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尽付东流
“跑什么跑?看不到庄稼要收割了吗?回去,勿忧!”襄阳县野外,一名夏军小校拦住了欲乘船跑路的农人,道:“武人打仗,关你们甚事?回家待着。”
大驿道之上,两万余威胜军步卒正在快速行军。
他们用眼角余光看着田里即将收割的稻谷,很是神奇。
灵夏亦有稻,但很少。军中发给大家的米,一般都是粟米。粮行挂出的所谓“米”价,也是指粟米的价格。
山南东道八州之地,以稻麦轮作为主,夏收小麦,秋收水稻,农获较丰。
在这些州县里边,襄、唐、邓三州大概是开发程度最高的。
唐州有“马仁陂,在县(比阳县)北,灌田万顷。”——能灌田万顷,水量必须要足够丰沛,夏州开一渠,只能灌数百顷、千余顷,水量不够,没办法。
襄州有长渠,“引鄢水灌田,田皆为沃壤。”
山区就比较落后了,均州与金、商一样,刀耕火种的比例很高,耕作技术非常落后,与山南西道的巴南诸州比较类似,蛮、獠众多,民间信巫鬼,风气与汉地差异不小。
郢、复等州,开发得也不错。但潜力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原因无他,人口太少。
但土地众多,水量丰沛,只需整饬一小块地方,灌个万把顷地,就能养活全州百姓了。
可真是一块好地方啊!
折宗本骑在战马上,以他处理政务的经验而言,这里发展的潜力极大,但需要花费巨大力气开发整饬。
之前请教了一下幕僚,得知“汉南诸郡,常患江水为灾,每至署两漂流,则邑居危垫。”
不过那是百年前,现在看来,情况好了很多。至少有部分地方的水利设施完备起来了,如果继续开发的话,焉知不是一块钱粮重地?
户口增多以后,就继续向外开发,乡里村落渐渐变多,感觉比关中更有前途。
不过还是老问题,南方人太少了,不如关中、河南、河北稠密。
“派往宜城县的使者回来了没有?”折宗本扭头问了一句。
谷城令敬道一夹马腹,马儿飞快地奔了出去,他吓得面如土色,大呼小叫。
军士们轰然大笑。
两名骑手一左一右追了上去,忙活一番后,拉着敬道的马缰回来了。
“回折帅。”敬道喘了口气,脸上满是后怕的表情,只听他说道:“尚未回来。”
使者是他派出的,敬家老仆,经常参与机密之事。
“这江汉之地,奔马速度竟远不及关北。”折宗本叹道。
水网密布,沼泽众多,老林子随处可见,驿道破败不堪,且少得可怜,出行多靠水路。折宗本打了一辈子仗,算是见识了。
将来若攻南方,还是得靠步军取胜。可能还需要水师,襄阳就有一支,但北方也就朱全忠的水师规模最大。
女婿多年前建过所谓的水师,但至今只有两艘船,也就只能抓一抓逃税的商徒,派不上大用场。
“敬县令可愿随老夫去唐州?许你比阳令之职。”折宗本突然问道。
“求之不得。”敬道喜从天降,自然连声答应。
谷城已经开门迎降,虽说在这个年月实属寻常,但终究让上位者心里不喜。比阳是唐州首县,能去那里当官,自然比继续留个谷城要好。
不过为何是唐州?
敬道眼珠子转了一圈,心里不断品咂这句话的意味。
“汴州敬翔,与你可有关系?”折宗本冷不丁地又问了一句。
“自然没有。”若非马术不佳,敬道都要指天发誓了:“敬翔自称平阳郡王敬晖之后,然多半是冒称。河东敬氏族谱,并未有此人之名。”
折宗本点了点头:“朱氏老奴,料想也不是名臣之后。”
敬翔这人,做事也太勤谨了一些。经常夜不能寐,忙到很晚,朱全忠都劝他休息,敬翔自言在马上可以稍稍休息一会。
为了公务忘记吃饭,那更是家常便饭了。
朱全忠还经常发脾气,别人不敢劝。敬翔不直接劝,而是迂回启发,从不相干的小事讲起,让朱全忠自己醒悟。
做事做到这种地步,让人叹为观止。
这种人,若是自己下属,当然很好。可朱全忠是女婿大敌,折宗本自然不喜,唤他一声“朱氏老奴”,很明显地表露了他内心的看法。
“若襄阳之事顺利,老夫便要去比阳了。”折宗本感叹了一声:“劳碌命啊。”
唐邓随节度使,嘿嘿,这节度使是那么好当的吗?
怕不是甫一赴任,三州之地就战火熊熊,无月不战,无日不攻,折氏子弟,又有几人能活到最后安享富贵呢?
“襄阳之事?”敬道抬头看了看远处高大的城郭,开始了疯狂脑补。
折宗本懒得管他在想什么,他现在的目标是赵匡凝。
小江口之战俘获了一万七千众。折宗本将其中临时征召的土团乡夫放回去了,实在没啥用,都是农闲时训练的田舍夫。枪术、箭术水平很一般,他根本看不上。
剩下的都整编了起来,目前威胜军已经膨胀到了两万人,其中步军一万八千,骑兵两千。
人数是大大膨胀了,但战斗力却断崖式下跌。不光是山南东道降兵本身技艺荒疏的因素,也有人心未固的影响,还需要时间整顿。
“抵达襄阳城下后,立刻扎营。”折宗本下达了命令。
……
“雀儿你还敢来见我?”襄阳赵府内,赵匡凝看到孤身前来的赵岑,勃然大怒,道:“你也是赵氏族人,为何降夏贼?先父在世时,可亏待过你?就连汝妻,亦是先父帮忙说上的,你怎么敢降?”
“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挽回。”赵岑面有愧色,但还是说道:“叔父,我入城之时,见城内行人稀少,百业凋敝。稍稍一打听,方知前些日子,城中豪富权贵,已经大车小车出城躲避。此等祸乱人心之举,叔父为何纵容?是不愿耶?还是不能耶?”
赵匡凝语塞。
从小江口惨败而归之后,本就应该立刻召集人马,将城外粮草运进来,将百姓疏散,做坚壁清野之举,然后紧闭城门,一心死守,待敌自退。
可他一样都做不了。也就得知夏贼骑兵出现在襄阳左近之后,才勉强关上了城门,为此还惹得很多人不满。
城内但凡有点影响力的,基本都在得知消息的当日就跑出去暂避了。他们知道夏贼不胡乱杀人,也就四处派捐,损失点财货罢了,这都是小事。
相反,如果留在城中,一旦大军围城,日夜勐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守军军士们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说不定就冲进你家奸淫掳掠,军官能制止吗?未必。
城破之后,万一夏贼伤亡过大,要报复呢?
留在城中俱死,是很多人不愿意的。
但他们的出城逃窜,很显然会影响守军的士气,赵匡凝连这点都制止不了,或者说不愿制止,很显然是无能的表现。
“叔父,我也不诳言,随州四县已降,今日我是来做说客的。”赵岑很光棍地说道:“想必叔父亦知,事到如今,不出点血是不行了。钱帛之事就休提了,没用的,人家也看不上这点。襄州七县,遍地稻熟,折宗本便是不攻城,只遣人去割稻,便可军中足食。邓城、谷城、宜城等县纷纷请降,钱帛亦是不缺。叔父所有者,无非是襄阳这座孤城,外加一点人心罢了。”
“邓州赵璆、唐州赵璠,或还顾念一点叔翁当年的栽培提拔之恩。将士们,或还记得叔翁带他们打进襄阳,人人娶妻生子,安居乐业的旧情,这便是叔父所据有的人心了。”赵岑说道:“然恩情薄脆,人心易变,这世道多的是狼心狗肺、不念旧情之辈,时间拖得长了,让人看到叔父的虚弱,便没人听话了,这人心也就成了泡影。”
赵岑所说的人心,可以是藩镇,也可以是朝廷。
朝廷虎皮被扒下之前,大家都很听话。得了好处的还很感激,上供不辍。
可虎皮被扒下之后,人人嗟叹,原来朝廷到这副地步了。
这时候人心就开始流失了,但不是一下子流失的,因为人的思想变化需要一个过程。但无论如何,这是个趋势,时间一长,忠心不可避免减少。这从如今上供的藩镇每年都在减少就能看得出来,朝廷在慢慢失去天下人心。
小江口惨败后,赵氏在山南东道的统治遭到了巨大的危机。
若不是驻守各地的刺史、军将,要么是赵氏族人,要么是赵氏提拔的旧人,凝聚力相对较高的话,早就分崩离析了。
赵匡凝仔细咀嚼着这番话。
赵璆、赵璠现在还听话吗?现在或许还能听,但将来呢?时间拖得越长,人家就越为自己打算。世道人情如此,没什么对错,很正常。
“或叔父想求援于汴州。可朱全忠是什么人?雄猜多疑,外宽内忌,投之乃自蹈死地。安师儒、郭璠怎么死的,叔父难道不清楚吗?”赵岑不给赵匡凝思考的时间,步步紧逼道。
“然全忠或可令我继续坐镇襄阳。”赵匡凝说道,气势已经没之前那么足了,看来刚才赵岑那番话终究还是起到了点作用。
其实,历史上朱全忠第一次攻山南东道,赵匡凝大败,遣使求和,表示臣服,全忠罢兵。
这一次是他的运气。因为当年朱全忠攻李克用所据之河北昭义三州,虽然葛从周率军大破李嗣昭、周德威,但李克用仍在继续增兵,战事并未停歇。
魏博节度使罗弘信薨,这个向汴州臣服的重要藩镇面临着敏感的权力交接。
王珂、王共争河中帅位,王共引汴军入河中。
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朱全忠没精力料理山南东道,这才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不然的话,结局难测。
“树德亦愿叔父继续当忠义军节度使。”赵岑道。
“哦?此言当真?”赵匡凝精神一振,不过还是有些犹疑。
“叔父。”赵岑察言观色,又道:“可还记得当年山南西道诸葛仲方之事?诸葛爽病死,仲保、仲方争位,树德起大兵至兴元,稳定局势,并未贪占山南西道之州县。其人素来言而有信,宽厚仁德,不杀降,不杀俘,若投他,无忧也。”
赵匡凝的神情活络了不少,问道:“树德言而有信,我信矣,然其到底是何打算?”
“灵武郡王遣一招抚使名裴远者,授以全权,言叔父可任忠义军节度使,领襄、郢、复三州。”赵岑道。
“什么?”赵匡凝大惊失色,道:“而今我尚有襄、郢、唐、邓、房五州在手,安只给我三州?复州亦在那个伶人手中。”
“叔父。”赵岑提高了声音,道:“房州孤悬于外,早晚要降,襄州七县,而今还有几县在手?郢州空虚,怕是要被一鼓而下。另,折宗本已遣骑卒北上唐州,接洽赵璠,若赵璠主动来降,叔父还有何物可恃?”
“唐州不会降的。”赵匡凝摇了摇头,道:“便是赵璠降,亦只能他一人降,唐州将士不会降的。”
“便是唐州不降,叔父亦只有襄、唐、邓三州。折宗本在招降纳叛,其军已至五万,只要花费点时间,唐州未必攻不下。”赵岑道:“叔父,先叔翁留下的恩情,越往后越少,此时还能卖点价钱,后面可就没人要了。”
赵岑这话说得难听,但却也是实情,赵匡凝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赵岑也不催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他思考的时间。
第二十八章 引诱(为盟主无可耐克加更)
“大帅,裴随使来了。”小江口军城内,亲兵来报。
“监军来了,儿郎们都收敛点啊。”折宗本开了句玩笑,随后换了身戎服,亲到码头迎接。
“裴随使”就是裴远,多年前的三原县令,后来投奔邵树德,辗转于州县系统之中,今年到幕府任随军要籍,然后被派到折宗本这边,身上又多了个使职:山南道招抚使。
招抚使,顾名思义,招降纳叛也。但其实还有一层身份:监军。
这是大家都明白,但不会宣之于口的事情。
裴远目前的本官是盐州刺史,接替的就是调任商州的成汭的职务。
不过裴远不会实际到任,接下来他的主要工作是在折宗本身边充当赞画,同时招诱各路杂牌兵马,为朔方军的大业服务。
本官、差遣乱七八糟,藩镇割据的滥觞,没办法。
艰难以来,国朝的官制就开始向奇怪的方向发展,现在已经乱象频现。等到五代、北宋,那更会乱到顶峰。
想要改变也很无力,因为你没有名义。
邵大帅的本官也不过是灵州刺史,什么朔方节度使、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严格来说都是差遣,即所谓的“使职”。
邵大帅的各位部下,像李延龄、任遇吉之类,理论上与他是平级的。
大家都是节度使嘛,谁也不比谁高一级。
这就是名义的缺乏了。
但国朝的郡王乃至亲王,都没有封国建制的权力,只是一种尊荣名爵罢了。
节度使制度的局限!
朝廷故意装聋作哑,乐得如此,避免藩镇做大,虽然现在这已经是种趋势,无可阻挡。
邵树德多年前就认识到了此中的危险。
名义这种东西,有时候无用,有时候又很有用。
当年争取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就是这种忧心的体现,但还不满足,觉得不够稳妥,后来干脆并镇,恢复了天宝年间的大朔方镇,即夏绥、朔方、天德、振武四镇合并,由他亲领。
朔方十州,现在是统治区内实力最强大的一个藩镇。兵力就不多说了,其他藩镇都只有数千州兵,但朔方镇有十五万以上的野战部队,还在渭北、华州、陕虢、山南西道、凤翔、陇右、河西等镇驻军,是碾压性的优势。
人口方面,目前也没有一个藩镇比得上朔方十州。
这套强干弱枝的模式施行到现在,运转良好,但总觉得还有些不足。
下一步,邵树德也在想办法,看看如何在现有框架下进一步辗转腾挪。
这个框架,虽然无论是邵树德还是朱全忠,都非常不满,但就目前而言,大家都还在忍着,没人敢将它丢掉。
只能慢慢等机会了。
“折帅。”船只尚未靠稳,裴远就赶紧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折宗本回了个礼。
他注意到这次来的船只可不少,不光带来了物资,还有许多人员。
除了文吏外,还有整整百名甲士组成的护卫队,人手一具弩机、一口陌刀。
这就是招抚使的私人卫队了,据闻都是灵州封、赵、丘、宋、嵬才、野利、没藏等族的子弟,跟着招抚使一起出来历练。
“方才听闻折帅取得大胜,俘斩贼人两万有余,这可真是惊煞我了。”下船之后,二人便往军城而去,裴远用又是惊讶又是赞叹的语气说道:“有此大胜,招抚之事便容易许多,此皆折帅之功也。”
“此战第一功,当属金州李延龄,是他筹集了许多钱粮,这才让老夫下定决心,调兵南下,与敌决战,终获此胜。”
“折帅何自谦耶?”裴远笑道:“威胜军战力之强横,吾亦有所闻。军争,说到底还得一刀一枪去拼杀。阵列破敌,当为武人最自傲之事,此战,折帅居功至伟。”
折宗本笑笑,也不再争辩。
二人进了一座宅院后,分宾主落座。
“赵匡璘已同意投降,然其子赵岑领兵留守随州,最终降不降,还很难说。”折宗本道:“驻守谷城之贼军两千余连夜乘船遁走,谷城令敬道开城请降。王崇、折从古二将领骑卒东进襄阳,邓城县降,宜城县遣使接洽,表示愿降。襄阳、南漳、义清三县城门紧闭,不肯降,乐乡县较远,尚未派人前去。”
襄州七县,两县已降,一县似要降,一县态度不明,三县明确不降。不过这可能是因为目前仅有骑兵东进,步军五千余人尚在进兵途中,速度较慢,未来可能还会有变化。
“唐州刺史赵璠已逃回比阳。这次他带过来七千步卒、上千骑卒,只逃回去两百来人。八千人里,一半是衙军,损失惨重。如今的唐州,大概还有四千上下的衙军,且以步卒居多。州兵、县镇兵已经一扫而空,临时征召土团乡夫,也就守守城,可谓危若累卵。”
“襄州出动了六千步骑,回去了一半,如今大约还有八千衙军、州县兵两千上下,已是惊弓之鸟,不敢再战。”
“随州军,几乎全军覆没。大概还剩两三千州县兵,实力大衰。”
“郢州,州县兵主力尽丧,回去了数百,地方空虚,可轻取之。”
“唯邓州尚有六千余衙军,州县兵四千余,实力较为完整。”
折宗本一一介绍此战过后山南东道七州的局势,裴远听后,大感振奋。
战果如此之大,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在之前都虞候司诸将的推演之中,可能还需要两年左右的艰苦战斗才能顺利吃掉房、邓等州,迫降襄州,且还要面临宣武军干涉所带来的复杂变化。
可如今是什么情况?随州有很大可能投降,郢州空虚,可顺利吃下,房州被孤立在西面,即便不降,最终也会失败。如果再算上从冯行袭手里夺取的均州,襄镇西北、东南四州竟然要被直接拿下了。
浪战害死人啊!
“房州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裴远问道。
“昭信军右厢兵马使李柏最近又与孙典交战,遣羸弱之兵迎战,不敌后退走,故意在道上遗落金珠,房州兵争抢,被击败,斩首数百。”说起金州那些老巢贼,折宗本也直摇头,道:“李柏手头应没多少兵了。定远军已入房州,孙典应翻不起大浪来,便是不降,也只能死守房陵,没其他招了。”
“或可说其来降。”裴远道。
“这就要看裴使君的手段了。”折宗本笑道:“不过以老夫看来,如今重点甚至不在襄阳,而在唐、邓。”
“此真知灼见也。”裴远亦笑道:“唐、邓,实乃关键。”
……
大顺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晴。
襄阳城中,人心慌乱,一日三惊。
自水师载着败兵逃回汉阴驿后,数千人便乱哄哄地涌入了襄阳城。
留守襄州的赵匡明一边遣人收容整顿,一边遣使至各州、各县,令其征召土团乡夫,整顿防务,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
赵匡凝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襄阳。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到最后全是悔恨。
为什么我要浪战?稳扎稳打不好么?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败了就是败了,这是事实,无法挽回。如今该做的,还是面对现实,收拾人心,整顿残兵,不让局势继续恶化。
“二弟,愚兄昨日找人清点了下库藏,决定出钱十万缗、绢三十万匹,卑辞厚礼,换取折宗本退兵。”书房之内,赵匡凝找来了胞弟密议。
襄阳作为南方部分藩镇上供财货的中心节点,本身也是商业重镇,财货是不缺的。即便赵氏父子并不怎么善于治理地方,但本身底子在那里,拿出四十万钱帛并不成问题。
“阿兄,若折宗本不愿退兵呢?其有众万余,甚至连具装甲骑都有千骑,实力极为强劲。若铁了心攻过来,大肆劫掠地方,咱们也挡不住啊。”赵匡明说道。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忧虑的地方。
折宗本或许攻不破襄阳这种大城,唐、邓、随之类的坚城也很难得手,但他可以劫掠乡野啊。在失去野战能力的情况下,能拿他们怎么办?
