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基本盘
三月底的横山,寒意渐渐褪尽,和煦的春风从远方吹来。
驿道旁栽种了大片柳树,枝条在春风中飞舞。柳下盛开朵朵野花,鲜艳喜人。
时瓒带着十余随从奔驰在通往延州的通衢大道上。
路边有酒家,时瓒腹中饥饿,便带人走了过去。
天色慢慢阴沉了下来,不一会儿,竟然漂起了蒙蒙细雨。
细雨涤荡了花叶,清理了暗尘,浸润了农田,滋养了大地。
这是好雨!
时瓒站在路边,看得很出神。
层层叠叠的丘壑之中,到处飞舞着如牛毛般细小的雨丝
现在的徐州,应该也下起春雨了吧?只可惜,民失稼穑,没法耕作。
部将徐汶端了一大盘肉到外间,时瓒不再呆看,坐了下来狼吞虎咽。
“这是牛肉?”时瓒吃了一口就尝出来了。
“牛肉。”徐汶吃得满嘴流油,只含湖地回了一句,继续闷头享用。
中原哪那么多牛肉给你吃,也就地近草原的地方才能吃,但也不可能常吃,否则幽州、河东早就遍地牛肉馆子了。邵树德治下,民户一定也养了许多牛,不然不可能如此泛滥。
小店开了很久了,石阶两侧都长满了青苔。雨滴顺着屋檐落下,在地上冲出了一个深深的凹陷。
一只狗从远处奔回,见到大群陌生人,呜咽一声掉头而去。
时瓒笑了一下,随即敛容,因为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大帅在东城给你等置办了酒宴,没想到半途在此吃起饭来了。”来人说话的口气不是很好,时瓒不以为意,在袍服上擦了擦手后,起身行礼道:“敢问可是朔方军校?”
“速速吃完赶路,大帅在延州城等着呢。”来人摆了摆手,道。
他身后还有数十军士,皆下马立于一旁,在雨中默默等待。
对这些徐州军士,他们是有怨气的。若不是这伙人的突然到来,大帅多半早带着铁林军回灵州了,大伙也能及早见到家人。
大帅是不能责怪的,那就只好迁怒徐州人了。
“起身,出发!没吃完的带上。”时瓒也不废话,立刻下令。
随从们纷纷应命,不一会儿便收拾完毕,上马出发了。
数十骑沿着驿道快速北上。
风越吹越大,道路两侧村庄内未锁严实的柴门在风雨中摇来摇去。
田间农人穿着蓑衣,忙忙碌碌。
水鸟栖息在芦苇丛中,欢快鸣叫。
小河之上,一叶扁舟驶过,满载粟米柴禾。
很快,延州五城巨大的城郭出现在他们面前。
……
“十日浇灌功,不如一场雨。”邵树德在馆驿内睡了一个午觉才起来。
替赵玉掖了掖被角后,邵树德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袍服,来到了书房。
“大帅,时瓒来了。”
“让他进来。”
亲兵仔细搜查了下时瓒全身,确保没有私藏利器之后,将他引了进来。
“泗州刺史、徐州三宅指挥使时瓒见过灵武郡王。”满脸愁容的时瓒只瞟了一眼邵树德,便行礼道。
邵树德安坐不动,道:“时衙内坐下吧,上茶。”
时瓒也不推辞,直接坐下,这次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看着邵树德。
“徐州有多少粮?”邵树德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才是核心问题。
文德元年的吴康镇之战,时溥率七万步骑迎战,结果惨败,主力已被击破。
第二年的吕梁之战,徐州残存的精兵再遭庞师古大破,从此注定了败局。
之所以还没被灭,主要是徐州兵已经胆寒,采取了相对务实的以守为主的策略。
进攻和防守,当然不是一回事。
即便是邵树德来评价,敢于进攻的军队哪怕胜率低一些,也比只会防守胜率较高的军队强。
两者对士兵、将领的要求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徐州主力覆灭,残兵败将只能防守。但这又有何用?百姓没法种地啊。
军粮吃完之后,去周边乡下征粮,如果征集不到,还能守下去?
“回灵武郡王,当可坚持半年以上。”时瓒回道。
“半年之后呢?”
“或可趁汴军不备,去周边征粮。”
“这不是办法。”邵树德摇头道:“即便远在灵夏,我亦听闻徐州年年水灾,战乱不断,百姓亡散者十之六七。纵有余粮,收集不易,亦会逼死百姓。”
时瓒心中有些不服,但又觉得此话不假。
不服的部分在于徐州还能继续守一段时间,如果能从百姓那里劫掠到更多的口粮,一年都不是问题。
而且百姓粮食被抢走后,还可以拖累汴军。
他之前看到过朱全忠散军粮救济徐州百姓,而散了军粮,必然加重后方负担,消耗更大。
但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会败,或早或晚罢了。
“听闻杨行密遣人在淮南恢复生产,或可与其结盟,借得粮草。”邵树德说道:“今岁我军亦会时不时东出,牵制汴军。时司空是明白人,当知道怎么做。”
“灵武郡王怕是还不知道。”时瓒艰难地说道:“某离徐之时,家父已定下计议,雪化后便遣将南下,攻淮南之地,掳掠军粮、征集兵员。”
“什么?”邵树德霍然起身。
时瓒无奈苦笑,不说话了。
邵树德也笑了,气极反笑。
军头就是军头,这脑回路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淮南无主,杨行密即便在与孙儒交战,但也派了人到江北,抢占地盘。时溥你倒好,居然南下劫掠,这是觉得杨行密好欺负啊。
但杨行密收编了江北大量蔡兵,战斗力已不可同日而语,时溥手下这帮残兵败将,还真不一定搞得过人家。
但这其实不是重点。
重点是不该结好杨行密吗?杨行密是有眼光的,他连素不相识的人都肯借粮,时溥开口的话,未必讨不到,何必搞成这个样子?
“时司空前些日子已同意移镇,今又反悔,泗、濠二州可有动静?”
“回灵武郡王,泗、濠二州应无问题。”
“说实话!”邵树德提高声音,说道:“徐州危在旦夕,这会可不是掩饰的时候。”
书房内的邵氏亲兵全都看着时瓒,目光灼灼。
时瓒顿了一下,便道:“泗、濠二州有些不稳,或会借口家父已移镇,降全忠。”
“将陈副使找来。”邵树德吩咐道。
陈诚是节度副使,这个职务是藩镇首席幕僚,铁林军时代,只有四千众,当时军中仅有的数十文职人员便归陈诚管。
赵光逢的幕职是随军要籍,本官则是泾原节度副使,是军中第二号幕僚,二人各管一摊子事。
陈诚很快来了,甫一进屋,看到邵树德站在那里,便上前行礼。
“陈副使,遣人往长安走一趟,请朝廷即刻发出重任时溥为感化军节度使(徐镇的正式称呼)的诏书,昼夜兼程,前往徐泗诸州。”
“遵命。”
“时衙内,可有心腹之人可堪信任?”吩咐完之后,邵树德又转过头来,问道。
“有。”时瓒不知道邵树德想做什么,下意识答道。
“或还要回一趟徐州。”邵树德说道:“陈副使,此番往徐州传旨,宜派中官韩全诲为使。”
“韩宫监有勇有谋,实宜任此职。”陈诚立刻就明白了,这是要派信得过的人到徐州插手当地事务,扭转局面。
“有些话,提前和韩宫监说清楚了。”
“遵命。”
韩全诲从蜀中熘回来后,日子不好过。数次向邵树德表忠心,请到朔方为监军。
邵树德没答应。丘维道是老人了,最近几年一直深居简出,听闻要修仙。邵树德懒得管,监军院内各项用度一概不缺,逢年过节的赏赐从来少不了监军一份,私下里还给了不少馈赠。前来投奔的丘氏族人,有才的给官做,有勇力的募入军中,真真履行了同富贵的承诺。
韩全诲想来朔方当监军,你把丘维道置于何处?
