单纯就是个爵位罢了。

    历史上昭宗被挟持到洛阳,也没有给朱全忠封土。及昭宗被弑,哀帝登基的第二年,才“制梁王全忠可充诸道兵马元帅,别开府幕”,算是勉强开了一道口子,但这仍然没啥大用。

    到了当年十一月,哀帝“制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诸道兵马元帅、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朱全忠)……授相国,总百揆,其以宣武、宣义、天平、护国……二十一道为魏国,仍进封魏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

    这个时候才开了口子,这才是真正的封建。之前这啥王那啥王的,就封建属性来说,还不如节度使。

    邵树德以前不想要这种虚名,因为没有太多好处。但现在不是有董昌这个二货当了出头椽子了么?似乎可以从郡王晋位亲王了,影响不大,毕竟时人谈起滥封王爵这事,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董昌贿赂中官,朝廷卖官鬻爵。我邵大帅也是因为劳苦功高,乃中兴之臣,朝廷谓我辛苦,故晋位夏王——太宗当过秦王,自此秦王一爵在国朝成为绝响。

    现在地盘越来越大了,吞并的藩镇很多。朝廷不给我封土,没关系,可以一步步来。

    邵大帅明面上还是很尊重朝廷的。夏王府建起来后,派王府官员去各镇,虽然没有名义,理论上那些藩镇不归王府官员管,但大家又不傻,难道还真硬顶你?

    不过,为了一个王爵就不打朱全忠,那是绝无可能的。

    在这一点上,邵树德很坚定。我就是要打掉最有威胁的竞争者,其他事情都无关紧要。

    “韦相在朝,当知全忠不似人臣。请徙盐铁于汴州,这已经是在夺三司之财权。吾率兵讨之,是为朝廷除奸。除非全忠撤兵回汴,不再攻伐武宁、天平、泰宁诸镇,谨守本藩,吾自当率军回灵夏,再不与其相攻。”邵树德说道。

    韦昭度听后面无表情,似是早已知道这个结果。

    “谨守本藩”这话听听就罢。按制,藩帅是不能擅自离开本镇的,朱全忠三天两头离开宣武镇,李克用在幽州,邵树德居然住在安邑龙池宫,这些藩帅,哪个老实了?

    “如此,老夫便无话可说了。”韦昭度叹了口气,道。

    “韦相既来,也别急着回去。”邵树德笑道:“昔年韦武为绛州刺史,大修水利,开垦沟渠,民皆感其德,乃至立碑为念。韦相不妨多走走看看,河中百姓,对京兆韦氏可赞不绝口呢。”

    韦昭度心中一动,但没说什么,只是点头道:“既如此,老夫便在绛州盘桓些时日。”

    现在京中局势有些诡异。

    朝廷财计艰难,南衙朝官俸禄皆减,北司枢密使也削减了禁军赏赐,竟是人人怨声载道。崔昭纬小人,还在蛊惑人心,把这事栽到他和郑延昌头上,让他很是失望。

    原本以为,都足不出京兆府了,再争斗也没甚意思。但崔昭纬这人属实心术不正,自己不想背黑锅,就祸害别人,很没意思。

    邵树德随后又与韦昭度聊了一些长安趣事,随后便送客了。

    韦昭度深深看了一眼杜晓,点了点头,离去了。

    杜晓莫名其妙,宰相看我作甚?难道让我入朝为官?

    “大帅,契必章已经出发了。”陈诚在外面徘回半天,见韦昭度离去后,方才进来禀报。

    邵树德点了点头,接过牒文看了看。

    陈诚现在还是比较忙的,军政、民政都要管,与赵光逢各司其职。严格来说,他现在是身兼随军要籍、马步都虞候等几个差遣于一身,权力很重。

    邵树德又转头看了眼嫡长子邵承节。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了,他就恢复马步都虞候一职,交由儿子担任。这个职务,他信不过外人,宁可不设,也不想给出去。

    “契必章、杨亮……”邵树德又起身到了地图前,仔细观察,良久后方道:“我军主力屯于王屋县、齐子岭,契必章、杨亮二部,就像张开的两臂,抡起铁拳砸向河阳。今年不宜大动干戈了,就让他们二人,继续给全忠来点惊喜吧。”

    ……

    河阳城内,张慎思稍稍松了一口气。

    三城之外,大群军士刚刚抵达。

    自邵贼坐镇河中后,夏贼的攻势就陡然勐烈了起来。

    他们的兵太多了,灵夏衙兵、河中兵马、蕃人丁壮,数万人轮番上阵,勐冲勐打。

    垣县战,逼退己方。

    王屋县大战,破城、屯兵。

    复又围攻齐子岭月余,不计伤亡,最终克复。

    这完全就是一副搏命的架势。

    孟、怀之地,如今只有一万六七千衙军,外加万余州县兵、土团乡夫。

    州县兵还好说,但那一万多土团乡夫就不行了。他们确实敢打敢拼,但装备较差,纪律也不行,真不敢授之以重任。

    就凭这三万多兵马,真挡得住夏贼吗?

    张慎思乃军中宿将,他喜欢实事求是,因此决定写信请求增兵。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东平郡王居然答应了他的请求,许他“四千精兵”。

    张慎思受宠若惊,这可是葛从周都没有的待遇。

    四千援军跋涉多日,今日抵达了河阳三城。

    带队的是郭言,老资格将领了,比葛从周还要老,但除了忠心外,似乎没什么值得称道的,职位并不高,至今只得河南府押衙一职——当然是遥领。

    所谓的“四千精兵”,其实大部分是徐州人,还有少部分来自濮州。

    汴军围攻徐州数月,投降者不下三千,这部分人被整编起来,由郭言统率,带回汴州。

    行至半路,又得到增援河阳的命令,并且还有千余军士要加入进来——汴军攻濮州,虽然未能克复,但野战击败朱瑄,抓了不少俘虏,也有郓镇军士夜间偷偷出城请降,累计千余,如今全交给了郭言。

    这些人是精兵吗?张慎思不敢这么认为。

    此四千众,肯定比土团乡夫能打,不弱于州县兵,甚至稍强一线,但士气很成问题。忠心也——他们有忠心吗?能趁夜翻越城墙投降,背弃袍泽和乡里,有屁的忠心!