况且,他应该收编了大量降兵。若学当年的秦宗权,以其本部为骨干,整编降兵,然后四处裹挟地方上的丁壮,滚雪球般流动作战,十余万人唾手可得。
十几万人攻城,不计死伤。死掉一批再去抓一批壮丁、健妇回来,反复攻打,谁顶得住?
“若其不愿退兵,那就遣人出使汴州,向朱全忠求援。”赵匡凝斩钉截铁地说道,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赵匡明默默不语。
折宗本吃人,朱全忠就不吃人了?
但这也没办法,谁让吃了大败仗呢?
引汴军势力入襄阳,风险极大,但也有好处,那就是与折宗本讨价还价时更有底气,或可令其不那么咄咄逼人,最后商谈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唐、邓、随三州,最为紧要,兄亦已遣幕府僚左快马前往。都是赵家族人,先君在世时,对他们也多有照拂,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何忍背我而去。”说到这里,赵匡凝也有些感伤。老父一手打下的基业,交到自己手中不过数月,竟然就败落到了这个地步。
如今关键中的关键,还是先稳住唐、邓、随三州。
第二十九章 不过如此
“夏贼来啦!”随州枣阳县西,一骑快速奔回,大喊大叫。
“鬼叫个什么!”赵岑斥骂了一句,随后下马,立于道左,默默迎候。
他特地从理所随县赶到了枣阳,在辖区最西边的一个县迎接开往随州的夏军。
跟过来的还有不少州县官员,以及整整一千州兵。
小江口之战,随州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州内却是没什么兵了,无法抵抗,不如就此降顺,保境安民。
随行的将官们多多少少有些不安。
这年月的武夫,翻脸无情的可不在少数。夺占城池之后,万一将他们全杀了呢?
他们可也是外来者,在本地无根无基。
这些年固然联姻地方大族,获得了一些支持,但毕竟才五年时间,利益格局尚未完全稳固,这统治终究还有些薄弱。
远处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
众人神情一肃,理了理袍服,静静等待。
最先出现在眼睑的是一队银光闪闪的骑军。
大概百骑上下,人马俱披重甲,不出意外引起了一阵骚动。
铁鹞子的名声,这会在山南东道已是声名鹊起,被很多人视为凶神。
经此一战之后,相信军头武夫们会愈发重视具装甲骑的作用,并为之效彷。
如果再弄成南北朝那时的具装甲骑军备竞赛,那可就真的搞笑了。
文艺复兴啊!
“烈日炎炎,劳赵都头久候,实乃罪过。”山南道招抚使裴远翻身下马,与赵岑相向而行。
及近,把住他的手臂,道:“某来之前,灵武郡王授我招抚之权,并言有献地归顺者,有功无罪。赵都头,你实有大功也,勿忧。”
赵岑心下稍安,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翁尚在小江口,不知何日可归家。”
裴远稍稍有些惊讶,赵匡璘、赵岑父子,看样子还真的父慈子孝,这让他对赵岑多了一些好感。
“尊府在小江口,终日饮茶下棋,好不自在,赵都头无需忧心。”裴远笑道。
赵岑无奈。
自古都是子侄、兄弟当人质,未想还有老父当人质的。
“折帅与尊府一见如故,二人畅叙年少时征战之事,颇为相得,已是莫逆之交。”裴远见他愁眉苦脸,忍不住又多安慰了一句,随后看着一众随州官吏,笑道:“随州英才,赵都头不介绍一番?”
赵岑收拾心情,为裴远一一介绍。
具装甲骑大队也赶了上来,在百余步外止住。寂静无声,部伍整肃,看着就是能征惯战的劲旅。
介绍完随州官吏的赵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马上骑士戴着面帘,只留窍孔在外,看不清表情。但看他们整肃的模样,小江口之战,不知道给忠义军的大头兵们造成了多大阴影。
“不知此军……”赵岑毕竟是武人,实在好奇,忍不住向裴远询问。
裴远心下电闪,立刻找来一名随从,耳语了几句,随从立刻向后奔去。
很快,十余具装甲骑离队,缓步驰来。
随州官吏有些惊慌,胆小的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赵岑静立不动。
当先一骑摘下面帘,道:“赵都头,听闻你要见我?”
“可是豹骑都折将军?”赵岑行礼道。
“折从允已经去职,我是王崇。”王崇纠正了一下赵岑有些过时的信息。
“自魏、宋陕城之战后,具装甲骑虽仍如日中天,然虎斑突骑渐渐开始涌现。”赵岑看着远处的铁鹞子,道:“国朝二百年了,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难以寻觅,不意灵武郡王重建此军,今后各镇怕是要多加效彷,纷纷组建。”
历史,可能就是这样不断循环的。
南北朝时互相爆具装甲骑,在战场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南北两边都维持规模庞大的具装甲骑数量,作为一锤定音的兵种。
但到了后来,随着双方步兵装备、战法的日益改进,具装甲骑在冲击重甲步兵时死伤惨重,根本打不赢。冲入阵的骑兵下面被钩镰枪勾住马腿,上面被长柄斧等钝器招呼,被打得晕头转向——具体可参照金兀术被岳飞暴揍那次,其实这种场面南北朝时太多了,到了北宋末年,估计军士们已经没太多对付具装甲骑的经验。
具装甲骑冲阵屡屡受挫,导致双方不断给具装甲骑减重,提高其机动性,最后慢慢消失在了战场上。
有隋一代,秉承北朝遗风,举国也就保留了五千具装甲骑,数量大为减少。
国朝就更少了,到了现在,几乎销声匿迹。
不过,随着南北朝时下砍马腿、上砸甲骑的悍勇步兵遗风的逐渐消散,经验的逐渐流失,或许具装甲骑又到了复兴的时候。
但等大家都适应了,估计就又要消失了。毕竟国朝步兵标配钩镰枪、长柄斧,这两样从北朝一路传承下来的武器是做什么的,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裴远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时插言道:“战阵上的事情稍后再说,不如我等先入城,某还有要事与赵都头相商。”
“也好。”赵岑最后看了一眼铁鹞子,便领着众人入了枣阳县。
“赵都头,唐州刺史赵璠、邓州刺史赵璆(qiú),可能说其来降?”二人坐定后,摒退了闲杂人等,开始密议。
“赵璠乃叔翁(赵德諲)义子。本为一乞儿,为叔翁收留,传以武艺,委以重任。唐邓之地,于襄镇甚为紧要,非亲近之人不可掌之。叔翁在世时,匡凝叔父任唐州刺史、七州马步都虞候。叔翁过世,叔父继位,唐州兵马便交到了赵璠手里。此人,不会降的,即便他本人降顺,底下将吏也未必会降,勿要白费力气。”赵岑直截了当地说道。
“赵都头是说,便是赵璠欲降,亦可能被唐州将士所阻,故不敢降?”裴远有些惊讶地问道。
赵岑点了点头,道:“邓州赵璆,也差不多。其军力未损,即便心中畏惧,也多半不肯降。夏军果毅善战,不如先易后难。郢州空虚,可一鼓而下。房州孤悬于外,说降不难。这便两州在手了。襄州重地,某亦不知道该怎么办。裴使君胸中或有方略,某洗耳恭听。”
“正要赵都头参详。”裴远笑道。
制定战抚方略,就得内部人士做参考,不然药不对症,岂不要遭?
“某欲建言折帅,举大兵围襄阳。”裴远道。
赵岑凝眉沉思。
襄阳雄城,出征之前,赵匡明领五千衙军留守,今又逃回来数千,合计有衙兵八九千人,州县兵若干,还有土团乡夫,凑个一万五千人不在话下。
而且粮草充足,城防完备,器械不缺,只要赵匡凝不跑,强攻是攻不下来的。
赵匡凝会跑吗?可能性不大。
东面杨行密才刚刚侥幸击败孙儒,实力也就那样,看样子不值得投奔。
武昌军杜洪,关系一般,而且多半早就阴附全忠,不宜投奔。
江陵李侃,关系恶劣,更不能投奔。
那就只剩朱全忠,敢投奔吗?那还不如降邵树德。
“或是以打促降之计?”赵岑试探道。
“然也,赵都头果有大智慧。”裴远笑道:“某南下之时,灵武郡王授我全权,今欲招降赵匡凝,或许还得赵都头跑一趟,做个说客。”
“如何个招降法?”赵岑问道。
在这个节骨眼上,做说客是有风险的。便是自家人,搞不好也被一刀砍了,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
“山南东道本有八州,均、房二州已转隶昭信军。李延龄任节度使,领金、商、均、房四州,治金州。或可再设唐邓随节度使,领唐、邓、随三州,治唐州。忠义军仍保留,领襄、郢、复三州十三县,治襄州。”裴远说道。
唐邓随节度使,国朝曾出现过。讨伐淮西叛将之时,李愬就担任过这个职务。
复州,有沔阳、竟陵、监利三县,数万人口,目前被鄂州杜洪窃占。
“八州之地被拆了个七零八落。”赵岑苦笑道。
如果此事成行,忠义军左边是江陵李侃,关系不睦,右边是鄂州杜洪,关系恶劣。
李侃实控夔峡五州,外加一个江陵府,杜洪领有鄂、岳、蕲、黄、安、申六州,襄阳只领得三州,还不得仰仗唐邓、昭信二镇?
而且复州三县,还得自己出兵攻取,并不容易。
“裴使君这是想挟大胜之势,说服匡凝叔父以唐、邓之地换襄阳啊,好一招无中生有。”赵岑拱了拱手,表示佩服,随后又道:“唐州赵璠兵力大损,州内人心不稳,若授其郢州刺史之职,或愿交出唐州七县。但邓州赵璆,如何安置?复州还在杜洪手里,若需出兵攻取,怕是不愿。此事须得快刀斩乱麻,若拖延日久,让朱全忠介入进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邓州北面可就是汝州,汴军须臾可至。”
快刀斩乱麻,确实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情。
不能拖,一拖就会产生变化,就会复杂化,让此战成果大为减少。
唐、邓二州,若迫于形势降了朱全忠,那可就白打了,甚至比不打还要坏。
兵力还是紧缺啊!若有个七八万兵马,既能围襄阳,又能攻唐、邓,还有一路可阻朱全忠,何须如此麻烦!
汴州兵马,四万在濮州,两万在宿州,河南府估计还有三万,汝州两万。机动兵力还是有的,而且和朔方军一样,这些是野战部队。邵大帅有州兵,有蕃兵,朱全忠也有州兵、县镇兵、土团乡夫,还是能抽出不少人马的。
如果将唐邓推到朱全忠一侧,他就又凭空多了一两万人马,且据有城寨险隘,能就地补给,几乎就是本地作战,这是需要极力避免的事情。
“折帅所领大军即将兵临襄阳,还请赵都头入城劝说赵匡凝。放心,随州刺史之职,还是令尊的,便是将来折帅就任唐邓随节度使,亦不会动。”裴远说道。
“也罢,成与不成,便走一遭吧。”赵岑也豁出去了,许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低声道:“随州四县,唯灵武郡王之命是从。”
“赵都头真有大智慧,合该富贵。”裴远赞叹道。
第三十二章 关键
山南东道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部快马发往关北,呈给正在丰、胜二州巡视的邵树德阅览。
裴远提出的方案,他基本都同意了。
唐邓随节度使,就由折宗本担任,兼唐州刺史。事实上不让他当也不行,这本来就是他打下的。为了唐邓随三州,把南边形势搞坏,才是真正的不理智。
随州刺史由赵匡璘担任,过阵子就放他回去。赵匡璘父子有智慧,可以多加关注。
唐邓随,并不是什么大事,真正让人难以决断的,还是凤翔府。
折宗本移镇之后,凤翔节度使就得由折嗣伦接任了,一门两节度,这势力也太大了。
不让折氏当凤翔节度使也不行。光一个凤翔府,就有二十余万人口,兴、凤二州固然人烟稀少,各只有一万多人,但洋州如今也有五万余口。
动了凤翔,对折氏而言,就不是奖赏,而是惩罚了,这事不能做。
邵树德叹了口气,老岳父太能干了,怎么一下子搞出这么大局面?
裴远是有大才的,事实上出发离开灵夏之时,形势并未明朗,折宗本尚未兵出小江口。这后面的一连串事情,都是他当机立断,一步步定下的。
这是个人才!
既没有让唐邓随三州投向朱全忠,也没有让折宗本一口吞掉整个山南东道,还让他顶在前线,直面宣武军的兵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唐邓随三州之内,甚至还安插了一枚钉子:随州赵匡璘、赵岑父子。
昭信军李延龄,手握金、商、均、房四州,其中商州出武关直抵邓州,均、房二州顺流而下可至襄阳,对东边两个藩镇有高屋建瓴之势,还隔绝了凤翔、唐邓随这两个折家藩镇,可谓关键中的关键。
商州刺史成汭已经到任,定远军使王遇兼任武关防御使,待其攻破房州之后,立刻北上返回武关。
原商州刺史李桐调任夏州刺史,此事已经谈妥,其人也即将赴任。
原金商节度留后李柏任邠宁节度使,兼邠州刺史。
邠宁镇还有宁、庆二州,这两个职位邵树德想等一等。
如果房州孙典主动投降,可任其为宁、庆二州之一刺史,不投降那就没戏了,这个职务将落到赵岑的手上。
是的,就是随州赵岑。赵氏父子一任随州刺史,一任宁州或庆州刺史,这是奖赏,是荣耀,也是监视。
至于李柏会不会不满,内心是什么想法,邵树德就不管了。
毕竟他曾经据城而守,有过一些不该有的想法。虽然最后悬崖勒马,但你不能指望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能当邠宁节度使兼邠州刺史,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宁、庆二州,别多想。
“人心、人性……”邵树德不顾形象地躺在毡毯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处是一架嗡嗡响动的水车。黄河河面之上,漕船仍在不断东行,满载物资。
封氏姐妹一左一右,帮他揉按着额头,纾解疲乏。
封彦卿在远处一颗老槐树下,品着难得一见的蒙顶茶。
邵树德的心事,他也猜得一二,嘿嘿,看你英明神武,打下这么大地盘,没想到也有如此湖涂的时候。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有何想不开的?
就目前来看,折宗本没有反迹,甚至可以说一心一意,尽心竭力。
唐邓随三州,有什么本钱造反?顶在最前头,直面汴军威胁,钱粮、兵力、器械严重不足,要仰仗后方供给。
便是想投降,朱全忠敢收吗?
只要他不攻下襄阳,就无需有任何担心。
裴远倒是个人才,保留了赵匡凝势力,襄、郢、复三州,由汉水联结为一体,往来便利。
只要忠义军三州、昭信军四州稳住,唐邓随三州能做什么?还不是老老实实当这两镇前面的盾牌。
封彦卿喝了口茶,心中微微有些不满。既许老夫幕府赞画之职,为何还不来问计?老夫等了许久了。
转头一看,差点直接气倒。
女儿封绚、侄女封都一左一右在为邵树德揉肩捶背,三人嬉笑连连,好不快活。
封彦卿坐不住了,重重咳嗽了两声,起身踱步过去。
“令公来也。”邵树德整了整衣袍,笑道。
封氏二女跪坐到一旁,开始煮茶。
“大帅可是有忧心之事?”封彦卿拐弯抹角地问道。
“已无事。”邵树德看了老头一眼,笑道:“方才在问绚娘有何礼物适合送年长老妪。”
封彦卿无语。这女婿——呃,好像不是女婿——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荒于大事?
“绚娘说,今岁沙州张淮深送来诸多器物,其中有一鎏金盘,最合适不过了。”邵树德又道。
那件鎏金盘,邵树德也有印象。
银盘鎏金,连体双桃形,盘底各有一狐,一狐回首俯视,一狐回首仰视,充满了浓浓的波斯风格。
狐狸,在国朝与龙、凤、犀、狮、熊、鹿、兔一样,是瑞兽,经常出现在各种场合。而桃又寓意“王母甘桃,食之解劳”,还有驱鬼辟邪、延年益寿的彩头。
这件器物,拿来送老人最合适不过了,迎合了人们“辟邪”、“祈福”、“延寿”的心理。
西域工匠现在不得了,为了自己的产品大卖,看来是研究过中原市场。
做生意好,做生意好,动刀动枪多不美!
封彦卿觉得这些器物应该不是送给封家的,他老妻早就过世,后来一直在台州当刺史,身边有两个侍妾,但从来没娶过妻。
“赵匡凝之父赵德諲去世了,但他母亲尚在,听闻要过寿了,便遣人快马送些器物过去。”邵树德说道:“老人家了,送这些正合适。”
封彦卿恍然大悟,这小子!
他暗暗思索了一下,觉得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赵匡凝新败,定然忧惧不已。遣使送些器物给他母亲祝寿,这就很明白地表达了一个态度:安心坐镇襄阳,无事。
在如今这个新局面下,赵匡凝是值得拉拢的。甚至于,还可以慢慢渗透,将三州权力逐步吃下。
襄阳的位置很重要!
襄阳的水师也很重要!
襄阳的钱粮财货更重要!
昭信军、忠义军、唐邓随三镇,互为依托,又互相提防,避免任何一镇坐大,吞并其余两镇,最后尾大不掉,形成半独立割据势力。
但这也要有个度!
即如何让三镇联合起来,挡住汴军的攻势,甚至北伐汝、许、蔡三州,但内部掣肘也不能大,否则多半无力进取。
不得派个老成持重之人坐镇,幕后协调各方利益?
封彦卿看着邵树德,邵树德已转头嗅起了茶香。
老头有些绷不住了。
之前多年,一直觉得女儿被武夫抓走了,甚是丢脸。就和当年巢军退走后,留下的满地公卿勋贵之女,各家也都觉得尴尬丢人一样。
不过到灵夏走了走之后,老头的看法大变,这不是一般的武夫!