不过此番他若是能立下功劳,也不是没有好去处,全看他如何表现了。
时瓒一直到晚间才离开驿馆,出门之后,汗已透背。
“衙内,如何?”徐汶上前问道。
“我等继续等长安消息。”时瓒的情绪不是很高,道:“灵武郡王野心极大,竟然想给朱全忠拉包围网。”
“如何个包围法?”徐汶追问道。
“到那边去说话。”时瓒牵着马儿,走到远处一棵大槐树下,一边避雨,一边说道:“灵武郡王让朝廷火速派出天使,追回前旨,重任我父为节度使,免得给一些人口实,降了全忠。”
按制,委任某人为节帅,天使要先去理所,当着军府诸将、监军院诸僚左的面,宣读圣旨,授予旌节。
理论上来说,事情到这一步还没完,还要去各属州,州刺史出迎,再宣读一遍圣旨,如此算是走完整个流程。但如今这个时节,一般就走完第一步,后一步就不一定了,有的走完,有的没有。
泗、濠二州,你说他们对时溥不忠心吗?这或许冤枉人家了,陪你出兵,陪你打仗,今年是与朱全忠开战的第五年了,打得如此惨烈,大伙很够意思了。
但确实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降与不降,只在一线间。时溥同意过移镇,事到临头又反悔,这或许会成为促使二州投降朱全忠的微妙因素——有了个说服自己、欺骗自己的借口,不是我不忠,是朝廷有旨。
“朱瑄、朱瑾那边会怎么做?”徐汶突然问道。
这俩老哥,现在也是徐州的难兄难弟了。唇亡齿寒之下,互相救援,但结局多很惨澹。
“多半要派人的。方才灵武郡王问朱瑄、朱瑾二人有何荣衔,这大约是想给他们升官了,甚至是晋爵。如此,便要派天使前往兖、郓宣旨了,鬼知道去的是什么人。”时瓒说道:“我看这朝廷,就是邵树德的夜壶,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那不管了。我等入朝,怕是也没甚意思。”
“衙内,司空让你入朝,是为了保住时家血脉。”徐汶道。
时瓒沉默。这次入朝,他把妻儿都带过来了,确实没打着回去的念头,这也是父亲的要求。
“彭!”时瓒一拳擂在槐树树干上,咬牙切齿道:“只要邵树德能攻杀朱全忠,我便是给他当狗又如何?他想杀谁,我便杀谁,甚至天子都杀得,只要能灭了朱全忠。”
徐汶听了大惊失色,忙道:“衙内慎言。此番入朝,三千徐兵皆唯衙内一人是从。但万事须谨慎,时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万勿自暴自弃啊。”
“我晓得。”时瓒长舒了一口气,道:“该隐忍时会隐忍。”
第五十二章 京中
大军离开延州,进入绥州。
其实邵树德想常年蹲在陕州,一直996盯着朱全忠、李克用来着。
但这不是玩游戏,晚唐风气如此,军士们要见到家人,不然不开心。不开心战斗力不行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会搞得大帅很不开心。
大头兵们人权太好了,坑!
还喜欢多嘴怪话,喜欢串连鼓噪,喜欢邀赏请功。
建中之乱时,前去平叛的泾原军抵达长安,朝廷的供应其实是足的,但菜色不太好,据闻只有糙米和蔬菜(“饭菜粗粝”),让军士们极为火大,再加上没有其他赏赐,便成了造反的导火索。
讲真,换在其他朝代,大头兵们吃饱饭就可以了,还有嫌弃粗茶澹饭的?
但我大唐自有国情,么得办法。
抵达龙泉县后,邵树德下令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带着部队先回灵州,军士们欢声雷动。
邵大帅只能苦笑。
他打算在绥州停留一些时日,这是他的起家之地,他想多看看。
绥州已经开始了春耕,种的是粟米和春小麦。
水浇地种麦,旱地种粟,多年来一直如此。
绥州刺史名叫李昌远,刚刚上任,从朝中投奔而来,之前任起居郎,转翰林学士。没想到连这个也不想做了,经杜让能推荐,得授绥州刺史。
杜让能在信中称他“魁梧博厚,宽裕温良,蕴是粹和,发为符采”,又“韬经济弥纶之望,为言语侍从之臣”。
对此邵树德只是笑笑,此人在杜让能的夹袋排序虽然不低,但肯定不靠前,不然绝对带去凉州了。
李昌远新官上任,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带着州府一干人“躬耕”做表率。
四月十四日,赵玉在绥州产下一女,邵树德大喜,当场取名“采薇”。
十六日,杜让能一行人的车驾抵达了龙泉县,邵树德将其迎入县内。
“听闻灵武郡王有弄瓦之喜,老夫在此恭贺了。”杜让能穿着便服,皓首须髯,风度翩翩。
邵树德却觉得杜让能的白发变多了,以前是黑白夹杂,现在几乎全白了,看来这阵子心力交瘁啊。
“杜相跳出是非圈,亦堪一贺。不如今日置酒饮宴?”
“罢了,老夫不胜酒力,恐要出丑。听闻石佛寺甚雅,不如前去饮茶?”
“可。”邵树德道:“便去石佛寺。”
他知道杜让能肯定有话要说,挑个清净高雅的地方,好一抒胸臆。
邵树德招来萧氏,让她知会赵玉一声。
萧氏应允后,上前给杜让能行了一礼。
“已是多年未见贤侄女了,萧相可好?”杜让能看着出脱得愈发漂亮的萧黛,笑问道。
“伯父在河州,尝言清静无为、平安是福。每日闻山中鸠鸣,赏村边杏花,听泉音缭绕,享园中瓜葵,惬意安乐,甚为舒心。”萧黛笑答道:“贤叔去凉州,亦可多看看那七里十万家之盛景,城头弯月、断肠琵琶,妾也只在书中闻知呢。”
杜让能笑了,见邵树德已经走远,低声道:“贤侄女才貌双全,自可得千般宠爱。老夫有一言,听过便算。灵武郡王是念旧情之人,切勿争。争,未必有效,不争,或收奇效。”
说罢,便离开了。
萧黛又行了一礼。
这段日子,赵玉有孕在身,除偶尔有个把侍女侍寝外,大部分时候是她一人服侍,夜夜承恩,雨露浇灌,本还有些小心思,现在一想,确实操切了。
车驾很快进到了石佛寺之内。
僧人忙着去碾茶,邵树德与杜让能相对而坐。
“老夫离京之时,听闻朝廷欲晋朱瑄为鲁国公、朱瑾为郯国公,此或为灵武郡王之手段?”
“小小名爵,朝廷难道不允?”
杜让能轻笑。
好一个“小小名爵”!确实,朝廷滥封名爵,虽多止于一代,但确实滥了。现在郡王已经不太能满足一些大镇藩帅的胃口,再下去是什么?尚书令敢给吗?亲王是不是要封?
“老夫亦知此举意在全忠。”杜让能道:“如今敢问灵武郡王,可知全忠用兵,最大优势在何处?”