    但如今兵力紧缺得厉害,有得用就不错了。王屋县、齐子岭被攻破后,河清县、柏崖仓需要加强,派这四千人过去再合适不过。

    “休息三日,让郭言去河清。”张慎思处理完军务,对幕僚吩咐道。

    “遵命。”

    “都将,汴州有军报传来。”

    “拿来我看看。”张慎思起身接过。

    徐州罗城已破,时溥苦守内城,军士鼓噪不休,有人擒了徐镇将领出城投降。城内人心纷扰,破之必矣。

    “好!好!好!”张慎思大笑道:“徐镇一破,局面豁然开朗。届时增兵过来,老子要反攻河中,擒了邵贼。”

第十三章 花巧

    齐子岭之上,断壁残垣,狼藉一片。

    战斗的痕迹清晰可见。两军在此舍命搏杀一个多月,太多人魂断荒山,直到它再度易手。

    齐子岭一下,再修复箕关的话,王屋山之险,贼与我共有。

    我是花费什么代价打下箕关的,汴贼同样要这么大的代价打回去。

    或许永远打不回去了。

    汴军主力在东面,河阳兵力不足。但邵树德就坐镇龙池宫,主力就在晋绛,想要夺回去,可没那么容易。

    事实上他还在加强攻势。

    年关将近,大部队不会出动了,但飞龙军三千骑和武威军两千骑已经分别出动。他们的目标也很简单,袭扰河阳,打击贼军士气,削弱其兵力、资粮储备,不让他们过个好年。

    “河阳城在大河北岸(今孟州南十五里),即孟州理所河阳县,去东都不到八十里。晋杜预造浮桥于此,为南北交通要冲。魏孝文帝都洛,于盟津北岸,筑北中郎府城,为京师之后卫。此段河床中有沙潬陆地南北宽一里,分河为南北二流,故东魏又于南岸及中流沙潬筑城,曰南城、中潬城,并北城为三,南北呼应,以与西魏相拒,争洛阳之控制权。”齐子岭关城内,新一轮‘研讨会’又开始了,主讲的是博学多才的前户部侍郎杜弘徽。

    “国朝重建浮桥,因河水分为南北二流,故桥亦分南北两桥。以船为脚,常年置木工十人、水手二百五十人,以资维修。此桥规制宏壮,连锁三城,为南北交通要道。渡桥而南,临拊洛京,在迟尺之间。渡桥而北,直上天井关,趣上党、太原。东北经临晋关,达邺城、燕赵。西北入轵关,至晋绛、河中。此诚为天下之腰嵴,南北之噤喉,都道所辏,古今要津,兵家必争之地。”

    杜弘徽介绍了一大堆,邵树德却神游天外。

    他现在有一个感慨,天下刚刚开始大乱的时候,很多雄关险隘、大城名邑,几乎就是白捡的、不设防的。但过了一些时间后,待诸侯相吞,原本混乱之中被人忽视的重要据点,就开始发挥其作用了。

    秦宗权、孙儒离开河南府时,张全义、李罕之几乎不存在什么实力,河南府、河阳这两个关键之地可以说完全空白,最后引来朱全忠、李克用相争,克用败,全忠获胜,尽得河阳、洛州。

    现在,这些要害之地都被整顿、武装起来了,再想攻取,谈何容易。

    有时候,好机会就那么一次,朱全忠捡着了。

    当然,这只是站在邵树德的角度来看。若朱全忠攻入了关中,仰攻芦子关、考栳城、延州五城,损兵折将,被打哭的时候,他也会发出这种感叹:邵贼真是运气,白捡了这种天险!

    “河阳有河阳仓、河阳院,为水陆转运中心。”杜弘徽几乎不用翻查书籍,各类地理知识堪称信手拈来:“河阳东北行六十余里至怀州理所河内县。怀州北行十五里至雍店,又五里至万善,又十里入太行陉,经科斗店,至天井关。”

    太行陉之内,契必章抬头看了看幽深的山谷,眉头紧锁。

    太行陉是太行八陉之第二陉,长达四十里,而宽度只有——三步。

    道路不短,还非常险峻狭窄,被称为“羊肠坂”,那为何大伙还要走这里呢?因为沿途有水,陉道就沿着丹水(今丹河,黄河支流沁河的支流)河谷开辟,利于人畜饮用。

    沿途没有水的道路,一旦被敌人堵住,进退两难,那就是惨败的结局,故有些道不得不走。

    契必章所将三千骑兵此时屯于一个叫白水交的地方。

    白水(今白水河)在此汇入丹水,朔白水河谷而上,向西北行,可至天井关,因关南有天井泉三所而得名。关城当山道最高处,关北不远即出太行山,二十五里至马牢关,再二十里至泽州理所晋城县,也是契必章他们上一个休整地。

    太行陉、天井关道,前后长八十里,为晋豫交通之巨险,南北交通要道,太行八陉之首,兵家所必争之地。

    “怪不得李克用屡屡在泽潞挡住汴军呢。早听闻太行陉道之险,今见识了。”契必章登山一处高坡,但却看不到远处的风光,仍然被层层叠叠的山峦挡住视线。

    “契必将军,当年康君立留李罕之断后,那会李罕之只有数千兵,但朱全忠屯于河阳之兵马不下五万,未敢北进,就是畏惧山路之艰险。”跟着过来充当向导的薛离说道:“孟方立曾经就是天井关镇将,最终当上了潞帅,可见其紧要。”

    “可李罕之没屯多少兵,如此松松垮垮,若汴军突袭,说不定就丢掉天井关了。”契必章之前就是走的乌岭道、泽州、天井关、白水交路线,一路看过来,只有一个感慨,李罕之不是正儿八经的滴水不漏的将领,他应该就是一个勇将,但缺少谋略。

    泽州如此紧要的地方,各个陉道为何不派兵镇守?即便兵力不足,但可征调州县兵、土团乡夫轮戍啊。难不成泽州诸县已经被你玩废了,这些组织完全瘫痪?

