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晚唐浮生TXT下载晚唐浮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开端

    大顺四年五月十四,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适合——厮杀!

    张汉瑜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绛州军营地。营门已经大开,大群军士正在出营列阵。

    再看看己方,已经有三千余人成功渡河,在河北岸站稳了脚跟。

    不过军士们看着都有些疲惫,浑身跟泥猴一样,唯精神头尚不错,可能是临出发前给的五缗钱的赏赐起作用了。

    河中土袋之上,木板已经铺设完毕,形成了一座临时便桥。

    蒲州军士源源不断地沿着这座便桥北上。只要再过来五六千人,北岸这边基本就稳了。

    但贼兵终于要战了!

    王瑶跟已故的琅琊郡王讨过黄巢,不是那不知兵的庸人,虽然不知道前面为什么那么容易放他们过河,但现在派了两千余人出营列阵,并且摆开了一副进攻的架势。

    这是对的。趁他们刚刚过河,气力不足,立足未稳,是有可能取得胜利的。

    但张汉瑜有信心。

    因为过河的是建节都,屡立战功,可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进军的鼓声很快响起,两军缓缓靠近。

    不过百余步的距离,双方互射两轮箭,马上就短兵相接了。

    张汉瑜列于阵后,他敏锐地发现,在互射箭失的过程中,绛州军便已经动摇,阵内有零零散散的军士溃逃,不过很快被镇压了。

    再看己方,无人溃逃,硬扛着箭失。不愧是建节都,邵贼的铁林军,也不过如此了吧?

    两军短兵交接之处,绛州军士卒明显吃不住劲,才交锋一炷香时间,便有人转身溃逃,继而影响到了其他人,整个阵型开始瓦解。

    “嗯?”张汉瑜有些吃惊。

    他预计到建节都能打赢对方,但这赢得也太轻松了吧?对方上来的都是什么人?难不成是乡勇团练?

    “都头!”左右亲将兴奋地看着他,道:“首战获胜啊!留后有言在先,功劳第一者,可任绛州刺史。”

    河中五州,蒲州是节度使兼任,慈、隰二州山势连绵,没甚意思,也就晋、绛二州相对不错。虽说被李罕之祸害数年,户口锐减,但各有二十余万人,还是非常不错的。

    晋州刺史,很可能要给刘训了,他妈的!

    那么,只有绛州可以给大伙争一争,但需要拿出实打实的功劳,比如平乱第一。

    “贼军怎变得如此稀松?王瑶所部乃外镇军,不至于如此。”张汉瑜奇道。

    外镇军,赏赐、器械、训练与衙军完全一样,就是俗称的“衙外军”或“镇兵”,实力并不差的。

    “都头,还想那么多作甚!贼兵抵受不住,要溃了。咱们趁势冲杀进去,卷着溃兵,冲乱敌阵,夺了那营寨。”亲将说道。

    “是啊,都头!陶建钊的人已经渡河千余,再等就要错失良机了!”说罢,看了眼后面,一队又一队的军士正通过便桥过河,已经过来了一千多,后续人马还在继续开进。

    张汉瑜充耳不闻,继续观察着战局。

    绛州军那两千多人已经完全崩溃了,后阵军士慌不择路地逃散,前阵还在厮杀的人受到影响,心绪大乱,直接被对面砍杀刺倒在地,竟是一成本事也发挥不出来。

    全军,已是兵败如山倒之势。

    “都头!”亲将们眼巴巴地看着他。

    “挂旗!击鼓!追击!”电光火石之间,张汉瑜下定了决心。

    鼓声既响,杀得兴起的建节都军士踊跃无比,再也没有丝毫顾忌,纷纷前冲追杀。仿佛身上的疲累也不再是什么大事了,现在只想着杀贼领赏。

    溃逃的绛州军士卒哭爹喊娘,不过看起来还算有点章法,没一窝蜂乱跑。大部分人向两侧溃去,绕着营壁转向后方,只有小部分昏了头的,直冲向开着的营门。

    “嗡!”一波又一波的箭失从营内射出。

    步弓、强弩,一营连着一营,将欲溃回营内的绛州军士卒射倒在地。

    溃兵终于清醒点了,纷纷调头,向两侧溃去。

    而在营内,定难都两千军士早就披挂完毕,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贼兵追来,气势虽盛,然阵势散乱。诸位都是见仗多年的老手了,可敢将其杀回去?”夏三木列于阵前,大声问道。

    “杀!杀!杀!”靠在他身边的军士齐声高呼。

    他们的呼喊又带动了更多的军士相和,将士们用槊杆击地,情绪激昂。

    大帅说“贼阵尚坚,须得令其冲杀进来,散乱之时,再一举破敌”,呵呵,有这个必要么?

    夏三木转过身去,从腰间抽出一段红抹额,仔细绑在额头上,随手接过长柯斧,掂了掂重量,当先而出。

    斗将一动,前排勇士紧随其后,将长槊端平,齐步前进。

    在他们身后,更多的勇士甲叶铿锵,神情坚毅,槊刃森寒。

    建节都军士争先恐后杀了过来,神情兴奋。

    定难都军士沉默寡言迎了上去,表情嗜血。

    “噗!”长柯斧斜斩而下,将一名贼军队头整个噼倒在地。

    “杀!”第一排的长槊手一个跨步上前,狠狠地将步槊捅向敌军要害。

    一路顺风顺水追砍进来的敌军骤然遇到硬茬子,突然就有些不适应,再加上追击过程中阵型有些散乱,顿时被冲得站不住脚,节节后退。

    但刚刚取胜的他们心气很高,哪能轻易就范,当下就有数名下级军校怒吼连连,越众而出,想要凭借着勇武带动袍泽,稳住阵脚。

    “噗!”长柯斧瞬间斩入一人颈脖,又快又准。

    夏三木一脚飞出,将此人尸体踹向后方。随即挥舞大斧,连续扫倒数人。

    步槊手们毫不畏惧,顶着敌兵刺过来的长枪,互相配合,长槊如毒龙一般,凶狠有力,便是着了甲,在这一击之下也抵受不住,不是倒地痛呼,便是向后退却。

    定难都的将士们越战越勇,脚下不停,端着长槊且刺且砸,配合默契。建节都几个勇武军校连朵浪花也没泛起,便淹没在了长槊丛林之中。

    前面的敌军被杀得死伤惨重,节节后退,后面的敌军不明所以,还在往前冲,阵型越来越散乱,声音越来越嘈杂。

    夏三木又一斧斩下,敌兵发了狠,不闪不避,死死抓着长柯斧,嘴角鲜血溢出,脸上表情狰狞。

    “呸!”夏三木啐了一口,从亲兵手里接过一口陌刀,用力横斩而下,一枚头颅飞起。

    军靴踏过粘稠的血泊,快步追上一名转身欲逃的贼兵,用力噼斩。

    敌兵绝望之下用手去挡。

    鲜血喷涌,断臂飞舞!沉重的陌刀几乎没受到任何阻碍,从敌兵肩部斜切入肉,直入肺腑。

    又一脚踹出,几乎少了小半个躯干的尸体无力地扑倒在地。

    战场上的喊杀声越来越少,但场面却越来越血腥。

    定难都的将士们默不作声,紧紧跟在主将身后,长槊、陌刀、重剑、长柯斧,晚唐武夫花队技艺娴熟,什么兵器都会用,什么都使得虎虎生风。

    一刀斩下,鲜血喷了满头满脸,根本顾不得去擦。

    一槊刺出,中了便是一个血洞,不中便收回,找准机会来第二下。

    他们就像市肆里专业的屠夫,丝毫不费多余的力气,只用最省力的方式,娴熟地进行屠宰。

    什么豪侠气、英雄气,在这些冰冷的屠夫面前挡不得片刻,敌兵的热血洒了一地。

    “啪嗒!啪嗒!”那是鞋靴踩过血泊的声音。

    “卡察!卡察!”那是重剑斩断头颅的声音。

    两千屠夫至今还保持着整齐的队形,配合一点没乱,脸上的表情是令人诧异的麻木和平静。

    杀了这么多人,既不兴奋,也不害怕,仿佛手底下屠宰的是牛羊,而不是人一般。

    又好像,他们仅仅是在完成微不足道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就是简单地用重剑斩断敌人的身体,用长槊捅穿敌人的腹部,用大斧击碎敌人的头颅,就这么简单,如此而已。

    专业杀人者!

    不知道要什么样的绝世勐将,才能让他们麻木专业的脸上浮现出惊骇的表情。

    河中的大爷们是做不到了。

    建节都很快就被推出了大门,散到了营外。

    “他们不是人!”大批敌兵四散而逃,外面宽阔的原野似乎能给他们更多的安全感,可以远离背后那群冰冷的杀戮机器。

    生命收割机大阵还在前进。

    他们脚下的鲜血汇流成小溪,头颅、残肢被踩入尘泥。有人已经换了第二口陌刀,斧刃似乎也有些钝了,大阵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冲向汾水。

    溃逃的敌军不管不顾,冲向了便桥,与正往北面进军的袍泽迎头撞在一起。

    “他们不是人!”到处是无意义的哭喊。

    有人挤不上浮桥,直接就往汾水里跳,穿在身上的铁甲都忘了脱掉。

    有人跪地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但迎来的往往是重重一刀,头颅高高飞起。

    完完全全的杀戮盛宴,不接受任何投降。生命收割机一旦开动起来,能令其停下的,或许只有他们的缔造者。

    建节都三千人,就这么溃了……

    从人人争先甚至是争抢着冲入大营,到被倒卷着驱赶出来,丢盔弃甲,尸横遍野,不过就小半个时辰罢了。

    急促的马蹄声从东面响起,一杆“徐”字大旗若隐若现。

    骑军也赶到了。

发个单章,随便聊聊。

    看了不少评论。

    首先聊第一个问题吧。

    (1)无论是封建时代还是近现代,一支军队的战斗力都是有起伏的,封建时代起伏大,近现代起伏小。

    有些读者喜欢给一支军队贴标签,“能打”、“不能打”,其实没必要。

    我举个例子,魏博军。

    被朱温打得跟狗一样,上供称臣。但在梁晋争霸时,这个藩镇却左右了胜负。银枪效节军不能打吗?

    时移世易,政治形势、经济条件、人心向背,都会微妙地影响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河中王重荣的部队,在他手里时,非常能打,他死后,人还是那些人,却不能打了。

    军人也是人,不是机器,古代战争尤其依赖士气。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连续阴雨,搞得大伙士气低落,然后就被一支本来不如你能打的部队给击败了,这很正常。

    战场形势很复杂,战斗力强的谁说一定能赢?

    如果纯按军饷多寡、经济条件、传承训练来说,那河北军队最能打。

    他们军饷赏赐仅次于神策军,藩镇经济条件也好,百余年的传承,比朱全忠所领的河南藩镇传承更系统,将校世家多如牛毛。

    但事实上他们在与朱全忠、李克用交手时负多胜少。战斗力忽高忽低,成德镇突然大败李克用,突然又被李克用打败。

    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恒定输出一个稳定的战斗力,它是波动的。

    (2)主角地盘的问题。

    我记得以前在文章里提过,蕃人穷得要死,还是奴隶制,生产非常落后,而且很多蕃人是自己管自己。

    主角早年15个人养1个士兵,那是真的穷兵黩武,因为这15人还包括蕃人,他们提供的财货,远远不如汉人,算半个人都勉强,那时主角全靠抢掠过活。

    而且地方太广阔了。书里曾经提过在会州设了一个供军使分衙,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

    为什么要在会州设?因为部分地区的财货送到这里最合理。

    地域辽阔,这不是玩游戏,每块田产出的东西自动加到玩家所拥有的资源总量里面,还可以无损耗调用。往泾原、凤翔派驻军队,就近调用会州分衙管理的物资,往鄜坊派驻军队,就近调用绥州的物资,古来一直如此。

    即便是交通发达的现代,你也不可能像玩游戏一样调用全部物资,国家在各省设了很多仓库,原因就是如此。

    朱全忠的地盘有什么优势?地盘小,人口密集,水运四通八达,相对可以调动的物资更多,损耗低、速度快。所以朱全忠可以以更快的速度集结更多的军队,这是他的优势,毕竟你在他的家门口作战,他若没有这点优势,那就不存在内线作战的说法了。

    劣势是什么?没有后方。

    (3)财政问题。

    主角的财政收入=直领的朔方镇税收+从属藩镇余额上缴+附庸藩镇进贡。

    朱全忠的体系与这个差不多。

    主角的附庸藩镇,主要是龙剑镇、山南西道和凤翔镇,凤翔镇上供较少,前两者较多,一年几十万钱绢。

    魏博镇给朱全忠的上供比龙剑、山南西道、凤翔加起来都要多得多,因为魏博人口就比这三镇加起来多得多,土地比你富饶,纺织技术比你先进,交通、商业也更发达。

    一个魏博镇,就可以替朱全忠解决三五万军队的费用。

    主角驻兴凤梁的军队,一般在1.5-1.8万之间波动,也是靠龙剑、兴元两镇养的。

    (4)驻军问题。

    河陇形势复杂,蕃人众多。青唐吐蕃驻两支军队、临州驻一支(一般是小编制的),凉州驻一支,已经是最低限度了。

    兴凤梁驻两支。

    灵州留守一支。

    胜州、朔州一带驻一支。

    最好再留一支机动部队,以防意外。

    其实这个驻军数量还偏少了,有点危险,尤其是本土太过空虚,一旦有人作乱,简直可以长驱直入。

    本来会州也应该驻一支机动应援部队的,但实在不够用,就没驻扎。

    这样算下来,一半兵力没了。

    反应到书里面,不得不大量征召战斗力一般的蕃人,也是无奈之举。

    其他藩镇也各有自己的烦恼,但地盘小、交通发达的稍微好一点。

    交通越发达,部队调动越快速,就等于凭空多出了部队,就可以相对减少弹压地方的驻军数量。

    (5)兵员数量问题。

    主角现在大概18万军队,但如果仔细算下来,你会发现不止18万人在打仗、驻防。

    因为兵力不敷使用,主角会临时征召蕃人、州兵乃至土团乡夫。

    朱全忠、李克用其实也一样。

    这些战斗力相对较差的部队也是有用的,可以守城,或者做占领军,把野战部队解放出来。

    所以看到书里的军队数量,比如“三万大军”、“五万大军”,不要自动认为全是衙军。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没有哪个大帅可以这么奢侈全用衙兵。

    朱瑾的部队被消灭了一波又一波,现在他手底下几乎全是这种以前他看不上的部队,没办法,凑合着用了。

    其实这会还是晚唐,历史上经历了五代,有战斗力的老兵损失极多,到了后期,这种以前的二线部队居然也能当野战部队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死的人太多呢,不但经济崩溃了(比如成德马政几乎完全败坏),人口减少了,老兵也死伤太多,新兵来不及成长,战斗素质大大下降。

    暂时想到这么多,以后有空再聊吧,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本书,谢谢。

第五十九章 发展

    汾水南岸,一营又一营的士兵渡过便桥。

    桥已经搭了几日了,一夜涨水数尺,几乎淹没到了两军营地附近。

    军士们趟着积水,艰难地向外围扩展着防线,方便后续大军过来。

    刘训带着两千晋兵列阵于干燥的高地之上,先用强攻劲弩攒射,被压制后,干脆冲下高地,迎上了刚抵达的绛州军一部。

    邵树德在河对岸的望楼上,看到的便是如此滑稽的一幕:双方数千人趟着没到小腿骨的河水,艰难地行走在黄泥汤里,互相交兵的过程看起来就像戏台上那假到极致的对打一样。

    他匆匆下了望楼,在亲兵的护卫下翻身上马,朝河对岸行去。

    有哨骑远远奔来。及近,下马跃入水中,连滚带爬到邵树德马前,禀报道:“徐将军已去下游寻找涉水过河地段,准备追击贼军。”

    “让他抓住机会,穷追勐打,能留下多少敌军,就留下多少!”

    “遵命!”哨骑行完礼后,又匆匆离去。所过之处,水花四溅。

    便桥很宽,亲兵小心翼翼地拉着马辔,护送邵树德过了河。

    仿佛慢动作一样的打斗还在继续。

    看着不成章法,但却非常血腥。晋兵是拼了老命了,想要阻止夏军追杀。这让人稍稍有些诧异,几缗钱的赏赐,你玩啥命啊?

    追击行动从一过河就展开了。

    除徐浩所领的铁林军三千军属骑兵外,孟知祥、慕容福二人还带着侍卫亲军两千骑出动,沿着敌军溃去的方向,奋勇追击。

    渡过汾水的步卒也越来越多。

    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从两翼包抄过去,逐渐将唯一还在抵抗的两千晋兵挤压到了角落。

    邵树德收回目光,带着亲兵策马奔上了一处高坡。

    大概有好几年了吧?这几年里,他甚少到厮杀一线了。一般都是坐镇后方指挥,统筹全局。

    毕竟,帅和将是不一样的。

    托他的“福”,铁林军与敌人面对面搏杀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以至于邵树德都在担心是不是把这帮家伙给养废了。

    如今看来,一切还好。几年时间还不至于堕落。若再长一些,比如十几二十年不曾见血,那可能就真的废了,因为有经验敢打敢拼的老兵年纪到点,新人在优握的生活中成长缓慢,那才是真的完犊子——就像后梁末帝时期的汴梁禁军,装备一流,但战力排名第二的天武军却被李存勖轻视,认为他们不如朱全忠时期的前辈能打。

    “派人去劝降刘训。”邵树德看着正在困守犹斗的晋兵,说道。

    双腿沾满泥巴的王瑶跑了过来,道:“叔父。王珂已经带人先遁走了,然贼军尚有两万之众,仓皇间弃了营地,哪可能个个跑那么快?侄请求带兵追击,定斩王珂首级献上。”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侄男稍安勿躁。我已遣骑军绕路进行追击,若贼军只顾逃命,定有斩获。若有断后埋伏,也不至于吃大亏。绛州军士,久战疲惫,先在此休整吧。”

    “还是叔父思虑周到,侄不及也。”王瑶恍然大悟,赞道。不过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有一股失落和不甘心。

    战场那边,厮杀已进行到了尾声。五千绛州兵,外加四千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的铁林军,踩着泥泞的黄汤,一步一滑,几乎将残存的千余敌兵完全挤进了汾水。

    “刘将军,尔等家小皆在河东,何必为王珂卖命呢?我家大帅说了,弃械者免死,尔等若降,任尔自去,如何?”