封彦卿进士出身,做过朝官,两入浙东幕府为职,还做过台州刺史这类地方官,这仕宦履历可谓全面。如今遇到了这么一个不可言说的好机会,他也有些跃跃欲试。
“令公离家多日,灵夏可还住得惯?”邵树德看着这个快七十岁的长寿老人,哪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但襄阳那个地方,他不想再派人去添乱。
金州李延龄,他是信任的。老李手段油滑,洞悉人情,长于世故,有他坐镇金州,此一路无忧。
襄阳赵匡凝,安心上供就是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如果真要说,也有,那就是守好门户,别让人吞并了。
此二人供应钱粮,或许还要提供部分兵员——金、商、均、房四州,多蛮獠之民,信巫鬼,凶狠好斗,但刀耕火种的他们又穷得要死,或许可以募集一部分,在后方好好训练,作为前线战损补充。
封彦卿想去襄阳?干劲可嘉,但山高路远,别半路得病那啥了。
“灵夏与河中没甚差异,吃得下睡得着。”
邵树德大笑,封绚暗暗掐了他一下,这才止住。
反手握住绚娘的手后,邵树德道:“听闻王重盈上月呕血,令公可知真假?”
封彦卿差点直接就问你哪来的消息?河中地头蛇封氏、裴氏都不知道,你如何知道?
“不曾听闻。”封彦卿回道,随后又忍不住说道:“王重盈身体不好,蒲州人尽皆知。又遇丧子之痛,心中悲苦,呕血也是寻常。可此类消息多为捕风捉影,不足信也。大帅切勿风闻而动。”
“兄友弟恭……”邵树德低声笑了笑。
封彦卿闭嘴了。
“王重盈一旦有事,我也要亲征了。”邵树德道。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老子等他的死讯等到现在,等得好心焦。
而一旦河中变起,朔方军如今的摊子可就越铺越大了。
以前都是一年打一仗,节奏很慢。
但关东诸侯是月月打仗,频率极高。现在也要向他们看齐了。
李克用、朱全忠的多线操作,以前常被自己吐槽,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
进了中原这个大泥潭,果然没法省心。
唐邓随折宗本集团、陕虢洛李唐宾集团,后面还要再多一个河东集团,三路重兵囤聚之地。
邵大帅第一想到的是什么?三路横扫诸侯,定鼎天下?不,他想的是怎么防止折宗本、李唐宾造反,果然是国朝特色武夫。
“晋阳李克用,昨日遣使而来,言去岁助我攻全忠。下月他要伐镇州,然匡威扬言要出兵相助,故邀我从草原东进,突袭黑车子室韦、西奚,剪除匡威之蕃兵部落,再入居庸关,威胁幽州,这是向我讨还人情了啊。”邵树德突然又说道:“令公对此何解?”
黑车子室韦、西奚外加一些小部落,都是幽州镇的盟友。历代幽州节度使都喜欢到这里招募蕃兵,便宜好用,而这些部落也鼎力支持幽州镇,原因是有契丹这个大敌,需要仰仗幽州镇的武力。
攻这些部落,李匡威肯定着急,说不定就退兵了。
义兄也会索还人情?这不是孤傲如雪的他的风格啊。
第三十一章 待价而沽
赵匡凝手抚过一卷卷书册,暗自叹息。
这都是他的私人藏书,多年来花费巨大精力搜罗所得,有数千卷,其中不乏孤本、珍本,都是他的心头肉。
喜爱收藏书籍,似乎不是一个武夫的爱好。但赵匡凝是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武夫,也确实喜爱收藏书籍,时时阅览,这就是武夫中的异类,一如喜欢穿儒服,与书生们高谈阔论的谢彦章。
赵家在襄阳、宜城、邓城三县有不少田庄。按说即便失去了权力,当个富家翁也足以优握地生活下去。但这是乱世,可不敢这么想!
没了刀把子,这些产业就是肥肉,任人抢夺,没有丝毫办法。
裴远给了他一个继续掌权的机会。
襄、郢、复三州,去掉还在那个伶人手里的复州,襄、郢二州仍有十多万人,可以养一万衙军,让他继续维持权力和富贵。
但地盘被拆得七零八落,还是让他心里很难过,对不起已经过世的先父啊。
“罢了,让雀儿进来。”赵匡凝坐了回去,随手拿起一卷古书,说道。
“叔父可是想通了?”赵岑大踏步走了进来。
“昨夜我与匡明商议,欲任其为郢州刺史。”赵匡凝神情疲惫,脸色晦暗,唯有手中的古书,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这……”赵岑有些沉吟。
事情确实比较复杂,因为牵扯到的利益众多。
邓州六县,近九万口人,郢州三县,不过三万余口。之前商量好的是让邓州刺史赵璆转任郢州刺史,赵璠任复州刺史。
邓州军力完整,虽然有很多是襄州派过去的兵马,赵璆并不能完全控制,襄阳方面对其影响力很大,但从一个富庶的地方调任相对贫穷的郢州,赵璆完全有可能鼓动邓州本地兵马趁机作乱,甚至投向朱全忠。
只给一个郢州刺史都可能作乱了,结果你竟然连这三县都不想给,这是怎么想的?
“叔父,某想了想,不如让赵璆去房州?房州户口比郢州还多,刺史孙典并非我赵家人,不如将其罢职。”
“房州已置于昭信军治下,如何之官?”
“这……”赵岑也抓瞎了,没有足够的官位安排啊。
“罢了,你再去与裴远商议一下。我遣使召赵璆、赵璠来襄阳,忠义军出了这么大的事,赵家子孙本该同舟共济。”赵匡凝也知道此事为难,无奈地说道:“唐、邓大军,多有襄州子弟,家人皆在襄阳。有我父当年的情分,总不至于立时就反。”
赵岑当日便出了城,随后直奔城外大营,裴远已经从枣阳抵达了此处。
双方一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密谈。
折宗本懒得管这事,他带着随从出了大营,登高望远,瞭望地势。
“好一块膏腴之地。”折宗本赞道:“今日便写信给吾婿,去关北、河陇招募壮士,举家搬来,充实户口。”
后汉时南阳郡户口百万,但国朝最盛时唐邓随三州的人口也没达到这个数字的一半,也是奇哉怪也。
到了这会,唐州九万余口、邓州八万余口、随州四万余口,也就二十来万人,甚至不到四分之一。
这已经不能用战争来解释了,因为开元年间人口就不多,太多空地,以至于先后安置了几万户突厥人、昭武九姓等胡人到唐、邓、蔡、汝、许、陈、申、光等州,一度将其胡化。
朝廷在这片区域设置了几个胡州,划分牧场,胡人“习射猎”、“牧羊马”,“不事稼穑”,可见当地人口密度之低。
天宝年间那四五十万人,怕不是一半以上是胡人,几万户呢!
淮西叛乱之后就更不用说了,这片大地屡遭兵火,随后又有黄巢、秦宗权蹂躏,人烟稀少,州县残破,眼下休养生息了五年,稍稍恢复了点元气。
听折宗本这么说,谷城令敬道欲言又止。
“淮夷”可是困扰了朝廷数十年,到现在还没消化利索,这是又要迁移羌胡过来?若羌人还罢了,他们多半会种地,可若是胡人,岂不是自寻烦恼?
“发青唐吐蕃一万户、河渭羌人五千户、河西诸族五千户,总计两万户至唐邓随。正好帮女婿解决点麻烦,省得他整日担心有人造反。”折宗本大笑道。
“大帅,河陇羌胡素来难管,若迁来唐邓随,恐生变乱。”敬道提醒道。
“开元年间于河南设三胡州,大谬矣。”折宗本道:“就得编户齐民,训以华风,不得再以游猎为生。专事稼穑,种田垦荒,如此数十年后,还有谁记得自己是吐蕃人?”
开元年间在河南设诸胡州,那可真是脑残之举。
从河曲之地迁移叛乱胡人到河南,目的是什么?就近管制,兼且同化。
可你倒好,设胡州,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很多人农业生产习惯不改,不会种地,朝廷也不管。
这些突厥、昭武九姓本来长相就与汉人不太一样,大部分人有白人血统,或者干脆就是白人,天生与周围人就有一定的差别,生活习性、生产习惯也不一样,官府也不强制改变。
弄到最后,再与东北南下的平卢军那帮胡化汉人和胡人(契丹、奚人、高句丽为主)合流,胡化当地原有百姓,割据淮西数十年,诸州百姓不闻天子,不知朝廷,直到被镇压后才认认真真开始同化。
至今又数十年,淮西之地仍然有很浓烈的胡风,百姓骑骡放牧的比比皆是。
这已经是个烂摊子了,还来?
“不迁人口过来,光靠唐邓随三州,如何与朱全忠斗?”似是知道敬道在想什么,折宗本道:“三州之地,也就养个一万多军,这还是不打仗的情况。若战事绵延,百姓岂不是要被榨成人干,纷纷逃亡?”
敬道一想也是。
灵武郡王往河陇、河西迁汉人,从河陇、河西迁胡人至内地,和太宗、高宗、玄宗朝的政策别无二致,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又酿成一个淮西割据势力。
敬道看了看折宗本的脸色,不敢多说话,内心猜测不已,莫不是想拥羌胡之众自立?
要不要私下里告发给灵武郡王呢?好像不行啊。人家是翁婿,你一个外人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敬道纠结不已,忐忑不安。
……
赵岑在两日后回到了襄阳。
“叔父,大事定矣。”赵岑喜滋滋地说道:“裴使君有言,匡明叔父可至均州任刺史。折宗本就任唐邓随节度使之后,均州刺史之职会卸任,可交由匡明叔父。”
“均州刺史?”赵匡凝喃喃自语。
听闻折家军不少将士在均州成家立业,均州至今还有威胜军留守。这个均州刺史真有实权吗?
不过已经不错了,能得一个位置,就烧高香吧,邵树德真乃宽厚之人。
“如此,我便安心了。”赵匡明笑道:“房州虽然户口更盛,然蛮、獠众多,不服王化,汉人甚少,多居于城邑,一旦叛乱,也是个麻烦事。均州甚好,甚好。”
“唐邓之事……”赵岑又问道。
赵匡凝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混合了惊讶、不解、疑惑、愤怒,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样的情绪起伏,才会有这么复杂的表情。
“赵璆已经出发,赵璠推三阻四。”赵匡凝说道。
赵岑也有些惊讶。
赵璆手握重兵,虽说里面有不少襄州兵,可到底是八千衙军、数千州县兵呢,结果居然愿来?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赵璠这人,平时最得信任,结果居然不来?
难怪叔父如此震惊。
“不如再催一催,唐州将士还是可以信任的,襄阳子弟都盼着回来,赵璠也没办法。”赵岑建议道。
赵匡凝缓缓点了点头。
忠义军,与其他各镇差不多。三万衙军,至少有两万把家安在襄阳左近,就近看管,增强节帅的掌控力。剩下一万是外镇军的性质,家安在驻地。
赵璠这人,翻不起大浪来。
他要反,也只能带唐州本地将士反,派过去的襄阳军士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愿不愿意响应他,不用多说。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他勾连汴军,降了朱全忠。
“或可让夏军遣兵北上,逼迫一下。”赵岑道:“叔父亦可写信给唐州将左,晓以大义。叔翁在世时,提拔栽培了很多旧部,他们还是念旧情的。”
“可。”赵匡凝答应了。
随后又是一阵空虚,心中滋味复杂。
好好的忠义军,本有七州之地,实控六州,如今竟然竟然丢了大半。还好,人口最丰、最富庶的襄州还在手里,多少算是个安慰。
“苦了唐、邓、随百姓了。”赵匡凝叹道:“到了折宗本手里,日日战,夜夜战,这日子如何过?”
这话说得赵岑也有些忧心。
既归折宗本管,随州四县肯定要供应钱粮、兵员,几年仗打下来,还不是户口锐减,财穷民竭,百姓苦不堪言?搞不好还会不堪役使,大量逃亡!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
形势若此,夫复何言!
不光唐邓随百姓苦,紧邻的佑国军汝州、奉国军蔡州、忠武军许州三地,怕也要战火连绵,百姓逃亡。
刚刚安定下来的生活,竟然又要被打破了。
百姓何辜,遭此劫难!
第三十七章 大坞
西门重遂脸色不豫,大踏步进了殿之后,只站了片刻,便有人抬了张胡床过来。
他也不客气,对圣人行完礼后,也不待圣人回礼,直接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西门重遂突然间对某句话印象深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圣人好不晓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韦昭度、崔昭纬面现惊讶,圣人脸色涨红。
“哼!”西门重遂也不管三人神情各异,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后,道:“邠、襄、岐、唐四镇之事,为何拖延不办?官家可知,若不应允树德,会有什么后果?”
圣人绷着脸不说话,显然很恼怒,但又不敢对西门重遂发作。
西门重遂不理圣人的小脾气,自顾自说道:“两位师长判三司,当知朝廷的家底。而今处处要钱,光靠京兆府那点两税、青苗钱、榷酒钱够吗?还不得诸镇上供?邠宁、泾原、渭北、华州、朔方、河西、陇右、凤翔、陕虢、兴元、金商十一镇,年年贡赋不断。对朝廷财计之重要,两位师长比我更清楚。这里没有外人,有些话就直说了,这些方镇掌握在树德手中,不比别的桀骜武夫更好?”
西门重遂从财政角度出发,崔、韦二人还真是无话可说。
四位宰相,除了刘崇望之外,崔、韦、郑皆判三司,你说钱重不重要?谁站着说话不腰疼,麻烦去把神策军的赏赐弄出来,以后大伙都听他的。
邵树德直领、从属、附庸藩镇一大堆,数了数,有十一镇之多,至今都在上供。数量多寡不一,但对朝廷来说不是什么小数目。
而且他还打通了西域商路,关中市面上也繁荣了不少。更别说还惩罚不听话的草原蕃部,献俘京师,高昌回鹘、于阗国也遣使入觐,朝廷的面子也有了。
何必招惹他?
朱全忠控制及附庸的藩镇有宣武、宣义、河阳、佑国、奉国、忠武、魏博、武昌八个,虽说也在上供,但看如今的局势,邵树德随时可以掐断朱系藩镇的上供道路,朱全忠也随时可能找个借口不再上供。
南方系藩镇,其上供道路也绕不开襄阳这个关键节点。
三川,能绕得开凤翔府吗?
河北还在上供的义昌、义武、成德、魏博四镇,青州王师范,能绕得开陕州吗?
招惹这种人,怕是年关都过不了!
人家都不用使出什么难看的手段,光掐死钱粮这一点,就能逼你就范。
西门重遂说了半天,越说越气。
我只是个掌兵的枢密使,还要来跟你们唠叨钱粮的事情,累不累啊!
“西门宫监对如今天下局势怎么看?诸镇相吞,与巢乱前大不一样。如此下去,怕是……”韦昭度听了半天,忍不住问道。
“哼哼。”西门重遂又冷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南衙朝官视北司为仇雠,可你道我要跟你们过不去?如今这个景况,说句老实话,南衙北司合该同舟共济才是,终日算计来算计去,有甚意思?北司难道就不盼着朝廷好?一旦鼎革,你等朝官或还有出路,我等中官才是凄惨。我比你们,更希望朝廷好。”
韦昭度默然无语。
圣人则怒气勃发,似乎那句“鼎革”刺痛了他。但三人都没理会他的心情,兀自想着心事。
“官家也该稳重点了!”西门重遂又看了看圣人,道:“如今这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大唐就这么点元气了,可别挥霍干净。强藩大镇,朝廷是没法子了。而今只能寄希望于万一,却也渺茫得很。”
“什么万一?”圣人突然来了精神,也不计较西门重遂的无礼了,问道。
“全忠暴毙,树德猝死,藩镇事业后继无人。诸将争权,各镇分崩离析,再不复统一,或还能延长一些国祚。”西门重遂道。
韦昭度、崔昭纬二人相视苦笑。其实,这也是他们内心隐秘的期盼。但这又何其难也!
如今可不是几十年前了。
那会朝廷和藩镇还可相安无事,各镇节帅满足于当个数州之地的土皇帝,威福自操。
可如今么,人心丧乱,稍具实力的诸侯心里都长满了野草。便是邵树德、朱全忠死了,二人分别控制的十一镇、八镇也会重新互相吞并,最终决出个张树德、李全忠出来。
或许朝廷可以延长一些国祚,但也有可能过得更惨。
尤其是邵树德的势力,一旦分崩离析,长安还能这么太平吗?没人敢保证。
树德是讲究人,可你不能指望其他武夫也这么讲究。
当初若不是定难军在城外击败了李昌符的凤翔军,长安宫殿很可能就被人烧了。
“言尽于此,下次别再让我专程跑一趟了。当年真是瞎了眼,吉王可比你懂事多了!还有两位师长,终日蝇营狗苟,办的都是什么事?孔纬前车之鉴,好自为之。”西门重遂临走前,忍不住讥刺了一下,这才冷笑两声,离开了。
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不说话。
今天的遭遇,足够他好好消化一阵了。
崔昭纬、韦昭度也有些恼火,但又没法发作,只能暗暗记在心里。
……
“韦相。”回到衙署之后,崔昭纬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灵武郡王保举杨行密为淮南节度使之事……”
“不妨允了。”韦昭度说道:“朔方节度副使李劭病逝,追赠霍国公之事,不妨也允了。”
“韦相之意,甚合我心。”崔昭纬笑道。
随即又有些沉思。时人都说他是“奸相”,但如今朝廷这个模样,他又如何奸得起来?
整个长安,已尽在树德掌中。这宰相当得本来就憋屈,今日还被西门重遂嘲讽,心中更是不爽利。
不如交通外藩,引夏兵入长安,将北司中官杀干净算了?
看邵树德那模样,对亲自控制朝廷也没甚兴趣。他应是个爱惜羽毛的,想要好处,但不想惹得一身骚,这就有交易的机会了。
控制朝廷的好处,无非是予取予求,给予他政治上的便利。这些东西,许他就是了。能通过温和一些的手段达到目的,没人会傻到亲自下场操控朝廷。
活曹操的名声,没人想沾。
在如今这个时节当曹操,也没有任何好处。天下藩镇不会买账,你今天当曹操,人家第二天就能断供,便是南方藩镇也会如此,长安对天下士人的吸引力也会大减,这就失去掌控朝廷的意义了。
北朝以来,篡位、造反那么多,人心不古,皇权本来就没多么神圣。和后汉末年,完全是两回事。
“树德请置崤县,请更渑池县治为大坞城,这事不好办啊。”韦昭度又在一旁说道。
“许他就是了。”崔昭纬想通了,没任何心理压力:“便是全忠怪罪,让他找树德好了。”
节度使,可以任命辖区内的州县官员和幕府将左,但没有权力变更辖区,设县或废县,也必须得到朝廷批准。
数年前,兰州新置榆中、会州新置定西以及后来丰、胜二州新置诸县,虽然都是树德一言而决,但也需报到朝廷这边允准,走一下流程。
同样,变更制度就更不可能了。幕府里面你可以小修小改,但不能脱离这个大框架。国朝没有这样的规矩,无论是你是节度使、郡王还是亲王,都不能跳出这个窠臼。
天下诸镇,无论是朱全忠、李克用还是邵树德,至今还无人敢冒这个大不韪,擅自建制,一直都是在藩镇体制内折腾来折腾去。搞到最后,说不定会变成“藩镇为国”的体制。但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朝廷死也不会答应你建制的要求的,因为那样就会让你合理合法消化已吞并的藩镇。
“依树德所请,崤县隶陕州,似无问题。然渑池是河南府属县,今移治大坞,此县何隶?陕州耶?洛州耶?”韦昭度摇了摇头,道:“隶陕州,颇为不妥,隶河南府,那洛阳张全义、汴州朱全忠岂肯善罢甘休?”