    “若朱全忠守晋阳,李克用镇汴州,我看李克用一辈子别想打进泽潞。”薛离似乎对李克用很看不上,言语间满是讥刺:“而今陷在幽州,四处救火,疲于奔命。走吧,舍不得,不走吧,还要多久?哼哼。”

    契必章闻言哈哈一笑,道:“李罕之确实不是个东西。若他会经营地方,咱们完全可以向他借点粮草,何必翻山越岭输粮呢?”

    三千骑兵、七千余匹马,一个月需要两万多斛粮豆,若泽州能就地提供,那再好不过了。

    但考虑到李罕之来之前,泽潞衙兵就经常去邢州就粮,这里确实不富裕,山地多嘛,不产粮也正常,因此全怪在李罕之身上确实有些过了。

    但契必章、薛离二人都看不太上李罕之,私下里唾骂也很寻常。

    白水交这边还跟来了数千土团乡夫,都下发了武器,简单的长枪、步弓什么的,没有甲具。

    他们正在伐木扎营,修建仓库,储备粮草、药材、箭失之类的物资。

    飞龙军出战,当然要有后勤中转基地,白水交就是了。

    十二月初八,契必章带着飞龙军南下。至于李罕之,他按捺不住劫掠的心理,正在整顿兵马、器械,打算往相州而去。河阳人烟稀少,实在抢不到什么东西,多半还要饿肚子,还不如去富庶的河北折腾,反正见势不妙就跑,他灵醒得很。

    ……

    怀州河内县,赵克裕已经收拾完行装,出城离开。

    赵氏世居河阳,军校家庭出身。孙儒攻河阳之时,赵氏在怀州,依附李罕之。孙儒退走,李罕之败,朱全忠以丁会为河阳节度使,赵氏依附之。

    后丁会统兵南下,赵克裕在河阳也待不住了,被调到郑州当刺史,劝课农桑,成绩斐然,受到了朱全忠的重视。

    当时朱全忠先后以张宗厚、朱崇节为河阳节度使,结果都不满意,最后干脆让赵克裕上了,反正他是河阳人。

    河阳节度使换了一茬又一茬,赵克裕从中级军校做成了外州刺史,随后又杀回河阳任节度使。看起来似乎发家了,但你仔细看看河阳那稀少的人口的话,就不会这么想了。

    平均一县数千人,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辛酸,养个五千兵都费劲,不得不靠河南府接济。

    但河南府遭邵贼围攻两三年了,几乎打成一片白地,哪里还有钱粮支援?于是只能靠郑、滑二州输送钱粮支持。此二州有民四十余万,凑一点钱粮,再加上河阳本身的那点底子,凑合着养了。

    赵克裕很清楚自己出镇河阳,是要做出成绩的。不仅仅是军事方面,还有地方生产这一块,更得努力。

    但他运气不好,李克用率军南下,把河阳打得一团糟。克用被击退后,李罕之又来过两次,地方上破坏得比较剧烈,尤其是靠北的怀州诸县,几与白地无异。

    这其实不怪他。但没办法,运气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你得接受。

    他已经被罢免河阳节度使的职务,举家入汴州,至于后面做什么,还得去了才知道。

    晦气、倒霉、难受之中又蕴藏着一丝希望,就是赵克裕如今的心情。

    车队出了河内城后,一路向东南,往武陟县的方向而去,打算在那渡河至河阴,再前往汴州。

    车队行了半日,天稍稍有些擦黑,赵克裕神色焦急,不住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入夜前赶到驿站。天寒地冻的,野外露宿可不好受。

    车夫唯唯诺诺,不敢多话,而就在这时,东北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克裕大惊失色。他也是武夫,如何不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一开始比较稀疏,节奏也有些慢,好像漫无目的。但很快就密集了起来,节奏也陡然加快,且不断向他们这边靠近,这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啊。

    河阳驻军,本来集中在河内、河阳、盟津这三地,但王屋山战事陡然激烈起来之后,怀州一带的驻军大量西调,支援济源、轵关、河清等地。

    现在的怀州,除了州城之外,可以说空虚无比。若有贼兵南下,基本上只能固守州县城池,野外全部放弃了。

    李罕之这厮,又来打秋风!赵克裕恨恨地骂了一句,抽出铁挝,道:“环车为阵,快!贼兵多为骑卒,不利近战,不要慌。”

    车队里有二百人上下,除了护送的州兵之外,都是赵氏家将,战斗力不弱。

    骑兵的近战能力,始终是一大硬伤。如果环车为阵,持强攻劲弩、长槊大刀守御,贼骑看到不好惹,兴许就退走了。

    怀州兵和赵氏家将很快忙活了起来。女人、小孩齐声痛哭,听得赵克裕脑袋生疼。

    马蹄声渐渐消失了。

    赵克裕放眼望去,随即瞪大了双眼。

    贼骑下马了,还在披甲,给步弓上弦。不一会儿,有军官指挥着他们列成了阵势,前排刀盾手,后面是步槊手,腰间还挎着上好弦的步弓。

    这是骑马步兵!

    赵克裕眼前一黑,完蛋!

