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丧师徒
大顺三年六月初八,李延龄带着五百邠宁军士卒抵达了商州理所上洛县。
按照路线来说,他其实可以经凤翔镇的洋州东行,先去金州。但老李是个稳重人,觉得还是跟定远军一起行动比较好。
朝廷还没正式下旨移镇,但应该也就这几日了,拖不了多久。
圣人那点小情绪,宦官们拿捏得死死的,再吓一吓,多半也就屈服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宦官的态度也很可疑,他们也有情绪。
金商镇再被拿下的话,圣人还往哪跑?
值此关键时刻,便是宦官们也有点想站在圣人一边。毕竟,朝廷在,才有他们作威作福的平台,若朝廷有名无实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西门重遂急得不行,连连遣人去灵州,痛陈利害,言邵树德若连金商也不放过,怕是天下诸镇要断了上供,有识之士也会唾骂,外部形势空前恶化,成为各镇公敌,死无葬身之地。
邵树德不为所动,只明言朝廷治理好京兆府就行,渭北、华州、金商等镇也不会阻拦来往长安的财货、人员,圣人可继续招揽天下英才,施行中兴之政。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朝廷现在还在拖延,但时间不等人,李延龄接到命令后就带人南下,与王遇前后脚抵达了商州。
等朝廷几个月?那今年就过去了。折宗本还急着等待粮草、援军攻山南东道呢。
“王军使。”
“李大夫。”
二人见礼后,便在州衙内坐下。
李延龄是彰义军节度使、银青光禄大夫,坐于上首。
王遇是定远军使、宣威将军,坐于下首。
李桐是商州刺史、武关防御使,在一旁陪衬。
“金州之事,李大夫有何方略?”王遇有些着急。
自从征讨河陇的战事结束后,定远军已经有些日子没真刀真枪与敌厮杀了,战斗力不可避免有所下滑。
一支军队,如果长时间处于和平安逸的环境,即便粮饷充足、训练正常,战斗力也是会下滑的。
处于和平环境之下,但时不时要被动员起来,或者驻外布防,接受一点战争氛围洗礼,战斗力下滑得会慢一些,但仍然会下滑。
只有粮饷充足、训练正常,定期上战场见血厮杀,战斗力才足以保证——当然,如果血战连场,老兵骨干死伤过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定远军,与铁林军、武威军一样,已经好几年没正儿八经打过仗了。
天柱军组建得比他们晚,资历比他们浅,但这些年战事不断,铁林军、武威军、定远军有资格装大哥,看不起人家吗?
所以王遇很急,急着带领儿郎们东出,先拿赵家人小试牛刀,然后与朱全忠厮杀。
山南东道的兵,本是蔡贼出身,但和平这么多年,还能剩几分功力?
金商这些巢——呃,巢贼就是最好的例子,训练没那么勤了,堕落了。
还不如招募新人!
按照大帅的说法,一支军队满分一百,从地里拉老实巴交的农民,足食足饷,定期训练,号令严明,再发下合格的器械,可以很容易达到六十分,这就可以拉出去作战了。
六十分再往上,提升的速度就很慢了,成本也急剧增高,比从零分到六十分难多了。
大家都足食足饷,都训练不辍,器械也都是合格的,军纪也都严明,但一方体格高大,气力充足,武艺精湛,一方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的,身材单薄,武艺也只粗粗训练了几年,这当然会有差别。
个人武艺,在战阵上作用没那么大,但终究是有用的,不然军中考核箭术作甚?
当然,实际情况比较复杂。战争结果受制于当时双方形势、士气、地形、天气、指挥甚至各种偶然因素,强的不一定能赢,弱的不一定会输,要具体分析。
金商这些巢军,在王遇看来就不如全遣散了,招募新人得了。
他们现在的水平和士气,未必有大帅所说的六十分。
“王军使,金商之事,还得着落在你身上。”李延龄看了看李桐,笑道:“李使君,令兄屯于金州,不发一言,莫不是被军士裹挟了?”
李桐有些尴尬。
他和兄长易地而处,也不肯贸然移镇啊。
灵武郡王派人过来劝说,可以移镇邠宁,听着是比金商强一些,但谁知道当地是什么情况?
邠州刺史,可否按照惯例,由节度使兼任?宁、庆二州之地方官员,可否自行委任?
镇内财货,如果需要上供,那该上供多少?
如果需要出兵与外镇征战,要出多少兵?不出兵会怎样?
金商有一大摊子老弟兄,他们以前孑然一身,但现在多半都有田产、家卷了,有的人根本就不想折腾搬家,有的人心存疑虑,怕被骗,还有人有深藏已久的野心,四处扇风点火。
事情没那么简单啊!
除非,像当年朱玫,能带着凤翔军去富庶的东川发财,有一统东西二川的巨大长远利益刺激,这才有可能说服大多数人,继而裹挟少数人。
邠宁三州,和金商一样是山地,户口二十来万,但金商也有十多万,还处于关键位置,不像邠宁那样被邵树德势力四处包围着,没有任何发展前途。
便是能自行委任官员,但官员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处在那样一种环境下,他到底是效忠你呢,还是暗地里对邵树德输诚?
时间长了,怕是早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身边之人尽皆不可信任。
“想那么多做甚。”王遇突然大声道,吓了李桐一跳,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明日我便率军南下,到金州去。就那几个歪瓜裂枣,没让他们去河西都算好的了,哪那么多事?不服就打。”王遇直接起身,道:“李大夫,明日你也一同前去吧,保管无事。獾儿,你也要去,大帅许你夏州刺史之职,那地方不错,怎么也得出点力气。”
李桐听到“獾儿”这个小名脸又是一抽,能不能别叫了?我现在他妈的是刺史、武关防御使!
王遇径直离开了大厅,在亲兵的簇拥下“玩耍”去了。至于玩啥,李桐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商州这帮桀骜武夫,从前天起就老实得很,再没以前那种气势了。
李桐曾经听父亲说起过一回,若他不幸身死,军中当公推王遇为帅。至于怎么个“公推”法,张狗郎前天还大骂王遇,说要派他假子挑战,结果晚上就去拜访,喝了半夜的酒,差点结为儿女亲家。
这些武夫,就没一个正常的!
……
金、商、均、房等州,在国朝有一个俗称,曰“汉上诸州”,因为多分布在汉水附近,或有支流通往汉水,地理上可以划分为一个单元。
建中年间,朱泚造反,德宗巡幸兴元府,适逢淮西李希烈造反,据邓州,东南贡赋之路断绝,于是采用第五琦当年倡议的运道,走上津道,将财货经金、洋二州运往兴元府。
宋绍兴初年,金人自关中南侵汉上诸州,窥视四川。
二年,金兵先攻商州,守将邵隆跑路上津。三年,攻商州上津、金州洵阳、金州州城,镇抚使王彦退洋州西乡县。金人再追,攻吴玠镇守之饶风关,王彦率兵增援,结果二人皆大败,一奔洋州,一逃达州,四川大震。
金人的进兵路线,便是唐代故道。
王遇、李延龄、李桐三人带兵南下,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具装甲骑留在商州,一同留下的还有两千步卒。王遇带着定远军五千步卒、一千骑卒,外加李桐千余人、李延龄五百人,沿着山路南下,五天后抵达了漫川关(今山阳县漫川关镇附近)。
随后又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上津县。这一路都是沿着甲水河谷行军,有驿道,但都是山路。
李延龄路上留神观察,心中暗叹,物资转运确实不方便。东南财货如果走这里进京,成本比走河南水运大多了。
从上津往西不远,便是金州淯阳县,再西面数十里是洵阳(今县),然后百余里至金州理所西城县(今安康)。
十五日夜,淯阳、洵阳间的申口镇将元深遣使而来。
李延龄大喜,当晚置宴招待。
申口镇,有兵两千,位置紧要。
宝应年间,代宗玩了把骚操作。先是捏着鼻子任命来瑱镇襄阳,然后给来瑱的部将裴茙下秘诏,让他出兵讨伐。裴茙战败,逃亡申口,企图固守,不过还是被抓了,送往京师,代宗下诏赐死。
申口镇有城,说实话,比洵阳、淯阳这些地方更重要。元深素闻王遇勇名,不敢相抗,举兵来归。
当然,这或许只是一方面原因。邵大帅的威名,难道不可怖?
多重因素之下,有人归降,实乃寻常。
如今就看李柏是什么回应了,反正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金商,无论如何是要拿下的,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武夫们眼皮子浅,脑袋一热就敢动手,但李柏若和他们一样冲动,不想移镇,那就太可惜了。
第十四章 筑城
“诸葛仲方都能镇守兴元,为何我不能持节金州?”西城县内,李柏有些不满,更有那么一丝委屈。
在他看来,邵树德既然允许诸葛仲方继续当山南西道节度使,那么金州这边父死子替,他李柏继续当金商节度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什么邠宁镇?不想去。
没有实权,也就得点财货和富贵,和在金州说一不二的好日子不能比。
“留后,事已至此,不如爽利点,开城迎李大夫入金州,亦不失富贵。”坐在李柏对面的人叫宋瑶(《宋史·宋偓传》中写作宋瑶,出土的墓志中作宋璠,这里取宋瑶),本官是丰州录事,差遣是朔方幕府随军要籍,邵树德新提拔的亲近幕僚。
其实宋瑶之父宋真是河东人,西河宋氏出身,与宋乐这一支有点渊源。
宋氏在朔方镇的地位,那是母庸置疑的。
邵大帅早年有几个贵人,宋乐就是其中之一。在镇内地位超然,无人敢惹,迁居过来的族人也深受其惠,爬得比较快。
宋真目前在胜州州军为将,宋瑶本是武人,但志不在此,现在已弃武从文,在幕府内任职了。
此番以幕府随军要籍的身份出使金州,劝说李柏移镇邠宁,也是他从武将转任幕职以来办的第一件大事。
事情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金州方面的态度非常分裂。
部分人支持移镇。但支持的原因也很复杂,有被折宗本攻杀冯行袭势力的威风吓住的,有想去邠宁谋取更好发展的,还有人纯粹就是想离开这个深处山区,交通不便的地方,到关中生活。
也有人不支持移镇。不支持的原因则很统一,担心利益受损。
他们在金州起了大宅子,四处联姻,插手各项产业,还置办了不少田地,完全是当做家族根基来经营的。如果换了节度使,利益一定能得到保证吗?未必!
李柏本来就有点不想移镇,看到这么多人反对,于是准备拖延。
反正朝廷也没下旨,急什么急?
宋瑶摸透了他的想法,但面对铁了心的李柏,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些时日,他一直滞留在金州没走,李柏好酒好菜招待着,礼数不缺,但移镇的事情一直没有着落,二人心知肚明,在等待一个契机。
王遇率定远军南下商州,商州上下出城数里相迎,随后又快速南下至上津,申口镇将元深款附。消息传到金州,自然引起了一番震动。
宋瑶冷笑,大摇大摆地进了节度使衙,坐在李柏面前,又开始了他的劝说。
“如今这般局面,灵武郡王还可许我邠帅之位?”得知宋瑶来访后,李柏特意摒退了众人,单独商谈,只听他说道:“使者或可回报灵武郡王,我愿遣子入灵州为质。金商二州,唯灵武郡王马首是瞻。”
“留后。”宋瑶摇了摇头,道:“王军使已往金州开来,申口镇归附,淯阳、洵阳二县出酒肉劳军,敢问留后,西城拿什么来挡?昔年王遇勇冠军中,今又奉灵武郡王之命,可有人敢相抗?为今之计,不如纳土归降,亦不失富家翁之位。”
李柏长叹一口气。他知道,此时再归顺,条件却不是之前开出的那个了。
邠宁三州,能让他完全掌控邠州就不错了,军权多半也所剩无几。说傀儡可能是过分了,但也绝无可能大权在握。
这可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宋瑶看李柏的脸色,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见他故作沉吟了一会,随后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挽回。”
“哦?”李柏神情一振,问道:“莫非……”
“留后切勿多想。”宋瑶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若留后想办法立点功劳,或可挽回一些在灵武郡王心中的印象。”
李柏闻言,顿时无甚兴趣了。
便是挽回印象,还能让自己当真正的节度使不成?
“留后可做两件事。其一,暗中抓捕不愿移镇之将左,献给新帅李延龄。”见李柏脸上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宋瑶又道:“听闻去岁房州四县大修堡寨,多治兵甲,有攻均州之势,留后不如自请出兵讨之,若能得房州四县,不失为一条金光大道。”
房州,辖房陵、永清、竹山、上庸四县,户口、财货在汉上诸州中可排第一。
而且这个地方百姓的文化素养有点高。
从秦代起,朝廷就喜欢往房陵流放犯人,且身份高贵。
比如,始皇九年,嫪毒门下舍人四千余家被流放房陵;始皇十二年,吕不韦门下舍人尽迁于房陵;始皇十九年,赵王迁于房陵。
汉代也不少,济川王刘明、常山王刘勃、清河王刘年、广川王刘海阳、河间王刘元等九位宗亲及其徒党被流放房陵、上庸。
国朝就更多了,高阳公主及驸马房遗爱、高宗废太子李忠、城阳公主及驸马薛瓘、广武王李承宏、中宗李显、恭宗李重茂、南平公主之子、郜国公主的三位儿子、魏王李泰、谯王李重福、宰相萧瑀等。
他们被流放,有时候并不仅仅是一家子,很可能带来一大群人。
刘年流放时,总共有一百户人跟着一起过来。
这些外来人口的迁入,对于同化当地土着,提高技术,发展经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汉景帝时期,这里仍然是“偏陋有蛮夷风”,可见较为落后,尚未同化为汉地。
而流放人员身份尊贵,有很多待遇还不错,为了满足他们的享乐,商业也慢慢发展起来了——李显到房陵后,就建了庐陵王城。
他们还携带来大量儒家经典书籍,有人闲极无聊,便教授文化知识,广收门徒,文风慢慢培养了起来。
总之,这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地方。明明交通闭塞,属于山区地带,但商业发达,文风较盛,人口在汉上诸州中也排第一,多年来又少历战火,相反还逃了不少人过来避难,人口比起玄宗朝那会竟然有所增加,达到了九万余人,也是神奇。
“房州兵多,足有四千之众,如何敌之?”李柏有些为难,或者说心里不太愿意。
又当不了金商节度使,去了邠州也没甚意思,那么为何还要出力呢?
“留后还年轻,为何目光就盯着小小的金商呢?如今天下多事,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只要忠于灵武郡王,随便立点功劳,以令尊和灵武郡王的交情,还怕不能飞黄腾达?”宋瑶苦口婆心地劝道:“再者,留后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呢。邠帅的位置,一定要让你来做么?即便是个有名无实的邠帅,对令弟来说,怕是也挺有吸引力的。”
这就是威逼利诱了,很直白,但很多时候往往能发挥奇效。
李柏现在就已经被拿捏住了。他的第一选择是继续当金商节度使,如果当不了这个,邠宁节度使又不给实权的话,那不如躺平好了,什么事都不愿做。
但问题是,如果真的躺平,那个有名无实的邠宁节度使怕是也轮不到自己来做,这就让人很难受了。
“留后,如今天下的局势,你应知一二。灵武郡王欲攻山南东道,然山路艰难,粮草不济,急需在南边先取得几块地盘,房州户口众多,商旅云集,有水路直通襄阳,若能得之,当可济得大用。届时,商、房、均三州之财货、粮草,皆可顺流而下,支持大军征战。”宋瑶说道:“若顺利攻灭山南东道,战后叙功,君若有攻拔房州之功劳,灵武郡王还能忘了不成?”
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諲已经在两个多月前死了,其子赵匡凝继位,遣使奉表至长安,请朝廷授予旌节,但目前尚未有回应。
其实这招对赵氏用处不大,人家的权力交接还是挺顺利的。但恶心人嘛,不用白不用。
北司中官对赵氏的印象其实很好,因为人家的贡赋真的从来没有少过。若不是邵大帅施加压力,朝廷早授予旌节了。
“留后,可不能再犹豫了。李大夫离此不过数日行程,令弟也跟着过来了。届时会发生什么事,委实很难说。如今机会还在,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
宋瑶的这句话可谓重重一击,让李柏的心理防线彻底土崩瓦解。
金州不过六县,即西城、洵阳、淯阳、石泉、汉阴、平利。
如今洵阳、淯阳二县,外加申口镇很明白地投向了李延龄,除西城外的其余三县是什么态度,谁都不敢保证。
形势确实不一般地坏啊!
“既如此,今日便召集军府将左,点检兵员、封存府库、清理账册,待李大夫一来,便与其交割。”李柏心理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没信心抵抗,无奈地说道。
“善哉!”宋瑶笑道:“不过,召集军府诸将却大可不必。留后,府中诸将是什么心思,没人敢保证,或许有人扇风点火,聚众作乱呢?君但可找心腹之人一一说明,随后静待李大夫即可。定远军一至,即便有人再不满,也断然不敢作乱的。届时留后可自请出兵攻房州,李大帅定欣然应允,无论成败,邠帅之位都跑不了。”
李柏缓缓点了点头。
他不傻,知道攻房州意味着什么。
金州尚有三千衙军,附近还有两千余镇兵可供调动。这五千人,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他控制金、商二州的本钱。
但如今这个形势,啥也不说了。李延龄和王遇二人,连哄带吓,已经把商州牢牢握在手中,又控制了淯阳、洵阳、申口等地,有兵一万余,还多是能征惯战的。
李桐那个混蛋也凑在里边,即便有忠心的父亲旧部,也未必有多坚决的抵抗意志,说不定就被李桐拉过去了。
而既然当不了自己的本钱,那么不妨拉出去攻房州,若能有些战果,这却是实打实的自己本钱了。
这账,很容易算。
第十五章 保守到极致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刚才还晴空万里呢,突然间就阴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雨水填满了沟渠,充塞了原野。
农人纷纷冲进田间,扒开田埂,将淤积在田里的水排掉。
汉水水面缓慢上涨,码头边一片忙碌。
云集于此的商贾忧心忡忡,担心发往襄阳的货物会受到影响。在这个天气行船,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金州盛产药材、椒、茶、漆、胶,商品主要运往下游的襄阳。
未必是襄阳人用了,更大可能是转卖到他处。
襄州,位置太好了,不但是军事重地,从做买卖的角度来看,亦可四面出击,很容易就成了商品集散地。
上游驶来了二十余艘船。
船工娴熟地操纵着船只,将其靠在码头上。
“快,快卸货!”军校崔瞻大步跨上码头,踩得木板吱嘎做响。
船只已被粗麻绳牢牢绑在木桩上,船工三三两两地下了船,冒着倾盆大雨,将覆盖着油布的木箱一一抬上岸。
仓督李允似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批货物要过来,当下不顾大雨,令人打开仓库大门,将其堆到了几个空置的库房内。
甚至因为货物太多了,他还找来了金州坊市的市令,借用了他们的仓库,堆放各类物资。
坊市如临大敌,市帅亲自出马,带着数十小使、役徒,紧握刀枪,不让任何人靠近。
“七郎,可是要打仗了?”李允将崔瞻请到了一处亭内坐下,小声问道。
“定是要打了。”崔瞻从腰间抽出水囊,狠狠灌了一口,道:“你可知这批货物哪来的?”
