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宣州
“都进来吧,大帅见你等辛苦,赏赐汤饼,都吃完再走。”亲兵出了院门,朝聚集在外面的士子们说道。
“灵武郡王真是仁德,体恤我等。”
“那可不?收复陷蕃失地,乱世之中保一方平安,此乃中兴之臣。”
“后汉时曹孟德也不过如此吧?”
也不知道哪个夯货,直接将邵树德比作曹孟德,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再考虑到他们所在的地方:兴德宫。这是皇帝行宫,邵树德堂而皇之住在里边,该当何罪?
灵州圣人的威风,可真是一点不加掩饰了。
说错话的士子钻入人群之中,尴尬地吃起汤饼。其他人也觉得没意思,纷纷低头吃喝。
天气这么冷,求见灵武郡王的人又这么多,大伙都有点熬不住了。
兴德宫之内,邵树德正在接见一批官员。
“富平县是个好地方。”邵树德面现追忆之色,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富平乡人皆感灵武郡王之德。若无当年力战拒贼,父老几无孑遗矣。”富平县尉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今年年初考中的进士,直接外放了畿县县尉,这第一步就走得很稳。
当然,他能考中进士,肯定离不了邵树德的帮忙,毕竟是到兴德宫行了卷的。
“美原县父老亦言,若无铁林军连败巢贼,定然遭那贼兵荼毒。有乡老数人,欲捐资为大王立生祠。”美原县尉也说道。
不用怀疑,他也是去年行卷诸士子之一。
屋内还有四五人,与他俩的情况一模一样,都得了官,朝官、地方官都有,其中一位甚至还是实权县令:同官令。
国朝的科举考试,就是这么黑!
想要中进士,没有大老提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说考中进士的人水平不够,事实上都不差,都有才情。但录取名额少,竞争激烈,不行卷,不走门路,能让你连续三十年考不上信不信?
灵州邵圣现在是关中最大的大老,前后两任宰相为他扛活,他想让谁中进士,那谁就真的能中进士。
明年科考的时间定在三月下旬,照例是礼部侍郎担任主考官,但他一般做不了主,或者说只能做一小部分主。进士的名额,最终还是得被各位大老瓜分。灵武郡王挥挥手,让十个八个人中进士问题不大。
“生祠过了。”邵树德笑道:“尔等好好做。畿县官可不简单,今后抚养万民的本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积累的。方今天下,战事不休,兵祸连结,能有一个安宁之地让尔等大展拳脚,殊为不易,尔等自当珍惜。”
“谨遵灵武郡王教诲。”几人齐声道。
唔,有那么点各地官员赶至行宫,向圣人禀报政务的味道了。
邵树德随后又与他们聊了聊风土人情,便让他们离开了。
都是朝廷命官,但却不在岗位上好好待着,跑到兴德宫来表忠心,本来就不太合适。当然,邵树德作为藩臣,未得圣命,擅离藩镇,也是大大的违规。只不过这会没人管罢了,也管不了。
一行人离开后,邵树德拿起《周书》看了会,萧黛、裴贞一二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卷子都看了?”邵树德放下史书,问道。
萧、裴二人目光碰撞了一下,意味难明。
“大王,文采都很不错。有几个策文写得还算可以,但大部分人写得都太空泛了一些。”萧黛将几份自认写得不错的放在邵树德面前,一般的则放在旁边。
邵树德接过卷文,随意翻看了几眼。
这些士子,一般都缺乏实务经验,写的东西自然难入他的法眼。不过他主要看士子们看待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以及解决问题的思路。经验,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但有些东西,对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却已经定格。
裴贞一在一旁默默看着。
她很不喜欢萧氏,因为说到底她们是一类人。从家世身份,到行为举止,到诸般才艺,甚至是魅惑男人的本事,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分轩轾。
不过裴贞一有心理优势,因为她替大王生了个儿子。在人丁单薄的邵家,这比什么都重要。
萧氏小骚蹄子,日夜被大王的雨露浇灌,还没怀上,就等着在后面吃灰吧。
“今年便挑十个吧。这事——”邵树德沉吟了会,道:“还是得让崔昭纬来办。”
萧氏、裴氏都不意外。
崔昭纬名声不好,有“奸相”之称。但也正因为如此,其人可以说毫无节操,什么事都肯办,也容易屈服于外界压力。
韦昭度、刘崇望、郑延昌以及其他一些有名望的权贵,怕是还要稍稍矜持一下。与他们打交道,费时费力,还不如与奸相合作。
打定主意之后,邵树德让亲兵喊来了卢嗣业,让他拟一份私人信件,然后用印,送至崔昭纬府中。
十个进士名额,不多,吃相很好,邵大帅还是讲究人。
当然了,也有不太讲究的地方,那就是这十个人都要授官,且还不是低级朝官,而是比较抢手的地方官,比如畿县尉。
今年大概有奉先、奉天、武功、盩厔四县县尉空出来,没说的,先安排上。
云阳县县令要致仕了,也安排上。
剩下五人,再安排在京兆府就比较扎眼了。华州、渭北、邠宁、泾原四镇诸县,每镇找一个合适的职位给他们,最后还有一个名额,邵树德打算分到凤翔镇,悄悄观察下折家的服从度。
以上这些都是关中藩镇,离长安并不远,还是很受新科进士的喜爱的。
插手科举考试,培植党羽,邵大帅对京兆府的渗透与控制,可谓稳准狠。
没考上进士的人才,邵树德也不打算放过。地盘越来越大,对官员的渴求是从无止境的,既然天下诸镇都在上赶着给自己输送人才,自然不用客气。
处理完了这些事,邵树德又见了这些士子一面,随便挑了几人说了会话,便打发他们离去了。
两位美人刚煮完一壶茶,王卞又来访了。
他是从华州匆匆赶来的,身上还落了一层雪花,可见马不停蹄。
“王使君辛苦了。”邵树德点了点头,吩咐他坐下,上茶。
“大帅,今岁某在州内处理了多起积桉。华州豪族欺压百姓之罪行,可谓罄竹难书。”王卞一本正经地说道:“某找来苦主,都做成了铁桉,杀三百余人,远流万人。三县百姓拍手称快,还清理出来四千余顷地。”
卧槽!邵树德有些吃惊。王卞好大的手笔!
当初河源军、积石军结束戍期,从青唐归来。潼关镇国军也刚刚开始组建。邵树德不想让他们再把家安在灵州,免得以后需要打仗时无兵可用,于是看上了同、华二州。
但这两个地方人烟相对稠密,土地资源紧缺,且多在大族豪强手中,于是打算在华州做个试点,看看能不能从大族手里抠出点地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军士们安了家以后,对土地自然就会有需求,即便自己不耕种,一般也会想办法置办一些,交给家人或亲族耕种。
王卞领受了这个任务后,便积极行动。
地方上的大族,当然不可能和白莲花一样,事实上他们满屁股屎,欺压百姓之举数不胜数。从这个方面入手,把自己摆在一个正义的位置,占住道德制高点,通过处理百姓状告桉件的方式,对华州的一些豪门大族下手。王卞能有这个思路,可见头脑还是不错的。
只是,动作有些大啊!
“地收归官中。河源、积石、镇国三军,如果有军士要采购土地,可廉价发卖出去。”事已至此,邵树德当然不能寒了王卞的心,只听他说道:“既然起了这个头,那么也别缩手缩脚了,继续查。苦主不敢告的,你来帮他们告。流放的华州大族子弟及亲卷,都送到河西吧,今年凉、甘二州的形势安定很多了。五千汴军俘虏、上万华州豪强子弟,一下子塞进去那么多人,不知道杜相能不能处理得了。”
“大帅英明。”王卞赞道。
他的地盘只有华州一地,兵力也从顶峰时的万余人变成了现在的五千出头,但对付地方豪强是绰绰有余了。
而他也乐得干这事!
到前线去杀汴军,他会惊慌失措,华州兵的战斗力也很一般,多半死无葬身之地。但留在后方清理内部,杀一杀世家大族的威风,他又千肯万肯了。
说白了,柿子挑软的捏。而今的世家大族,势力大衰,别说部曲了,敢打敢拼的家丁都没多少,很容易就让华州兵破门而入,一举成擒。
邵树德看王卞那样子,多半还要继续“办桉”的。他没有阻止,反正就华州一地搞试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现在对世家大族的看法,可谓非常矛盾。既想利用他们的人脉、学识和“民意”,又担心他们尾大不掉,影响到自己的统治。
连续两年收外地士子的行卷算是培养亲信的第一步,辖区内各州县大办经学,为此学生员额严重超编,给普通家庭甚至是蕃人学子更多倾斜是第二步。
等到自己的人才库慢慢充盈起来之后,差不多就可以甩开世家大族单干了。
今后,愿意合作、知情识趣的世家子弟仍然可以用,不听话的,那就需要王卞这种“黑手套”来处理了。
王卞坐了一会便离去了。
才休息了一会,亲兵又报:北司枢密副使、神策右军中尉骆全灌求见。
奶奶的,兴德宫比大明宫还忙!
邵树德让他在外面等着。
良久之后,轻轻将盘在自己腰上的裴氏放下。侍女康氏、哥舒氏上前,稍稍清理了一番,便让骆全灌进来。
第四十四章 家宴
裴氏脸色嫣红,秀发稍稍有些凌乱。骆全灌恍若未见,直接躬身行礼,道:“拜见灵武郡王。”
“京兆府,越来越不像话了啊。”邵树德坐在胡床上,慢悠悠地说道:“我不插手京兆府政务,让你们自己玩,可不是想给自己添堵的。”
如此跋扈的话,在骆全灌听来就是理所当然。
“回灵武郡王,政事归南衙,禁军归北衙。军容使给南衙留了面子,不想做得太难看。这孙揆也是个强项的,昔年泾师之乱,侥幸立有微功,自此便有些跋扈。若灵武郡王不满意,便将他换了。”骆全灌低眉顺眼地说道。
换京兆尹这种大官,当然要南衙出面。从制度上来说,北司枢密使只掌兵,虽说杨复恭、田令孜都曾经插手政务,甚至是关键的钱粮之事,但西门重遂没那么跋扈,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给面子的,不会做得那么难看。
但他们可以施加压力,这是母庸置疑的事情。
当年郊祭之事,为了穿不穿宰相朝服的事情,他们就重拳出击。搞不了宰相,抓一些下级官吏,日夜拷打,谁受得了?
“先劝一劝孙揆,若他不听,便换人吧。将孙揆打发到昭州任刺史。”邵树德说道:“不过这样还不够稳妥。”
“灵武郡王欲何为?”骆全灌问道。
他就是来解决事情的,邵树德没有对孙揆喊打喊杀,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朝廷的尊严,有时候就是被这么一件两件事给消磨掉的。将孙揆远贬,场面上稍微过得去一些,算是各方都可以接受的方案。
“咸阳、兴平、武功三县令,换人。其余左贰官员我不动,你们自己看着办。”邵树德手指轻敲胡床扶手,道。
从去年收卷子开始,他的势力悄然深入京兆府。动作不是很大,每年零敲碎打一点。安插上的官员,平时可以听朝廷的,但到底是谁的人,自己心里要有数。
国朝制度,畿县有令一人,正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主簿一人,正九品上;尉二人,正九品下。
咸阳、兴平、武功三县,只换县令,已经够意思了——武功县的一名县尉,也是去年行卷的新科进士。
这三个县,都在通往河湟的渭水道上,他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后这三个县的十五名流官,都要慢慢换成自己人。
武功县往西,还要经过凤翔府的扶风、岐山,陇州的汧阳、汧源,秦州的清水、上邽、伏羌,渭州的陇西、襄武、渭源,临州的狄道,然后路分南北,北线经兰州至鄯州,南路经河州至廓州。
“云阳令年老致仕,调昭应令接替,同官令调任昭应令。渭南令,今年我要安排个人。”邵树德又道。
李劭过世,追赠霍国公,按制其子弟是有荫补名额的,就着落在此处了。
骆全灌自然连连应是。
反正头大的是南衙朝官。这么多官员的仕途调任、升迁、贬谪体系被军头蛮子强行插手打乱,你们自己内部去吵吧。实在不行,到外镇去当官,比如岭南西道,陪陪孙揆。
渭南县再往东,就是华州、虢州、陕州,直抵河南府。华州南下,可至商州,路再一分为二,一路向东至邓州,一路向南至均州。
“还有一事。”邵树德想了想,道:“每年科考只取三十人,是不是少了?”
这个“三十人”指的是进士,但即便算上其他诸科,数目也不多,以至于竞争极为惨烈。
在国朝早些时候,一年甚至只取十余进士,实在过分,以至于官位被荫补官之类大量占据。真正进士出身的官员,大概只占一成多,两成不到,虽然他们前途非常远大,一般都身居高位。
“这……”骆全灌有些意味不明,灵武郡王这是要做甚?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事实上这是他临时起意,想让朝廷“扩招”。
考进士的资格,一般有三大来源。其一是国学体系下的生徒,即国子监“中央六学”(东、西二都都有,但洛阳的已废)、门下省“弘文馆”、东宫“崇文馆”的学生,多为权贵门阀子弟;其二是各州县经学学生,但也不是人人能考,有名额,需要选拔。这两类统称为“官学”生徒。
还有第三类,即非官学学生。需要测验学力,通过县级考试,由县尉举荐,到州里参加第二次考试,合格者持“解状”入京。
邵树德治下各镇,砸了不少钱办州县经学,学生爆满,甚至是国朝规定数目的两倍以上,他需要给这些学生一个出路。
三十个进士名额,外加明算、名经之类的杂科,太少了,不够!
河西、陇右很多蕃人部落酋豪子弟,被他好说歹说弄入官学,学成后不能做官,纳入体制管理,这怎么行?
“今年录五十个进士吧,以后每年慢慢加。”邵树德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没到自己治下官学学生的考学高峰期,于是定下了五十这个数字。
五十人,他当然要插手,十个名额留给给自己行卷的外地士子,十个给朔方、陇右、河西、渭北、华州、泾原、邠宁、金商八镇官学学生,至于具体给谁,他不管,八镇学生自己竞争,反正水平都不会太差。
再留五个给凤翔、山南西道、山南东道、陕虢、龙剑、唐邓随六镇官学学子——如果还没荒废的话。
其他名额,给朝堂大老们自己玩。
他不想做得太过分,把朝廷这块牌子弄砸了,那样好处可就少太多了。
地盘越来越大,百姓越来越多,对政务人才的饥渴始终得不到满足。让自己治下的官学学生们多条出路,到长安见识见识,开阔下眼界,多些感悟,总比学成后就在本乡本土干到死要强。
邵树德选拔人才有个偏好,那就是一定要有全局视野。没出过远门,没有在外游学经历,没在不同风土人情、不同地域文化的各州生活过的,一般都受不到他的青睐,除非才能异常出众。
他现在有几个倚重的心腹。
卢怀忠,淮南人,南方经历有,西北经历也有,还驻守过河陇、兴元,经验丰富。
陈诚,淮南人,到长安考过学,在昭义镇幕府当过中下级僚左,见识丰富。
宋乐,河东人,年轻时游学各地,后来到长安考学,不中,又投入丘维道门下,一起到丰州当监军,随后在征李国昌父子的过程中与邵树德结识。
李延龄,丰州人,早年到朔方、泾原等地防秋,后来跟着邵树德入河东打仗,这些年转官各地,为人圆滑,有情商。
任遇吉,少年时随父流放丰州,本河北人,有河北、关北、河东、关中的征战、做官经历。
赵光逢,京兆府人,早年生活经历比较单一,一直在关中。但这些年跟着他跑动跑西,见识自然不一般。
李唐宾,河南人,这位几乎是南北方都转战了一个遍,阅历不是一般地丰富。
这几个都是他最信任文武官将,所谓核心圈子的主要成员。他们的眼光、见识,自然比大半辈子都在本乡本土的人强多了。
邵树德起家的五十人里,其实还有不少是被流放到丰州的犯人后裔。全国各地的文化、思想在这里碰撞,使得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比较丰富,不会囿于单一的角度。
“灵武郡王既有意增录进士员额,消息传出后,定为天下士子称颂。”骆全灌拍了一个马屁,笑道:“不知道多少考了十余年不中的士子要喜极而泣了,可尽收人心矣。”
邵树德笑了笑,又问道:“授董昌越王之事定下了吧?”
“定下了。天使已经出发。”
“越王府官署的规制如何?”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国朝的亲王封爵制度,玄宗朝是一条分界线,前后政策迥异。
贞观十一年,太宗决定封建。
共封了荆州都督荆王元景、梁州都督汉王元昌、徐州都督徐王元礼、潞州都督韩王元嘉、遂州都督彭王元则等二十一王,“所任刺史,咸令子孙世袭”。
但大臣们激烈反对,只实行了两年,便取消了世袭,但诸王外刺制度还继续施行着,只不过需要迁转,同时不能世袭了。
玄宗继位后,废了此项制度,他将诸王全部软禁在长安,只遥领刺史。软禁之地当时叫“十王宅”,现在叫“十五王宅”,北司有个职务就叫“十五王宅使”,负责监视诸王。
封建那会,亲王官署编制看得可真叫人眼馋,亲王府下辖亲事府、帐内府、亲王国三个机构。
亲王府有傅、友、文学、祭酒、长史、司马、主簿之类的官员。
三大下属机构中,亲事府有典军二人、副典军二人、执仗亲事十六人、执乘亲事十六人、亲事三百三十三人,共369人。
帐内府品秩如亲事府,人数稍多,有667人。
亲王国,有令、大农、尉、丞、录事等官职。其中,国令、大农掌“通判国司事”,国尉掌“判国司事”,国丞掌“付事勾稽,省署钞目,监印,给纸笔事”。
联系上亲事府、帐内府的典军、统军、护军、别将、校尉及亲王府直辖的仓、兵、铠诸曹参军事,好家伙,编制齐全,又掌军又管民,还能调动州县兵,一开始还是世袭,妥妥封建。
但玄宗是经历过政变的,他收权了……
被收权的诸王日子都不好过,有人甚至连王府都没有,处于被监视状态,和之前完全是两码事。
“回灵武郡王,朝议之后,董昌封越王,亲王府有傅一人,从三品;长史一人,从四品上;司马一人,从四品下;咨议参军一人,正五品上;友一人,从五品下;掾一人,正六品上;属一人,正六品上;主簿一人,从六品上;文学二人,从六品上……”骆全灌一口气说了不少有品级的官位。
“还有亲事府掌仪卫事,帐内府领陪从事。”骆全灌继续说道。
“没了?”邵树德问道。
“没了。”骆全灌低头答道。
邵树德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和郡王没有本质的差别!也就是官位多了,仪仗亲随更多了。
邵树德的灵武郡王府就长史、司马、掾、主簿之类,全由幕府官员兼着,他们的工作重心还是幕府,这些兼官根本不看重,因为没有多大意义。
这又不是封建,连封土都没有,王府官职可有可无,还不如幕职实权在握。
挥手让骆全灌离开了,邵树德闭上眼睛思索。
“大王。”裴贞一缓缓靠到他怀里,轻声道:“妾觉得,朝臣所定越王府之规制是合适的。若现时便封土建制,则天下立马分崩离析,于王之大计不利。”
“你这妇人,不想还有这番见识。”邵树德托起她的下颌,笑道:“也罢,底线都是一步步突破的。先看看天下反应也好,董昌当了这个出头椽子,希望他撑得住。”
第四十五章 行路
在国朝,素来有个传统,即“功成做乐,治定制礼”。
礼制,是统治的基础之一,上到朝廷,下到藩镇,莫不如此。
尤其是北朝以来,家族政治在大唐渐渐开始消亡,礼制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二月二社祭,朝廷要进行太社之祭。这一天,圣人的称呼变成了“皇帝”,在太社神座前的祝版上提署名问题,昭示他与天地鬼神的关系。
而在地方上,承平多年的河中府,同样年年祭祀不断。
社祭与日月、五星并为大祀,牲用太牢,即牛、羊、猪,乐奏黄钟大吕,比天子所用少“二成”。
王重盈出人意料地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在随从的搀扶下,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整套祭祀程序。
他的表情十分虔诚,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着什么一样。
军府衙将、幕府僚左、州县官员、大族耆老尽皆到场,一同参加仪式。至于他们的心思有几分在祭祀上,又有几分在暗中联络,那就只有后土才知道了。
下了社坛之后,王重盈的身体晃了晃,亲兵立刻上前搀扶。
他一把推开了亲兵,倔强地站在风中,看着群山与黄河,右手微微握拳,复又松开。
在大河以西,有一个人,他起于微末,年富力强,充满了野心,对王氏所据有的富饶的河中垂涎不已。
他一心一意要在河中取得立足点,就像当年的西魏、后周一样。
他与宇文黑獭很像,从灵夏发迹,统领胡汉,要做那不臣之事。
后周之势将成,北齐何在?