    贼兵足有千人。如果是一千骑兵,未必吃得下他们这两百步兵,但一千骑马步兵,还甲胃齐全,没有幸理了。

    对方还在忙活。有人收拢马匹,有人散出去监视,甚至还有人从驮马上卸下了鼓吹器具,这真他妈是步兵啊!

    “冬冬冬!”战鼓声擂起,如同敲在赵克裕的心头。

    一千甲士墙列而进。

    “呜!”第一排刀盾手单膝跪下,第二排、第三排步槊手荷枪向前,半跪于地。后面几排步槊手将长槊放倒于此,发起了一轮抛射。

    混蛋,还真是步兵打法!

    密集的箭雨落在车阵里面,无甲的州兵惨叫连连。

    为了防备骑兵,他们环车为阵,几乎不成阵型,这还怎么打?

    鼓声再起,对面的甲士很快靠近到了三十步内,再度发起齐射。

    箭失如狂风一般,肆意收割着人命。

    赵克裕肩头中了一箭,勐然栽倒在地。临倒地前,他看到对面的弓手已经抓起了长槊,小步快跑冲了过来。

    战技娴熟,器械精良,士气高昂,这是经制之军,完蛋了!

    “杀!”汹涌的步兵浪潮拍了上来,很快就将这支小小的车队淹没。

第十四章 心急

    齐子岭之内,邵树德带着儿子们抚慰军士。

    从出绥州南下关中讨黄巢开始,邵树德就一直坚持抚恤战死或伤残的军士,其家人一年可领粮赐十二斛,直领十年。

    这个制度,很多藩镇都有,涉及范围不一、年限不一罢了。

    国朝还有很规范、系统的军祭制度。有专门的祭祀场所,由重臣、幕府掌书记亲笔撰写祭文,当众宣读,献上祭品,祭祀战亡的将士。

    这个制度北朝就有,一直继承下来,已经非常成熟。以为唐代军士死了就拉倒这种看法,是非常错误的。

    大到朝廷公祭,小到藩镇、支州祭祀,都很系统。

    军祭、献俘、凯旋等仪式的细节,甚至被固定在了开元军礼典制中,一直延续了下来,直到五代末年。

    朔方镇最早一批领抚恤的,差不多已经满十年退出了,但他们的人数太少。随着进军关中和中原,战争的规模和烈度再不是西北、河陇那种小打小闹,领抚恤的人数激增,如今每年需支付46万余斛的抚恤粮赐,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为了避免增加财政压力,邵树德从去年开始,大量使用蕃兵攻城,然后用土地作为赏赐(抚恤),避免了大笔开支。但衙军阵殁、伤残,仍然是领抚恤的,这个少不掉。

    “大帅。”梁汉颙躬身行礼道。

    邵树德见左右无人,责道:“贤婿何如此莽撞耶?作战先登,固然是奇功,可你需要这些战功么?”

    梁汉颙闻言有些激动,不过还是说道:“大帅,末将不想被人说闲话。”

    话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你的女婿不好当,压力很大,必须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堵上众人之嘴。

    邵树德无语。

    这确实是正理。如今朔方军还处于初创上升期,没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军中一切凭实力说话。梁汉颙升官很快,若没有切切实实的功劳,确实容易惹人非议。

    当年攻洋州,他就受了不轻的伤,这次攻齐子岭,带八十勇士先登,证明自己的决心十分坚定,邵树德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

    “还是注意点吧。”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对你,我有大用。”

    承节、嗣武二人跟在身后,默默看着。

    “吾儿。”邵树德转过头来,道:“你们也看到了,便是你们姐夫,在军中也要凭战功来升迁,为父也不好徇私情。今后若掌军,你们也要做到这一点。赏罚公平,是最基本的原则。若做不到,则尽失军心矣。”

    “儿知道了。”二人一齐应道。

    巡视完军营后,邵树德父子三人回到关城之中。

    亲兵端来了简单的晚餐:粟米饭、羊肉、鱼、数种冬菜、干果、奶制品。

    吃完之后,杜弘徽再来,继续讲河阳。

    “睿宗时,玉真公主于金仙观修道。”杜弘徽从一个小故事入手,娓娓道来。

    “帝幸真元、金仙二观,出玄武门,渡大河,至东章村……敕东济源县、南河清县、西邵源县、北阳城县四县界分巡护金仙、真元二观。”

    邵源县,武德二年置,武德四年并入邵伯县。

    显庆二年,邵伯县更名为王屋县,一直延续至今。

    简单来说,玉真公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王屋山修仙。睿宗为了看望女儿,专门出长安跑了过来。在当地设了个驿站(东章驿),并让附近四个县划分一下各自的权责范围,专门派人巡护这两座道观。

    河清县就是其中之一。

    “河清县为巡护道观,专门开辟险道,直通王屋山。此道通不得大车,但可行人、马驴。大顺二年我军攻冯霸,银枪都从此道过。”

    ……

    河清县外,大群骑卒纵横驰骋,杀意昂然。

    杨亮亲自带着三百余骑,破阵冲入了敌军丛中。

    马刀砍得卷刃之后,又从鞘套之中抽出铁锏,肆意锤杀。

    押运粮草的汴军民夫哭喊连天,纷纷溃逃。

    少数汴军骑卒疯狂打马而逃,消失在了远处,竟然连袍泽都弃之不顾了。

    这仗,打得莫名其妙!

    好好地运了一批粮草,且在自家腹地安全区行军,可谁也没想到夏贼大队骑兵突然出现,还无耻地偷袭了他们。

    毫无疑问,这是将校们的失误。

    没有王屋县作为补给点,骑兵的活动距离确实有限,够不到他们这边。即便勉强长途奔袭,后路威胁始终存在着,容易被人伏击关门打狗。

    可王屋县已经被攻克两个月了,你还按老办法、老思维来做事,吃亏就是难免的。

    今日之败,岂无因乎?