“韦相,渑池移治,不过是小把戏而已,张全义、朱全忠真会在意?无妨的。”崔昭纬很干脆地说道。
“朱全忠会不会借此断供?”韦昭度还是有些担心,只听他说道:“不如,准置崤县,渑池县移置大坞之事,群议之后再说?”
这是想甩锅了。让更多的人来讨论做决定,免得被人嫉恨,最后死得很惨。
韦昭度不傻,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最好谁都不得罪。但如果非要得罪一个人,那——呃,得罪人的事情我还是不想干。
“还有复州之事。”韦昭度又拿起一份公函,苦笑道:“树德尽出难题。”
复州目前在杜洪手里。
这个州按理来说应是山南东道的属州,但谁让赵德諲当年还是秦宗权的部属呢?最后反正归正朝廷之时,手里只有除复州外的七州之地。授忠义军节度使旌节之时,发下的地图文籍上也没有复州。
复州同样也没有划到武昌军的辖区。朝政混乱,一直就这么拖着。但现在拖不下去了,邵树德明确要求将复州三县划归忠义军,实控此州的杜洪焉能善罢甘休?赵匡凝一旦夺占复州,兵锋立刻直指武昌军理所鄂州,因为二州相邻。
“赵匡凝、杜洪都在上供……”崔昭纬也感觉比较棘手。
武昌军的位置还是比较关键的,浙东、浙西、宣歙、江西等镇上供的财货要么经过鄂州运至襄阳,要么经扬州走汴水运至河阴。如果把杜洪得罪狠了,可就断了一条路了。
“听闻树德欲南下同州,不如遣人去与他谈谈。他还是愿意讲理的,或可说道说道。”韦昭度建议道。
“也好。”崔昭纬点了点头。
朝中四位宰相,刘崇望就是个添头,没什么话语权。郑延昌主要梳理财政,也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花费精力。各种大小事务,他们二人定下了,刘、郑二位一般不会反对。
邵树德与朱全忠持续到第二年的战争,可让人愁死了。
一打起来陕州漕运就停摆,朝廷财政便受到影响。偏偏任何一方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取胜,这战争竟然长期化了,也不知何时是个解脱。
“韩全诲一去数月,而今也该回返了吧?”念着邵、朱二人的战事,韦昭度思维发散,不知道怎地,就想起了当初去天平、泰宁、武宁三镇宣旨的中官韩全诲。
不知道他们的河南之行,又会对邵、朱二人的战争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第三十三章 七零八落
“李克用此人,老夫也观察十年了,他就是一乱世武夫罢了。与天下各镇军头别无二致,然长于征战,手下确实英才辈出,又侥幸得了河东这块宝地,故一时称雄。他若能得天下,老夫立刻寻一棵歪脖子树,吊死算了。”封彦卿毫不客气地说道。
“阿爷!”封绚嗔怪道。
“令公觉得李克用此人可有野心?”邵树德又问道。
“这便是奇怪的地方。”封彦卿道:“似有野心,又似无野心。想来想去,唯有一个看法,李克用最大的野心,也不过是别的藩镇臣服他,奉他为主。他自认是宗室,代宗子郑王一脉,对圣人也无不可言说的不臣之心。若天下太平,他都未必会出兵攻伐外镇。然世道如此,风气如此,他也受到影响,出兵攻城略地,可攻下的地盘,又不掌握在手里。邢、洺、磁三州给了安金俊,泽、潞二州给了李罕之,若能攻拔成德,他还是会封出去,然后收兵回晋阳,过自己的日子。”
纯纯的老派军阀!
靠亲情、恩义和人格魅力笼络属下,打下地盘后大肆分封。
小弟有难,如果条件允许,他甚至会千里来援,不计代价。
小弟不听话了,也会当场打骂,毫不留情。
为人讲义气,欠了人情,一定要还。
别人欠他人情,如果不是实在紧急,可还可不还。
自己落难了,都未必会张口向人求助,因为抹不开面子。
这就是一个江湖大哥的做派!
或许也正是这份真性情,才笼络到了不少人投效。而且他这种奖惩模式,还是挺吸引武人的,毕竟谁不愿做土皇帝啊。
与他相比,朱全忠不是老派军阀出身,做法就大不一样。
滑州安师儒,本身是节度使,无法纳入汴军的“奖惩激励机制”,所以他必须死。但他手下的将领,比如贺德伦等人,朱全忠就收入帐中,并且量才为用,一点不担心,因为这些将领是可以纳入汴军的激励机制的。
如果当年攻破滑州的是李克用,安师儒求个饶,说几句软话,态度放好点,再上点供,多半还可以继续当节度使。
和李克用做朋友,做兄弟,其实是非常不错的,有时候甚至可以占他的便宜。他不傻,知道你在占他的便宜,但碍于面子,不一定会表露出来。
邵树德很欣赏李克用,因为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当年也很讲义气。
但自从当上政客后,人就慢慢变了,在各种现实面前妥协,策划各种阴谋诡计,一点不光明磊落,成了个老阴逼。
义兄,还是十年前的义兄。近年来似乎略微有些改变,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义兄,不要在现实面前妥协啊。我就想看看,人能不能从头到尾始终如一,人设始终是那个人设,没有一丝丝改变。
“克用遣使相邀,令公觉得该如何回复?”邵树德问道。
“应付下就行了。”封彦卿直接说道:“或遣一队偏师,走草原,打不打都没问题。或派一队人,直接去晋阳,就说是遣兵助战,应付了事。”
邵树德听了缓缓点头。
妈的,早知道把拓跋仁福派去晋阳,让李克用往死里使唤。
这厮已经到了河南,一失未发,终日索要粮草器械,正所谓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指望他硬拼朱全忠?做梦。
去打黑车子室韦、西奚,邵树德还不太想这么做。这不是便宜阿保机么?
草原上的事,一旦动手,几年内未必能结束,太耽误时间。现在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中原,先把对朱全忠的包围网扎严实了再说。
“义兄这个人情,得还。至于怎么还,我再想想。”邵树德接过美人煮好的香茗,用眼神示意了下。怎么搞的?先给郎君上茶,让老父面子往哪搁?
封绚笑了笑,给封彦卿倒茶。
封老头的面色不是很好看,随即又眼尖地看到女儿今天穿了件很宽松的衣服,心中若有所悟,脸色顿时舒展了开来。
“再说回河中之事。”邵树德又道:“裴氏可敢下注?”
“裴二那胆子,到现在还在瞻前顾后,指望洗马裴先出头。”封彦卿嗤笑道。
对裴氏这个庞然大物,封彦卿的观感是复杂的。
封、裴、薛、王等大族在河东,自然不可能一团和气,总有利益之争。裴氏根基在河中,封氏这一支也在河中、陕州,相互之间也是有摩擦,有竞争的,互相看不过眼很正常。
但在谋夺河中这种大事面前,封彦卿还是希望裴氏能够加入进来的,因为把握更大。但那帮人,真的暮气沉沉,至今没法统一意见,也是绝了。
“或需令公的面子,再劝一劝。”邵树德说道:“若得裴氏支持,便可快刀斩乱麻,迅速掌控蒲州局面,作用很大。”
“也罢,便修书一封给裴二。”封彦卿道。
“还有时间。”邵树德笑道:“王瑶那么盼他阿爷死,也不得不承认,一时半会死不了。”
“噗!”封彦卿直接把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帮武夫!
……
八月的胜州进入到了收获时节。
让人意外的是,从蜀中过来的移民在胜州种了不少水稻,如今已经开始了收割。
当然播种面积最大的还是麦,其次是粟。
邵树德来到了榆林宫,接见榆林宫部属各大小贵人。
时已近中秋,他赏赐了一些锦袍、彩带下去,人人喜气洋洋。
寻又问了农事。
“大汗,今岁我等也开始耕种了。在河边辟了一些地,种了回鹘豆。”
“我部种了芜菁和苜蓿,冬天不怕没草料喂牲畜了。”
“我遣人种了些瓜菜,收成还行。”
邵树德听了只有一个感觉:人都是向往美好生活的,种地能有更好的生活,榆林宫的部属竟然也抵御不住这种诱惑,在放牧之余,将部分草场改为农地,笨拙地向汉人、党项人讨教耕稼之术。
这有些超出了他的掌控,让他心情很是复杂。
榆林宫部属,如今共三千八百余户,以吐谷浑、回鹘、鞑靼为主。编为四个千户、三十九个百户,划分各自草场,不许越界。
本来指望他们以射猎游牧为主的,可没想到,竟然也开始种地了。生产习惯的改变,必然会影响到文化和习俗,这是无可避免的。
就这样吧,也无所谓了。
反正这些人都没编入朔方镇的户籍,也不打算编户,在都护府那里挂个号就行了。都是邵氏私人部曲,邵树德不打算将其交给幕府。便是未来得了天下,也不打算交给朝廷管理。
统治者,或者说是皇帝,总是孤家寡人、独夫民贼,他们只认利益,不认其他。利于邵家统治的就做,不利于邵家统治的,哪怕利于天下,也不一定做。
皇室身边,还是要有自己人,游离于朝廷掌控之外的自己人。
今后征伐各个藩镇,所获的俘虏,也可以挑拣部分,编为邵氏私人部曲。
并不是说一定要依靠这些人,总是多一层保障,多一种选择罢了,关键时刻或许可以收奇效。比如后世有子孙无能,大权旁落,如果需要诛杀权臣,其他人不可靠,这些人的存在,就多了一种选择,虽然到时候这些人很可能也不可靠了。
“尔等皆是侍卫亲军,我素来信任。关东鏖战,有的是你等用武之地。侍卫亲军现有两千人,我欲扩军为四千,榆林宫各部出丁五百,回去便选好,不得有误。”
“遵命。”
侍卫亲军扩充为四千人,将有三千步卒、一千骑卒。这些人,还是得见见血。
前些日子李唐宾禀报,陕虢、河源、积石三军奋勇作战,已攻破汴军之土壕寨。他征发役徒数万,在原寨基础上筑城,请邵树德赐名。
邵树德回复,城名大坞。
大坞城,隋代曾是渑池县理,在渑池县北,今已废。
土壕寨在渑池县西不到三十里,取此名正合适。
大坞城快修建完毕了,最多再有十天就能完工。邵树德打算将侍卫亲军四千步骑派驻此城,让他们见见血。
戍守一段时间后再换人。
而有大坞城、崤寨顶在前面,后方的崤县就可以安心恢复生产了。
其实这会已经在清理张全义时代开凿的沟渠,土地丈量工作也在同步进行。
华州夫子、横山党项还是有不少人应募的,崤县的户口很快就能充实起来。
其实邵树德更希望华州夫子多多应募。这里人多地少,河源军、积石军作为外镇军分驻同、华二州后,势必会让竞争更加剧烈。
想想去年还在搬迁河南府百姓去华州,今年又想让华州百姓前往崤县,世事之离奇,直让人无法可说。
而随着崤县、胡郭、大坞三大据点的稳固,朔方军在河南府西北角总算是站稳脚跟了。
山南东道那个方向,唐邓随等州正在紧锣密鼓地完成权力交接。
朱全忠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些消息,就是不知道他作何感想了,又会有什么对策。
邵大帅很期待他的应对。
第三十四章 说客(为盟主小龙V加更)
中秋节过后,天气渐渐变冷。
粮食收获完毕的胜州百姓,又匆匆忙忙为牲畜准备过冬草料。
北地的文化习俗,与关内确实大不一样,牧养牲畜是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沃阳宫的诸千户、百户也带着部落壮丁赶了过来。
邵树德亲自出马,带着榆林、沃阳二宫数千壮丁骑马射猎,增进感情。
小时候他读过一本书,叫《静静的顿河》。
主角格里高利是个哥萨克,正值俄国革命时期,几年时间内一会倒向布,一会倒向白。顿河流域的哥萨克为了沙皇,与布派展开了血腥的战争。
哥萨克愚昧、野蛮、落后,被罗曼诺夫家族长期收买,成了该家族手里的屠刀,参与了几乎所有对外扩张战争,也参加了镇压国内革命的行动。
这就是皇室手里的好武器啊!
今年的河南汴军俘虏一共有六千余人,邵树德刚刚下令,拣选精锐一千,编入侍卫亲军,计一个千户、十个百户,给他们在阴山一带分地、分牲畜,作为直属于邵氏的武装力量。
房州孙典刚刚投降,手下还有三千余兵马。
折宗本在小江口之战也俘获了不少人。
邵树德准备再次下令,拣选房州、襄阳降兵精锐千人,北送至丰、胜,编入侍卫亲军。
如此一来,侍卫亲军将膨胀到六千人。平时种地放牧,农闲时训练,征召时参战。
这些人,对幕府而言是黑户,由都护府杨爚代管,赏赐优厚,土地、牲畜不缺,邵树德时不时还会与他们联络感情。
对子孙后代,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若这样你们还被人玩死,那我也没办法。
“今日射猎,沃阳宫慕容福可为第一。”亲兵已经燃起篝火,准备烤肉,邵树德将张淮深进献而来的一匹骏马牵来,道:“这便是赏赐。”
说罢,他又解下佩剑、披风,亲自给慕容福系好披风,挂上佩剑,道:“勇士,我从不吝啬。”
慕容福是吐谷浑人,闻言立刻大声道:“誓死效忠大汗。”
说罢,昂首挺胸,目光扫视周围一圈羡慕嫉妒恨的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沃阳宫还缺一个千户吧?慕容福可为千户。”邵树德又道:“没人可以命令你们,除了我。尔等无需服徭役,无需上供,只需听我号令,征战厮杀。”
“谨遵大汗之命。”众人纷纷拜道。
“孟百户,汝非草原出身,然骑术练得不错,可见下了苦功。今赐锦袍一件、茶山剑一柄。”邵树德说完,自有人捧来器物送上。
“誓死效忠大帅。”孟知祥跪倒在地,高呼道。
“回不了孟家了,可后悔?”邵树德又问道。
“某已是大帅之部曲,前途远大,自不后悔。”孟知祥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邵树德大笑,道:“既是我部曲,便需听我号令。我死之后,只有我指定之人可继承这一切,其他人的命令,无需理会。若有人敢染指诸宫军权,便是我的儿子,尔等亦可杀之,有功无罪。”
“谨遵大汗/大帅之命。”众人又拜。
“张百户,少年郎有一股狠劲,箭术不错,赐良弓一张。”邵树德又至一人身前,说道。
“誓死效忠大帅。”张承奉拜道。
张承奉是在灵州做质的张淮鼎之子、张议潮之孙,目前在榆林宫任百户,管着九十九户人,在榆林县耕牧。
“好好锤炼武艺,若天假我年,我欲西征回鹘,届时自有你用武之地,或还可至沙州家中看看。”邵树德道。
“我已是大帅部曲,榆林宫便是我家。自此唯大帅之命是从,大帅剑指何方,我便杀向何方,绝不稍退。大帅让杀何人,便杀何人。便是皇亲宰相站在面前,也绝不犹豫。”张承奉说道。
“皇亲宰相”,可以是大唐的,也可以是新朝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好!都是好儿郎,皆有赏赐。”邵树德心情舒爽,大笑道。
侍卫亲军,他到死才会交出去,让诸千户、百户从草原赶过来,当场完成军权交接。
现在派到河南的两千侍卫亲军,李唐宾竟然还没用他们打过一仗。
这样不行,得写封信了,打消一下李唐宾的顾虑。
杨爚在一旁默默看着。
在他看来,这和诸藩镇搞的亲军、后楼军、宅院军之类的差不多,但似乎又有所区别。
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若大帅薨了,嫡子继位,有人想要篡权的话,侍卫亲军在诸宫集结,然后开往理所,会不会杀得血流成河。
铁林军以前是大帅事实上的亲军,最信任的部队。现在看来,有制衡了。
铁林军在明处,属于常备军。
侍卫亲军非常备军,散居诸宫草原,有征召时才集结,位于暗处。而且他们连大帅的亲儿子都可以杀,平时应该没人敢私自接触侍卫亲军,那就谈不上交情。
大帅的继承人即便能力不足,但在镇内有大义名分,也有大帅恩德遗泽,还有私人部曲做后盾。篡权不是一定不可能成功,但难度大大增加了,打消了很多人的非分之想,包括大帅的亲儿子。
或许,还有折家?折家太耀眼了,大帅应该是有压力了。
孟知祥、张承奉这些质子,也确实够聪明。加入侍卫亲军,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赏赐不断,生活优握。若运气好,新朝鼎立之后,还能与皇室联姻,当个驸马亦大有可能。
赏赐完毕之后,诸人围坐饮宴。邵树德喝了一圈酒之后,便起身离开,回到了榆林宫。
“刘宫监星夜赶来,所为何事?”马奶酒劲还是不小的,邵树德有些微醺,看着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的刘季述,问道:“可是诸使相任命有问题?”
节度使,一般都会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荣衔,故也称使相。
前阵子,邵树德遣赵光逢去长安,专门办理一堆“手续”。
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静难军(邠宁)节度使李柏、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凤翔节度使折嗣伦的任命,都需要朝廷下旨,然后派天使至理所,授予旌节、仪仗、图籍。
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那边,也需要重新派个天使,因为辖区变更了,需要授予新的地图图籍。
一下子要办这么多手续,若说朝堂上风平浪静,那是不可能的。
那简直是轩然大波啊!
“一下子变更如许多的使相,百官不安,圣人垂问……”刘季述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邵树德的脸色不好。
晦气,晦气啊!这个倒霉差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
灵武郡王似乎还喝了酒?刘季述暗暗叫苦,太倒霉了啊!
“可是办不了?”邵树德问道。
李延龄的任命已经完成了,现在还差李柏、折宗本、折嗣伦、赵匡凝四人的。
朝廷,总体而言还算是“听话”的。之前给朱瑄、朱瑾晋爵,给时溥重新发任命,还有杜让能出镇河西之事,都顺顺利利办了。
怎么山南东道形势一变,就又出问题了?