    喊话的人足有数十人之多,挑的全是大嗓门,分布各处,务必让这些晋兵听到。

    正待决死拼杀的晋兵听了,纷纷意动,手底不由地缓了下来,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主将刘训。

    刘训暗叹一口气,看了看西南方的驿道。

    王珂带着两千多骑兵先跑了,紧随其后的是陶建钊部数千人。张汉瑜部,主力已经溃灭,甚至就连他本人,都失陷在了汾水北岸。

    最后那两万余人,能逃回去三分之一都要烧高香,多半还没这么多。

    兵败如山倒!王珂的节度使宝座,已经输掉了大半。

    而就在他思虑间,就已经有大群铁林军士卒从不远处绕过,沿着蒲军溃逃的方向追击而去。

    他们的断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降了!”刘训心灰意冷,将长枪扔在泥水里。

    千余名晋军士卒也丢了器械,满脸解脱之色。

    “收缴器械。人先看管起来,后面安排人手,将他们送到险地关,交给康君立。”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

    长安太原大驿道蒲绛段,溃兵绵延上百里。

    从最北边的秦村,到稍南边的宝鼎县、粉店,以及跑得最快的王珂所部临时屯驻的辛驿店,到处是横七竖八躺在路边直喘气的蒲兵。

    走得匆忙,食水都没来得及带,稀里湖涂就跟着军官逃了。结果逃着逃着还走散了,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军官,乱作一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正在路边破庙里做饭的蒲兵手忙脚乱将火堆熄灭,不敢出声。

    幸好骑兵并未在此逗留,他们风驰电掣般地往南追击。

    军士们心中非常快意,去追吧,追那些将左,不要来祸害咱们大头兵了。

    这一仗,输得稀里湖涂!突然间就听闻北岸败了,突然间就要逃跑了,底层军士们信息渠道有限,不知道怎么败的,更不知道大人物们为何要逃跑,只能暗叹晦气,摊上这么个无能的留后,不知道多少人要被他坑死。

    侍卫亲军千户孟知祥带着三百骑兵,看着路边藏在草丛里,躲在村落间,坐在田埂上的溃兵,根本就懒得管。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赶上王珂。

    虽然希望不大,王珂所部的马匹多半不少,但人总得有梦想不是?万一抓住了呢?

    战马继续向前奔驰。

    突然从路旁冲出百十个溃兵。孟知祥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出骑弓,连续两箭,一人毙命。

    “别射了!别射了!”溃兵头领躲到了树后,大喊道:“我等愿降!”

    “滚一边去!”孟知祥懒得搭理这些人,一甩马鞭,继续前进。

    “可是绛州王使君的兵?我等愿降矣。”溃兵头领高声道:“我等拥王使君入河东,保他做留后,王使君赏一人两匹绢就行。”

    没人理他。隆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看着似乎是夏贼,不是王使君的兵。”有人突然说道。

    “嗯?夏贼?那不降了!走小路赶回河东。王瑶若来,咱们便降了他,然后保他和夏贼干!河中这一府四州,还轮不到外人做主。”

    “是极。大部分弟兄其实是溃散了,好好收拢一下,人还是够的。”

    “王珂打的什么狗屁仗!稀里湖涂,连夏贼的面都没见到就败了。”

    “虫儿不会打仗,当不得人主。”

    溃兵们七嘴八舌,相互搀扶着走了。

    孟知祥连催马儿,一日间便抵达了宝鼎县。第二天傍晚又追至辛驿店。

    路上抓了几个溃兵拷问,得知王珂前一日便拔营启程,奔回蒲州了。

    毕竟,新驿店离河中城只有三十五里,须臾可至。

    从河中城到双方交战的汾水之畔,总里程也不超过一百八十里,如果一心跑路,确实很难追上。

    “这帮混蛋,跑得倒挺快!”孟知祥长叹一声,招呼将士们往后走,一路收降敌军溃兵。既然抓不到王珂,那么就削弱他的力量,剪除他的爪牙。

    河中衙兵,能抓几个是几个,总之不能让他们再安安稳稳回到河中城了。

    ……

    河中城之内,气氛严肃,甚至可以说是紧张了。

    三万大军出征,回来的还不到三千。虽说陆陆续续还会有一些溃兵跑回来,但惨败已是大概率事情。

    王珂本就非常单薄的威望,遭此致命打击,一路下滑到了趋近于零。

    “夫君,何须忧心?”妻李氏静静坐在王珂身边,道:“妾已给阿爷写信求援。只要好好守住河东县,未必就没有转圜的机会。”

    “岳父的援兵到何处了?怎么至今还没动静?”王珂急道:“若来得再晚一些,怕是只能给我收尸了。”

    李氏静静地看着丈夫,叹道:“夫君,事已至此,嗟叹何益?妾闻邵树德不是嗜杀之人,对子侄后辈也非常宽厚。便是这河中城破了,又能如何?夫君若不愿和妾一起回晋阳,妾就陪着夫君入朝。”

    “入朝?”王珂一愣,没说什么。

    这——似乎也是条出路。

    对于在藩镇兼并战争以及内部权势争斗中失败的人,请求入朝之时,朝廷还从没拒绝过。

    以使相的身份入朝,实权宰相肯定别想了,但得一个清贵职位,似乎也不错。

    时瓒已经入朝,李匡威即将入朝,难道我王珂要成为最近几年来,第三个入朝的藩镇重要人物?

    “夫君。”李氏坐近了一些,低声道:“而今需厚赏亲兵亲将,陪夫君一起跑回来的军士们也要多发赏赐。时局危殆,城内的旧有衙兵心思叵测,说不定哪天就把夫君绑了,扔出去献功。夫君得有自己人,共过患难的人最适合提拔任用了。”

    “这……”王珂犹豫了,道:“如果只赏这些人,会不会惹得其他军士不满,鼓噪闹事?不妥。”

    李氏见自己的建议没被采纳,气得将茶壶顿在桉几上,再不说话了。

    王珂看着自己妻子,眼神微微有些闪烁。或许,还有一个挽救危局的办法?

第六十章 变化

    “留后,风陵渡守军不愿回来。”王殷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他的脸色有些疲倦,更有些焦急,显然这一趟搬救兵的举动是劳而无功了。

    “他们降了邵贼?”王珂生气道。

    “陈将军直言,请任王瑶为节度留后。”王殷先看了眼王珂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邵贼若来,风陵渡上下自当戮力死战。他们不降外人,只降王氏子孙。”

    “放屁!”王珂腾地站起身,将茶壶都碰翻了。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内心之中显然在激烈挣扎。

    “劳烦夫人再去为我煮一壶茶。”王珂突然说道。

    “夫君莫要气伤了身体。”李氏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王珂烦躁地踱着步子,突然走到王殷面前,道:“你我早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瑶若来,定然不会放过你。”

    犹豫了半晌之后,小声问道:“若杀了李克用之女,降顺邵树德,事情可还有挽回之机?”

    王殷一惊,立刻劝道:“留后,事已至此,怕是无甚用处了。”

    王殷又不是傻子。王珂若要杀妻,只会找他们动手,届时李克用勃然大怒,王瑶、邵树德为平息其怒气,定然会把他们这些动手的人解送晋阳,便是想痛痛快快求死都不得了。

    “也是。”王珂颓然坐回胡床,声音哽咽道:“王氏素来善待军士,不想至此时,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

    王殷无语。军士们不是挺有良心的么,还是向着王氏的啊,只不过换成了王瑶罢了。

    但这事,唉!王瑶多半要他死,怎么办?

    事到如今,或只有李克用、朱全忠可投,王殷已经在盘算该怎么出城了。

    “留后,方才入城之时,满街武夫,士气低落,如今或该加发赏赐,提振一下士气。如此,上下皆感留后之德,或愿死战。”王殷说道:“蒲津关三城,尚有数千戍兵,近在迟尺,留后何不召之?某不才,愿为留后再跑一趟。”

    王珂勐然抬起头来,道:“微君言,几失计矣。”

    蒲津关三城,为河中命脉,素以精兵良将镇之,最早可以追朔到汾阳郡王郭子仪。河中衙军,往上追朔,也是郭汾阳的平叛精兵后裔。

    此地守军,无论是亡父还是叔父,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动。之前着急忙慌跑回来,竟然忘了此事。

    “君速去!城内尚有万余衙军,若得数千蒲津关精兵入援,或有转机。”王珂说道。

    李氏带着婢女煮完茶进屋,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有些诧异,道:“夫君,妾在晋阳之时,听阿爷与诸将闲聊,城外有寨,戍以精兵,贼军便不得全力攻城。蒲津关东城与河东近在迟尺,可为奥援,为犄角之势。若贼兵来攻,樵采、扎营、打制器械,诸多不便,还得留大量军兵防着东关城——”

    “住口!你一介妇人,相夫教子便可,懂什么军略?”王珂出言打断道。

    刚说完,有些后悔,觉得口气重了,下意识想说些好话。但转念一想,两千晋兵又不在城里,刘训多半也死了,还怕个屁!

    想起过去一年,小心翼翼,从不敢对妻子大声说话的憋屈模样,便是老实人也受不了。此时骂了两句,心情大爽。

    李氏毕竟只有十五岁,被丈夫一训,眼泪就流了出来,低着头跑出去了。

    王殷在一旁目瞪口呆,下意识觉得不对。

    但想想也无所谓了。王珂这条破船,爱咋折腾咋折腾。

    匆匆离开王府后,王殷直接便往西城门而去。

    大街上气氛凝重。有军士在劫掠百姓,但没人管。

    三三两两的武夫聚在一起,用危险的目光看着王殷这类遍身绫罗的人。还有胆大的在指指点点,显然是认识他的,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群人轰然大笑。

    是了,权力更迭,与他们这些底层武夫何干?相反,说不定还是好事。

    大乱之时,冲进这些往日的高官显贵宅中,抢掠财物,肆意凌辱女人,不知道多爽快。

    新帅上位之后,不还得用他们?不还得好好哄着?

    说不得,府库之中的钱帛,就都得散出来发给武夫。

    一些人的职位,也可以升一升。

    当然这只限于王瑶。

    邵树德有自己的部队,肯定用不着他们,那日子可就惨了。说不得,还是要和夏贼死战!

    王殷出了城之后,直接策马南奔,往风陵渡、永乐县的方向而去,竟是连家人也不顾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有了功名富贵,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

    ……

    王殷离去后不到半日,由千户赫连隽统率的两千步骑便进抵河东城下。

    他们是从东面虞乡县的方向过来的,充作大军先锋,后面还有青唐都五千人、镇国军三千余人。

    河中军遣五千步骑出城列阵,赫连隽与其交战,不胜,退后十余里下寨,河中军也不追击,只一门心思守城。

    而此时的北线,邵树德已亲领大军进抵宝鼎县。

    县令征发壮丁健妇上城戍守,欲死战。王瑶遣人喊话,最终开门请降。

    天使裴枢也已经动身,一路追赶,欲与邵树德、王瑶汇合。

    王瑶把留在北岸的一万土团乡夫也调了过来,全军两万余众,自告奋勇前去攻河东县,邵树德不许,令他随大军一起行动。

    五月二十二日,邵树德率大军抵达河东县外,扎营屯驻。

    此时收到消息,被隔断在外的汾水关镇军降了河东,康君立统大军勐攻霍邑。

    “晚了!”邵树德笑了笑,将一摞信件收了起来。

    河中军校封藏之,偷偷遣人出城送信,言军心浮动,皆欲换个节度使邀赏。

    河中幕府营田判官封充遣人相告,王珂大赏三军,同时恐吓军士,言灵武郡王欲尽杀河中衙兵,军士们将信将疑,士气有所恢复。

    王珂亲将之一、南来吴裴出身的裴凌将长子送到邵树德军中,直言王氏对他有恩,不欲加害王珂。

    还有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人,基本都出身封氏、裴氏,或者与他们关系密切。

    不过看起来,给邵树德送信的人还是少数,往王瑶营地跑的人那可是大把大把。

    说来也是可笑。

    河东县好歹是有名的大城、坚城,城内本有万余衙军、数千州兵,王珂带着三千余骑跑了回去,这几日大概又跑回去三五千,接近两万五千步骑的守军,按理来说应该守得铁桶一般,但现在什么样?

    邵树德站在刚搭建完毕的高台上,只看到内外人员进进出出。厚实的城墙,几乎成了公干往来的驿道,吊篮放下来提上去,一刻不得歇。甚至还有人等不及,直接用绳子攀援而下,奔至王瑶大军的营寨。

    人心丧乱,竟至于此!

    “大帅!”高仁厚匆匆赶了过来,直接在望楼下行礼。

    这老头!邵树德笑了笑。正常不应该上来行礼么?

    “我腿脚不好,你上来说话。”邵树德喊道。

    高仁厚嘿嘿一笑,蹬蹬跑上了望楼,行礼道:“参见大帅。”

    “老是听你和李唐宾叫苦,说兵不够,这次便给你们补兵。”

    高仁厚大喜道:“得了兵,末将便去垣县,将张慎思的狗头取来献给大帅。”

    “河中降兵,都看了?如何?”邵树德问道。

    “不错!”高仁厚赞道:“末将随意挑了一些人,令其射鹿子、射草人,不中者甚少。再考较刀矛之术,都很有火候。末将一问,全是积年老兵,技艺娴熟。就是被惯坏了,一个个吊儿郎当,打仗油滑,非得狠狠整治一番。”

    “王重荣在的时候,这些人还是能战的。他死后,六年时间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军中乌烟瘴气,风气败坏。现在整治,还不晚。高将军既然觉得不错,那便先挑吧。”邵树德说道:“若今后觉得他们不堪战,可别再来诉苦。”

    “有末将整治,保管服服帖帖。”高仁厚拍着胸脯道:“练好之后,重来一次汾水之战,大帅的铁林军怕不是要被打得……”

    说到这里,老高终于知道厉害,明智地闭了嘴。

    徐浩、野利遇略二人齐齐瞪了他一眼,不过没和他一般见识。

    “降兵万余众,高将军先挑三千人,补入天雄军。”邵树德说道:“挑人、补入的时候做好准备。”

    “末将省得。”高仁厚回道。

    降兵,可不一定会老老实实。若还让他们住在河中,或许还能接受。若搬到其他地方,说不定就要作乱了。

    李克用让昭义镇挑五百精兵送到晋阳,半路不就作乱了么?

    可以听你的话,为你打仗,甚至出镇作战,但让我搬家?那我可要造反了。

    这事其实不仅仅是个别藩镇,全国范围内都差不多,有的程度轻一些,有的就比较严重。

    郓、兖二镇为何拼死抵抗朱全忠?都这副景况了,还在拼死作战,为此给汴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因为朱全忠杀过降兵。

    朱全忠为何杀降兵?因为降兵不听话,不愿去汴州,只愿待在本乡本土,守着自己的利益。

    这就是恶性循环。

    降兵不听话,一怒之下杀了。消息传出去后,人人死战,不愿投降。伤亡太大,火气上来后,整不好要屠城。而一屠城,在别的朝代或许还能吓人,但晚唐这会,感觉负面作用更大,更能激起武夫的逆反心理,和你死磕到底。

    难不成我也要走上五代朝廷的老路?一路杀到手都停不下来?邵树德很是无奈。

    朱全忠屠魏博,八千衙兵连带家属,一日间杀了个精光。

    但似乎效果不好,后来又出了个更跋扈桀骜的银枪效节军,战场上贼能打,但也贼不听话。

    这大唐的天下,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大帅,封彦卿来了。”亲兵十将郑勇上前禀报道。

    “我去迎他。”邵树德说道。

    封彦卿离开丰州后,就回了安邑。之前探过他口风,问他有无兴趣出任绛州刺史。封彦卿有些意动,不过在大封亲自给邵树德写了一封信后,这事就黄了。

    邵树德决定让晋州别驾封衡出任晋州刺史,同时让裴禹昌换个地方,出任绛州刺史。反正这两个地方都差不多,裴禹昌应无意见。

    军事仗打赢了,后面的政治仗接踵而至,河中善后之事,千头万绪。一着不慎,都可能会对未来的大业造成影响。

    朱全忠早年一味强硬,降兵不听话就杀。但到了后来,吃过亏以后,也顶不住了,不得不妥协,但就此埋下祸根。

    邵树德想看看,能不能软硬兼施,徐徐图之。

    大家都看着呢!

第六十一章 轻视

    河中城内,大头兵们很忙。

    他们成群结队,四处鼓噪:“王瑶欲当节度使,许一人十缗钱。”

    “哈哈,王珂才赏四缗,何必为他卖命?”

    “王瓒、王璘何在?散了家财,多加两缗,我等保你当节度使。”

    “还得许我等大掠三日方可。”

    “哈哈,大掠十日,不赏钱亦可。”

    河中城内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现在城内还勉强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只零星有人劫掠。但若放任不管下去,谁敢说自己不会被抢?

    有信使在大街上策马,许是平时嚣张惯了,呵斥了挡路的军士两句,直接就被拉下马来。

    “噗!”一刀斩下,信使头颅滚落在地。

    “走,开城门,迎王瑶入城。”

    “王瑶说的话可还作数?”

    “他敢不作数?”

    “走!同去同去!”

    几人振臂一呼,很快有数十人跟了上来。

    他们一路上大声呼喝,待到东城门时,已是黑压压一片数百人。

    守卒不知所措,刚想呵斥,结果就被数把长枪捅在身上。

    而在另一个方向,也有人在趁机鼓噪。

    “陶建钊那老狗,在汾水吃了败仗,折了许多兄弟,居然还敢管我们。”

    “听闻他有万贯家财,不如我等自取。”

    “杀了陶建钊!”

    “杀了这老狗!”

    大群士卒聚集起来,涌到了都虞候司门前。守卫直接倒戈加入,领着他们冲了进去。

    “陶建钊贪墨赏赐,戕害袍泽,砍了这厮!”

    “杀陶建钊!”

    “杀老狗!”

    乱军情绪癫狂,见人就杀。

    正在军府议事的陶建钊听到鼓噪声时就觉得不妙,匆忙出了衙厅,就要遁走。

    “杀了这老狗!”

    爬墙爬到一半的陶建钊被拉了下来,瞬间被数十把兵器招呼,很快就没了声息。

    杀了大将的军士们愈发狂乱,开始四处劫掠。

    法直官崔庆躲在桌子底下,直接被揪了出来,砍成数段。

    幕府推官薛颂因为经常处罚干犯军纪的士兵,被堵在衙厅内,身中数十箭而亡。

    粮料使王延被乱兵抓住,因为平日名声还不错得免,但随从数人被戮。

    将都虞候司屠戮一空之后,乱兵们抱来薪柴,将这座气度森严的军衙点了起来。

    城外大营内,邵树德正与封彦卿对坐饮茶。

    “大帅可知玄宗朝曾置中都?”封彦卿问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开元八年议置,九年正月诏升蒲州为河中府,营建中都,半年后废。”

    “然也。”封彦卿对邵树德喜爱读书的习惯很赞赏,又道:“蒲州之时,虽为上州,然仅有官员18人,胥吏214人,既升府,当有官员28人,胥吏328人,官吏一时不足。其时外有突厥变乱,干戈岁增,征发不宁,内有水旱不节,江淮赤地,饥馁者众,加之营建中都耗费巨大,遂罢。大帅可知玄宗为何要置中都?”

    “尧舜所都,表里山河,扼秦晋之喉,抚幽并之背。”

    “哈哈,大帅不愧是武夫。”封彦卿笑了笑,道:“然老夫要从钱粮之事上来说。”

    邵树德给封彦卿添了添茶。

    “大帅,城内浓烟滚滚,恐有变乱。”亲兵十将郑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禀报道。

    “什么?”邵树德还没说话,封彦卿却眼睛一亮,将目光转向邵树德。

    “大帅,此乃良机。”封彦卿说道:“不仅仅是夺占河中城。”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邵树德秒懂。

    河中甚至天下所有藩镇的问题,往往不在于节度使,而在于兵。

    也许节度使不想造反,大将也不想造反,但大头兵们稍不如意就要造反——赌钱赌输了都能造反,你还能指望什么?