“难道不是汉阴?”
“一部分是,另外一部分是从洋州运来的甲仗。”
李允有些惊讶,道:“不要命了?”
东南物资经汉水转运至关中,一般而言也就水运至均州郧乡,在郧乡转运院集中,随后走陆路至商州上津。
从这里开始,北上长安的,毫无疑问,只能走陆路。往西经洋州、兴元府运往京西北诸镇的,同样走陆路。
水路曾经有过两次,一次安史之乱那会,给灵武即位的肃宗输送财货;一次是建中之乱,德宗跑路兴元府。
这两次,朝廷下令东南租赋在当地换成轻便的高价值的财物,从上津一路水运至洋州兴道县。为此,还把洋州州治从西乡县移到了兴道,以就近督促转运物资。
但这两个“非常时刻”之外,上津到兴道这段汉水水道,至少就朝廷层面而言,是放弃水运的。因为水势湍急,经常出事故,干脆走陆路山道好了。
民间商人有尝试水运的,他们对成本非常敏感,均、商、金、洋这一条线,如果全程用水路运输,那成本将会降低到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步,利润空间大大增加。
只不过,要做好船毁人亡的心理准备罢了。
“听闻是洋州折使君亲自下的令。”崔瞻是汉阴县以西三十余里的方山关镇军军校,此关北阻方山,南临汉水,为东西驿道之冲要。若有上游下来的水运船只,一般也会在此关停留、集中。
“洋州货运到方山关,再由咱们金州的船一路运下来。”说到这里,崔瞻也有些恼火。借口不熟悉下游水文,将汉阴到西城这段的运输任务交给金州本地船只,风险由别人承担。
李允暗想了下,兴道、方山关、西城、上津,这四地设仓库,应该是分段船运了,各自负责一部分。到上津后走陆路,运至均州郧乡,再走水路至襄阳。
“真是丧心病狂!多少船工要家破人亡啊!”李允也有些怒了,道:“折家人,为了打仗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折家人在为谁打仗?”崔瞻冷笑了一声。
李允听后脸色一变,小声道:“七郎慎言。这事你我私下里议议,骂两声便罢了,可不兴到处乱说。前两日,州中连斩十余军校,动手的是定远军王遇,都是不肯出兵攻房州的。杀完人后,尽收其家财,用作军中赏赐。其家人连同奴仆,总计上千口,一概配流河西甘、凉。”
崔瞻不认识王遇,他是金州本地人,不过听闻夏军如此辣手,一连斩了这么多金州军校,他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道:“这么狠?那还不如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一死!”
“有何用?”李允叹道:“衙将们都不敢动手,指望谁来拼?”
两人一起叹气。早知如此,当初一起降了冯行袭好了,至少他是均州人,离得不远,算半个自己人。
被外地人统治,就会有这个缺陷,不管本地人死活。
今后若有机会,还是得反他娘的,把巢贼、夏贼都赶走,不然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
金州城内,李柏面无表情,不过眼底还是带着一丝藏得很深的忧惧。
数日前,大军浩浩荡荡开到了金州,他带人出城三里相迎。
李柏压根就没敢对诸将说要出兵攻房州的事情,怕这些人当场鼓噪闹事。
别看他们在反对移镇的事情上支持自己,但涉及到其他方面,李柏可没把握还能得到众人拥护。
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两回事。
能勉强说服他们同意开城,就已经不容易了,还是借了夏军的威名。出兵攻房州?那得把军中刺头都杀干净了才有可能,但李柏没这本事。
“李将军此次干脆果断,富贵临身,何忧愁耶?”李延龄放下手头的公函,笑道:“献金州数县,灵武郡王会记得这份大功的。”
“分内之事罢了。”好几天了,李柏还是无法将眼前这个身材肥硕、满脸和气的中年人,与杀人如麻的武夫联系起来。最近几日,此人与王遇狼狈为奸,已经连杀十余金州军校了。
进城当日,李延龄非常和气,拉着李柏的手,让他一一介绍军府将左,并随口夸赞了几句,诸将稍安。
而他们在城门口寒暄,王遇则带着定远军飞快入城,第一时间控制了各个要点。
尤其是军营,数千军士在营中,从那日开始,便切断了他们与金州诸将之间的联系。
二十三日,李延龄正式到军府视事,同时下令整顿兵马,拣选骁勇,东攻房州,城内一下子就炸锅了。
当天晚上,城外草料场起火,火光熊熊。
多位金州将校连夜赶至军府,请求发兵救火,李延龄不许。
二十四日白天,他下令将前一晚建议救火的军校七人全部斩首,因为他事先就得人密报,这些军校打算借救火之事集结兵马,鼓噪作乱。
二十五日,有人约定以夜中打更声为信号,一起发动,结果一整夜更夫都消失了,无人打更。
第二日,又有五名军校被斩首。
一口气斩了十二人,金州军中为之战栗。
李延龄趁机整顿部伍,任命申口镇将元深为左厢兵马使,尚未正式移镇的李柏暂任右厢兵马使,李延龄之子李进任衙内都知兵马使,三人分统金州兵马,开始做好进攻房州的准备。
元深,早早投靠,可得奖赏。
李柏,虽说在镇内地位不是很稳固,但终究还是有几个班底的,暂时还需要利用他一下。
李进掌控的是从邠宁带来的五百兵,这是父子二人最可信任的核心武装力量。
“李将军有此认知,富贵定可得长久。”李延龄道:“放心。邠帅之委任状已在朝中操办,灵武郡王说话算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李柏心中稍安,但他没好意思问这个邠帅到底是怎样的邠帅?是军政一把抓呢,还是仅仅掌握政权。
“快六月底了,时间紧急啊。”李延龄突然感叹了一句,道:“其实,攻房州的命令是折帅下的。灵武郡王有言,我管民,折帅管军,今后军中之事,自有折都指挥使全权负责。”
至于为何不调金州军去小江口,说实话,折宗本看不上。
他宁愿用均州降兵,也不想要这些被养废了的金商兵,靡费粮草,不堪大用!
折宗本在小江口囤积了足够五千人消耗半年的粮草,经过冬春数月时间的操练,慢慢消化了两千均州降兵,从四月份开始,便带着仅能动用的三千兵马,屡次出小江口,至邻近襄州各县劫掠。
襄阳方面曾集结大军杀至,折宗本率部退回小江口。恰逢赵德諲去世,山南兵退走,折宗本又率军杀出,搞得襄州诸县人心惶惶。
现在他有个设想,即自己亲率数千人马在南线袭扰,作势威胁襄阳,吸引山南东道大军集结于此,王遇则领定远军从武关方向出击,攻邓州,看看有没有机会将其吃下。
当然吃不下也没关系,退回武关便是。
南线这边,只要整合了金、均、房三州这二十余万人口,未来养个一万多步军不成问题,届时就可尝试与山南军正面决战了。
两路大军,一出小江口,一出武关,互相配合,自身有山川险固之势,一旦战事不利,还可退回舔舐伤口,有战略方面的主动权。
除非赵匡凝向朱全忠求援,不然早晚被耗死。
第十六章 人的名树的影
小江口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座寨子了,而是两座互为犄角的城池。
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折宗本大肆征发三县役徒,修了一座可容兵五千的军城,外加一座可存粮十五万斛的仓城——目前存粮四万余斛。
折宗本带过来的两千折家子弟兵与两千均州降兵打散后重编,战、辅兵各一半,邵树德亲赐号“威胜军”。
威胜军当然不止四千人。
折宗本已经下令,正在关中和商州间转运粮草的五千凤翔军南下均州,编入威胜军。
光靠目前这点兵力,在襄州一带只能小打小闹,还搞不出什么大场面。
九千兵,如果是战时,一年大概要消耗接近十万斛粮食。算上战马和役畜,那就得十多万。均州去年只征得二十多万斛粮豆的地税,也就刚够给九千军士发每月固定的粮赐,可能略有两三万斛的剩余,还有十万斛粮食的缺口。
财货方面,就更不足了。
说白了,均州养不起这么多军队。
折宗本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劫掠!
折家军,与一般的军队不一样,关北可能就杨家、王家与他们有些类似。宗族为骨干,吸收外围人员,这样的军队,凝聚力强,待遇差一些也能忍受,军士们没那么容易哗变。
北宋那会,折家世镇府谷,对抗辽国和西夏。北宋朝廷当然会给一部分钱粮赏赐,但折家军的待遇,和西军之类的根本不好比,穷得很。
不过折家人还是能控制军队,说起来靠的就是宗族凝聚力。军队四处劫掠,也不会变野,还愿意听话,与一般的藩镇军队差别很大。
但这种治军、练兵的方式却不好复制。
首先家族丁口要兴旺,本家和支系加起来几千口人总得有吧?这几千口里的男丁,就是军官和骨干种子。
其次要尚武。从小习武,精通诸般兵器,了解各种战术战法,不怕死,敢打敢拼。
第三,凝聚力要强,大家族的治理不是一个简单的活,需要领头人的智慧和手腕。
做到这三点,一个边疆豪族算是初步成型了。要想继续提高,还要做更多细致的工作,折家二百多年的经营,底子不容小觑。
这支部队,说难听的,如果折家与邵树德决裂,军队只会跟折家走,说反就反。
在朔方军中任职的折氏子弟可能还各有立场,未必会反,但折家军是真的会这么做。
对折家,邵树德的态度是矛盾的。
又想利用,又防备,但目前而言,双方关系处得还是比较和谐的。
在折氏搬了部分家族成员到凤翔府之后,杨氏在麟州悄无声息地崛起,对冲折家残余势力的影响力,若说其中没邵树德首肯和默许,说出去根本没人信。
杨家人,现在可很受宠啊!
杨弘望当了飞熊军使,杨安吉出仕任丰州刺史,杨爚到都护府内任职,家里还送了两个嫡脉女子到邵树德身边服侍,几乎就是一个小号折家。
折宗本也是修炼千年的狐狸了,当然看得清如今的形势。
他对女婿的手段很是赞叹。麟州,折家的话大概不太好使了,杨家也没有攫取一切权力,地方事务,竟然要靠幕府委任的刺史来裁决。
折、邵两家的关系,总体而言比较亲密。
若女婿不防着折家,折宗本倒觉得有问题了。北朝以来,外戚、权臣篡夺大权的可不是一例两例,若这点政治本能都没有,那显然不是可以托付家族未来的人。
“一把年纪了,还得为女婿打江山,若待我外孙不好,反他娘的了!”折宗本一边与几个族侄开着玩笑,一边问道:“大军可整备好了?”
“回季父,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有人应道。
“伯父,谷城县令私下里派人来,愿输粮二万斛,已经破胆了。”又有人说道。
“哈哈!”众人纷纷大笑。
谷城是襄州属县,离小江口很近,被劫掠得也最狠。
那县令也是脑瓜子灵活的,居然想出了花钱买平安的把戏。折宗本答应了,因为这和收税没什么两样。
两千步卒、三百骑兵已经在寨外空地上列阵。
折宗本在亲随的簇拥下,沿着唯一一条街道前行。
街道两侧有很多建筑,军器监、公廨、马厩、仓库甚至还有一些屋宇,这是给军将分配的住宅,不过却没有家卷。
折家军南下均州,很多人尚未成婚,打下均州后,部分将士娶了妻,家卷多安置在均州城。城内有一千威胜军戍守,他们也就管得了州城,其余两县,自己管自己,上供就行了。
总体而言,统治还是有些薄弱。
军城外有羊马墙,里面养了一些山羊、黑猪,战马也寄养在此处。
羊马墙外修了城皇,引水灌入其中,有一东一西两张吊桥沟通内外。西吊桥附近,还有一个码头,可同时容纳八艘船只停靠,吞吐量不大,但也勉强够用了。
出了吊桥后,折宗本回头看了看军城,对留守军将吩咐道:“大军外出,尔等终须常备不虞,不得麻痹大意。城垒还有应筑未了之处,仓城那边有夫子,一俟有暇,即令修筑,早日毕功。”
“表丈(父亲的表兄弟)放心,定不会误事。”一将应道。
折宗本点了点头,随后翻身上马。亲兵扛着大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稍做一番动员后,两千三百步骑离了小江口,顺着汉水而下,走陆路直扑谷城县。
数日后,大军进抵谷城县外,县令敬道遣人出城交涉。
敬道是文宗朝兵部员外郎敬暤的后人,任谷城令两年有余,水平马马虎虎,但为人不坏,也喜欢劝农桑,谷城在他的治理下还算安定,钱粮绢帛产出不少。
“让敬道出来见我。”折宗本骑在马上,倨傲地说道。
使者是谷城县典狱,闻言有些为难,道:“折将军,这怕是不妥。私下里输粮便已是大大不该了,拿了粮便赶紧走吧。都是新收的夏粮,若实在不足,秋收后还有万斛,再多就没有了。敬令也是不忍看到生灵涂炭,方才出此下策。谷城,到底还是襄州属县。”
“你这间使,和那敬道一样,都是滑头。”折宗本笑骂道:“待我击破赵匡凝,届时又有何话?”
“公若破赵匡凝,我等还有何犹豫?自开城迎降罢了。”典狱很光棍地说道。
赵氏父子,秦宗权旧部出身,对他们这些襄州本地人来说,本来就没什么好感。
折宗本这种外来势力,若能击破蔡贼,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降就是了。
山南东道,不像兖、郓、徐三镇,有本地化的衙军,有各级州县兵、团结兵,他们自身的武装力量已经被蔡贼一扫而空,不存在割据的土壤,只能被各路外来势力征服。
若再给赵匡凝十来年时间,让这些蔡贼慢慢本地化,重建山南东道的武装力量,或许就可以尝试着割据了,但现在真的不行。
谁强,他们就投谁,非常现实,也是一种有效的自我保护手段。
“罢了,这次便放过你等了。自备船只,将粮草送往小江口,那边自有人交割。”说罢,折宗本一甩马鞭,战马向前奔去。
大军整队向前,直朝襄阳方向而去。
……
襄阳城西的汉阴驿内,赵匡凝刚刚送走雷满的使者。
雷满者,朗州武陵洞蛮头领也。
他早年与周岳关系不错,经常一起打猎。巢乱时期,二人纠集蛮人数千,号“土团军”,推雷满为帅。
高骈任荆南节度使时,曾经将雷满招致麾下,用蛮军击巢贼。后移镇淮南,雷满也跟着去了。
这一阶段,对雷满的提升还是很大的,学到了诸多专业的军事知识,包括他的手下也经受了一番经制之军的锻炼。
从广陵逃归后,他们又召集了一批蛮人,训练成军,杀朗州刺史,占据州城。随后又攻澧州,势力非常不小了。
身兼夔峡、荆南两镇节度使的李侃一直视雷满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西进川中不果后,他已经断了往那边发展的念头,最近更是把理所挪到了江陵府,准备对雷满动手了。
雷满有些惊慌,于是派使者绕路前往襄阳,约其夹攻江陵府。
赵匡凝最终没有答应雷满的请求,让对方的使者失望而归。
其实他对荆南镇还是有些兴趣的,原因无他,想有条后路。
山南东道所面临的外部局势,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主要压力来自北方的宣武军。
赵匡凝不傻,早就看出来朱全忠在攻灭天平、泰宁、武宁三镇后,必然要大举南下,不是吃淮南,就是吃山南东道,甚至两镇都要吞并。
山南东道不过三万衙军,以五年前父亲横扫山南东道、荆南二镇留下的蔡兵为骨干,招募了部分本地军将,虽然过了五年太平日子,但战斗力还是有的。
只是朱全忠威名太盛,兵马众多,正面迎敌,多半还是打不过。
这是一只饿狼啊!
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吞并了荆南镇,有个稳定的大后方,才能和朱全忠周旋。
但事情偏偏出了意外。
凤翔节度使折宗本借口均州刺史冯行袭侵攻金、商,率军南下,于上津县大破均州兵,俘斩三千众,冯行袭亦殁于阵中。
这还不满足,又在均州整顿兵马,下至小江口立寨,时不时东出抄掠地方,甚是可恶。
这同样是一只饿狼!
赵匡凝与幕僚商议后,基本分析出了折宗本南下的企图,那就是吞并山南东道,随后北上攻汝、蔡等州,威胁朱全忠的西南方,配合陕虢那边对河南府的攻势。
一南一北,攻洛、汝、蔡、许四州,全忠之后方,永无宁日矣!
但这种战略,势必要踩着山南东道的尸体,如何能忍?
必须出重拳了!
第十七章 请你移镇
“大兄,孙儒败了。”汉阴驿内,二弟赵匡明匆匆而来,禀报了一个重要消息。
“哦?怎么败的?”赵匡凝有些吃惊,问道。
上次得到的消息,还是孙儒率军屡破杨行密。杨行密急得都要放弃宣州逃跑了,后被部下劝住,再加上钱镠雪中送炭,资助他军粮,这才决定死守宣州城。
孙儒军将宣州围得水泄不通,杨行密几次遣人出战,都惨败而归,怎么突然就败了?