“兵精粮足,运兵运粮耗费低。”邵树德说道。
河南道,虽不如河北富庶,但却是国朝排第二的经济重镇,人烟稠密,钱粮多是肯定的。
国朝初年,河北既富裕,又能打,到了这会,河北富是富,但却没有河南能打了。
人家被各路人马祸害得那么惨,安史之乱后战火就没平息过,淄青、淮西这两大烂疮,一直刺痛着大唐的神经,不得不调兵平叛。及对河北、山南用兵,也需河南藩镇出力。
也就是说,在其他地方百姓休养生息,生活相对安定的时候,河南一直动荡不休,军事化的动员极其频繁,百姓一遍又一遍接受着战争洗礼。
到了后来,黄巢、秦宗权等人闹来闹去,让河南百姓的武风、组织度、狠劲又上了一层新台阶。邵大帅也很喜爱河南兵,一有机会就去招募。即便出于不想用自家灵夏丁口的原因,但如果河南人不能打,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能打,还有钱,这两个看似互相矛盾的东西,在河南这块地方怪异地结合在了一起。
“兵精不精老夫不懂。但运兵耗费低是真的,灵武郡王能看到此点,颇为不凡。”杜让能先恭维了一句,又道:“艰难以后,刘晏主持漕运,中原水系四通八达,以汴水、淮水为基,淮汴水路至山南、淮南,沟通江淮;淮颍路至淮西,沟通忠武军乃至佑国军;淮泗路直下徐州,通达兖州。其间更有蔡、涣、涡、汝、尹、洛等河流纵横其间,有沟渠连通彼此,全忠至今仍遣人清淤,皆可通船运。”
简而言之,朱全忠的地盘,从西边到东边,从南边到北边,航运发达,运兵运粮,数日可达,成本还非常低廉。
人家的兵也不差,钱粮比你多,内线作战,调动方便快捷,成本还低。没有走两千里地打仗这种极其动摇士气的事情,再一坚壁清野,限制你骑兵的活动范围,他还有船运,你粮道都抄截不了,打起来必然处处憋屈,烦躁无比,感觉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来。
“灵武郡王去岁出师,老夫也找人问了,症结便在补给。”杜让能道:“单靠渭北、华州,是支持不了多少人马东进的,势必要从灵州运粮草南下,那么河东、河中二镇便至关紧要了。若无把握攻灭,最好不要动用武力,或可附庸之。机会只有一次!”
邵树德对杜让能如今的态度有些惊讶,这是“自暴自弃”了吗?
附庸河中,确实也是他的第一选择,一旦动用武力,事情就复杂了。李克用插手后,战场上胜负不谈,他在上游的岚、石等州使用各种手段,截断黄河水运就够恶心人的了。
杜让能的话,其实还有一个隐含意思没明说,那就是打朱全忠是错的!该打河东!
他不是穿越者,不知道朱全忠未来会怎么发展,他只知道朔方、河东连成一片,两千余里黄河成水运通途,不再受人威胁,然后从泽潞、陕州两路出兵,山南东道再出偏师,拉上其他方镇,一起攻河南。
“杜帅还是客气。”邵树德笑道。
其实没什么对或者错的。
想同一时间只一线开战,那是理想情况,适合西北那种单纯低端的环境。到了中原,还如此奢望本就不应该。
李克用那种冲动型的不谈,朱全忠绝对是有自己的战略规划的,但他依然免不了几面作战。与之相比,朔方军已经轻松多了,就一面有敌。
更何况,这本来就有假道灭虢之方略的一部分,东出之战果,何止杀的那些汴兵、掳掠的那些百姓,陕虢二州才是第一战果。
杜让能在绥州待了数日,随后便与家人一起,西行沿着夏、宥、盐、灵,前往凉州。
邵树德亲自送行数里。
老头这是给了个“隆中对”么?难道已经不“爱”朝廷了?
……
韩全诲带着人马离开了长安。
他在渭桥仓登上了一艘漕船,顺着渭水直下,很快抵达了渭口。
这里有转运院,漕船多在此集中。
“为何不直入大河?”韩全诲身边带着数十随从,两百神策军卫队,个个盔甲鲜明,卖相极佳。
转运院主官转运使看不起韩全诲,但也不敢得罪他,只能答道:“韩宫监,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例来如此,漕船型制不同。关东钱粮,自汴水运至河阳河阴县后,再水陆转运至渭口。”
韩全诲有些失望。
“罢了。中流砥柱那一段,行船我亦不愿。去关西驿,换马!”韩全诲大手一挥,道。
关西驿当然没有这么多马匹给他们换,但邵树德已有吩咐,军中会给予他们方便。到关西驿的时候,直接领两百多匹马,然后一人双马,从潼关渡河至风陵渡,走河中、昭义、魏博这条路线前往兖、郓、徐三镇。
是的,韩宫监抖起来了,这次三镇都是他为正使,一个个宣旨过去,绕一大圈。
当天下午他们就渡过了黄河,随后一路紧赶慢赶,数日后抵达了绛州。
从这里往东,有沟通晋、绛与泽、潞间的大驿道,即乌岭道。
使团宿在驿站。当天晚上,绛州刺史王瑶设宴招待。
酒过三巡之后,王瑶“不胜酒力”,到房间内休息。
半晌之后,一人也匆匆而至。
“王使君。”
“封使君。”
二人相对行礼。
沉默了一会后,王瑶最先沉不住气,问道:“灵武郡王可带来什么话?”
“大帅让王君稍安勿躁。”封渭看着这个急躁无比的男人,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降低了一层,道:“王公尚在,此时便欲相残耶?”
王瑶闻言点头,但还是抱怨道:“我父竟不欲传位亲子,是何道理?”
“绛州兵马,可都能牢牢掌握?”
“自能掌控。”王瑶信心十足地说道。
他与王珂是两类人,非要比的话,可能更接近已经死掉的王共,只不过没他那么勇武、残暴罢了。
王瑶依然还是个武人,对军队的掌控肯定不是王珂那种人能比的。
但是,他也只能掌控绛州一地。河中府、晋州、慈州、隰州等地的军将表面上与他关系不错,但谁知道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或许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维持个表面客气罢了。
“王帅身子骨如何?”
“大兄过世后,一夜白头,形容憔悴。”
封渭不太好意思问王重盈还能活多久,但他心中已经有数了。
本来就有病在身,正常休养的话估计还有好几年可以活,但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打击,还能活多久就很难说了。
听闻上次强撑病躯,甘冒严寒风雪,至墓前血祭儿子,回来后就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了个把月才起来。到现在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到军府视事的次数少了很多。
“王使君,军府诸将、幕府僚左,多走动走动吧。”封渭提醒道:“你是王帅之子,即便被人发现勾连将左,王帅如今这个样子,顶多呵斥两句,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就两个成年儿子,王共死了,难道再把王瑶逼死?为侄儿铺路?
王重盈若真能如此,封渭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封使君所言极是。”王瑶顿了顿,又问道:“灵武郡王真许我当蒲帅?”
封渭板起脸,道:“我主言出必践,说让你当蒲帅就当蒲帅,勿疑。”
王瑶这才安心。
“幕府判官封充、晋州别驾封衡、河中军校封藏之,皆可多加联络。”封渭又道。
封充,前国子监大学博士封翰卿之子,母渤海高氏,祖母崔氏,本人娶了太原王氏之女为妻,在幕府任判官。
封衡,前京兆府长安尉封茂卿之子,妻河东薛氏,任晋州别驾已三年。
封藏之,前左拾遗封挺卿之子,与兄长们不一样,作为幼子的他弃文学武,在河中府任偏裨牙校。
王瑶一听大喜,继而心中暗忧。
这些大族,封氏、薛氏、裴氏、王氏,势力盘根错节。或许没人爬上高位,光彩耀眼,但地方上的潜势力惊人,谁知道他们的人脉圈子连到何人?
王瑶小心地收起这些忧虑,面上笑容灿烂,道:“有封氏相助,大事济矣。”
第五十三章 钱、人
韩全诲好像不务正业,明明身负皇命,却在绛州停留不短的时间,终日饮宴。好不容易走了,在晋州时又因为馆驿接待不下他们这两百多人,四处吵闹,让人颇为不齿。
若天下都这帮人在掌权,那大唐可就真的完了。
封渭早早离开了绛州,化装成商徒,悄悄到了闻喜县。
裴禹昌遣仆人将其唤入府中,随后直接引到后院书房。
“希叟好大的胆子,好好的刺史不当,跑来河中干这等阴私之事。”裴禹昌捋着下颌的胡须,笑道。
“世叔何故笑我。”封渭苦笑了下,道:“还不是为了家业奔波。”
封渭现在已经不是绥州刺史了,那个职务给了李昌远。不过此番事成回去之后,多半会谋得个好差事。
“封氏也是够大胆的。”裴禹昌哼了一声,道:“就这么看好邵树德?”