    杨亮又畅快地冲杀了一阵,将最后一群汴军夫子围住,吼道:“弃械跪地者免死。”

    “弃械跪地者免死!”军士们齐声高呼。

    可能他们手里的马刀、短剑、铁挝太有说服力了,汴军夫子纷纷扔掉简陋的长枪,道:“别杀了,我等非汴人,愿降。”

    “嗯?不是夫子?那怎生连甲胃都没有?”杨亮有些吃惊,道:“抓几个人,分头拷讯。”

    军士轰然应命,很快揪起几个俘虏,单独询问。

    结果很快出来了。

    “将军,他们自称乃邵将军帐下兵将。”亲兵禀报道。

    杨亮下了马后坐在地上休息,闻言一惊:“邵——邵将军?”

    “濮州刺史邵伦。”

    “哦,朱瑄的人啊。下次给我一口气说完,不然老子拿鞭子抽死你。”杨亮点了点头,旋又怒道。

    “遵命。”亲兵应道。

    濮州降兵、押运粮草,杨亮将这两件事一串,基本想明白了。

    这应该是汴军派往河阳的援军。听他们所言,乃是从河阳出发,押运一批粮草至河清县,然后就地戍守,增强河清、柏崖一带的防御力量。

    搞清楚了之后,杨亮心中大定,便起身走到俘虏那边,道:“尔等迫于形势降了汴贼,今被解救,何不与汴贼再战?”

    俘虏们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尽皆低下了头。

    这——杨亮有些恼火,一帮软蛋怂包,竟然已经丧胆了。

    “全都押回去吧。”看他们这副熊样,刚刚兴起的招揽念头顿时熄灭了,杨亮挥了挥手,让分出五百骑,押着粮草和上千俘虏原路返回。

    五百骑和俘虏先走,杨亮带着一千多骑远远吊在二十里外。

    他想看看经过河清县、柏崖仓的时候,有没有汴军出城,到时候给他们来个突袭,说不定还能有斩获。

    钓鱼嘛,大伙老熟了。这就是骑兵多的主动性,我可以决定怎么打。

    不过他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大帅坐镇王屋山,主力屯于齐子岭。同时分出两路机动性较强的部队。

    北线是契必章所率飞龙军三千人,借道泽州,出太行八陉之第二陉(太行陉,也叫丹陉),南下怀州,利用超卓的机动性寻找机会,袭扰汴军小股队伍,打击其士气。

    南线就是他们这两千骑了,武威军的军属骑兵,出王屋县,走小路,携带十日食水,进至河清县、柏崖仓一带,看看有无机会。

    从地图上可以看出,他们这两支部队如果能够就地取得补给,那么是有可能兜到济源县背后的。

    这意味着什么?济源县西面就是轵关,可以说是给轵关大军输送粮草、器械、兵员的后勤中转基地。如果将济源县的“输血管”给切断了,轵关可就断粮了。

    好吧,短时间内不会断粮。这种关防重地,一般都会储备数月所需物资。但不管怎样,后路遭到袭扰,总是影响军心士气的事情,谁敢轻忽?

    河阳张慎思有几个兵,可以驱赶他们这些机动能力较强的骑兵或骑马步兵?

    如果被骚扰得够狠,最后还不是得让朱全忠增兵?少了还不行,至少两三万步骑吧,不然别想把他们驱逐出去。

    其实,像朱全忠这种总揽全局的人,可能看到的东西还不太一样。

    在他看来,更致命的问题是夏军骑兵已经越来越靠**原地带,要走出山区了,这是非常棘手的。

    你当邵树德拼了老命围攻王屋县、齐子岭是玩呢?

    李唐宾不计伤亡,一路攻打汴军堡寨,每向东推进一步,筑一城,都意味着骑兵的活动范围又加大了。

    朱全忠在抓紧时间,邵树德也在抓紧时间,如今就看谁快了。

    十二月初十,杨亮所部带着缴获的一万多斛粮草经过河清县城外。

    河清县、柏崖仓都有汴军戍守,互成犄角之势,但他们都没派兵出城,这让杨亮有些失望,本以为还能赚一座城下来呢。

    尤其是柏崖仓,是汴军的仓城。立于一处高地之上,地势相当不错,显然设计时就考虑了防守因素。按其规制,几十万斛粮都可存得,汴军多半储备了十余万。

    从王屋县直插河清县,最大的麻烦就是小路艰险,通不了马车,这就断绝了大军开来的可能。可若能让汴军“请客”,十几万斛粮食,足以让武威军这种主力部队坚持一年以上,那对汴军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只能慢慢想办法了!

第十五章 出招

    “侄男领军征战这么些日子,可有心得?”邵树德住在金仙观,第一时间接收各方消息,而传回来的战报也十分喜人,于是心情很舒畅,便开始找王瑶麻烦了。

    “回叔父,行军征战,确非易事。当年和巢军交手,人家很爽快,明知道打不过,还是拉出来,阵列而战。可汴贼却躲在城中,利用地势杀伤我军,这仗打得却很难受了。”王瑶很是拘谨,坐在那里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

    “我听闻有些河中将士,曾经阵前鼓噪,侄男好言安抚,方才作罢。”邵树德突然说道。

    王瑶在河中府本地将士心目中的地位很低,形象可以说恶劣,有人鼓噪抗命,那可真的太寻常了。

    邵树德听到的消息是,王瑶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好言安抚,这是心虚的表现,也暴露他深藏内心的软弱。

    有的人,表面凶狠,内心也很凶狠,比如他哥王共。杀伐果断,有仇不过夜,当场就要念头通达,并且把仇人脑袋砍下来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还一定要面对着自己,仔细欣赏,充满着征服者的豪(变)迈(态)。