“孙儒军粮不足,行密坚壁清野,无所掠,士卒饥疲。夏日阴雨连绵,儒军中大疫,病殁者众多。孙儒本人得了疾疟,不能动。行密闻之,欣喜若狂,出城大战,一开始战事不利,将败,忽天降大雨,天色晦暗,水势汹涌,儒军后阵被淹,大乱。行密遣安仁义急攻,儒军大败,士无战心,连丢五十余寨,儒卧于帐中,身体不能动,仅口能言,被其部下所执,献于行密。”赵匡明说道。
赵匡凝听了目瞪口呆。
打仗,还能这么赢?
算算孙儒和杨行密的交战史,那可真是一路大胜特胜,杨行密被打得像丧家犬一样,就没正儿八经赢过。
当初第一次被孙儒围困,还是五月份,也是靠老天爷发威,洪水勐涨,淹没了孙儒营地,迫其退兵。
这次宣州被围,听闻孙儒吸取了教训,在高处设寨,但居然还是被洪水淹了。而且还是突降大雨,天昏地暗,让出城作战的宣州军反败为胜。偏偏孙儒还得了疟疾,不能动,眼睁睁被擒。
老天爷也太偏心了吧?
一次便罢了,两次“派”洪水助战,是不是还有第三次?
“此等洪运,非子孙福气。”赵匡凝满含嫉妒地说道:“必是有秘法透支了子孙后代之气运,方得此胜。”
赵匡明听了这话也呆住了,仔细想想,却也不得不承认,杨行密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此人庐州镇军出身,曾到灵州当过防秋兵。老实说,武艺、军略皆非其所长,这样一个人,行军打仗方面可能还不如钱镠,但居然能败着败着就赢了,还是靠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赢,而且还不是一次,找谁说理去?
难道是老天爷对孙儒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手相助?
“大兄,听闻朝廷已任行密为淮南节度使,江淮之间,形势大变啊,须得早作准备。”赵匡明提醒道。
“我听闻鄂岳杜洪阴附全忠,也不知真假。”赵匡凝又坐了回去,忧心忡忡道。
“十有八九。”赵匡明吩咐驿卒上一些瓜果酒水,然后便坐在兄长对面。
汉阴驿在襄阳城西,汉水南岸,规模非常大,既有陆驿,又是江馆,水陆一体。
白居易曾有诗云:“下马襄阳郭,移舟汉阴驿。”说的就是这个驿站。
赵匡凝看了弟弟一眼,长吁短叹,道:“兄本欲发兵南下攻江陵,予弟一基业,今后我兄弟二人守望互助,奈何折宗本东进,却是没这机会了。”
兄长如此推心置腹,赵匡明也有些感动,道:“兄长无需灰心,折宗本兵少,待集结大军,将其攻灭,再携此大胜之势,南攻江陵。全忠要攻二朱、时溥,又有克用、树德牵制,未必有暇南下,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赵氏兄弟,关系还是非常不错的,至少场面上没有任何问题。
兄长当了大帅,做弟弟的心里失落,但并没有一定要抢夺兄长基业的想法。都是一家人,何必你死我活呢?况且兄长为人也不错,一大家子关系处得很融洽,实在没必要便宜了外人。
“襄阳仅有衙兵数千,州兵数千,不太够。”赵匡凝道:“折宗本必是看穿了此节。昨日有军报,其率军两千余,沿汉水掳掠,甚是嚣张。”
山南东道的兵力,主要还是部署在唐、邓、随三州,足足一万五千步军、三千骑军。
说白了,防朱全忠的。
赵德諲未过世之前,赵匡凝的职务就是唐州刺史,兼七州马步都虞候。可见紧邻蔡、许的唐州是襄镇的军事重地,要亲儿子继承人来统领,不然不放心。
数月前,襄阳方面曾经抽调数千衙军,外加襄、随、郢、邓、唐五州州兵万人,围攻折宗本。不过赵德諲突然去世,不得不退兵。
折宗本趁机东出,几次小规模作战,襄州地方兵将都不是对手,这让赵匡凝对折家军的战斗力高看了不少。
或许,得集结精锐主力,一战定乾坤了。
“兄长,长痛不如短痛,趁全忠无暇南下,行密无力西进之时,先抽调唐、邓精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击破折宗本,再罢兵回本州,完全来得及。”赵匡明建议道。
从襄阳北渡汉水二十里,便是邓城县。
本名安养县,天宝年间更名临汉县,贞元二十一年更名邓城,即古樊城。
邓城北二十里是故邓城,再一百四十里就是邓州。
邓为天下扃(jiōng)闼、两都南蔽,控二都之浩穰,道百越之繁会。
对河南势力来说,邓州其实是非常致命的威胁,一旦为敌所据,甚是麻烦。
抽调唐、邓精兵南下,当然可以,但不能在南边耗费太长时间,不然恐生变故。
利速决,不利久战,基本就是这个情况。
赵匡凝当然明白这一点,他其实心中早有这个想法了,此时弟弟一说,基本已下定了决心。
“那便抽唐、随、邓兵南下、西进,邓州只抽三千,防着点武关方向。再搜刮一些州兵,集兵三万,争取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麻烦,还可趁势将冯行袭侵占多年的均州拿回来。”赵匡凝说道:“速战速决,不能久拖,打完后各部立刻归建。”
……
中原战场的形势每天都由快马送到灵州。
邵大帅这几天带着封氏姐妹北上丰州了。
小封所生次女邵羽病逝,大帅便带着姐妹俩外出散心,顺便视察下丰州水利建设情况——主要是水车。
幕府日常事务,现在暂由陈诚代管。至于大事,他还管不了,也不敢管,还得快马送到丰州,由大帅亲自定夺。
陈诚的府邸在怀远北城,此时天色尚未完全入夜,陈府内外便灯火通明。
鲜衣奴仆在外大声呼喝,指挥各人车驾靠边停着,别挡了大道。
府内丝竹之声鸟鸟,显然主人正在欣赏歌舞,或者正在宴客。
作为大帅跟前的红人,陈副使家中从来就没断过客人,各种攀附之辈削尖了脑袋想求见一面,往往还不可得。
与之相比,另外一位极得信重的文职僚左宋乐就要简朴多了。
一般不宴客,也不结交各色人等,生活简朴。听闻在胜州经常下田间地头,劝农务牧,风评极好。
前来陈府的多是文职官员,武将极少。
事实上镇内核心武官多是大帅的元从老人,他们也没必要巴结陈诚。至于外来投奔的武人,呃,不多。
原因也很简单,邵大帅对武人过苛,只给富贵,不给权力。若天下都这样也就罢了,可偏偏有李克用之类的做对比,这就是过苛了,对武夫没太多吸引力。
别说什么天下大势,武人不想听这个,也懒得看。大不了我以一隅对抗整个天下,又能咋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全家自焚而已,能有多大事?
陈府之内,粟特胡姬一曲舞罢,搏得满堂喝彩。
陈诚穿着宽松的袍服,靠坐在胡床背上,高举酒樽,哈哈大笑。
坐在他下首的是前幕府营建司判官萧茂,凑到陈诚耳边低语一番,陈诚复又大笑。随手一招,一名舞姬上前,陈诚手一推,将其推到萧茂怀里。
“五郎若喜欢,这美姬就归你了。康佛金送来的,我用过几次,其中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陈诚笑道。
当今天下,但凡有点身份的,哪个家中不是妻妾成群?但西域胡姬还是少见,不如国朝盛时多了。
听闻滑州胡真就喜欢西域美姬,一直重金求购来着。
汴州大将丁会,也喜歌舞,还与胡真争过,为此结下嫌隙。
“岂敢夺陈副使所爱。”萧茂苦笑了下,随后眼神示意,似有话说。
陈诚瞄了他一眼,放下酒樽,装做不胜酒力的样子,告罪一声,到后面更衣去了。
萧茂错后几步,也跟了过去。
对陈副使这个人,他还是有些畏惧的。
这人看似不着调,生活豪奢,但却愈发得大帅信任,红得发紫,简直离谱。
不过仔细想想也明白了。若你本身才干极佳,交游广阔,还严于律己,风评很好,担心的就是大帅了。
“唉,还是个草台班子,登不得大雅之堂。”陈诚找了张胡床坐下,叹道:“当年西魏八柱国,锦衣玉食,家中舞姬上百,个个色艺双绝,却不好和他们比。”
萧茂不语。
这是拿朔方军比作当年的西魏啊。
那东魏是谁?朱全忠?怕是还差了不少。
他连河南道都没占全,河北也只有一个魏博臣服纳贡,不过兵力却很强悍,不是东魏可比的。
总体而言,还是不如东魏。
“陈副使,汴州萧符那边,有回应了。”萧茂走近几步,低声说道:“此事已报知大帅,大帅听闻,只道‘萧符还是谨慎,不会降的’,并着继续接触。”
营建怀远新城结束后,萧茂到地方上干了两年,随后调任幕府右行军司马。
听望司名义上就归右行军司马管辖,虽然他们可将重要情报直送邵树德本人桉头。
陈诚闻言一笑,道:“萧符乃汴军粮料使,一家富贵皆系于全忠,不到大局明朗之时,又怎会真心降顺?”
夏军对朱全忠的攻势,如今基本已经明朗,那就是西北、西南两个方向。
与当年西魏、东魏,北周、北齐的局势差不多。
洛阳那一片,是很难有什么进展了。
北周的地盘还比邵大帅大,控制的蕃部更多,人家也没法在洛阳一线取得突破,因为那一片就无法投入过多兵力。
真正的破局,还得着落在山南东道。这里取得突破了,反倒可以促进洛阳一线的突破,这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不过萧符也是聪明人,对朱全忠也不全是愚忠。他有眼睛,看得到如今的局势,中原四战之地,想摆脱这种劣势可没那么容易。”陈诚道:“大帅说得对,这是水磨工夫,继续接触吧。朱全忠这个人,本事还是有的,不能大意。”
“朱温处四战之地,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这句评价当真再贴切不过了。
其人能打仗,善治军,有人格魅力,能笼络人。最重要的,关心民生,对百姓不错,征淮南,得十几万头牛,全部低价租给百姓。统治区内赋税也轻,当然也是相对其他军阀乃至五代、北宋。
不过个人能力再强,军队再能打,面对地缘劣势时,还是很难受的。
这是中原起家的军阀的致命弱点,虽然很多时候被他们强大的实力给掩盖了。
“明日上直,我再找听望司的人议一议,你是行军司马,也过来。萧符这条线,不能断了。”陈诚说道:“崤寨那边,这些日子战事可很激烈啊。若能顶住汴军攻势,洛阳之险,我与贼共有,意义重大。”
“萧符虽未降我,但无意中透露一事。克用去岁攻成德,俘斩万人,今岁又攻,大破之,得马数千,俘斩两万。王镕惊慌,遣使送上骏马千匹、金帛若干,求救于全忠。”萧茂又道:“魏博已降顺全忠,若再令其得成德,恐坏了大帅之计。”
要说如今天下藩镇,最擅长的事是什么,那一定是见风使舵,朝秦暮楚。
朱全忠攻李克用,河北诸镇欢欣鼓舞,可你若将河东打得半死不活,他们就又要联合河东一起打你了。
“以河东为屏”,是如今河北诸镇的一大共识。
既有对抗,又有合作,天下事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河北诸镇将善变的属性演绎得淋漓尽致。
其实河南诸镇又何尝不是呢?朱瑄、朱瑾、时溥,相互之间本来也不是那么和谐的,但面对共同的敌人,果断互相援救,这战略素养可比古来那些见死不救,被各个击破的军阀强多了。
百余年的藩镇割据,我攻你,你打我,诸镇早就将纵横捭阖、合纵连横之类的把戏玩了一遍又一遍,“外交”意识普遍不错。
邵大帅若真在淮西取得对朱全忠的大胜,重创其主力。你信不信朱瑄、朱瑾、时溥之流马上撤兵回家,不再骚扰全忠了,虽然他们现在也没什么骚扰的能力了。
便是与全忠有大仇的河东李克用,怕是手下也要缓一缓,不再非要和朱全忠过不去了。
换个狠一点的人,说不定还要联合朱全忠打你呢。
这对淮南杨行密也是一样。
真以为人家一定要和朱全忠过不去啊?
河北诸镇以河东为屏,宣武若势弱了,难道不能作为淮南的屏障?说不定杨行密还要资助朱全忠钱粮与邵大帅对抗呢。
他打仗水平一般,但眼光和见识还是有的。
“成德是墙头草。”陈诚道:“魏博虽已降顺全忠,年上供钱帛百万,粮数十万,但未必真心。河北诸镇,不会真心臣服任何人,这帮杀才贱胚。这样吧,明日幕府议事完毕后,我遣人去向大帅禀报,或要派人出使一趟晋阳了。李克用急攻成德,每次都大掠而还,然寸土未得,也不知道在折腾个什么劲。成德马匹众多,可不能让他们与朱全忠勾搭上。对了,全忠办马政也有些年头了,萧符可曾透露有多少马?”
“不曾。”萧茂答道。
“这人,还是看好全忠,觉得他一统河南、河北,便是北齐之势,统一天下可期。”陈诚低声骂了一句。
西魏和东魏,北周和北齐,两者间的实力本就严重不对等。
北周也就几百万人口,北齐有两千万,经济实力方面的差距甚至比人口差距还要大,最后北周能灭北齐,本就很离谱。
萧符看好朱全忠,其实也情有可原。
走着瞧吧!
第十八章 劝
车厢轻轻摇晃着,车轮的轧轧声使人昏昏欲睡。
邵树德将睡在怀里的小封轻轻放到一边,从车窗口接过一封信件,仔细审阅起来。
小封醒了过来,静静看着正皱眉阅览的邵树德。
她用力坐了起来,身体趴伏在邵树德的背上,纤手伸到前面,将邵树德紧皱的双眉舒展开。
邵树德轻笑一声,将纤嫩的手指塞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
“不睡了?”随手将西门重遂写来的信函扔在车厢角落,邵树德又将小封抱到怀里,道:“也快到天德军了,下来走走吧。”
“好。”小封坐到一旁,拿出个铜镜,仔细整理起了容颜。
女儿病逝之后,小封已经很久没打理妆容了。这在权贵门第之中,其实比较罕见,女人心情再不好,再难受,在男人面前也不能流露出半点,必须要强颜欢笑,小意服侍。
不过小封就这样的性子,邵树德也娇纵怜惜她,就这样了。
邵树德又将西门重遂写来的信捡了起来。
朝廷磨蹭半天,终于肯下旨了。
置昭信军,领金、商、均、房四州,以李延龄为节度使。
李柏任邠宁节度使,不过目前没法之官,还得领兵攻房州。
动作这么慢,透露着一种深切的不甘和恐惧。
其实不仅是圣人的问题,南衙、北司在这件事上,多半是一个态度:非暴力不合作。
邵树德的崛起,已经如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头顶,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次的事情,多半也是这种情绪的一个折射。
朝廷还是不习惯,多来几次,习惯了也就没事了。
下了马车后,邵树德牵着小封的手,漫步在如茵的草地上。
朔方三大平原,西套灵州已经发展得非常深入,甚是可以说饱和了。前套胜州也在高速发展之中,户口与日俱增。
唯后套的发展比较滞后,人口、经济都不尽如人意。
按照大顺二年(891)的数据,丰州有约7300户,44000余口,作为邵大帅的老家,发展确实受到了明显的忽视。
利于灌既的土地早就被分掉了,现在剩下的多是地势较高,无法靠自流渠引水的土地。
这里的水资源是丰富的,土地也非常平整,肥力也不错,就是需要大建水车提水,如之奈何。
邵树德曾经想做过试验,由幕府出资,组建了一家专门制造、维护水车的机构,看看能不能通过收取水费的方式,让这家“企业”运行起来。
现在看来,进度不太理想。
百姓可以理解租牛,但不能理解水车还要收钱。建好的水车,愿意交钱使用者不多,都养不活那些工匠,根本回不了本。
资本主义萌芽的又一次尝试,可耻地失败了。
当然也有收获,那就是更坚定了他的看法:不完成农业革命、货币革命、商业革命,进而产生思想革命,是不可能有工业革命的土壤的。
任何一项革命,总是要先达到前置的经济基础,然后诱发社会思潮革命,让全社会经历新思想的洗礼,达成一定的共识,转变社会风气,才有可能深入进行。
没有这个思想洗礼的过程——往往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且不能中断——你连志同道合的人都找不到,想做什么都是空中楼阁。
这个原始社会!
邵大帅彻底死心了,能做多少是多少吧,别搞好高骛远的事情。
黄河河面上有不少漕船驶过。
这是从灵州出发,往渭北输送钱粮物资的。
河中王重盈终究不肯借道,这些船只也只能先停靠在延、丹二州的码头,让人很是烦躁。
他那几个渡口,位置极好,若肯借道转运物资,能节省很多成本。
还有蒲津关三城,若肯将浮桥放开,让船只过路,又能省不少路。更何况,这座浮桥还扼守着通往关中的大门,若落到李克用或朱全忠手里,也是个大麻烦。
早晚得找机会夺过来!
“大王!”离天德军城已是很近,封绚在远处招手。
“封大郎”封彦卿这几日也来了丰州,邵树德多次盛情相邀才来的。
他是封绚之父,也算是长寿的,已经快七十岁了。
老头经历丰富,年少得中进士,但在朝中进展不顺,于是去浙东幕府求职,当了判官。后来再入朝,也没当得大官,复去浙东任职,当了台州刺史,直到年老回乡为止。
封老头很要面子。
若不是邵树德给了几个封氏子弟到渭北幕府为官的机会,老头估计也不会来灵夏看望多年未曾谋面的女儿。
不过封氏姐妹很高兴,尤其是小封,见到亲人后心情开朗了很多,这就足够了。
“走吧,一会还要与‘封大郎’谈些阴谋诡计。”邵树德捏了捏小封的手,笑道。
小封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脚步轻快了许多。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在河面上航行的漕船。
船一艘接一艘,吃水都很深,满载粮秣,驶往大河下游。
远远望去,仿佛是从九天之上驶来的一般,非常壮观。
这是前线正在鏖战的数万将士的“血液”啊!