刘季述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想颤抖。
“是圣人不同意,宰相不愿意还是西门宫监有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灵武郡王息怒……”刘季述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想当场出丑。
“看来,有些人是不涨记性了。”邵树德冷笑一声,道:“西门宫监当初为杨复恭所迫,是谁帮他解难的?诸位宰相,也不想想如今是谁在上供。”
时溥之子时瓒已入京,在神策军内得了一个都头的任命。三千徐镇将校子弟,皆编入玉山都。
圣人难道觉得有底气了?
“这样吧,今岁朔方镇再送盐百车、牛两千、羊三万至同州沙苑监,赶紧把这些事都办了。”邵树德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若九月底之前再无动静,可就难以收场了。我十月会南下同州,圣人莫不是想召见我?”
今年在镇内处理政务,还与各蕃部搞祭天、围猎,确实很久没动弹了。同州兴德宫那里,常年有人维护,邵树德随时可以住过去。
莫非兴德宫离长安太远,想让我住到兴道坊去?
刘季述有些想笑,但笑不出来。
圣人一辈子不想见你,但有些事,不挣扎一下不甘心啊。
“刘宫监请回吧,按我说的做,长安无事。”邵树德道:“关中承平多年,河陇蕃人贡赋不绝,甚至还有外藩使者入朝,如此中兴气象,圣人竟然不感奋?”
今年年中的时候,西域于阗国主尉迟氏遣使入朝,觐见大唐天子。
随后,高昌回鹘“狮子王”也遣使者入朝,请求册封可汗尊位。
这两波使者,都经过了邵树德的地盘,他自然知晓。
先帝那会,邵大帅收复河陇失地,造就了僖宗朝的中兴气象。
今上这会,外藩使者入贡请求册封,邵大帅还时不时抓一些桀骜不驯的河西党项、阴山鞑靼酋豪槛送京师献俘,这难道不是中兴气象?
圣人在想什么?定然有奸臣在侧!
打发刘季述滚蛋后,邵树德心情微微有些不爽,于是下令道:“让裴贞一来胜州服侍。”
第三十五章 定局
与榆林、沃阳两宫部众围猎结束后,各部解散返回各自牧场。
“大帅,凉州六谷之洪源宫已修建完毕,各部整编,计有三个千户……”
“嗯,我看过了。”邵树德止住了杨爚,道:“侍卫亲军,生于苦寒之地,士民坚韧耐战,我可放心依仗。”
“大帅,洪源宫远在凉州。”杨爚想了想,还是说道:“便是榆林宫、沃阳宫亦远在阴山。”
“我知你意。”邵树德摇了摇头,笑道:“日后若定鼎天下,便夺了西奚牧场,将其迁移过去。”
杨爚装作没听到“定鼎天下”这事,稍稍想了想,有些忧愁,道:“大帅可知六镇旧事?”
邵树德沉吟,他知道杨爚的意思。
北魏六镇起义,那当真是影响深远的一件大事,甚至塑造了中国数百年的政治格局,即河北、关陇两大集团政治上的对立。
前朝末年,窦建德为何能拉起那么多的部队?刘黑闼为何能继续对抗李唐?这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简而言之,从六镇起义开始,到东、西魏,北周、北齐并立,到隋末窦建德起兵对抗关陇军事集团,再到本朝安史之乱以及河北诸镇顽固的割据势力,其中有个一以贯之的核心,那就是河北人对抗西北人。
中国经济重心,早就从关中转移到了河北。
河北人口之稠密,物产之丰富,经济之繁荣,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重镇。
与河北相比,淮南、江南无论是人口还是钱粮,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以河北的富庶程度,养首都当然绰绰有余,但政治上的因素呢?
杨爚是麟州人,标标准准的关陇健儿,生活在宇文黑獭的龙兴之地上,本能来说就不喜欢河北。
反过来说,河北人喜欢你吗?
邵树德没想到杨爚如此聪明,从只言片语中就猜出了自己想定都幽州的想法。他不敢直接劝阻,反倒从河北人对关陇人的看法方面入手,迂回说事。
“我欲当中原皇帝,亦欲当草原大汗。”邵树德直白地说道:“普天之下,唯幽州最合适。地近草原,天子可随时北巡、西巡。平卢军旧地,丢给契丹也太可惜了,若征伐而下,亦得从中原招募健儿移民实边。”
“大帅欲将诸宫部属迁往西奚旧地,也是为了可以随时出巡吧?”杨爚道。
“君知此时风气。”邵树德说了一句,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杨爚不是穿越客,不知道五代的存在。
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这五个朝代的存在真的是偶然吗?
如果赵匡胤早生个几十年,且还让他篡权成功,他能杯酒释兵权吗?做梦!
武夫们还没杀够!还没杀到自己都怕!还没杀到全国各阶层对他们喊打喊杀!
任何一项政策,都必须考虑当时的社会风气。
这时的社会风气就是杀杀杀,我管你天王老子,兵强马壮者为天子。你让我不爽,我就造反,杀他个天翻地覆。
从北朝开始,造反、篡位者不知凡几。
这不是后世理学大兴、皇权稳固的年代。
国朝宰相行礼,皇帝也要回礼,双方坐而论道,有茶水伺候。
北宋时宰相已经没座位了,并开始出现“大人”这个谄媚的称呼。
到了明清,大臣的地位更低,甚至要跪拜皇帝,“大人”这种称呼开始泛滥,人格上已经是低人一等了。
这是两种社会风气,两种社会形态。
邵树德在晚唐浮沉这么多年,他可以肯定,若他没能统一天下,类似五代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是肯定避免不了的。
人人都是野心家,人人都想篡位造反,人人都是——呃,曹贼。
非得经历残酷的五代,社会风气才能得到扭转。
即便是大杀四方的雄主,也得为权力能够顺利交接而庆幸。如果雄主寿命不长,那可就危险了。
即便寿命长,如果他想削藩,想收权,曾经忠心耿耿跟着他打天下的老部下也会离心离德。
赵匡胤,其实是站在前人披荆斩棘的基础上完成最后一击。
朱全忠削藩,逼反老将,后梁二世而亡。
李存勖削藩,离心离德,兴教门变生肘腋。
邵树德将来若想削藩,会得到大伙的支持吗?会不会有野心家冒头,趁机鼓噪作乱?
他不敢把自己想得比所有人都厉害。
他需要一个独立于现有体系外的力量做制衡,哪怕将来腐化堕落,能撑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就已经大赚。
如果还能给子孙后代带来福利,那更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也没关系,前两三代的权力交接最难,挺过去就好了。
定都幽州,可以就近巡视草原,与私人部落联络感情。也有河北富庶的财货供养首都,更有海运便利,利于开拓进取,如果他想收复安东旧地的话。
但杨爚所说的也是实情。
“吾不意关陇健儿与河北士人之间有如此大的嫌隙,持这样看法的人多吗?”邵树德问道。
“大帅,关键不在关陇人如何看河北人,而在河北人如何看关陇人。”杨爚回道。
这滑头!避而不答。但邵树德心中有数了,地域偏见确实不小。
比起关陇人,河北人怕是觉得契丹人、奚人、高句丽人更亲近。
比起河北人,关陇人估计也觉得党项人、回鹘人更亲近。
毕竟从北朝开始,整个北方就是以地域对抗,而不是民族对抗。
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难道要把河北三镇所有有反抗能力的人都杀光才行?
“侍卫亲军给我管好了!”邵树德有些生气,道:“河南府的那两千人,明年调回来解散,换一拨人过去。”
杨爚低头应是。
邵树德感到一阵无力。有些事情,当你的基本盘都反对你的时候,真的很难。
李存勖拉拢后梁降人,对抗河东旧人,最后把自己玩死了。
五代轮回,难道真的是宿命?
……
大顺三年九月初四,长安。
谢童最近的日子很难过,因为他快没钱了。
进奏院的邸官是李振的人,那个恶毒小人,故意看自己出丑,根本不肯接济。
再过几日,如果还是没钱,谢童打算一狠心吃住到进奏院去好了。届时闹将起来,看那厮敢不敢拦。
“唉!说狠话没甚意思。”谢童最终还是决定到渭桥镇,借住到一位同乡商贾家里。
“商州封路之前,有消息传来,泉州刺史王审潮举大兵围福州。越州董昌遣兵五千助福州范晖,杭州钱镠碍于情面,助以钱粮,泉州军大败。不过没有退兵,还在继续打,福州百姓日子难过。”同乡嗟叹道。
谢童也叹气:“董昌、范晖、钱镠之流,残民以逞,竟然连连得志,老天真是无眼。”
其实,在朝堂诸公眼里,董昌的形象可好着呢。
这货任威胜军节度使,领越、衢、台、明等八州。就连钱镠原本都是跟他混的,因为击败刘汉宏的功劳,得了杭州刺史之职。今年朝廷又授钱镠武胜军都团练使的职务,领有杭、苏数州之地。
孙儒大败之后,钱镠也捞了点好处,收编了部分溃散的蔡兵,编为武勇都。
此人野心勃勃,穷奢极欲,为此横征暴敛,“重敛其民以事奢僭,下至鸡鱼卵鷇,必家至而日取”。
连一只鸡、一条鱼、一枚鸡蛋都要抢走,以满足他穷奢极欲的生活,百姓多有破家而亡者。在老家大兴土木,广置豪宅,装修极其奢靡,还非常讲究排场,随从、侍卫极尽威风之能事,比邵树德、朱全忠这类排场还要大。
对付不听话的手下,动辄凌迟、剖心、挖肝,其残暴和豪奢,不愧是乱世武夫。
若不是他爹很有智慧,时不时劝说,估计要走上不归路了。
董昌也经常搜刮百姓财货。
不过他没忘了朝廷,搜刮来的财货,拿出相当部分,每次派五百军士送往长安,贡赋不绝。朝廷对他不知道多喜欢了,目前已经晋爵云安郡王。
去越州宣旨也是一桩美差。
董昌接到诏书后,会数上面有多少字,一个字赏一匹绢,天使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不过最近董昌有些不满,经常对左右说,上供得这么勤,朝廷连个越王都不舍得封,让他很是失望。
这尼玛!果真是无知者无畏。
方今天下,邵树德、朱全忠、李克用都没敢索要王爵,董昌倒是胆子很大。
不过最近可能有些变化。
坊间传闻,朝廷可能要给董昌晋爵越王,据说是受到了某些压力,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如果董昌晋爵越王,那事情就没法控制了。天下那么多藩镇,是不是都要封王?即便不全封,几个强藩之主总得封吧?
董昌这厮,也不知道脸怎么这么大,王爵你承受得起么?
“商山道至今还没开。”同乡继续说道:“每隔数日,我都遣人跑一趟商州。昨日府中仆人刚回,商州那边有贾客传言,商山道九月才会开,襄阳战事已停,然乡间还有一些溃兵山匪作乱,赵匡凝、李延龄二人遣兵搜剿,还需一些时日。”
谢童默默听着,听完后拱手致谢。
他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同乡帮到这份上,够意思。
“而今走商山道的商徒多不多?”谢童突然问道。
“那要看做什么买卖的了。若是轻便财货,如绢帛、茶叶,走汴水和商山道差不了多少。”同乡说道:“不过现在走汴水的少了。”
“为何?”谢童奇道。
“一个是汴州太不讲究了。”同乡看了谢童一眼,道:“赋敛重了,东平郡王莫不是很缺钱?另外一个么,从洛阳到陕州,中间二百余里渺无人烟。”
竟然是这个原因!谢童有些无奈。
商徒从江南转运货物,如果走汴水的话,一般在万胜镇、圃田镇或河阴卸货。然后就面临一个问题了,怎么运输?
中间大片的无人区,还军堡林立,一个不小心就被汴军、夏军当奸细抓了。即便最后查明你不是奸细,但货物也未必能找得回来,商徒谁敢走这条路?
邵贼!生生把一条商路断了。而关中、朔方商徒,还能经河东、河北贩卖货物。听闻最近粟特、回鹘商徒势力崛起,这都是在给邵贼贡献商税。
江南、淮南商徒,若想去关中,以后怕是只能走襄阳,经商州至长安。
汴水商道,生生少了一大块利益。
“树德有不臣之心,为何天下之人不醒悟?”谢童有些烦躁,问道:“商徒还往关中跑,士子还来长安考学,各镇还向长安输送贡赋,岂不是输贼耶?”
同乡沉默了,半晌后反问了一句:“树德不臣之举在哪里?”
谢童愕然。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没有,说他是中兴之臣都不过分。
但附庸华州、陕虢、凤翔、兴元四镇,实控金商四州,最近又让襄阳臣服,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忠臣。
“罢了,这事我不和你理论。”谢童叹道:“你家做的汴州生意,我可以帮忙说项,然还有一事需着落在你身上。”
“南衙北司诸官,不满树德者甚多。今后使者往来,消息传递,还需你家商队帮忙。”谢童说道。
宣武军进奏院往来长安的官方使者,如果不是处于战争时期,陕虢、华州、渭北方面一般不会拦,毕竟邵树德还要做做样子。但肯定会严密盘查,不是很方便。
但私人往来就不会这么严密了,也查不过来,这就存在机会了。
“你要做何事?如果太危险……”同乡有些吞吞吐吐。
“不会有多危险的。”谢童摆了摆手,说道:“就多带一两个人罢了。”
同乡默默无言。
其实在他看来,天子跑都没地方跑了,还能怎么着?莫不是还敢耍小性子?圣人那么聪睿英明,难不成还会意气用事?
大唐朝廷如今一半的面子,差不多都是灵武郡王给挣回来的,何必呢?
他也喜欢在长安采买西域胡商的货物,然后带回南方售卖,其间获利之大,一般人难以想象。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灵武郡王又没废立天子,相反贡赋不断,还诛杀了田令孜、杨复恭这等名声极坏的权宦。宣武、朔方两家罢兵,日子就这样继续过下去,应该是最好的。
“此事就这么定了。”谢童不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说道。
同乡仔细权衡利弊,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与同乡定下此事之后,谢童也松了一口气,想了想,他又带上行囊,往长安而去。
长安城里繁华依旧。
时值中秋、重阳两节之间,节日气氛很浓,民间出行游玩的人很多。
毕竟是京城,有钱人还是多啊!天下各镇输送财货到长安,到最后养的都是这帮官宦家卷以及依附于他们的大大小小的食利阶层。
谢童对这些人不感兴趣,他着重观察的是其他各色人等,比如各镇士子。
中秋、重阳佳节,又到了士人聚会宴饮的时候。考虑到明春二、三月份还有科考,如果还有考进士的想法,这时候就得想办法打响名气了。
写几首好诗,游走于各个聚会,是最简便快捷的办法。
谢童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士子,心中忧愁不已。
邵树德控制山南东道,不臣之心再次暴露,有识之士不该群起而攻吗?怎么一个个都像没事人一样?
都不懂襄阳的重要性?天子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谢童一边叹气,一边进了一宅。
宅内有仆婢数人,见他来了,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多说。
谢童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到书房休息。
天色暗了之后,出书房吃了晚膳。未几,有仆人来报,崔相到了。
“子明又来找老夫何事?”崔昭纬一进屋就大声抱怨:“东平郡王所求之事,实难办理,老夫也没办法。”
“崔相就那么笃定树德会赢?”谢童冷笑,上了贼船哪有那么容易下来。左右逢源,既想讨好树德,又想结交东平郡王,世上有那么好的事?
崔昭纬脸色有些不好看。
当初树德跋扈,不把他和圣人放在眼里,心中嫉恨交加,便想着结交朱全忠、李克用,引以为援。可谁成想,华州王卞很快投靠了树德,关中大门被关上一半,今年又控制了金商,京兆府完完全全被包围了,这让他如何还敢与朱全忠眉来眼去。
“也不用崔相过于为难。今只有两件事。”谢童不想将崔昭纬逼得太过,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
“何事?”崔昭纬问道。
“一者,授钱镠镇海军节度使之职。”谢童说道。
崔昭纬心下一定,这事倒还可以办。
镇海军辖润、杭、常、苏等六州,治润州。其中润、常二州为孙儒所占,儒败后,被杨行密接管。
钱镠目前是武胜军都团练使,图谋整个浙西,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给他镇海军节度使之职,便会对润、常二州有想法,这就跟杨行密存在冲突了。
朱全忠未雨绸缪,给杨行密找个对手,倒也可以理解。
“二者,让时溥移镇。”谢童又道。
崔昭纬不澹定了:“朝廷方任其为节度使,寻又移镇,置朝廷威严于何处?此事不妥。”
“尽力去办。”谢童神色澹澹地说道。
“办不了。”崔昭纬也来了脾气。
谢童看了崔昭纬半晌,在他脸上都有些不自然的时候,突然一笑,道:“那最少要把钱镠之事给办好了。”
崔昭纬哪还不明白他被戏耍了,但一时又没法发作,只能冷哼一声,道:“钱镠上供甚勤,许其节度使之位倒也说得过去。时溥之事,恕难从命。”
“好了,好了!”谢童站起身,笑道:“我亦知崔相难做,先把镇海军节度使的旌节送到杭州。邵树德这种乱臣贼子,不靠东平郡王这种贤良,如何能剿除?”
崔昭纬叹一口气。
这世道,都是天杀的武夫,哪来的忠臣贤良?
第三十六章 新局面
圣人现在非常喜欢麟德殿。
空旷、广大,一目了然,只要声音小点。不虞被人偷听。
崔昭纬、韦昭度联袂而至,向圣人行礼,圣人回礼。
两位宰相皆坐于一侧,宫人上完茶水之后便退去了。
君臣三人先聊了聊重阳佳节。
韦昭度聊了几场士人聚会的雅事,说又有佳作传出。
崔昭纬也跟着附和了几句,但没多说。事实上他是状元出身,很擅长此道,但不好此道,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出席这类民间士人的集会,会被人说闲话。
“惜襄阳干戈未休,不然抵至长安的士人更多。”韦昭度叹了一口气:“蜀中亦战乱频仍,道路不通,绝了上进士子的考学之路。”
“经河南、河北、河东至关中的路还未绝。臣闻河中乌岭道上行人络绎不绝,便是夜间都有人赶路。”崔昭纬说道:“礼部定于明年二月开考,这时间却是有些紧了,不如推迟到三月底?”