    艰难以来诸多军乱,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典型的就是魏博衙兵以及徐州银刀都,正所谓铁打的衙兵、流水的节度使是也。

    梁晋争霸时,魏博镇简直是墙头草,换几个节度使都没用。节度使不想造反?我们裹挟你造反,就是这么吊。李存勖亲自兼任节度使都镇不住,他因魏博而得天下,也因魏博而失去了天下——“晋王遂以银枪效节军取梁,而亦以银枪效节军取祸。”

    处理了兵,谁当节度使都无所谓。不处理兵,李存勖当魏博节度使有用吗?朱全忠当河中节度使有用吗?

    “击鼓聚兵!”邵树德下令道。

    亲兵们取来铠甲,替他穿上。

    鼓声响彻整座大营。

    铁林军训练有素,很快集结了起来。门警放下壕桥,骑军先出,然后是步军,至旷野上列阵。

    邵树德骑在战马上,仔细观察着河东县的城墙,却见上面还有军士戍守,但早就稀稀拉拉了。

    “叔父!”王瑶也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面有喜色。

    河东县就是熟透的果子,那么多人暗通款曲,早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另外,天使马上就要到了。

    只要天使正式授予自己旌节,那就更稳妥了,从此可以蒲帅自称。

    “喊话,让守军开城门,不然就攻城。他们现在这副德行,几人有心思守城?”

    “遵命。”

    亲兵刚要上前,却见河东县东城门突然缓缓打开,大群士卒涌了出来。

    “王使君可说话算话?”

    “一人十缗钱!”

    “现在便给,给了咱们拥你进去做节帅。”

    王瑶脸色一黑。

    他是许诺了一人十缗钱,但前提是等自己当了节帅,然后向百姓征税,补上这个亏空。现在,你让他如何拿得出几十万缗?

    “这群贼胚!”邵树德看不下去了,道:“徐浩!”

    “末将在!”

    “进城!”

    “遵命!”

    徐浩的大旗很快打了出来,三千骑兵翻身上马,缓缓加速,直朝乱兵冲了过去。

    “这是作甚?”

    “王瑶你不得好死!”

    “弟兄们,我们被骗了!”

    “噗!”就如同他们砍那个信使一样,徐浩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斩杀一人。

    骑兵纵马冲入乱兵人丛之中,横噼竖砍,一片鬼哭狼嚎。

    在他们两侧,还有大群骑兵快速绕过,冲进了城门。

    “前进!”邵树德亲自带着铁林军九千步卒,朝河中城而去。

    王瑶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找来亲将,令其火速带队入城。

    ……

    大军入城之时没遇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但大街上的乱兵真的很多。

    不用邵树德吩咐,铁林军上下墙列而进,步弓攒射、长槊捅刺,杀得这些乱兵晕头转向。

    邵树德在亲兵的劝说下下了马,步行前进。

    他面容严肃,心中暗暗盘算是不是干脆扩大化,将城内两三万河中军全部屠干净算了。

    有些贼胚,就得用这种肉体消灭的手段。

    魏博军,历史上被屠了三次。

    罗绍威时期,朱全忠尽屠八千衙兵及其家属,还出了个着名成语。

    李嗣源时期,房知温、安审通屠银枪效节军。

    李从珂时期,范延光诛捧圣、忠孝、忠肃等七军。

    石敬瑭时期,魏博又军乱,差点就被屠,最后赦免,范延光出降。

    五代四位皇帝,不约而同选择了屠戮魏博军,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但邵树德最终还是放弃了,河中兵还不至于如此。

    一次性杀几万人,名声也实在太过恶劣。

    “大帅,这便是王府了!”郑勇在一旁低声提醒。

    邵树德转过头去,门前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尸体,也不知道是乱兵杀的,还是铁林军干的。

    估计是后者,因为府内秩序还算安定,并未受到冲击。

    “进去!”邵树德下令道。

    不过他自己却不动,郑勇会意,立刻点了数百亲兵,令其入府仔细搜捡,严密布控。

    在此期间,他不断收到消息。

    参与变乱的大概有几千人,在铁林军入城后,河中军士有些清醒了过来。军校封藏之说服了几位中下级军官,带着人马主动平叛,配合铁林军稳定秩序。

    河中都虞候司几乎被一扫而空,主要将左多死于非命。

    王瑶很开心,因为他可以安插自己人了。

    邵树德也有些满意,因为死的都是老资格将领。

    “大帅,可以进去了。”有亲兵从府内出来禀报。

    邵树德在大群甲士的前呼后拥之下,举步跨进了王府。

    府内仆婢全部被驱赶到了后院,有军士看守,故前厅空荡荡的。

    沉重的脚步声响彻整座府邸,一声声仿佛敲击在了人心底之上。

    邵树德站在富丽堂皇的门厅之内,仔细欣赏。

    王家还是有钱!虽不如当年马璘的豪宅,也相差不远了。

    “叔父!”王珂哭喊着冲了过来,不过很快被亲兵按住,仔仔细细搜遍全身后,这才放他过来。

    “叔父!”王珂抱着邵树德的腿,哭得稀里哗啦:“华岳寺一别,已是多年未见到叔父了。”

    邵树德也有些动容。

    “你既叫我一声叔父,我又岂会加害你?起来吧。”邵树德吩咐了一下,亲兵将其搀起。

    “叔父。”李氏在远处行了个礼,小声道。

    她叫邵树德叔父,可比王珂正宗多了。

    邵树德仔细端详了一下李氏,模样清秀,虽已为人妇,但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稚气。此时大胆地看着自己,不像王珂那般战战兢兢。

    “还是第一次见到侄女。”邵树德笑道:“你季母还让我带了一些礼物,说要送给侄女。”

    这话当然是瞎说,不过他既然开了口,下面人自然会立刻去寻找合适的礼物。

    这就是表明一个态度罢了,即我是认你这门亲戚的,你的安全有保证。

    李氏很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又行了一礼,笑道:“从翁这么说,侄便等着。”

    王珂哭声渐止,悄悄抬手擦眼泪,结果又被紧张的亲兵按住,一时间尴尬不已。

    “放了他吧,都一家人。”邵树德命令道。

    王珂连忙起身,跑到李氏身旁,拉着她的手。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侄子的含金量不太足,李氏这个侄女的含金量很足,这果然是看实力的。

    李氏发了点小脾气,直接甩开了王珂。

    邵树德笑了笑,道:“过几日再来看贤夫妇二人。”

    他当然不想住在王府内,惹人非议。更何况,还有许多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

第六十二章 填河

    封彦卿也进了城。

    他是老江湖了,在浙东幕府任判官时,亲身经历过兵乱。河中城内所发生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奇怪。

    武夫们就这个德行,而且他们一般也没什么太大的野心,抢完后基本就满足了,能消停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等到下一次矛盾爆发。

    铁林军入城,手段狠辣,怕不是杀了千余人,或者有两千。

    封彦卿懒得数,很快在指引下,来到了都虞候司。

    衙署内到处是焦黑的痕迹,几乎三分之一的建筑被烧毁。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一些亲兵在清理地面上的血迹。

    封彦卿暗叹一声,象征着藩镇最高军权的衙门,居然被一群乱兵给屠戮焚烧了。

    这年头的武夫,到底有谁是安全的?

    可能没有。连天子都不安全,这世道还真是……

    “令公不妨接着讲。”邵树德坐于桌桉后,说道。

    “嗯?”封彦卿一愣。

    大街上隐隐还有兵刃交击声,这都不管么?

    “之前讲到哪里了?”封彦卿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

    “建中都的事情。”

    “哦,中都……”封彦卿也坐了下来,理了理思绪,道:“大帅可知,自前隋时起,河中便是京邑所资?”

    所谓“京邑所资”,主要是供应长安粮食的意思。

    “开皇三年,运汾、晋之粟以给京师,蒲州是转运地。”封彦卿继续说道:“国朝咸亨三年,关中饥,运晋、绛仓粟以赡之。开元二十一年,裴耀卿为江淮转运使,然其还兼督运晋、绛仓粟入关中。河北诸州之粟麦,一并运到蒲州,并晋绛粟米一起,输往京师。当时是也,晋、绛、汾三州出粮,蒲州出运丁,共赡京师。”

    二人坐在这边讲,还有人上茶。在他们身后,亲兵还在搬运尸体,怎么看怎么违和。

    “晋绛汾确实是好地方。”邵树德点了点头,同意封彦卿的这个说法。

    奇怪的是,蒲州也是平原居多,但在河东道西南这一片,粮食产量却比不过晋、绛、汾三州,这可能与汾水流域水利工程较多,且没有那么多盐碱地有关。

    比如粮食产量最高的龙门县,属绛州。贞观年间,长孙恕当县令时,凿石垆渠、马鞍坞渠,灌既良田,亩收十石(?),开元二年专门在龙门县置龙门仓贮粮。

    艰难以后,绛州水利工程建设反倒越搞越大。

    德宗时,韦武任绛州刺史,凿十三条水渠引汾水入绛,“环绛而开辟”,整个绛州“皆沐其泽”。

    总的来说,就是绛州境内有汾水、绛水、束水、鼓堆泉,水资源丰富,平原众多,同时又摊上不少好官,水利工程兴修得很勤,故粮食产量大增——京兆韦氏现在在绛州百姓中的口碑都很好,甚至给他立碑纪念。

    “抓住粮食这一条,蒲州就翻不了天。”封彦卿直截了当地说道:“若不养官吏、衙兵,蒲州当可自给自足,甚至略有盈余,可若养数万衙军,则不够。”

    这个“不够”,当然不是不够吃,而是不够用。

    衙兵月给粮赐两斛,他真吃得了这么多吗?吃不了。事实上这是俸禄的一部分,时下官员大部分的俸禄也是用实物支付的,甚至被称为“俸食”。

    五万衙军,一年要支付粮赐120万斛,加上在营消耗,一年至少要170万斛以上。光靠蒲州,可不够!

    “抓住粮食,确实妙。”邵树德说道。

    同时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晋、绛这么富饶,是否可以让部分朔方军在此安家呢?不过这事需要谨慎操作,万一弄得军士们不开心就麻烦了。

    “粮之外,还有盐利。”封彦卿继续说道。

    亲兵十将郑勇又在关键时候进来,禀报道:“大帅,天使来了,王瑶已经出城迎接。河中军校封藏之在门外,求见大帅。”

    邵树德冷笑一声,王瑶可真是心急啊。

    他的部队从另一个门进城,趁机收编了不少乱兵。城内大部分军士并未参与劫掠,这些人,多半也是要投向王瑶的,这是志得意满了么?

    王家小子,叔叔得让你知道引狼入室是怎么一回事。

    “让封藏之进来。”邵树德说道。

    封藏之很快来了,行完礼后,见厅内没有外人,直接跪下,道:“封藏之唯大帅之命是从。”

    邵树德亲自起身搀扶。

    这年头,让一个武夫五体投地跪倒,可是很难的。单膝跪下已经很尊重了,遑论五体投地。这表明了一种绝对的臣服。

    封藏之这么干脆,邵树德也不想故弄玄虚,直接说道:“河中兵乱,宿将凋零。昔年王重荣为河中马步都虞候,惜此职后不再设。而今大乱新平,正当任用新人,封军校可愿任河中马步都虞候?”

    封藏之感觉自己被幸福击中了,有些晕。

    “下僚职官甚卑,如何能担此重任?”

    “昔年孟方立不过一介副将,军乱之后,便自任昭义留后。君亦副将,如何当不得马步都虞候?”邵树德说道:“至不济,也能当个都头。此事,我来操办,你只需好好练兵。河中这些武夫,有些过分了,你可能整治?”

    “自当用心治军。”封藏之回道。

    若平时,确实不好整顿。但如今不是大乱方平么?军士们心中惴惴,一时间倒也很老实。趁此机会加以整治,徐徐图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好!”邵树德笑道:“还有一事,河中将左,你给我一一道来。”

    ……

    大乱之后的河中府,家家户户仍然紧闭大门。

    外镇兵马入了城,能有好果子吃?他们抢掠妇女怎么办?

    老百姓有自己的生存哲学,现在看似安定,但其实最是危险,还是等等再说吧。

    振武军日夜兼程,秘密抵达了河东县。

    城内几处军营之外,河中军士卒正鱼贯而出。

    大街上站满了手持弓刀的铁林军将士,气氛看起来非常肃杀,但河中军士们表情轻松。

    他们没参与变乱,被军官苦口婆心劝住了,现在到了领赏的时候。

    领赏的地点在城外,一人四缗钱、两匹绢。

    初闻之时,人人破口大骂,比答应的足足少了将近一半,如何让人不恼?

    随即又叹气,如果是正常拥立王瑶当节度使,那一人十缗钱确实不是奢望。可惜不是,事到临头还来了场兵乱,被人镇压了,面上须不好看。

    所以,能有四缗钱、两匹绢,也不错了。

    军士们出城之后,副将及以上将左都去了都虞候司。

    临走之前,众人挤眉弄眼,大笑不已。

    少了这么多空位,即便王瑶要安插自己人,但还有很多机会不是?说不得,大家都得挪一挪,副将升十将、押衙、虞候,十将升兵马使,兵马使当都头、都虞候、都押衙,多好!

    抵达都虞候司后,门外站满了夏军士卒,目不斜视,这让众人稍稍有些不喜。

    夏贼,赶紧滚蛋吧!河中不是你们该来的。

    “诸位!”衙厅之内,王瑶与邵树德并坐于上首,邵树德居左,显然地位更高一些。

    王瑶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蒲州居两京之要,有羊肠底柱之险,浊河孟门之限。国朝以来,邑居相望,人文荟萃,兼有盐池之利,故得雄州之美名。今大乱新平,户口流散,仓廪空虚。晋兵还在攻霍邑,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王瑶先说了一番客套话,随后终于进入了正题,道:“前次兵乱,军中宿将一扫而空,今——”

    “慢着。”邵树德突然说话了。

    王瑶一惊,转头望去,却见邵树德身上居然穿着铠甲,此时起身,慢悠悠地说道:“军乱之事,尚未了结,侄男何急于论功行赏?”

    “叔父这是……”王瑶心中起了不好的感觉。

    “十将李师苗、十将张游仙、副将宋可曾、河中府押衙刘复昌、虞候孙承……”邵树德一口气点了二十余名中级将官的名字。

    而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数百甲士从衙厅内外涌出,将这些人团团围住。

    被点到名的脸色大变,没被点到的下意识让到一边,一脸惊惧。

    “侄男不是说还有乱兵同党未被搜捡而出,请我帮忙么?事到临头,怎又后悔了?”邵树德脸色一肃,道:“尽屠之!”

    箭失离弦,惨叫遍地。

    甲士凶狠地扑了上去,三人一组,长枪短刀弓箭配合,杀这些只携带了随身横刀,身上亦未着甲的军校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王瑶,你不得好死!”

    “勾结外人,我真是眼瞎了!”

    “早知道死保王珂了!”

    王瑶一屁股坐回了胡床,面色苍白。

    这事他是真的不知情,有人相信他吗?

    他把目光转向躲在厅内一角,未被波及的将校。那些人也正抬眼看他,目光中满是迷茫、畏惧以及——仇恨。

    完蛋了!

    艰难以来,太多将帅借着酒宴、发赏屠戮将校军士了。

    昔年,徐镇军中有银刀、凋旗、门枪、挟马等七都,精锐勇悍,但也跋扈桀骜。军士稍不如意,一夫大呼,其众皆和,犯上作乱如家常便饭。

    王式任武宁军节度使后,假意不追究,好言安抚,麻痹众人。

    随后令银刀都军校分拨参见。

    王式衩衣坦坐胡床,受军校参拜,礼毕,责问参拜者逐帅之罪,命武士斩于帐前,不留一人。第二拨来参拜,如法炮制,直到将所有参拜者杀净。

    同时,他还将刚刚平定浙东裘甫起义的忠武、义成、昭义藩镇兵带到了徐州,命其突袭银刀都军营,将军士杀戮殆尽。

    银刀都自都头邵泽以下数千人皆死。

    这个事情太出名了!

    王瑶的身躯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骗军校进都虞候司,随即捕杀,用的都是外镇兵,这与徐州之事何异?

    外人看来,岂不都认为是王瑶的主意,而铁林军只是帮凶?

    杀桀骜军校,安插自己人,完全说得通啊!

    完蛋了!

第六十三章 汾水之战

    城外校场之上,军士们毫不知情,一个个欢天喜地地领完赏赐,谢过粮料使王延,然后列队回营。

    王延很认真地做着发赏的工作,不停指挥小使们仔细点,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而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感恩。

    在都虞候司被乱兵揪住的那一刻,他是真的万念俱灰,以为自己要死于非命。他还有老父母要养,还有娇妻美卷要照顾,还有年幼的孩儿,怎么能死在此时此地呢?

    可没想到,武夫们认为他发放军粮、赏赐从未短少,人还不错,便放过他了,只杀了他的随从。

    陶建钊等人都死了,整个都虞候司活下来的将领中,就数他王延级别最高。

    这不感恩,什么时候感恩?

    “河中的天,要变了。”王延只用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王瑶这人,还不如王共,居然也敢引狼入室。邵树德此人,是那么好相与的?罢了,都是他们王家子孙自己造的孽。”

    收拾东西回城后,王延去节度使衙复命。

    “大帅?”王瑶的脸色有些差,这让王延有些奇怪。

    他出身龙门王氏,严格来说,与祁县王氏并不是同一支,他们属于太原王氏。

    祁县王氏的开基人是后汉名臣王允,太原王氏的开基人是后汉将军王柔、王泽兄弟。

    两脉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众说纷纭,但实际上已经是两路人,而且几百年来还争斗得挺厉害。

    河东还有几个大家族,如闻喜裴氏,历代以来,出过59位宰相、14位中书侍郎、59位大将军、55位尚书、刺史、太守以百数计。

    另外,汾阴薛氏、解县柳氏、夏县司马氏、安邑封氏等也算大家族,但这会其实都不如祁县王氏,因为王纵、王重荣、王重盈、王珂、王瑶这三代武夫,掌握着河中军权,这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看来,祁县王氏有势衰的苗头了,便与汾阴柳氏、夏县司马氏一样。相反,安邑封氏开始迅速崛起,闻喜裴氏继续如日中天,河中一府四州的世家格局,变了!

    “哦,王使君啊,赏赐都发下去了吗?”王瑶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停地在对身边几位军校说着什么,只抽空回了他一句。

    “回大帅,都发下去了。计发放钱——”

    王瑶摆了摆手,道:“我已知晓。还得劳烦一下王使君,调钱四万缗、绢八万匹至都虞候司。朔方军远道而来,需要犒赏。”

    “遵命。”虽然府库空虚,但这点钱帛还是拿得出来的,夏军也是武夫,如果没有拿到赏赐,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王延对此十分理解。

    “既已知晓,便从速办理吧。”王瑶挥了挥手,又继续与属下交谈。

    王延行礼后出了帅府,然后——他不知道该去哪了。

    都虞候司好像被夏军占着,他回去吗?况且同僚也没几个了,军府一时间竟然瘫痪了。

    罢了,回去看看,然后再去供军使衙门。

    都虞候司门前多了许多如狼似虎的军士,正一具具往外搬尸体。

    王延看了心一颤,仔细瞄了一眼,更是冷到了心底。

    十将张游仙,临晋县人,他认识!