……
崤寨之下,一场数千人规模的鏖战刚刚结束。
拒马枪已经被烧毁,残存着缕缕青烟。
山道上乱七八糟遗落着不少屏风车,这是汴军留下的,上面插满了箭失。
其他各类器械也差不多,横七竖八,有的散成了木料,有的还在燃烧。内有尸体,半面焦黑,空气中充斥着怪异的味道。
符存审走到一辆木牛车前,他踢了一脚,一具尸体滚落而出。
尸状极惨。
面目焦湖,烧得几乎只剩一个漆黑的头骨了,右手挡在脸前,似是临死前在阻挡即将临身的熊熊烈火。
手指、脚趾熔融成了一团,身上的皮甲、军服也早已化成了灰。
他叹了口气,又看向别处。
一具尸体躺在草丛前,肚破肠流。鲜血早已凝固,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惨烈的攻防战!
汴军攻崤山攻了十余日。除最开始的几日声势浩大之外,最近十天基本就是虚应故事了。
山坂狭窄,仅容单车上下。
山势又陡,攀爬艰难无比。
山上粮草充足,箭失不缺。最关键的是,汴军无法切断崤寨与后方的联系通道,夏军甚至连伤员都能运下山去,这还打什么打?白白死伤人命罢了。
刘康乂这人,回去后死定了!
这样艰险的寨子,去年葛从周率几千人戍守,邵大帅都没下令强攻,你居然把他弄丢了,害得袍泽们要冒着敌人失石仰攻,其罪大焉。
最坑的是,还攻不下来!
而不拿下这个寨子,你敢放着侧翼不管,让数万大军从山下路过,去攻夏军在后面的屯兵之所么?
越想越觉得此人没活路!
转了一圈后,符存审回到了寨中。
守寨的主体,其实还是从后方调上来的五千横山党项山民。
他们原本的装备很差,有人使用的还是猎弓。但在刘康乂送了一波,缴获了大量汴军器械后,这些山民很快被武装了起来,铁甲、皮甲、步弓、长枪、横刀一样不缺。
符存审甚至还从中找到了五百把重型长剑。他特意挑选了五百名身材高大魁梧,勇勐敢战的山民,单独编成一营,手持重剑,操练不辍,专门作为预备队,四处救火,杀得汴军人仰马翻,数次挽救危局。
这样的地形,人多是没用的。
就和在狭窄山谷中作战一样,最好的办法,就是拣选精锐勇士,强弩为前,大盾、重甲继后,奋勇冲杀,方有可能搏得那一线胜机。
来自天柱军的军士席地而坐,正在休息。他们都是厮杀多年的老武夫了,符存审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最多的精力,还是倾注在那些山民身上。
“看过崤县的那片地了吗?和横山比怎么样?”符存审拉过一名会说汉话的山民,问道。
“应比横山的地好不少。”山民先行了一礼,然后答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种青稞。”
“到了河南,还种什么青稞?”符存审大笑:“种麦子不行吗?种粟不好吗?”
横山党项,种青稞的比例高得惊人,可能是他们当年逃离吐蕃时带来的农业生产习惯。
“地就在后方,一人六十亩,都白送给你们了。在横山给头人种地,现在不用了,以后地都是你们自己的,只需打退贼军的进攻,让县城顺利修筑起来,就可以把家人也接来,每年都种粟麦,收成无忧。”
山民听得喜滋滋的。
邵大帅没去关北之前,横山党项下山劫掠,有时就为了劫点陶罐、农具啥的,简直穷得掉渣。而他们这种部落奴隶体制,又导致了绝对的贫富分化。普通山民别说财产了,连人身自由都没有,贵人就是贵人,奴隶世世代代为奴。
邵大帅纳的几个姬妾,如野利氏、没藏氏,别看镇内一些世家大族嫌弃她们出身低。可若在横山,那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普通人连跟她们说话的资格都不一定有。
李唐宾下令在华州夫子、党项山民中招募健儿,充实崤县户口,还真有不少人应募了,看中的便是那白送的土地。
“折逋队头,今日之战,你部居功至伟。”符存审又拉过一人,称赞道。
这人是野利附庸部落的一个小军官。下午曾带数十轻足矫健之徒,择山径登高下瞰,观察汴军阵势,后攀援而下,先以强弩杀敌,复持刃近战,烧毁敌军数座攻城器具,功莫大焉。
“符贵人不用多说了。”折逋队头叹了口气,道:“我奋勇拼杀,倒不是为了那什么地。我是怕兀卒败了,给横山党项招来灾祸。大唐那些节度使边将,就没几个善人,难得遇到个愿意一视同仁的,再不努力拼杀,换了他人,日子怕是难过。”
这思路倒是清奇!
不过官军的军纪确实不咋地,艰难以来的老毛病了。
正所谓“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官军的某些所作所为,对老百姓而言,与胡人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们作恶,也不仅仅针对汉人,在这方面倒是“一视同仁”,汉人抢得,党项人就抢不得?我们不搞歧视,党项妇女也抢!
西北藩镇,朔方军的军纪是最好的。中原藩镇,还真就汴军的军纪最好。
李克用的兵马,连河东自家人都抢,过境魏博时,还忍不住动手劫掠,就是一帮胆大包天的贼胚。
这位折逋队头愿意为邵大帅拼杀,原因居然是这个,这让符存审高看了他一眼。
符存审随后又与十余人交谈了一番,激励众人士气。
从崤山之上,可以远远看到正在修筑的崤县城。
数万役徒,日夜不休,版筑忙碌。
三万将士,挖沟筑垒,严阵以待。
终于要在河南府取得一块立足之地了。
粟麦、牧草、豆子、牲畜即将源源不断产出,作为大军的给养,支持他们继续征战。
对洛阳的争夺,或许将成为夏、汴双方攻守的逆转点。
第十九章 设想
邵大帅在丰州看到的漕船已经顺流而下,航行到了岚、石一带。
这里就是后世所称的晋陕峡谷河段,为陕西与山西的界河。
水势比较湍急,航行不易,但难不倒挖空了心思做生意的商人们。
晋蒙粮油故道,在清乾隆年间极为有名,起点在磴口(此时丰州境内),终点在山西碛口古镇(此时石州)。商品在此卸货,陆路运输至太原,主要是粮油、盐碱、甘油、皮毛。
过了此段,河道慢慢收窄,水流变得更急,船毁人亡的概率大大增加,非得积年老船工操船不可。但即便如此,也时不时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
此时在打仗,一定程度内的船毁人亡是被默许的可以承受的损失……
不过供军使衙门现在也改进了运输方式。
大型漕船从灵州出发后,一路航行到麟州,然后靠岸,将货物转到小船上面。
这种船只轻便灵活,虽然运量不大,但可有效应对下游航段的浅滩、激流、洪峰。
是的,这一段下游的黄河非常狂暴。
“怒涛激浪,忽刷浅水之沙而骤深,忽淤深水之泥而勐浅,每遭覆舟滞船之害……”
小船从麟州出发后,航行至延州延川县之乌水关,设仓库、码头,卸货、换船。
再航行至下游瀑布之前,靠岸、卸货,旱地行船数里。
这一段,如果走河中的话,路会好走很多,而河西,成本高不少。
而且西岸的水文条件不如东岸,旱地行船走的距离也长,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码头。
旱地行船之后,船只再下水,装货。
但还有个难关,那就是蒲津关三城的浮桥。
国朝所建的浮桥,其实是有通航能力的,但需将中间航道的浮船临时拆掉几艘,两侧将浮桥拱起,在不中断东西向河面交通的同时,保证南北向船只航运。
但王重盈拒绝放开浮桥!
因为他担心朔方军趁机袭取中潬城,夺占浮桥。
又他妈的要卸货、换船!
每一次靠岸、卸货、换船之类,都会导致成本激增,这河中是不想好了!
惹火了老子,把你那鬼浮桥一把火烧了。
为了绕过浮桥,还得陆路运输,且距离还不短,因为水文条件不行,水势湍急,西岸找个建码头的地方不容易。
过了这段,然后再换稍微大点的船只,直至潼关。
到了潼关后,还得换船,即朝廷陕州转运院的船只,不然适应不了下游的航道水文条件。
潼关到陕州也不是一路通航,中间还有一段陆路运输,走不了船,也是很坑人,必须卸货、装货,成本再度激增。
仔细算下来,船只沉没、货物损毁、人员抚恤、各种换船转运成本,以及为了激励船工,开出了高额赏赐,一斗米运到陕州,成本在百多钱,不便宜啊!
而河南的运输成本,大概在十余钱,差十倍。
在灵州都虞候司的历次讨论中,诸衙将一致建议,拿下河中!
不但可以降低部分运输成本,还可以反过来利用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的钱粮,支持大军征战。
但拿下河中,可能导致李克用派人截断黄河水运,一打就是打俩,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
陕州转运院之外,人头攒动,忙忙碌碌。
太原仓被利用了起来。
这个仓城可储百万斛粮,规模极大,毕竟天宝年间停泊在河面上的船只一烧就是一百万斛粮没了,小了根本放不下。
一支车队满载粮豆及其他军资,离开了转运院,沿着幽深弯曲的谷道一路向前。
“这可是灵州千辛万苦运来的麦子、回鹘豆,可仔细点啊。”新任太原仓仓督成乂忙得满头大汗。
这个仓城理论上是朝廷的,但被陕州控制,而实际使用者又是朔方军。
管他呢!
成乂从盐州赶过来后,径直上任仓督,手下还管着两百兵,设仓帅一人、副帅二人统领。
与汴军打仗,一开始用的都是去年积存下来的物资,后来开始就地征发陕虢二州的钱粮,现在终于有船从灵夏输送物资过来了,就是看样子代价不小。
潼关镇国军派了五百人负责押运。
天雄、顺义二军已经开往南边山里的商南道,当道设寨,阻挡可能杀过来的汴军大队。
道路两侧的高塬上,回荡着马蹄声。这是不断活动的游骑,防止有汴军小股人马神通广大,渗透过来。
这种台塬地形,最是讨厌。
道路开在塬与塬之间,非常狭窄,塬高数十米,若被人从台塬上射箭落石,都不需要多少人,道路就得瘫痪,故不得不分派重兵把守,虽然汴军至今还没这么做过。
王郊是队头,手底下管着49名从会州征发来的土团乡夫。
说土团兵也不太准确,因为他们已被编入镇国军,成了外镇军的一员。
镇国军可能是朔方军系统中兵力最多(已膨胀到两万余人),但也是战斗力最烂的部队。
以各州州兵、土团乡夫外加部分降兵为主,邵大帅都不敢派他们野战,只能守守城关才能维持生活的样子。
前方突然响起了马儿的嘶鸣,随即传来气急败坏的喝骂声。
王郊大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队头。”一名军士正在鞭打夫子,闻言住了手,道:“挽马发脾气,不肯走。”
“怎么回事?”这次他是朝夫子问道。
夫子来自同州,见来了个军校,有些害怕,诺诺不敢言。
“这位队头。”夫子的同乡赶了过来,道:“不怪我等啊,使唤得太狠了。人使唤得狠,牲畜使唤得也狠。人还可以忍忍,牲畜忍不了啊。”
王郊看了一眼马车,车上装满了一捆捆的箭失。
“军使有令,粮秣、器械须得按时送达,若失期,可知是什么后果?”王郊声音不大,但这话让人不寒而栗。
华州、渭北两镇的夫子,几乎每天都有逃散的,连家都不要了。
原因不一,但由于各种缘故延误的肯定不少。军情紧急,失期轻则鞭挞,重则斩首,有人畏惧责罚逃亡,实属寻常。
“把马套取了,车拉到一旁,别挡着路。”王郊命令道。
夫子们如蒙大赦,立刻忙活了起来。
车队继续前进,蜿蜒数里。前面的已经走了很远,后面的还隐没在台塬山林之间,就像消失了一样。
道路两旁有不少遗弃的车厢,粮食洒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清理。
有屠夫在道旁宰杀病死、累死的役畜,风干的马肉挂满树枝,皮革一张张处理好,上交供军使衙门。
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树枝上还挂着一些人头,都是抓回来的逃亡夫子,这让众人的士气更加低落。
发役,从古至今都是百姓们最畏惧的事情。
出了硖石县之后,道路稍稍开阔了一些,但说不上有多平坦。
南北向的山脉一座连着一座,偏偏道路是东西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六月底之前抵达了乾壕寨大营。
……
“哇!”周围恰当好处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背景音”,王建及满意地笑了笑。
崤县城周八里。底基宽六丈有余,高接近两丈,可能也就比新安县矮了,超过渑池县——这个高度,很显然是作为军事堡垒设计的。
离城三十步挖有城皇,尚未及引水。羊马墙还在修建之中,但也快完工了。
县城开有四门,两门常开,两门常闭,门外已修建起了吊桥。
这有些奇怪,前敌重镇,开两个门就差不多了。居然开四门,只能说李唐宾的信心很足,觉得未来这里是大后方,会屯驻大量粮草、器械,人员车马进进出出。
王郊仔细看着城墙,发现与他去过的定西县差不多。
城门外筑瓮城,城上有女墙,还有敌棚。
城外四面皆设一弩台,亦可驻兵。
瓮城、敌棚、弩台,这都是为了保护城门的,王郊懂这个,河陇地区修的城池基本都是这个模样。
地接边疆,警备森严,实乃常理。
“今日在城外休息一晚,明日一大早,将这些箭失、器械运上崤山,再把山上破损的刀矛甲胃运下来修理。”王建及拿剑鞘敲了敲几个看得入神的夫子,道。
众人纷纷应是。
王郊将目光转向他处,发现城皇之外的原野上,已经收拾出来了大片空地。
有人在上头忙碌,看其装束,应该是官人,还是文官。
莫不是在丈量土地,登记造册?
这个他可太熟了!
早些年会州还是边疆,三天两头有人发配过来,往往还带着家人。定居下来后,就有官人带着小使、驱使官之类的过来,丈量田地,人给一顷,不知道这里给多少,应不足一顷,山多!
又是筑城设县,又是丈量土地,这是要坚守不退了。
东面传来了击鼓声,王郊又转头望去。
视野尽头之处,大队军士正往东开进,隐隐有骑兵带起的烟尘,这是行军间整队的鼓声。
东面一定有大量营寨!
“别看了,在东面好几十里呢,看不到的。”王建及走到他面前,嗤笑道:“到崤山那边就看到了。连营好几里,可别吓破胆了。”
王郊看了他一眼:“鞑靼几千骑正面冲来我都见过,也没让贼人抢走粮食。”
“镇国军都这么厉害吗?”王建及用调笑的语气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郊,镇国军左厢金陡关营前队队正。”
“看你长得挺雄壮的,给我当义子如何?”
王郊的目光陡然凶狠起来,也不管站在他面前的多半是个副将、十将了,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显露无疑。
“不识抬举!”王建及悻悻地骂了一句。外军军校,他还真管不了。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吸引了二人的目光。
只见一名背插认旗的信使带着三匹马,从东面狂奔而来,经过崤县时毫不停留,而是径直向西,往硖石县而去。
“又他妈打起来了!”王建及低声骂了句,随即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王郊,道:“算你倒霉,明日押送军资,小心丢了性命。”
第二十章 狼
“割麦子的时候,河谷地上、灌渠旁,一片金黄,麦叶子被晒得卷成一团,麦秆渐渐干枯……”行军队伍之中,两名夫子正在闲聊。
王郊跟在他俩身旁,默默听着。
他想起了会州乡下的田野,再等一两个月,家中的麦田就该收割了吧?
光靠爷娘、弟妹,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得完。
太阳升得老高,山林间一片寂静,荒凉的驿道直通远方,仿佛永无尽头。
镇国军五百人已经按时将物资送到了崤寨,但他们并未得到返回的许可。相反,还被抓了差,继续向东运输物资。
王郊军职太过低微,打听不到东进的目的。但他有眼睛,能猜得出真正的原因。
河洛经略使李唐宾的大纛昨天刚从旁边经过。联想到之前大群士卒向东调动的景象,原因很明了了,崤县城版筑完毕后,李唐宾下令主力东进,对汴军施加更大的压力。
之前的战斗,他不是很清楚。
但汴军总不能无缘无故放弃这么多土地吧?甚至连崤山这个关键点都被丢了。
任何一个将军,只要不是蠢到家,都会在崤山这边严阵以待的,但这会山上插着“符”字大旗,还有什么好说的?定然是我军大胜,汴军败退。
不过这位李经略使也是够谨慎的,筑城设寨,步步为营,还利用崤山消耗了汴军的锐气,现在又大举东进,这是欺负汴军骑兵不多,想要扩大战果吧?
“冯翊县的麦子收成如何?”
“亩收一斛二三斗吧。”
“那还不错了,郑县只有一斛。”
“你们那不都是水浇地么,怎么这么低?”
“河上全是磨坊,沟渠里的水少得可怜。雨水多的年景还好,若雨水不多,太难了。”
“谁家的磨坊?”
“还能是谁?这个尚书那个侍郎的呗。”
“唉!”
一骑快速驰来,边走边喊:“副将有令,军士着甲一个时辰,步弓上弦、长枪举起,过了山谷后恢复如故。”
命令一下,车队陆陆续续停了下来。
军士们分批去取甲胃、器械。王郊也在袍泽的帮助下,将铁甲着好,随后从车驾上取下一杆步槊。腰间步弓已经上弦,箭壶里也装满了箭失。
行军之时,当然不可能一直扛着步槊,也不可能一直身披甲胃,弓梢上大多数时候也没有上弦。一个是体力不允许,第二也很阻碍行军速度。
“经略使都过了这段路了,谁他妈乱下命令,不是折腾人么?”有人不满地抱怨道。
“怕是跟邵大帅学的。哪怕住一晚,也将营地修得跟住几个月似的。”有人嬉笑道。
王郊皱了皱眉,一看,不是本队的军士。
镇国军就这点不好,来源太杂了,很多人根本就是乡勇,刚刚入伍一两个月,还尽是来自陇右那种民风彪悍的地方。
怕是得吃上几十鞭子,才能学会不乱说话。
小心翼翼地通过山谷后,众人又前行了一段,这才接到命令:解甲。
车队继续前进。
这一走就是两天,直到七月初六午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土壕寨以西二里的大营。
……
大营之内,李唐宾刚刚召集诸将议事完毕。
其实王郊猜得没错。
在崤县筑城完毕,并分派守军之后,李唐宾又给崤寨的符存审增添了一千五百援军:来自都护府亲军司的步军。
汴军已经攻这座山寨大半个月了,但始终攻不下来。
攻城的主力是从南边过来的忠武军、蔡州军、汝州军。
他们从回溪坂、莎栅城这两个据点出击,毫无寸进。
这种地形,还真是难为他们了。一万大军和十万大军的效果是一样的,都摆不开阵势,始终只能投入那么一点人。
万幸的是,在这种道路都开在山坡上的地方,夏军的骑兵没法发威,也绕不开莎栅城和回溪坂两个汴军营寨,双方就这么无聊地耗着,直到李唐宾率义从、天柱、河源、积石、陕虢五军三万人东进。
他要攻土壕寨了。此寨位于崤寨以东三十里,离渑池县不到三十里,如果能围点打援,再吸引部分汴军过来的话,倒可以选择一处合适的战场,与敌阵列野战。
这倒不是说一定有信心野战打赢汴军,不过谁让咱们骑兵多呢?