“如今这形势还看不明白么?”封渭答道:“即便东出不顺利,至不济也是割据一方的格局,这便值得下注了。”
“我看不然。”裴禹昌摇了摇头,道:“封大郎竟是老湖涂了。邵树德纵有千般好,文治武功皆有可观之处,然有一个致命缺陷。他无家族,孤身一人!”
“邵姓,在丰州亦只有一家一户,显然是当年流放偏远军州之后裔。”裴禹昌继续说道:“老夫遍查档籍,唯有垂拱年间越王贞事败,配流丰州之五千口中有邵姓军校一人,或为此人后裔。然树德无兄无弟,亦无族人,孑然一身,诸子年幼,一旦身死,家业定为外姓所得。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危若累卵,封氏过于操切了。”
封渭闻言一笑,道:“既如此,世叔为何还接我入府?直接送我去见王重盈不就行了吗?”
裴禹昌一窒,道:“老夫不忍见贤侄遭剖心挖肝之痛罢了。”
“世叔可知已当外曾祖了?”封渭心中窃笑,道:“贞一侄女正月已诞下一子,灵武郡王喜甚,遍赏诸军,取名惠贤。”
裴禹昌沉吟半晌,道:“‘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又云‘使王近于民,远于佞,近于义,啬于时,惠于财,亲贤使能。’灵武郡王如此取名,或有寄寓?”
这个——封渭也不敢乱说话,只能含湖道:“灵武郡王有五子,长曰嗣武,次曰承节,次曰勉仁,次曰观诚,次曰惠贤,或各有寄寓吧。”
他的从外甥叫邵勉仁,他难道敢瞎想?这些名字,都是对君王和贤人的要求,瞎想会害了自己,害了家族。
果然,裴禹昌听了这几个名字也暗自皱眉。
“封大郎是不是快死了,怎生吭都不吭一声?”裴禹昌在屋内走来走去。
封渭脸色有些尴尬。
家里长辈太要脸了。两位从妹,名门贵女出身,结果把从小教的都忘光了,一个未亡人,一个有夫之妇,屈身逢迎,侍奉武夫,先后生下一子二女,这让他们脸上如何挂得住。
“世叔,不是写过信么……”
“哼。封大郎又要脸,还想要好处,真真是老滑头。”裴禹昌冷笑道:“封家那几个子孙这次都站在王瑶一边了?”
“难道世叔还能站到王珂一边?”封渭故作惊讶道:“此人杀妻求荣,重重打了裴氏的脸,这事就这么算了?”
“那是洗马川一脉的事情,与我东卷房何干?”裴禹昌兀自嘴硬道:“要出手,也得他们出手。”
“世叔。”封渭加重了语气,不想再和这个口是心非的老头绕圈子,单刀直入道:“东卷裴与我安邑封氏素来交好,同气连枝。灵武郡王并不欲夺王氏基业,他只是不喜李克用插手河中事务罢了。蒲帅仍然是王家的,所不同的是王珂还是王瑶罢了。并不需要裴氏做什么,只需在王重盈过世之后,发动人脉,拥王瑶为河中节度留后罢了,如何?”
“克用若兴大兵而来,如之奈何?”
“灵武郡王自然不会坐视,亦统军而来,会一会李克用。”
裴禹昌叹了口气,这对他们这些大家族来说,还是有风险。最好的还是两不相帮,待局势明朗之后,选择赢的那方依附,如此方是兴旺家业之道。
现在的世家大族,已比不得后汉末、南北朝那会了。
那会的世家,是可以拉出大军的,别人就是想动也要费一番手脚,这就有了谈的基础。
可现在,哪来的兵?国朝二百余年,世家日渐衰微矣,实力大不如前,实在很难下定决心赌。
“世叔,不妨换着想一下。若王珂为帅,晋阳势力会不可避免地延伸到河中,届时裴家真能保得住眼前这些好处?恐怕未必。”封渭决定再加一把劲,道:“那些粗鲁军头,可不会讲什么道理,说抢就抢,稍有不从,便喊打喊杀。与其那样,不如搏一把。王珂今日能杀发妻,明日便能诛裴氏,在武夫们看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灭了裴氏,还能有万般好处,财货、女子、田宅任取之,何乐而不为呢?”
封渭这话一出,裴禹昌有些触动。
他摆了摆手,说道:“兹事体大,某还得与族中商议。裴氏,不是那么容易倒的,王珂也未必敢做这事。”
封渭无声地笑了。
裴禹昌能这么说,证明他内心其实已经有倾向了。
武夫们做事何尝计后果?大多逞一时之快罢了。别以为裴氏不能倒,如今被武夫们祸害的大家族还少吗?
军头大多不是世族出身,这与北朝、后汉那会大有不同,相互间可没什么香火情分。若还用老眼光来看问题,必然会吃大亏。
……
离开闻喜之后,封渭又化装成屡试不中的游学士子,骑着一匹马,悠然北上,并在乌岭山赶上了使团大队。
使团内众人都视若未见。
天使卫队由一名叫莫再思(没藏再思)的都头统领着,手下两百人全是河北籍军士,看得出来比以前的神策军能打不少,显然这位莫将军治军有方。
听闻他手底下有三千人之众了,多来自河北、河南、朔方,如果都是眼前这两百人的模样,那如今的神策军倒可以让人刮目相看。
只是——不吃喝嫖赌的神策军,他还是神策军吗?莫不是奸细?
封渭不知道莫再思的身份,但攀谈一番,知道他还有没藏这个大名鼎鼎的党项姓氏,且态度非常恭敬之后,心理有数了。
莫将军确实是有本事的,骑术、箭术一流,显然苦练多年。一路上也安排得井井有条,数次带人驱赶窥视他们的不明身份的人,保证了大伙的安全。
使团共有超过五百匹马,一人分到两匹。河中安定多年,三十里一驿,可以很方便的补充食水,照料马匹,因此前进速度极快。可一旦下了乌岭,进入泽州地界时,速度就慢了下来,因为找寻补给不易。
李罕之这厮,名为官,实为贼!
去年河东与宣武大战,撤退时康君立殿后,李罕之再给康君立殿后,居然没被人围住吃掉,真是便宜他了!
不过好在天使的身份还算有威慑力,至少在河东还是好使的。李罕之毕竟在李克用底下做事,不敢公然劫掠,一行人最终于四月二十二日抵达了滏口陉。
滏口是太行八陉之第四陉,东西交通要道。西通潞州,西北抵晋阳,东南方是磁州理所滏阳县(今邯郸市磁县西),附近有滏山,陉道便在山中,“山岭高深,实为险阨”。
东魏、北齐那会,邺城是首都,晋阳是实际的权力中心,诸帝往来两宫,一年数次,多走此山道——“诸帝”也是苦,不过没被殴三拳就不错了。
一行人出滏口后,就近找了个村落,采买粮食喂马。
随后继续前行,经磁州直奔魏州。
一路上看到了不少兵马正往魏州方向前行,都是骑兵,前后大概有三千多骑了。
“封使君,李克用要攻魏博了吗?怎调动大队骑卒东去?”莫再思瞅了个空,跑到封渭身旁询问道。
“这应不是攻魏州,而是借道吧。”封渭也有些不确定,但想来想去,就这种可能了。
三千多骑兵,能拿魏博如何?人家和朱全忠打,都能拉出一万两千多骑卒。河北三镇,安史余孽,骑兵传统那是相当深厚的。
河东那点骑兵家底,也就和魏博相彷,得被成德、幽州笑死,就连素来低调的义昌军(沧景节度使)的家底估计都不比河东少,甚至更多。
“借道何往?”莫再思问道。
封渭看了他一眼,这位莫将军缺乏对天下大局的认知啊,仅这一点,或未来成就有限。
“莫将军,你在神策军为将,可谓近水楼台。没事的时候可以到各镇进奏院多打听打听消息,这对你有好处。平康里那边进奏院比较集中,可以多逛逛。”
“封使君这是让我逛青楼?”莫再思一惊,随即压低声音道:“为将者以身作则,我若去了青楼,便没脸再约束将士们了。”
这话让封渭起了些好感,于是耐心解释道:“借道魏博,前往郓州,与咱们的行程是一致的,李克用这是花血本支援朱瑄、朱瑾兄弟了。”
“有用吗?”莫再思问道。
“怕是无用。”封渭摇头道:“天平、泰宁二镇的出身,与当年连州十余的淄青镇脱不开关系,从辽东浮海南下的平卢军后裔,本就养着大群骑卒。多个几千,于大局无补。咱们小心些,魏博不是什么省心的地方。出了魏博,进入郓州后,更要小心谨慎。汴军,或在攻二朱。陕州那边若收到消息,稍事准备一下,估计也要东出袭扰了。”
天下,纷纷扰扰,新一年的“战争季”又开始了。
第一章 关津
魏州理所贵乡县,铜台驿。
韩全诲登上二楼,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煞是惊异。
“天宝年间,河北户口几占国朝三分之一。”封渭理解韩全诲的惊异,事实上看到魏州城时,他也很震撼。
如今天下,竟然还有这么巨大的城池,这么多的人口,这么繁盛的商业?