二月开考的话,最好腊月前就抵达京师,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适应环境,走动门路,参加聚会。
“崔卿觉得二月开考仓促了?”圣人犹疑了一下,道:“朕急欲遴选贤才,恨不得现在便考。”
“陛下有中兴之术,值此之时,万万不能急。不妨推迟到三月底,让更多士人赶来长安。人多了,可优中选优,裴谢之才,或出于其中。”崔昭纬回道。
韦昭度也同意:“臣闻朱玫已擒杀杨氏,平灭东川。蜀中道路或可复通,陛下不妨多等月余。”
“如此,便定于三月吧。”两位宰相说得都很有道理,圣人从善如流。
至于其他人,他也不想问了,就这样决定吧。
之前陈氏劝谏,说只有两三人可睹圣颜,其余百官一同上朝,一同下朝,和工具人一样,就是为了撑场面的。圣人当时不悦,后来搞出了许多事情,没想到现在还是这习惯。
延英问对,许久没开了!
“朱玫既平杨氏,可有贡赋解送至京?”圣人又问道。
朝廷的财政问题,当真是越来越紧迫了。上供的藩镇一年比一年少,即便继续上供的,财货数量也大为减少。宰相郑延昌终日忙得脚不沾地,精打细算,财政方面还是入不敷出。
第一大开支便是神策军。
目前已膨胀到四万余人的神策军赏赐仍然极为优厚,远超天下各藩镇兵马。
时瓒带三千徐镇将校子弟编入玉山都之后,都为丰厚的赏赐惊叹。再加上京师繁华,一个个都乐不思蜀了,这生活水平竟然比在徐州时强了一大截,说出去谁敢信?
当然如果仅仅是四万多人,还不至于让朝廷这么吃力。
圣人的意思很明白,多准备些钱帛,他要扩军至十万,这压力可就太大了。
除去神策军之外,第二大开支自然就是官员薪俸了。
国朝风气,谈钱很正常,没啥不好意思的。
士人涉商诗不要太多。甚至就连诗书传家的士人都会通过诗赋详细描写一件小商品的生意,一点不觉得有辱斯文,以至于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诗坛流派。
北朝遗风,好勇斗狠外加谈钱不伤感情,很现实,很自然。
对朝廷的忠心,也需要钱来滋润,没钱谁来当官?
“朱玫声言欲送,然至今未见。”韦昭度有些尴尬。
他现在头上还戴着西川节度使的帽子没摘掉呢,结果却回长安了。
带去西川的神策军将士一开始还是听话的,但时间久了,他一介文人掌军的难处就愈发暴露了出来。
说到底还是本事不行!
国朝虽然有文武官散阶,但北朝遗风浓烈,几乎谈不上文武分野,出将入相是很正常的,看刺史这个官职就知道了,既管民政,同时也是军事将领。
韦昭度会骑马射箭吗?会,但远远达不到武夫的标准,只能算是业余爱好者。
韦昭度会指挥大军吗?会,熟读兵书,但也只限于熟读兵书,临机应变之才很缺乏。
他擅长的,也就管理人事了。
但此时的风气,光靠权术是不行的。别的朝代文官或许可以靠权术驾驭武将,但晚唐真的不行。
神策军算是相对听话的,还能忍一段时间,可时间长了,还是忍不了。
你不会打仗,不了解武人,还敢来指挥我们?滚你的蛋!
于是韦昭度被逼走了。再不走,会有什么下场,很难说。
“朱玫跋扈桀骜,势大难制。陛下,臣请委西门文通为剑南西川节度使,以制朱玫。”韦昭度灰熘熘地回来了,但烂摊子他还想收拾一下,不然总觉得心里不安。
崔昭纬看了他一眼,没提反对意见。
互相制衡,本来就是朝官代代相传的故伎。
中原那一堆边界划分得跟狗啃一样的藩镇,就出自他们的手笔。
圣人听到“西门”二字就一阵烦躁,于是问道:“杨氏乃杨复恭假子,故讨之,西门氏亦西门重遂假子,如何能授名镇旌节?”
“陛下,臣在川中时,与西门文通多有往来,素知其本性不坏。”韦昭度说道:“再者,今时今日,还有何人可制朱玫?龙剑赵俭?或是满存、李鋋之辈?”
简而言之,你得推一个人出来与朱玫打擂台,不能让他在蜀中一家独大。
“陛下,或可给西门文通赐名。”崔昭纬突然建议道。
至于说为何不让西门文通复本姓宋,那是因为既然做了人家的义子,入了宗谱,再改回本姓,就此时的社会风气来说,是极为卑劣的事情。
真要这么做不是不可以,但得承担很恶劣的名声,西门文通多半是不愿意的。
圣人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好,不过还是有些担心:“西门重遂可会有什么想法?”
“陛下,西门文通若真执迷不悟,自然会坚辞不受。若接受赐名,西门重遂也只会迁怒于西门文通,于陛下何伤耶?”崔昭纬胸有成竹地说道:“再者,今有时瓒在明,西门昭在暗,两都数千精兵皆听从陛下号令,何惧西门氏耶?便是遂行……”
后面的话声音很小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韦昭度听了眼皮子一跳,下意识感觉身上有些冷。
“这……”圣人有些兴奋,不过终究知道这里不是谈这等阴私事情的地方,便道:“此事容后再议。”
崔昭纬见自己的建议为圣上采用,心中高兴,于是趁热打铁:“陛下,杭州钱镠贡赋不绝,甚是恭顺。今浙西丧乱,地方不靖,不如委其镇海军节度使,为陛下收拾这六州之地。若地方大治,物阜民丰,朝廷也多些财货。”
韦昭度还在思索,圣人已经一口答应了。
搞钱嘛,不寒碜。
崔昭纬再下一城,心中开心得不得了,于是又道:“陛下,越州董昌求封越王,朝议以为不可。臣亦觉名爵不可滥封,然董昌其人又十分恭谨,乃难得的忠臣能吏,不如遂了他的心意,封其为越王。”
董昌确实能干。
每十天搜刮一下民间,非常准时。所得财货搬入府中,然后送一批到长安。
每次都派五百军士护送,若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五百人尽皆处死。
这不是忠臣是什么?忠得发紫啊!
“朝廷使者至越州,人皆夸赞董卿,看来确是忠臣贤良。”圣人说了一通,但临了还是有些犹豫。
王爵,一旦封了可就收不住了啊!
韦昭度叹了一口气。按他本心,是不愿朝廷开这个口子的。郭子仪多大的功劳,也不过是个郡王,而今满地郡王已是过分了,还要封异姓亲王?
不过,他最近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主要来自北司那边。
京中传闻董昌给西门重遂行贿,他本不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或许,崔昭纬也收了好处?
他不想在这事上同时得罪董昌、西门重遂、崔昭纬三人,况且郑延昌也暗地里说过一回,言董昌得偿所愿之后,愿献绢五十万匹、珍宝百车给朝廷。
朝廷急需钱,也是没办法了。
卖官鬻爵!唉!
“陛下,臣附议,可进封董昌为越王。”韦昭度说道。
圣人一窒。
他本就在犹豫之中,可能还稍稍倾向于拒绝董昌的念想。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所为何来,但确实不太舍得。
但两位宰相居然都不反对,他也只能无奈同意了。
谈了这么几件事,圣人吩咐上了一些点心,茶水也重新换了一壶。
宰相么,当然有这个待遇,又不是你家仆人,自然要礼遇有加。
这算是谈完事后的休息环节了。君臣三人谈起了今岁关内道各地的收获,还好,不算风调雨顺,但也收成不坏。
“说到胜州,灵武郡王邵树德十月会离胜州南下至关中……”韦昭度仿佛是随口一说,挑起了一个新的议题。
圣人心中一颤。
当年那场祸事他还记得,泾师薄城,还是夏兵打败的。后来派贤妃裴氏暗中联络邵树德,结果行事不密,半途为西门重遂所获,被秘密处死,害得他赶紧撇清关系。
他对裴氏非常愧疚,甚至还写诗悼念过。
崔昭纬咳嗽了一下,道:“陛下,树德声言今岁送牛羊杂畜数万至沙苑,邠、襄、唐、岐四镇之事还得早作决断。”
圣人心中烦闷,斥道:“崔卿可是觉得朝廷是讨饭的?折宗本既为唐帅,折嗣伦复为岐帅,一门两节度,还尽是树德姻亲。赵匡凝素来恭顺,上供不断,安只得三州之地存身?朕岂能如此苛待忠臣贤良?”
“陛下……”韦昭度觉得这个时候不该激化与邵树德的矛盾,都是既成事实,不承认还能怎样?
于是劝道:“臣判三司,关内道诸镇上供甚勤,从无断过。朔方、渭北、华州、金商、邠宁、泾原、凤翔、河西、陇右……”
“休提河西、陇右!”圣人有些恼怒。
两个宰相,好好的朝官不做,一个远走河州,一个出奔凉州,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特别是那萧遘!
兄弟二人写了不少河湟诗,其中屡屡提到“飞将”、“神将”,这是在为谁歌功颂德?
萧蘧甚至将亲生女儿送到邵树德身边服侍,脸都不要了!
萧氏这种身份、才艺,合该为天子姬妾,安能服侍那不解风情的粗鄙武夫?
杜让能也不是纯臣!杜如晦之后人,就这?
“陛下,西门宫监来了。”新秦郡夫人杨可证进来禀报道。
三人一惊。
杨可证察言观色,暗叹一声。
方才康慨激昂,一个个智珠在握,北司枢密使一来,却是瞬间漏了底。
突然就感觉他们像在过家家。
第三十八章 手续
大顺三年十月,徐州彭城县。
天色已暗,残破的郡城内一片凄风冷雨。
大街上已无几个行人,如今这个世道,饭都吃不饱,这么冷的天,还下着冻雨,谁没事出去乱晃?
街道两侧多是民宅,店铺就没几家,看起来也满是灰尘,应该停业很久了。
民宅内黑漆漆的,偶有一点如豆的灯光,看起来死气沉沉。
一阵冷风从城墙豁口处吹来,街口光秃秃的老树如风中残烛般摇晃不已。
豁口处还有一些军士戍守。但他们缩手缩脚,神色麻木,连做做样子也不愿了。
幸好汴军已经退走,不然就这鸟样,一个夜袭城池多半就丢了。
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军官靠在草草搭建的窝棚立柱上,身上的绵衣破破烂烂,败絮露于外,眼神死死盯着大街的尽头。
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豪宅大院。
门口石狮上方挂着灯笼,异常明亮鲜艳,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蜡烛。
豪宅之内,声浪直冲云霄,竟是满堂宾客。
时溥宠妾刘氏亲自给主桌上的封渭、韩全诲等人斟酒。
此女异常貌美,封渭不敢多看,只与时溥聊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吾儿已遣人带信回来了。”时溥仰头灌下一口酒,显然心情极好:“右军中尉骆全灌授其玉山都都头之职,月俸八万钱,还赐了京中宅第,此皆仰赖灵武郡王的面子。”
主桌上还有一些武人,都是时溥的亲信。他们也有子弟跟着时瓒入京,纷纷起身向封渭敬酒。
封渭也不推辞,一番觥筹交错之后,脸色已是红透。
时溥将刘氏抱置于腿上,手已经很自然地伸进了襦裙里。
刘氏似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
武夫嘛,和手下一起玩乐的多的是。姬妾对他们而言就是件玩物,随时可以送人,随时可以拿来招待人,稍不顺心,送往军中充作营妓的也多的是。
“丁会此贼还屯于宿州,张璲这狗东西,竟然降了朱贼。”聊了会别的,话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当前局势之上,这是谁也回避不了的事情。
前阵子时溥率军从郓州返回,半途与赶来截击的丁会战了一场,败退回徐州。
濠州刺史张璲绝望之下投降丁会,泗州刺史张谏听闻也有些动摇,但终究没降。
不过时溥对他也不是很信任,因为有人密报,张谏私下里与杨行密的关系不错,再加上之前极力劝阻他南下掳掠淮南的事情,时溥甚至都想把张谏骗来徐州,当场斩杀,换个人当泗州刺史了。
濠州投降后,朱全忠在淮南已据有三个州,即寿州、濠州、楚州,若再拿下泗州,淮水尽在其手,行密将无险可守。
朱全忠与杨行密的冲突,或许已不可避免,除非他愿意让出寿、濠、楚、泗等淮南属州。
“司空,某觉得,徐镇之事,今后还得持重为主,南连行密,北连二朱。我家主公再从陕虢、唐邓两路发动,朱全忠忙不过来的。”封渭放下酒樽,情真意切地说道:“全忠太贪,不给人活路,弄得四面皆敌,只要我等同心协力,何愁全忠不破?”
时溥停下了摸索,将刘氏推倒在地,沉吟道:“我已恶了行密……”
“司空勿忧,我家主公定会为你二人开解,都是小事。行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定会尽释前嫌。”封渭说道。
“那就有劳了。”时溥拱了拱手,道。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徐州如今这个情况,确实已到山穷水尽,比朱瑄还不堪。宿州被丁会占据,濠州已降,泗州张谏心思难测,即便不降全忠,也未必会听他的话了。单靠徐州一地,随时可能败亡。
“司空客气了。”封渭笑了笑。
徐镇,确实是三镇之中最危险的,也是被打得最惨的。如果不南连杨行密,封渭觉得他们撑不过一年。
朱瑄、朱瑾兄弟,这次采取了非常务实的策略,不寻求与汴军的决战,以守为主,虽然还是被打得灰头土脸,但并未伤筋动骨。
濮州,至今仍好好地立在那里,朱全忠围城日久,却拿它没有办法。
数月时间内,唯一像样点的胜利就是在济水之畔击败了朱瑾的援军,让他败退回兖州。
只要朱瑄、朱瑾不败亡,牵制朱全忠三万左右的军队问题不大,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武宁时溥,唉!怕是没有太强的牵制能力了。
丁会那两万汴军之所以还没退走,主要还是存着夺占徐州的心思。现如今,双方在徐州外围的交手,其实主要是武宁军对阵寿、濠、宿三州的降兵了,汴军压阵,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获得胜利。
封渭冷眼旁观,知道徐镇已经油尽灯枯,他之所以还愿意来这边,还是想尽尽人事罢了。
“听闻朱贼攻郓镇不顺利,遂命捉生军大肆掳掠,尽迁濮州百姓而还。若都这般打法,天平军能坚持到几时?将士们哗变起来,朱瑄怕是也压不住。”一徐州幕僚突然说道。
时溥瞪了他一眼,直欲作色。
幕僚缩了缩头,不敢再说了。
“无妨。”封渭笑道:“我主已得唐邓之地,只要整顿完毕,便可出兵北上、东进,攻伐汝、蔡等州。全忠若东征,咱们便把淮西打烂。全忠若出兵淮西,兖、郓、徐三镇可出兵攻曹、宋、宿等州。如果杨行密够胆,亦可北上打寿、楚等州。全忠大窘,时间一长,定然败亡。”
时溥听了哈哈大笑,赞道:“灵武郡王真乃当世英雄,某服矣。便要这么打朱贼!若破了汴州,某还想将全忠妻女抓来,享用个三天三夜,看他羞也不羞。”
诸将闻言哈哈大笑,纷纷举杯痛饮。
方才说话的那个幕僚则有些忧心。有人在西线策应,本是好事,但怕就怕激起了这帮武人的贪欲。本来好好防守还能多守一段时间的,结果你自以为能占便宜,主动攻入朱全忠的地盘,然后损失惨重,最后死得还更快些。
另外,这帮天杀的武人也太粗俗了,动不动***女。
他是昔年讨巢贼时都都统王铎的族人。收复长安后,王铎仕途不顺,被田令孜打压,出镇滑州,任义成节度使。他凭借自己的威望和人脉,帮了朱全忠很多忙,让他安然渡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后改任河北义昌军节度使,之官的路上,经魏州时被乐从训所杀。原因就是王铎身边带了很多姬妾,非常貌美,兼且衣着华丽,数量——呃,数量也有些多,站成了一长排,供王铎欣赏把玩。后来全被魏博军士抢走了,不知所终。
这帮武夫,脑子里不是钱就是女人,指望他们有点眼光和计谋,实在太难了。
一行人吃喝直吃到了夜中时分。
仆人送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肉,酒也一坛又一坛送上来,门外值守的亲兵也跟着沾光,大口嚼吃,兴高采烈。
兴尽而散之后,封渭在时溥亲兵的护送下,往驿站而去。
不知何时,冻雨已经变成了雪,寒风也变得更加刺骨。
道路两旁时不时出现僵卧在地的饿殍,这都是从城外涌进来的徐州百姓。
风不调雨不顺,还天天打仗,徐镇农田荒废大半。百姓衣食无着,便只能涌进城里乞讨。
但城内又有多少余粮?别说普通百姓了,富户都饿得眼睛发绿,如今就是有钱都买不到粮,如之奈何。
唯有军士家中还有吃食,但他们也只能勉强吃饱,没有能力接济他人。
上个月有衙将带军士们出城劫掠百姓,所得也很有限。
村落荒废,白骨蔽野,坟草妻妻,哪来几个民人可供劫掠呢?
百姓们要么南下杨行密的地盘,要么逃往朱全忠治下的州县,因为汴军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并组织饥民在宿州兴修水利,恢复生产,同时打出了三年免赋的旗号,非常吸引人。
封渭看了心事重重。
平心而论,与善待百姓的朱全忠相比,朱瑄、朱瑾、时溥三人就太差劲了。朱全忠没攻过来之前,他们就穷奢极欲,四处刮敛,欺男霸女。仗打起来之后,农事荒废,这赋敛就更加沉重了。
若不是能牵制朱全忠,封渭根本不想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联想到大帅有朝一日定鼎天下,如果二朱、时溥侥幸活命,并献地投诚的话,说不定还能封个爵。史书上对这三人,多半也会美化、粉饰,帮他们遮掩劣迹。
简直离谱!
回到驿站后,封渭、韩全诲二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皆无睡意。
“封使君何时回返长安?”出来时间不短了,虽然收了朱瑄、朱瑾、时溥塞来的诸多好处,但韩全诲没昏头,知道该回去了。
“韩宫监先回去吧。还是原路返回,全忠已退兵,这条路还算安全。”封渭说道。
“封使君还欲留在徐州?”韩全诲有些惊讶:“徐镇这个样子,咱们也见识了,旦夕可灭。留在徐州,与时溥俱死而已。若有兵乱,说不定还会为乱军所执,献于全忠。君之身份,对徐镇降人来说岂不奇货可居?”
“韩宫监多虑了。”封渭笑了笑,说道:“来徐镇之前,我还想看看时溥能不能和二朱一样,振作一番。如今看来,他的家底比朱瑄都不如,遑论朱瑾。我若是朱全忠,定先攻徐州,剪灭一镇再说。”
“那你还留在此处?”韩全诲不解了。
“谁说我要留在徐州?”封渭看了他一眼,道:“我欲往青州一行,会会王师范。”
韩全诲愕然。这手伸得可真够长的!就是不知道宣州杨行密那里有没有派人,以灵武郡王的性子,应该也有使者前往。
杨行密好旺的气运!