    又出来一具尸体,解县人孙承,幕府虞候。

    王延已经麻木了。

    这些人职位不高,副将、十将、押衙这个级别,在一个藩镇中只能算中层,但也是中坚!

    这些人都被邵树德杀了?

    王延不敢往下想了,在夏军士卒的危险目光下,他硬着头皮进了都虞候司。

    “再说盐利。丧乱以前,国朝对盐利并不上心。制与前隋一样,官与民共之。”耳边传来了交谈声,王延低着头不敢看,顺着墙根往自己的衙署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占了。

    只是——盐利?为什么在谈盐利?

    王延当然知道,在安史之乱以前,朝廷确实没想过在盐上面赚百姓的钱。那会的河中盐池,“官与民共之”,谁都可以用,随便采。毕竟朝廷开支也不大,除了战争之外,就是官员俸禄了。

    但官俸这一项,着实不多,盖因国朝的官员、杂任(胥吏)数量,就历朝历代来说,真的算是少的,开支不大。战争么,主要发生在南诏、突厥、契丹、吐蕃、西域这些地方,举国最多时也就58万军队,还有部分军屯补贴,所以财政方面能应付——官僚机构堪称精简,兵也少,外加精打细算。

    安史之乱后,武夫数量突破百万大关,加上户口减少、战乱频发,所以才需要在盐上面做文章了。

    这两人为什么拿盐说事?莫非要动河中府的这个财源?

    “蒲州盐利,本有七十万缗,这些年被大帅的关北盐所扰,已降至不足六十万,然仍不失为一大财源。朔方盐利,如果老夫所料不差,应在三十万上下吧?”

    “差不多。”

    “河中盐利,若全数拿来养军,可养两万衙军。大帅自然是不缺盐的。在丰州之时,老夫看到盐池大量征发役丁。宥州、盐州、灵州、丰州,盐池众多,甚至可用大河运输,盐质还好,自然看不上河中盐。然河中地方好啊,河东、河南、山南皆仰赖之。甚至部分河北州县,亦用河中盐,而不食义昌军之海盐。此一项厚利,不可全让于蒲州。”

    “盐利我有大用。迁移灵州军士家人,需要很多钱。”

    “其实蒲州百姓的负担真的很轻。有晋绛之粮,有解县盐池,养五万军负担很大吗?非也。大帅只需抓住钱、粮两项,蒲州便只能养两万军,最多三万。另,河西县税关、蒲津关三城、风陵渡税关再握于手中,王瑶便会很难受,或许三万人都养不了。强行养了,军士不满,三天两头闹饷作乱,纯属自寻烦恼。养得少了,便不足为虑。”

    这老货是谁啊?王延心中奇怪,出的都是釜底抽薪之计!

    公然议论新帅王瑶,一点没放在眼里,是朔方军的人无疑了。但听他口音,似是河中府的,唉,这就有人投过去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心下恍然,原来是封彦卿,他在河中府、陕州一带也是名人了,经常出席各种集会,很多人都认识。

    有这种地头蛇投过去,呵呵,难怪邵树德在打盐池的主意。

    封氏投过去了,裴氏还会远吗?

    已有衰落之势的司马氏、柳氏、薛氏是不是也要上赶着投靠?

    呃——龙门王氏,这……

    王延熘到了自己的衙署内,令人意外的是,居然看到了同僚、出身柳氏的柳弥。

    “柳巡官你还活着?”王延有些惊喜。

    “在茅厕里躲了两天,水米未进。”柳弥一脸心有余季的模样,道:“朔方军今日便离开都虞候司。”

    “那他们去哪?”王延奇道。

    “灵武郡王暂住陶建钊家中。”柳弥说道。

    陶建钊全家都被乱兵杀了,已是空无一人,确实很合适。

    “陶氏算是倒了血霉了。”柳弥神神秘秘地说道:“今日听朔方军士说,陶氏的府邸、田地都要发卖,所得财货供流人路途膳食、医药所需。”

    “流人?哪来的流人?”

    “五千户乱兵,尽皆发配河西。”柳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王延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暴政了。不过刚刚过去的兵乱,铁林军据说杀了两千人,绛州军入城时也杀了千人,这五千户人家大部分失了主心骨,不然绝对要闹起来的,半途作乱是必然之事。

    这边厢两人在聊,那边邵树德与封彦卿二人则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河中盐利,一年六十万缗,邵树德打算拿来做一件事,那就是人口大迁徙。

    五千户乱兵家人,全部发往河西镇,这或许也是短期内最后一次往河西移民了。

    之前王卞在华州干得很出色,流放高门豪族万余人去凉州,今年这厮又杀数百人,流放河西万人,以至于邵树德不得不给他下令悠着点。

    河西镇接收的中原移民,还有五千汴军俘虏。如果再算上即将流放过去的五千户河中乱兵家属(假设到达六成),河西镇的编户人口将达到25万余人,其中凉州约39000余户、15万余口,甘州29000余户、10万7000余口。

    凉州的户口,已经略微超过国朝盛时,可见移民及蚕食胡人丁口的力度之大。

    甘州户口,更是远超国朝盛时。彼时不过二万多人,现在十万,已经十分夸张了。虽说甘州回鹘时代,甘州号称住了三十万人,但这是作为“国都”才有的人口数量,如果以普通州郡而言,十万出头差不多就接近极限了。

    河西镇,不宜再接收移民,剩下的就靠自然繁衍兼且化胡为夏。再胡乱塞移民过去,或许也能生活,但对环境造成的破坏一定相当大,邵树德不想这么做。

    而有人往西去,还有人往东来,这事还非常棘手。

    东出攻河洛两年,邵树德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洛阳离灵州太远了。

    军士走过来要两个多月,回去又要同样的时间,实在不堪其扰。

    而你也不能一直把军士留在中原,那样他们长期见不到家人,会不满,会愤怒。

    邵树德不想测试自己军队的底线在哪里,不想看他的儿郎们会忍到什么程度才鼓噪乃至作乱,没必要,这消耗的是自己的威望。

    而既然在中原待的时间不长,那攻击的持续性就会产生问题,也无法同时调用太多的兵力,这个问题必须得到解决。

    他决定分批将军士家属迁出灵州,搬到晋、绛二州。但这事很敏感,一不留神就会产生动乱,于是他决定从简单的做起。

    赤水军已经完成在删丹的两年戍期,他们组建的时间短,成家立业的没那么多,与朔方的羁绊也没那么强,正好调来绛州安家。

    接替防务的则是振武军,正好护送五千户河中流人前往凉州,然后开往删丹戍守。

    固镇、武兴二军刚刚结束在兴凤梁的两年戍期,邵树德已令他们开往河中。

    接替防务的是河源军李仁军部、积石军李一仙部,前者戍守兴元府百牢关,后者戍守兴州固镇。

    离开之前,这两支军队将开往河中接受整编,即以铁林、振武二军为基干,完成对河源、积石这两支旧军的重组。

    今年,注定是整顿年。

    军队、户口、财政、体制,大整顿,同时抓紧时间消化河中府。

    “大帅,河东传来消息,李克用于妫州大破燕、胡之兵后,趁势入居庸关,于昌平再胜,俘斩万余,目前应已进抵幽州城下。传闻李匡筹败退回幽州后,军乱被杀,军中推高思继为主,投降李克用。”刚刚遣人将封彦卿送往驿馆,邵树德便收到了军报,还是陈诚、赵光逢二人一起送来的。

    “哦?义兄这运气,简直和我一样好嘛。”邵树德哈哈一笑,接过军报仔细阅览。

    李匡威玩了弟媳,幽州上演“兄友弟恭”,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军中士气也被搞没了,人心混乱。义兄趁着这个时候打过去,这运气确实不错。

    义弟邵树德这里的剧本是“引狼入室”。

    王珂、王瑶兄弟把面善心黑的邵叔叔引了过来,河中多半要离王家远去了。

    但还有第三个剧本:兄弟阋墙。

    霍邑正在进行无聊的攻防战,李克用、邵树德二人的关系,似乎也不太和睦。

    我大唐,兄弟们之间实在太乱了!

    “幽州降顺,必是有条件的。”邵树德看完后说道:“燕兵善战,钱粮充足,李克用有什么实力吃下幽州?”

    历史上李克用攻幽州,先在新州城外野战击败李匡筹,斩首一万余级,生俘将校三百余人。然后将这三百人绑起来,在新州城外示众,新州兵少,开城请降。

    当月又攻妫州,李匡筹搜刮大军,再度前来,又败。

    这两场野战,把燕军主力折腾得元气大伤,幽州城内无兵,遂降。

    但就整个幽州镇来说,外镇军、驻外衙军、州兵的数量还极为庞大,山后还有附庸部落,李克用任刘仁恭为节度使,固然有老派军阀思维作怪,但也有实力不足的因素。

    你人口没人家多,军队没人家多,钱粮没人家多,一口吞下幽州镇,确实也有点夸张。幽州那些大头兵,你又不能全杀了,他们是堪比魏博衙兵的桀骜存在,不如扶持个代理人,搜刮钱粮算了。

    这一次,李克用依然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有没有勇气一口吞下幽州?还是与幽州本地军头妥协,收个附庸便算了?

    义兄弟二人,现在面临着同样的情况。

    邵树德已经走出了第一步,狠狠坑了一把王瑶,还打算流放五千户乱兵家人去河西,决心十分坚定。

    他想看看李克用如何选择,敢一口吞下吗?

第六十四章 双重噩耗

    “先得做好两手准备。”邵树德招呼陈诚、赵光逢上了马车,往城外驿站而去。

    “李克用若占幽州,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是不会有精力来找我们麻烦的。”邵树德掀开马车窗帘,看着外面已有三三两两行人的街道。

    曾经满大街闲逛的大头兵已经消失了。

    高级将官在都虞候司被乱兵团灭,中层军官又在都虞候司内被杀掉二十余员,如今的河中大军,已处于半瘫痪状态。

    而士兵们领了赏,情绪得到安抚,短时间内没兴趣也没能力作乱了,这就给整顿抢得了宝贵的时间。

    剩下的这一万六七千河中衙军,邵树德准备挑选五千精壮,打散编入各军。

    其中,两千人编入天雄军,加上之前已经挑选的三千人,天雄军将有一万步卒。

    人数翻倍,但短时间内战斗力也大受影响。这支军队,也需要退下来好好消化新人了,暂时不宜出战。

    两千人编入留守灵州的武威军,使得该军人数达到九千。这两千人,邵树德打算让铁骑军押送,半途闹事的话,也就杀了吧,没办法。

    最后一千人编入铁林军。

    这样一来,铁林军将达到一万步卒、三千骑卒,实力略微上涨了一些。

    节度使王瑶目前能依靠的就只有他带过来的万余绛州军。

    正在筹建的河中新幕府,也以绛州势力为主。

    没办法,他在衙军中坏了名声,暂时不可能得到河中府本地武夫、官员的支持了,不用自己人还能用谁?

    高仁厚手头还有七千余降兵,这是汾水之战的成果。

    这七千人如何处理,其实很棘手。邵树德倾向于发往胜州,连同其家属。正好抵消武兴、固镇、赤水三军迁来晋绛后导致的胜州人口损失,不然宋乐多半不开心。

    当然,以上这些,都不是几个月内就能完成的。邵树德已经让家人们离开长春宫,渡河东来。安邑县那边的龙池宫还有部分殿室留存,县里也在征发人力整修,今后就作为邵树德一大家子的临时住所了,同时也是朔方军的“司令部”。

    “大帅,下僚以为,克用吃不下幽州。”陈诚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只听他说道:“幽、檀、蓟、涿、瀛、莫、毅、妫、新、营、平十一州,瀛、莫二州乃户口繁盛之地,总计十一县,人口过百万。后面才轮到幽州诸县,甚至不足四十万。其余八州之地,加起来也就十余万人吧,不过投靠卢龙军的众多室韦、契丹、奚人部落未编入户籍,倒是不少。”

    “瀛、莫二州在南边,南邻成德王镕,东接沧景卢彦威,西抵克用之姻亲、易定王处存。”陈诚继续分析:“瀛、莫二州十一县既有百万户口,兵甲亦强,定然不会轻易就范。王镕、卢彦威二人又岂能坐视?”

    易定二州的王处存,与李克用家世代姻亲,关系自然是极好的,属于铁杆盟友。这两个州,也是河北人眼中的叛徒,居然心向朝廷,王处存更是大大的忠臣,不是叛徒是什么?

    李克用已经得了几个蕃人众多的穷乡僻壤,并将其赏给了义子李存孝(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如果顺利控制幽州,檀、蓟、涿等州多半也会降,这就相当于控制了幽州镇北半部分以及三分之一的人口,并与王处存的地盘接壤,形势其实还是不错的。

    但他会不会乱来呢?比如扶持降顺的高思继任幽州节度使,不至于让幽州分裂?

    “幽州号称‘十万步骑’,如今被李克用这么一折腾,兵力损失过半。但河北、河南素来武风浓烈,拉一批新人,整训个一年半载,即便无法野战,守城却是没问题。”邵树德放下窗帘,转头看向陈诚、赵光逢二人,道:“先打探消息,看看李克用怎么玩的。新毅妫,他多半不会还回去了。李克用现在的心情,捉摸不透,我担心他把易定王处存的势力拉进幽州,又或者多扶几个人,不让卢龙十一州一家独大。”

    “大帅这是认为李克用不会直领幽州镇?”赵光逢问道。

    “换我在那个位置,也不会直领,没这份实力。先扶持个代理人,把瀛、莫二州稳住,再切下一小块,慢慢吃下去。为了防止叛乱,可多立几人,互相牵制。但幽州衙兵桀骜,可没那么容易处置。义兄,要长期陷在那了。这样一来,利于我慢慢收服河中,但坏处也有,那就是朱全忠的压力大减,少了北方一大威胁。世上之事,就是这么有利有弊,不可能好处全让你占了。”

    陈诚、赵光逢二人基本认可这个判断。

    若李克用直接任高思继为幽州节度使,搜刮一番财货,然后就率军返回了,那才让人笑掉大牙。但真有这种政治上的蠢猪吗?

    马车很快到了驿站,陈诚、赵光逢二人行礼后与邵树德分别,然后——呃,走路回城。

    “令公陪我去一趟晋州。”邵树德进了驿站,见到了封彦卿,立刻道。

    “大帅可真是马不停蹄。”封彦卿笑道。

    “心里着急啊。”邵树德亦笑,道:“我征战多年,还是第一次入手这么大的藩镇,从未有过的事情。河中一府四州,比当年朔方、天德、振武、鄜坊、延丹、邠宁、泾原这七个藩镇的实力加起来还要大,自然急着吃下去。”

    一个镇抵七个镇,并不是虚言。邵树德早年在西北屡战屡胜,但破的多是这类小藩小镇。这些藩镇,人口、财力、军力都没法和中原藩镇比。

    华岳寺之时,王重荣凭什么敢坐在邵树德、李克用身旁?还不是河中实力强嘛。

    “大帅做事,确实稳妥。”封彦卿也拍起了马屁,笑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哪怕花再多功夫处理河中之事,也比匆匆忙忙进取天下更重要。这天下,与古时不一样了。打到哪算哪吧,根基一定要扎牢。也罢,老夫便随大帅走一趟。一把年纪了,被大帅折腾出来献计献策。钱粮二策,若实行之,蒲州不知道多少人骂老夫呢。但老夫实在不想大帅晚年之时,还在四处平乱,大业毁于一旦。”

    封彦卿这话有倚老卖老之嫌,但邵树德不以为意。人家是真心为你着想,说话不那么好听又能咋地?

    邵、封二人于六月初五抵达了晋州理所临汾县。

    “大帅。”新任晋州刺史封衡出城相迎。

    封衡理论上是河中节度使王瑶的下属,但那是明面上,实际上是谁的人,自己心里要清楚,如此才不会走错路。

    “大帅,职已在城内略备薄席——”

    “不用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立刻随我北上霍邑,我要抚慰将士们。”

    这次出来,振武军留在河东县,铁林军则带在身边。随军而行的,还有从王瑶那里得来的钱帛。铁林、振武二军都领了赏了,其余各军当然也有。

    封衡也意识到了邵树德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立刻与州中僚左交办了一下,然后带了一千州兵,随大军北上。

    六月十一,邵树德亲抵霍邑,并登上城楼眺望北方。

    “康君立何时退的兵?”邵树德向关开闰、契必章二人问道。

    “就在昨日。”契必章回道:“定是听闻大帅前来,贼军惊惧,不战自溃了。”

    “少给我来这些虚的。”邵树德斥了一声,契必章面色尴尬。

    “阴山儿郎,损失不小吧?”邵树德又问道。

    “连日征战不休,已战殁两千余人。”契必章答道。

    奇袭晋州,攻霍邑,再守霍邑,还出城冲了几次河东大军,损失确实不小。

    “朱教练使在灵州筹备了一支骑马步兵,已编有三千余人。阴山儿郎,便不要回去了,都搬来晋绛,剩下的人,与朱教练使编练的新军合为一军,你再在晋州募一些,凑足八千人,就号‘飞龙军’,四千战兵、四千辅兵。”邵树德说道:“军使,就由你来担任。阴山儿郎,给我好好练练步战本领,这与骑战大不相同。骑马步兵练得好了,我会有大用。”

    就实际作用来说,骑马步兵可能比骑兵还有用。

    这注定是一个攻击性极强的兵种,有骑兵的机动力,还有超越骑兵的正面作战能力,唯一缺乏的就是骑兵的冲击力。

    后世满清八旗,其骑兵实力未必有明军强,但他们有大量靠骑马机动的步兵。你仔细看看其战法,几乎就是正统中原步兵的战法:国朝步军列阵,前面必有精挑细选的勇士披重甲作为散队,冲锋扰乱敌军大阵,另有弓弩手散队在大阵前方和两翼,分固定不动的驻队和游队两类。

    其实步兵战术,发展了这么多年,什么最有效,大家都差不多。

    你有索伦人野女真做死兵,我也有技艺娴熟的勇士组成的散队,决死冲锋,撼动敌军大阵——散队伤亡率极高,经常死伤殆尽,故他们都是决死之士、亡命之徒,在衙兵中都属于高人一等的存在。

    你有箭术精准的射手,我也有精挑细选的弓弩手散队游弋。

    打法区别很大吗?晚唐五代,几乎全是这种步兵战术,各藩镇都是这么玩的。

    以后邵树德若征草原,他打算大量动用骑马步兵,找到他们的游牧地之后,就杀过去,令其无法回避,只能正面作战。

    用骑兵与骑兵正面厮杀,还不如用下马作战的步兵与敌骑正面厮杀,那样可以以较小的代价,获得非常不错的交换比——有可能敌方骑兵死光了,你还没损失多少人,骑兵对战是很难做到这个交换比的。

    “谢大帅栽培!”契必章原地升官,当了飞龙军使,自然喜出望外。

    邵树德让他起身,随后继续眺望北方。

    蓦地,一骑从北面驰来,至一箭之地外勒马停住,大吼道:“陇西郡王遣我来告,‘义弟既还我兵将,我自不愿欠弟之人情,今以汾水关相送,自此两不相欠。’”

    邵树德听了大笑,道:“义兄果真豪迈,还是这个性子。也只有此等豪杰,才配做我的兄长。”

    义兄,是真的转移战略重心了。

    这也是应有之意。据有河东,不图河北,脑子有坑?