    有的人,表面凶狠,但动真格的时候就各种顾虑,比如王瑶。想法太多了,瞻前顾后,反倒鼓舞了那些烂人。

    “连番厮杀,将士们伤亡很大,有情绪也很正常。”王瑶说道。

    一万五千河中军,前后两次死伤累计五千多。一都溃散,收容、整顿,再攻,再散。老实说,已经很够意思了,哗变都很正常。

    “军中不可助涨这种风气,下次再有,你不敢管,我帮你管。”邵树德悠然自得地端起茶杯,心情非常不错。

    他有理由这么开心,契必章那边打成什么样还不知道,但杨亮所部离得很近,消息第一时间就传了回来:俘斩敌军千余,获粮万余斛。

    这一万斛粮食,足够他们在那边坚持一个半月,王屋县只需组织骡马队,给他们送箭失、伤药之类的其他物资,后勤压力大减。

    同时,他们也测试到了汴军的底细,那就是河阳一带非常空虚,汴军兵力主要集中在城池堡寨之中,属于一个个孤立的据点。河清县、柏崖仓的守军,居然连出城驱赶他们这支骑兵的胆量都没有,说明不是敢战的衙军,同时数量也大为不足。

    稍稍一出手,汴军就露了底,这仗越打越有意思了。

    “叔父所言极是,侄一定会从严治军,不负叔父所望。”王瑶答道。

    言下之意,我自己管,你别插手了。

    邵树德笑了笑,轻啜茶水,仔细品味。

    王瑶心中忐忑,对面前的茶水一丝兴趣也无。

    他现在只能管管河中府,慈、隰二州已经有点不听话的苗头了,晋、绛二州更是自说自话,大小事务全跑去向邵树德汇报。

    但是,就这么一个严重受限的河中节度使,依然让他极为迷醉。

    出行的威仪,生杀予夺的快感,以及那深埋心底的无限可能,都让他难以舍弃。

    这年头的武夫,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到害怕,野心家还是很多的。

    “高仁厚和我说,有些蒲军将士还是打得很不错的,他很欣赏。”邵树德放下茶杯,看着王瑶说道:“侄男便挑两千精壮出来,交给高将军吧。”

    王瑶神情一变。

    “怎么?可是有难处?”邵树德貌似关心地问道。

    “无事。”王瑶暗暗吁了一口气,挤了挤笑容,道:“便宜这些兔崽子了。能到高将军帐下效力,定然欢喜不已。”

    “高将军的眼光还是很毒的,可别拿羸兵湖弄他。”

    “不敢,不敢。”王瑶笑得愈发开心了,道:“都是技艺娴熟的积年老兵,拉上阵便能战。”

    “这便好。”邵树德笑道。

    随后又与王瑶谈了些有关绛州铁矿的事情。此时全国共有68个州产铁,绛州就是其中之一,产量还不小。河中府军士需要打制器械,需要绛州供应铁料。邵树德暂时不想在这事上卡王瑶,反正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行,多少是个制衡。

    王瑶走后,邵树德让两位儿子坐到身侧,道:“方才王瑶心里明明恨极了为父,但却不敢发作,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为父夺他精兵,逼他带兵与汴军厮杀消耗,还将盐利、税关所得拿走迁移军士家人,每一件事,都对他不利。但为父保证他节度使的位置,朔方军的存在,也客观上压制了河中野心家的冒头,所以王瑶他对为父是又痛恨又感激,只要我不把他一步逼到墙角,而是钝刀子割肉慢慢消耗,他就很难下定决心翻脸。”

    承节、嗣武静静听着,但理解这些事情,对他们而言可能还有些难度。

    “但这些招数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邵树德宠溺地摸着两位儿子的头,笑道:“得看人的!这世上有很多武夫,他不会考虑那么多,性格暴躁、易怒、冲动,做事不考虑后果。若将王瑶换成李克用,当场就拔刀和我干起来了。”

    “伯父真的那么冲动吗?”邵嗣武有些好奇。

    “伯父如果这么干,可比那王瑶英雄多了。”邵承节也道。

    “哈哈。”邵树德笑而不答。

    邵嗣武,更像自己,从一些小细节方面可以看出,做事喜欢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不愧是玉娘的孩子。

    邵承节,更“勇”一些,喜欢以力破局,这可能与他从小受到万般宠爱有关。

    都是好孩子,邵树德对他的这两个“作品”非常满意。

    “大帅和两位公子都在。”陈诚在外面徘回了一会,见邵树德教子完毕,便笑着走了进来,一一行礼。

    邵氏父子三人起身回礼,然后落座。

    “大帅,折令公退兵了。”陈诚开门见山,仔细讲起了刚收到的军报。

    南阳三路出师,如今看来声势是达到了,也取得了一定的战果。

    西路军王遇部袭破鲁阳关,进占鲁山县,尝试攻了一下平高城,没打动。随后他做了一件很果断的事情,即留少量兵力在鲁山县监视汴军,主力退回了鲁阳关,同时大力整修、加固关隘,做长期坚守的准备。

    东路赵匡璘率膨胀到万人的兵马渡过淮水,四处袭扰,得粮五万余斛、人口近万、钱帛若干,统一押回了申州,随后往随州转移。

    丁会率三万衙军赶到蔡州,赵匡璘闻风而遁,在汴军离他们还有百里的时候就逃回了淮水南岸,颇有“上勇”的风采。

    最关键的中路威胜军两万人,又要分兵监视葛从周,还要攻叶县,有些力不从心。

    围城半月,死伤不轻,始终没能拿下叶县,最终无奈撤退。

    葛从周趁势追击,都将折从古断后,损失了两千余人,但主力成功退回了方城关。

    西路、东路,都可以说是获胜了,但中路说平局都很勉强,严格来说是败了,因为强攻叶县以及撤退时所产生的死伤远超汴军。

    “这么说,丁会将从徐州减下来的兵马都带到了许、蔡。”邵树德轻轻放下军报,似乎并不怎么担心。

    “大帅,现在战场重心,应该转到唐州和申州了。”陈诚说道:“丁会既来,当不会轻易就走。宛叶走廊这条路,有方城关在,问题不大。三鸦谷路,我军既已得鲁阳关,汴军也很难轻易突入,故邓州一路无忧。如今需防备汴军攻唐、申二州。”