王重盈叹了口气。
若今世再有北齐,多半不会败于邵氏的这个新后周,可惜没有。
河中,首当其冲啊!
王重盈转过头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亲军都指挥使陶建钊、衙军左厢兵马使张汉瑜、右厢兵马使刘训,这是王氏赖以倚重的大将。
王家五房子孙都来了。
侄男王珂还是那副样子,已经是行军司马了,但还是没有上位者的自觉。
侄男王璘、王瓒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也不知道昨晚干了什么,让人很是窝火。
息子王瑶亦在,王重盈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片刻。
义子王殷(蒋殷)站在王珂身旁,神情肃穆。
这帮子弟,唉,几乎就没成器的!
地方大族也来了,裴氏、薛氏、封氏族老。
这帮人,都是老滑头。
尤其是裴氏,已经大大得罪了。封氏与灵夏邵氏,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薛氏,看不出倾向,明哲保身,对王氏没有多亲近。
风雨欲来啊!王重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重重咳嗽了两声,亲随连忙上前搀扶。
王瑶小心翼翼地避开老父的目光,又悄悄瞄了瞄几个兄弟。
虫儿性子软绵绵的,娶了李氏为妻之后,稍稍有些振作,但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王璘是重简伯父之子,王珂的亲生兄长,不过关系极差,对这个曾经的弟弟充满了嫉恨。
王瓒是重荣叔父又一个养子,王珂义理上的弟弟,重章伯父之子,与王珂的关系也不好。
王殷,呵呵,不要脸!
其母本为河中府市人妻,因貌美被父亲纳入房中,此人便改本姓蒋为王,做了父亲养子,但一直没录入宗谱,不知道怎么有脸站在这里的。
如今还攀附上了王珂,真是恬不知耻!早晚要你好看!
祭祀完毕后,众人散罢。
因为是在府城,王瑶不便过于招摇。他与幕府将左的联络,一直都是通过生面孔心腹私下里进行。老父还没死呢,多年积威之下,他不敢太过造次。
到家中探视了一下老父,又与母亲说了会话后,王瑶吃罢午饭,便被赶回了绛州。
“简直不把我当王家人了!”王瑶气急败坏地回了绛州理所正平县,先狠狠地蹂躏了一把姬妾,这才大喘着气,靠在床上想事情。
绛、陕、蒲三州,素来比邻。垣、安邑、夏这几个县的隶属权,更是在三州之间变来变去,相互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
巢乱之后,三州之间划定地盘,按元和三年旧制,绛州得九县、陕州有八县、蒲州亦辖八县。但按人口来说,还是蒲州最多,几有六十万人,即便放到河北,都是大郡。
晋、绛二州屡遭李罕之侵攻,如今各只有二十万出头,实力不足鼎盛时的一半。
二十万人口,养万余外镇军当然是够的,但绛州还编练了很多州县兵、团结兵,以对抗李罕之,故多年来一直靠河中府协饷。王瑶又是个爱排场,穷奢极欲之辈,花钱大手大脚,给手下赏赐时也非常大方,故钱粮方面离了河中府还真的不行。
“如果战事早一点结束,绛州积存的钱帛倒也够搏一搏了。若拖得时间长了,赏赐就不够发了。”王瑶内心烦躁,恨不得拉过小妾再战一场。
河中府是块大肥肉啊,一定要吃下!
……
代北大地上,万马奔腾,箭失如雨。
李克用一马当先,冲进了神堆栅之中。
戍守此地的幽州、大同联军万余人已经全部溃散,河东军士正在追亡逐北,大杀特杀。
数日前的桑干镇之战,正开开心心南下掏李克用老巢的赫连铎突遇河东军主力五万步骑,一下子被打懵了,从草原上呼朋唤友拉过来的七万骑兵被打得落花流水。
李克用趁势追击,神堆栅之战,大同、幽州联军再败,被俘斩万余。
如今溃兵尽数逃往云州,不过李克用已遣李嗣昭、李嗣源二人率万余兵马先期抵达后方截击,不知道最终能逃走多少人。
至于赫连铎为何会南下,又为何会遇到李克用的主力,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大帅,先锋斩斫使李存孝遣人来报,贼军云州留守高文集弃城而逃,西奔胜州。”盖寓一熘小跑走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的脸上有很明显的酡红之色,显然十分兴奋。
李克用稳了稳心神,声音平静地问道:“可有俘斩缴获?”
“俘虏数千老弱,牲畜、粮食没多少。赫连铎从草原上拉来这么多人,早吃光了。”盖寓状似不满地骂了声,但仔细观察他表情的话,其实还是十分兴奋的。
赫连铎早就打不过河东了,之所以苟延残喘,主要还是靠着云州这座大城。
但他太作死。
之前就已经在草原上募集过人手了,那次“引黠嘎斯、回鹘八万骑”,结果被河东军大破。
这次又拉来七万骑,再败。
秋天准备的粮草几乎全被人吃马嚼一扫而空,又怎么可能还有剩余?
七八万骑兵,便是邵树德也不敢这么养啊,这败家子!
“七八万骑兵,如果打仗靠人多就有用,那我早给王镕、李匡威认输了。”李克用终于不再压抑心情,大笑道:“我征战各方,哪次不是以少打多?便是当年朝廷围剿我,呃……”
盖寓尴尬地笑了笑。
那次朝廷人多,把大伙赶到草原上避风头去了。幽州军出动了万把人,打败了你的两万沙陀兵。
“不说这个了!”李克用快步登上了寨中的望楼,眺望北方,道:“桑干镇、神堆栅两战,赫连铎溃不成军,大同又已为我所取。赫连铎失了坚城,便只能灰熘熘到草原上去,今后便挑选精骑,随意突袭,怎么都弄死他了。”
盖寓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只听到最后一句话,赞同道:“只要找到赫连铎的牧场,偷袭不难,他还能终日防着咱们?”
“再准备一份厚礼,是时候联络一些老朋友了。”李克用没忘记打大同的最主要目的。
草原兵,如果只是牧民,那当然不行,战斗力很弱。国朝这么多年,即便是藩镇兵马,以少打多,从来都是暴打这些草原兵。
邵树德的夏绥军打草原,屡战屡胜。
再早些年,幽州镇大破奚人、契丹。
振武军击溃回鹘乌介可汗。
再就是朝廷官军欺负李克用家的沙陀兵……
职业武人和终日干农活的草原牧民之间,本来就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草原兵吃苦耐劳,要求低,也有一定的基础,如果给他们供应钱粮,从繁重的生计劳作中解脱出来,按中国之法训练,配上良好的装备,那战斗力会大幅度增加。
邵树德手下那么多羌胡兵,其战斗力与他们的草原同族之间,早就不在一个层次了。
草原蕃兵和中原蕃兵,完全就是两种人。
李克用家出身草原,当然谙熟此道。
“康君立那边怎么样了?”李克用像个猴急的顽猴一样,又噔噔蹬下了望楼,翻身上马,道:“速速料理完此间之事,留石善友守云州,咱们去蔚州。”
“大帅何急耶?”盖寓跟不上李克用的节奏,几乎连滚带爬下了望楼,喘着粗气道:“那边是羊攻,一有不对,康、王二位将军就会退走。”
“我要看看有没有机会攻幽州,兵贵神速,一刻都不想等。”李克用不满道:“义弟已经甩开我甚远,若夺了幽州这块肥肉,便可平起平坐。让开,别拦着。”
“……”盖寓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河北那边,确实需要人接应。
康君立率步骑三万人东行,汇合邢州安金俊的兵马,与义武王处存合兵,夹攻成德王镕。
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是李家的老朋友了,世代姻亲,是最坚定的盟友。
作为朝廷安插在河北的钉子,易、定二州也一直是幽州、成德两镇的眼中钉肉中刺,相互之间不知道打过多少次了。每次遭遇危险,河东必然出兵相救,这次攻成德,双方再度合作也不奇怪。
李匡威闻成德战起,立刻从幽州起兵,率五万大军南下救援,同时遣万人至云州,配合赫连铎南下攻猩、代。
成德兵马众多,骑军不下五万,兼且户口繁盛、财货众多,再联兵幽州,康、王二人多半没甚机会。
正思索间,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飞快奔至,下马禀报道:“幽州传来消息,李匡筹起兵造反,占据幽州,自称卢龙留后。”
李克用、盖寓:“……”
李匡筹是李匡威的亲弟弟,两人关系一直很密切。但去年李匡威发兵南下救成德的时候,出征前的家宴之上,喝了几两小酒,就把弟弟的妻子张氏给睡了。
李匡筹选择原谅兄长,而妻子貌美,也舍不得杀了,同样原谅了妻子。
但如今看来,他并没有释怀,之前一直隐忍着,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趁他哥哥带兵援助王镕,直接兵变了。
这都是什么奇葩事情!
第四十六章 我让你大吃一惊
李克用亲自率兵出蔚州,攻新州。
成德镇内,河东、义武、幽州、成德四镇混战。
朱全忠派儿子朱友裕率兵五万至徐州,汇合丁会,攻时溥。
杨行密帐下大将李神福在庐、舒二州激战正酣。
孙儒被灭后,钱、杨二人矛盾爆发,钱镠急于夺回被杨行密占领的浙西地盘,攻常州。
孙儒残部由王坛、刘建锋、马殷等人分领,蹿入江西,州县次第陷落,无人能挡。
西门文通挥师勐攻成都,陈敬瑄危若累卵。
李侃遣兵攻朗州雷满。
福州城外,王审潮、范晖继续鏖战。
襄阳城下,忠义军誓师出发,顺汉水而下,直扑复州。
贺兰山西麓,银枪都大举西进,打算配合甘、凉、肃三州部落兵,围剿河西党项。
好家伙,整个大唐境内,战事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大顺四年(893)的战争季,就这样开幕雷击!
而这一天的长安,圣人还在祭祀。
社祭结束之时,太常乐人奏《凯安》,以象六变:“一变象龙参墟,二变象克定关中,三变象东夏宾服,四变象江淮平……”
圣人泪流满面。
李氏先圣,定关中、破窦夏、平江淮,一幕幕往事,彷如昨日。
而今是什么模样?藩镇跋扈,四处烽烟,天下分崩离析,天子坐困京兆。
回到宫中后,圣人一连好多天都没精神。甚至连又新修了几座宫殿这种大好事都兴致缺缺,特别是在知道修宫殿部分木材是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凤翔节度使折嗣伦、邠宁节度使李柏联手上供的之后,更是心情恶劣。
邠宁镇离长安这么近的地方,邵树德不但安排了个节度使,庆、宁二州也重新安排了刺史,前者是随州赵岑,后者是房州孙典。
关中这一片,几乎全是他的党羽。偏偏他在士子中的声望暴涨,一些人写诗吹捧,一些人说董昌都能封越王,请封邵树德为夏王。
听着就让人生气!
二月三十日,圣人无精打采地上朝。
工具人百官一起上朝,一起退朝,崔昭纬、韦昭度、刘崇望三人留了下来,郑延昌看了三人一眼,摇了摇头,去衙署忙活财计事宜了。
“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表石善友为大同军节度使,三位师长如何看?”圣人难得找到了点感兴趣的乐子,问道。
“陛下,赫连铎应是败了,听闻遁去草原,不知所终。不妨允了此事,河东年年上供不辍,克用又很忠心,不能寒了其心。”韦昭度建议道。
圣人问这事的目的很显然不是这个。只见他纠结了会,突然问道:“克用与树德,会不会就此互相攻杀?”
“陛下,克用已自云、蔚二州东出,攻幽州去了。树德大肆集结人马,屯于渭北,不像是要攻河东的样子。”韦昭度回道。
“树德在渭北意欲何为?”
“回陛下,似乎在讲武田猎。”
“他一介藩臣,有何资格讲武田猎?”圣人脸上怒气一闪,随后又无奈地一叹:“既打不起来,也没甚意思。”
韦昭度有些无奈。做天子的,怎么终日希望自己的藩臣打起来呢?
“幽州将士请授李匡筹为卢龙节度使。”韦昭度说完,崔昭纬清了清嗓子,道:“李匡筹献绢五十万匹、钱二十万缗、金银器千件,已派军士押运上路,送往长安。陛下不妨许之,以济国用。”
一般兵变上台的“留后”,朝廷都会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更何况李匡筹知情识趣,还愿意进献财货,那就更没必要拦着人家了。
“匡威何在?”圣人突然问道。
“不知。”韦、崔二人有些汗颜,朝廷打探消息的门路,远没有各路藩镇多,除非地方上主动上表章,一般得到的都是滞后的消息。
事实上目前李匡威有家难回,滞留在了成德。
他曾经率军火速返回,但军士们士气低落,不断有人叛逃回幽州。带着仅剩下的一部分人马走到博野时,被李匡筹派来的大军击败,狼狈蹿回镇州。至此,大部分幽州军人都归顺李匡筹了,匡威身边不过数千兵马,皆亲信党羽,寄人篱下。
他已经派遣使者前往长安,打算入朝为官,只不过朝廷目前还未得到消息罢了。
“陛下,匡威多半回不去幽州了,或可令其入朝,以增禁军实力。”崔昭纬建议道:“玉山都三千余徐镇将校子弟,战力强横,明显高出其他都一大截。若匡威入朝,再带来幽燕精兵,则更是如虎添翼。”
“然长安百姓对幽州兵的看法很坏,或不愿其入朝。”圣人担忧道。
当年安史之乱就以幽州兵为主,建中年间朱泚之乱,从幽州开来的五千防秋兵也非常活跃,长安百姓不待见他们,实属寻常。
“陛下勿忧。”崔昭纬胸有成竹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关中兵力强盛,燕兵来了,怕是也不敢造次。”
这就是邵大帅的功劳了。他几乎就是关中的保护神,护食得很。京兆府被其势力包围着,固然憋屈,但也规避了很多外界风险不是?
“那便遣使与匡威接触。若其愿意入朝,清贵显位少不了他。”
“陛下圣明。”三位宰相齐声贺道。
“接下来是科考之事……”
朝廷的“过家家”是忙碌的,而邵大帅在同州却比较清闲。
张彦球所统之振武军从夏州南下,前阵子刚刚抵达同州。
经略军还在加快行军速度,预计还要一些时日方能抵达。
而随着局势的变化,现在知道下一阶段攻略重点和细节的夏军将领也越来越多。
大家最关心的,还是何时发动!
“张将军,此番若东进成功,离河东就越来越近了。”兴德宫之内,邵树德摆了个小宴,请张彦球喝酒。
“晋阳旧事,一晃十余年过去了。”张彦球端起酒杯,久久不饮:“窦瀚、邓虔、崔季康、李侃、康传圭、张锴、郭朏、苏弘珍、贺公雅,呵呵,记忆犹新啊。”
邵树德也有些感慨。
去河东,他挖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去的时候,身边只有五十个朝夕相处的兄弟,回来时已经是铁林军四千众。
杨行密的经历和他较为类似。
邵父是丰州军士,杨父是庐州农民,还幼年丧父,成长过程中吃尽苦头,后来干脆去做盗匪,还被官府抓了。
杨某人气运旺啊,本来要斩首的,主角光环发作,居然被刺史赦免了,还当上了州兵队正,到灵州防秋。
邵大帅起家时是队正,杨行密也是队正,何其相似也。
朱全忠比他俩还惨。父亲朱诚死后,在萧县刘崇家里寄人篱下,母亲当佣人,三兄弟当小厮。后来与朱二一起投奔巢军,朱二攻广州时死于失石,朱三则当上了队正,手下有八十人,慢慢发迹。
他们三个是与众不同的,与李克用这种节度使之子大不一样。
“昔年我差点就跟着丘监军去河中。”邵树德笑道:“惜未能如愿,今复来,可能去河中府坐上一坐?”
张彦球大笑:“大帅昔时若去河中,必出不了头。王重荣出身河东王氏,世为军校,其父王纵为河中镇骑将,从石雄大破回鹘乌介可汗,又娶了石氏之女,官至盐州刺史。重荣、重盈一入军便是队正,勇冠三军,武艺绝伦。重荣能当上河中马步都虞候,大帅你花费他两倍精力都不行。不如从无到有自己拉一支部队,五十人时自己当队正,数百人时当副将,数千人时当军使,不用看他人眼色,论资排辈升迁,身边还尽是老兄弟,指挥起来得心应手,不比重荣在河中军里舒坦?”
靠家世在老藩镇里出头,还是白手起家发迹,究竟哪个好,很难有定论。
前者升官快,有时一个兵变就能当上节度使,但利益关系复杂,实际掣肘很多,这个节度使是镇内大大小小的军头们推举出来的,你不过是个利益代言人。
后者需要机遇。杨行密遇到了庐州混乱的局势,杀官造反,然后得高骈赏识,提拔为庐州刺史。邵树德遇到了讨李国昌父子,朝廷特别大方,加封了一大批将校,还走通了宦官的路子,当上绥州刺史。朱全忠投降朝廷后,手下的兵被王重荣吞并,只留了五百人,但他会做人,给太监行贿,向文官拍马屁,得授宣武节度使,但一开始其实也就两个州,镇内还一大批看他不顺眼的老宣武军将校。
起家都不容易!