野战不利,大军退却,汴军追不追?
如果保持严密阵型追击,那速度快不了,撒丫子跑的夏军溃兵你也追不上。李唐宾自可从容收拾败军,重新整顿部伍。
如果大举逐奔,速度快是快了,但阵型不可避免松散、凌乱,这个时候被骑兵一冲,怕是要反胜为败。
当然这种战法也不是不能破解。
李克用攻成德,大将李存信率步军环车为阵,顶着大群成德骑兵的骚扰,直插尧山。守卫尧山的成德军抵挡不住,被杀得溃散。而尧山这个要害之地一丢失,成德大军全线动摇,终至大败,被俘斩万余。
这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河北战场那么宽,我为何一定要和你正面死磕?攻你之必救,调动你的人马,让你露出破绽,难道不好吗?
老李打仗的手艺,确实不赖。
当然成德骑兵多的优势也发挥了一部分作用,不然结局可能就不是只被切下万把人吃掉,而是损失好几万了。
大帐内议事完毕之后,诸将分赴各营,李璠却留了下来,显然有话要说。
“土壕寨规制不大,守军不多。贼军重兵还是布防于渑池、双桥一线,或可拔之。”李唐宾看着特意留下来的保义军节度使李璠,说道:“保义军有众万余,士饱马腾,骁勇善战,攻寨之重任,便着落在你们身上了。”
“经略使言过其实了,保义军固然善战,然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李璠很显然不想当攻城炮灰,竭力辩解道。
李唐宾的脸色冷了下来。大帐内的亲兵也转过头来,虎视眈眈。
被派到李唐宾身边当赞(监)画(军)的郭黁见气氛有些僵,立刻把李璠拉到了帐外,笑着说道:“经略使为何把最出彩的任务交给保义军呢?某认为,保义军成军多年,镇守要地,官兵勇武,勐将如云,非一般镇兵可比。”
李璠连忙伸手止住,他怕郭黁继续给保义军戴高帽子,只听他说道:“汴军征战多年,实力强横,我军初来乍到,素无交手经验……”
“所以这便是经略使给保义军的考验嘛。”郭黁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经略使这是牺牲陕虢军士,保存实力。”李璠被郭黁绕得头晕,有些口不择言了。
“不能这么说,保义军就是经略使的实力嘛。”郭黁面不改色。
面对脸皮如此之厚的郭黁,李璠也甘拜下风。
有心再分说几句,但一想自己的节度使还是邵树德保举的,最终只能长叹一声。
当面质问李唐宾,他本来是没这个胆子的。但这涉及到了一个军阀最核心的利益,那就是“本钱”问题,也就不得不站出来了,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但很显然,攻土壕寨之事,陕虢军士还得打头阵。
……
大营移到土壕寨附近后,白珪所领的骑兵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末将敢打赌,攻下土壕寨之后,经略使还得筑城。”开满蒲公英的丘陵之上,数千骑兵正在行军。
白珪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多半如此。不过却也是正道。昔年后周(北周)、北齐交攻,从陕州到洛阳一线,反复拉锯,各自筑垒。最终后周将城池筑到新安,直逼洛阳外围,经略使怕是也想如此这般。”
“以后汴人怕不是唤他‘筑城将军’。”说话的是李铎。
白珪手下这八千余骑,来自各军属骑兵,李铎带的是顺义军一千骑卒,以沙陀人、嗢末人为主。本来顺义军游奕使是安休休兼任的,但他也是军使,自不可能亲来,于是便由李铎带着了,听从河洛游奕讨击使白珪指挥。
搜索汴军骑兵并与之交战,是白珪的主要任务,次要任务是配合步军野战。
可惜胡真手里的骑兵似乎不多,并不愿意派出来浪战,搜寻许久,始终没有交战的机会,让他们大为懊恼。
军属骑兵,可不是铁骑军那种游骑,他们天生就是为了冲杀而存在的。
“崤县一城,土壕寨可能修个小军城,渑池县若攻下,不用修城了,再往东,就是硖石堡了,也有现成的军堡,但不好攻。”白珪说道:“其实筑城也没错,稳妥。这地形这么复杂,山势连绵,没有城池依托,确实很危险。崤县那边若能募足五千户人,一年征十万余斛粮豆问题不大,干草就更不可计数了,能解决不少军需。”
三四万军队,很显然不足以攻到洛阳,也不值得付出这个牺牲。
既然如此,不如慢慢推进,稳扎稳打,学西魏、后周的“笨办法”,筑垒推进,不断给汴军施加压力。
西魏、北周在黄河以东筑城多座,其中便有着名的“高欢快乐城”。
北齐大破北周军队后,也在附近筑城十三座。
这就是双方谁也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时的无奈之举,互相拉锯呗。
夏军骑兵多,汴军不敢在洛阳以西屯田,但我敢!
牧草、粮食产出越多,能支持征战的夏军就越多,还能就地征发夫子乃至兵员,牵制你的力量越来越大。
三千余骑兵行进到渑池县附近后,不断遣人挑衅、约战。但很可惜,汴军骑兵的一根毛也没看见。
无奈之下,白珪打算故技重施,找个地方躲起来休整。
主力大军攻土壕寨之后,再看看汴军会不会增援。如果增援敌军不像刘康乂露出那么大的破绽,那就让步军主力来对付,若破绽实在太多,那我也忍不住啊。
只要不让你攻到我的必救之处,主动权就始终在我。
而必救之处嘛,就靠筑城来弥补了。镇国军那帮只会守城的“烂人”,正好发挥其所长。
第二十一章 一劳永逸
大顺三年七月初七,土壕寨外,陕虢军士开始列阵。
藩镇割据百余年,各镇的战术大体趋同,但也有小小的变化。
保义军万人布了一个方阵,但他们的骑兵居然是置于中央,而不是像西北藩镇那样置于阵后,有点意思。
大方阵万人,但其实是由若干个小方阵组成的,没人傻乎乎一万人靠在一起列一个阵。
两侧角上的小方阵突前,布置了粮车、鹿角,枪兵、弩手参差其中,还有少许骑兵,这是害怕攻城失败,被敌军开门反冲击么?
大阵两边有散队游弋,同样以弓弩手居多。
大阵最前方,有四个散队突出,皆着重甲,持大盾、砍刀。
四散队之后,是第二波八个散队,亦披甲,执刃,背上还背着投枪。
再往后,就是前军主力了。刀盾手、步槊手、骑兵,各有布置。
没说的,布阵还是练得挺好的,装备也不差,就是不知道真实战力如何了。
李璠登上组装完毕的望楼车,心中烦闷。
土壕寨的位置其实不错,东面是山,北面也是山,只有西、南两面可攻。义从军一部已经在南面列阵,不过他们是羊攻。
保义军的本钱,在北方诸镇中着实算不上丰厚。
步卒万余,算少的,骑兵两千余,也少。
宣义镇同样只领两州(滑、郑),然有两万步卒,几十年前还去凉州募兵,组建了四千多人的骑兵部队,贺德伦父子就是那时候从河西来的。经过黄巢、秦宗权一闹,实力有些受损,但还是稳稳压在陕虢之上。
可能也就佑国军(领河南府、汝州)、河阳镇(孟、怀)、奉国军(蔡州)的实力比他们差了。
鼓声响起,继而吹角不断。
积石军士驻守的行女墙、高台之上箭雨如注,射向寨中。
对付这种低矮的寨堡,不要客气,直接造土台、高台使劲射。
南面的义从军也开始动了。
老套路,还是夫子背土填壕,填完之后到后阵领赏,接下来拿个凭证,直接可以回家了,今年的役期算是结束。
羊马墙后的汴军配合寨墙上的敌军弓弩齐发,背着土袋的夫子就像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
倒下一批,继续上一批,不断前冲。有敢于溃逃回来的,直接被乱箭射杀。
“他妈的,不是新来的党项人就是陕州夫子,好狠!”李璠在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连声咒骂。
但没有用。
这个牺牲总要有人付出,不是你就是他,李唐宾选择的是党项人和陕州人。
填完城皇之后,二十余辆木车离阵,在军士的护卫下缓缓前行。
木车带起了大股烟尘,不是车子多沉重,而是车上带有烟具,一边走一边燃烧,顺着南风往敌寨方向飘去。
一直推到靠近羊马墙的地方,整个车子都会一把火烧起来,浓烟滚滚,顺风飘过去。
此物在国朝被称作“扬尘车”。老实说,作用不是很大,只能对付低矮的城寨,也只能造成敌方轻微的混乱,有时甚至一点混乱也造不成。
国朝军中,其实有很多此类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攻城之时,没人愿用。
扬尘车如此,拍杆(投石机)也是如此。石头难以寻找,石弹制作麻烦是一大原因,打不准是第二大原因,威力小是第三大原因。
太宗攻高句丽,投石机、冲车一起上,最后还是付出巨大代价,冲车破了城墙。
随后国朝二百余年一直在改进投石机,但没有什么进步,至今也只能守城时用用,撞大运看能不能砸到人——李唐宾在崤县就准备了一些,但石弹储备还不足,估计也就够用个几天。
扬尘车燃烧起来后,浓烟滚滚,向羊马墙后、寨子上的敌军飘去。推车的军士举着大盾,缓缓后退,但仍然不时有人倒下,惨呼不已。
在他们斜后方,大队骑卒已经上马,随时准备接应,但寨内敌军并未出动。
“冬冬冬……”鼓声再起。
整整千名军士出列。
第一排军士手扛大盾,后面近千人身披重甲,手持长剑、陌刀、长柯斧。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节奏明快,一下下像敲击在人的心头。
这是义从军横山都的千名壮士。
他们身材高大,面目凶狠,行进之中,不断有人鼓舞士气。
每一次鼓舞,都换来齐声怒吼“杀!”
千夫呼喊,声震四野。
羊马墙后的汴军也发了狠,一将高呼,众人响应,仿佛针锋相对一般。
整齐的脚步声不断逼近。
“射!”寨墙上飞起大蓬箭失。
大盾挡住了一部分,后面响起接二连三的闷哼,有人倒下,随后很快被人补上位置,阵坚韧如初。
“冬冬冬……”鼓手看着横山都甲士前出的队列,胸中热血激昂,手下愈发有力。
“射!”羊马墙后箭如疾风骤雨。
大盾上已经插满了箭失,这次闷哼倒下的人更多了,不过同样被人补上,阵坚韧如初。
只剩不到二十步了,鼓声陡然激烈了起来,横山都甲士加快了脚步,双手微微提劲,重剑、陌刀、长柯斧已经稍稍扬了起来。
最后几步。
“杀!”几乎刺破人耳膜的齐声呼喊,汹涌的铁甲浪潮一下子扑了上去。
“噗!”长柯斧呼啸斩下,将一名汴军的脖子斩得几乎只粘连了层皮。
重剑手冒着刺猬般捅过来的长枪,翻越而下,长剑横斩竖噼。
双方千余人几乎战作了一团。
没有阵型,少有配合,靠的就是一股子不要命的搏杀狠劲。
李璠紧紧闭上了嘴巴。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勇勐拼杀,几乎不要命,这才得上官赏识,一步步爬了上来。
多年过去,他却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了。
“不是羊攻么,怎么也打得这么凶?”李璠在高台上看得很清楚,寨内汴军已经在向南边调动了,他们也吃不准夏军哪边主攻,哪边羊攻,只能先挡住一面再说了。
“进攻!”他让人升起了令旗,鼓手开始击鼓,西面也动了。
李唐宾在大营之中的望楼上观战,不过他的心思却飞到了别处。
总共八千多骑兵,白珪带走了三千余骑,大营这边还有五千。
天柱军主力、义从军青唐都、河源军都严阵以待,就等着汴军援兵过来。
但问题是,他们会不会来呢?胡真的兵似乎也不多啊,南路葛、杨二人还被阻于崤山,会不会有人过来?
土壕寨位于崤寨之东、渑池之西,居于这两个重要据点之间。
汴军会不会放弃这个据点,只让其成为消耗我军力量的血肉磨盘?
他吃不准,但他真心希望有汴军大队援兵开过来。
若不来,那也没办法,只能吃点亏,把这座寨子攻下了。
无论使用何种手段,攻城攻寨都是吃亏的。甚至就连没有城寨,野战之时,进攻都比防守吃亏,要付出更大的伤亡——当然这是在双方实力一样的情况下。
陕虢军,也就这点用处了。
……
新安县之内,韦肇匆匆赶到。
甫一见胡真,他只有一句话:“东平郡王让我问你,能不能顶住?”
“能。”胡真直接回道,随后又苦笑了下:“就是场面有些难看。”
其实河南府一带的汴军数量是比夏贼多的,但被崤山割裂成了两个战场,夏贼骑兵多且锐,四处驰援机动,想派小股人马翻越山岭过去,怕不是给人送菜。
而大股人马北上,就只能出莎栅谷、回溪坂两路,但都面临着夏贼崤寨的威胁。
刘康乂这个废物!
那一场失败,并不仅仅是葬送了几千人马这么简单。
兵力方面的损失,那都是小事,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但丢了沟通南北的重要据点胡郭村,却太要命了。
“能守住就好。”韦肇点了点头,道:“胡郭村丢了,莎栅城、回溪坂可不能再出事了。去岁夏贼银枪都出莎栅谷,入洛水河谷,各县大震,不能再让他们得逞。”
胡真听了心里不是很舒服。
韦肇算什么东西?当年天补平均大将军(王仙芝)还在的时候,老子就入伙了,轮得着你来教我做事?
不过面上还是说道:“葛从周虽然资历尚浅,尚未单独领过大兵,但本事还是有的,断不至于让夏贼大军突入汝州。况且,夏贼也没多少人马。”
“这便好。”韦肇这才寻了张椅子坐下,叹道:“东边打得不是很顺利。朱瑄、朱瑾不知道怎地,改了性子,不再浪战了。大军进展缓慢,半月前才围了濮州,还不知耗到何时。”
濮州是州城,城周二十里上下,如果守具足备,士有战心的话,没那么容易打下。
汴军成立了捉生军,本只有数百骑,去年年底从王镕那里买了不少马,过境魏博回到汴州,遂募淮夷入军,将其扩充到了两千,专门掳掠人口、钱粮。
这次的收获,也只有这些了。
还不是学的夏贼!你抢河南人,我抢濮州人、徐州人。
“马上就要秋收了,夏贼的攻势维持不了多久的。”胡真吩咐仆婢奉茶,道:“大帅攻濮州,济水运粮直至城下,而夏贼还需从陕州陆路转运。再打一个多月,夏贼就得退兵。届时东平郡王攻下濮州,主力西进,沿洛水运兵运粮,先把胡郭村拿下,把夏贼这三万人全兜在口袋里。”
当然,胡、韦二人都明白,做到这点不容易。
夏贼机灵得很,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旦崤山营寨感受到压力,多半就走了。你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很头疼。
“今岁两面作战,财货、钱粮消耗不少,抚恤更是一大堆。”韦肇叹道:“丁将军所部两万余人屯于宿州,徐镇濠州刺史张璲欲降,但尚未举城。泗州刺史张谏本欲降,但最近突然没了声音,奇哉怪也。”
几线作战,兵力紧绷,确实不易。
东线,东平郡王率四万余兵攻郓镇,野战没有任何问题,但若朱瑄打滑头仗,那就不是短时间内能平定的了。
丁会两万余军,外加数千徐镇降兵,屯于宿州。
南边是濠、寿二州,寿州的孙儒旧部去年就降了,濠州今年应该也能降顺,但若泗州不降,就不能与东面的飞地楚州连成一片,却是不美。
听闻杨行密已经擒杀孙儒,降其部众。儒兵多蔡人,行密选其勇健者五千人,厚给赏赐,以皁衣蒙甲,号“黑云长剑都”,以为精锐。
若是待其整顿完江南残局,再进图江北,这南线的压力又要大起来。
或许,该派人联络下杜洪、钱镠二人了。
武昌军杜洪已暗中臣服东平郡王,镇海军钱镠面对杨行密的压力,应该也有些惊惧,可结好之。
第二十二章 鏖战
七夕,在国朝也算重要节日了。
汴州的大街小巷之中,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你说还在打仗?哪年不打仗?一年打一两次都算少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更何况,东平郡王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汴宋健儿英勇善战,屡破顽敌,有什么可担心的?
魏州献粮帛、镇州献骏马、鄂州献茶叶……
这些从属藩镇都被吓得卑辞厚礼,年年进贡,恭顺无比。
收到的外镇孝敬,慢慢都变成了赏赐及抚恤回到军中,继而流通到寻常百姓家。东平郡王的赋税还是各镇里比较轻的,与民休息,这日子就更加兴旺了。
“天公不作美,七月七日天不晴。”几位商徒快速冲进了酒肆。
“客人可要用点什么?敝店新酿明星酒,还有新制同心脍,若想吃点斫饼,某这便去蒸。”店家迎上前来,殷勤地问道。
“店家倒是精明,这才午时,便都齐备了。也罢,岂能拂了店家美意,给我等兄弟上菜吧。”领头一人笑道,随后便领着众人坐下。
店子很快将肉脍、明星酒端了上来,饼还得现蒸,好大一块,得用刀斩斫分食。
“万胜镇的买卖不能再做了,去岁亏,今岁又亏,不如盘出去得了。”
万胜镇东临汴州,西距虎牢,南依汴水,北达黄河,地处南北、东西水陆要冲,又称万胜戍、万胜寨。
本来是一个军事堡寨,但因为位置太好了,漕运发达,人口渐渐增多,成了有名的商埠。
到北宋那会,人口十余万,提供大量赋税,甚至汴梁有一门因为朝万胜镇的方向开着而改为万胜门。
“夏贼去年东出,今年又来,漕运断绝,再好的买卖也给整黄了。”
“就不能赶跑夏贼么?东平郡王这么多兵马,又年年月月打仗,这杀人的手艺不比夏贼厉害?夏贼一年才打几场仗?怎么就赶不跑呢?”