    “唔,如果情况紧急,可放弃申州,收缩兵力,固守唐州。”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淮西一带的驿道体系,主要有两大串,都是南北向。西边一串,从洛阳南下经汝州至襄阳;东边一串,郑、汴经许州、蔡州南下申、光。

    这两大驿道集群,过邓州,也过申州,但就是把唐州漏掉了。

    事实上唐州北边是山,路不好走,仅有一条不甚宽广的小驿道通往蔡州,这是需要重点防御的方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事还是交给折帅来办。”邵树德说道:“昔年张全义治汝、洛,河南府得民五万户,汝州仅万户。葛从周在汝州征战,所需夫子役徒,多来自陈、许、蔡三州。此番丁会又来,这三州百姓又不是铁打的,总得喘口气吧?寒冬腊月的,汴军短期内也无力发动大规模攻势。”

    “大帅,料贼以宽啊。”陈诚提醒道。

    “明白。”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等过了正月,我就在河阳一带发动攻势,再调动一下汴军。”

    折宗本三路出师,吸引了汴军过来,转入守势,那么邵树德就在河阳一带发动大规模攻势,再吸引汴军注意力。如果朱全忠扛不住,往河阳增兵,那我就转入守势,然后折宗本再在南阳发动攻势,袭扰汝、蔡等地。

    至于朱瑄、朱瑾兄弟,邵树德不指望他们提供多大帮助。

    事实上他现在还有点担心因为自己的帮助,让二朱比历史上提早败亡。

    二朱没有外人帮助,麻木地顽抗坚守,或许能坚持个两年。可一旦有人给了他信心,他不装死了,反而活跃起来,这是有可能吃大亏的,毕竟他们现在野战基本就是败,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们继续存在下去,牵制汴军兵力,当好“气氛组”,就已经可以了。

第十六章 迂回

    大顺五年的新年即将到来。

    王屋县、齐子岭这边有大军屯驻,邵树德也没有返回龙池宫。

    他将两个儿子送了回去,自己则继续住在金仙观。

    金仙观其实一直是有女冠的,直到李罕之这凶神入主泽潞,从此便空了下来。

    不过最近又有一位女冠在此出家,体悟道家奥秘。

    隐没在苍松翠柏中的厢房内,玄翠女冠刚刚梳洗完毕。

    威震西北的灵武郡王拥被高卧,手中还在翻阅公函。

    女冠出门转了一圈,随后便端着早膳进来了。

    她嘴角含笑,看到男人招手后,毫不扭捏作态,直接坐到了他怀中。

    玄翠女冠的俗家名字叫拓跋蒲。

    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但一直没嫁人,总不是个事,于是出家当了女冠,寻仙问道,倒也落了个清净。

    “入道有些时日了,可有感悟?”邵树德轻抚着像小猫一样乖巧的拓跋蒲,问道。

    王屋山号称“天下第一洞天”,司马承祯修道之处,宫观非常密集。

    金仙观本公主修道之处,安史之乱爆发后,公主发现她到底无法摆脱俗世羁绊,于是跑路去了川中,省得被叛军抓获。

    金仙观现在成了拓跋蒲的修真之所。有田十顷,租给了拓跋家族的一些远亲耕作,兼充作道观护卫。

    她爹拓跋思敬神通广大,最近也把生意做到了邵州五县。

    事实上邵树德也很诧异。

    拓跋思敬做长安生意他可以理解,赚钱嘛。但巴巴地跑到邵州做生意,卖日用品和农具,或许也赚钱,但距离遥远,还有战争风险,值得吗?

    但来就来吧。

    拓跋氏这几年做的事,都挺合邵树德胃口,连带着对他们家的印象转变了许多。

    拓跋蒲陪自己这么多年,从拓跋小娘变成了女冠,让邵树德心中颇感愧疚。

    折掘氏,稍稍有些过分了。

    拓跋家一些可堪任用的人才,或许也可以多观察观察。

    “修行尚浅,没有感悟。”拓跋蒲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邵树德拍了拍床铺,调笑道:“我昨夜在此入道,几达天人之境。”

    拓跋蒲的脸一下子红了。

    亲兵十将郑勇在外徘回不定,邵树德看见后,直接喊他进来。

    “大帅,有军报。”郑勇目不斜视,双手举过头顶。

    拓跋蒲跑了出去。

    邵树德接过军报看了看,随即大笑:“契必章的运气可着实不错。”

    契必章率飞龙军三千骑马步兵,于怀州左近突袭了一支车队,杀敌数十,俘百余人。

    一审问才得知,原来这是刚刚卸任河阳节度使兼怀州刺史的赵克裕的车队。

    交战几年了,还是第一次抓获这么大的贼官呢,虽然已经被罢职。

    赵克裕一大家子已经被送往河中,契必章则继续留在河阳,四处游荡,看看有没有机会。

    军报上还附加了有关李罕之的消息。此人率军出太行陉道,去卫、相劫掠了。

    卫州是魏博镇属州,五个县,人口不下三十万。其北面的相州六县,人口六七十万。

    两州加起来一百万人口,物产丰富,商业发达,李罕之若没被魏博军打死,应该会有不少斩获。

    “朱全忠的地盘和附庸四处着火,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应对。”邵树德笑了笑,道:“让他烦恼去吧,我自回家过年。”

    ……

    萧符邀请了两位客人到家中饮宴:汴州押衙王彦章、朱全忠义子朱友文。

    一位是他新交的好友,一位是他的下属,但身份不低,平日里处得也不错。

    “杨行密大军围歙州,据闻已降。平定此地,内部便没什么大事了。”朱友文做士人打扮,一边饮酒,一边笑道:“宣、歙、池三州乃其起家之地,居然也能叛,此人到底行不行?”