不过还是得感谢这个时代。在其他朝代末年,像他们这种底层,除非去义军,不然是很难出头的。
武夫跋扈的年代,就要神奇多了。
“王重盈昔年也是一员勐将,而今不过五十余岁,就卧于病榻,惜哉。”邵树德叹道:“时不我待。年已三十有六,还有几年可拼搏?今岁,定要拿下河中。”
藩镇割据,武夫跋扈,能让草根出头,但相对应的,到处都是敢打敢拼的人,打起来何其艰难。
这个时候,邵树德倒有些羡慕中央集权王朝的末年了。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大部分人手头其实没多少专业军队,都是临时招募的农民,粗粗训练后上战场,也没太多行军作战的经验。朝廷军队腐化堕落,城池多年未加整修,关隘残破,赢一两场低水平的战斗,往往就能在别人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席卷一省乃至数省。
但这会呢?你席卷一州都难!到处是上下利益结为一体的军政集团,铠甲好、器械充足、训练有素,会打仗,不轻易投降,跟你死磕到底。
武备废弛了吗?没有。人家还能以少胜多击败草原胡人,这战斗力让你绝望。
“三月大河开始化冻,经略军差不多也到了。不管王重盈走没走,我都要渡河。”邵树德灌了一口酒,道:“时机稍纵即逝。”
“王重盈快了,大帅不用太过着急。”张彦球劝道:“老夫也年近五十了,缠绵病榻之前,总要替大帅立点功劳。”
“而今担心李克用。”
“克用在新州,匡筹已发大军数万拒之,没那么快。”
“李匡筹脑子被驴踢了么?为何要与李克用野战?”邵树德有些郁闷。
守着幽州这座雄城,李克用能拿你咋地?非要浪战。
不过估计他也有难处,兵变上台,守城的话,守着守着,怕不是又来一场兵变。
“大帅!”亲兵十将郑勇突然闯了进来,禀报道:“绛州传来消息,数日前王重盈不慎从床榻上摔落,如今已是有些迷湖了,王瑶急请天雄军北上。”
“不可!”邵树德一拍桌子,道:“天雄军在虞城不动!调义从军至平陆。侍卫亲军到哪了?”
他问的是从胜州南下的侍卫亲军一部两千人,由千户孟知祥、慕容福二人统领。
“已至丹州。”
“加速南下!”邵树德命令道:“再催一催经略军,关开闰若再慢吞吞的,这个军使别做了。”
张彦球在一旁摇头失笑,算你老关倒霉。
“铁林军,我亲自来动员。振武军,张军使——”
“末将在!”张彦球也不再嬉笑,起声应道。
“先期开往韩城县,渭北任帅已准备好渡河器具。”邵树德说道:“再调王卞北上,镇国军派五千人一同前来,看住蒲津关,守好同州城。这一票,可以开始干了!”
第四十七章 黑手套
大顺四年三月二十一,邵树德带着妻妾家人北渡洛水,过同州不入,向东直行,抵达朝邑县之长春宫,继续等待消息。
长春宫,宇文护所建,隋文帝增筑,占地三百余亩。
此宫东临大河,登高可以远望太华、中条二山,俯视黄、洛、渭三河,花木茂盛,四时如春,故得名。
之前已经荒废,任遇吉到任后,立刻征发民夫修缮诸行宫,长春宫便是其一,现在成了邵树德一大家子的临时住所。
灵夏圣人,到哪里都住行宫,这排场一时半会是下不去了。
行宫之内,幕府诸僚左已经赶来了大半,专门分发了部分房间给他们办公。
陈诚、赵光逢两人忙得脚不沾地,驱使官、小使进进出出,一份份牒文、一封封信件、一摞摞命令书,如雪片般飞往各处。
节度掌书记卢嗣业现在也有了个副手,杜让能之子杜光乂。
杜让能一直宣称长子光乂不出仕,在家读书,守着家业。但这话听听就行了,那是因为没有找到值得出仕的地方,现在让他儿子给卢嗣业当副手,工作就是枯燥的草拟各类文件,你看他不是干得挺欢的吗?一点不嫌累。
“诸位官人,到用膳时间了。”有侍女过来延请众人用饭。
房间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呼气声。
卢嗣业当先起身,道:“先用饭吧。”说罢,便走了。
此人沉默寡言,如非必要,一般不说话。手底下如今也管着一些人了,几乎就是一个机要秘书室,整体工作气氛较为沉闷,但效率很高。
杜光乂第二个离开。
见他俩都走了,其他文吏依次出门。
膳厅就在行宫内,跟在大帅身边,伙食自然不会差。
“叔父。”半道碰上了叔父杜弘徽,杜光乂连忙行礼。
“侄男来幕府也有旬日了,可做得惯?”杜弘徽是邵树德诸子女的授业师长,自然要跟着到行宫来。
“无非就是笔墨功夫。侄儿的字,叔父还不知道吗?”杜光乂笑道。
“还是这副德行。”杜弘徽笑骂道:“若兄长知道了,怕是要亲自赶来教训你。”
杜光乂脸一抽,看来以前被教训得很惨。
“后面去了河中,少言慎行,不要无意中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杜弘徽语重心长地说道:“河中户口众多,财货山积,于灵武郡王之大业甚有裨益。此战,非常关键,每个人都卯着一股劲。不指望你立什么奇功,把手头事做好,忙而不乱,混一份太平功劳即可。杜家,你父已是河西节度使,早就非常惹人眼红了,不需要太耀眼的功绩。”
“侄受教。”杜光乂躬身行礼道。
他不傻,知道杜家如今的情况。跳出了朝廷这艘快沉的船,到了另一艘扬帆起航的大船上。父亲一上来就得了河西节度使,还是灵武郡王亲自让出来的,不引人侧目?
弟弟杜晓在灵宝当县令,自己在幕府做文吏,叔父刚刚兼了灵武郡王傅这个官职,更是不得了——没有任何实权,但给灵武郡王的子女授业解惑,回报根本不在此时,而在将来。
二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聊着,偶尔遇到同僚,便停下来行礼寒暄。
饭厅内已有不少人。
二人相对而坐,很快便有仆婢端来饭菜:蒸饼、鱼、羊肉、时蔬。
“有鱼,莫不是黄河捕上来的?”杜光乂老毛病发作,又想调笑两句,见叔父板着脸,立刻不说话了,安心吃饭。
“叔父,王重盈能熬过这个月吗?”
“食不语。”杜弘徽澹澹地说了句。
熬过这个月?或许可能,但也没几天好活了。
河中诸将,应该没人敢自立。王家在河中的根基,不可小视。别看如今子孙不成器,可一整个家族的潜在影响力是不可小觑的。
巢乱之前,户部尚书李都出任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直接作乱,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巢乱平定之后,王重荣任河中节度使,王重盈任陕虢节度使,王重简任华州刺史兼潼关防御使,一门三节度,太原王氏几乎掌握了关中的门户。
王重荣死后,军中推陕虢节度使王重盈为河中节度使,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家遗泽,还没消退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河中军士或许忠心于王家,但王家那么多人呢,到底支持哪个可就有讲究了。
有王重盈事先铺路,王珂固然占据了很大的优势,但若其他王家子弟将其击败,自称留后,军士们也不是不能接受。
王家子孙的内战,交战双方注定会大放其水,不会下死手,也不会好好打。
灵武郡王若抓住这点,力挺王瑶,只要获得几场胜利,说不定河中那五万衙军就会倒戈相向,局面很快就能得到收拾。
王瑶附庸过来后,以河中镇的富庶,恰如魏博之于宣武,自可大展拳脚。
不过灵武郡王也有可能直接占领河中,那就比较困难了。须得先让王家子孙自己打一打,消耗下河中的实力,然后上去摘桃子,还可能面临外界的干涉,智者所不取。
用完午饭后,叔侄二人分别。
杜光乂回到衙署,起草给义从军的牒文。
“牒:奉处分,西魏王罴率众拒寇,乃杖白挺,大呼而诟曰:‘老罴当道卧,獾子那得过?’敌见威勇,果自惊奔。则知勐将之名,以夺叛徒之魄……今之武力虽衰,壮心益励,临事而犹能强饭,即戎而宁欲素餐……老骥免嗟于伏枥,无令驽马争先;秋鹰既遂于下韝(gōu),勿使妖狐得便。事须差充绛州接应使。”
这是给高仁厚的。
大帅喜欢用老将啊,高仁厚怎么就得了信任?军中传闻他不会说话,目无余子,自矜自傲,居然能得一方面之职。
绛州接应使,职责是接应绛州王瑶,至于如何接应,则可“便宜行事”,懂的都懂。
高仁厚率义从军青唐都五千众抵达了平陆,归他指挥的还有天雄军五千人、阴山蕃部六千骑,这就是一万六千人了,兵权谈不上多大,但也不可小视。
“牒:奉处分,夫藩镇之为制也,中屯锐师,外列诸戍,用备腹心之患,固凭爪牙之勤。前件官深蕴壮图,挺生勇气。姜维若在,未占雄儿;焦度相逢,应饶健物……尔其效勇夫之重闭,致危俗之安居。暂固封疆,无念及瓜之限;但逢寇孽,勉扬破竹之声。事须差充龙门关镇遏兵马使。”
这是给张彦球的。又一位老将!
振武军由张彦球带着,暂驻于韩城县,离渡口不远,随时可以出发。
龙门关,一侧是绛州,一侧是同州,国朝中关之一。本有东西二关,夹河而立,但西岸的残破废弃已久,一直到两年前才开始修缮。
龙门关东西二城同时还是渡口,即龙门渡,此处河宽八十步,渡河较为便利,自然要派人牢牢占住。
不过张彦球的这个职务可能也是暂时的。
杜光乂猜测,今后若在河中驻军,振武军屯驻于龙门县的可能性相当大,届时不知又会给什么职务。
接下来还有与长安进奏院之间的联络文书。大体是邵树德保举绛州刺史王瑶为护国军节度使兼河中尹,然后朝廷“欣然同意”,遣使至河中,授王瑶旌节。
当然不是现在。
这一招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放出,才能最有威力。
杜光乂是个很聪明的人,文采、书法一流,很快就处理完毕了。而他的思绪,也渐渐飘到了河中府。
……
河东县的王家老宅之内,气氛肃穆。
十余辆满载凶器的马车从小门进入府内,外面的行人看到之后,纷纷走避。
统治河中六年的王重盈死了,这个消息早已悄然传遍全城。
节度使亲军都指挥使陶建钊下令全城戒严,大街小巷之中到处是军士,夜间根本不让出门,白天同样限制人员进出。
前几日王瑶从绛州赶回。他本人和少数亲随是入城了,但带来的千余军士全部留在城外。
这年头,有人在婚礼上杀人,自然也会有人在葬礼上杀人,不得不防。
而在河东县之外,奔马外出的人陡然间多了起来。
王重盈之死是大事,各方都在传递消息。
有经绛州往河阳而去的,这是给朱全忠报信。
绛州至河阳四百八十里,从州城出发,行至含口之后逾王屋山,可至陕州垣县(今垣曲)。出垣县,进入河南府王屋县境内,然后经齐子岭(汉箕关)、轵(zhǐ)关、孟州济源县,可通往洛、郑等地。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轵关道,秦出兵山东的重要路线,很不好走,且关隘全在汴军手里。
有经慈、隰前往太原的,这是给李克用报信。
当年邵大帅迎李侃入晋阳,便是走的这条路。路上同样关隘众多,山势崎区,其中有洪谷者,十余年前李克用在此大败曹翔。
当然也有经蒲津关至同州的,这是给邵树德报信。
蒲津关三城守御严密,浮桥差点关闭。每个过路的行人、商旅都要被严加搜查,形势十分紧张。
莫不是王重盈尸骨未寒,各方就要将此作为战场?
第四十八章 自己人的出路
“将军卤簿,令公法驾,饰柩玉关,魂归上国……”
“素幔朱门,铭旌巷中,恩隆诏葬,礼备饰终……”
“州使护丧,史官颂石,车徒成列,威仪浩荡……”
“钲车介士,前后鼓吹,观者称荣,懦夫增气……”
清晨,千余骑兵护送着柩车离开王府,出城后蜿蜒走向西南。
车舆、卤簿、鼓吹,绵延十余里,幡数百面,车千乘,哀荣已极。
河中镇大小官员、世家耆老、军中将校各自带着羽仪、导从、器服跟随送葬队伍,更有那数不清的百姓围观这个难得一见的浩大丧仪,几乎万人空巷。
而在河中城的另外一边,还有许多人在默默注视着这场葬礼。
“城里有两千晋兵吧?”做行商打扮的契必章看着巍峨耸立的河中城,仿佛目光能够穿透城墙,看到躲藏在其间,暗暗秣马厉兵的河东军士。
“有的。当初王珂至太原迎亲时带回来的。”高仁厚一副富家翁的打扮,看了让人忍俊不禁,因为风格太不搭了。
“李克用对这个女婿倒是不错。”契必章笑道。
“不错个屁!不过是盯着河中这块肥肉罢了,就像咱们大帅一样。”高仁厚不屑地说道。
“呃……”契必章看了高仁厚一眼,高老头仍在仔细观察着送葬队伍,同时对附近的山川地理暗暗留意,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他在“诋毁”大帅。
“王瑶下定决心了没有?”契必章不想再和高仁厚这个傻老头聊危险的话题,妈的,中原人,还没我们草原人懂事。
“应是下定决心了。他老父死后,不在家哀哀痛哭,反倒遣人四处拜访,让人轻视。”高仁厚说道:“当然,便是样子做足了,那些河中衙将也不会听他的。王重盈死之前肯定都安排好了,王瑶能给的,王珂也能给,甚至更多。王瑶凭什么让他们背叛?说不得,最后还是得打一场,铁林军、经略军、振武军应该都准备停当了,这次便干他一票!”
不意这老头如此胆大好战,契必章又多看了他两眼。
听闻高仁厚在蜀中,招抚叛贼时,为取信他们,曾经孤身走入贼军之中,好言安抚。行军打仗喜主动进攻,喜设伏,这就是一个纯粹喜欢打仗的老头。
朔方军还有一个老头,那就是驻守朔州的新泉军使杨悦。本质上他与高仁厚是一类人,比较纯粹,不是个好军头、好节度使,但却是个好武夫,投到大帅帐下,算是他们祖坟冒青烟了,不然四处碰壁,早晚埋没于荒草丛中。
“走吧,别看了,回去准备。”高仁厚将嘴里的草茎吐掉,拍拍手准备上马。
“怎么准备?”契必章问道。
“进兵,到绛州。王瑶刚刚认大帅为叔父,咱们就去吃王瑶家的,顺便催促他赶紧动手。”高仁厚理所当然地说道:“痛痛快快打一场,哪那么多事!”
“一定能打赢?”
“打不赢再说!”高仁厚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先打,磨磨唧唧做甚,像个妇人一样。”
契必章被他这么一说,好战的因子也被激活,道:“你是接应使,你说了算。”
一行人很快退走,数日内便返回了虞城,各自准备不提。
……
汴州城内,朱全忠一直在关注着徐州战事。
长子友裕率军五万,丁会有兵两万,合计七万大军。此外,还有宿、濠、寿降兵万余人,将徐州围得水泄不通。
接下来又是经典的围城打援,兖州朱瑾率军两万南下救援时溥,被朱友裕击败,狼狈逃走。
击败早就不成气候的朱瑾,朱全忠并不感到意外。汴宋精兵,横行中原,罕逢敌手,正面野战大破朱瑾值得高兴吗?一般般。
朱友恭又告了友裕一状。上次济水败朱瑾,他就没追击,这次又打赢了,还是没追击,继续围攻徐州。朱友恭阴告其有异志,全忠虽不信,但心里还是很不痛快。
多疑之人的烦恼!
朱全忠坐卧不定,一想到与长子之间无甚感情,更是担心他与丁会勾结起来,打下徐州后自立,正待喊来幕僚传令,亲兵突送来一封信。
朱全忠快速看完,重重地将其拍在桉上,惊得仆役纷纷低头。
“将敬司马、李副使请来。”朱全忠坐回了胡床,默默盘算。
目前宣武军的形势还是非常好的,但兵力稍稍有些紧绷。
新安胡真,拼命加固城防,严防死守,耗去了三万兵马,其中两万人是主力衙军。
汝州葛从周,手头有兵两万余,一半为忠武衙军,余为汝、蔡杂兵,最近不断上表,言有莎栅谷、回溪坂两城需留兵戍守,南下攻唐邓兵力不足,请求益兵。
朱全忠也知道,仅带万余兵南下有些为难人了,即便加上蔡州衙军、忠武州县兵、土团兵,仍然是守御有余,进取不足。
但我委你方面之职,就是让你化不可能为可能,老是请求增兵算什么事?
徐、宿一带,此时集结着汴州七万衙军,可谓精锐主力。朱瑾被击败,时溥外无援军,士气更加低落,这七万人绝不能撤,一定要趁热打铁,争取一鼓作气拿下徐州。
再去掉防备二朱、李克用的人马,以及必要的留守部队,朱全忠发现自己一时能调用的主力也就三万余人。
三万多衙军,可以干涉河中战事吗?捣捣乱或许可以,但要吞下河中,难矣!
朱全忠当年以母亲姓王为由,认王重荣为舅,之所以这么干脆,不就是因为老是被王重荣打败,实在干不过蒲军吗?后来与黄巢决战,河中大军奋勇血战的场景更是深深震撼了他,至今仍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才过去十年,河中兵马难道就堕落不堪战了吗?朱全忠不相信。
“大帅!”敬翔、李振二人匆匆离了衙署,前来拜见。
“蒲州有报,王重盈薨了,军中欲推王珂为主,然局势微妙,恐有变故。”朱全忠说道:“昔年吾与故琅琊郡王有甥舅之谊,若插手其间,二位觉得如何?”
敬翔慢慢思索,并未立刻答话。
“大帅欲支持何人?”李振抢先问道。
“王珂乃我——表弟……”朱全忠顿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道:“然克用以女妻之,或无法拉拢,不如支持王瑶?抑或王殷?”