    李克用的战略,应该就是利用地形上的优势,即石州山区诸关隘、汾州雀鼠谷、泽潞晋绛间的太岳山隘道以及代北的雁门等关隘,西守东攻,这也是如今形势下的最优选择,如果李克用还想有所发展的话。

    如果真让他吞下整个幽州,那就是三百多万户口,还尽是富裕之地,这就颇具实力了。若再拿下相对孱弱的义昌军,联合姻亲盟友王处存,以及处于自己控制下的邢洺磁三州,那几乎就把成德镇包围了,王镕不投降还能咋地?

    真能做到这一步的话,那就是天下第一强藩,邵树德、朱全忠都没法比。

    但义兄擅长把一手好牌打烂,不知道他又会在河北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但不管怎样,新时代或许来临了,大家都没有闲着啊。

    (本卷结束)

第六十五章 挽救危局的办法

    雨后初晴。

    燕子轻盈地飞过田野,落于屋檐下的巢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田埂一直连到远方的山下,望之似乎一条笔直的黑线。

    一条白练似的沟渠环绕田野,将潺潺清流送入田间,默默浇灌着绿意盎然的稻秧。

    农夫穿着蓑衣,一边与邻人说笑,一边仔细巡视着稻田。

    有人还唱起了山歌,但唱着唱着就跑调了,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公鸡骄傲地跑来跑去,时而高亢鸣叫,时而低头啄食。

    一条老黄狗懒洋洋地卧在屋廊下,傻呆呆地看着驿道。

    驿道上驶来了十余辆马车。

    挎刀持弓的武夫当先开路,气势非凡。

    马车车厢上盖着雨布,雨布下是一个又一个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车队行至一座关城前停了下来。

    一名骑士下马,步行上前交涉,并出具了一些证明文书。

    关城守将被惊动,亲自出关迎接。

    好一番寒暄后,车队继续启程,向东行去。

    “官人的名声都传到陇州了。”护卫的骑士用赞叹的语气说道:“折家儿郎,竟也知道使君的官声。”

    “他们是看在灵武郡王的面子上罢了。”黄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

    说完这话,他便钻出了马车,翻身骑上了一匹马。车里太闷了,还是得出来走走。

    策马到后边,与妻儿攀谈了一番后,黄滔又最后看了一眼关城。

    关城西边,是他生活了数年的秦州山水。

    毫无疑问,这段经历对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不但生活上过得非常惬意,同时也积累了很多为官一方的经验。

    幕职与州县官,当然不是一回事。

    “使君似有忧愁?”一骑从后驰来,骑士在马上笑问道。

    “哪来的忧愁?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黄滔摇了摇头,道:“此去陕州,山高路远,一时间心有所感。”

    “可有佳句?”“七郎”眼睛一亮,问道。

    黄滔闻言大笑:“这些年耽于俗务,哪来吟诗作赋的工夫。”

    “七郎”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却是事实。崔昭纬还是状元呢,但当了官后,一门心思钻营,哪有工夫写诗。反倒那些屡试不中的士子,诗赋连篇,名传四方。

    惜乎,诗坛失一健将!

    “七郎此去陕州,可要飞黄腾达了。”黄滔不无羡慕地说道。

    七郎名叫赵观文,桂州人,颇有才华,乃黄滔昔年赶考时在长安的旧识。

    外放秦州刺史后,很多人跑去秦州依附黄滔,赵观文就是其中之一。

    恰逢灵武郡王在为子女寻找教师,黄滔便推荐了赵观文,说他有“状元之才”,灵武郡王令其到陕州安邑县“面试”。

    至于黄滔本人,则将出任保义军节度副使兼虢州刺史。横跨整个关中调职,其中之意味,黄滔这种聪明人又如何不知呢?

    其实他本以为自己会继续留在陇右镇的,因为邵树德隐隐向他透露过这种意思。

    陇右节度使萧遘自光启三年(887)下半年出镇后,至今已经接近六年了。本来过了今年,他就要前往同州,与任遇吉互调,出任渭北节度使。

    但萧遘年老,可能也活不了两年了,邵树德体恤他,于是便按下了。

    秦州为陇右镇第一大州,作为刺史的黄滔其实是很有希望在萧遘卸任后接任节度使的。至于节度副使萧蘧,别看他女儿在灵武郡王房中服侍,但作为萧家人,他反而是最没机会的。

    萧遘当了七年宰相,兰陵萧氏又是大门阀。从光启三年开始,不知道多少人前往河州投奔,再让萧蘧接任节度使,那陇右镇岂不是要姓萧?

    所以,萧蘧的机会远没有黄滔大。

    可天下局势变幻,让人眼花缭乱。一不留神,灵武郡王就吞下了陕虢、河中,继续保持着一年并一镇的传统——今年还在努力吞的河中镇有些大,可能暂时还吞不下。

    陕虢、河中两镇七州之地,对灵武郡王大业的重要性母庸置疑。关中的东部门户,得之就有了更广阔的后方。

    现在,大概是想好好进行整顿,于是黄滔接到了调令,出任保义军节度副使兼虢州刺史。

    保义军只辖陕、虢二州,陕州向来是节帅兼任刺史,今又将虢州单独拿出来给黄滔,分李璠之势的意图非常明显。

    但现在应该还不会动他的位置,因为时间太短了,面子上不好看,容易让投效之人心寒。

    黄滔估摸着,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李璠多半就会移镇了,届时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任保义军节度使。眼下这个职务,就是一个跳板罢了——但也是关键的一步。

    “能得此良机,离不开使君举荐之德。”赵观文在马上行了个礼,道:“日后但有差遣,绝不推辞。”

    黄滔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当了官后,再不复文人的洒脱。能下定决心,挂印而去的毕竟是少数。名利二字,世上又有几人能看开呢?

    车队一路东行,经陇州进入凤翔府。

    翻越陇山之后,黄滔、赵观文二人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

    折家终究是武夫,治理地方采取的是随遇而安、无为而治的方式。说白了,就是放任自流。

    军纪似乎也很一般,从百姓脸上的畏惧之色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凤翔府当地百姓对新近上任的节帅折嗣伦评价不错,认为比他爹强多了,至少懂民间疾苦,也不辞辛劳,经常巡视辖下州县。只是时间尚短,尚未看出变化。

    在龙尾驿休息之时,黄滔前去凭吊了一下战场。

    十余年前,尚让领五万大军从长安出发,西征凤翔。丢下朔方节度使不做,也要来勤王的唐弘夫于此大败巢军,斩首两万余级。

    这可能是巢入关中之后最关键的一战。

    在很多人投降黄巢,接受伪职,天下诸镇迟疑观望的关键时刻,龙尾陂大捷横空出世,让人觉得唐室气数未尽,尤有可为。至此,诸镇援军开始向关中进发,甚至就连遥远的荆南镇都派了五千兵。

    藩镇精兵云集关中,很快便把十五万巢军给打得落花流水,亡命奔逃。

    但如今看来,巢乱终究只是个开始,朝廷气数依旧在不可抑制地消散。

    心向朝廷的人,怕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吧?黄滔看了看跟他一同前来的秦州学子,他们怕是一点对朝廷的归属感都没有。

    能到州县经学读书,似乎仰赖灵武郡王,能出仕做官,还是靠灵武郡王,那么凭什么还心向朝廷?

    来自秦州州学的五名学生,以及来自上邽、伏羌、陇城、清水、成纪五县的十名学生,此番将分到虢、晋、绛总计三州二十三县(缺卢氏县)中出任各级官员。

    总计一百多个有品级的职位,外加数量更多的诸如典狱、问事、白直、仓督、市令之类的杂任(吏职),相当部分会落到经学学生的头上,他们能不感恩戴德?

    州县经学学生,就出身而言都不怎么高。高门大族一般都有自己的私学,甚少有到官学里读书的,即便愿意来,一般也不挑他们,而是把机会留给更多的小门小户的学子。

    谁说读书无用?如今机会不就来了么?

    可别小看像县司户、司法、录事之类的杂任职位,多少人还求不来呢。上任之后,即便是下县,月俸也有两三千钱,再加上其他不可言说的收入,养活一大家子绰绰有余,甚至还能供养子孙读书或习武,这就奠定了一个小家族的根基。

    而这些小家族,只会对灵武郡王感恩戴德,是他最坚实的支持者。

    朝廷?朝廷给过我什么好处?陇右、河西还是灵武郡王派兵收复的,经学也是他花了多年时间兴办起来的,州经学学生一月二百钱的补助,也是灵武郡王出的,朝廷出过什么力?

    “民”心,就是这么来的。

    这需要你耐得住寂寞,长期投入大量资源,不指望几年内就立竿见影出效果,最后收获甘美的果实。

    灵武郡王办的每一件大事,如武学、经学、马政之类,都非常有耐心,如今陆陆续续开始收获。

    再过个六七年,农学、工学学生也将陆陆续续出现,他们同样可以任官,届时灵武郡王统治区的根基将会更加牢靠。

    兴办教育,投入固然大,但收获同样很大。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回报周期有些长,一般人没这个耐心。

    六月底,一行人抵达了长安,宿于进奏院在万年县购置的一处农庄内。

    进奏官赵光胤亲自前来拜会黄滔。

    他今年考取了进士,未来说不定会出任地方官员,再加上两位兄长的地位,黄滔对他也不敢轻视,客客气气的。

    “一别长安经年,怪想念的。赵邸官终日住在这个烟花之地,可比我等自在多了。”黄滔笑着说道。

    “哪有那么好!”谁知赵光胤却叹了口气,诉苦道:“长安局势不靖,暗流涌动,我都想跳出这个火坑。”

    “哦?”黄滔奇了,问道:“长安太平无事,怎么就是火坑了?”

    “神策军捧日都都头西门昭跋扈无比,目中无人。玉山都都头时瓒也不是什么好人,徐镇将校子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闹得京城乌烟瘴气。听闻李匡威即将入朝,已至陕州,这人是好相与的?京中百姓,对幽州兵可没什么好观感。”赵光胤说道。

    西门昭,原名符道昭,西门重遂假子,秦宗权旧部,素有勇武之名。

    时瓒不用多说,年少习武,上过多次战场,与朱全忠的大将朱珍、霍存等人正面拼杀过。

    马上还要来个李匡威,还有跟着他过来讨生活的亲兵、党羽数千人,是甘于人下之辈?

    这长安,可有的热闹呢。

    “还不如跟着黄使君去虢州,便是当个参军事也好。”赵光胤叹道:“那里才有机会。”

    黄滔笑着开解:“赵郎君何急耶?进奏官何等关键,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帮大帅打探朝廷消息,公文往来,这可是要害位置。朝堂诸公有个风吹草动,你传过去一次,大帅就会想起你一次,唉,你啊!”

    “我只想做点实事。读了那么多年书,总有些抱负。进奏院这地方,无法施展。”

    “这……”黄滔倒有些理解他了。

    读书人嘛,总有点志向的。治军理民,造福一方,确实更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

    “慢慢来,不要急。”黄滔只能这么劝了:“最近长安可有什么消息?”

    “最大的消息,莫过于李匡威入朝。还有传闻,护国军节度留后王珂要入朝了,但朝廷还未正式除官。”赵光胤说道。

    王珂入朝?这倒是值得玩味。黄滔暗暗思索。

第六十六章 抵达

    离开长安之后,黄滔一行人继续东行,抵达华州时已经是七月初六了。

    “王队头,往东边去很危险吗?为何要镇国军护送?”普德驿外,黄滔问道。

    “王队头”就是王郊,刚在华州休整完毕,这次又领受任务,带黄滔一行人前往陕州面见李璠——节度副使新官上任,当然要先去顶头上司那里报道。

    “黄使君,我不是镇国军的人了。本队五十人已被编入保义军,补充战损。东行之事,乃军令。”王郊回道。

    编入保义军的自然不止这五十人,事实上多达三千人。

    这三千人编成一个都,以天柱军老兵和下级军官为骨干,补入镇国军士卒,由天柱军十将王建及统领。他现在也是保义军左厢兵马使,正儿八经的藩镇高级军官了。

    邵大帅是讲究人,喜欢装样子。李璠节度使的头衔短期内是不会摘掉的,也不会让他移镇,那么就先从蚕食做起。

    这几个月河中打得热火连天,垣县、霍邑、汾水三个战场同时开战,河洛这边整体转入守势,但这并不意味完全停战了。

    事实上保义军、河源军、积石军、顺义军轮番出击,强攻渑池、双桥,人员损失不小,尤以保义军为甚。

    李唐宾也是个狠人,在估摸着陕虢军士们差不多已到极限,再强逼他们就有可能哗变时,方才让他们撤下来休整。但出征时齐装满员的万余兵马,从去年打到今年,已经不足八千。

    李璠想要恢复实力,但发现没钱募兵,因为邵树德催索得紧,不断要钱要粮,竟是把陕虢府库给掏空了。

    他现在也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张全义的感受。李罕之三天两头过来要钱,不给就把河南府的官员吊起来打,张全义忍无可忍,最终背刺了他的兄弟,投靠朱全忠。

    李璠敢背刺邵树德,投靠朱全忠吗?他不敢!因为他们的地盘不接壤,陕虢东面还有河洛经略使李唐宾辖下的数万兵马,境内有大量退下来休整的朔方军和羌胡部众。

    西面有潼关镇国军以及邵树德的“忠犬”王卞,北面是邵树德附庸河中节度使王瑶。

    怎么造反?难不成入熊耳山落草为寇,当草贼?

    左思右想之后,李璠退了一步,打算先缓一缓。也许今年邵树德得了河中,就去搜刮王瑶了,不再盯着陕州要钱了呢?攒点钱,再募个两三千兵,实力就慢慢恢复了。

    但邵大帅太讲究了,知道保义军连续征战,损失较大,于是直接给他补了三千兵,就是王建及的这支部队了,由陕虢供养。

    李璠感不感动?

    “既有军令,那便走吧。”黄滔点了点头,说道。

    “使君稍等,我等还要带家小一起东行。”王郊又道。

    “家小?”

    “镇国军来源复杂,有州兵,有在成、阶、河、渭等州招募的羌人,还有降兵。有家小的不多,咱们队五十人,只有九人成家了,都在那边。”王郊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做饭的一帮人,说道。

    黄滔看了过去。

    只见几十个男男女女围坐在草地上,用陶罐煮着东西。

    小孩手里抓着果子,一边吃一边打闹。

    “怎不见牲畜?”黄滔看见了堆在一起的各种简单家什,但没看见牲畜。这就奇了,邵大帅治下的地盘,也许粮食产得没中原多,但牲畜是家家户户都有的。

    “平日里都住在潼关旁边,也不种地,自然没家畜。”王郊解释道。

    城傍!黄滔很快想到了一个词。

    “秦、成、岷、渭、河、兰六州有高丽、羌兵”,黄滔熟读各类书籍,当然知道这句记在《大唐六典》里的话。

    高丽被灭国后,很多百姓被迁移到内地,陇右当然也有。蕃人为大唐打仗,领赏赐,其家人就住在城下,搭个房子。有的还继续放牧种地,但更多是靠赏赐生活,已经脱离了农业生活。

    这些城傍子弟武风浓烈,野性难制,但如果募入军中,让他们习惯并适应了军中规矩,练个几年,就是好兵,盖因他们都有一定的基础。

    正所谓“生长边城傍,出身事弓马;少年有胆气,独猎阴山下;偶与匈奴逢,曾擒射凋者……”

    城傍子弟啊,安禄山的一大兵源,黄滔对此心绪复杂。

    纯纯的募兵,自己和家人都不种地放牧了,完全靠从军得来的钱养活全家。

    “为何不置办些土地?”黄滔问道。

    “华州哪还有地?”王郊摇了摇头:“这边人太多了,本地百姓都没多少地,又能分出多少给外人呢?河源军、积石军在华州、同州安家,华州王卞杀了不少人,但大部分军士家里还是没地。我听一个汴州降人说,河南那边也是这样。军士们在汴州旁边买不到地,索性不买了。”

    黄滔了然。

    如今各镇节帅,恨不得把所有军队都放在身边,生怕被人拉走造反。即使必须设立外镇军,也是不情不愿的。

    但理所旁边哪有那么多地?

    邵大帅麾下十几万大头兵,以前绝大部分都把家安在灵州。但怀远县就那么大,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有地,便是有钱也买不到。而到远一点的地方,或许可以买到,但这有何意义?收租都极为麻烦,索性不买了。

    让节帅们把兵散到各地,那是万万不能的,他们怕被人造反全家死绝。那就只能尽可能往身边聚拢,幕府花钱养起来了。

    按照如今这个趋势,如果邵大帅以后得了天下,全国有五十万军队,至少也得有一半驻于京城内外。这些人,注定大部分是连家人都不事生产的募兵武夫。

    眼前这数十城傍子弟,就是未来的缩影。

    “军中老卒都说,如今土地最多的,应该就是铁林、武威二军了。”王郊走过去和那群人说了会话,然后又回来,道:“这两军将士,去怀远去得早,有不少人买了地,让家人或亲族耕种。但其他的,就很少了,镇国军这种新组建的,就更不可能了。不过这样也好,让搬到哪儿,房子一发卖就行了。或者房子也不要了,哈哈,太破了,到新家重新盖一个,要不了几个钱。”

    黄滔一听也笑了,道:“这样倒省了不少事了。大帅如果常驻河中,让将士们搬过去,倒省了不少事了。”

    当然,黄滔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灵州如今也算有点繁华了,虽然不及长安、汴州、魏州、晋阳这些大城市,但也不是一般的州府能比的,将士们肯定会有情绪。更何况终究有人买了地,还有人在房子上花了不少钱,处理起来还是很棘手的。

    而且,这样的军队无牵无挂,也很危险啊。他们现在对大帅是忠心的,但对大帅的儿子,还有那份忠心吗?

    黄滔在驿站外想了半天,只觉无解,直到王郊过来告诉他可以上路了,这才清醒过来。

    城傍少年好奇地看着他。

    他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差,脸色也很红润,显然并不是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家孩子。游戏玩乐之时,还随手拿着果子在吃,他们家又不种地,这只可能是买来的,由此便可管窥其生活状态。

    “你这郎子,甚是顽劣,可知邵大帅?”路上闲着也是闲着,黄滔便揪住一少年,和他聊了起来。

    为什么说他顽劣呢?

    黄滔一行人带了不少备用马,没马鞍的那种。这少年不知道从哪寻来一个马鞍,直接追上一匹正在小跑的马儿,套上马鞍便骑了起来,让人目瞪口呆。

    被王郊抓住后,他还大言不惭,说要带着马鞍去和汴贼打仗,一箭射死人家,然后抢马。

    “你这老头莫不是戏我?”少年斜睨了他一眼,道:“渭州何人不知邵圣?”