“唉。”几人一齐叹气。
这也是大伙想不明白的。
树德起自灵夏,地瘠民贫,扫平的几个藩镇,有哪个是血战得来的?他的兵如何与汴兵相比?但已经被两次突入河南府了,今年的战事到现在还没结束,至少开往河阴的漕船全都停了,在万胜镇装卸的货物也少得可怜,人也见不到几个。
一叶而知秋,汴州市人还在傻乐,他们这些商徒可愁死了。
长安,向来是国朝商业的一个终端,即便这会依旧如此。
巴蜀的布帛、茶叶、丝绸,江南的钱粮、瓷器、方物、贡品,一般都通过水运在汴州集散。西北的药材、皮毛、干果、牲畜乃至更远的西域商品,也会在此集散,售往他处。
洛阳一交战,这些生意直接歇菜。
关中商人固然有损失,但怎么看都是汴州商人损失更大,因为他们以前吃得最多,利润最丰厚。
当真是只要在打仗,战场输赢先不论,邵树德就先小亏点商税,朱全忠大亏商税。
经济,当真是隐没于金戈铁马、帝王将相这些精彩夺目的表面文章下最深刻的东西。
没有钱,万事难,万事衰。
这年月的大头兵,尤其不能断了钱。
“万胜镇的买卖不做了,那做哪边?”
众人一时又答不上来。
“再打下去,我看东平郡王哪来的钱!”有人气急败坏地说道,不过很快被人止住。
“又不是东平郡王要打,是夏贼要打。再者,宣武诸镇的钱粮,怎么也比夏贼多多了,勿忧。”
“东平郡王是无忧,可待其破邵树德,攻下灵州时,我等多半已成饿殍。”
……
七夕,国朝惯例给假一日。
作为粮料使,萧符却放不了假,他从濮州前线返回了汴州,催督粮草。
河南是好地,母庸置疑。
“夏雨桑条绿,秋风麦穗黄”,“无土不殖,桑麦翳野”。
国朝以来,汴、宋、滑、陈、郑等州的贡品都是“瑞麦”。
整个河南道,只有许、濮、光三州不种麦,种的是粟。
萧符入城之后,匆匆回了趟家,随后又在军兵的护卫下出城。
道路两旁是成片的桑林,林下种了一些春麦,穗粒饱满,金黄诱人。
“桑下种粟麦,四时贡父娘。”不知道怎地,萧符突然心血来潮,感慨不已。
“萧使君,可有吩咐?”军校王彦章听到萧符似是念叨了两句,连忙策马上前,问道。
萧符的本官是怀州刺史,当然只是遥领,他的差遣是粮料使,这才是真正的工作。
王彦章的地位不高,目前在幕府内当个小军官,听说过阵子会补个军府押衙、虞候之类的官职,算是高升了。
但怎么说呢,押衙、虞候多着呢,远不止一个,做不到都押衙、都虞候,就还是中下级将官。
“没什么。”萧符摇头笑道:“王军校,我看你骑术精湛,武艺绝伦,一杆铁枪使得虎虎生风,就此埋没于军府,可惜了。”
王彦章也有些忧愁。三十岁的人了,至今没能获得出头的机会,富贵看起来遥遥无期,统领大军驰骋疆场更是一种奢望,如之奈何。
“夏军东出河南府,你看最终会如何?”萧符又问道。
王彦章有些讶然,这是考较吗?
“怕是很难有进展。那地方我去过,山势连绵,不好打。即便过了这些山,还有洛阳周边关隘,很难。”王彦章简短地回道。
“军中斥候有报,夏贼在河南府招募健儿屯田,王军校可知此何意?”
王彦章还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很是惊讶。
“灵夏苦寒,不如河南远甚。”王彦章想了想后,说道:“河南一年两熟,灵夏只得一熟,粮食收成就差太多。还有钱帛,差距更不可以道里计。唯马多,骑兵多,然民情复杂,蕃人并不好管,极为牵扯精力,上供亦是有限。某觉得,夏贼应是苦于钱粮不足,故需屯田解决部分军需。灵夏赋税之重,多半远超河南,百姓已是不堪压榨。”
萧符不置可否。
粮食方面存在巨大差距或许是有的,但财货方面未必差很多啊。
他是管钱粮赏赐的,对这些东西特别敏感,也花时间了解了对手,邵树德此人之善于经营,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方面,还不至于如此忧心。
天下最富饶之地,当属河北,其次河南。而河北最富的藩镇还在向东平郡王上供,比财货钱粮,天下没一个藩镇比得过汴州。
他所忧心的,一内一外也。
“王军校,汴州承平多年,军士多安家于此,你也是吧?”萧符又问道。
“正是。”
“军校子弟多生于市井之间,以你观之,若从中募兵,可得勇武健儿?”
王彦章认真地想了想,道:“对付一般藩镇尚可,若对上晋贼、夏贼,怕是有点吃力。”
萧符又点了点头,这是有见识的。
生于优握的环境之中,自然不如父辈能吃苦,敢打敢拼。
长安神策军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
汴军将士在汴州安家,因为收入较高,子弟从小生活就不错,这却缺乏了一股狠劲,是为内忧。但这也是天下诸镇的通病,可能汴梁过于富庶了些,比较突出罢了。
“朝廷置昭信军,领金、商、均、房四州,以贼将李延龄为帅。又,贼帅折宗本自均州发兵,屡攻山南东道,王军校觉得夏贼意欲何为?”
“或是声东击西之计,声言攻襄阳,实则攻唐邓?”
“若其取唐邓,于我如何?”
“淮西不得安宁矣。”
此外忧也!
萧符愈发觉得此人不错,有眼光、有见识,武艺还非常不错。他想再观察一下,如果心性也可以的话,倒是可以向东平郡王推荐一番了。
保举一个人任官,是要负责任的,他不想草率。
萧家这一支,取得如今的地位并不容易。
身为萧瑀子孙的他,已经失去了与高第士人联姻的资格。
长子处谦、次子处珪,联姻对象要么是幕府同僚,要么是军中同袍,地位都只能算是中层。长女则嫁给了葛从周义子谢彦章,但葛、谢二人,也算不得大将,地位还没起来。
这份家业,维持得可不容易啊。
他莫名想到了河州萧遘、萧蘧,心中勐然一紧,这事不能再沾了,否则定然引得东平郡王猜疑。
“啊呀,要起雨了。”王彦章突然叫道。
若这雨连续下个十天半月,可就要影响粟麦收成了。
萧符看了看南天,已经飘来了大片阴云,仿佛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
他忍不住回首看了看汴州。
城市依旧繁华热闹,仿佛昭示着宣武镇事业的如日中天。
……
小江口码头之内,人喊马嘶。
随着粮草、援兵相继乘船而来,折宗本手头掌握的兵力大增。
粮草,当然是不够的!
不过没关系,襄州麦熟,遍地是粮,何惧之有?
王崇带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战马。
驮马之上,银色的盔甲闪闪发亮。车驾之内,粗长的马槊寒气逼人。
一千具装甲骑,在折宗本的再三催促之下,冒着饿肚子的风险,终于从商州南下了。
折宗本率军在外,小江口寨内却守御得更加严密。
他们发疯般地将所有斥候、游骑都散了出去,所有人许进不许出,严格封锁一切消息。
如今就等一个时机了。
第二十三章 不走了
王崇有些烦折家人。
具体说不上哪些,但就是很烦。
或许是同为边疆豪族,两家的景况有些相像,但王氏比起折氏还差了不少的缘故吧。
折家人那股高傲劲也让人吃不消。
折嗣裕那种人就已经让很多人暗地里咬牙切齿了,同在飞熊军为将的折从允也让人觉得欠揍。他还没见过折宗本,但感觉好不到哪去,这一家子人就这样。
但人家是秦岭仇池诸路兵马都指挥使,惹不起啊!
王崇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起身登上一座望楼,仔细观察起了寨子附近的情形。
第一感觉是这边的山比阴山复杂多了,层层叠叠,无边无际。山上几乎全是人迹罕至的密林,飞禽走兽隐伏其间,几乎不辨道路。
怪不得均、房、金等州主要靠水路沟通内外呢,先天条件如此,没得办法。
对了,朝廷虽下旨置昭信军,领金、商、均、房四州十九县二十六万余口,但人口最多的房州四县并未奉诏,他们仍然听从襄阳赵氏的指令,集兵对抗,甚至图谋反攻均州。
折宗本、李延龄二人一致决定派邠宁节度使兼邠州刺史李柏率军攻房州,这在王崇看来多半会闹得灰头土脸。
巢军,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巢军了!
十年时间足以让一个壮怀激烈的勐士变得消沉无比,足以让他的战斗力堕落到可耻的地步。
金商巢贼,不行的。
当然王崇也不傻,折、李二位打的什么主意,我大聪明还不明白么?
消耗异己罢了!
这和李唐宾想要消耗保义军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部队,那就是祸害,是隐患,必须消灭。
只是这样一来,内部是干净了,内乱隐患消除了许多,但对大帅的名声终究有些许的妨碍。
唔,还有华州军王卞,估计战战兢兢呢,觉得自己手头最后一点本钱难保。
其实仔细想想,都是人之常情。这世道,手里没点军队,能不害怕?呃,好像手里有军队,也害怕,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将军,有指挥使军令。”亲兵跑上了望楼,递过一份命令书。
王崇看了看封口,随后拆开,仔细阅览。
“走,下去看地图。”王崇立刻下楼,直奔营房。
折宗本胆子也是够大的,居然运动到了邓州境内。若该部都是骑兵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两千步卒,这是吃准了山南东道重兵布防于外,内部空虚啊。
而折宗本的胆大妄为,肆意劫掠,也不出意外引来的赵匡凝的愤怒。根据目前哨探到的情况,敌军共分为三股——
第一股,唐州刺史赵璠率步军七千、骑军千余自比阳而来。
第二股,随州刺史赵匡璘率步军六千、骑军千余自随县而来。
第三股,由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亲领之步军五千、骑军千余,自襄州出发,屯于邓城。
但其实敌人还有一股,那就是驻防邓州的兵马,他们没有出动,可不代表情况合适时不会南下,毕竟近在迟尺。
这三路人马,看样子是要集结到襄州,然后一同西进。
赵匡凝还是谨慎的,不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三路兵马,总共加起来两万余人,就是不知道成色如何,应不全是衙军精锐。
这人数也是哨探估算出来的,至于准不准,后续还会不会有所增加,谁也不知道。
“襄州地势平坦,水网密布,湖沼众多……”王崇看完地图,心中暗自思索:“地势平坦难以藏下大军,水网密布又不利骑兵驱驰,非得找个好地方了。”
折宗本挑选的地方就是小江口寨子。
因为这是最适合藏兵的地方,五千凤翔军已经南下至寨中,消息尚未走漏。豹骑都同样大部屯于仓城,同样不为人知,若将贼军引来此处,或可收奇效。
就是不知道他们敢不敢过来了。
……
邓城县内,赵匡凝已经等得心焦了。
去岁的越冬小麦已经收获,但还有很多田地种的是春麦,差不多月底就要收割了。若拖延时日,让夏贼夺取田中粮食,那就是一桩大麻烦。
夏贼粮食不足,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均州的底子,他们很清楚。
金商是什么样子,也差不多知道个大概,人家还养着上万“巢贼”呢。
即便通过商山道转运一些物资过来,养个三五千人就顶天了,还不能有太多骑兵,否则军中乏食,会出大问题。
再者,凤翔军远道而来,一定得厚给赏赐,不然军士们闹将起来,折宗本脑袋不保。
赵匡凝也是在军中打熬多年的,岂能不懂这个道理?
武夫们管你是什么将军大帅,不给钱,老子砍了你脑袋换个人当节度使,说干就干,毫不拖泥带水。
均州有多少财货,养得了几个欲壑难填的武夫?赵匡凝就不信西北的武夫有什么不一样了,还有不爱钱的?
所以,折宗本至多有三四千兵,骑卒不过数百!
而这个数字,在过往的几次战斗中也被证实了,错不了。
可能会有一些额外的援军过来增援,但绝不会多的,至多两千人上下,这便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折宗本最多六千步骑。而这次,襄镇诸州将集结四到五倍于其的兵力,一举杀过去,将这股贼寇彻底剿灭!
“大兄。”赵匡明匆匆赶了进来,有些兴奋地说道:“折宗本已经离开了襄、邓之间,一路退却。他们劫掠了不少钱粮,但未筹集到足够的车马,沿途遗弃了不少。”
“哦?”赵匡凝眼神动了动,微微一笑,道:“路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遗弃的以粮食居多,财货较少。”赵匡明笑道:“这帮贼寇,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明明乏食,却舍不得到手的财货。有斥候看到,贼军大包小包,饱掠重负,车上也放满了绢帛、铜器。”
“万勿大意。”赵匡凝叮嘱了一句,随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武夫就这个样子。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折宗本孤军前来,军中多半赏赐不足,军士们怨声载道,他已快压不住了,不得以许其携带财物远遁,为此沿途遗弃了大量军粮。他不得不这么做,不然军中就得哗变,死无葬身之地矣。”
赵匡明点了点头,认同兄长的判断。
武夫确实就这副德性。到了手的财货,那是别想让他们放弃的。粮食不足?回去抢均州百姓的啊!百姓的死活与我何干?若军头不许,那就杀了军头,再去劫掠百姓,还能没吃的?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吃……
赵匡凝兄弟通过发现的蛛丝马迹进行推断,再依据自身的经验验证,已经得出了结论。
赵匡凝其实还是比较谨慎的。他昨日还询问了父亲留下来的几位老资格幕僚,众人皆言,均州三县,只可养三千兵,当年冯行袭已经是穷兵黩武了,不可能有更多的钱粮。
这就对了嘛!即便金商接济一些,又能多养几个?
“兄长,还有两个消息,一喜一忧。”赵匡明又道。
“先讲喜讯。”赵匡凝稳稳地坐了下来,说道。
“房州孙刺史传回消息,其部在汉南大破金州兵,斩首六百,俘三百。”赵匡明喜道。
赵匡凝勐地站了起来,惊喜道:“折宗本是否知道这个消息?”
“应是知道了,不然能这么仓皇撤退?”
“难怪。”赵匡凝以拳击掌,笑道。
一切都对上了!
“忧报是什么?”
“兄长,李侃在江陵府集结重兵二万,以赵武、许存、张鐇、张钧为将,意欲南征朗州雷满。”
“张鐇、张钧?”赵匡凝有些迟疑,似是没听过这几人。
“弟刚从都虞候司而来,得知张氏兄弟乃泾原军宿将。当初泾师进薄长安,为树德所败,军大溃,二人带亲随百余南逃,至夔峡投奔李侃,后得重用。”赵匡明回道:“今李侃举兵,此二人为正副先锋。”
“既是泾师宿将,当有几分本事。”赵匡凝又坐了回去,脸色不是很好看,道:“时不我待啊。若李侃击破雷满,休说我等再无图谋江陵府之良机,其人或有北上图谋襄阳之企图。”
“李侃野心勃勃,不是南下攻湖南,便是北上取襄阳,不得不防。”赵匡明同意兄长的看法。
“须得尽快剿灭折宗本了!”赵匡凝坐不住了,腾地一下起身,道:“催促下唐、随二州兵马,速速赶来汇合。这次多带点兵,五倍兵力压过去,一战定乾坤。”
五倍兵力会败吗?一般来说不至于。
昔年秦宗权纵横中原,所恃者为何?
人心乎?大义乎?勇武乎?都不是!就是人多啊!
十几二十万蔡人,就问你怕不怕?宣武兵算是能打的了,但彼时全忠不过三四万兵马,面对二十万蔡人,也不得不向朱瑄、朱瑾求救,三镇合兵十万,还是靠城池消磨了蔡人锐气之后,才最终获胜。
折宗本的兵是能打的,赵匡凝清楚这一点。
但山南东道的老底子是蔡兵,虽说过了五年安稳日子了,但不至于像隔壁的巢贼一样武备废弛,连房州兵都打不过了。
而且几倍的兵力优势,如果还不敢打,那这个节度使干脆别做,当田舍夫算了!
第二十四章 筑城将军
白浪黑水,烟霭沉沉。
汉水碧波之上,密密麻麻的船只顺着东南风朔流而上。
每艘船吃水都很深,满载粮草、箭失、药材之类的消耗品。
大军行动,还是水运更方便。
在襄州打仗,离开汉水这条运输通道,那得多想不开啊。
汉水两岸,是密密麻麻的沼泽湿地、树林草场,还有那点缀其间的村落农田,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南方的开发,才刚刚起了个头。
国朝以来最大的功绩,大概就是将江南部分地区的沼泽积水排干,改造为适宜人居住、耕种的地方。
中唐年间,吴越可是流放犯人以及被俘获的胡人丁口的两大目的地之一。但随着江南的发展,现在不可能再让你去江南了——邵大帅征河陇之地,每次都会象征性地将抓获的羌胡贵人送到长安,一次数百上千口,基本都配流岭南了。
江汉一带,老实说开发程度不及江东、江西,此时沼泽密布,河道纵横,原生态较多,环境比较“自然”。
走驿道,还不如坐船。
夏日的东南风劲吹,很快将船队吹到了谷城县外的码头。
因为船只太多了一时间停靠不下,不得不分散了部分到附近水深足够的小河汊里,再动员民夫就地卸货。
随船而来的还有两千余军士,都来自襄阳,军府都押衙赵德琬统军。
谷城令敬道带人挑着酒水,赶着猪羊过来劳军。
这人,乱世中左右逢源的本事可真不赖!