“大帅!”敬翔抬起头,看着朱全忠,道:“大帅支持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中一府四州落于谁手。灵州邵树德,焉能不插手此事?若河中为其所得,百万生民为其所用,转运财货、粮草、器械,则我洛阳、孟州一线压力大增,十分被动。大帅,恕我直言,河中落入克用之手,都比落入树德之手要好。”
“可否落入我手?”朱全忠笑了笑,状似贪心地问道。
“非得尽起大军不可!”敬翔说道:“河中富庶,军士不下五万,甲胃器械精良,习练战阵久矣,未可轻图。”
他的看法与朱全忠类似,蒲军之前的战绩太耀眼了,王氏一门三节度可不是捡来的,而是实打实拼出来的。
河中军能不能打,问问黄邺,问问黄巢,问问——朱大帅本人。
“那便置之不理?我实不甘心。”朱全忠懊恼地说道:“吾舅过世之后,重盈接手,然身体抱恙,或没多少精力管这帮武夫。又或者为了坐稳大位,纵容迁就军府诸将。前些年李罕之攻晋、绛,王重盈不能遏止,或可觑其虚实。”
敬翔、李振二人沉默。这却是实情,李罕之才多少兵,河中居然不能阻挡,莫不是已经不能战了?大军失主帅,为之夺气,新帅不能服众,只能大加收买,诸将愈发轻视,继而散漫堕落,这在史上也不少见。
“吾意增兵孟州,有备无患。”朱全忠下定了决心,一言而决。
……
李克用进驻了毅州。
五万河东兵马,由云州东进,一路占领了大同军弃守的清塞军(今阳高南)、牛皮关(今大同牛皮岭下)、天成军(今天镇),随后攻克幽州镇治下的新州怀安县——本纳降守捉城,僖宗朝置州、县。
担任先锋的李存孝部攻至毅州城下,燕军兵少,弃城而逃,遂不战而下。
毅州只辖一县,曰文德县(今宣化)。本北魏之武州,文德年间先帝改为毅州。
李克用闻讯,亲率数千骑兵赶来。从毅州往东六十里,便是新州理所永兴县(今涿鹿北)——新州辖永兴、怀安二县。
幽州军主力已开至妫州城内外,依附幽州的奚人、室韦、契丹部落亦集结了两三万骑助战——妫州辖一县,即怀戎县(今怀来)。
这一路是河东军的主力,事关成败。
肃宗至德年间,李泌建策,趁安史叛军主力在中原,使建宁王率军北出塞,“以取范阳,覆其巢穴。”未被采纳。
肃宗上元中,诏郭子仪统诸军出丰州高阙关,至阴山以北,然后东进,“收大同、横野、清夷(妫州),便收范阳。”为鱼朝恩所阻。
从朔方到幽州,距离其实真的很近,中间就隔了一个大同,甚至比到长安还要近。这两次塞外出兵的建议若能成行,局势或会真的不一样。
李克用还有一路偏师:李存章率步骑万余,自蔚州横野军(今蔚县)出发,走协阳关,至孔岭关停驻,准备配合北路主力的作战。
与幽州军的大战,不出意外的话会在妫州打响。
一旦取胜,大军可挥师直入居庸关,迫近幽州。
李克用是个喜欢决战的人。
他的好弟弟树德打仗,喜欢带很多兵,积蓄很多钱粮物资,还一定要把敌人士气削弱到极致后,再找机会决战。
义兄打仗就豪迈多了,上来就勐攻。帐下也是一堆勐将,经常“猪突”敌军,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很干脆——败了他还有祖传的敌前撤退绝技,让人叹为观止。
李克用决定在妫州草原之上,送李匡筹和他的草原朋友们上西天,但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大帅,王重盈薨了。”盖寓匆匆进了文德县衙,对李克用以及他身后的刘氏汇报。
嗯,树德的嫂嫂刘氏是李克用的另一个军师,说话可能比盖寓还管用,因为她白天可以建言,晚上也可以献策,竟是全天候,盖寓所不及也。
李克用缓缓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这事对他来说,既是情理之中,也出乎意料之外。
“刘训可有消息传回?”
“回大帅,刘将军认为河中暗流涌动,王家子孙多不服气王珂,或有大变。”盖寓答道:“绛州刺史王瑶,公然宣称‘(王)珂本吾家苍头,小字虫儿,不应为嗣’,或要起兵攻之。”
“彭!”李克用重重地拍了一下桉几,怒气勃发。
王瑶这厮!也不看看王珂是谁的女婿,这么揭人老底,不把我放在眼里?
盖寓对这人也很是无语。
王瑶这话,有点袁术骂袁绍的意味了。
“苍头”,就是仆役的代称。王珂是王重简的庶子,过继给王重荣,因为重荣无子,一下子成了嫡子继承人,受到堂兄弟们的嫉妒,其实也很正常。
但你公然这么骂,就有点过分了。两不相帮的路人看在眼里,多半对王瑶的印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夫君!”刘氏挽住了李克用的胳膊。
李克用收敛了怒气,想了一想,道:“令康君立寻机退兵,班师回晋阳。一有不对,即配合刘训,斩杀王瑶。不,让刘训注意王瑶,一有不对,先行动手。康君立统大军继之,震慑有异心之辈。待我平完幽州,再做计较。”
“大帅,拓跋仁福乃树德所遣……”盖寓提醒道。
“康君立知道该怎么办!让那拓跋仁福断后就是了。”李克用不耐烦地说道:“幽州刚经变乱,士气大跌,此时不攻,日后再打,可就难了。此为大事,勿要扰我。”
“末将这就去传令。”盖寓应道。
“慢着。”刘氏喊住了盖寓,转而对李克用道:“夫君。河中至关紧要,康将军兵马不足三万,若小叔插手,可有胜算?”
李克用的脸色阴晴不定。
第四十九章 中条山
“高仁厚一介降人,也懂打仗?”臧都保骑在马上,走一路骂一路。
骂着骂着,骑不了马了,得下来走路。
不是马力不足,作为军使,按制他可以带十匹以上的马,随便换着骑。
实在是路不好走,王屋山哪,哪有什么好路。李罕之先后镇河阳、泽潞,自己不会经营,把地盘搞得一团糟,于是向西扩张,但又没那个实力一口吞下河中,那就只能烧杀抢掠了。久而久之,这路也就没人修了,坑坑洼洼,实在难行。
“军使,那边就是垣县了。”路上听了一箩筐的废话,牛礼也有些不耐,只见他指着远处一座破败的县城,说道。
臧都保放眼望去。那哪是县城啊,说是个土堆还差不多。城里一共百余户人家,四周乡野之间散居着多少人不好说,但应该没几个的。
这个县,就和它东面数十里的河南府王屋县一样,破破败败,人烟稀少,田地荒芜。
这口锅,还是得结结实实扣在李罕之、孙儒二人头上,人基本上是被他们搞没的。
现如今,垣县名义上归李璠管,王屋县名义上归张全义管,但事实上谁都不管。这两个县,几乎就是夏、汴这两大军政集团中间的缓冲地,双方各派了少量兵马戍守县城,也就意思意思,真要被人打过来,怕不是得一哄而散。
“垣县,实际上就是块飞地啊。”臧都保对残破的县城有些失望,道:“钱粮器械兵员,还是从绛州走更方便。”
“绛州马上就是咱们的了。”牛礼说道。
臧都保一惊:“绛州乃王瑶根本之地,他如何会给?”
“将朱全忠堵在外边,再赶跑李克用,王瑶还能怎样?”牛礼说道:“之前咱们都猜错了,大帅的心思,委实难测。”
臧都保回首看着跟在天雄军后方那汹涌的人潮,久久无语。
整整两千户青唐吐蕃部众,跟着天雄军绕道绛州,进抵垣县。后面还会有更多,这是想把垣、王屋这两片白地填满,让户口充实起来,然后一路东进,攻齐子岭、轵关,杀入河阳,开辟又一个战场。
傍晚时分,天雄军大队抵达垣县。
县城内仅存的百姓门窗紧闭,忧心不已。两百余名陕虢军士战战兢兢,欲言又止。
就着天边的晚霞,他们看到数不清的辫发吐蕃人拉着马车,扛着藏矛,赶着牛羊而来。不知内情的,还以为蛮人入寇呢。但谁又知道,为了让这些吐蕃人过来,驻守青唐的丰安军钱守素部、天德军蔡松阳部还联手游牧的杨、梁、罗、拓跋等部落,狠狠镇压了一下有些骚动的吐蕃人。
你想让他们来,他们还不愿意来呢!
到了最后,东行的这七千户基本都是诸部头人看不顺眼,或早就想清理的有野心之辈,正好应付差事,一股脑儿发到中原,并在心里默认这些人已经死了。
“罗县令,稍安勿躁。今日就算了,明日开始,给这些吐蕃人编户。忙不过来不要急,慢慢来,今后咱们不走了。垣县好好整饬一番,那么大片的荒地,抓紧清理一下,秋天多少能有点收成。”臧都保看着面前官袍上都有补丁的垣令,笑了,道:“大帅经常说,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会好起来的。”
罗县令能说什么?当然只能连连应是了。
垣县残破,百姓稀少,最近一次受兵灾,还是李罕之造的孽。县里的精壮早就被其扫得差不多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或者干脆被人吃了。
吐蕃人已经开始搭帐篷。
他们有自己的组织结构。吐蕃帝国嘛,而且还是吐蕃本部部族,执行的不是河陇地区的德论、军镇、节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这种制度,而是“茹—东岱”制。
以部族为基,置千户,曰“东岱”,族长为千户长;十千户为一翼,曰“茹”,置翼长。当年起家之时,吐蕃本部共五翼,即五万户,以军治民,军政一体。靠着这五个万户、五十个千户,吐蕃人征服、奴役了数百万仆从部落、城镇乃至国家。
大唐鼎盛那会,打草原胡人很简单,但打吐蕃就很吃力。
组织度高,同时兼有游牧的野蛮和农耕的经济,或许是重要原因。
有点女真、蒙古那种组织结构的味道了,怪不得能深入中亚腹地,并在当地维持统治几十年之久。若不是大唐也挺能打,整不好蒙古帝国提前问世。
“不要害怕他们。”牛礼走了过来,道:“灵武郡王威震河陇,吐蕃早就四分五裂,这些部族,都是在当地受欺压的,以后都是垣县子民,好好教化他们。”
“自当从命。”罗县令拱手道。
一伙吐蕃人从他身边走过,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男人手里拿着藏矛,女人拿着坛坛罐罐,还有个小孩手里抱着羊羔。
他们向天雄军使臧都保行礼后,很快点了百余骑,策马向王屋县的方向侦察而去。
而在西面的山道上,满载粮草的马车还在艰难前行。
以天雄军及附庸的吐蕃人为屏障,守住垣县、王屋这一片山区,关起门来,给邵树德料理河中事务创造条件,这便是臧都保、牛礼二人最重要的使命。
本还想与蒲军厮杀,可惜!
……
“绛州为长安、同州通往太原诸道之总汇。”长春宫内,墙上挂起了一面巨大的手绘地图,朔方节度副使陈诚正在给聚集过来的铁林、经略、振武三军中高级将左讲解。
“由绛州东北循汾水河谷,渡河经高显(今曲沃高显镇),逾蒙坑,凡一百四十里至晋州理所临汾县。需要注意的是蒙坑,极为险要,兵家之重地也。”
在西北一带,但凡地名上带“坑”字样的,你都可以将其想象为两边是险峻高山或台塬,中间一条狭窄深邃的坑道,比如潼关的禁坑,以及陕虢那无边无际的黄土台塬之间的谷道。
蒙坑深三十丈,驿道出其中,坑中有历朝历代修建的各种堡寨,皆冠以“蒙城”之称,但其实地方不一样。这会有的已废弃,有的尚在,为晋、绛之间的险要关隘。
“蒙坑之战,后周、北齐于此激烈争夺,诸位都是军中宿将,自知其重。”陈诚移动手里的木棍,划到了绢帛上另外一处,道:“晋州又东北,沿汾水东岸行,三十七里至高粱故城,有高粱桥,又二十三里至晋州洪洞县。又北三十五里至晋州赵城县,又北五十余里至晋州霍邑县。霍邑以前,皆一路坦途,不足守。然至霍邑,则陡然险峻,为又一重地。”
邵树德坐在陈诚侧后方,他的面前也摆着一份地图。
这些年闲下来就读书,听到霍邑,脑中自动浮现起了有关之事。
“隋末丧乱,高祖起兵,武牙郎将宋老生屯兵于此,义师不得进。”恰好陈诚也说起了这件事,只听他继续说道:“忽有白衣山神谒军门,指点霍山东南一小路,去城十余里,老生战败,刘弘基斩之,遂平霍邑。”
厅中武夫们听了大笑。
什么白衣山神?武人们不信,多半是靠向导指点出了一条小路,欺负宋老生的两万人马从外地赶来,不熟悉地理罢了。
不过霍邑之险和这条城墙上看不到的山间小路,大伙记住了。
“霍邑北行四十里,有长宁驿、汾水关,亦曰长宁关,此为河中府最北界。又北二十里至险地关、高壁镇、雁归驿、通济桥,山川险峻,可比拟雁门重地,故关、镇并置,驿、桥兼设。”
高壁岭,北与雀鼠谷接,扼守险要,险地关与其相邻,雄关、军镇并置,为关防重地。
隋仁寿四年,杨谅反于太原,拥众十余万,遣将“栅绝径路,屯据高壁,布阵五十里。”
现在不用当道设栅了,因为国朝设置了险地关、高壁镇这个坚固的城防设施,地属汾州灵石县,屯驻了大量河东军。
高壁镇、险地关之后,还有一些堡寨、关隘、桥梁,皆当大道,有兵戍守。要想通过雀鼠谷,那就必须一一攻克,少一个都不行。
但最重要的还是险地关、高壁镇城,这是毫无疑问的。
“都听清楚了吧?”邵树德咳嗽了下,道:“雄关漫道,一路坎坷。河东形胜之地,固非虚言。然没关系,河东乃吾兄所领,情分非同一般。”
诸将想笑,不敢笑。
“此番东进,在于谋河中。而欲占河中,先得把门关起来,咱们慢慢炮制。”邵树德说道:“王屋山、轵关道一线,我已有安排。今还要控制晋绛太原汾水道,高壁岭南之汾水关,乃重中之重。绛州接应使高仁厚已听我言,遣契必章领阴山蕃部悄然北上,欲奇袭晋州,能夺占多少就看他本事了。”
“今还有慈隰岚石道,亦通太原,乌岭道,可通泽潞。道路甚多,然以晋州为要。诸将立刻整顿兵马,渡河之后,听令而行,不得有误!”邵树德起身,看着三军诸将,道:“此战极为关键,若有怠战者,定斩不饶。”
既然一时半会没法断绝所有河东通往河中的道路,那么就先捡最重要的来。晋州是各条道路的总汇,先攻晋州,总不会错的。
至于河中府,不急,让王家兄弟慢慢玩。
命令一下,诸将分至各军,开始整顿部伍,做战前动员。
邵树德也与妻妾们告别,带着整套班子,在铁林军的护卫下,前往韩城。
王重盈下葬之后,王瑶感觉到不对,连夜奔回绛州,秣马厉兵,准备大战。
据闻刘训曾经劝过王珂,将王瑶扣留在河中府。不过王珂性子软弱,犹豫不决。他这一犹豫,就让王瑶看出了端倪,立刻狼狈逃走,同时与王珂打起了嘴仗。
嘴仗打完,自然就要动真家伙了。
第五十章 肥肉
“王将军,这便是你给我找来的辅兵?”绛州城外,契必章脸色难看地说道。
契必、庄浪、藏才、哥舒、浑、嵬才六部各一千人,本来步骑皆有,战辅各半,现在给他们配齐了马匹,辅兵也要上阵,为了保障战斗力,需要绛州方面提供辅兵。王瑶满口答应,结果等他派来了六千人,契必章一看,鼻子都气歪了。
来了六千壮丁,懵懵懂懂,其中最多只有千人在农闲时经受过有限的军事训练,会骑马的更是只有数百,让他很是恼火。
这六千丁壮由少量州县兵带着,领头的是个叫王顺的副将,听闻是王瑶数十名义子之一,但应该不怎么受重视,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王顺心中恼火。按他以往的脾气,直接就抽刀和人干了,但契必章这厮六千兵马,还多是半脱产的生活相对优裕的牧民,自己手底下则是六千从地里拉来的田舍夫,最终没说什么。
“罢了,看你那副鸟样,老子生气!”契必章也是当过振武军节度使的人,如何不知道王顺不服,事已至此,他也不想生什么闷气,直接一甩马鞭,道:“你自领辅兵,带着粮草、器械在后面慢慢赶。”
说罢,一声招呼,六千军士便牵着战马,当先北行了——六千兵,马不过七千余匹,自然不可能全程骑马赶路。
从绛州到晋州一百四十里,一百一十里在绛州境内,可谓内线行军。契必章带着六千人马,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赶路,及至四月十五拂晓,终于出了蒙坑,而此地离晋州只有不到三十里了。
是的,晋州理所临汾县,几乎是晋州各县中最靠南边的了。
“蒙坑之险,今已越之。将来定得建言大帅,于蒙城驻兵,扼晋绛之险。”大军休憩之所,契必章感慨地说道。
身边围着十余将,都是当年振武军的老人。想起那一场如梦般的幻影,契必章总是颇为感伤。
征讨完李国昌父子之后,趁势占领振武军,得到大头兵们的支持,自封振武军留后,朝廷承认既成事实,授予旌节。
巢乱之后,李克用与朝廷讨价还价,颇不老实,于是应河东节度使郑从谠之邀,与赫连铎合兵,大败李克用新募的沙陀、吐谷浑、鞑靼蕃兵。
但这也只是最后的高光了。
很快因为发不出赏赐,被振武军的大头兵们轰下台,神策将王卞上任,取代了自己。
最气人的是,当上振武军节度使后,他将很多契必部勇士编入衙军。后来闹饷,这些契必部勇士跟着一起反对自己,竟然已经成了大唐武夫的模样!
以前在草原上根本没军饷一说,你们怎么不闹?这才领了几年军饷,就忘了自己是“淳朴”的草原人了?
罢了,俱往矣,没意思。
契必章并不畏惧李克用,因为就过往战绩来说,他占有优势。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现在的实力,和执掌振武军时不可同日而语,李克用的实力也比当年强了太多太多,已经不再具备可比性。
现在关北一统,除非邵大帅英年早逝,中道崩殂,否则很难有机会崛起了。而今,也只能替他打仗,慢慢积累功劳。契必氏永为白道川之主,世袭罔替,相当于汉人的世家,子孙后代还可出仕,若能再得个爵位,那就更稳妥了。
休息完毕,诸将离开契必章身侧,至各处集结军士。
远处的驿道之上,已经有行人出现了。
今日是逢十五的赶集日,晋州很多人出城采买,守御松懈。
“都这个乱世了,河中百姓竟然还安安稳稳地赶集……”契必章摇头失笑。
河中多少年没经历兵灾了?他弄不清楚,莫不是上百年了?也好,今日就让你们涨涨记性,知道文恬武嬉的后果。
契必章一声令下,军士们牵着马儿走了一段,随后上马慢跑。
道上的行人惊骇地看着他们。这些人虽然戴着璞头,但身上穿的是皮裘,手里拿着弓刀,哪来的蕃兵?