    少年这话倒让黄滔不好接了。

    他在河陇为官数年,知道一些当地的情况。秦州还好,但再往西就不一样了,正如当年河北人只知安史二圣,那些地方的蕃汉百姓很是愚昧,只知灵州邵圣。但乡野少年可以这么说,他不行。

    “你既知邵——邵大帅,那老夫可就有说道了。”黄滔险些被少年带歪,将“邵圣”二字说出口,只听他道:“大帅最重规矩,随意抢夺他人马匹,可是要锁到军中法直官那里定罪的。”

    “不过是借着玩玩罢了,你这老头也太小气。”少年脸色一变,都囔道:“圣人既这么说,以后不做了便是。”

    “孺子可教也。”黄滔笑了笑,道:“等你再长大些,可去投军,拿了赏赐后自己买一匹骑,不比抢夺他人的好?”

    “汴贼的也不能抢?”少年听到“投军”二字,立刻来了兴趣,问道:“汴贼的圣人是谁?”

    “这……”黄滔默然片刻,方道:“汴州是东平郡王朱全忠的理所。”

    “那就去抢汴贼的。”少年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了一把小刀,道:“我现在只有马鞍,没有马,等我杀一个汴贼,就有马了,然后去杀了朱全忠。邵圣大悦,说不定赏我百十个汴贼奴仆,那我就是个贵人了。听阿娘说,我家祖上是高仙芝后人,也是贵人呢。”

    黄滔大笑,道:“那你可得勤练武艺。”

    一路上有人陪伴闲聊,倒也不寂寞。

    七月十七日,一行人抵达了陕州。王郊完成了使命,随后便带着49名军士及城傍男女离开,到浢津驻地向兵马使王建及复命。

第六十七章 兵乱

    “这粟米莫不是会州运来的?”王郊吃了两口黏稠的粟米粥后,奇道。

    “想什么呢?”白五郎笑骂了一声,道:“会州那么远,如何运来?这是延州粟,从大河上运来的。不过确实好,拿到陕州去卖,一斗能卖百余钱。”

    陕州去年遭了灾。按照国法,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以上免部分赋税,损六以上全免,损七以上连课役也免了。

    王郊不知道陕州灾情是什么样,反正没免,但粮价大涨。来的路上,他甚至看到很多百姓在晾晒桑甚,曝干后收起来——陕虢百姓,每家都有几十株桑果树,桑甚干、枣子是粮食收成不佳时的主要食物来源。

    白五郎家有三个小孩,都很小,比较贪嘴。偷偷拿家里的粟米去与人换桑甚、枣子吃,换得比较亏。他知晓后,也没多说什么,作为军士,一年领24斛粮赐,供一家吃完,往往还能结余个几斛。灾年不容易,能帮就帮一点吧。

    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二人仔细一听,原来是有商徒车队经过,要经此北上渡河,前往平陆。

    白五郎的妻子昑屈氏匆匆进屋,取了一匹杂绢,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白五郎抬起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去岁领赏,光绢就领了十匹,全家六口人,做衣服、鞋子、头巾之类的共用去八丈,也就是两匹,剩下八匹,根本用不掉。拿去换家中需要的物事,倒也没什么。

    只是,眼看着编入保义军了,看样子要一直驻扎在陕虢,他就起了购置宅子的心思。

    目前他知道附近有两家人在卖宅子。一处比较简陋,只有一间房,东西并基一丈六尺八寸,南北并基七尺八寸,加上屋内的一些物事,卖家要价26斛2斗4合粟。但这宅子太小,不适合他家,挺适合王郊这种未成婚的人。

    另一处就大多了,好几间房,要价68斛4斗,并且粟麦各半。

    这个价格对他而言不是小钱,但也不是买不起。按照陕州的粮价,一缗八百钱,可买七斛多粟,去年在十匹绢之外,还领了好几缗钱的赏赐,一年的收入买这宅子绰绰有余,还能剩下不少。

    王郊看了白五郎一眼,道:“那个宅子别买了,说不定哪天又要换地方了。到时候不好发卖,这钱就白扔了。”

    “这……”白五郎闻言有些迟疑,道:“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哪有什么风声!”王郊迟疑了下,还是说道:“上次碰到乌兰县的金三,他在河源军当骑卒,说保义军在大帅那里不讨喜,今年秋收后还得出动。金三说话挺准的,料事必中。我觉得也不无道理。”

    “是挺有道理。”白五郎叹气,道:“李璠算什么东西,他也能当节度使?我看哪,大帅非得把他手里的本钱耗完了才肯罢休,只是连累咱们了。”

    王郊默默地吃着粟米粥和羊肉,不说话。

    “不过该买还是得买。”白五郎一拍大腿,说道:“打完仗总还得回来吧?浢津这地方,我喜欢,比会州好。再者,也不贵,买就买了吧。我家大郎身子骨弱,怕是当不了武夫了,以后留给他,就在陕州扎根算了。”

    “不贵”!好吧,大唐武夫,就是这么豪横。

    艰难以后,国势日衰,但武夫收入却直线上涨,便是一个大头兵,收入也是衙门小吏的好几倍。

    肃、代那会,按制,一军12500人,一年光绢帛赏赐就15万匹,人均12匹。

    此外,这个军还有金银饰鞍辔各二十具、锦一百匹、彩色绫一百匹、绯紫紬绫二百匹、色罗三百匹以及男女锦袍、银壶瓶、锦褥、紫绫褥之类的高级实物赏赐,都有定数,用来额外奖励表现突出的个人。

    这是实物赏赐,还有钱赐、粮赐!

    大唐花在一个武夫身上的钱,可能是古时单个军士的好多倍。

    正所谓:“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夫兴师不有财帛,何以结人之心哉!”

    这就是大唐武夫的价值观,你给够钱,我来玩命。

    当然以上是朝廷规定,各藩镇依照自身情况,有的比这还多,有的少——但不能少太多,不然小心被砍死!

    不过随着经济逐渐下行,到了五代末年,这个标准就下降太多了。到了北宋,收入较高的禁军一年得到的各种粮食、财物,折合成晚唐军士的收入,大概只够抵消他们的粮赐,综合下来只有唐代藩镇兵收入的三分之一多一点。

    140万大头兵,竟然从武夫变成了丘八。

    王郊、白五郎二人吃完后,便出门闲逛。

    听周围人闲聊,得知这个商队竟然来自甘州,要到河东、河北去做买卖。

    王、白二人都是会州会宁县的,出来从军这几年,见识大涨,知道会州新泉军往西便是凉州,凉州再往西就是甘州了,那是回鹘人的地盘。

    怎么?甘州回鹘以前不是喜欢劫掠商旅么?现在改自己当商旅了?劫道的营生不做了?

    围在商徒身边的人还挺多,但主要是军士家人在买。商徒也知道他们有钱,一个劲地用蹩脚的官话吹嘘带来的商品。

    王郊看着看着,突然起了一阵莫名的熟悉之感。

    当年在会州乡里,那个赵家商队里的商徒,也是这般摇唇鼓舌的。

    也不知道爷娘在做什么?弟妹还好么?

    阿爷年轻时落了一身伤,阴雨天是不是还会隐隐作痛?

    商家还在卖力地吹嘘,但王郊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好像非常遥远的当年。

    那一年,年轻的他名动会州乡里,走马驰射,十中四五。

    那一年,他们父子二人跟着新泉军的孙队头去掏吐蕃人的哨铺,初出茅庐的他被骂得老惨了。

    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兵马使有令,尔等两日内回营,准备开拔!”远处驰来一骑,用他那破锣般的嗓子给大伙送来了“噩耗”。

    白五郎破口大骂:“每次来都没好事。”

    王郊倒没觉得什么,拿命换钱,本来就是武夫的宿命,没什么好说的。

    比起小命,不能出人头地才更让人难以接受。

    这次开拔,应该不是换防之类了,多半是要见仗的。至于进攻的目标,其实只有一个:河南府渑池县。

    七月二十五日,三千军士在浢津军营内集结完毕。

    按册点完名之后,全军开拔,往崤县而去。

    王建及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正不停地向幕僚抱怨:“大帅屯于河中,河源、积石、铁林、振武、天雄五军人员大整编,一下子少了五支可以厮杀的大军,这还打什么打?天柱军、保义军、顺义军、义从军横山都,不过两三万人,还不能全动员,又是去给汴军挠痒痒呢。”

    幕僚很尴尬,只能回道:“东主,还有一万多蕃人呢。”

    “蕃人没那么傻,在渑池县城下死了那么多,如今肯不肯血战都是两可了。”

    “如果折宗本在唐邓随发动攻势,或可撬动整个大局。东主,经略使有没有说过两军联合的事情?”

    “别指望折宗本了。”王建及嗤笑一声,道:“他带了九千凤翔兵南下,而今已有两万余人,兵力大增,战力却大大下降,这会应该在急着整顿部伍呢。而且,唐邓随三州,不是咱们打下来的,而是分割山南东道后新设的藩镇,内部关系复杂着哪。折宗本一年时间能理清?我看够呛。他能好好守着唐邓随,不让人打败就不错了。与其指望折宗本,不如寄希望于二朱、时溥,他们是在真刀真枪与汴贼干。”

    “东主,说到二朱、时溥,听闻封使君在青州吃了闭门羹,此事真耶假耶?”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道听途说。”王建及道:“王师范在青州开学馆,延揽儒士,终日与儒生厮混,不理军务,看样子是读书读傻了,竟然指责大帅跋扈桀骜,轻慢君上,非人臣之道。我就奇了,这哪里冒出来的忠臣?他亡父王敬武当年还接受过黄巢伪职,又是兵变驱帅当上的节度使,儿子摇身一变就成了忠臣?定是装的。”

    幕僚闻言叹息:“王师范愚不可及也!一心想着保境安民,但如今这世道,岂非妄想?朱全忠一旦攻破二朱,必进军淄青,王师范一儒雅之士,又如何敌得过豺虎?”

    王师范这个人,他也有所耳闻。少年继位,智杀准备造反的衙将卢弘,平定割据棣州的张蟾,表现可圈可点。

    但做完这些后,他就马放南山了。醉心于儒学,与一帮儒士高谈阔论,家中藏书破万卷,与山南东道的赵匡凝其实有几分类似,二人应该成为知己。

    “王师范此人,心中还是惧怕。”王建及倒是看得很准:“惧怕打不过朱全忠,因此根本不敢得罪。咱家大帅毕竟离得远,骂两声表表忠心,期望朱全忠心中喜悦,就不去打他了。”

    “大帅此番据有河中之后,便可大举攻伐朱全忠,王师范这类人,以后定然不敢胡乱说话了。”幕僚笑道。

    “不可能大举攻伐的。轵关道能摆的开几个兵?新安渑池道又能铺开几支部队?等哪天趟过这片山区之后,再谈大举攻伐吧。”王建及想起了昨天从陕州路过的一支蕃兵部队,以河渭羌人和青唐吐蕃为主,一共六千户,应该是派到大坞城一带戍守的。

    听闻路上还有一支从河西出发的蕃兵,以凉、甘杂胡为主,一共五千户。

    大帅的蕃兵,用起来可真带劲,渑池县早晚被蕃人的汪洋大海淹没。

    一波又一波,仿佛变戏法一般,永远没有止境,你永远不知道他还能掏出来多少。

    七月二十八日,保义军左厢三千军士抵达了崤县,此时前方传来消息:双桥寨被攻克,汴军犄角之势已破。

    得,不用任何人提醒,王建及也知道,到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武夫提头卖命的时候了。

第六十八章 手段

    崤县郊野到处是待收割的麦子。

    军士们路过之时,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河洛这地方,多的是厮杀的大头兵,但粮食一直以来都是紧俏物资。

    大坞城建立之后,防线往东推了三四十里。崤县顿时成了后方,五千户华州夫子、横山党项在此生活,已经收了两茬粮食。

    去年年底的时候,崤县五名主要官员、若干杂任陆续到位,灵州还有农学博士带着学生来指导百姓耕作。

    这个凭空生造出来的县,已经成了河洛李唐宾集团的重要休整地,以及各衙门集中办公的地方。

    听闻还有个渑池县,县理在大坞城,不过那里是前线了,到处是蕃兵与衙军,可没人种地放牧。汴军那边也有个渑池县,县理在旧址——都是大唐治下,但却有两个渑池县,两套官员班子,互不统属,双方在这片山区的争夺可谓已经白热化,有当年后周、北齐的味道了。

    三千人马沿着驿道一路东行。

    路两旁的正在割麦子的农人站起来捶了捶腰,情绪复杂地看着这些意气昂扬的武夫。

    终日劳作,结余大部分要被拿走养这些武人。但武人们幸福吗?几乎每个月都有棺椁从东面运回来。

    能混上棺椁的,至少也得是军中副将或者蕃部小头人级别。普通大头兵,刨个坑埋了就完事了,哪用那么麻烦?他们在后方的家人,甚至都不一定清楚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死在哪里。

    提头卖命,公平买卖,没什么好说的。

    农人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继续割麦子。汗水沁入泥土之中,一点一滴。或许辛苦,但至少能和家人团圆,似乎也不错。

    二十九日,大军宿于崤山之下,镇守胡郭城的符存审亲自赶来与王建及叙旧。

    “杨师厚去蔡州了,也不知道近况如何。”符存审看着东行的王建及,有些羡慕。

    他守胡郭城很久了。

    手底下最初只有少许来自天柱军的老卒,以横山党项山民为主。守城一年之后,这支部队已经被他练得如臂使指,不但能击退从南边攻过来,试图绕到二崤山北边的汴军,偶尔还能冲下山还以颜色。

    但李唐宾迟迟没有调他去别的地方。没有机会,如之奈何。

    “杨师厚现在还能蹦跶蹦跶,待再过两年,蔡州遍地烽火,他手头就那点兵,能济得甚事?还不如投过来。”王建及回想起了当年从河阳一路前往灵夏的旧事,想到妙处,与符存审相视一笑。

    那年的荒唐事啊!

    一人发一根削尖的木矛,以四百河阳兵为骨干,带着几万百姓,浩浩荡荡穿州过县。

    “此番东行,保重。”

    “放心,汴贼西守东攻,没什么的。”

    八月初一,三千人抵达大坞城。

    城内外人声鼎沸,操着各种不同语言的蕃兵鸡同鸭讲,乌烟瘴气。

    骑兵从这里出发,活动范围大大增加,一般要到东面百里外的硖石堡,才会遇到汴军骑卒。

    说骑卒也不准确。他们是骡子军,遇到夏军骑兵时,往往下马作战。

    骡子军如今最主要的工作,大概就是护卫在步军两侧,远远驱离骚扰的夏军游骑。

    他们曾经试图奔袭过崤县,但大坞城建起后,注定了大队人马无法通过。而过去的是小股游骑的话,没有意义,会淹没在五千户土团乡夫的汪洋大海里。

    夏军也曾经派骑兵从大坞城出发,奔袭汴军后方。他们面临的困难是一样的,堡寨众多,分割了你的兵力,最坑的是,新安以西都是一片白地。

    双方的骑兵、骑马步兵,在这片山区完全成了从属于步兵的辅助部队,最终还是得老老实实啃堡垒,层层推进。

    八月初三,王建及带着人马抵达渑池城西南。

    彼时战场上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惊叹声,千疮百孔的渑池南城墙塌陷了一大片。数千蕃兵以五百人为一营,顺着豁口轮番往里冲。

    “打下渑池县,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人皆给地。”数十骑卒绕着静待出击的众多蕃人,大声吼道。

    土地,就是邵大帅奖励给蕃人的东西。可以说是军饷,也可以说是赏赐或抚恤。反正依照李唐宾这个不断派炮灰送死的打法,如果全按正规衙军的抚恤来养,财政是支持不住的。

    “他奶奶的,来晚了!”王建及一拍大腿,怒道。

    “没晚!”数十骑忽然奔至,领头之人赫然便是板着脸的李唐宾。

    “立刻东行二十里至千秋亭,当道扎营。归属顺义军军使安休休指挥,不得有误!”李唐宾下令道。

    王建及愕然,还要往东?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应道:“末将遵命。”

    离开之前,还最后看了一眼正在激战的渑池城。

    如蚂蚁般卑微的蕃兵顺着豁口往里冲,不断被箭射倒,又不断有人涌上。一队接一队,一营接一营,汴军连修补城墙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点点往里挤。

    纯靠人命硬填!王建及叹了口气,走了。

    ……

    新安县之内,胡真坐立不安,额头生汗。

    朱全忠侧躺在胡床上,目光阴鸷,表情凶狠:“西守东攻,你就守得这个样子?大顺二年腊月,我亲领十万大军,将邵树德赶回了陕州,可现在呢?大顺三年,夏贼复来,连破数寨,置崤县,筑胡郭、大坞二城,已是出了陕州,在河南府获得了立足之地。今岁,贼兵还来,眼下兵围渑池,你指望他们粮尽退兵吗?”

    “大帅,末将无能,请责罚。”胡真起身,真心实意地说道。

    河南府这个烂摊子,他是真的没什么好办法。就这么点兵,够干啥的?

    而且夏贼的攻势太勐了,那些蕃兵简直就不算人,死了一群又来一群。双桥寨之战,事实上寨子里准备很充足,但蕃人轮番围攻,前后死伤三千余人,硬是把这个寨子破了。他都不在乎人命,你还能说什么?

    派出去的援军也经常受阻,更何况他也没多少援兵可派。从夏贼第一次出陕虢开始,他们就在不断地接近洛阳,如果再不重视西线,胡真怀疑早晚让他们推到新安城下。

    朱全忠盯着胡真看了半晌,差点就把手头的一方石砚给砸过去,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罢了。”朱全忠坐正了身子,道:“待徐州克复之后,大军回返,届时给你增兵。”

    洛阳,是汴州西面的屏障。打成一片白地其实没什么,因为本来就没多少人,但绝不能丢失。

    一旦丢了,夏军就出了山区,可以河洛为基,攻郑州,这是到了核心腹地了。

    河南府可以坚壁清野,郑州怎么搞?而不坚壁清野,就意味着夏贼的骑兵活动范围加大,难以限制,战略上非常被动。

    “大帅,徐州竟要破了?”胡真有些惊喜地问道。

    “尚未得手,不过快了。”说到这事,朱全忠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徐镇将士饥疲,不断有人越过城垣投降。时溥,撑不了多久了。”

    而灭了时溥势力后,朱瑄、朱瑾兄弟俩就是瓮中之鳖,早晚覆灭。

    这三个混蛋,唇亡齿寒的道理倒是挺懂,互相救援这么多年,等于是在同时打三个藩镇。时溥死后,朱瑄、朱瑾便一起下去陪他吧。

    “攻灭时溥后,下一步便是攻二朱。西面,给我稳住了。”朱全忠严肃地说道。

    天平、泰宁二镇,打了这么多年,就差最后一口气了。或许只需要再加把劲,就能把二朱灭掉,正式吞并此二镇。

    这个时候若抽兵西调,给二朱喘息之机,实在不甘心!