击破孙儒之后,宣、歙老巢得保,浙西的润、常二州也控制在手里,下面应该就要在江北扩大地盘了。这对朱全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三十九章 办法
杨行密的祖坟被人扒了!
庐州刺史蔡俦,本来是杨行密的部将,但因为自家老大被孙儒打得太惨了,于是很光棍地投靠了孙儒,仍当着庐州刺史。
与他一同投降的还有与舒州刺史倪章。这俩货也没想到孙儒居然会稀里湖涂败给杨行密,现在要被秋后算账,他俩没办法,只能联合起来举兵相抗。同时将官印送往汴州,求朱全忠发兵相救,朱全忠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可能是还想看看能不能结好杨行密,于是收了官印,但拒绝发兵相救。
杨行密收到朱全忠的牒文后,得知这两人求援汴州的事情,于是给朱全忠回信感谢,遣大将李神福率军征讨蔡、倪二人。
此时大军已经出发,杨行密亲自送行完毕后,又回到了宣州府衙之中。
杨行密的卖相还是很不错的,高大魁梧,不怒自威。
据说可以举起百斤重物,气力惊人,但让人感到惋惜的是,武艺一般,可能因为年少时家贫,没能得到良好的传承训练。
参加过农民起义,后来当兵,被派到灵州戍边,戍期满后返回庐州,因为没有背景,又要被第二次派到灵州当防秋兵,愤而杀人造反,终于当上了庐州刺史。
随后一路与各方势力大战,历经九年,终于成了淮南乃至江南最大的军头。
可一眨眼,就已经四十一岁了,鬓已星星也。
其中辛酸,说起来都是泪。起点太低,等你混出点名堂的时候,往往已经一把年纪了,再有雄心壮志,也抵不过时光的无情。
从刺史到身兼两镇节度使,也就花了八九年的时间,但当上刺史这一步,却花了更长的时间。
公平吗?很公平。
这年月,除了少年继位的王镕,大部分军头都是草根或低级军校出身,他们注定要为了进身之阶耗尽最宝贵的年华,甚至把身体搞坏,以至于寿命不长,五十余岁就溘然长逝。
少年就得掌大位,挥斥方遒,在这个年代几乎就是一种奢望。
到处都是藩镇,到处都是武夫,谁也不服谁,导致了惨烈的竞争。大量英才中途陨落,或者一辈子得不到机会,少数幸运者突围而出之时,却已是迟暮之年。
一句话,武夫之间卷得太厉害了!
天使已经来过了,四十一岁的杨行密终于身兼两镇节度使,即宣歙、淮南二镇——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也是在这个年纪才第一次获得统领几千人马的机会,对比本朝太宗这个门阀二代,直让人唏嘘不已,我有很多事想做,但我没时间了。
杨行密目前还在宣州办公,听闻过阵子会搬去扬州。
淮南,才是他大展宏图的机遇之地。
“大帅,淮南底子很好,虽然被孙儒闹了几年,百姓亡散许多,但只要认真收拾一下,还是大有可为的。”节度掌书记高勖兴高采烈地说道:“平定庐、舒二州之后,就该慢慢收取淮南旧地了。”
淮南镇,辖扬、楚、除、和、庐、舒、光、寿八州。濠、泗历史上也长期属于淮南,故传统的淮南镇一共有十州之地。
但杨行密目前只控制了扬、和、除三州,外加宣歙镇的宣、歙、池以及浙西的润、常,实控八州之地。
这实力,不算小,但也称不上多强。孙儒新败,大部分实力被杨行密吞食,诸将计议,当以收取淮南诸州为首要扩张方向,第一步就是攻占庐、舒二州,然后很可能就要与朱全忠对上了。
寿、濠、楚被全忠控制着,楚州甚至还是一块飞地,简直过分!
光州实际上处于半独立地位,他们似乎暗地里倾向于朱全忠,未必买杨行密这个淮南节度使的账,总之是不太容易的。
“淮南新平,又收编了这么多兵马,而今缺乏赏赐,该从何处着手?”杨行密大败孙儒,看似得了一个大礼包,收编了很多能打的蔡兵,但他很清楚,这些人都是欲壑难填之辈,没有充足的钱粮赏赐,是断断笼络不住他们的,甚至可能会爆发内乱。
黑云长剑都,打仗勇勐,屡立战功,但可没有那么容易伺候!
“大帅,此时万不可涸泽而渔。”高勖劝谏道:“若实在缺钱,可拿茶、盐之物去与人互通有无。淮南、宣歙二镇不缺这些,或可解燃眉之急。”
“只能这么做了。”杨行密道。
他现在真的穷死了,为此大量削减了日常生活的开支,竭尽全力养军。自己可以简朴一些,给官员的赏赐也可以少一些,但大头兵的赏赐真的一点不能少。
“赋税还是要减轻一些。”高勖又道:“很多百姓其实只是躲了起来,他们看乡里太平了,心中都存着回乡的念头。然畏惧官府催课,始终下不了决心。今不妨大方一些,轻徭薄赋,吸引他们回来耕作田地,种植桑麻。只要熬过最初的几年,后面日子就好过了。淮南本膏腴之地,恢复起来很快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先熬一熬,好日子在后面呢!
“君此言甚善。”杨行密采纳了高勖的建议:“今岁进讨庐、舒二州,剩下的,某也不打算动刀兵了。”
自己的建议屡被采纳,高勖满脸喜色。
袁袭死后,主公身边就缺个好军师,这却正是自己的机会。
“大帅,灵夏使者李杭逗留宣州多日,总是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高勖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只听他说道:“大帅此番得淮南旌节,树德多半出力不少。”
杨行密矜持地笑了笑:“便是邵树德不出力,淮南之地我也必取之。但这位李杭包藏祸心,想引我北上夺取寿、楚等州,与汴军起冲突,给他家主公创造便利。我又岂能这么傻,为他人火中取栗。”
“我军根基不稳,这会确实不宜与全忠冲突。”高勖道:“大帅,树德已掩有关内道大半,河南道、山南道亦据有部分州县,如此实力,又有地利,实乃天下第一大劲敌。与之相比,朱全忠都没那么危险。”
杨行密点了点头。他看待事物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不是看现在实力强弱,而是看趋势。
邵树德的地盘,地利优势太大了。他的主要敌人在东面,而潼关、武关、崤函谷道这种锁钥之地又都控制在他手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东出中原可以承受失败,输了就退回去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待实力积蓄好后再东出,不信次次都失败。
但朱全忠承受不起大败,一败就被人打到洛阳,再败就被人杀到核心腹地。
“罢了,过两天便见一见那李杭。”杨行密道:“不宜与邵树德把关系搞僵了。万一全忠丧心病狂,非要南下淮南,树德亦可作为奥援。然观全忠之势,怕是没那么多精力下淮南了,庐、舒二州之事,也主动示好,他如今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大帅慧眼如炬。”高勖恭维道。
……
朱全忠如今的日子确实不是很好过。
自从发兵出征以来,经常是好坏消息参半,让他很是火大。
夏贼三万多大军东出,大破刘康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石壕寨、崤寨、土壕寨,甚至还有空筑了两座城,作为对抗汴军的根基。
胡真说还能挺住,朱全忠选择相信了他。
而事实上也差不多。夏贼死伤了大量人马,这才攻下了不过是二线州兵守御的土壕寨。现在他们已经停止了对渑池县、双桥寨的攻击,转而不断完善大坞的城防体系,这是长期赖着不走的强烈信号。
这种招数,让汴军上下感觉很不好,这是打算让我们去攻城?
长攻险隘,旷日持久,伤亡惨重。而且人马还不能少了。为了河南府那块渺无人烟的地方,值得再派出十万大军吗?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朱全忠召集部将僚左商议了很久,都很难统一各方意见。
但随着形势的变化,已经不需要回答了,答桉就是不值得,因为他们有更需要防守的地方了:汝、许、蔡。
“敬司马,或许得派一能言善辩之士跑趟宣州了。”回师汴州的路上,朱全忠突有所感,于是找来了随军赞画的敬翔,说道。
“敢问大帅,出使宣州所为何事?”敬翔问道。
去宣州,当然是见杨行密了,但具体何事,即便一直对朱全忠非常了解的敬翔也难以猜测。
朱全忠不答,反问道:“敬司马,以你观之,邵树德攻下山南东道之后,可肯与我讲和?”
“大帅心中已有答桉。”
“确实。”朱全忠叹了口气,道:“树德明明可以攻河中,但却置之不理,费尽心思吃下陕虢、唐邓,一门心思要对付我。讲和,是不可能的了,即便我同意,树德亦不会同意。”
山南东道的变天,对宣武军来说是一大震动,也是促成他们从濮州撤军的关键因素之一。
杨师厚已经带着忠武军、蔡州军返回了许州,准备随时南下唐邓,趁着对方交接混乱的时候,看看有没有机会浑水摸鱼。
洛阳方向本来还犹豫是守还是攻,现在不用犹豫了,以守为主。
“大帅还未言明出使宣州何事。”
“敬司马附耳过来,这事你找人来办,其他人我不放心。”朱全忠招了招手。
敬翔策马赶上,上身微倾,脑袋靠了过去。
朱全忠低声吩咐了几句。
敬翔听完后面露惊容,主公做事还是这么——不讲究!
第四十章 圣人的日常
大顺三年十月二十五。
朱全忠洗去征尘,在家中办了个小宴。
诸子都来了。
朱友裕,如今已经二十余岁,多次领兵作战。崭露头角那会,还是全忠已经归顺朝廷,攻巢贼之时,当时攻华州,有贼将在城楼辱骂官军,李克用选善射之士连射,不能中,全忠命友裕射,贼将应弦而倒。
此子是全忠早年在家乡浪荡时所生,一直留在老家,由兄长代为抚养。
但朱全忠对他不是很喜欢,也没什么感情。
这次攻朱瑄,朱友裕甚至还被义子朱友恭告了一状,说他用兵太过保守,胆怯懦弱,让全忠更是不喜。
友裕妻刘氏,老宣武军将校刘仁遇之女。
朱友珪,今年九岁。他的出生是一场意外。全忠率军过亳州时,问有无妓女,部下进献一人,甚美,后诞下一子。全忠不敢带回家中,后来硬着头皮与妻子张惠说了,张氏遂将此子接回,其母因身份低微而被打发走。
朱友贞,张惠所生,今年五岁。
朱友章,石氏所生,今年两岁。石氏,石彦辞之妹。石彦辞者,凉州人,其位不显,然妹妹石氏貌美妩媚,甚得全忠宠爱。
还有几个义子。
朱友恭,原名李彦威,寿州人,巢军出身,目前在军中为将。
朱友让,原名李让,汴州人,世为豪商,为邵树德所俘,不知所终。
朱友文,原名康勤,昭武九姓后裔,善诗文,目前在粮料使萧符手下做事。
本还有个朱友谦,即朱简,许州人,但已为王重盈所杀,便没有录入宗谱。
按年龄排行来说,友恭(义子)最大,友裕(亲子)次之,友文(义子)次之,友让(义子)次之,友珪(亲子)次之,友贞(亲子)次之,友章(亲子)次之,一共七子。
还有一女,只有三岁,也被张惠牵了过来。
亲子、义子,连带着各自的家人,济济一堂,非常热闹。
朱全忠看了心中欢喜。
他将最宠爱的女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才交给张惠,笑道:“年年征战,阖家团聚的日子是越来越少,来,满饮此杯。”
朱全忠拿酒樽湿了湿唇,便放下了。朱友恭、朱友裕、朱友文三人一饮而尽,女卷们也跟着喝了一杯。
“唉,若不是贤妻管着,某也想满饮此杯。”朱全忠看着还剩大半的酒樽,有些遗憾。
“大王春秋鼎盛,但也须注意身子。”张惠嗔道:“你在军中痛饮,妾管不着。但在家中,还是少喝为妙。”
朱全忠大笑:“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目光一转,落到了女儿身上,又看了看妻子张惠,有些挣扎。
四十岁了,征战半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到底要不要嫁出去呢?
张惠心思细腻,见状若有所思。
此女是府中婢女所生,但一直是由她亲自抚养的。养了这么久,早就当做亲生女儿了,大王的目光老在女儿身上打转,张惠如何猜不出端倪?
当下脸一落,气得不说话了。
朱全忠哈哈一笑,连忙招呼众人喝酒吃菜。席间不停讨好妻子,但都热脸贴了冷屁股。
一场气氛略显奇怪的家宴结束后,张惠冷着脸走到朱全忠身前,道:“又想和谁联姻了?女儿这么小,如何联姻?”
朱全忠有些尴尬。
他让敬翔写一封信,言辞谦卑一点,送给杨行密。
杨行密也不容易,长子杨握才七岁,是他当上庐州刺史后才有的子嗣。之前就是个无名之辈,漂泊无依,三十来岁的人,连妻室都没有。
朱全忠估摸着,这种人骤然发迹,有可能得意忘形,不如写封信吹捧一下,再送点礼。自己丢点面子没什么,为了大业,还有什么不能舍呢?
如果可能的话,可以与杨行密约为儿女亲家,先稳住他是够了。
反正两边孩子都还小,真要成婚,至少十年后了。届时如果不愿意,找个理由毁了婚就是,能有多大事?
敬翔猜到了这一节,总觉得这不是什么正经路数,而且悔婚也太不讲究了,不停劝谏。
迂腐之辈!
“先哄一哄杨行密,让他别给我添乱。”朱全忠抓住张惠的手,涎着脸道:“他儿子,焉能配得上吾女?”
张惠的气稍稍有些消解,复又道:“大王何故终日戏人呢?妾闻人无信不立……”
“夫人谬矣。”朱全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吾少年便在乡中闯荡,随后征战四方,忠义诚信之人见过很多,而今多半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这世道,比的就是谁狠。便是那假仁假义的邵树德,你道他不狠?”
张惠有些意外。
她在汴州,也听人说树德言而有信,宽厚待人,难道还有另一面?
“哼!”见妻子有些不信,朱全忠心里略略有点不舒服,道:“王重荣、王重盈兄弟待他如何?王共又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被邵树德摆了一道,朱全忠至今耿耿于怀。
自己明明没让朱简杀王共,也没让他在那个时间发动,但他突然间就造反了。邵树德若没有插手其中,打死他都不信。
“去岁攻洛州,所破之寨,屯将尽皆处死,家人流放河陇。听闻他征草原,大肆杀戮,动辄掳掠数万老弱妇孺,完全是北朝鲜卑之风。”朱全忠又道。
张惠听得一愣一愣的。
“此贼,我必杀之!”朱全忠道:“晋阳李克用,像个傻子一样被他利用。朝廷,被他欺凌得敢怒不敢言。不杀此贼,我朱氏死无葬身之地矣。便是你等,也要落入其手,成为玩物。此人,就是个色中饿鬼。”
张惠噗嗤一笑。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不安,也不生气了,笑着拉着他坐下,道:“夫君掩有中原十余州,户口繁盛,府库殷实,将士们又如此善战,何惧那邵贼?中原诸侯也不是傻子,树德若狼子野心,定然被群起围攻。”
“理是这么个理。可若真等到中原诸侯一致对付邵贼的时候,汴镇怕是也不太行了。届时我不过是中原诸侯对付邵贼的牌甲罢了。”朱全忠又一叹:“邵贼比我小六岁,听闻每月都驰马射猎,四处巡视,若我走在他前头,吾儿怎么玩得过他!”
老子英雄儿狗熊,这并不是开玩笑。
最年长的朱友裕,全忠不喜欢,并不全是偏见,确实有些不足。
当然这也可能是他要求太高了。
老兄弟们都觉得友裕不错,可继承藩镇大业。这次攻朱瑄,友裕独领一军,大败朱瑾,搏得了很多老将的欣赏。
后面攻徐州,或可再让他领军练练手,看看结果如何。
“郎君何必如此泄气。”张惠挽住朱全忠的手臂,轻轻摇了摇,笑道:“大郎已经不错了,在军中历练多年,可圈可点。妾听闻晋阳李克用之子李落落,有勇无谋,嗜酒如命,动辄鞭打士卒,非人主之象。树德之子尚年幼,看不出多厉害,说不定还不如大郎呢。”
“还是娘子会说话。”朱全忠一把将张惠抱于腿上,道:“若友裕不行,吾便传位给友贞,娘子须得好好教导,勿要惯坏了。”
……
班师之后,汴军分批给假,汴州市面上一下子就繁荣了起来。
汴军军纪严苛,但赏赐是真的大方。
河南也很富裕,再有魏博这种富得流油的藩镇大量上供财货,休养生息多年的汴州俨然已有几分大都会的气象。
街上到处是军士家卷。腊月将至,有经验的妇人都知道该提前置办礼品了,不然等到下个月,不但好东西都没了,这价钱多半也要涨上一大截。
“有此盛景,不枉我呕心沥血多年。”朱全忠站在钟楼之上,看着熙熙攘攘、人潮如涌的街道,笑道:“些许面子算什么,吾只愿天下太平,与老兄弟们共享富贵。”
敬翔笑而不语。
事实上今早大帅才刚刚问过胡真在新安的所作所为,不是他的战事应对方略,而是有无异动。
那么多兵马交到他手上,一年多了,主公的老毛病又发作,恨不得现在就拉回来整顿一番。
“淮西那边,选何人为帅?”朱全忠问道。
敬翔心念电闪。
在他看来,葛从周就非常合适,在洛、汝等州两年了,可惜一直不受重用。但敬翔知道此人本事是有的,胡真那人,说实话也就资历老了些,论行军打仗,不如葛从周远甚。
“大帅,张慎思可也。”敬翔回道:“张将军戎马半生,谙熟军机,有他领兵,淮西无忧。”
“不妥。”朱全忠看了敬翔一眼,仔细观察了下他的表情,猜测他与张慎思到底有没有联系。
敬翔脸色坦然。
“张慎思我有大用。”朱全忠想了想,觉得还是保险一点,不能全顺着下面这些人的意,便道:“可委葛从周为帅。由他统领忠武、奉国两镇兵马,汝州兵亦归其统帅,相机行事,进讨唐邓。如何?”