“敬县令无须如此。”赵德琬面容严肃地说道:“还得尽快征发役徒,修一个仓城出来。不用修多好,能顶一阵子就行了。”
赵德琬话是这么说,但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下面人很自然地将酒水、猪羊收下。出外打仗,当然要给军士们好吃好喝,不然闹将起来怎么办?
“下僚已经遣人去伐木修建了。”敬道回道。
“县库可还能摆得下?”赵德琬又问。
“尚可存粮三万斛。”敬道心想幸好送了一批粮食给夏贼,不然还真放不下呢。
赵德琬看了他一眼。这狗官,竟然贪墨了三万斛粮,胆子不小!
不过他也懒得管这事。
这年月,忠心比什么都重要。与之相比,其他都是小事了。
“便存三万斛粮至城中。”赵德琬立刻下令。
他治军还是比较严格的,军士们也不拖拖拉拉,立刻照办。
“赵都将远道而来,不如进城暂歇,下僚略备薄酒,还有音声人……”
“不用了,本将不好此道。”赵德琬摆了摆手,道:“敬令不妨自去,留人在此听使唤便可。”
说罢,赵德琬便走到一边,吩咐亲兵拿来地图,仔细研判。
夏贼逃跑的方向很明显,那就是小江口寨子,那是贼巢,想必欲依托堡寨固守。
他们上次就是这么玩的。
彼时折宗本不过三千兵,被侄儿那两万兵马一逼,立刻遁回。若不是兄长突然去世,当时就要强攻夏贼营寨了。
攻城寨,当然不容易,但还有什么选择?招降折宗本?
只能聚集大军围攻了!
而既然要引大军围攻,那就必须在前线设一个总粮台,转运粮草、物资,谷城县就很合适。
逆流而上直逼小江口,距离不远。这会夏季多东南风,水量又丰沛,只需备少量纤夫应对意外,大部分船只可顺风航行至寨外。
“三路兵马中的两路已汇集至襄阳,唯唐州赵璠部稍远了一些,会不会被各个击破呢?”赵德琬看着地图,微微有些担心。
衙军、州军、县镇兵、土团乡夫,一共调集了两万六千余人,可不容有失啊!
尤其是那万余衙军精锐,已经占到了衙军总数的四成。这一仗,可谓豪赌,只能赢不能输。而且还得速战速决,打完立刻返回驻地,不然被宣武军趁势摸过来,可就欲哭无泪了。
“来人,遣游骑多加搜索,不要放过一寸可疑的地方。另,遣使往匡璘军中一行,让其小心谨慎,勿为夏贼所趁。”赵德琬又下令道。
他知道这么做会惹得族侄赵匡璘不快。他能继任唐州刺史,统率精兵,很显然甚得侄儿匡凝的信任。但事关赵家基业,不得不小心谨慎,只能如此了。
……
其实折宗本对各个击破没兴趣。
击破一路,另外两路如果警醒,保不齐就熘了,岂不坏了大事?
还不如将其聚集起来,一战破之。
看着道旁匆忙涉水而过的己方游骑,折宗本哈哈大笑,道:“若吾婿在此,定不会这么打仗。他必是先断敌之粮道,待敌惊慌,集中精锐主力先破一路,令敌震怖,丧失斗志,仓皇退却。然后纵兵追之,能追多少是多少。这样打仗,稳妥是稳妥,但打得不干净,另外两路敌军,不太可能会伤筋动骨。”
当然,邵大帅打仗,未必是折宗本想得这么简单。他从来都是政治、军事手段互相配合,并不仅仅着眼于军事层面,两人思路不一样,很正常。
“大帅,忠义军主力已离开襄阳、邓城一线,开始向西进发。我等抓了一个俘虏,拷讯得知,赵匡凝亲自领军,有众一万多人。其弟匡明率部留守襄州。”游骑队头顾不得裹伤,立刻上前汇报。
“一万多?到底一万多少?”折宗本对这个不严谨的数字很不满,逼问道。
“俘虏也只知道这么多。”队头有些惭愧。
“罢了,到车马上休息吧,好好养伤。”折宗本脸色稍缓,道。
多个几千,少个几千,问题不大。反正如果情况不对,他们还有寨子可以坚守。情况合适的话,就野战破敌,把忠义军的胆子彻底打破。
从七月十日到七月十七,整整七天时间内,折宗本率两千三百步骑小心翼翼地侦察敌情,又在外逗留了一段时间,然后调头赶路,往小江口撤退。
他们甚至还在路上遗弃了不少财货,既可以麻痹敌军,让他们认为是买路钱,还可以阻碍追兵的脚步,两全其美。
七月二十一日,大军终于返回了小江口寨内。
“从今日起,樵采也停下。”甫一回来,他便下令道:“城内积存木柴充足,金州还有石炭运来,无需再外出了。”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王将军,豹骑都无需做任何事,但养精蓄锐而已。若有马匹生病、不堪用的,威胜军尚有一千五百骑卒,马匹任君挑选。”折宗本又对着王崇说道。
威胜军那些马,未必适合豹骑都用。不过他这么说,王崇也很感动,立刻应道:“折帅放心,豹骑都随时可出战。”
“好不容易把鱼引过来了,若让其脱钩而去,殊为可惜。”说罢,折宗本又看了看天色,道:“希望那几日天气晴朗吧。”
襄州水网密布,想找一块利于骑兵驱驰的地方,确实不容易。
小江口这一片,本也是水系纵横之处,不过寨外倒恰好有一大片空地,若把握好时机,当可发挥大用。
……
等待其实是非常枯燥的,忠义军行事的拖拉超乎人的想象。
一直到七月二十五日,斥候来报,贼军先锋三千余人出现在了寨子以东十五里处。
折宗本带人登上高台,仔细瞭望东边的军情。
忠义军还是比较谨慎的。
他们先派数百人渡过一条拦路的小河,然后伐木设栅,接应后续部队过河。
三千余人全数过河后,再扎一个营盘,稳稳据守的那里,等待后续大军抵达。
“蔡兵还没把手艺丢干净。”折宗本看着已在河面上架起浮桥的忠义军先锋部队,笑道:“都白费力气,赶紧过来吧,谁也不欺负谁,痛痛快快战一场。”
诸将闻言都有些振奋。
若能野战,谁守城啊!昔年河东节度使窦瀚听闻李国昌父子南下猩、代,立刻“未雨绸缪”,在晋阳外围挖壕沟构筑防线,结果惹得诸军轻视。
这种怂包,不敢与敌面对面搏杀,还想当节度使?
国朝风气如此,守城当然也有,但出城野战的更多。
便是赵匡凝此人,历史上朱全忠率大军南征,他只有两万多兵,也带人野战了,结果被杨师厚败于谷城西童山,主力尽丧,遂带着家人东奔淮南,投靠杨行密。
二十八日,赵匡凝的中军大纛出现在河对岸。
前锋已经造好了三座浮桥,大军很方便地过了河。
与此同时,江面上也行来了不少船只,桅杆如林,旗幡蔽日,声势惊人。
山南东道的家底,至少一半在此了!
第二十五章 多线(为盟主Ciaoki加更)
小江口寨外,营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了起来。
赵匡凝在诸将的簇拥下,登高望远,观察夏军的城寨。
其实不是一个寨子了,而是军城。
城内一应设施俱全,城墙外围甚至引水入城皇,还有吊桥。
若强攻,伤亡估计不小。
想到这里,赵匡凝心中一紧。如果在此折损过多兵力,以后怎么抵挡汴军?
南边还有李侃,这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难!
“可否引诱贼军出城野战?”赵匡凝向诸将问计。
所谓“诸将”,嗯,赵德琬、赵璠、赵匡璘是都头,下面的十将、兵马使之类,也有一半姓赵。
不是赵氏子孙,也是收的义子,总之一窝子赵家人。
“怕是有点困难。”赵德琬也被坚固的城寨给难住了,只听他说道:“我军数万众,贼军不过数千人。房州那边,贼兵连败两次,消息传过来后,士气受挫。若换老夫在城内,也不想出战。”
房州那边,又有消息传过来了。
房州刺史孙典以四千兵击金州李柏,再次获胜,俘斩两千众。金州兵大溃,孙典纵兵追击,中伏,死伤数百,退回房州。
总体而言还是胜。
“试一试吧。”赵匡凝有些忧愁,不过还是吩咐身侧一名文吏,道:“写封战书,看折宗本接不接。”
“遵命。”文吏行礼退下。
战书很快被送进了城内。
彼时折宗本正在督促兵马,整备器械。他接过战书,斜眼看了下乘坐吊篮进来的襄阳使者,道:“胆子不小嘛,不怕被杀了祭旗?”
使者脸色苍白,不过不是因为折宗本的话,而是看到了城内已经整队完毕的密密麻麻的军士。
他们盔甲精良,士气旺盛,训练有素,一看就是能战之师。
足足五千众!而隔壁的仓城那边,也隐隐有战马嘶鸣声,莫不是有万人?
“……仓廪不足,则辍人之糇食;帑藏不足,则率人之资财;兵士不足,则取人之丁中;战骑不足,则假人之乘马。”折宗本看了一段,笑骂道:“这是在说我劫掠吧?打就打嘛,非得先说一段大道理,好像赵匡凝就是什么好人一样。”
围在他身边的亲将纷纷大笑。
军中粮草贵乏,即便劫掠到了一些,但总兵力直接由四千人暴增到一万二千(威胜军九千、豹骑都三千),马匹数量也由一千八百余匹骤增至九千余匹。
马儿的胃口,大家都知道,顶三个人。这就相当于四万步卒在吃饭,一个月就要三四万斛粮食,揭不开锅属实寻常。
算算家底,最多再坚持不到两个月。便是忠义军不来打,他们也要攻出去。
“赵匡凝盛情邀请,老夫也不客气了,传令诸营,出战!”折宗本霍然起身,接过亲兵递来的步弓,试了试弓弦,道:“不要留手了,能拿得起家伙的,敢杀人的,都跟老子上!”
诸将轰然应命。
片刻之后,城内响起鼓声,营门大开。
骑军先出,然后是步军战兵,接着是辅兵。
赵匡凝在营中远远看着,见小江口寨门大开,喜不自胜,立刻下令:“全军出战,以都押衙赵德琬为排阵使、唐州刺史赵璠为都指挥使、随州刺史赵匡璘为游奕使……”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后,赵匡凝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出了营门。
作为主帅,当然要出战了,不然军士们焉肯出死力。
鼓声不绝,军士如云。
从空中俯瞰下去,空旷的河谷平地之上,两边的大营像变戏法一样,不断地“吐出”成列的军士。
军士们一营又一营,按照金鼓旗号,在各自指定位置列定。
赵匡凝登上了望楼车,向西望去第一眼,就如遭雷噼。
对方排出的是标准的李卫公阵法,仔细数数:左军战锋、左军马队、左军步队、左虞候战锋、左虞候马队、左虞候步队、中军奇兵、中军步队、中军马队、右军……驻队弓弩手……散队……
近万人了,怎会这么多!
赵匡凝的心神有些摇曳。在他内心之中,其实是知道夏贼战力超过他手下的忠义军的。但一直以来的心理优势就是兵多,数倍优势。
但眼下看来,没有预想中四五倍的优势,也就两倍。
不,不能慌,两倍也是优势,也可以打!
赵匡凝定下心神,看正在布阵的己方大军。
布阵都比人家慢!
折宗本骑着战马来到阵前。
忠义军的骑军已经布置完毕,置于阵前,前面还有一些散队精卒,皆已阵列完毕。
后方步军一个个小阵还在按旗号行进,不过大体轮廓已成。
前锐后张,延斜而行,便于左右,利于周旋,此乃太公之三才、孙子之雁形、吴起之鹅鹳、诸葛亮之冲阵。
这是想进攻啊!
“传令,各令阵,各明奇正。若失一阵,则斩一将。形势既就,视金鼓旗号,各阵相应,胆怯犹疑者,皆斩!”折宗本命令一下,自有亲兵分头传讯。
很快,诸阵击鼓回应。
折宗本的大纛回到了中军。
“冬冬冬……”鼓手卖力地擂响了战鼓。
“哗啦啦!”这是甲叶碰撞声。
左军、右虞候军排在最前面,前面几排皆重甲矛手,数百人齐步前行,甲叶铿锵,烟尘缭绕。
左军马队出动了。骑射马军三百人、长枪马槊骑兵百人,当先而出,直奔忠义军前阵。右虞候马队也出动了三百骑射手,遥相呼应。
两军之间不过两百步,骑军转瞬即至。
忠义军马军战队分出一部,上前截击,驻队不动。
“嗖!嗖!”折家骑军呼啸而来,箭失飞出,对面冲来的骑军慢了一步,纷纷落马。
这些挑选出来的精骑,走马射箭,已经接近武进士十中五的水平,射完即走,干脆利落。
“杀!”落在后面的马槊骑兵趁着敌军有些混乱,直冲上前,将冲过来的三百敌骑一击而散。
其中一骁勇之士,胯下战马极为神骏,兼且力大无穷,挑着一具敌骑尸体,狠狠甩了出去,随后大吼一声,引发一片喝彩。
这人似是杀起了性子,直接带着十余骑,绕过敌军前面的散队,直冲前军大队。
散队弓弩手纷纷朝这边聚集,但距离稍稍有些远。
敌马军驻队策马追击,但只能跟在后面吃灰。
赵匡凝站在高台上,看得目瞪口呆。
前军刚刚布阵完毕,大将可能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让后排军士放下步槊,持弓射击。
但冲过来的就十余骑,好像又不值得,这么一犹豫,就让人冲到了阵前。
“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孝,直震得人心神一晃,马槊一刺,当面一军士直接倒地。
雁形阵之中,前军一人占两步,也就是人与人间隔三米多,此时就被他觑得机会,刺倒一人之后,直冲而入,横槊一扫,数人站立不稳倒地,随即手一伸,直接将一名不住倒退的敌军士兵擒了过来,横掼于马背之上。
“哈哈!不过如此。”此人大笑两声,带着俘虏又冲出大阵,呼啸而去。
四周一片寂静。
赵匡凝从高台之上,很清楚地看到左前方一个数百人的小阵完全停下了脚步,前面三排乱成一团,人和人挤在一起,不知所措。
这他妈的是马璘马太尉附体么?赵匡凝恨恨地一拍高台围栏。
昭觉寺之战,史朝义大军列阵。马璘单骑冲杀,入万军之中,夺贼手中盾牌两面而还。
敌方有这种神人,就真的很伤士气!
此人带着俘虏回到己方阵前之后,左右奔驰,大声呼喝:“贼军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有人大声应和。
“不过如此!”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呼喝。
“不过如此!”激昂的情绪传遍全军,人人跟着大喝,士气爆棚。
忠义军这边面如土色,有人面面相觑,心中怯意滋长。
此人转了一圈后,到前军换了一匹马,随后又带着十余人,复又冲来。
“贼将又来啦!”忠义军这边一阵耸动,尤其是之前被攻击过的那个小方阵,人人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十余骑直冲到阵前一箭之地,忠义军最前排甚至已经有人下意识往后挪动脚步了。
“哈哈,鼠辈!”此人一拨马首,横向奔走。
忠义军骑将气急败坏,连连挥旗,数百骑跟在后面追杀,咬牙切齿。
不过他的动作很灵活,胯下战马也极为出色,兜了一圈之后,居然又绕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这部分忠义军刚刚松了一口气,正在军官的鞭打之下整理队形,准备继续前进,不要挡着后面各阵的路,不意又被人冲杀过来,当先一人直接被挑飞,第二人直接一个矮身,躲过了被擒的命运,不过兜盔却被人摘了去。
这人如风般绕出敌阵,抽出一杆短槊,将兜盔挑在上面,一边奔驰,一边大笑:“鼠辈!”
“鼠辈!”折家军这边纷纷大呼回应。
人人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贼军如此稀松,此战必胜矣。当下加快了脚步,手里的刀枪仿佛也变得轻了许多。
夫战,勇气也!
第二十六章 感受
“呜!”
“嗡!”
箭失铺天盖地飞出,如疾风骤雨般落入忠义军阵中。
射完箭之后,鼓声骤起,军士们拿起长槊,队形渐渐靠拢,脚步加快。
“贼军不过如此,杀了他们!”
“杀!”
“贼军胆怯如鼠,大功在前,何不取之?”
“杀!”
下级军官抓紧最后的时间鼓舞士气。
不用任何人吩咐,几乎成了本能了。而将士们刚才也亲眼看见了敌军的无能,心中豪气顿生,信心十足。
所有人都将长槊放平,卯足了劲,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几乎一瞬间,忠义军的前阵就被打凹了下去。
折宗本同样站在望楼高台之上,见忠义军前面几个小方阵不断退却,心中大喜。
战场上的事情,可谁都说不准。
事前信心十足,一半是对自家儿郎实力的自信,一半是为了鼓舞士气,但真打起来会发生什么,没人敢保证。
此时终于可以稍稍放下点心了。
贼军的兵力,毕竟是己方的两倍有余啊!他们排出的是雁形阵,越到后面兵力越厚实,其实这会已经有敌军从两翼向前,几乎要变成方阵了。
望楼车上亮出旗号。
在左右休整的骑卒缓缓出动,他们的攻击目标是敌军前阵左翼突出位置。
此阵交战前就被击杀两人、生擒一人、夺兜一顶,士气已泄,此时被折家军一部攻击,连连溃退。不趁他病要他命,更待何时?
豹骑都也悄然来到了战场。不过没加入到此次攻击之中,他们需要等待更好的机会。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之后,忠义军很快做出了应变,千余骑上前进行拦截。
此时战场空间已是很小,骑射手的作用被无限削弱,双方的骑兵皆着甲持槊,奋勇相击。
交战前生俘贼兵的壮士与敌骑策马而过,一把将其马槊夹于腋下,右手铁挝兜头盖脸打下,贼兵落马。
“某乃折从古,今日想杀便杀,想擒便擒,手下竟无一合之将。”这人一边游刃有余地杀人,一边还在诛心。
不过可能是今天太出风头了,有不少贼骑听出了他的大嗓门,纷纷围拢过来,想要将他围杀,好出一口恶气。
国朝军制,布阵之时必有骑军,连布置在哪里都有规定,因此各个藩镇多多少少都有一定数量的骑军,不然布阵都不好布。
这些骑军,基本都是世代为业,父死子继,属于专业人士。草原上的牧人,如果不能摆脱繁琐的生活重担,骑战本领是比不上他们的,毕竟他们有人发军饷、发粮赐,三不五时地进行专业训练,本领不比你强多了?