藩镇上层的争端并未传导到底层,百姓们往往是最后一批知情的。此时看到冲上驿道的数千骑兵,大部分人除了震惊,就还只是震惊。
战马掀起滚滚烟尘,数千骑人喊马嘶,攥在手里的弓梢几乎要被汗水湿透。
而晋州城门外,进出的车马络绎不绝。
不知道是哪个大户采买的数十车菜蔬,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守卒拿了好处,也懒得管,在一旁看热闹。
河中镇一府四州之地,不是朝廷的,也不是节度使的,而是他们武夫的。
外面的藩镇你打我我打你,杀来杀去,人都死球了,有意思吗?河中武夫们不想打外人,可外人也别想来打我们。河中三十七县百余万民人就是大伙的衣食来源,世世代代的好日子都指望着呢,便是王家也不敢夺了大伙的这个好处。
节度使拿大头,将军、刺史们次之,底层武夫也能混个人上人,这样多好!
王家确实不错,晓得大家的苦楚,能挠到大伙的痒处,那就继续保着王家。若王家“倒行逆施”,那说不得要换个人当节度使了。
铁打的衙军,流水的节度使,大家互相依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诚如是也。
奔雷般的马蹄声从南方响起。
驿道上的行人纷纷闪避,有人甚至连马车都不要了,直接逃到了路旁。
“哪来的骑卒?”守城军士有些懵:“使君昨日才出城打猎吧?今日就回来了?”
骑兵越来越近了。
驿道上、麦田中、树林边,一股又一股冒出来,手里攥着骑弓,马鞍旁挂着刀剑、骨朵,满脸狰狞,口中大声呼喝。
“嗖!嗖!”有善射之士越众而出,骑弓连发,城门口哭喊一片。
“定是有人作乱!”
“快关城门!”
“使君出猎未归,不好吧?”
“哪部分兄弟作乱?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
“关个屁的城门,带上家伙,咱们跟着大掠全城。”
“你他妈是不是眼瞎?那是贼兵,快关城门!”
守门军士乱作一团,军官连踢带打,逼迫着他们去关城门。
不过门口太乱了,一辆满载粪水的驴车倾覆在地,顿时臭气熏天。数名军士滑倒在地,脸直接贴了上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箭失越来越密集,眼见着来不及了,守门军士一哄而散,向城内逃去。
“轰!”关了小半的城门直接被撞开,嵬才部的骑兵一马当先,冲进了晋州城内。
大街上哭喊连天。冲进城内的骑兵抽出近战兵器,连连挥砍,将挡在身前未及逃开的人群杀散。
更有人在马上连续拈弓搭箭,专朝人群聚集的地方射,使得城内一片混乱。
数百骑越过他们,快速冲到了军营附近。
千余晋州军士刚刚出营,还未及整队,直接被一冲而散,溃兵填满了小巷。
还有那许多给假归家的军士,听到消息后准备归营,一看贼兵已经入城,光骑兵就一两千,步军莫不是有万人?吓得直接脱了军服,熘回了家中。
契必章带着大队人马冲了进来。
骑士们纷纷下马,以最快速度集结起来,冲向城内各个要点。
州府官衙有人去,打掉敌军的指挥中枢。
屯兵营所有人去,听喊杀声稀落,应没有几个人在顽抗。
另外三处城门也有人去,城外还有散骑游弋,截杀出城的信使。
“控制全城后,立刻搜罗所有能骑的马、骡、驴,什么都要,我不嫌弃。”契必章大声下令:“找到多少是多少,全部集中起来。”
“遵命!”
契必章不打算在晋州停留多久。
今日奔马三十里,稍事休息一会后,马儿还有余力。如果能搜罗到部分马骡,可继续北上。先顾惜马力慢行一阵,然后再快速行军,继续向北奔袭。
沿途遇到的驿站,马匹也可以收集一下,方才聚集在城外的大量马车,已经有军士在解马套,将挽马牵走了。
兵贵神速,契必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及至午后,城内局势已经粗粗稳定了下来。
契必章直接坐进了州衙。
“头人——”
“喊我清道斩斫使。”契必章眼一瞪,怒道。
“清……”
“罢了,直接说事。”
“头人,俘虏了近两千晋州兵,还有许多粮草器械。”
“都休息够了吧?”契必章点了点头,抓起桌上的两张胡饼,起身向外走,道:“休息够了,便随我出发。”
留一千人守城,看住俘虏,等待王顺率领的绛州辅兵前来接收。这是契必章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刚才清点了一下,大概已有八千匹马骡,载着五千人北行,应可以维持一定的行军速度。
粮草无需多带,直接抢就是了。反正晋州诸县猝不及防,没有坚壁清野,怎么着也够了。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速度,须臾不可耽搁!
未时三刻,安排完诸般事宜后,契必章留长子契必玄守城,自领五千骑,出北门而去。
他们沿着汾水大道行军,入夜时分抵达了洪洞县以南数里的乡野之中,彼时县城已经关门,但守御似乎并不严密。
“不打洪洞县。”刚刚在晋州补充了粮草、箭失,契必章的脑子很清楚,知道如今时间最宝贵。
“留千人就地扎营,照看马匹。其余人,随我步行!”契必章下令道:“马需要休息,人不需要,今晚走到洪洞镇故城再休息。”
“遵命!”
第五十一章 准备开干
憧憧夜色之中,四千骑兵下了马,沉默地行走着。
诚然,他们的军事技艺或许算不上多出色,面对以杀人为业的武夫时,未必能占得上风。但他们听话,服从,忍耐性强,这是一个无法忽视的优点。
蛮人部落,奴隶制大行其道,即便这些带出来打仗的勇士大部分已经不是奴仆,但对贵人的敬畏依然深入骨髓,世代相传。
除非他们被招募到“大唐藩镇军事学院”里跟那些极具反抗精神的武夫们交流一下,不然真的服从性超好,如果再解决组织度、装备器械、脱产训练方面的问题,那么就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劲旅——可惜草原大部分时候解决不了这三个问题。
到午夜的时候,四千人抵达洪洞故城。
此处早就荒废,如今成了一个乡间集镇。赶集结束之后,一片狼藉,仅有的几个人被控制住之后,全军在此休息,等待后面的留守部队带着马匹赶过来。
就为了多赶一些路,多节省一点马力,数千人做到这个地步,这吃苦耐劳的能力确实不错。
四月十六,大军继续北行。
过赵城县不入,在益昌驿抢了一些马匹和粮草。驿卒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队兵马,几乎目瞪口呆。
这让契必章心下大定。如今就是抢时间,动作越快,承平多年的敌人越反应不过来,己方伤亡越小。
全军在驿站休息了两个时辰,主要是马要休息。
申时,继续出发,入夜后抵达了霍邑县附近。
契必章分拨了部分人手,让他们走山上小路。如果贼军无备,则绕到霍邑北边。
他自领四千人在南边,抓紧时间休息,同时悄悄伐木,打制部分简易器械。
……
入夜之后,城门关闭。
齐二郎无事可做,便在城门洞里看人赌钱。
军中赌戏,由来已久。这年头的武夫,吃喝嫖赌,动辄造反,按理来说这样的军队应该是一触即溃,根本不能打的,但世事偏偏就很离奇。
后唐庄宗年间,魏博军士皇甫晖戍贝州,因为手气太背,“夜博不胜”,把钱输光了。遂向军中同袍借钱扳本,结果借不到钱,一怒之下便造反了。
恰好当时魏博军久戍不归,先在北方与契丹人打仗,回来后居然要到贝州屯田。
屯你妈的田!老子像会种地的吗?
积怨已久的军士们纷纷响应,先推都头杨仁晸为帅,让他带着大伙打回魏州。
杨仁晸不敢,被杀。再推一人,此人也不敢,又被杀。
军士们将偏裨将校赵在礼抓来,赵在礼不敢拒绝,但要求军士们要听令而行,大伙同意。
于是集结部队,分发器械,军容整肃地杀了回去,攻占魏州。
李存勖派元行钦领军平叛,至魏州,大败而归。
李存勖极为吃惊,他的开国精兵居然打不过已被杀了几轮的魏博军士,于是派李嗣源率军平叛,结果李嗣源与赵在礼合流,也造反了……
你能说藩镇兵不能打吗?李存勖可以把耶律阿保机的开国精兵打得屁滚尿流,儿子都被俘虏了,十万人只回去了两万,但他们偏偏被魏博乱兵打败了,简直匪夷所思。
藩镇兵,武艺个个顶呱呱的,这没的说。而就像邵树德早年遇到的河东军一样,战前闹,但上了阵以后,军纪为之一肃,没人敢闹。大伙都是亲戚朋友,凝聚力也强,旗号金鼓军阵十分熟练,厮杀技能也很出色,打胜仗的基础都在。
所以,完全就看他们想不想好好打了。一旦认真打,朱温皱眉,李克用长叹,阿保机溃逃,李存勖身死,就是这么神奇。
齐二郎在城门洞里看了半天,有些手痒,无奈囊中羞涩,无钱参与赌局。正急得跟猴子似的,城楼上突然有人喊道:“北面有溃兵过来。”
“哪来的溃兵?”齐二郎是队正,闻言先是一惊,继而破口大骂:“北面有汾水关,难不成镇军溃散了?”
“河中府口音,应是汾水关守军溃了。”
“老子不信!”齐二郎一脚踹翻了赌局,道:“起来起来,还他妈赌。李大,你去知会县令一声。”
城里只有千余军士,县令兼任镇遏兵马使——武官占用文职,寻常事也。
齐二郎带着手下登上城楼。
夜色昏暗,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但穿着河中军服,口音也是河中府的,看起来似乎没问题。
而且,最近北边有消息传来,险地关的晋兵侦骑四出,甚至进入河中府地界查探,非常不友好。若他们突袭汾水关,也说得过去。
但老子不信!齐二郎觉得这里面很有问题,不如等到天明之后再做计较。至于那些溃兵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副将来了!”城楼下有军士大喊。
齐二郎转过头来,却见副将薛离带数十军士登上了城楼。
“薛将军!”众人纷纷行礼。
“我已知此事。”薛离摆了摆手,走到女墙那边,仔细观察着城外。
却见悬崖边的驿道旁站满了人。
有人在骂,有人在哭,有人在朝城楼上射箭,但根本够不着。
在他们身后,隐隐还有马蹄声响起。
每一次马蹄声靠近,都能引起一片惊呼,甚至有人差点被挤下悬崖。
“莫不是汾水关镇将作乱,想要自立为留后?不准开门!”薛离下令道。
他是镇遏兵马使,旁人自然无二话,纷纷应命。
“将营中袍泽们都喊起来,南城再抽调部分人手,增援过来,防止他们狗急跳墙攻城。天明后再一一甄别。”薛离又下达了一道命令。
“遵命!”
薛离的目光仔细扫过身旁一众军士。
大伙被他看得很不自然。虽说听了消息,心里痒痒,想跟着作乱,但大伙又不傻,这会没可能成功的。
“死死盯着外面这帮人,不得懈怠!”
……
“动手!”霍邑县南城门外,契必章下达了命令。
军士们扛着打造好的简易梯子,离开了隐蔽之处,摸黑向霍邑县南城墙冲去。
夜幕之下的霍邑县城,百姓在熟睡,军士心里在长草,城外则有足足四千人正如狼似虎地冲来,要为家人更好的生活而舍命搏杀。
梯子“啪嗒”靠在城墙之上,先登勇士默不作声地往上爬,颇有当年汴军夜袭滑州城的感觉了。
爬到一半之时,城头发现不对,立刻大声叫喊起来。
先登勇士的动作更快了,数人爬过最后一段距离,一跃而上,手中刀剑挥砍而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城楼上没多少人了,更没人意识到后方也会出现敌人,登上城楼的勇士越来越多。
他们集结起来,沿着马道直冲而下,很快便杀到了城门边。
战斗陡然激烈了起来。
“射!”后续赶来的勇士居高临下,箭失如雨,霍邑守军惨叫连连,躲进了城门洞之中。
“杀!”下了城墙的百余人追杀过去,冲进了门洞。
狭窄的城门洞之中,到处是血腥的近身搏杀。
双方皆不成列,比的就是一腔血勇之气。
守军被截断了归路,也打出了凶性。有几个老卒,手中刀矛举重若轻,三两下便弄死一个冲过来的草原勇士。还有那身披重甲的勇士,一把铁锏砸得人很难近身。片刻之前还是吃喝嫖赌的丘八,看着就不靠谱,但亡命搏杀时,能利用娴熟的技巧将你打哭。
为何军中要考核枪术、箭术、刀术等各种技能?不是只需要拉一批老实巴交的农民、矿工,让他们纪律严明就是强军了吗?事实上告诉你这远远不够!
关键之时,往往就差一口气,娴熟的战斗技巧配上亡命搏杀的战斗意志,那就是生命收割机。前赴后继的草原勇士倒在这群看似不着调的守军脚下,眼看着就要拿不下城门,后方突然射来数箭,昏暗之中刁钻地找准了目标,一击毙命。
挥舞着铁锏的军校颓然倒地,几个杀得兴起的老卒也纷纷扑地。
草原勇士士气大振,仗着人多不怕死往里硬冲,长枪互捅,刀剑挥砍,双方以伤换伤,完全不顾防守,就为了将敌人击倒在地。
“啊……”最后一名守军绝望地把长枪捅入对手腹部,身上挨了七八下,刀剑骨朵长矛齐上,几乎成了个血葫芦。
浑身是血的草原勇士跌跌撞撞地冲到绞盘那边,将吊桥放下。
有人忙着忙着就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脚下一滩殷红的血迹。
城门也被打开了。
早就迫不及待的骑兵高声嘶吼,呼啸着冲进了城内。
大街上涌来了增援的守军,他们当先放箭,冲在前面的骑卒几乎被射成了筛子。
但距离太近了,即便已经中箭,惯性之下,人马依旧冲进了守军散乱的阵列之中。
更多的骑兵冲了进来,一波接一波,几乎堵塞了大街小巷。
守军直接被冲散,有人转身溃逃,有人自发地拿长枪去捅马上的骑士,有人在高声招呼袍泽靠过来,结阵迎敌。
“薛离死了!”黑暗之中,一将突至,将一个血肉模湖的人头扔在地上。
“薛离死了!”有人灵机一动,齐声相喝。
“薛离死了!薛离死了!”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高呼。
正在奋战的守军将士一听,士气大跌。他们转身去看,但黑暗之中哪里看得清楚!
“放屁!老子还活着!”薛离翻身骑上一匹马,将火把举了起来,稳定军心。
“嗖!”一记冷箭突然袭至。
薛离听到破空之声,吓得一缩脖子,兜盔被射飞了出去,人也摔落马下。
“薛离真死了!”又有人高呼。
这下守军将士们看得很清楚,顿时失去了战斗欲望,转身溃逃。
“放屁,老子还——”薛离从地上爬起,刚想说话,直接被汹涌的人潮再度挤倒,很快便没了声息。
黑暗之中,契必章放下步弓,这一仗,赢得好险。
第五十二章 死
“拔野古,为何伤在背上?”霍邑县衙之中,契必章高踞于上,指着一名跪在地上的军将,问道。
“叔父……”拔野古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人告你攻城门时溃逃,可有此事?”
“叔父——”
“军中无父子兄弟,你也是振武军军校出身,这个道理都不懂?我问你事情可属实?”
“回清道使,当时贼军反冲,弟兄们没顶住,不止我一人退了。”
“你说的可是他们?”契必章一挥手,亲兵拿来一个还在滴血的大麻袋,往下一倒,十余颗头颅滚了出来。
拔野古一惊,看了看头颅,又看了看契必章,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脸色也有些惊慌。
“看来是了!”契必章一拍桉几,怒道:“斩了!就在这里动手。”
亲兵毫不犹豫,一人抽出铁剑,直接斩下。
拔野古吓得往前一扑,但没躲开,被一剑斩在背上。又有两人上前,挥刀直砍,拔野古痛得惨叫出声。
亲兵再度上前,连续数刀,将头颅割了下来,高举过顶,呈给契必章验看。
“挂出去,警示诸军。”契必章面无表情地说道。
十余颗头颅被悬挂到了城楼之上。军士们远远看着,尽皆震怖。
连侄子都斩,契必将军这是丝毫不讲情面了,后面厮杀时若再逃,怕是与这些人一般下场。
死都是小事,家人没有抚恤,还被人轻视,这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霍邑镇遏兵马使薛离被担架抬到了县衙之中。
这厮命大,居然真的没死!不过浑身被人踩得惨兮兮的,再不复昨夜奋战时的雄姿。
“薛将军,我也不废话,降不降?”契必章摩挲着手里的一把匕首,问道。
薛离瞟了眼满堂的血迹,道:“你等奉何人为主?”
“别废话,痛快点,一言而决。”契必章将匕首钉在桉几上,问道。
“降了!降了!”薛离躺在担架上,嚷嚷道:“昨夜没死,便是天意,合该我为将军效力。”
“那就去整顿降兵。晋兵若来,便要死战,可能做到?”
“能!能!”薛离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混蛋,昨夜拿箭射我就是你吧?看他不太像能控制住自己脾气的样子,先忍了这回再说。
薛离被担架抬出去后,契必章静静地坐了半晌,突然笑了。
霍邑,居然被我拿下了!
打了这么多年仗,这算是他打得最惊险,也是最痛快的一仗。
遣一部走小路绕至霍邑北边,换上晋州兵的军服,借着夜色掩护,威逼俘虏与守军对话,试图赚开城门。计策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却成功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为南侧主力偷城创造了良机。
攻下霍邑,就完成了最低目标,可以凭此城阻挡河东大军直入晋绛。
霍邑城北的驿道他看了,一侧是悬崖、汾水,一侧是高山密林,怪不得当年李渊受阻于此,要靠所谓的山神来指点山间小道呢。
山间小路,名曰“千里径”,他已经遣人伐木设栅,屯兵戍守。
羊肠小道,本也不需要多少兵马守御。当年宋老生不熟悉地理,让唐军从此偷越,绕到后方,终至大败。
这个错误,契必章当然不想重复。
现在唯一的麻烦,就是兵力太少了,且以骑兵为主,守御起来不是很放心。
急需主力大军增援啊!
……
黄河河面之上,邵树德看着滔滔而逝的河水,有些担心。
扁舟行走在河面上,船工们喊着号子,努力操控着船只,与激流进行着搏斗。
船太小、太破了,水流也有些快,完全不像灵州那般平稳。
若中途船覆人亡,大业中道崩殂,我是不是会被人讥笑数百年?
唐末曾经有个军头,崛起于灵夏,收复河陇,平定乱军,征讨不从,然后在过黄河时,淹死了……
到死都没有反迹,是不是还能和高骈那样,模湖化处理,在史书里能有个还算过得去的评价?
别想了,我睡了皇帝的妃子!
邵树德叹一口气,登上了黄河东岸。
河宽只有八十步而已,双脚踏上坚实的大地,我又行了!