他现在怀疑,整个河北的人口并不比天宝年间少多少。
安史之乱过去多少年了?后来几次叛乱,也都没造成太大的灾难。魏州又是河北有名的大都会,人口增殖极快,此时该有多少人?
“封使君,某听驿将说魏州城内就住着不下八千户衙军,寺庙百余所,僧尼七千余人,初时不信,今信之矣。”韩全诲感叹道。
封渭也很无语。能养七千多僧尼,还有那么多衙军,魏州光城内估计就不下一万五千户,可能更多。
他估摸着,天宝年间魏博六州三百多万人的数字不实,此时莫不是都有三百万人?
前几年乐彦祯修魏州城墙,城周八十里,不比长安小了。当时征发了附郭的贵乡、元城两县役徒数万人,按照一户征一丁来算,这两县怕不是各有一两万户,这就十分可怕了。
魏博镇献给朝廷的户籍账册简直就是笑话,就为了少交税。
“就户口、财货而言,河北诸镇岂不是冠绝天下?”韩全诲早就投了邵树德,此时考虑问题自然从朔方军的角度来,河北这么强大的实力,岂不可怖?
“韩宫监勿忧,河北诸镇暮气沉沉,不如几十年前能打了。”封渭安慰了一句,随即又感叹道:“不过真的是户口繁盛,财货山积。”
庞勋之乱时,幽州节度使张允伸大手一挥,就送给朝廷五十万斛米、二万石盐。
王士真任成德节度使时,在正常赋税上供之余,年年额外进奉财货,“数十万缗”。
镇压黄巢时,成德镇还提供了大量财货、兵仗,年年都给。
到王镕时,更像散财童子,献给朝廷的财货就不提了,很多。他还给朱全忠、李匡威、李克用钱买平安,给李克用绢二十万匹、钱五十万缗、粮二十万斛,给李匡威钱二十万缗,朱全忠离得远了点,但也得了二十万缗钱,竟然一个没落。
两人看得心事重重。
邵大帅真的是励精图治了,十年之功,百姓生活安定、富足,无奈先天条件太差,比起河北,还是差了老大一截。
魏博的财力,应比成德、幽州、义昌三镇还要强。听闻罗弘信眼都不眨,直接拿出几十万钱绢给朱全忠,让他不要来打,这样的事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给了钱,朱全忠临走前还要大掠一番,收获怕不是钱绢破百万?几乎是朔方十州全年财政收入的两倍。
罗弘信这败家子!
当然二人并不清楚,比起罗弘信,他儿子罗绍威更败家。
诛杀魏博衙兵时,宣武大兵进驻魏州,罗绍威半年时间,杀了牛羊猪七十万头养这些人,粮食不提了,后来还贿赂了百万匹绢让他们走人。
朱全忠攻沧州,罗绍威从邺城输粮,五百里道路,车辆络绎不绝,动员了几十万人供养宣武大军。
全忠称帝后,罗绍威伐木造漕船三百艘,一年送百万石粮到汴州。
河北,从大唐建国一开始,到最后,都是人口最多、最富裕的地区,从来没被人超越。
现在就是李克用和朱全忠的提款机……
“韩宫监,大帅还是很器重你的,有些话就直说了。”回到房间后,封渭说道。
早就听闻河北富庶,但那只是“听闻”,和亲眼见到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封使君但讲无妨,某听着。”韩全诲爽快地说道。
“罗弘信被朱全忠打了几次,已经写信臣服了,此事传遍六州。罗弘信亦是七尺男儿,心中多半满是耻辱。”封渭说道:“观其允许李克用借道,驰援朱家兄弟就能看出来,他并非真心臣服朱全忠。”
“但我等求见,罗氏借故外出打猎,根本不想与我们扯上关系,如之奈何。”韩全诲叹道:“这人已经丧胆,和时溥无甚区别。”
“还是得等机会。大帅在中原的名声,还是不够响亮。去岁东出,令陕虢俯首,这是在中原取得的第一块地盘,还是不够。”封渭说道:“放心。大帅虽已回灵州,但并不意味着征战会停止。李唐宾总览陕虢全局,他会审时度势的。”
陕虢二州,属河南道,确实是多年来朔方军在中原取得的第一块地盘,虽然是边边角角的不甚富裕的地方。
“也是,若今年能再让朱全忠出个丑,罗弘信等人或许会有想法。”韩全诲赞同道:“不但罗弘信有想法,便是杨行密这类人亦会有想法。”
话说邵大帅之前曾想让朝廷封行密为淮南节度使。事实上根本不用他动心思,朝廷官员自己就想这么做了。
平衡,几乎是刻在南衙朝官骨子里的传统艺能。
封渭正待继续说些什么,驿站外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呼喊声。
韩全诲一惊,立刻遣随从出去打探消息。
随从小半个时辰后回来了,道:“借道路过的河东兵马见魏州实在富庶,忍不住劫掠了一下。魏博衙军出动了,河东军惊走,往郓州方向而去。”
封渭、韩全诲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这帮**!
……
离开了魏州这座永济渠南北水运中心之后,使团继续前行。
他们在濮阳津渡河。
此时濮阳津还只是一个渡口,未有浮桥,亦名德胜渡。
过河之后,便是濮州理所濮阳县。
朱瑄刚刚率军万余抵达濮阳,与濮州本地兵马汇合,闻天使至,立刻亲迎。
“朱帅——”一见朱瑄并未摆出鲜衣怒马的仪仗,而是大群杀气腾腾的武夫,韩全诲便有些不知所措。
“韩宫监。”朱瑄把住韩全诲的手臂,笑道:“我知君之来意,何急耶?全忠已派大军入濮州,待将其击破,再接旨不迟。”
“朱帅这是要去哪?”韩全诲有些着急,这不合制啊。
“陇西郡王遣兵来援,自是与其相会。此乃大事,天使先回濮州静待。”朱瑄不容分说道,随后点了一将,让他带着使团一行人回濮州。
封渭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天平军的军容。
身周大概有兵千余,步骑皆有,看着模样还不错,他估计这该是朱瑄手头最后的精锐了。
天平军第一波的主力其实早已被汴军歼灭,现在的天平军,多是以前的州兵、县镇兵甚至是从土团乡夫里招募的新人。
战场催人老啊!