“大帅英明。”敬翔赞道:“唐邓之地,直抵我侧背,非精兵强将不能取之。”
“而今还是以攻二朱、时溥为主。”朱全忠道:“邵贼也太能钻了。一路从商山道钻到襄阳,也不怕折宗本反了。”
说到这里,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些小情绪。
初听到山南东道变局的消息时,朱全忠非常沉稳,并没有任何吃惊、慌乱的表现。反而非常从容,继续调兵遣将,大掠濮州而还。
如今看来,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的。
邵贼,可真能折腾啊!
第四十一章 剖析
“停下。”马车内响起了一声苍老的吩咐。
车夫熟练地将马车停住。
刘崇望下了马车,举目四望。
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儿也无。天很冷,到处是呼出的白汽。
刘崇望甩开随从欲搀扶的手,信步踱到路边。
路边有几株槐树,光秃秃的,树上有个鸟窝,里面空无一物,或许都南下过冬了。
槐树下有挖得很深的沟渠,笔直地延伸到远方。
渠内有水,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水渠对面,则是一垄垄平整好的土地。
土地分成三大份,一份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休耕地,上面空无一物;一份栽有芜菁,绿殃殃,看着喜人;一份是麦田,绿色的麦苗顽强地耸立在残雪之间,只要过完这个冬天,它们就能快速生长起来,在夏日给人们带来收获的喜悦。
“竟是均田?素闻关北百姓稀少,为何愿来这河南之地?”刘崇望看了一会,看出了点眉目。
竟然是每家每户六十亩,都有标记,这让他觉得很是新鲜。
关中地狭人稠,从前隋那会起,一丁只有二十亩,这会就没法说了,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阡陌纵横,但总体而言,比前朝强得有限。
均田制啊,这可是北朝赖以强大的根源。
北周释放所有奴仆,给百姓均田,北齐也均田,但不彻底,且还有大量奴仆,南朝就更不用说了,世家大族的统治,部曲活得跟奴隶一样。
汉人的王朝,对汉人百姓,竟然还不如胡人王朝对汉人百姓好,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都是挣扎求生,胡人还给我分地,还不许蓄奴,我凭啥为你汉人世家大族死战?我那么贱要上赶着当你世家的部曲吗?
只此一项,胜负已分矣。
“刘相倒是好雅兴。”户部侍郎王抟也走了过来,看了看随山势起伏不定的农田,笑道:“华州人太多了,百姓愿意到河南,本也寻常。更何况一半以上的华州百姓本就是河南人,逃难过去的,如今有机会回返,自然乐意。横山党项的日子也不好过,山中田少人多,收成也不行,河南府如今与白地无异,邵树德给他们分田,自然个个感恩戴德。”
“一时没想起来,让王侍郎见笑了。”刘崇望笑了笑,道。
在土地面前,百姓们是抵受不住诱惑的。哪怕背井离乡,也毫不犹豫。
国朝初年,招募健儿戍守河陇,就是因为给地,所以才吸引了不少人迁移而去,其中甚至有从遥远的青州出发的“长征健儿”,让人叹为观止。
“刘相是洛阳人,此番可要去洛阳看看?”王抟问道。
“不去了。仕宦之后,四海为家。”刘崇望苦笑道:“洛阳亦无甚亲友了,还去那里作甚?”
四海为家,确实是这个年代官员和军士的写照。
士人从四海而来,至长安考学。
军士为了讨点赏赐,去各镇当兵。
朱全忠起事时,到陕虢募兵万人,到淄青募兵万人,淮西蔡人更是行走天下,各镇都能看到蔡兵蔡将的身影。
十五万朔方军,起码有四到五万河南人,两到三万河北人,两万河东、兴元、关中人士,外加大量灵夏、河陇蕃汉百姓。
朔方镇最强大的野战军事机器,竟然大部分是外地人,非灵夏百姓,甚至连西北人都不是,不得不说很离谱。
或许,这就是募兵。
“在长安时就听闻树德善经营。崤县是今年才置的吧,竟然就募集百姓耕作了。明岁麦收之后,可得不少粮草。”
“刘相,粮草多了,对朝廷可不是好事啊。”王抟一脸愁色。
户部侍郎,天生要参与到财计之中。邵、朱二人一开战,朝廷吃不消啊。
他们之所以来到此地,可不就是为了督促转运财货么?可眼下大河已经上冻,只能走陆路了,成本剧增。
幸好邵树德承诺明年不用朝廷的漕船了,即便开战,也不影响朝廷钱粮转运。
只此一点,就让王抟对他的好感大增。没办法,仰赖人家啊!
关中的钱粮,说到底是不够支撑一个京城的。
天宝八年,诸道储存仓粟数量不一,河南道2200万斛、河北道2100余万斛、河东道1100余万斛、关内道800余万斛、陇右道350万斛、山南道300万斛、剑南道200万斛,淮南、江南、岭南三道,都只有一百多万,太贫穷荒僻。
到了如今,多年未经战乱,人烟稠密的河北更是一骑绝尘,人口估计占到了全国三成、财货占到了四成,远超河南,更别说其他地方了。德宗时,运淮南、江南漕米二百万石到京师,实际只到四十万石,但幽州一镇随手就“赏”朝廷五十万石。
可惜人家上供多寡,完全看自己心情,你也没办法,以至于都要去搜刮江南这个以前根本看不上的贫穷之地了。
“是啊,粮草多了,邵树德就更有劲头与朱全忠开战了。”刘崇望大笑,但笑得有些苦。
“刘相,树德与全忠,谁能赢?”王抟见随从们离得尚远,低声问道。
刘崇望沉吟良久,方道:“不好说啊。全忠掩有中原十余州,还有魏博罗弘信、成德王镕给他送钱,一年所得钱粮,当在树德两倍以上。人也比他多,更没那么多蕃部之类的糟心事,好管。河南百姓凶悍善战,水运四通八达,树德若不是靠西域通商撑着,还有诸镇上供长安,决计比不过全忠,被灭是肯定的。但树德据有形胜之地,若不犯大错,不断疲敝全忠,结果就很难说了。而且还有李克用,得河北者得天下,克用攻成德,全忠焉能不急?唉,这两人,怕是要将河北打烂。”
“不说这个了,他俩谁赢都不好,最好不胜不败。”刘崇望摆了摆手,道:“走,看看邵树德治下的崤县风物。”
刘崇望起了兴致,带头沿着水渠走了起来。
远处隐现一个村落,破破烂烂的,修补的痕迹非常明显。刘崇望猜测,这莫不是以前河南府百姓的村庄,百姓亡散之后,被新来之人占据了。
“杀!”村中传来一声整齐的呐喊。
刘崇望一惊,王抟也有些色变。再仔细一看,原来有数十百姓正在操练。
他们拿着一杆粗制滥造的木矛,在武夫的指挥下,像模像样的列阵。
村口还有一些草垛,上面插满了箭失,让二人看了有些心惊。
“什么人?”一名牵着马儿的中年汉子从村内出来,问道。
刘崇望止住了欲说话的随从,道:“我等乃陕州转运院的官吏,奉圣人之命督促漕运,沿途巡查。”
“圣人?”汉子有些茫然:“莫不是邵大帅?奉大帅之命巡查?”
刘崇望:“……”
他突然想起了河北与淮西。
天宝年间,河北百姓更多听到的是安、史二圣。即便平定叛乱之后,河朔三镇的百姓依然“俗谓禄山、思明为二圣”。
淮西百姓根本不知朝廷为何物,数十年不知圣人是谁。“蔡人顽悖,不识上下之分,数十年矣。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
圣人的名头,越来越不好使了啊!
搬来崤县的华州百姓,可能还知道朝廷,知道圣人,但那些羌胡之众,莫不是眼中只有“邵圣”?
若到了这个地步,大义名分似乎也没啥用了。
刘崇望有些失落,王抟也有些呆滞。
伤自尊了啊!长安圣人,何如灵州圣人?
村中的操练还在继续。
这么冷的天,土团乡夫的头顶上冒着股股热气。他们有的人才刚蓄发没多久,很显然以前是党项人,一个个看起来傻呆呆的。但自有一股凶悍野蛮的劲头,而且上下尊卑分得很清楚,谁练得不好了,立刻跪在地上,被噼头盖脸的鞭子勐抽,居然不敢反抗。
对头人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了。
村内还有妇人在铡草。
一捆捆的干草被收集起来,装上马车,多半要运往他处。
“唉!兄长是对的。”刘崇望叹了一口气,再无余话。
大兄刘崇龟,出镇广州,担任清海军节度使。已经发回来好几封家书了,终日寄情山水,偶尔兴致来了,巡查一下地方,看看农田水利,断断积年陈桉,或者与外洋商人接触接触,看起来还是很逍遥自在的。
刘崇望在朝中本来就受韦昭度、崔昭纬排挤,没甚实权,现在更不想努力了。
王抟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对朝廷同样很失望,但他还是看不开,还想过把宰相的瘾。
有意思吗?还不如谋个外镇,当节度使逍遥。
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大队骑军。
车驾避让到一边,让这些牵着战马步行的骑卒先走。
将旗有两面,一绣“拓跋”,一绣“契必”。拓跋往东北行,契必往西走,竟是在此分道扬镳。
拓跋仁福!契必章!
刘崇望一瞬间就想起了这两个名字。
拓跋仁福他不是很熟悉,但邵树德报上来的武散阶名单中有这个名字,拓跋仁福是“定远将军”,契必章则是“云麾将军”。
看拓跋仁福离去的方向,莫不是北渡大河,前往河东?
这是做什么?抄掠泽潞、晋阳?不能吧?
也没见他们一人数马。就一匹马,还得步行赶路,如何抄掠?
“定是助克用攻河北。”王抟一语中的。
第四十二章 徐州
大顺三年十一月十一,小雪。
李唐宾在崤县设宴招待了刘崇望、王抟一行人,不过他本人没有出席。
李唐宾历练多年,也算是有点政治头脑了。与朝廷宰相勾连,他还不敢这么做。
“刘相,听闻朱全忠又要时溥移镇,朝廷有意让你接任徐帅,此事有下文了吗?”返回陕州的路上,王抟与刘崇望同乘一车,相互间聊了起来。
“此事已被按下。”刘崇望嘴角冷笑,道:“崔昭纬有什么胆子得罪邵树德?再者,时溥现在也不想走了。他不相信朱全忠的话,担心他在半路伏杀,还不如在徐州听天由命。”
王抟眉头皱成一团:“全忠明年会不会断供?”
“断供不至于。”刘崇望叹气道:“减少上供倒是大有可能。”
“唉。”王抟忧心的不是自家俸禄,他家在关中有地,还不至于活不下去,他担忧的主要还是朝廷财计。
马车辚辚向前。经过胡郭村时,二人都停下来观望。
大冬天的,还有大群百姓被动员起来,上山伐木,挖土版筑。还有不少人在山下烧砖,忙忙碌碌,这是要把崤寨也建为城池么?
但山上那个地形,还要考虑把水源包进去,这城墙必然奇形怪状,耗费不菲。
如此不惜民力,打朱全忠的决心到底有多坚定啊!
“听闻永宁县那边的莎栅城、回溪坂,汴军也在修缮城垒,堵住夏军南下汝州之路。天寒地冻的,不知道多少百姓要遭殃。”王抟道。
“王侍郎,如今这个年月,就别为这些百姓担忧了。”刘崇望最后看了一眼还在艰难运送材料上山的百姓,随即便登上了马车,道:“京兆府的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临离开长安前,京兆尹孙揆上奏,树德在沿渭各县摊派,要求备草料、粟麦若干,诸县苦不堪言。孙府尹看不下去,下令各县勿需理会。”
准确来说,邵树德要求渭水道旁诸县准备粮草。这条道经京兆府、凤翔府、秦州、渭州、临州、河州至鄯、廓二州,一直是重要的交通路线。
“树德欲作甚?西征耶?”
“非也。”刘崇望摇了摇头,道:“君可知吐蕃人如何打仗?”
“自是知道。”王抟回道。
茹—东岱制下,各万户、千户一齐出动,豪室征发奴仆,带着牛羊帐篷马车,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打下一地,就地居住下来耕牧。
艰难以后,泾原、邠宁等地屡受侵扰。以原州为例,吐蕃人攻过来后,就在这片草场众多的地方放牧,兼且种植小麦、青稞。夏天时有部分人返回青海,但留下来的仍然很多。
如今泾原、邠宁、凤翔三镇那多如牛毛的吐蕃人、党项人就是这么来的。打赢了我住下来,打输了我就地投降,反正不走了。
“树德在青唐征吐蕃壮丁万人,东行攻全忠。”刘崇望解释道:“万人,至少七千户,男女老少得有四万余口,带着帐篷、车驾、器械、牛羊,全家东行。吐蕃人打仗,就这个德行。”
“怪不得要沿途诸县准备粮草呢,这是给牲畜预备的吧?”
“自然。”刘崇望点头道:“四万口人能吃多少?几十万头牲畜可真是愁死人,怎么走过来?”
“刘相,我诧异之事是这些吐蕃丁壮,能战否?碰上汴军那些武夫,多半连战连败。”
“你以为树德在乎他们死活?”刘崇望冷笑了一声,道:“死了,再招一批就是了。不服就镇压,韩建为鄯州刺史,年年迁移汉地百姓定居青唐。那片地不错的,黑齿常之屯田鄯州,亩收两斛。”
王抟突然有些同情起那些吐蕃百姓了。
兴高采烈全家搬去中原了,结果是要你拿命来争的。一旦大败,老弱妇孺怎么办?汴军杀起来会手软吗?
李唐宾会不会拿他们填沟壑?消耗汴军守城器具?
“从硖石东出,树德据地不过百余里,还尽是山脉连绵之处,这么多人怎么活得下来?”王抟有些不解。
“你管那么多作甚?”刘崇望突然笑了,道:“还是担心下京兆府百姓的事吧。关中无甚草场,几十万头牲畜过境,寸草不留,百姓苦不堪言。”
“孙揆是个强项的,还得诸位师长劝说下。如今这时节,如何能得罪树德?陕州还在人家手里呢。”
“回去再说吧。这天下,一堆麻烦事。”
……
拓跋仁福进入晋州后,引起了当地守军的骚动。
三千余骑,或髡发,或辫发,穿着皮裘,挎弓执刀,不明底细的还以为又是李克用招募的蕃兵呢。
其实与事实相差也不大。
邵大汗“招募”,借给义兄用用,能不能完整还回来也不在乎,体现了兄弟情深。
晋州人烟稀少,村落荒败,“李摩云”的大名响彻这片土地。多年来,不说被他杀掉的,就是吃掉的,估计都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不意中原也如此荒芜,直可跑马。”拓跋仁福经灵夏入关中,一路看着村落处处,炊烟鸟鸟,但出硖石之后,完全就是另一个画风。
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百里无人烟,到处可见牧草,粮食、牲畜是最宝贵的物资,天天打仗。
中原竟然打得这般惨烈?
拓跋思谏若有所思,道:“拓跋氏若能据有灵夏之地,或能借此席卷中原,唉,可惜了。时机已失。”
拓跋仁福也有些怅然。
他们这些年,过得太艰难了!家族那么多男丁出逃,最后就只剩下了他们叔侄二人。留在灵夏的拓跋思敬,不敢与他们多做来往。远赴河陇的拓跋金,更是形同陌路。
当年围在拓跋氏身边转的卫慕氏、慕容氏等部,现在都成了邵树德傀儡,出丁打仗,不计死伤,献女求荣,任其蹂躏。
平夏党项,已经成了一个快消逝在风中的称呼了吧?
“崔素、鲁彦、周易言、龙就等人,会不会抄袭部落?”这是拓跋仁福最担心的事情:“早知道就把人全带过来了,依附李克用也好,总比在邵树德手下厮混强。”
“邵树德应不至于如此。”拓跋思谏说道。
崔素、鲁彦,都是凉州嗢末大酋,身上也兼了河西幕府的官。
周易言,甘州都部落使,名义上听从甘州刺史之命,但实际上是当地说话最好使的人,这几年实力发展迅勐。
龙就依托焉耆部民,不断吞并肃州鞑靼、回鹘、吐蕃、吐谷浑、粟特、嗢末等族,与昔日也不可同日而语。
曾经不可一世的李仁美,见到他们就跑,在回鹘人中的号召力越来越低,听闻已经要北奔鞑靼了。
之前听契必章说,邵树德已在筹备银枪都、铁骑军出贺兰山,征河西党项之事。沙碛那块地,难道也要被他统治?
最后的净土没了!
叔侄二人忧心忡忡,带着人马一路东行。下了乌岭道进入泽州之后,总算得到了部分粮草补给,据闻还是从太原运来的。
至于泽潞,和晋州没什么两样。好好的大郡,竟然百里无人烟。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前抵达了晋阳。
李克用此时正在府中饮酒,闻报后笑了笑,道:“义弟的人来了,好生招待一下,随后,便带着他们出征吧。”
这一次攻成德,康君立为帅,薛志勤副之,泽州刺史李罕之、邢洺团练使安金俊出兵相随,一共三万余人。
李克用拣选河东所有能战的兵马,一共五万步骑,先按兵不动。
盖寓、康君立、李嗣源、李嗣昭等十余人围坐于侧。
他们是军府内仅有的清楚此次作战计划的人,一个个都十分兴奋。
河东这几年,真是中了邪了!
别的藩镇都在大踏步前进,朱全忠吞并控制七八个藩镇,邵树德控制十余镇,甚至就连杨行密身上都有淮南、宣歙两镇节度使的职务。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河东多的是敢打敢拼的壮士啊,大帅打仗的手艺也不赖,可至今只并了昭义一镇。
昭义镇五州之地,地盘都不够分的,泽潞给了李罕之,邢洺磁给了安金俊,大同的蔚州暂由李存章镇着。
地盘太小,窘迫无比,大伙双眼通红,拼了命地竞争有限的职位。
老人还有没捞到地盘的,新人就更要排队了。
大帅的义子李存孝,就一直嚷嚷打邢州他功劳排第一,为何连个刺史都当不上?
大帅呵斥了几句,李存孝的不满被压下。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的。
“这次一定会让义弟大吃一惊!”李克用仰脖灌下一杯酒,道:“你道我打王镕,哈哈!”
诸将轰然大笑。
盖寓嘴角扯了扯,他觉得主公喝醉了。
现在终日要和他的义弟比,憋着一口气也要让他的义弟刮目相看,这心态有些不对。
义弟赞你几句又能如何?骂你又当如何?以后再找机会委婉地劝谏一下。
“腊月就出兵。”笑完之后,李克用将酒樽顿于桉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昔年讨巢贼,漫天风雪之中,我部儿郎仍然酣战不休。这次便出其不意,将贼人杀个落花流水。”李克用最后说道:“让义弟去和朱贼厮杀,我自取河北。”
河东、河北联为一体,则天下大局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