    “不可小看行密。”萧符看了眼朱友文,提醒道:“大帅本想嫁女杨氏,虽然行密拒绝了,但足见此人地位之重。”

    一个被孙儒打得屡战屡败,连番溃逃的人,在神奇大翻盘之后,因为所处位置太好了,引起了各方重视。

    宣州曾经传出消息,邵树德遣使而至,拉拢杨行密一起对付东平郡王,但被拒绝了。

    随后东平郡王欲嫁女结好,这杨行密是走了哪门子运,各方都在争取。

    朱友文笑了笑,举杯赔罪。

    “泗州传出消息,刺史张谏感行密赠粮之德,欲降之。大帅怕是会睁眼闭眼,不会管了。”萧符也回敬了一杯,道:“现在竟是无人愿意得罪他了。”

    当年孙儒尽发扬州士民渡江,财货、粮食能带的都带上了,组成“流浪军团”下江南。

    因为缺乏交通工具,很多粮食被遗弃在了扬州。孙儒下令一把火烧了,不留给任何人。

    孙儒走后,杨行密的人潜入扬州城中灭火,从火堆里扒出了数十万斛粮食。泗州刺史张谏乏粮,向杨行密求援,杨行密直接就给了。

    张谏从此觉得这个人不一般,始有投靠之意。

    “这就是运气,杨行密的气运实在太旺了。”朱友文道:“我看阿爷的意思应该还是拉拢,别让他在后面捣乱。但行密也有野心,也想扩大地盘,阿爷已经很久没往杭州派使者了。钱镠、董昌二人若遭到杨行密攻击,阿爷应一句话都不会说。”

    这就叫现实的无奈。

    若没有邵树德在一旁虎视眈眈,杨行密的日子可没这么好过,敢全力攻钱镠、董昌?不怕被人一路打到扬州?

    但现在不一样了,邵贼从南北两个方向攻来,怀、孟、洛、汝、蔡五州直面威胁,实在没精力再料理淮南了。

    三人苦笑叹气,互相劝酒。

    喝了一会后,朱友文又挑起了另一个话头:“赵克裕一家陷贼,开封都传遍了。夏贼骑卒竟然活动到了怀州,张慎思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般不济事。我看开春过后,河阳那边也要换人了。”

    萧符点了点头,道:“张全义可能要任河阳节度使。”

    这个不意外。张全义善于抚民,劝课农桑是一把好手,也能笼络手下人。现在洛阳满城满巷都是各州开来的大军,河南府的权力渐渐被胡真夺取,张全义手下连兵都没几个了,节度使当得也没甚意思。

    既如此,还不如去河阳重新开始。收容亡散,奖励生产,将二州十县之地发展起来,以抗夏贼。

    就是不知道此举会不会刺激李罕之。当年李罕之被张全义偷袭,深夜翻墙遁走,这梁子结得可不小,搞不好以后李罕之出泽州南下就是家常便饭了。

    “王大郎怎光吃酒,话都不说一句?”萧符转过头来,看着王彦章,笑问道:“夏军骑卒出现在怀、孟,张都头兵少,无法驱离,依你看来,该怎么办才好?”

    “若给我千骑,北上河阳,定然踏破夏贼营垒。”王彦章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

    虽然升官当了押衙,但依然没有领兵出征的机会。这对于一个正处于黄金年龄的武夫来说,是非常遗憾的,故一直闷闷不乐,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河阳,与夏贼大战一场。

    萧符笑了笑,道:“说不定便有机会了。”

    他是粮料使,军中粮草、器械、钱帛的调拨分发,全经于他手。

    往河阳发运可供五万大军使用半年的粮草,是月初就定下的计划。

    而到了明年三月,大河化冻之后,水师也将出动,柏崖仓一带会囤积更多的粮草器械,增兵河阳的意图非常明显。

    明年,河阳可能要爆发大战啊。

    这场战争,就规模来说也许不会特别大,兴许就三五万人级别的,但重要性母庸置疑。

    若张慎思、张全义败北,损失数万兵马,河阳局势全面糜烂,那夏贼可就把战线推到黄河岸边了。洛阳腹背受敌,形势堪忧。

    三人一边聊一边喝酒,突然间,便有仆人走了进来,低声向萧符禀报着什么。

    萧符越听眼睛越亮,到最后以拳击掌,大笑一声,道:“时溥败了。”

    王彦章、朱友文二人一齐看向他。

    萧符定了定神,道:“时溥山穷水尽,钱粮皆无。冬至之日,赏赐便未发,正旦将至,又无赏赐。将士饥疲,偏偏时溥还在家中宴宾客,引发军士不满,遂乱。庞都头得知城中情形,挥师勐攻,终破彭城。时溥举家自焚于燕子楼,徐镇——终于平了。”

    从朱友裕出兵开始算起,徐州之战也打了大半年了,期间击破了朱瑾的二万援军,按捺住了撤退的心思,锲而不舍,最终攻拔名城。

    宋、亳、宿、濠、寿五州百姓也累得够呛,家中农事都受到了影响。

    如今一切都得到了回报,时溥已灭,不但新得了大片地盘,最重要的是解决了一个方向的威胁,腾出了不少兵力。

    萧符想到了最近还刚刚和他联系的关中萧氏族人。

    当年夏军南北两路一起发动,汴州街头巷尾皆有人谈论。萧符一时也有些惊疑不定,于是秘密与他们接触了下。

    如今看来,或许无需这般着急。

    这天下大势,到底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晚唐浮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晚唐浮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晚唐浮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