新人一上来就进入到了残酷的战争,这淘汰率和伤亡率自然不用多说。但相对应的,也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大量的锻炼,实力应该还可以。
唔,装备也有些差,披甲率不高。长年累月的战争,大概已让天平军的财政濒临崩溃,没有足够的甲胃、器械使用是正常的。
“朱帅,可否借一步说话。”见朱瑄已经上马,风风火火地打算去汇合晋兵,封渭快跑到近前,说道。
“你是?”朱瑄扭头看了一眼韩全诲。
韩全诲压低声音,介绍道:“此乃朔方镇使者封渭封希叟,与灵武郡王乃是姻亲,可堪信任。什么话都可以说。”
朱瑄立刻动容。
“朱帅昔年大破秦宗权,救全忠于危难。全忠恩将仇报,无耻至极。我家主公实在看不过眼,言朱帅乃当世英雄,焉能被全忠这等小人欺辱?故特遣我来濮州面见朱帅,共商讨伐全忠之大计。”封渭直接拉住了朱瑄战马的缰绳,急切道:“全忠兵多,又打老了仗,朱帅才这点兵马,与其野战过于吃亏,不如引兵退回濮州,再从长计议。”
若别人说的话,朱瑄确实懒得听。不过封渭代表的是去岁东出河南,连破汴军的灵武郡王邵树德,他却有些犹豫了。
“灵武郡王可是要率军东出,攻洛阳?”朱瑄慢慢松开了手里的缰绳,问道。
封渭见状心中大定。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天平军出去浪战,将最后一批能打的也葬送掉。
这帮子武夫,一个个心里都没数得很!
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吗?不说战斗力未必比得上汴军了,单说这人数差距也太大了一些。
汴军先锋,估计人数都不比天平军少,何况后面还有全忠亲领的中军主力。朱瑄带着万余兵马西行对抗,怎么想怎么不靠谱,整不好就全军覆没,一命呜呼了。
“我主已返回灵州。临走之前委天柱军使李唐宾为崤函诸关塞制置使,陕虢之兵权,尽操于其手。按照大帅的吩咐,应是要东出的。”封渭这话其实是有问题的,但他也顾不了许多了,立刻回道。
“好!”朱瑄闻言从马上一跃而下,大笑道:“夏军东出,便可牵制全忠,令其无法倾力而来。徐州时司空,亦已率兵马万余兼程赶来,目前刚刚抵达郓州。再加上吾弟所率泰宁军士,这次与全忠打,似乎还真有几分胜算了。”
什么?时溥和朱瑾也来?
封渭有些不澹定了,这帮人怎么这么喜欢浪战?特别是那时溥,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但你从徐州赶过来作甚?
“朱帅,不如汇合晋兵之后,便先退往濮州,仔细商议一下该怎么做。”
“也好,便先罢兵吧。”
第二章 包围网
濮州城内,喜气洋洋。
朱瑄令人将毬场整理了出来,韩全诲正式宣旨。
在贺瑰、柳存等郓将,安福顺、安福庆、安福迁等晋将,以及濮州地方官员的见证下,正式晋爵鲁国公,并得到了朝廷发下的仪仗、器具、袍服。
朱瑄哈哈大笑,当场就穿上了。
封渭也笑了,这是个急性子、爽快人。若当个武将,其实是适合的,可分在勇勐类型里边,但他偏偏是个节度使,看起来就不太能胜任了。
“今日犒赏三军酒肉。”朱瑄下令道。
军士们欢声雷动,情绪热烈。
“贺将军,这是——”封渭有些不解,赏赐酒肉固然足喜,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连年征战,财穷力竭,军士们已有阵子未得酒肉赏赐了。”贺瑰站在封渭旁边,低声解释道:“便是我等军将,俸禄都少了。”
封渭有些吃惊。
酒肉赏赐少了,更别说粮赐、钱赐了。而且不是个别现象,还是整体性的。
在这样一种困难的情况下,郓州兵为何不投降?
宁愿少拿钱,也要跟汴军干,这里面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是了,朱全忠养的兵已经很多了,若吞并郓、兖、徐三镇,在当地残破不堪,短时间内无法提供大量钱粮的情况下,他难道把这些军队都收编了?收编了就得按汴军的标准发饷,这财政压力可就大了。
最大的可能,还是择精壮入汴军,其余罢遣。
当然这或许只是一方面原因,多半还有其他的,可以慢慢观察。
邵树德并没有给他定下归期。难得来一趟,肯定不能匆匆回去,这三个方镇都要跑遍了。
仪式结束后,朱瑄派柳存率军至城外营壁戍守,贺瑰负责城防,自己则拉着韩全诲、封渭一行人到府中饮宴。
封渭匆匆瞥了一眼濮州市面。
行人稀少,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偶有出门的,面有菜色,身上衣服满是补丁,看起来就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
“征战第五个年头了,还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打,有此模样,也是寻常。”封渭暗叹了口气,脑中开始思索如何让天平军能继续存在下去。
天平军辖郓、濮、曹三州,治郓州。
从地理上来说,曹州是顶在最前方的屏障。汴军若不能打下曹州,直接攻濮州的话,侧翼会受到威胁,另外也无法利用济水运输物资,后勤压力大增。
现在曹州已降,濮州、郓州门户洞开,朱全忠可随意挑选攻击对象,防守压力大增。
所幸郓、兖、徐三镇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互相救援,让汴军打了五年,一个镇都没吞下,只得了两个州。
朱全忠不是在攻一个镇,而是三个……
“郓镇本来很是富裕,然这些年来,先抗魏博,再打蔡贼,复遭全忠侵攻,百姓流离,财货尽失。昔年满是瓜果葵菜的园中,如今杂草遍地。”喝了些酒后,朱瑄追忆起了往昔,有些感伤:“我等并无野心,只愿将这份家业传诸子孙,奈何全忠不肯,非要夺我基业。”
没有野心?这是不可能的。
当初与朱全忠争夺滑州的事情可还没过去几年呢,不过人家全忠手快一步,抢先进城。若天平军兼并了义成镇,那朱全忠能不能发展得这么快,可就很难说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朱帅,吾观天平军将士甚锐,然兵少,实不宜野战,为何还要主动出击?”酒过三巡之后,封渭主动问道。
朱瑄瞟了一眼在座诸人,除朝廷来的一伙外,其余都是自家心腹,便道:“若困守城池,坐看汴军掳掠,会惹得将士轻视。都是本乡本土的人,谁还没个亲朋好友,谁还没置点田地,一次两次还罢了,若次次如此,人家跟你作甚?即便不降全忠,也会换个人上来。”
这是实在话了,封渭点头,随即举起酒杯,道:“昔年郓兵入凉州,为国戍边,足堪敬仰。今日汴军侵攻,毫无道理。灵武郡王当不会坐视,早晚与诸位一起讨灭全忠。”
朱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敢问灵武郡王有多少兵马?”
韩全诲默不作声,封渭直接道:“不下十五万。”
朱瑄与幕僚、部将对视,都有些惊喜。
十五万大军,那可不比与全忠开战前郓、兖、徐三镇少了。
元和年间,朝廷给此三镇定下的军额加起来不过九万人。事实上远远不止,当在十万以上。秦宗权闹起来后,各镇飞速扩军,三镇总兵力已经膨胀到十五万以上。
吴康镇之战,时溥以三万衙军为老底子,又拉起了四万杂七杂八的兵马,总计七万步骑,以抗全忠。
打到现在,四五年过去了,三镇精锐主力尽丧,这会多是收拢的散卒溃兵,招募的新人,战斗力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规模也相差太远。
朔方军竟有十五万之众?这个消息让朱瑄有些震撼。但随即又冷静下来,朔方军的地盘他有些大概的了解,各州县相隔遥远,蕃人众多,怕是不那么好统治,至少一半兵力要拿来镇守各方,去掉留守灵州的,真正能抽调出来打仗的还不到一半。
最主要的还是太远了!
朱全忠可以凭借水系调兵调粮,速度极快,这等于凭空多出了很多兵力,每次打你都以多打少,军队战斗力还强,装备极好。河南四战之地,交通便捷,航运发达,这本是劣势,便于敌人侵攻,但如果你够强,那就是优势,方便侵攻别人。
朔方军能出动多少人打朱全忠?