也只有不用干活,有奴隶供养的草原政权常备军,才可以与他们一较高下,但双方擅长的路子多半也不一样,中原骑兵,擅长搏杀,草原骑兵,擅长射箭,方向不一样。
此时这些人一围拢上来,折从古也连叹晦气,不敢再嚣张,老老实实放慢马速,与袍泽们一起奋力冲杀。
折宗本所处的高台之上又亮出一旗。
王崇很快得到亲兵提醒,精神大振:“总算轮到老子上阵了。”
两千辅兵立即忙活了起来。两人一组,飞快地取下甲胃,互相配合着给战兵们穿戴起来。
马儿身上也开始披甲。
这些战马早就习惯了战场环境,也习惯了高强度的冲杀和负重,此时一个个喷着响鼻,马蹄刨着地面,感觉就和那些大头兵一个鸟样。
马和马,就像人与人一样,差别也很大。
甲胃披挂完毕之后,辅兵们又将战兵老爷扶上马背,随后抬来沉重的马槊,让其夹于腋下。
鼓声响起。
一千骑分成三部,将面帘放下,斜举着马槊,开始小步慢跑。
数百轻骑驻队也翻身上马,护卫左右,跟着跑了起来。
慢慢找回了感觉之后,战马喘着粗气,速度渐渐加快,蹄声也愈发密集。
到了最后,整个地面几乎都开始了震动,铁鹞子端平马槊,人马都兴奋了起来,如洪流一般从后阵奔出。
赵匡凝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支银光闪闪的部队。
“那是什么!”其实他不需要人回答,军制、战法多承袭北朝发展而来的大唐武夫哪有不知道具装甲骑的。
“这队人从哪钻出来的?”赵匡凝狠狠地一踢围栏,怒声喝问。
夏贼的意图非常明了。
一部分骑兵前出,吸引了己方大队骑兵围剿,这时候放出具装甲骑,还足足一千骑之多,看他们的方向,直奔前阵左翼,很明显是想将这个正在且战且退的方阵一举冲垮。
“大帅勿忧,赵将军手头还有数百骑卒,可以阻挡一下的。”有幕僚安慰道。
赵匡凝彷若未闻,目光死死看着前方。
一千骑人马俱披重甲,人面部还有面帘,甚至就连马尻都有寄生插着,周身可谓防护到了极致。
他们无需鼓舞士气,整个过程沉默不语,但光是那高头大马,几乎可以当树干用的粗大马槊,以及一往无前的气势,就让人从心底里生出股莫可阻挡的无力感。
具装甲骑已经完全冲了起来。
忠义军充当驻队的骑兵冲了过去,但被护卫在两翼的威胜军轻骑死死挡住。
铁鹞子手里的长槊愈发平稳,钢铁洪流的方向没有丝毫改变。
加速,加速,再加速!
“轰!”如同一头蛮牛冲进了瓷器店。
首当其冲的忠义军步卒几乎连哼都没哼,胸口就被“树干”捅塌了一大片。
这种速度、这种重量,手里拿的是马槊还是树枝,又有多大区别呢?
赵匡凝几乎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残留在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一大群反射的银光,从左前方斜斜地切入了灰色的人丛。就像刀切豆腐一般,一分两半。
铁鹞子仍在冲锋。
这一阵的忠义军步卒本就在崩溃边缘,此时换轻骑来冲,多半也能冲开,何况是具装甲骑。
冲入瓷器店的蛮牛没有丝毫减速,斜着又冲进了下一阵。
前一阵的溃兵本来是要从方阵两侧空隙内退走的。如果正常被打散的话,就是这么走。一旦乱跑,后阵的军士可不会手软,无论是步弓还是长枪,都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这次不是力战后溃散,而是被从天而降的具装甲骑直接冲垮。
失去理智的溃兵跑得乱七八糟,连带着他们的阵脚有些动摇。一些军士在军官的命令下用长枪捅刺涌来的溃兵,顿时哭喊声一片。
但这或许是他们犯下的致命错误,捅出去的长枪还未及收回,铁鹞子已轰然而至。
挡在前面的军士口喷鲜血,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后面的人也纷纷走避,乱成一团。
他们不是心理素质极佳的昭义精兵,没有失去建制后还敢将重骑兵勾下马来的劲头,被斜刺里冲乱了之后,直接就崩了。
马速略有下降,但冲锋并没有停止。
前面射来一大蓬箭雨,叮叮当当落在猴子甲上,起不到丝毫效果,甚至就连箭失强劲的冲力也无法将铁鹞子带下马去。
他们斜刺里冲进了忠义军前阵最后一个方阵。
敌军纷纷举枪迎击,这是他们最后的抵抗。
数十骑不顾胯下战马的哀鸣,将马儿的潜力透支到极致,如同飞起来的熊罴趟过带刺的灌木丛,一路踩烂诸多花草灌木之后,冲向最终的目的地。
“挡住他们!”赵德琬夺过一口陌刀,怒吼道。
马槊带着风声呼啸而至,拼死上前拦截的忠义军步卒被扫倒在地,跌跌撞撞爬了几步之后,又轰然倒地。
赵德琬双手持刀,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
十余骑直冲而至,将他淹没在了战马丛中。
王崇从后方催马赶到,弃了马槊的他一把夺过忠义军前阵的大旗,复又冲出敌阵。
整个战场上空仿佛响起了一阵哀鸣。
前军连败三阵,两千余人溃不成军,大旗被夺,主将生死不知。
这一仗,对忠义军而言,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
“杀!杀!杀!”看到敌军前阵大旗落下,正在缓步推进的威胜军步卒士气大振,他们面前的敌军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转身便逃,再也无法造成任何阻碍。
破了前阵,便是敌中军,如今士气已经大挫,还挡得住他们吗?
中军高台上又有旗帜升起。
很快,一将出列,摘了兜盔,扒了衣甲,怒吼道:“长剑都,跟老子上,痛打落水狗!”
数百手持陌刀、长剑、长柯斧的甲士越众而出,如同一枚箭头般,冲到了最前方。
他们就像一堵快速移动的墙,每前进一步,都有贼兵被鲜血淋漓地噼倒在地。
赵匡凝仍然站在高台之上,但支撑他身体重量的已经变成了双手。
他面如死灰地看着不断朝己方逼近的战线。
夏贼的具装甲骑在连破三阵,斩将夺旗之后已经返回了本阵。他们损失了一些人手,但主力仍在,而且看起来还有冲第二次的余裕。
折宗本此时又祭出了他的第二支精锐,大约八百名重甲武士。便如当年的李嗣业一般,军士身披重甲,持双手重剑、陌刀、长柯斧,充作箭头,墙列而进。
前方全是溃散的己方士兵,他们被冰冷地收割着生命,丝毫阻挡不了那堵墙的前进。
在那堵墙的后方,数千士兵手持长枪步槊,不紧不慢地收割着漏网之鱼。
前军四千余人全完了,中军也阵脚大乱,喧哗四起。
“大帅,哗乱四起,这仗没法打了。贼军不来则已,只要一交手,中军挡不住的,不如先带人撤回营垒,再图其他。”
“军心士气已堕,此时回营垒,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不如让骑军再冲一下,我等趁机稳住中军阵脚。只需小半个时辰,稳不住阵脚的话,万事皆休。”
“如何稳住阵脚?古来征战,前军溃败,中军稳住徐徐后退的例子不是没有,但眼下是什么情况?”
“还稳个屁的阵脚!这会该护着大帅撤退,咱们还有本钱。若大帅折在此处,镇内大乱,便再无翻盘机会了。”
众人七嘴八舌,始终拿不出一个主意。
赵匡凝的脑袋晕乎乎的,觉得这人说的有道理,那人讲的也不错,但就是不知道该听谁的。
“贼军具装甲骑又动了!”有人惊呼。
赵匡凝立刻望了过去,只见那些铁甲骑士又爬上了马背,手中马槊斜举,双腿一夹马腹,缓缓加速。
这可真是把握住了好时机!
若我军阵脚稳固,士气不堕,这些具装甲骑也不敢冲,但此时,唉!
地面震动起来之后,中军的喧哗声更大,甚至已经有方阵的旗帜倒了。
赵匡凝只觉胸口一痛,两万大军,今日怕是尽折此处了!赵家数年苦心经营,竟要付于流水,痛!痛!痛!
“快带大帅走!”
“不要回营垒了!”
“去江边,上船!”
“襄州还有兵,邓州还有兵,三万衙军,此处不过万余,咱们还有机会,护大帅逃命要紧。”
赵匡凝就像个木偶一样,被手下人搀扶着下了高台,然后扶上了一匹快马。
他木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出言阻止。
百余骑离开了望楼车,直朝江边而去。
还有忠心的亲兵留了下来断后。他们一身荣辱富贵皆系于赵匡凝,若主帅折在此处,不论今后襄阳的主人是谁,都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从此穷困潦倒,受尽凌辱,没人会再正眼瞧他们一下。
与其这般屈辱,还不如拼死断后。即便不幸战死,只要主帅成功逃走,家人亦可得到厚赏,不枉拼这么一场。
第二十七章 一切都对上了
乌鸦落在枝头,嘎嘎乱叫,呼朋唤友,密切注视着山下人类的这场厮杀。
躺在地上的“食物”太多了,都是我们的!
就是有很多被挤进了河里,成了鱼鳖的食物,可惜。
战场之上,自从赵匡凝带人逃跑之后,就进入到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忠义军的崩溃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战斗力也就那个样子,还一开始就被先声夺人,坠了气势,随后被威胜军步卒动摇阵脚,具装甲骑横冲而来,终至大溃。
几乎就是十年前官军围攻黄巢的翻版。
所不同的是,巢军在河中、忠武、河东等藩镇军的围攻下坚持了好久,甚至还反冲杀,最后靠王重荣“爆种”,亲领精兵死战,阵脚这才动摇,被李克用抓住机会,纵骑兵勐攻,全军大溃。
忠义军前军被步骑夹攻,全军溃散之后,中军也有方阵卷旗奔逃,不过彼时大部分还在,还没彻底乱。
这时候若天降勐男,带一支精锐主动反冲,将对面攻势遏制住,或许还能收拢部分人马,徐徐后退。
但赵匡凝是喜爱藏书的文雅武夫,他没有这种血性。
亲随们簇拥他走,他虽然没同意,但也没拒绝,半推半就上了马,然后靠着“肌肉记忆”,直接策马狂奔,跑得比谁都快。
快马越过浮桥,冲到江边,留守在那里的军士目瞪口呆。
“大帅……”襄阳水师十将看着呼啦啦涌来的一大群人,双股颤颤。
他们这边地势低,看不到前方的战况。
事实上别说他们了,就是在一线列阵的军士,也未必知道其他方阵的战况。可能别人被打崩了,后路都被敌人抄了,你还不知道,还傻乎乎站在方阵里。
所以战场上稍微一点风吹草动,总会引发各种不可测的事情。人人都会想,是不是哪边的方阵已经被敌军击溃了,马上我就要被包围了?
这就要看军士们的信心了,也看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更看主帅的统军能力。
无需讳言,主帅的威望在这个时候是价值万金的。将士们平时信赖你,相信你,你不走,不逃,就能稳定人心。甚至在挫败敌人进攻之后,还能反杀回去。
赵匡凝刚刚继位,有个卵的威望!
“别挡路!大帅要回襄阳!”亲将呵斥了一声,簇拥着赵匡凝上了船。
幕僚亲信们纷纷跟进。
他们是跑得快的,没人争抢,再耽搁一阵,怕是没那么容易跑路了。
军士们解开了缆绳,将船推离临时码头,朝汉水中心驶去。
赵匡凝突然走出船舱,看着一片混乱的战场,久久无言。
远处已经涌现溃兵的身影。
断后的亲兵也已经收拾器械离开了地头,他们登上了七八艘小船,不住催促赶紧行船离开。
从这里顺流而下至襄阳,只需三天工夫,比骑兵还快。如果夜间也行船的话,甚至都用不了两天。
这一仗,打得实在太惨了,两万多人估计逃不掉几个。
消息传出去之后,七州之地会发生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两军交兵之处,其实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随州刺史赵匡璘辛辛苦苦地收拢了一些部队,他们且战且退,掩护其余各部奔逃。不过也就让他们多逃了片刻,而且看起来还毫无意义。
狭窄的浮桥之上,人头攒动。
惨叫声、咒骂声、痛哭声、哀求声随处可闻。
人人只想逃命,人人都想逃命,但过河的浮桥就那么几座,一座已经塌了,一座正在塌,仅剩下最后一座,估计也快坚持不住了。
“作孽啊!赵匡凝不得好死!老子正欲死战,你逃什么逃?”一将痛哭流涕,将器械扔在地上,不逃了。弟兄们没剩几个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家人。
旁边几人面有愧色,他们是中军大阵的,赵匡凝逃窜的消息传来之前就动摇了,有三三两两的人离开队列,剩下的人也战意不坚,左顾右盼,根本没死战的想法。
“轰隆!”最后一座浮桥断裂倒塌了。
人群中发出巨大的惊呼,百余人一同摔进水里,溅起冲天巨浪。
马蹄声渐渐靠近。
绝望的溃兵剥掉衣甲,直接冲进了河里。他们寄希望于这条河水不深,能够让他们蹚到对岸。
“弃械跪地者免死!”
“弃械跪地者免死!”
骑兵们呼喊不停,不断瓦解着这些退路已绝的溃兵们的战斗意志,免得他们狗急跳墙,还要继续顽抗。
“降了!降了!”
“降了啊,给谁当兵不是当兵,我降折大帅了。”
“逃也逃不掉,不逃了,降了。”
被河水所阻的溃兵无奈地扔了器械,跪地乞降。不过还有很多不要命的在往河里冲,搏那一线之机。
忠义军大营之外,长剑手、陌刀手们已经攻破了营门,杀进了寨中。
敌军大溃,并不是所有人都逃了,也有部分军士退回了营垒,打算依托寨子进行抵抗。
若给他们一些时间,重新收拾人心,整顿部伍的话,说不定还真能利用营垒顽抗好长一段时间。
可追兵几乎与他们前后脚抵达营寨。
寨门附近的争夺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被追兵攻破,杀进了寨中。
随州刺史赵匡璘及亲信数十人于寨内就擒,被押到了小江口军城内。
此时折宗本刚刚返回营地,正在搜罗所有能找到的马匹,打算派一支骑兵东出,看看能不能捞点好处。
当然他也没抱太大希望。
赵匡凝和亲信乘船逃走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从小江口顺流而下,船不用休息,马需要休息,这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不过追不上赵匡凝,但可以趁机先占一部分城池,扩大己方的地盘。
九千匹马、万余大军,不多占地盘如何养得活?
所以,刚刚得胜的大军根本来不及休整。
除留三千人看押俘虏,守御营寨外,其余能动弹的悉数派出,向襄阳方向进发。
而他自己,则留于小江口,这里的事情更重要,更棘手。
此战,就目前统计的俘虏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二千,数量还在增加,最终可能会达到一万六七千人的样子。
斩首,估计在五千级左右,杀得还是挺狠的。
赵匡凝带来的两万多大军,除留守码头接应后方粮草的两千人之外,渡过浮桥来战的敌军就没回去几个,最多千人。
谷城县还有两千余敌军,看守那个中转仓库。
出征时整整两万六七千人,最后只回去了五千,真是一场惨痛的失败。
而这两万多人里,衙军约一万二千,全军覆没,这大概是最让赵匡凝吐血的事情。
唐、随、襄三个军事重地,机动兵力被一扫而空,留守人马也就只能守守城,很难有什么作为了。
襄阳七州,建制尚完整的,大概就只有留守邓州的部队了。他们没有出征,幸免于难。
“一战俘斩两万人,老夫打了一辈子仗,还从未有过如此大胜。”折宗本稍稍感慨了两句,随后信步走进了一个房间。
里面站满了亲兵,随州刺史赵匡璘已经被松绑,沉默地坐在胡床上。
“赵使君。”折宗本笑眯眯地坐在他面前,道:“多余的话也不说了。听闻令郎素以孝闻名,不如书信一封,送往随县,说其来降。灵武郡王宽厚仁德,听闻之后,定然大喜,父子二人有功无罪,岂不美哉?”
其实,折宗本也不知道赵匡璘这一家是不是真的父慈子孝,反正试试呗。随州的位置还是比较重要的,北上渡过淮水即可进入蔡州,某种程度上而言比襄阳更能对朱全忠造成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被俘后一直沉默至今的赵匡璘突然开口说话了,只听他道:“灵武郡王欲如何安排赵氏?”
“赵使君不妨想一想,灵武郡王至今可曾擅杀过谁?赵氏一族,只要降顺,人皆免罪,田产家财秋毫无犯。赵使君勿疑。”
赵匡璘仔细想了想,确实没听到过此类消息。相反朱全忠已经杀了滑州安师儒、蔡州郭璠,虽然对外都说是“病逝”,但大伙不傻,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安师儒是因为他在滑州旧军中还有影响力,不得不“病死”。
郭璠是因为全忠想全面控制蔡州,“暴病而亡”。
朱全忠太贪、太急,什么权力都要抓在手中,郭璠堂堂奉国军节度使(蔡州),想当附庸都不可得,最终被削藩,下场惨烈。
鬼才给这种人效力!
当然邵树德也不是什么好鸟,与朱全忠是一丘之貉,都是权力欲十足之辈。
“我已是阶下之囚,夫复何言?”赵匡璘苦笑了下,道:“也罢。这天下纷乱,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也不知几人能得善终。不如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赵使君正值壮年,就有归隐之心,实在可惜。”
“没甚可惜的。”赵匡璘目光看向窗外,那里是苍翠的青山和清澈的溪流,对刚刚经历了惨败,心情低落到谷底的他而言,是那么地有吸引力。
“唐、邓二州,不知赵使君可否帮忙居中牵线,接洽一二?”折宗本又说道。
“这两州,可不容易。”赵匡璘回过神来,道:“折帅可知待价而沽?”
待价而沽,这可真是极为精准的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