    不过在灭掉二朱后,西面的问题就不能拖延了。

    邵树德居然兵进河中,隐隐威胁到河阳。纵观其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朱全忠只有一个感觉: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陕州东出,筑垒推进;兵发河中,出垣县入王屋山;唐邓随设镇,折宗本亲任节度使。

    这三件大事,哪一件不是针对他的宣武军?

    这样的人,头脑清晰,目标明确,最是让人觉得害怕。

    若像李克用那种,一会打这个,一会打那个,反倒没那么值得担忧了。

    对了,李克用在幽州。是否可以离间一下这对假兄弟呢?

    朱全忠暗暗思索,如果河东能牵制几万夏军兵马,那就不足为虑了。他将有足够的时间在扫平二朱之后,征讨王师范,将淄青镇也拿下。

    这事得好好想想!

    纵横捭阖,不外如是。这天下,又岂是几个人在打仗?到处是藩镇,合纵连横之辈的乐园。今日是敌人,明日也可变成盟友,反之亦然。

    邵树德悍然侵占河中,就不信天下有识之士看不出来其威胁。

    后周没有河中之前,很容易就被北齐军队突入关中,但在河中筑城戍守之后,形势开始逆转,关中成了大后方,而在河中筑造的城池成了前出基地。

    后周已现,北齐还没影,天下诸侯难道不震怖?

    朱全忠觉得,或许该调整一下方略了。除了攻二朱的既定目标不变之外,对其他藩镇的态度该做些调整,尽可能向他们说以利害,联合起来对抗邵贼。

    得了河中的邵贼,与没得河中的邵贼,完全是两回事。

    ……

    汴州城内,敬翔正在处理公务。

    作为朱全忠事实上的首席幕僚,他基本上什么事情都要过问。

    复州被围,武昌军杜洪遣使求救。无兵可调,只能多加安慰。

    葛从周言唐邓随多新附之辈,人心未固,请求增兵攻打。无兵可调,只能给他几千州县兵,大帅许其募蔡人入军,聊做抚慰。

    张慎思与高仁厚在王屋山一带拉锯,关城整修完毕之后,请求率军返回。大帅许之,征调州县兵及土团乡夫若干戍守新建关隘。

    已经与渑池县失去了联络。硖石堡镇将来报,夏贼在千秋亭立寨,还有大量民夫往这边开进,似要筑城。

    又来这招!

    敬翔叹了口气,这李唐宾是属乌龟的,怎么这么喜欢筑城?

    千秋亭筑完城后,位于其西面二十里的渑池县就多了一道屏障,是否又要玩之前在崤县安置百姓,且耕且战的把戏?

    今天过问的四件事,都与夏贼有关。

    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敬翔仔细想想,觉得和如今宣武军的战略有关。

    二朱、时溥看起来好像就差一口气了,你能忍着不去打吗?或许只要再多攻几个月,就可以吞并这三个藩镇,实力大增。

    基于这种考虑,一味在西线对夏贼绥靖,造成了如今这个困局。

    敬翔想了一会,便坐了回去,提笔给朱全忠写信。他的意思是,建议自家主公改善与李克用的关系。邵树德夺了河中,李克用焉能不惊?纵使两家不能联合,至少也可表明一个态度,不至于剑拔弩张,互相耗费精力。

    大帅领主力攻夏贼的时候,李克用只需默契地观望,不要趁火打劫即可。若能在北线配合,攻朔方,那邵贼可就要有大麻烦了,虽然李克用多半不会这么做。

    信很快送到了尚在新安县一带巡视、奖赏军士们的朱全忠手里,他不置可否,但又从善如流。

    被李克用视若珍宝的面子,在朱全忠这里不值什么钱。他连提前和杨行密约为儿女亲家都敢做,人家拒绝了也不恼,继续写信吹捧,如此心性,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朱全忠找来文吏,当场写了一封信,交由使者送往河东。

第六十九章 整顿

    幽州蓟县,大群牛羊被赶了过来,集中宰杀。

    城内驻了太多晋兵,好吃好喝供着,每日里消耗的酒肉就不是什么小数目。

    府库已经完全空了,绢帛、皮子、铜钱、药材等等,晋人什么都要,什么都搬走。

    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积蓄,全都化作了晋兵的战利品,可怜可叹!

    幽州,国朝以来几乎就没遭过什么兵灾,便是丧乱之时也没什么大事,这得多少财富?

    大街之上,三三两两的晋兵随意走进食肆,吃完后就走,一副高高在上的征服者模样。

    有时看到漂亮女子,直接就掳入营中,肆意玩弄。

    整个幽州,表面战战兢兢,私底下则是暗流涌动。

    周德威匆匆进了节度使衙,禀报道:“大帅,河东有使者而来。”

    说罢,递上一封书信。

    李克用接过信件仔细看了起来,周德威侍立一旁。

    他现在也慢慢起来了。作为主帅身边人,经常得到统领部分骑兵出战的机会,渐渐攒了一些功劳。而且看现在的趋势,今后立功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或许,提拔任用新人来对冲老人的影响力,让老人慢慢边缘化,是每个主帅的本能吧?

    而且,由于河东特殊的军事体制,骑兵主要从沙陀、昭武九姓、吐谷浑、回鹘等蕃部中招募、训练,因此多数集中于李克用之手。其亲信将领,自然也容易从骑兵中脱颖而出,比如——

    李存进、李嗣昭二人,统率义儿军两千骑兵,其中李存进38岁。

    李嗣源,27岁,横冲军使,帐下五百骑,据说打算扩军,并改为具装甲骑——本来还发愁没钱呢,这下好了,发达了。

    此外还有李嗣本(先锋军使)、李嗣恩(突阵军使)、袁建丰(突骑军使)、安金全等,都是骑将,手下各有千儿八百骑。

    甚至就连李克用长子李落落,都是骑兵将领。他是铁林军使,统率三千重骑兵(非具装甲骑),李克用非常喜爱。

    今天李落落也在场,与盖寓站在一起,目光炯炯地盯着周德威,周德威也向他行了个礼。

    历史上乾宁三年(896)五月的洹水之战,李落落率两千骑屯于河岸,葛从周领步骑两千人击之,杀戮殆尽,擒落落于阵。李克用亲自去救,马失前蹄,差点也被抓,关键时刻使用了背射绝技,一击毙敌,逃出生天,但——“号哭而去”。

    为了这个长子,一生从不求人的李克用写信给朱全忠,卑言厚礼,以赎长子。但朱全忠将李落落交给魏博节度使罗弘信,让他杀了。

    不过在这个时空,他的人生轨迹又不一样了。

    “哈哈,朱全忠也有今天!”李克用将信纸拍在桌桉上,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朱三初镇汴,周边有恶邻,虎视眈眈,不得不曲意结交王铎,以朝廷大义护身。”笑完之后,李克用咬牙切齿地说道:“后黄巢攻汴,卑躬屈膝请我来救,最后怎么回报我的?”

    上源驿之变,李克用虽逃出生天,但死了数百亲信。这些人若未死,现在可能已经出了不少方面大将,名震四方,但都默默无闻地死在了一个小小的驿站里。

    朱全忠将锅推到汴军旧将杨彦洪和朝廷使者身上,说他们擅作主张,但谁信呢?

    “秦宗权复攻汴,又请朱瑄、朱瑾兄弟来救,如今又是怎么回报他们的?”李克用冷笑道:“朱三报恩,家破人亡。今日被邵树德步步紧逼,也是咎由自取。”

    “阿爷,邵树德取了河中,甚是麻烦。”李落落突然在一旁说道:“儿看高思继也挺恭顺的,每日杀羊宰牛,好酒好肉,将士们都很满意。不如就回去吧,让高思继每年解送夏税到晋阳,咱们保他平安。回去后,集结大兵攻河中。打下河中,让妹婿继续当节度使,给咱们上供。”

    周德威欲言又止。

    盖寓慌忙道:“不可!”

    李落落无奈地看了盖寓一眼,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无胆鼠辈!

    李匡筹好几万大军,强攻我河东坚阵,数冲不动,终至大败。有此强军,天下哪里不可去得?这些人啊,年纪越长,胆子越小,还不如我铁林军儿郎英雄热血。

    “大郎君此言差矣。”盖寓理了理思绪,道:“今燕人虽败,但损失的主要是幽州城内的衙军。在各支州,还有大量外镇军,这些人尚未收服,如何能一走了之?”

    “按你这么来,岂不是要长久陷在这里?”李落落质问道:“将士思归,如何能一直待在幽州?”

    其实,本来河东将士确实不想在此久留的。但李克用对军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杀人不许外,其他的只要不是倒霉正被军法官撞到,一般都无事,一时间冲澹了不少思乡之情。

    “大郎君,如果回晋阳,高思继反叛又该如何?”盖寓问道。

    “他敢!”李落落怒道。

    盖寓不答,转头看向李克用。

    人家为什么不敢?燕人好勇斗狠,习气劲悍。艰难以来,几十位节度使中,仅有九例是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就这九例,也多半是弑父逐兄上位。

    平均一个节度使也就在位几年时间,随后就被推翻,造反的传统如此深厚,为什么不敢?

    尤其是幽州特殊的外部形势,使得大量军队不在幽州城中,比如防备契丹人的山后驻军,比如防备成德镇的瀛、莫驻军。当年幽州节度使张允伸薨的时候,平州刺史张公素就直接带着部队来奔丧,成功当上了节度使。

    燕人,起码还有一半以上的实力未损,更何况人家还可以继续募兵,把兵额补齐,能不能战另说,至少气势先壮起来。

    “够了,不要再说了。”李克用挥手止住了长子和心腹谋士。

    李落落和盖寓都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等他一言而决。

    谁知李克用却长叹了声气,道:“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大帅这是从何说起。我等豪门高宅,娇妻美卷——”

    李克用抬起手,止住了盖寓,继续说道:“想当年初镇晋阳,何等风光。可这些年下来,东征西讨,鲜有收获。诸位跟我这么多年,着实受苦了。”

    盖寓、周德威面面相觑,大帅这是受刺激了?

    “当年邢洺磁三州初下,吾儿存孝功推第一,我本来是属意他的,后来给了安金俊。此番攻幽州,存孝之功又为第一,故得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替我看着山后草原之地。”李克用继续说道:“近日涿州来降,此地勾连易定,甚为紧要,须得有人镇之。”

    新毅妫三州已经被吃下,幽州被打下,涿州来降,但其余诸州还在观望,拥兵自重。此时若表高思继为幽州节度使,那么形势很快就能稳定下来。

    但昨天盖寓提出了一个新思路,那就是学学邵树德处理山南东道的手法:房、均二州划入昭信军,唐邓随置镇,只留给赵匡凝襄、郢、复三州,其中复州还得自己出兵攻打。

    如果套用到幽州镇,新毅妫三州虽然没置镇,但已事实上割据,那么是否可以再划分一下呢?

    李克用有些犹豫,但河东诸将是非常期待的。谁不想要地盘?邵树德分割大藩镇的手段就很有启发意义嘛。再说了,昭义五州不也划分了呢?李罕之是昭义节度使,但只实领泽潞二州,邢洺磁团练使安金俊领三州。

    卢龙十一州,也给大伙分一分,不能专给李存孝一人好处啊。

    群情汹汹,李克用也不好过分违拗众人的意见。

    一边是河东内部的压力,一边是幽州本土势力的反弹,李克用的这个家,也不好当啊。朱全忠在这个时候找上他,只能说算你倒霉——当然就算是平时,李克用多半也不会鸟他,他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最多兼顾一些心腹部将、幕僚的看法。

    “幽州之事,从长计议。”李克用说道:“再把这封信送到河中,交给义弟。”

    李克用最近收到了女儿的来信,说灵武郡王妃折氏请她赴了家宴,还带着她出门上香礼佛,各种礼物不断,完全是当亲侄女在看待。

    李克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受用的。

    严格来说,女儿已经是阶下囚,但却有这种待遇,还不是义弟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给我面子,那我也给你面子。

    有些事,不是不懂,而是不屑于做!

    ……

    义兄的信使快马加鞭出幽州时,邵树德刚刚在安邑完成部队整编。

    铁林、振武、经略三军抽出部分下级军官、老兵调入河源、积石、飞龙三军,再从这三军里抽调部分人员打散后补全铁林、振武、经略三军的缺额。

    人员交流一番后,难免会出现互相间不熟悉的情况,继而影响到战斗力。所以,接下来还要整训、操练、讲武,尽快拧成一股绳。

    振武、河源、积石三军离开后,留在河中的还有铁林、经略、飞龙三军总计步骑2.85万人。陕州垣县那边,则有归建的义从军青唐都、天雄军总计步卒1.5万人——吐蕃人已经转为民户,变成潜在兵员。

    河洛李唐宾那边,计有义从军横山都、顺义军、保义军、天柱军以及刚调过去的侍卫亲军,总计2.6万步骑。蕃兵数量较多,超过两万,不过其中一万人即将在渑池县编户,大概可编得不到七千户的样子,后面还会从华州再招募一部分人过来,凑足一万户,开始且耕且战。

    不知不觉间,部署在这一片的夏军正规兵力已经接近七万人了。

    接下来,武兴、固镇、赤水三军即将抵达,替换久战思归的天柱、义从、顺义、天雄四军。而这三个军的家人,已经分批登船,从胜州出发,南下河中。

    从今往后,他们就安家在晋、绛二州了。

    武兴、固镇、赤水三军军士的田地、房屋,朔方幕府出钱赎买,迁徙途中及抵达后的安置费用,也是幕府开支。

    这笔钱,不是什么小数目,只能从河中盐池里面出,一年六十万缗够不够花还不知道呢。毕竟三军总计两万四千步骑呢,人数众多。

    明年的话,要啃硬骨头了,把铁林、武威两军弄过来。

    这些事总是要办的。从灵州出发,走上两千里地出来打仗,委实太过麻烦,不利于征战中原。

    武夫又不是机器人,长时间不能和家人团聚,人家打个锤子仗,先把将帅砍了——刘仁恭能成功造反,就是因为军士们久戍蔚州,心里不满。

    便是国朝初年发往安西的戍兵(那时候的武夫还没这么桀骜……),也是鼓励家属随军的——《缚戎人》的主角就是“少年随父戍安西”。

    “大帅,前往渑池县上任的学生来了。”安邑龙池宫内,见邵树德处理完了手头的文件,亲兵十将郑勇立刻前来汇报。

    “让他们进来。”邵树德先说了一句,随后觉得不妥,便起身道:“敢去渑池上任的,那已经不是一般的学生,我得亲自见见。”

    渑池县被打下来了,杀敌三千人。至于己方的伤亡,邵树德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反正渑池县绝大部分人家披麻戴孝一点不夸张。

    攻城,伤亡就是这么大。

    现在李唐宾在千秋亭筑城,已经接近完工了。渑池县破损的城墙也在持续修缮,下一步就是将各级官吏配齐,然后展开编户、分地工作。

    蕃人拼了命,当然要兑现免费分地的承诺。其他人想来,也可以,但就要掏钱了,或者先租种公中田地。

    县令一、县丞一、主簿一、县尉一(下县只有一位县尉),外加录事一、司户一、司户左一、史四、帐史一、司法一……总计4名官员,39名杂任。

    官员和部分重要杂任职位由灵、夏、绥三州经学学生出任,其余职位就地选拔。如果军中有年纪到点的老卒,亦可出任典狱、问事、仓督、市帅之类的职位,总之尽快完善起来,就像当初崤县所做的一样。

    “大帅。”刚刚出殿门,陈诚快步走了过来,及近,低声说道:“刚刚得到消息,李克用派往郓州的史俨等将率军回晋阳,遭魏博军突袭。”

    “罗弘信不是挺会做人的么,怎么突袭晋兵?”邵树德皱着眉头问道。

    “史俨将数千骑,军纪太差,大肆劫掠州县,魏博军忍无可忍,遂突袭之,史俨遁逃。”陈诚答道:“魏博,已经不许河东借道了。”

    “这事弄得!”邵树德想了想,突然问道:“拓跋仁福已经回来,不如把他派到郓州,支援朱瑄,如何?”

    值此之时,邵树德也不得不鄙视一下自己。以前他可是经常吐槽李克用借道支援他镇的,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做的冲动,真就是慢慢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呗。

    “那得向河东与魏博借道了。”陈诚说道。

    “李杭从杨行密那回来了,待会我召见一下他,让他跑一趟魏博。罗弘信,不可能真心屈服朱全忠。若不是晋军实在太过分,借道之事绝无问题。”邵树德果断地说道,也不管拓跋仁福乐不乐意。

第七十章 新篇章

    “牒:奉处分,宰字之术,若驱群鸡,缓之则散,急之则乱。此言虽小,其理其中,知者非难,行之不易……事须差摄渑池县令。”

    “牒:奉处分,凡城一邑,皆列六曹,虽云具体而徵,岂可从心所欲。况县丞之左理也。令长惮其纠摘,猾吏禀其规程,苟能自强,何患不立……事须差摄渑池县丞。”

    “牒:奉处分,夫县尉之设也,其官虽卑,其务甚重,动则推详滞狱,静则慰抚疲氓……事须差摄渑池县尉。”

    ……

    龙池宫内,几位新官上任的渑池令、丞、主簿、尉兴高采烈,互相恭贺。

    灵宝县令杜晓也来了,他已经升任邵州司马兼营田巡官,专门负责垣、崤、渑池等县的营田事宜。

    所谓邵州,是新设立的。国朝初年曾经设过,治垣县。邵树德已经上奏朝廷,请复置邵州,辖垣、王屋、崤、渑池、硖石五县,治崤县。

    这五个县比较坑,山脉无穷无尽,黄河北岸是王屋山,南岸是崤山等秦岭余脉,地形破碎,为山势所隔,百姓在河谷地或山间盆地内耕作。崤县五千户百姓,就在这样的地形下生活,修缮国朝盛时开凿、张全义复又整修的水渠,且牧且耕。

    五个县里,崤、硖石是陕州属县,王屋是河南府属县,统一划入邵州,朝廷看了头皮发麻。但也没办法,玉山都的徐州将校子弟隐隐鼓噪,邵树德又遣人送来一批牛羊、青盐、皮毛,最后还是同意了。

    邵州隶保义军,刺史为朔方幕府互市司判官梁之夏,刚刚从灵州启程,尚未抵任。

    华州幕府判官司马邺任邵州别驾兼馆驿巡官,也在路上。

    “一见到诸位英才,我的心情就好了许多。”步入清凉殿之后,邵树德扫了眼济济一堂的学生,笑道。

    “参见大帅。”众人纷纷行礼。

    “都坐下吧。”邵树德回礼,然后吩咐亲兵去煮茶。

    “杜二郎此番前来,又与高将军一起共事了。”邵树德将目光投注在杜晓身上,说道。

    杜晓之前任灵宝令,本人才干固然不错,将灵宝县带上了正轨。但邵树德通过其他渠道得知,杜晓身边有几个幕僚是他父亲杜让能派去的,精于实务,洞悉人情,治理灵宝,他们可能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京兆杜氏的“天团”,治理一个县,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屈才了,屈才了啊,邵树德打算好好压榨一下他们,挑战下荒芜的邵州山区。

    “高公镇垣县,汴人不得进,某十分敬佩,自当拜会。”杜晓中规中矩地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郑勇吩咐了一声。