“灵武郡王何时出兵讨全忠?”朱瑄下首一位幕僚接到主公示意,出言问道。
“诸位。”封渭清了清嗓子,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方道:“听闻泰宁军、武宁军皆有兵至,而今该做的是统合各路兵马,以守为主。不是要尔等困守城池,守中寓攻,攻中寓守,利用地形、城池、堡寨、河流消耗汴军锐气,保存己方实力,如此方为正道。我不知兵,诸位都是兵法大家,自然比我懂该怎么做。陕虢那边,得到消息之后,定有大军东出,威胁河南府,全忠闻之,就没法全力进攻了。此中,或蕴藏着胜机。”
在封渭看来,朱瑄、朱瑾、时溥这帮人赌性太重。
朱瑾带三万大军强攻汴军,更有大队骑兵勐冲汴军步兵之举,这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输急了眼了,什么也不顾,就想着马上翻盘,最后“单骑走免”,又怪得了谁?
朱瑄这次,得到河东、泰宁、武宁援军,信心大增,竟然打算主动出击,与汴军野战。
不愧是堂兄弟,和朱瑾有什么区别?都寄希望于野战出现奇迹,比如突然刮大风,汴军处于下风,飞沙走石;或者发大水,冲垮汴军部队;甚至于汴军自己犯低级错误,野战溃败。
这就是不负责任的赌!越赌越输,最后赔得一干二净。
邵大帅就不赌,没有把握干脆不决战,和你耗,牢牢把本钱攥在手里,不让你用小概率事情翻盘。
二朱、时溥,本钱不多了,该珍惜。
朱瑄闻言有些烦躁,脸上笑容一收,道:“封使君还是没说夏军何时东出。”
封渭叹了口气。朱瑄的脸色已经不是很好了,方才还高声谈笑,敬酒不断,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呢。现在看他那急躁沉不住气的模样,莫不是要翻脸?
“朱帅。”封渭道:“朝廷已晋汝为国公,可见圣人喜爱。若事有不谐,还可带着部众、家小入朝为官。今全忠势大,万不可正面敌之。坚壁挫锐,等待时机,方为正道。”
朱瑄的脸色仍然不是很好,酒杯端起又放下。
他有自己的难处。当初上位,靠的就是威望、勇武,这几年不断提拔心腹,在镇内的地位稳固了许多,但若无限制挥霍这种信任、威望,损伤军士利益,到最后将士们也是会哗变换帅的。
不过封渭说的有一点没错。
朝廷给他晋爵,这对安定人心有一定作用。朝廷大义,并没有衰微到被人无视的地步。
实在山穷水尽之时,将士们不耐,也可请辞走人。心腹幕僚、部将,也可带在身边,借道他镇,入朝为官。
藩帅入朝,本来就是国朝惯例,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朱帅,徐州时司空遣子带三千人入朝,此时多半已至关中,家族血脉得保,亦有官可做,生计不至于困顿……”封渭在一旁循循善诱。
这话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朱瑄的脸色终于缓开了。
“我有一些跟随多年的老兄弟,都有家小。还有许多兄弟,为我拼杀数年,战死疆场,他们的家小……”说到这里,朱瑄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诸僚左、军将闻言,也纷纷叹息,有人眼圈都红了。这五年来,死的人太多了!
“朱帅。朝廷重建神策军,赏赐丰厚,既是天平军将校子弟,或可入军中谋职。此事可秘而不发,只有在座诸人知晓,实在不行的时候,朝廷自有旨意下达,朱帅或可得太子太师之职,尊荣体面,俸禄优厚,京中亦有宅邸赐下。诸将、诸僚左,亦有官职分差,岂不比现时便浪战,葬送了基业和性命强?”封渭道:“朱帅,朝廷是看重诸位的,后路无忧,何急耶?”
朱瑄将目光投向韩全诲。
韩全诲在旁边听了半天,此时慨然道:“朱帅当可放心。某离京前,圣人便为神策军重建之事烦忧。若能得郓镇将校子弟,喜不自胜矣。”
韩全诲是北司中官,禁军一直由北司控制着,他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
“既如此。”朱瑄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当坚壁清野,择要地设栅立寨,挫敌锐气,杀伤汴军人员。另,给将士们传信,河东遣精骑一万助我,朔方亦发大兵十万出陕州,攻洛阳。我等只需坚壁挫锐,贼自退去,或可衔尾追杀,一扫胸中烦闷。”
封渭心中喜甚。此番出来,终于立下一功了。
天平军的底子保留得越多,对朱全忠的牵制作用就越大,能够坚持的时间就越长。
而有了朱瑄做表率,说服朱瑾或许会更容易一些。
至于时溥,其实价值不大了。在三镇之中,徐州损失最惨重,形势最危急,最没有能力牵制朱全忠。但怎么说呢,朱瑄、朱瑾都知道援救徐州,时溥此番也出兵援救郓州,该拉还是得拉一下的。
这三个难兄难弟,如果采取正确的策略,还是可以振作一番的,至少可以抵抗更长时间。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别被朱全忠围点打援了,这人还是有点狡猾的。兖、郓、徐三镇,这几年互相救援之时,就曾被汴军伏击过,损失惨重。
听天由命了!
第三章 勾连
成汭一大早就进了自家地窖。
他仔细数了数放在角落里的酒瓮,总共还剩八坛,今日怕是要“全军覆没”。
“夫君。”妻子钱氏走了过来,催道:“大帅已经快来了,怎还拖拖拉拉?”
“罢了,全让人搬出来吧。”成汭好酒,这几坛是他的珍藏,今日看样子是保不住了。
从地窖中出来后,钱氏给他掸了掸灰,埋怨道:“盐州刺史一干就是四年多,该和大帅说说,挪个地方了。灵州、夏州咱不敢想,绥州、银州也刚换了人,去关中找个地方不行吗?”
“关中哪里?”成汭瞪了妻子一眼,道:“泾原二州?邠宁三州?可能吗?李延龄、孙霸都有自家老兄弟要安置,哪来那么多位置给你腾出来?”
“不是说李延龄要走了吗?他若移镇,这不就有机会了?”
“别乱传消息。”成汭抚着额头,实在不耐妻子的聒噪,道:“这些事在家里说说便罢了,出去可别乱嚼舌头根。李延龄便是在元从老人中,资历都算老的。他移不移镇,自有大帅说了算,可不兴得罪了人家。”
钱氏不说话了。
她是功利心很重,但不傻。李延龄虽然没显露出多少行军打仗的本事,但资历是无人能比的,大帅又是个念旧情的,只要他不造反,地位就稳如泰山。
前阵子有风声传出,朝廷可能要设陕西镇,领陕、虢、华三州,李延龄要移镇陕西。钱氏听闻后,心思就动了,想着夫君是否可以到邠、宁、庆三州中谋一州刺史干干,总比眼前这个全州加起来还不到两万口的盐州强吧。
成汭回到厅中。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同上前行礼问安。
灵武郡王是厚道的,当初将自己从李侃手里要过来,还连带着家族和亲卷,上上下下百余口人。不然的话,怕是已被那个老贼残杀多时。
成汭注意到两个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顿时脸一黑,正待训斥两句,夫人钱氏又跟了过来,道:“妾让她俩打扮打扮的,十三四岁的娘子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
两个小娘闻言脸都红了。
成汭长叹一声,懒得再废话了。
“使君,大帅仪仗已经过来了。”有幕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报。
“走,出门相迎。”成汭拂了拂衣袖,又让妻子钱氏仔细检查了下,确保没有脏污后,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众家小到了正门口。
大街上有数十骑策马驰来。
他们大声呼喝着,将看热闹的百姓尽量驱赶到远处。
很快,四百甲士快步走了过来。
他们分出一半人,进驻成府前后左右邻居家中,仔细搜查一番后,便就地布防。
剩下一半人则告了声罪,随后纷纷进入成府,一边仔细检查,一边站住府邸的每个角落。
简直和天子一般做派了!