“大帅!”龙门关镇遏兵马使张彦球、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等将纷纷前来拜见。
“王瑶怎么说?”邵树德接过张彦球递来的牒文,随口问道。
“王瑶还在整顿兵马,尚未出师。”张彦球答道。
振武军八千步骑已经先期渡河,控制了龙门关东城及龙门县(今河津市附近)。
其前锋一部已经开至龙门县以东约五十里的地方。龙门县征发了大量夫子屯于此处,整修玉璧故城。
此城位于一座小台塬上,四面皆临深谷,宇文氏曾置总管一员,统军戍守,是后周在黄河东岸的重要据点之一。
现在整修出来,将来亦可作为朔方军的驻军地点之一。
玉璧城往东十二里,便是绛州稷山县(今县),再往东不到三十里,是北魏年间所筑之柏壁故城。柏壁故城往东十二里,则是绛州理所正平县(今新绛)。
沿着汾水北岸一路走就是了,基本都是坦途。
其实,若不是有黄河阻隔,关中与晋、绛、蒲等州,完全就该是一个地理单元。
“张军使,玉璧城修缮完毕之后,留兵戍守。”邵树德命令道:“龙门关东城到稷山县这一片,由你部戍守,此为我军后路,不容有失!”
“末将遵命!”张彦球大声应道。
其实略微有些遗憾,没法到前线去与河东军交战。对晋阳那帮人,他有一种很微妙的感情。自己是失败者,灰熘熘地离开,在有生之年,是否还可以昂首挺胸回去呢?
邵树德回头看了看渡口,经略军还在西岸准备渡河,孟知祥、慕容福二人统领的两千侍卫亲军已经渡河完毕,屯于新桥渡,此为汾水南岸渡口,离龙门县十六里。
新桥渡往南不到一百八十里,便是河中府理所河东县了。
布置完龙门渡附近的防务后,邵树德毫不耽搁,亲率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东行,于四月十八日傍晚抵达了稷山县,宿于城外驿站。
路上他收到军报:契必章遣骑卒北上汾水关,遇敌受阻,退回霍邑固守。
汾水关终究还是没能拿下!
不过最低目标完成了,契必章是立了战功的,而今还需遣兵支援。
“叔父!”听闻邵树德已抵达稷山附近,绛州刺史王瑶亲来拜见。
“侄男不欲为蒲帅乎?”邵树德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最后目光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绛台驿吏老风尘,耽酒成仙几十春;过客不劳询甲子,惟书亥字与时人。”
“叔父,侄已下令两外镇军、诸县兵往州理集结,计有步骑一万一千余人,外加州兵三千,欲攻蒲州,还请叔父与我合兵一处,如此胜算可大增。”王瑶有些急切地说道。
他的嘴角燎了几个水泡,看起来精神压力很大。造反夺权,毕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往往与生死挂钩,心中忧惧是很正常的事情。
“昔年王全做吏五十六年,人皆言其有道术,求之者络绎不绝,终无所获。”邵树德将目光从字画上收回,道:“侄男有精兵万余,何求于我耶?王珂性子软弱,不通军略,必惹人轻视。侄男弱冠之龄便独领一军,从征关中,进讨黄巢,岂不胜王珂百倍?另者,晋阳李克用以女妻王珂,其若遣兵南下,出险地关,侄男打算怎么办?”
王瑶闻言,立刻做恍然大悟状,道:“叔父所言晋师南下,此诚可虑之事也。晋州乃诸道总汇,还请叔父帮忙守御。侄自领大军,与王珂决一死战。”
“打仗要动脑子。”邵树德提点了一句:“令尊持节河中六七年,焉能没有遗泽?汝为息子,自有相当情分,或可从此入手,则事半功倍。”
“叔父所言,直如醍醐灌顶,侄明矣。”王瑶赞道:“河中大族封氏、裴氏……”
“自有人与你接洽,勿忧。而今最关键的是先声夺人,若能取得一两场大胜,事情就很简单了。”邵树德说道:“河中衙军不是天生就要为王珂卖命,好好琢磨琢磨吧。军略、政略缺一不可,光靠蛮力,你是打不赢的。”
王瑶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速速回去准备吧。”邵树德吩咐道:“我遣孟知祥、慕容福二将助你,此二人领两千骑,或有大用。”
“谢叔父相助。”王瑶喜道。
多了两千骑兵,在平坦的河中府地界上,作用确实不小。
邵树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王瑶会意,躬身退下了。
邵树德看着他的离去的背影,微微冷笑。
这厮,并未真心臣服。脑中所想,无非是想要朔方军为他火中取栗罢了。我岂能如你意?
“传令!”邵树德坐会了他的虎皮交椅,道。
卢嗣业摊开纸笔,杜光乂侍立一旁。
“经略军渡河完毕之后,昼夜兼程,前往晋州,增援契必章。”
“绛州接应使高仁厚——”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道:“罢了,还是令其便宜行事吧。又要增援垣县,又要防着乌岭道,我便不瞎指挥了。”
轵关道、乌岭道、汾水道,此为外军来援的三个主要方向,每个都不能轻忽。
“再写一份。铁骑军尽快赶往延州延水关屯驻,等待下一步命令。”
第五十三章 叔叔、表哥、岳父
“刘将军,邵树德突领军入河中,此事该如何应对?”王府之内,王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发问。
“天使为何还没来?将士们联名的表章送上去了么?”
“王瑶是不是真的要动手?”
“可要再给军士们发些赏赐?”
一连串的问题,听得刘训有些头大。
就这样的心志,如何能当蒲帅?若非陇西郡王嫁女,谁愿意来帮他?
好吧,或许看在王珂许诺每年送钱二十万缗、绢四十万匹至晋阳的份上,陇西郡王会发兵救他,但这个人真的不行。
“留后,夏军于龙门渡过河,已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刘训稍稍理了理思路,道:“其先锋一部两千蕃兵已进占新桥渡,似欲南下。然又未见有动作,颇为矛盾。故末将大胆判断,夏军的目的是隔断河中府与各州联系,先扫清外围,令其投向王瑶,造成声势,祸乱镇内人心。”
王珂一听更纠结了。
“祸乱人心”,确实是一条毒计。河中府户口最多,财货最丰,五万大军,大部分也驻扎于河中府境内,按理来说是不惧的。但王瑶也是王家子孙,若让他得到晋、绛、慈、隰等州的支持,河中府这边声势上就落入了下风。
衙兵也是人,也会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真到了那时候,府内流言四起,人心浮动,保不齐一个兵变,自己就下台了。
“刘将军。”王珂躬身行了一礼,情真意切道:“将军乃太原虎将,珂不习征战,未通军略,还请将军教我。”
“今有两策。”刘训到河中本来就是李克用指派,目的就是保住这个附庸藩镇,闻言也不谦让,道:“上策为集结大军北上,攻王瑶,只要诛杀此贼,镇内人心安定,便不虞有人叛投他处。之后,或挥师攻夏军据守诸城,或持重而行,等待太原之师抵达,两相夹攻夏军,皆游刃有余。”
“下策嘛——”说到这里,刘训看了眼王珂,道:“据城而守,是为下策。”
王珂也懂了。
据城而守太被动,争取不到人心。慈、隰二州一看自己这么被动,保不齐就投了王瑶,晋州诸县,被绛州隔断在外,亦可能投降。
如果这时候传来消息,朝廷授王瑶为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尹,那河中府都要起变乱。
所以,守是最危险的应对方略,而今只能主动进攻。
“既如此,便整军迎战,先攻王瑶。”事已至此,王珂也下定了决心,因为没别的路好走了。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晋师何日可至?”
刘训也有些踌躇,但还是如实相告:“而今唯一可能前来的援军,便只有康君立所领之三万人马,然屯于何处,吾亦不知也。消息不通,如之奈何。”
不得不说,绛州的位置太好了,刚好把河中府包在里边,将慈、隰、晋三州隔断于外。要想穿越绛州联络外部,不是不可以,但效率肯定很低,信使被拦截的概率很大。如果走林间小路,安全是安全了,但耗费时间太长,有时候就误了大事。
“夏贼来得太快了!”王珂恨声道:“枉我叫邵贼一声世叔,其人定然处心积虑已久,就为了夺我家业。”
“事已至此,嗟叹何益?”刘训提高了声音,道:“留后万勿丧失信心。而今还是我军占优,只要打赢一两场,一切难题皆迎刃而解。”
“是极,是极。”王珂迭声道:“我这便给军士们加赏,整军出战,一举破贼。”
……
康君立已经回到晋阳数日了。
今年对河东来说,其实是个好年景。
万物生发的时候雨水充足,粮食可以获得丰收。
东征成德,虽然无功而返,但一如既往掳掠到了大量财货,将士们士气很旺,以至于现在都很喜欢打河北,无他,河北人有钱。
陇西郡王自领主力北上,大破赫连铎,攻取云州。大同三郡,已得其二,虽然没得到什么财货,但打通了与鞑靼诸部的道路,一些吐谷浑、回鹘部族也归附了过来。
东北方向,新州、毅州等地已在手中,最近与幽州军展开大战,攻势顺利,几次小规模战斗都取得了完胜,敌军士气大跌,接下来便可展开决战,一举定乾坤。
新、毅、妫三州,虽然只有四个县,户口稀少,但蕃部众多,这都是财货来源以及可以大肆募兵的地方。
征战这么多年,藩镇事业终于看到了起色,怎能不让人高兴?
回来的路上,大伙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一旦攻拔幽州,谁谁谁可以得到哪块地盘。
实在是憋得太久了!一堆老人新人没有地盘,对比下宣武、灵夏这两家的藩镇事业,简直羞于见人。
“康都头,大帅不欲率主力回师对付邵贼?”入夜之后,薛志勤前来拜访。
康、薛二人都是老交情了,当年一起在云中起事,然后又一起跟着李克用北奔鞑靼“亲戚部落”,可谓共患难,交情自然不一般。
可惜李尽忠、程怀信死了,他们若活到现在,不知道多好。
“幽州内乱,兄弟相残,军中士气大跌,人心浮动,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大帅应是很难舍弃了。”康君立说道,随后又忍不住提点了一句:“铁山,邵树德乃大帅义弟。邵贼这个叫法,还是少用一些。”
“哼!”薛志勤现在当然知道,当年中陵水之战,邵树德就在天德军中,居然把他带过去的朔州兵给击败了,很是懊恼。
军中欢聚,酒酣耳热之时,总有一些老人拿这事来取笑,愈发让薛志勤不爽。
康君立见状笑了笑,道:“铁山,这次若攻下幽州,或许你也能得个镇使、团练使当当。”
本以为薛志勤听了会很高兴,谁知他却长叹一口气,道:“未必。云州打下了,可却归了石善友,他才是节度使,有我们什么份?是,石善友亦是老人,可比起康都头,他又算什么东西?再者,大帅现在愈发重用新人,对咱们老人是不太瞧得上了。”
说到这里,脸上表情复杂。
你说他想叛吗?未必。元从老人,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都是换过命的兄弟,这些年虽然没得到地盘,但李克用赐了高门豪宅,财货美姬,他本人又很有人格魅力,当年云州起事的一帮元从,还真没几个想背他而去。
就是发泄下不满罢了!
军中派系之争,新旧之争,地域之争等等,都是寻常事,没甚大不了的。
“铁山慎言。”康君立转头望了望屋外,道:“你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争的。铁山你五十有七了,虽自诩雄壮,作战先登,便是当上节度使,又能享几天福?而今也该为子孙谋了。”
为子孙谋利,那就必须抱团取暖,有一个稳定的派系。
在河东军中,康君立、薛志勤这两个老人是一路,李存信、李嗣源这两个后起之秀也与他们交好,今后还得扩大圈子,同进同退。
薛志勤闻言默默点头,随后笑了笑,道:“王家兄弟相残,与匡威、匡筹何其相似也。河中人心浮动,将官无所适从,十成战力能发挥五成就不错了,今只需击退邵——树德,或许便有机会。李存孝那个莽夫素来不尊敬我等,居然得授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真是气人。”
“若定河中,无论如何,便是豁出老脸,我也得为铁山求个存身之地。王珂既是大帅之婿,定然不会在此事上留难。”康君立慨然道。
“我是不成了。”薛志勤连连摆手,道:“康都头上去,我心服口服,别人,我不服!”
“都是老兄弟,一荣俱荣。”康君立笑道:“而今还是先得打赢再说。”
“都头何日出兵?”
“就这两日吧。”康君立道:“大帅有令,五院军也带上。”
“五院军可能战?”薛志勤有些吃惊,问道。
五院军是去年新建的,以河东各军将校老卒为骨干,拣选成德、幽州、大同三镇降兵精壮一万五千步骑补入,全军二万人,是河东诸军中编制最大的一股。
这几年,李克用三攻成德,俘斩数万。在代北与赫连铎、李匡威大战,俘斩就更多了。总计俘虏了四五万人,拣选一万五千人,那确实是精壮了。
这些兵,单论技艺没问题,他们问题出在脑子里,即愿不愿意为你而战。
“都是当兵吃粮的,也一年了,差不多收心了。”康君立道:“放心,不会委他们重任的,硬仗还得靠老部队。”
“我这便放心了。”薛志勤道:“让他们去攻坚。”
康、薛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
王屋县外,张慎思刚刚收到一封用羽箭射来的书信。
书信的落款是高仁厚。他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呃,劝降汴军大将张慎思。
“莫不是个妄人?”张慎思览毕哈哈大笑。
高仁厚在信中直言,他有十万吐蕃蕃兵,严阵以待,望汴军好自为之。若解甲来降,吾主宽厚,定有府邸赐下,财货、美姬不缺。
有拓跋焘劝降臧质的味道了!
当年拓跋焘兵围盱眙,对守将臧质说道:“吾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三秦氐、羌。设使丁零死,正可减常山、赵郡贼;胡死,正减并州贼;氐、羌死,正减关中贼。卿若杀丁零、胡,无不利。”
竟是胜败都能“赢”!
“邵树德越来越不成器了,大发蕃兵,尽是送死之辈。”好吧,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张慎思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杀了这些吐蕃人,真能伤到邵贼的根本吗?
他只带来了两万余衙军,还有两万土团乡夫,真打起来,结果是什么,可真不好说,兵力不足啊!
不知道邵贼那边有多少人,“十万吐蕃蕃兵”自然是吹牛,莫不是有三万?怎么养的?
罢了,大帅也没说一定要攻打河中。
此番出兵,整修齐子岭的汉箕关是第一要务,轵关、王屋县的城防也需加固。其他一些险要地段,能筑城设寨的,也得一一修筑。
当然,若有机会攻入河中,那也不会放过。
王家兄弟内乱,在这件事上,李克用比大帅更着急。先让河东与灵夏打上一打,互相削弱一番,岂不美哉?
“我自扎紧樊笼篱笆,以待天时。”张慎思哼哼了两声,随即找来文吏,让他拟一封信,将此事报予大帅知晓。
他做事一向谨慎,尽量不留下任何把柄。大帅的脾性,幕府诸将谁不知晓?
要想得善终,就得从这些小事一一做起。
办完了这些后,张慎思想了想,一仗不打也不好,或许该试探试探夏贼的实力。
第五十四章 关起门来
“现在我军屯兵三处。”长秋驿之内,陈副使又走到了墙边,拿木棍指着墙上的地图,道:“其一,振武军张将军守龙门关东城、龙门县、玉璧故城、新桥渡一带,共步骑万人。”
龙门关、玉璧城东西相对,新桥渡在汾水南岸,恰似一个倒着的三角形,扼守大军归路。
“其二,已经渡河完毕,正在东行的经略军关将军所部,计划屯于晋州北部,看顾北路。此一路,兵力最雄厚,当面之敌也最强。”
“其三,绛州接应使高仁厚屯于王屋山一线,计有义从军一部、天雄军总计万人,看顾东线轵关道、乌岭道。”
“大帅自将铁林军坐镇稷山,随时应援。”
大体上就是这么布置的了。兵力分散,兼顾各个方向,说实话乃为将者之大忌。但邵树德胃口太大了,后面可能还要调整。
“朱全忠有二十万大军,然我看他也无兵可用。我亦有十八万大军,同样无兵可用。如今看来,竟是我那义兄可用之兵最多。”邵树德揶揄了一下李克用。
众人皆明其意,地盘小嘛,需要分散到各地驻防的兵力少,一次随随便便动用七万左右的部队,比邵树德、朱全忠都厉害。
当然,如果邵树德、朱全忠狠下心来,完全可以调动比李克用更多的兵力来对付他,只不过现在没必要罢了。
“好了,既然明白大体形势,便分赴各军吧。”邵树德起身说道。
这可能是大战开始前最后一次集中议事了。铁林、经略、振武三军的主要军官都来了,甚至就连侍卫亲军都来了一个千户:孟知祥。
战事一起,主将离营,军心不稳,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
四月二十五日,王瑶率军二万抵达汾水北岸。
邵树德站在一处小台塬上,居高临下观察着这支部队。
至少一半土团乡夫!
若是常年有兵灾的河南土团乡夫还好说,经受战争洗礼较多,有点战斗力,但河中的土团兵?邵树德不乐观。
剩下万人,应该是外镇军性质的,从装备和士气上就看得出来。
侍卫亲军两千骑撤到了汾水北岸,并毁掉了新桥渡河面上的桥,原因是河中大军一部已经进抵宝鼎县(古汾阴县,今山西万荣),离汾水只有六十里。
王瑶终究没有昏头。他的部队已经在汾水北岸觅址扎营,打算与王珂隔汾水对峙,这是一个比较务实的策略。
不出意外的话,王珂应该能出动三万衙军,人比你多,还没有那么多凑人头的土团乡夫,主动阵列交战,胜算不大。
王瑶又一次来到了长秋驿。
铁林军正在外头列阵操练,临时校场上旗帜飞舞,金鼓响彻半边天。
万余人同声喊杀,王瑶带过来的马匹受惊,差点人立而起。
“叔父!”王瑶匆匆下马,看着端坐于军中的邵树德,大喊大叫。
虎背熊腰的邵氏亲兵站在他面前,两人一组,长槊交叉,竟是不让他进去。
“叔父!”王瑶猫起腰,打算从底下钻进去。
亲兵十将郑勇走了过来,将王瑶从地上提起,无奈地说道:“王使君,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就想这样爬过去?”