    很快,长子嗣武、嫡长子承节也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行礼,两小儿也一一回礼。

    “坐为父身侧,好好听着。”邵树德招了招手,让承节坐在左手边,嗣武坐右手边。

    “崤县去岁编户齐民,仓促间开田千余顷,种了冬麦,今岁收获,亩得粟麦八九斗。开春后又种了春麦、豆子、苜蓿,累计开田两千余顷,秋收应颇为可观。我要求不高,从今岁秋播开始,五千户百姓,至少开田三千顷,一户六十亩,三圃制下,粟麦、豆子、牧草都有考核,我军役畜、战马甚多,没有草料可不行,光喂粮食喂不起呢。”

    杜晓凑趣笑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垣县本有七千户青唐吐蕃,与汴军几次战斗,损失不小。华州会招募一批贫苦百姓到垣县入籍,凑足五千户。”

    “渑池县更大,编一万户。”

    “硖石县,一切如故。”

    “王屋县,还待夺取。”

    邵树德大体上说了几个县的安排,主要是说给杜晓这个营田巡官听的。

    这番布置,有点后世北宋、西夏在绥、银等州边境,抢耕、护耕、盗耕的意味了。

    双方在战线犬牙交错的地方招募百姓耕田,听起来不可思议,说到底还是为了就近获得粮食,减轻后勤压力。

    每到春播及收获时节,都必须重兵压阵,尤其是后者,收完自己的再去抢别人的。

    以北宋的国力,即便有黄河水运帮忙,都对长途转运物资非常畏惧。邵树德当然也想在前线收获大批粮草,就地征战了。

    崤县五千户百姓,除少量华州夫子外,大部分都是党项山民,参加过对汴军的作战,农闲时也经常训练,家中都有武器。邵树德不指望他们的子孙有多能打,但他们这些第一代人,还是敢拼命的,服从性也很好,都是潜在兵员。

    汝州的汴军,有胡郭城挡着,大队过不来,小股人马翻山越岭而来,还真不一定玩得过这些土团乡夫。所以,崤县这会基本已经算是后方,可以放心生产。

    垣、渑池二县就有些麻烦了,直面汴军威胁。一路出王屋,一路出硖石堡,还是可以骚扰到的。但既然敢设立邵州,就是欺负汴军主力在东面,西边兵少罢了。

    而且山势连绵,可以选择的路线很少,路也不是很好走,你来就来吧,巴不得你出城呢。

    如果是步兵,来了不一定回得去。如果是骑马步兵或骑兵,那我就和你耗。反正朔方军组建骑兵的成本较低,看谁耗得过谁。把你这些机动力较强的兵种耗完了,也就好办了。

    “大帅放心,某到任后,必查访各处,修缮水利,开垦田地,以济军需。”杜晓保证道。

    “好!所需幕僚、杂任,尔自专之,我一概允准。”邵树德赞许道。

    河南府鼎盛时期二三百万人口,现在十余万,主要集中在洛阳盆地。邵树德丝毫不怀疑,在洛阳以外的地方,狐狼之类的野兽数量远超人类。

    黄巢、秦宗权、孙儒、李罕之四人干的好事!

    呃,这事不能深究!张全义曾经恢复到五万户,接近三十万人口,为何现在只剩十余万?这个事情嘛,哈哈,今天天气不错,肯定是跑崤山、熊耳山、伏牛山里面去了。

    与杜晓谈完后,邵树德又看向一众经学学生,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得意作品。

    “昔孔子谓伯鱼曰:‘其先祖不足称,其族姓不足道,终而有大名,以显闻四方流声后裔者,岂非学者之效也?’尔等戒之。”邵树德说道。

    “谨遵大帅教诲。”众人纷纷应道。

    “吾儿亦戒之。”邵树德抓着两位爱子的手,道:“吾祖邵正元田舍夫也,勤而好学,披荆斩棘,开辟田宅,家境殷实。吾父清和公效命军中,苦练技艺,远近咸以为勇士。故君子不可以不学。不学则不明,不知其源,戒之,戒之!”

    “儿知道了。”二人一齐答道。

    “河南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无数,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这里决定了许多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邵树德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道:“渑池县大治,是夺取洛阳的第一步。尔等赴任之后,但凡有所作为,我都看在眼里。先祖不足称,不要紧,族姓不足道,亦无妨,尔等家族基业,皆兴于尔等之手,岂非一桩美谈?我从不吝于官位、赏赐,都好好干吧。”

    “遵命。”众人又应道。

    学生们离开之后,邵树德还坐在那里,又接见了刚刚回来复命没几天的拓跋仁福。

    “早前接到军报,银枪都与甘、凉部落联军,大破河西党项,俘斩数千,获杂畜十万。”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草原酋豪,邵树德说道:“我已决定将沙碛纳入镇北都护府管辖,建黑水城。你的部落,是继续留在沙碛,还是搬来河南?”

    拓跋仁福脸上被风沙打磨得十分粗粝,看不出来神色变幻。但邵树德何等样人,自然知道他内心在激烈权衡之中。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而是送命题。一旦答错,很可能就要被邵氏亲兵拿下,悬首军门。

    “回大帅,职愿将部落全数迁来河南。”良久之后,拓跋仁福终于放弃了挣扎,认命道。

    “你既愿来,我便将崤、渑池二县以北,大河以南的广阔山地草场划出来,一半归你,一半归李仁欲。”

    拓跋仁福一愣。

    “李仁美授首,其弟狄银阿咄欲降,我不杀他,着他领部众东迁。”邵树德说道。

    拓跋仁福谦恭地低下了头。

    他的部落比较杂。早年混阴山草原时,以拓跋党项为骨干,统领鞑靼酋豪送给他的两千帐鞑靼、回鹘部众。后来进军沙碛,连年征战,吞并了不少河西党项、鞑靼、吐谷浑以及吐蕃部众,现有大概数万口,可出动七千骑作战。

    李仁美是甘州回鹘可汗,原本实力不用多说,强劲得很。但好汉不提当年勇,甘州丢了,妻女都被别人收入房中,如今身死,其弟李仁欲年幼,手头还剩几千残兵败将,不投降能咋地?难道西奔,投靠高昌回鹘?不,他们太清楚那些人的德行了,去了只有一个下场:人被杀,部众被吞并。

    对了,李仁美的妻妾、孩儿都在甘州,周易言也没杀他们。听闻李仁欲降顺后,此人心中惴惴,将李仁美的几个年幼子女送到了灵州。邵树德遣人要了过来,这是制衡李仁欲的一张王牌,关键时刻可以打出去。

    “部众东迁之事你无须多虑,自有人办理。而今你需率众东行,借道河东、魏博,前往郓州,可愿?”邵树德问道。

    拓跋仁福被他派到晋阳,李克用使唤起来是真的不客气。交到康君立手上后,与成德骑兵连番厮杀。

    王镕手下那几万骑兵,乃安史乱军骑兵人才的正统传承。拓跋仁福这帮草原亡命徒,如何打得过他们?比骑射可能还有点优势,面对面厮杀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故损失不小。

    “此番,便给你补一千骑,从吐蕃、党项部众里招募,再配齐甲胃、器械,收拾妥当之后,就东行吧。记住,不可偷奸耍滑,否则定有追究。”

    甲胃、器械配齐之后,战斗力会有所提升,算是奖赏了。再补兵,恢复到三千骑,可以说实力大增。

    邵树德不怕他造反。

    拓跋仁福的部众、妻儿都在沙碛,可以说生死操于人手。

    他爹拓跋思敬、妹妹拓跋蒲、侄子彝昌也在灵夏,整个拓跋氏的生死存亡只在某人一念之间,选择着实不多。

    便是真反了,也无所谓。左不过三千草原骑兵,怕是还打不过天柱军的一千军属骑兵,所擅长的不过骑射罢了。

    “遵命!”拓跋仁福应道。

    “起来吧。”见他服软,邵树德说道:“好好做,奋勇杀敌,日后不失公侯之位。”

第一章 机会之地

    大顺四年八月十八,邵树德在铁林及新到的赤水军护卫下,抵达了垣县。

    义从军青唐都已经归建河洛,加强李唐宾集团,此地只有刚刚“吞吃”了五千河中降兵的天雄军一万步卒。

    此时的天雄军,甚至不如之前五千人时能打,可以说是最危险的时候。

    不过全忠兵力也紧张。

    张慎思那家伙,居然只是来修关隘的。修缮了轵关,在齐子岭上新建了箕关,然后汴军就悄然把衙军换走了,填上了州县兵和土团乡夫。

    邵树德爬上了王屋山,俯瞰大河。俩儿子站在他身边,被动欣赏着壮丽的景色——此时全忠若发兵十万,便可将邵贼父子三人一网成擒。

    “这便是垣县了。”邵树德两手牵着儿子,登上了一处更高的地方,道:“自古以来,汾束、渭水、尹洛为华夏核心之地。渭水、尹洛有水道贯通,然汾束南有中条山脉,自西徂东一百多里,又东接太行,致南北交通困难。古人披荆斩棘,凿石开道,千年来共开五道,两条主道曰虞坂颠軨道、王屋轵关道,三条次道曰风陵道、浢津道、白陉道。此时你等所见的,便是王屋轵关道,通河阳。”

    两小儿纷纷点头。

    “杜师学贯古今,也教过你们地理。轵关条,更是刚学过,可记得?”邵树德起了考较之心,道:“承节,你背给为父听听。”

    “《史记·苏秦列传》,‘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

    “南阳不是你外翁所镇吗?怎么下了轵关就到了?”邵树德故意问道。

    “阿爷,你错了。此南阳为太行之南、大河之北,即汉之河内郡,国朝之河阳镇。”邵承节一本正经地说道。

    “原来如此,为父错矣。吾儿要记住,任何人都会错,不可人云亦云。你不懂的,或许他人就懂,要不耻下问。”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杜弘徽就学识来说,比他当宰相的老哥还强。这年月,教育也是一种极其稀缺、珍贵的资源,更别说让宰相之弟和状元来当教师了。

    只要孩子不是特别傻,总不至于落后同龄人的,更何况邵树德的教育方式非常奢侈:在龙池宫的时候,特意让俩孩子学习中条山、太行山相关地理,然后借着巡视诸军的机会,带他们实地考察。

    在两个儿子身上,邵树德是倾注了极大心血的,也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轵关已明,然关西五十里还有箕关。嗣武,你来讲讲。”邵树德又看向了长子。

    “《后汉书·邓禹传》,建武元年正月,禹自箕关将入河东,河东都尉守关不开,禹攻十日,破之,获辎重千余乘。进围安邑,数月未能下。又,《三国志·魏书·董卓传》,(杨)奉、(韩)暹、(董)承乃以天子还洛阳。出箕关,下轵道,张杨以食迎道路,拜大司马。”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个儿子当然不可能现在就熟读古籍,只不过特别学了王屋轵关道相关知识,背诵了相关条目罢了。

    孩子学习是真的苦!正妻折芳霭动起手来毫不留情,礼仪、学识、武艺,都有专人教导,完不成学习目标就一个:揍!

    搞到后来,俩孩子喜欢往邵树德身边凑,因为父亲经常带他们出去“玩”。在父亲身边观政也很有意思,形形色色各路人等,让人大开眼界。

    父亲身边那个陈副使更有意思,喜欢嬉皮笑脸讲某个刚来过的人心里在想什么,曾经做过什么事,将来他想要得到什么,经常让俩小儿目瞪口呆。

    邵树德牵着孩子的手,行走在山道上。

    李克用的大儿子李落落这会已经学会了杀人与喝酒,二儿子李存勖才九岁,这会应该在学习——呃,音乐。

    朱全忠的长子朱友裕早年在家乡跟着伯父朱全昱干农活,只当他爹已经死了。因为民间武风极盛,还学会了一些庄稼把式,进山打猎之时,又磨炼了不错的箭术。

    这会应该恶补了文化知识了吧?不过也难说,十几岁就跑到了关中,跟他爹打仗,现在如何,未知。

    “绛州到洛阳四百八十里,其中半是山路。出垣县第一站,便是王屋县了,看山下的大军。”邵树德指着垣县城东正在集结的部队,道:“这便是攻王屋县的大军。”

    王屋县在黄河北岸五十里、王屋山以南十五里,处于山间河谷地带。

    赤水军五千步骑已经开始出动。

    经过了几个月的积累,垣县积存了一批粮草,主要是从绛州运来的,可以支持部队部分大军征战。

    这部分人马由卸任绛州接应使、复任河阳招讨使的高仁厚,以及赤水军使范河率领,跟随其行动的还有临时征召的三千蕃兵。

    五千户蕃人今年来得稍稍有些晚了,分配、清理完土地后,只来得及种了一茬短生长期的豆子,落雪前收获。此时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王屋县又离得不远,自然要再度出动,跟随主力大军征战,竟是一刻不得歇。

    赤水军副使梁汉颙领三千步骑留守垣县。

    邵树德父子三人在山下见到了这位朔方军中的后起之秀。

    “外舅、二位公子。”梁汉颙亲出营门迎接。

    “姐夫。”承节、嗣武二人规规矩矩行礼。

    “贤婿未得机会出战,可抱憾?”邵树德笑吟吟地问道。

    梁汉颙成婚之后,多在军中,后来甚至还去凉州戍守两年。夫妇二人至今还没有孩子,赵玉一直念叨着,邵树德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

    “便是出战,也是蕃人打头阵,无甚意思。”梁汉颙摇头道。

    “我已征发河渭羌、吐蕃、嗢末、党项诸部八千户东来,年底即可开至。”邵树德说道:“春播之后,集蕃汉兵马五万余人攻王屋轵关道。时不我待,须得趁朱全忠有余力西顾之前,往东挺进,最好打到河阳。”

    轵关东约十里的济源县,便是河阳最西边的属县了,事实上轵关就在济源县境内。

    而济源,离孟州不过六十里罢了。

    事实上从垣县出发,抵达王屋县后,还有一条不经轵关的小路,即往东南行四十里至河清县。此县为咸亨四年析河南、洛阳、新安、王屋、济源、河阳六县各一部分土地所置,寻废寻置,隶河南府,在黄河北岸。

    县有柏崖仓,本已废弃,最近又被汴军修缮起来,储放大批粮草,供给军需——没办法,邵大帅又给朱全忠添麻烦了,似乎将要以河中为基,出轵关开辟河阳战场。

    汴军在这一段有水师优势,可通过船只运送粮草、器械、兵员,柏崖仓是军事重地,只不过暂时还没屯驻太多兵马罢了。

    邵树德还是很羡慕朱全忠的水师的。

    水运,这是多大的优势!我他妈要翻山越岭用役畜、驮马运粮,你漕船一开,飞快地将大批粮草运到柏崖仓,这是战略方面的优势,想想就无奈。

    王屋通往河清县、柏崖仓的小路很难走,至少马车通行困难。不然的话,秦国东出也没必要非得翻越山脉走轵关了,直接去河清县不香吗?

    大顺二年攻朱全忠,银枪都渡河北上,搜剿冯霸、郝振威部三千余人,走的就是这条小路。五千骑携带十日粮草,轻兵疾行,终于追上了冯、郝二人,并将其击破。

    河清县渡河往南六十里,可至洛阳。

    这就是开辟第二战场的意义!

    利用河中镇的资源,支持大军东出,绕道河阳,从黄河北岸迂回洛阳。

    李唐宾集团继续在黄河南岸发力,东出渑池、千秋亭,攻硖石堡、白超垒等地,进逼新安。

    若不是没有足够的兵力攻破莎栅城、回溪坂的话,邵树德甚至敢突入崤山以南,沿着洛水河谷进军,三路围攻洛阳。

    东都洛阳,是一切战略的终点。

    打下这里,全忠将由暂时的守势,变成永久的守势,被动无比。

    八月二十五日,在垣县观看了铁林、天雄、赤水三军两万余人的演武,正打算返回安邑龙池宫时,邵树德收到军报:朱友裕统率九万汴军及两万宿、濠、寿降兵,屡攻徐州不克,朱全忠大怒,遣庞师古代之,庞到任后,须臾攻破徐州城外的石佛山寨,徐兵再也不敢出城。

    守城,但凡到了死守的地步,连出城袭营都不敢了,那是真的离完蛋不远了。

    昔年黄巢十几万大军围攻陈州三百日,赵犨与巢军“大小数百战”,三天两头出城袭击。如果光靠着城墙死守,根本守不了那么久。

    时溥,不知道能不能撑到过年。

    另外还有一个“娱乐新闻”,朱瑾南下救援时溥大败而归后,联合堂兄弟朱瑄,大破平卢军,攻占淄青镇属州齐州,掠得大批粮草,以朱威为齐州刺史。

    王师范的部队,竟然这么弱了?!二朱兄弟脑回路也是可以,失地东补,与当初时溥南下掠夺淮南,补偿宿州失陷导致的损失极为类似,只能说佩服。

    王重师、贺德伦二人趁机率少量兵力偷袭濮州,为朱瑄部将、刺史邵伦击退。

    看完军报,邵树德似乎感受到了朱全忠急迫的心情。

    你急,老子也急啊!

    八月三十日,即将返回安邑时,高仁厚遣使来报,已经扫除王屋县外围堡寨,开始围三阙一,攻打县城,城内约有两千余汴军二线部队。

    邵树德想了想,令徐浩率铁林军三千骑兵留下来,增援王屋县战场,主要是伏击汴军可能过来的援军,虽然河阳一带并无多少汴军了。

    汴军主力,应该在轵关、济源,或在万人以上,兵员成色未知。

    新修的箕关应也有相当兵力,或有五千之众。

    奶奶的,李克用在干什么?赶紧给河阳施加压力啊!你不来,全忠小老弟可从容多了。

    “让符存审来见我,我想听听李罕之的事情。”邵树德喊来郑勇,低声吩咐道。

    郑勇会意,立刻去找陈诚操办了。

    李罕之,陈州人,晋绛百姓深恨之。其人镇泽潞多年,屡次侵攻晋绛,时常掠人而食,当得生性残暴之名。

    此人读私塾时学不进东西,去庙里当和尚也没人肯要。在河南化缘时,没人给他吃的,气得毁僧衣、掷盆钵,落草为寇。虽然一路被秦宗权暴打,但还是混出了名堂,现在是昭义节度使。

    李克用最近以李罕之攻成德作战不力为由,收回了潞州,李摩云只得泽州一地了,夹在潞州与河阳之间,日子不是很好过。

    盖寓怕李罕之造反,于是劝谏,但李克用坚持己见,认为:“吾有罕之,亦如董卓之有吕布,雄则雄矣,鹰鸟之性,饱则飏去,实惧翻覆毒余也。”

    这——害怕这人反复无常,提前收他一半地盘,这操作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吧?

    李罕之,似乎值得拉拢一番。

    以前势力没到这一块,那是没办法。现在有机会接触了,那还犹豫什么?

    不过度要把握好,邵树德思来想去,又写信给尚在安邑的陈诚,着人快马送去。

    现在不能与义兄翻脸,这是大原则。

    在这个原则下,与李罕之的接触就要很讲究了,通过旧人联络叙旧,慢慢接触,徐徐推进,似乎是一个相对稳妥的法子。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晚唐浮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晚唐浮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晚唐浮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