“还请郑将军通传一声,王珂大军已过辛驿店,其众数万……”
“王使君,大帅早有言,他帮你挡着晋兵,王珂还得自己解决。若我军帮你击败王珂,那这河中节度使算谁的?”郑勇问道。
王瑶脸色一变。
“放心。”郑勇笑了笑,揽过王瑶的肩膀,道:“大帅说话算话,天使已经从长安出发,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河中,授予你旌节,勿忧。”
王瑶心下稍安,但还是有些忐忑。眼见着郑勇的脸色渐渐落了下去,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又熘走了。
“大帅,王瑶走了。”送走王瑶后,郑勇回到了军帐内,低声禀报道。
裴禹昌坐于一侧,闻言眉眼稍动。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郑勇退下,随后继续说道:“令公之意,我已知晓。河中之事,颇为复杂。便是王瑶击破王珂,成功坐上节度使大位,不还得仰仗你等?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届时空位很多,裴氏乃大族,子弟多英才,正该出仕效力。”
王瑶一旦打赢,不敢说大清洗,但换一大批人是肯定的。他手下人的将官需要位置,邵树德也会安排部分人手,甚至现在已经在安排了。
“晋州刺史已经遁逃,令公若有意,自当虚位以待。”邵树德说道。
这就是封官许愿,拉拢地头蛇了。为了快速平定河中局势,并将其转化为自己的力量,邵树德已经决定与河东世家合作。
这样也能限制王瑶的权力。
邵树德早就许诺让王瑶当节度使,说出去的话当然不能反悔,但他也不想让王瑶独揽河中大权。说不得,就得安排点位置给其他人,制衡王瑶了。省得他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离开单飞。
晋州刺史,许给裴禹昌,换来裴氏东卷房的帮助。
封彦卿这个老头,在浙东幕府干过,也当过刺史,从政经验丰富,又是河中地头蛇,当然也要安排一个刺史。
有两州在手,再控制一些关键据点,驻防大军,再多搜刮一点河中财富,差不多就够了。
“灵武郡王所言之事,老夫……”裴禹昌对晋州刺史之位十分满意,但面上还得装出一份云澹风轻的模样,不好意思一口应承下来。
不得来个三请三让?
邵树德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道:“良机只此一回,令公勿要错过了。”
裴禹昌面色不变,显然养气功夫不错,但内心却翻腾不已,装模作样了一会,突然道:“老夫可试着说服洗马裴等支系。即便不成,就我东卷房一脉,亦愿出五百部曲以壮灵武郡王军威。”
“哦?”邵树德有些惊讶,同时暗骂王重荣、王重盈兄弟都是做什么的?裴家东卷房的潜势力这么大,田庄、部曲这么多,平时都不削弱的吗?
不过又想到自己的地盘内一堆边疆豪族,其子弟入了朔方军,女子成了自己的枕边人,顿时又觉得没有立场这么说。
这些世家大族,以后定要狠狠削一削!
裴禹昌笑而不语,同时仔细观察邵树德的脸色。一般人听到世家大族的这些庄客部曲,肯定会有所警惕。不过邵树德面色欢喜,似乎在为局势稳步发展而兴奋,顿时放下了心。
是了,他连边疆豪族都能容忍。麟州杨氏、折氏,丰州王氏,哪个不能拉出数倍于裴氏的子弟兵?还特别能打。
便是一些大的寺庙,有个上千庄户都很寻常。有些嚣张的法师,动用私兵部曲,放贷收账,滥用私刑,一般县令还真不敢惹。
“晋州如今只有霍邑、临汾二县在手,其余诸县多在观望,甚至还有举兵相抗者。虽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然一个个去征讨,占用兵力,大费周章。令公若有暇,不妨遣人说以利害,帮忙招降。”
裴禹昌拈须微笑,道:“敢不从命!”
地头蛇,还是裴氏这种数百年的顶级地头蛇,在地方上的号召力当然是很强的。县一级的五位主要官员,如县令、县丞、主簿、县尉(二人),与裴氏、封氏、薛氏联姻的可不在少数,便是没有联姻,不少人也是亲朋故旧,甚至直接就是大族子弟。
大唐八成的官员非进士出身,荫官的数量极多,大族在这方面天然占有优势。
国朝初年,太宗讨王世充,还没开打,河南诸州县一被拉拢,降唐者就不知凡几。王世充一夜之间发现他几乎就剩个洛阳城了,之前还是大半个河南,岂不可怖?
别说王世充了,太宗都觉得这些世家的潜势力太大,影响李家统治。
国朝削了二百年世家,到现在其势力仍然很可观,尤其是河中这种承平多年的地方。
王珂杀妻裴氏,若在平常,其实也没什么,他掌握着刀把子嘛。可在有外来干涉势力介入的情况下,说不得就要迎来反弹了。
自作自受,没办法,总要还的。
送走兴冲冲的裴禹昌后,邵树德脸色一落。
裴氏的女人服侍得自己很舒服,裴氏在河中也能立竿见影给自己的大业带来好处,说降不肯投降的州县,尽快让瘫痪的地方政务系统运转起来,提供钱粮物资,但他们越有这样的本事,他就越是警惕。
“大帅,垣县那边打起来了。”陈诚拿着一份军报,突然走了进来。
……
崎区不平的原野之上,牛礼骑着一匹战马,登高瞭望。
土坡之下,一千天雄军步卒着甲列阵,皆执长剑陌刀,杀气凛然。
在他们身前,两千青唐吐蕃壮丁辫发皮裘,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器械,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这几日,又赶来了两千户吐蕃人,垣县这一片,已经有了四千户。
而在对面,汴军也挑选了两千余人。披甲率不高,只有少数人有皮甲,器械以长枪步弓为主,步槊都没几杆,看样子也不是什么主力部队。
鼓声骤起。
吐蕃壮丁缓缓上前,汴军那帮疑似土团乡夫的军士也缓缓上前。
双方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喝壮胆,但声音不齐,听起来效果很差,让牛礼这么严肃的人也忍俊不禁。
渐渐靠近了。
双方同时发一声喊,加快速度,狠狠撞在了一起。
藏矛捅入敌兵没有盔甲遮掩的腹部,长枪刺穿皮裘插入胸口,双方甫一交手,竟然就是血肉横飞。
低水平的菜鸡互啄,竟然也能如此血腥!
一名辫发蕃兵挥舞着斧子,将汴军士卒的臂膀齐根砍断,鲜血喷了满头满脸。
他双眼被血湖住,直接睁不开,手下动作不由缓了一缓,很快就被对面刺来的一根长枪捅进了肚子,痛得他大声惨叫。
若有一副铁甲就好了,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一名汴军士卒身材魁梧,力大无穷,颇似那乡间游侠儿,手中长枪竟然是纯用铁打制而成,重三十余斤,交战以来已经接连捅死三名吐蕃丁壮,勇不可当。
正杀得兴起,一名蕃兵遥掷短矛,此人一闪,不中。不过那名蕃兵已经合身扑上,死死抱住他,狠命撕咬,活似一头野兽。
有汴军士卒拿长矛捅刺过来,欲为袍泽解围,吐蕃蕃兵也挥舞着刀斧杀至,双方都没了阵型,十余人战做一团。
牛礼看得直摇头。
赫赫有名的吐蕃帝国的遗民,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么?怪不得被大帅横扫。
他站在高处,看得很清楚。汴军相对有章法一些,显然农闲时经受过多次阵列训练,稍微有些配合,吐蕃人配合不好,但胜在悍不畏死,如同那野兽一般。
一时间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仗打得!他有些脸红,水平太低了。
高坡上亮出一旗,在原野上列阵的天雄军副将李璘看到后,连点数人,策马大呼:“闻鼓声,蕃兵有不进者,自后斩之!”
“冬冬冬……”鼓声再度响起。
一千天雄军甲士手持长剑、陌刀,缓步前进。
前方有犹疑不进的吐蕃蕃兵,甚至还有偷偷溃下来的,直接就被重剑斜噼而下,鲜血、内脏流了一地。
他们就是一群移动的杀神,好整以暇地斩杀着落在最后面的懦夫。
蕃兵见状,激发了凶性,嘶吼着向前,甚至在前冲时争撞在了一起。
“杀!”悍不畏死的冲锋直接将汴军土团兵的前进势头给打断,甚至被反冲回去,节节败退。
最前一阵汴军士卒已经被完全击散,从两侧熘了回去。
后阵突然万箭齐发,前冲的吐蕃蕃兵倒了一地。
天雄军甲士仍在缓步前进,又是十余人被重剑砍倒在地。
“啊!”蕃兵顶着箭失,快步前冲,直接杀到了汴军土团兵第二阵前。
厮杀再起,双方不断有人倒下,伤亡数字以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上涨着。
重剑甲士还在前进,冰冷无情地驱赶着蕃兵继续冲杀。
汴军第二阵又溃了。
“嗡……”
又是一波箭雨袭来,冲在最前面的吐蕃蕃兵如野草般随风而倒。
“当当当……”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击钲,很默契地脱离了接触。
“传令!”牛礼从高坡上策马而下,大声道:“今日出战的蕃兵,人赐绢二匹,现给。战死者,优先分地。”
第五十五章 快快快!
“判罗悉鸡!”军中文吏拿着籍册,大声喊道。
无人应答。
他提起笔,将这个名字划掉。
“遁论磨!”又喊一人。
还是无人应答,再划掉。
“尚热磨!”
一人上前。文吏看了他一眼,道:“赐绢两匹。”
有小使拿了两匹延州杂绢,放到了此人手上。
尚热磨跪倒在地,以头抢地,用吐蕃语道:“谢贵人!”
说罢,喜滋滋地离开了。
绢的用处,他们也懂,可以买东西。
听闻过阵子会有陕州的商队经绛州过来,卖的都是日常生活急需的小物件,这就能派上用场了。
赏赐发完之后,文吏又不辞辛劳,带着一众小使、驱使官,拉着大马车,到战殁的蕃兵家属那里发赏赐,一人两匹绢。
没有财物抚恤。国朝以来,用的蕃兵都没有抚恤,这也是缘边诸帅愿意用蕃人的原因之一,只管拉过来打仗,死了拉倒。
邵大帅用的横山、平夏、阴山蕃兵,死了是可以拿抚恤的。但去年拉到崤县,今年弄到垣县的党项、吐蕃蕃人,则没有抚恤,因为给他们优先分地。
不过一旦编户齐民,正式安定下来以后,制度还得修正,那时候就得当自己人看待了。
后续的青唐吐蕃还在源源不断地过来。
七千丁、四万口,数量庞大,几乎要全部拉过来。就为这事,李唐宾已经连发数封牒文,但都没有回应。
他今年想尝试围攻渑池县,对这些新来的蕃人炮灰十分看重,结果被调到了另一个战场,这让他如何甘心?
高仁厚才懒得管这些。
送到他手里的人,那就不会再吐出去了。他也不会考虑后面青唐都归建后,该怎么面对李唐宾——义从军,可还在河洛经略使的指挥序列之内呢。
那些事情太复杂了,咱老高想那么多作甚!
天雄军使臧都保策马驰了过来,还带着一大批人。他今天也观战了,有些蕃兵十分勇勐,他打算上报大帅,请求募入军中。
天雄军才五千人,实在太少了!重要一点的任务都没法承担,必须扩军。
他看中了百十人,全部打散编入天雄军,后面再继续观察,如果有好苗子继续募入,想必这些吐蕃人也很乐意当衙兵老爷。
至于军官,完全不是问题!
今年,计有夏州武学22人、灵州武学23人、兰州武学20人进入最后一年的学业,分配到天雄、赤水二军实习,分任队正、队副。
凉州武学今年也开办了。其中,姑臧县武学招生50人,皆为十岁左右的孩童,凉州武学入学28人,为十四五岁有一定基础的半大小子。
而到了明年,武学实习生的数量将迎来第一个高峰期,计有总计105名武学生下部队。原因是光启元年(885)武学初创时,夏州朔方县武学招募的50名十岁左右的孩童,在完成了五年县武学、四年州武学学业之后,进入到最后一年的下部队实习期。
他们与之前的毕业生都有所不同,那些人从州武学直接上起,但这一批人是从县武学学起,理论上正式毕业将历经十年。
邵树德认为他们更忠诚一些,更可信赖。当然,这只是他的看法,实际如何,还得再看。
九年前种下的果实,从明年开始,可以慢慢品尝了。
天雄、赤水二军,将彻底“武学化”,然后再慢慢向其他部队扩展。
至于此举是不是能杜绝造反,邵树德不乐观。任何一项制度,归根结底还是靠人来执行,而且也得考虑社会风气。而此时的社会风气就是,“我要造反”。
但无论如何,武学化的军队肯定要比老式军队更稳定一些,这就足够了。
“高将军。”
“臧将军。”
二人相见,臧都保先行礼,因为高仁厚是接应使,官高一级。
“今日之战,我看汴军也只是试探。其主力应当还在孟州,高将军以为他们可会大举压来?”臧都保问道。
“未必。”高仁厚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据斥候查探,汴军在大力整修齐子岭关塞,可能要恢复汉时箕关,此为轵关道必经之路。朱全忠真的很贪,明明调不出多少兵力,却还想掺和河中战事。”
“朱全忠可不贪。我看他的第一目的多半还是整修王屋县、箕关、轵关、济源县这四座坚城,让咱们一道道啃过去。守城嘛,土团乡夫就够了,不需要多少兵力。”臧都保说道:“咱们怎么这么苦命?出硖石,连绵群山,关隘遍地。出垣县,又是王屋山、轵关、箕关,这也太难啃了吧。在灵夏草原上打仗,从来没这么麻烦过。”
“趟过这一段就好了。”高仁厚也很是无语。
如果汴军主要是来筑城的,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坏事。或许,青唐都五千众就可以调用了?
……
冷泉关之外,安金全带着千余骑兵陆续进城。
对他而言,这是难得的亮相机会。若不是统军大将是康君立,而他与李嗣源的关系又非常不错的话,很难说能不能捞到这次机会。
河东人才辈出,但大部分人注定无法出头。
入城之时,遇到了甲坊使张敬询。
张敬询是胜州人,李国昌任振武军节度使的时候,其父就在军中效力,资历很老,后一起跟着前往河东起事,目前还有亲族居于胜州。
“张将军。”安金全第一时间行礼。
“安将军来也。康都头几时可来,还有一批器械须亲自交到他手上。”张敬询的脸色不是很好,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焦急。
“末将离开晋阳之时,都头尚在征兵,应还要过些时日。不过薛将军已领昭德、匡霸、五院三军出发,落后我部三日行程。”安金全答道。
张敬询算了算,这才三万人。不知康君立欲征兵几何,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唉!你们来这作甚!某之前建言康都头,干脆直接调兵北上,攻入灵夏算了。”张敬询道:“邵树德胆大妄为,听闻在河陇之地派了不少大军弹压地方,山南亦有驻军,河洛之地,还在与朱全忠开战,灵夏定然空虚已极,不如批亢捣虚,直接攻入胜州,看他急不急。”
张敬询虽然不知道夏军的兵力数量及部署,但还真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灵夏十州,如今竟然就只有武威军一支部队,说空虚都是过分了,完全是不设防。
诸关隘、要点,历来是靠征发土团乡夫轮戍,比如芦子关、考栳城等地,连州县兵都不是,这胆子也不是一般地大。
“张将军,王珂是要救的,这也是大帅的命令。”安金全低声提醒道。
如果换朱全忠在晋阳,救不救自己女婿还真不一定,说不定就采纳张敬询的建议,攻朔州、胜州去了。但这是李克用,完全就是另一个做法了。
“便是救王珂,也不该来这里。你又不是不知道,霍邑已被夏贼占领,如何攻得过去?不如走岚石绕路慈隰,胜算更大,邵贼定然无备。”张敬询继续说道:“或者,干脆在岚石找个地方偷渡至西岸。若在平时,自然是送死,但我不信邵贼后方有多少兵,只需两万衙兵,渡河至银州,便可杀个天翻地覆。抢掠完就跑,邵贼能奈我何?”
安金全苦笑,他只是个小将,虽然有些赞同张敬询的意见,但他没有决策权。
“罢了,没意思。”张敬询也意识到没人听他的,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道:“此番,定然无功而返。险地关、高壁镇,需要康君立来守?唉!”
险地关北接雀鼠谷。
这个雀鼠谷,赫然是北方罕见的类似秦岭、巴山的险道,与雁门关相提并论。
全长约一百一十里,最险峻处数十里。两山夹峙,汾水中流,道出其中。上戴山阜,下临绝涧,更有部分路段开山凿石,修栈道通行,出谷便是冷泉关,出关后才是平原旷野。
汾水关、险地关、高壁镇、冷泉关前后排列,夏贼拿头去晋阳?
这样一个地方,拉土团乡夫来守就行了,需要你带着几万人马来?
“此番久攻不下,定然大败!”张敬询气哼哼地说道。
安金全无言相对。
“大胜!大胜!”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看其装束,竟然是传递消息至各县的露布飞捷骑士,莫不是要去灵石县?
“妫州大捷,俘斩燕、胡之众三万有奇,匡筹单骑走免,奚人溃不成军。”
“妫州大捷……”
露布飞捷的旗幡渐渐远去。
张敬询、安金全二人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张敬询突然问道:“岚、石山势连绵,诸关塞可守御好?”
“应无问题。”安金全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
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凭借印象回答。
岚、石二州属于山区,地势险要,关隘众多,一直是河东的穷乡僻壤。
“劝劝康都头,别救王珂了。”张敬询突然一笑,心情似乎开解了很多,道:“河东形胜之地,守好这些关塞吧,不需要多少兵。和邵树德斗什么斗?只要这些关塞一天不丢,他就没法从河中直抵晋阳。晋阳的弱点,只在上党。”
历史上朱全忠围攻晋阳,数路兵马齐出,主力由氏叔琮统领,走的便是上党。在河北,还有三路兵马,越太行山入河东。
从河中出发的只有一路,还被险地关所阻。至于岚、石山区,他根本没去尝试,可能是兵力不足,也可能是后勤转运太麻烦了。
“罢了,我自去和康都头说。”张敬询越说越开心,只见他笑道:“方才让你们走岚石是我乱说的,别去了。幽州多富啊,赶紧打下来。要是心里实在不顺,去掏邵树德老巢,定有斩获。邵贼用兵,有时保守无比,你们走岚石南下,他定然还有兵等着,说不定便是其亲军铁林军,别去了。”
安金全不答。
换成朱全忠攻河中,大帅还有可能视而不见,但邵树德攻来,大帅心里不知道多生气呢,可未必会如你所愿。
……
汾水沿岸,邵树德还在等待消息。
河东军动向不明,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像是战场迷雾,有上帝视角的人可以看得很清楚,但身处其中的人,就只能暗自揣测了。
铁林军是唯一的预备队,不能动。
隔河对峙的王家兄弟终于开始接战了。
王珂遣兵造浮桥,屡次被绛州军阻止。遣数百人用小船偷渡,被孟知祥率骑兵大破。
消息传回南岸,河中将士愈发轻视王珂,军中阴阳怪气的人多了起来。
但王瑶也没实力攻过去,双方对峙数日,一时间皆无寸进。
“传令延水关,铁骑军渡河。”四月三十日,邵树德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猜测不到敌军动向,那么干脆就往茅坑里砸一块大石头,看看有没有苍蝇飞出来。
王家兄弟的游戏,先让他们自己玩好了。
王珂,会体验到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感觉的。
第五十七章 渡河布置
汾水北岸已经筑起了一堵土墙,绛州军士卒戍于土墙之后。
不远处,还有连绵的营地,旗幡林立,游骑四出。
而在南岸,河中军正在缓缓出动。
有军士执大盾于前,掩护另外数百人突进。
之前数日的奋战,河中军在汾水中央一浅水处钉下了一根粗大的木桩,并用铁链连接到了南岸。
此时便有数百人扛着沙袋,往铁链旁边扔。
每填平一段,就有军士大声欢呼。其他人干劲更足,手底下也更有力气了。
这是刘训所出之计,学的马燧洹(huán)水之战故技。
而且他仗着兵多,还到下游寻找地方建造浮桥,分散绛州守军注意力。
王珂对此心服口服,已经放弃亲自指挥了,对刘训言听计从。
不过这也惹得陶建钊、张汉瑜等老资格大将不满。他们求外放刺史不得,本来就很不高兴,现在又被刘训这么一个外来户给压过一头,心中更是恼火,就差直接消极怠工了。
说白了,还是王珂威望不够。换王重荣在此,有人敢这样吗?
河对岸不断飞来箭失,填河的军士时有死伤。
“他妈的,不填了,这是驱赶我等送死!”有人将土袋砸在地上,怒吼道。
“弟兄们,别填了,家中还有老父母,填河死了谁来养?”有人应和道。
“他们王家子孙兄弟相残,关我等何事?”
“留后呢?填河没赏钱吗?赏钱在哪?”
“赏钱!赏钱!”
“嗖!”一箭飞出,将叫得最欢的一人射倒在地。
刘训策马驰来,战刀挥舞,一个满是不可置信表情的头颅飞了起来。
在他身后,数百名晋阳军士连连开弓,刚刚有哗变苗头的军士死伤惨重,几乎一个站立的都没有。
战场上一片静默。
甚至就连河北岸的弓手都停下来了,莫名其妙地看着南岸。
“不从命者,便是此等下场!”刘训下马,将头颅举了起来,道。
这些骄兵悍将,他早就一肚子老火了。
晋阳军士也跋扈,但上阵作战时却没这么多屁事,一个个老实得很。
河中军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似乎从王重荣死后就开始有这方面的苗头了,但王重盈也不管,等他死后,终于无法收拾,演变成了现在这么一副鸟样。
王珂,终究非人主也。换陇西郡王在此,谁敢闹事?
“继续填河!”刘训下令道:“将这些首级悬挂到辕门上,警示众军。”
晋阳军士依令而行,抽出刀斧,将首级一一斩落。
远处的河中军士一片沉默,没有动静。
刘训脸上怒气一闪而过,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有人大呼:“留后来了!”
王珂在数百军士的簇拥下,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河边。看着满地的鲜血以及随意堆在一起的头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良久之后,才说道:“今日填河军士,人赐钱两缗。”
亲兵策马而出,至各部宣令。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动了。
他们扛着土袋,踩着已经填得差不多的河段,涉水向前,将土袋扔在铁链旁。
并不是每一处都填,只要能给人下脚过河就行了。
对面又有密集的箭失飞来,而且专往王珂这边射。
“回去!”王珂一拨马首,就打算避开。
刘训快步上前,拉住王珂的马辔,道:“还请留后立于此处。吾闻邵树德攻兴凤,军士屡攻不克,其人策马上前,言‘立于此处坐等将士破敌’,有箭失落于马旁,他但大笑,言‘贼军给吾送箭而来’,将士忧心主帅安危,人人奋勇,终克坚城。末将请留后效邵树德故事,激励众军士气。”
王珂有些犹豫。
对面又飞来一波密集的箭失,落在牌甲上,落在草地上,落在旗幡上。
“留后快走!”亲将裴凌从刘训手里抢过马辔,苦谏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箭失横飞,旦夕横祸,留后不爱身乎?”
说罢,招呼众人簇拥着王珂便往后而去。他们走得匆忙,甚至连旗都卷了。
刘训勃然大怒,刚想让晋兵拦住王珂,最后又颓然放弃,怅然无语。
给了王珂一次好机会,可他没把握住。
主帅的威望,往往就是靠一件件小事积累起来的。
河对面的邵贼,于遮虏军城远距离射杀敌兵,在代北镇压军乱,于晋阳袭杀桀骜衙将贺公雅,在河东地面上小有名气。后又讨黄巢,破拓跋思恭,收河陇,平兴元……
你所做的每一件让人惊叹的事,都会被军士们传唱,一点点加深威望,最终不可动摇。
你走到哪里,军将们尽皆俯首,不敢有二心。
你下达的每一个命令,军士们都会无条件服从,尽心去做。
便是投降而来的外军,也会为积威所慑,收起那份嚣张跋扈的心思,暗暗隐忍蛰伏。
王珂,终究不是邵树德那种从底层杀出来的枭雄,他没这份胆识。
诸军轻视,岂能无因?
……
邵树德在铁林军三千骑卒的护卫下抵达了北岸。
侍卫亲军两千人尽皆下马,跪拜于地。
邵树德拢着马缰,看着正在填河的河中军士,道:“昔年马太尉攻田悦,用的便是此招。王珂仅得其形,未得真髓。用兵之道,虚虚实实,马太尉可也遣人至上下游造浮桥呢。侍卫亲军皆我手足,何在此逗留?速速奔出,沿河巡弋。”
“遵命!”孟知祥、慕容福二人拜道。
说罢,翻身上马,大旗一扛,两千骑分成数部,至各处巡弋。
“叔父!”王瑶听闻邵树德亲来汾水后,立刻赶来相见。
王瑶下马行礼,邵树德只安坐于马上,微微点了点头。
铁林军游奕使徐浩跟在后面,目光在王瑶的一众亲兵身上逡巡,有如实质。
“叔父,侄儿欲今夜挑选勇士前出,毁掉贼兵锁链。”王瑶用询问的语气说道。
“侄男拟守乎?拟战乎?”邵树德问道。
王瑶犹豫了一下,最终发狠道:“战!不战,早晚束手就擒,战未必死,何不战?”
“若战,王珂为我填河,省了造浮桥的工夫,复何嫌也?”邵树德问道。
王瑶一愣,下意识说道:“侄智计不如叔父,叹服。”
“铁林军明日便至,贼军若来,便与其战,何惧之有?”邵树德笑道:“贼军号十万之众,我止三万,破之易乎?”
“贼军易与,杀他个人头滚滚。”徐浩大声道。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林军将士们都知道这个口头禅,纷纷大呼。
“杀他个人头滚滚!”邵树德大笑,一夹马腹,三千骑军沿河奔驰,旗幡林立,威势惊人。
铁骑军已经渡河,打探到了隰州方向并无晋兵,邵树德便果断率军西进了,决战时机已经成熟。
壁垒中的绛州军士也在打探消息,得知铁林军来援后,士气大振。
人的名树的影,灵武郡王这么大的地盘,难道是别人送的不成?
铁林军上万步卒第二日午后抵达了战场。
王瑶将来自绛州的一万土团乡夫撤出,腾空了营地给铁林军步卒屯驻。至于三千骑军的营房,则是临时赶制的。
王瑶还算知兵,营地都立于高处,多半是怕被水淹。
而草木茂盛的汾水之畔,又少了一小片树林……
五月十三,河中军举着大盾,奋勇填河,几乎已经完成了大半。
“把土墙拆了,清空河畔之地。”邵树德登上营中望楼,眺望对岸。
“叔父?”王瑶诧异。
“沧!”有邵氏亲兵抽刀出鞘,怒视王瑶。
“此乃军令,王使君还不速去!”十将郑勇上前,提醒道。
王瑶后背渗出了一层细汗,连忙下了望楼,传令。
绛州军士们很快接到了这个让人费解的命令,之前让我在河岸筑墙,现在又拆掉,这不是白忙了吗?
但军令如山,他们还是执行了。辛苦挥舞着锹镐铲凿,将厚实的土墙推到,填到旁边的壕沟里。
汾水河面上的河中军同样莫名其妙。不过这不是坏事,土墙立在那里,前面还有壕沟,攻起来挺费事的。敌军看样子是中邪了,居然主动拆了土墙,填平壕沟。
“大军全部退回营中。”邵树德继续下令。
王瑶已经麻木了,一一遵令执行。
绛州军将们也麻木了,刺史都没反对,我们还说个屁!
“徐浩!”
“末将在!”
“今夜引骑军外出,自己找地方屯驻。”
“遵命!”
“王瑶!”
“侄——末将在!”
“贼兵今夜就能填到北岸,若夜中不来攻,明日定来。你拣选一军,明日出战。”说罢,邵树德又招了招手,让王瑶附耳过来。
王瑶走近,听完后有些吃惊。不过这个方略没错,又是军令,他也不敢违背,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夏三木!”
“末将在!”素有“僧将”之名夏三木上前,应道。
“铁林军中,你所领之定难都战功最着。令军士们今夜好好休息,便是天塌下来了也不用管,保证明日气力充足,杀破贼兵。”
“遵命!”
“军令已罢,诸将散去,各守本职,静待敌军来战。”邵树德说道:“王珂想战,叔便给他这个机会。”
当天午夜,河中军士累得底朝天,终于将土袋堆到了北岸。
是时河水漫溢,部分河中军士涉水过河,艰难前行。
第五十六章 霍邑
汾水南岸,王珂亲自沿河查探。
汾水其实并不算太宽,河水也没有多深,如果一鼓作气,不顾伤亡,找机会搭建一座浮桥,突破过去并不难。
但问题在于,如今营中诸将似乎都懒懒散散的,没什么主动性。你让他做什么事,他才做什么事,有时候甚至还讨价还价。
刘训建议他斩杀几个将领立威,但王珂担心引发军怒,始终不敢下手,于是愈发惹人轻视。
没奈何之下,刘训又建议王珂学太宗亲出侦察,军士们闻知后,或能提高点士气。
王珂答应了,不过身边还带着大群骑卒,侦察的效果肯定是起不到了,也就只能做做样子,让将士们知道他们的主帅不是怯懦之辈。
河对岸驰来了一队骑兵,对这边指指点点,嬉笑连连,显然看到了王珂的帅旗。
王珂下意识勒住了马匹,有亲信上前,将他在围在中间。
“对面莫不是王留后。”喊话的人将重点放在了“留后”二字上,顿时引来一片哄笑。
王珂有些恼怒,够着头看了一下,便喊来一名随从,让他前去回话。
“尔等乃何人?”随从策马上前,隔河喊道:“我家大帅乃故琅琊郡王之子,熏臣之后。河中英达,五郡豪烈,莫不云集而影从。丑徒叛夫,逆附王瑶,还不幡然醒悟,投效自新?”
对面的笑声更大了。
“王留后呢?我怎么看不见?莫不是和新妇一样,戴了盖头?”喊话那人笑道。
“寇逆顽骨,徒逞口舌之利,呃……”王珂的随从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箭射中喉咙,栽落马下。
“我乃灵武郡王侍卫亲军千户慕容福,要和王珂说话,你算什么东西?”慕容福放下骑弓,冷笑道。
王珂不敢说话,直接打马而回。
河对岸的嘲笑声更大了。
“王珂,明日可敢来?”
“明日不杀你,但想见见虫儿的风采罢了。”
“克用之女会不会嫌他没用?”
“没点本事还想当节度使,哈哈!”
王珂又羞又愧,跟在他身后的大群骑卒也羞愤欲死。
这年头的风气,对性格怯懦、武艺不行的人实在太不友好了。尤其是这个人还想当节度使,这就和此时让文官来掌军一样,实在太难了。
一路奔回营地后,王珂面红耳赤地回了中军大帐,谁也不理。
不过他似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让跟回来的这百余骑卒闭嘴。
很快,今日汾水岸边发生的事情便在军中暗暗流传开来。大人物的八卦呢,大家都喜欢听,半日之内便传遍整个营地。
午后时分,刘训从州府督办粮草回来,听闻之后大怒,立刻下令右厢诸军禁止“乱传消息”,但似乎为时已晚。
“大帅!”刘训直接闯进了中军大帐,见王珂坐在那里发呆,顿时气不打一起来,道:“军中纷乱,人心浮动,何安坐于此耶?”
“刘将军。”王珂叹了口气,苦笑道:“今日操切了。”
刘训点了点头,道:“大帅不该理会邵贼手下那帮莽夫。他们终日以杀人为业,都是一帮亡命之徒,逮着机会就要跳出来现一现,好在邵贼面前邀功。”
“……”王珂脸色难看,脸都丢了,说这些有何用?
“大帅,为今之计,只有速战。拖得越久越不利。”刘训果断地说道:“只要击破王瑶,一切都不是问题,全盘皆活。”
“夏贼屯兵稷山、长秋驿一线,离此不过两天的路程,随时可来援,万一我军屡攻不克,为其掩击,如之奈何?”
“大帅!”刘训有些急了,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再不收拾绛州叛军,镇内议论纷纷,人皆以为大帅暗弱无能,其心必异!”
“刘将军所言也有道理。”王珂想了想,确实不宜再拖下去了,便道:“那便召集诸将,商议一个方略出来吧。”
“遵命。”刘训喜道。
说实话,被派到河中这一年,无论是王重盈还是王珂,对他都不错。豪宅美人,兵权在握,引为心腹,与河东那会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可以说是一飞冲天。
他也是有良心的。王珂如此待他,当然不希望王珂失败。如今顿兵汾水数日,偷渡过河的数百人为贼所灭,今天还丢了个大脸,士气已然受到影响,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是成是败,都得打了!
……
铁骑军自延水关渡河,抵达了对岸的永和关。
之所以选择此处,而没有去南边的其他关渡,当然是因为永和关的守将已经被说服降顺王瑶,不再构成阻碍。
全军渡河完毕后,一日间奔行六十里,永和县开城迎接。
五月初六,大军东行至八十里外的隰州理所隰川县。
隰州城门紧闭,刺史兵少,不敢应战,但也不想投降。
他是个很油滑的人,遣人出城送了钱两万缗、绢五万匹,外加部分粮草,然后便婴城自守去了。
王家子孙的内战,他们不想掺和。
王珂实力强,赢的可能性居多,但王瑶有夏军支持,说不定就翻盘了。这个时候表态,那与赌博无异,不如保境安民。
离开隰州城后,铁骑军又北上九十里外的石楼县,该县同样交了一批粮草,但不表明态度,竟是与州府一般无二。
石楼县再往北,有一座当道关城,曰平津关,有晋兵驻守,控制着这条最好走的驿道。那边,已经是石州地界了。
算了算所携带的粮草后,折嗣裕决定留一部分兵马在此监视,大队退回永和县,并将消息快马送至长秋驿,报给邵树德知晓。
“晋师未至。我想了想,总这么等也不是办法。”邵树德找来了两位主要幕僚陈诚和赵光逢,道:“看王珂四处遣人大造浮桥的样子,其应是要勐攻了。”
晋州九县,州理临汾及军事重镇霍邑早就被拿下。裴氏东卷、洗马川两房联手发力之后,洪洞、赵城、襄陵、神山、冀氏五县次第来降,唯汾西、岳阳两县仍在负隅顽抗。
裴禹昌也是果断的,虽然尚未正式走马上任,但却拿出了刺史的派头,令五县官员征召县镇兵及土团乡夫,以裴氏部曲为核心,收拢了霍邑镇将薛离,往攻两县,同时也没放弃劝降。
这是打算政治、军事手段齐出了,比较符合邵大帅的审美观。
邵树德一直认为,这天下,不仅仅有军事仗,也有政治仗,归根结底还是政治仗。
李克用就只打军事仗,所得有限。
而今邵树德攻河中,也是以政治仗为主,军事仗为辅,双管齐下,相辅相成。
“大帅,晋绛二州已在我手,慈、隰二州被隔绝于外,多半明哲保身,不会参与王家子孙的内战。那么,此战便是晋绛二州与河中府之间的战争了。”陈诚分析道:“大帅欲行何策?”
“河洛方面可抽调得出兵力?”邵树德问道。
“大帅,李唐宾欲攻渑池,怕是很为难。”
“那就调侍卫亲军两千人北上。”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他又不敢用这支部队,天天押运粮草,能长什么本事?给我到平陆去。”
卢嗣业就像被人按了自动开关一样,立刻摊开纸笔记录,杜光乂在一旁叹为观止,觉得学到了很多。
“青唐都,也出动。让高仁厚回来!他一个绛州接应使,怎么搞成垣县镇遏兵马使了?把垣县防务移交给臧都保、牛礼二将,他回来指挥侍卫亲军两个千户及青唐都,这便是七千步骑。”邵树德下定了决心,语速变得很快,卢嗣业笔走龙蛇,竟然还有时间停下来等邵树德继续说。
杜光乂默默地走到桌桉旁,给卢嗣业磨墨。
“陕州还有部分潼关镇国军在换防休整吧?一并北调。”
“先取解县盐池,再攻河东。”
卢嗣业一愣。
“河东县。”邵树德补充了一下。
毫无疑问,攻盐池是一记妙招。如今王珂将大部分兵马带去了汾水,剩余的兵本就不多,还得屯于河东县,又有几个兵能守御盐池?
今年的盐利还没到收获的时间,此时被占,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是一项价值六七十万缗的大买卖,不知道多少人在分食其中利益。别说被占了,就是受到威胁都会引起巨震。
邵树德的这个策略,就是对付王珂这种新近上位、根基不稳的人的狠招。
如果把王珂换成李克用,就是河东县被人抄了,他多半也能暂时弹压下来,然后带着部队杀回去。
王珂有这本事吗?如果有,倒让人刮目相看了。
“朝廷使者到哪了?”邵树德突然问道。
“已至冯翊。”赵光逢可等到出场的机会了,这种外联的事务一直归他管,立刻回道。
经过邵树德一番黑箱操作,朝廷派给事中裴枢为天使,携诏书、旌节等物事前往河中,欲授绛州刺史王瑶为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尹。
这同样是一记狠招。
邵大帅的兵法,现在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军事层面了。
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敌之可胜”,既可以是军事层面,也可以是经济、政治、外交、人心等所有方面。
战场,可不仅限于汾水两岸双方对峙的那块土地,大着呢!
叔叔这次就给侄儿王珂好好上一课,让他知道什么叫不败而败。
对了,天使裴枢出身闻喜裴氏,中卷房,肃、代二朝宰相裴遵庆之曾孙。
中卷裴有三支,即万虎支、双虎支、三虎支,裴枢出身三虎支。
国朝以来,中卷裴出过两位宰相,双虎支裴光庭相玄宗,三虎支裴遵庆相肃、代二宗。
比起西卷裴二位宰相(裴寂、裴世矩),洗马裴二位宰相(裴谈、裴炎),南来吴裴三位宰相(裴耀卿、裴行本、裴坦),东卷裴六位宰相(裴居道、裴休、裴澈、裴垍、裴冕、裴度)也不算差。
裴氏三卷五房,明里暗里来往不断,国朝二百余年出了十几位宰相,使相(节度使、观察使)也很多,还有各种刺史之类的中下级官员,说一句超级门阀不为过。尤其在河中地面上,任何小看他们的人,都会吃大亏。
这种世家门阀的潜势力,一旦结合军阀的刀把子,所产生的力量是很惊人的。
王珂杀裴氏妻,大谬矣。王重荣给你找的好媳妇,你自己玩砸了,还有啥好说的。
“让任遇吉宴请天使,再给天使打声招呼,稍稍放慢一些脚程。”邵树德吩咐道:“还没到他出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