成汭心中暗想,大帅还真是惜命,走到哪里都这么仔细。
街道尽头远远驶来了车驾,数百甲士护卫着,旗幡林立,威势惊人。
成汭听闻大帅已将亲兵数量从六百扩充到一千,如今看来并不是虚言。
走到哪里都有装备精良的千人护卫着,只要不是被大军围攻,一般人想正面谋害大帅也没那么容易,甚至可以说不可能。
王重荣之死,就源于麻痹大意,大帅是吸取教训了。
“成大郎这府邸修得不错。”牵着赵玉和萧黛的手出了马车后,邵树德抬头看了看,笑道。
成汭闻言有些紧张,正待说些什么,却听邵树德又道:“跟我的人必须富贵,成刺史月俸六万钱,这宅子恰如其分,无妨。”
成汭这才放下心来。
一行人进得厅堂后,邵树德居中坐下,成汭一一介绍家人。
三个儿子看样子都是练武出身,手上满是老茧,一人在州军任军校,一人任团练副使,据闻前阵子才带着土团兵结束戍期,从芦子关返回,还有一人在本州任仓督,没有品级的吏职,但算得上实权位置。
两个女儿年岁不大,薄施粉黛,穿着漂亮的襦裙,红着脸行完礼后便退到一旁,时不时偷瞄一眼邵树德,被发现后又很快低下头去。
成汭有些尴尬。
坐在邵树德身边的赵玉凑到耳边说了什么,两人皆笑。
成汭愈发尴尬了。
晚上得好好收拾一番老妻,大帅身侧那两个旁妇,光彩照人。自家女儿与她们一比,好似土鸡遇到了凤凰,丢死人了!
“成大郎坐下吧,站着不累么?”邵树德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坐具,笑道:“都见过面了,诸位各忙各的去吧,我找成使君说几句话。”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
“盐州这几年户口日增,多了不少党项人下山耕作,成刺史做得不错。”邵树德道:“盐池发役,州里也安排得井井有条,此能吏也。”
“还是大帅励精图治,定下了规矩,我等不过照章行事罢了。”成汭回道。
朔方镇盐资源最丰富的地方,其实是盐州,其次是宥州,再次是丰州、灵州,夏州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盐利,以前一直稳定在每年二十万缗钱的样子,最近几年有所增长,达到了二十六七万缗。除去人口增长的因素外,其实也夺了一些河中盐的市场。
毕竟,朔方军此时是西北第一大势力,军力强了,影响力就强,对商业也有促进作用。
再发展个十年八年,只要邵大帅狠得下心,甚至可以夺占河中盐在关中的全部市场。
如此重要的产业,地方上自然要积极配合了,成汭一直将其当做大事来操办的,亲自盯着,不敢马虎。
“无需过分自谦。”邵树德笑道:“在盐州干了第五个年头了吧?有没有想过挪个地方?”
成汭心中一惊,暗道还真让妻子猜准了,这是要挪地方了。
“但凭大帅吩咐。”成汭答道。
“我刚刚得到消息,金商节度使李详薨了,李详之子李柏自任留后,然军中有些不稳,有人支持商州刺史李桐任留后。”邵树德说道:“二人都叫我一声世叔,我也很为难啊,不知道该支持哪个。”
成汭恍然大悟,道:“为免二李相争,伤了兄弟情谊,不如移镇好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邵树德叹道:“金商穷困,然安定多年,未受战乱波及,又有转运院转运财货,今有二万余户,十二万余口,比开元年间更盛。若移镇,需得有个好去处,不能委屈了我那两个世侄。”
成汭故作思虑了一会,提议道:“不如移镇邠宁或泾原?”
“泾原怕是不行。迁走了五千军士、一万七千多降兵之后,户口大衰。邠宁倒是不错,三州之地,安定数十年,确实比金商更好。”邵树德说道:“若李柏愿意移镇,当可为邠帅。这商州刺史之职,我属意你,去了可有把握?”
“不知去了商州,大帅欲令下僚做何事?整军耶?民政耶?”成汭问道。
“无需整军,武关防御使之职我打算交给定远军使王遇。他是李详旧将,金商镇兵多为巢军,和王遇是熟人了,他去了,自能压服那些军将。”邵树德说道:“商州亦有五六万口人,成大郎去了有两件大事。”
“请大帅示下。”
“其一,重整大昌关至商州道路。此路景龙中所开,路基犹存,然夏季多雨,河水暴涨,潦浸路面,需得想想办法,整饬一番。”邵树德看着一脸肃容聆听着的成汭,道:“其二,带一批耕牛去商州,好好发展生产。我听人说,很多商州百姓耕作田地过于粗陋,亩收才七八斗,实在太低了。整修道路,多蓄钱粮,就这两件事,成大郎可有把握?若干得好,一镇节度副使之职亦不是不可能。”
“自当尽心竭力,不误大帅之攻伐大计。”成汭立刻起身,应道。
“坐下吧。”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轻松。
金商二州,位置紧要,如果有选择,邵树德宁愿拿邠宁三州来换。
事实上他已经准备上奏朝廷,将金、商、均三州十五县并为一镇,统一规划、统筹当地的资源,利用好这十六七万口人,作为攻略山南东道的基地。
而整修崔湜主持开辟的山道,同样是为了战争服务。
商山道运输成本太高了,而且因为朝廷需要用此道转运东南财货的关系,运输量也受到限制。那么,已经半废弃的石门道就要利用起来了,不然如何支持前线征战?
这就好比一个人需要做剧烈运动,但供血管中有一段特别纤细,血液流动速度还慢,这时候如果能有两条血管并行,同时供血,想必能大大缓解困境。
折宗本已经在小江口立寨,带着一千折家子弟和一千均州降兵屯驻下来。
兴元兵去年冬季抵达商州,下雪后便停了下来,一直等到今春江河化冻之后,才从商州携带部分粮草,乘船而下,抵达小江口,与折宗本汇合。
金州兵在听闻冯行袭败亡后,已经返回本镇。
凤翔军余下的人马目前还在关中与商州之前押运粮草、器械。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南下,实在是因为均州那边养不起更多的兵马了,还是先囤积一段时间的粮草再说。
这样的交通状况,对战争真的很不友好。如果不能在敌人那边劫掠到足够的物资,势必会发展成间歇性战争,即打一段时间,耗尽了物资,不得不退回休整,待物资充裕之后,继续展开第二波攻势。
这样容易给敌人调整的机会!
“朝廷有意在金、商、均三州置镇,我欲表邠帅李延龄为节度使,王遇领定远军南下,兼武关防御使,山南仇池诸路兵马都指挥使折宗本兼均州刺史,统筹金、商、均三州军务。李延龄管民,折宗本管军,成大郎去了商州,当知道该怎么做。”
“下僚唯李帅马首是瞻。”成汭毫不犹豫地说道。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金商那地方,有些偏了,大帅定下了军政分离的制度,想必不欲折氏在据有凤翔一府四州之后,再在山南搞出一大块地盘,与凤翔连成一片。
想想看吧,凤翔镇属州洋州东面就是金州,位置是相当微妙的。
李延龄忠心没有问题,兼且为人圆滑,也明事理,知道各种内情。有他当节度使,当不至于对折宗本的军事行动产生掣肘,也不会把关系搞得不可收拾。
这用人,确实很讲究啊!
“方才成家三位儿郎,都很雄健勇武,不知可有军前效力的?”邵树德又问道。
“都在盐州任职,未曾入衙军。”
“那可惜了。”邵树德一脸遗憾道:“长男继续留在盐州吧。次男可至硖石义从军任职,补个军校不成问题。幺儿至陕州,继续当仓督。崤函诸关塞制置使李唐宾即将率军东出,二人都有建功立业之机会。”
“二子能去陕州建功,那是大帅看得起他们,敢不从命!”成汭高声应道。
第四章 使团
在大顺二年的时候,盐州共有三千多户、一万七千余口,地税收了约十一万五千斛,户税以皮子、驼毛为主,榷税少得可怜,不过两千余缗,毕竟盐利和他们没关系。
这个财政收入,在朔方十州之中,算是比较惨澹的,多年来一直“稳居”倒数第二。
不过邵树德对此比较满意。先天条件太差,努力了四五年就想提升排名,那有点难度。他主要看数据,比起成汭上任前大增七成,已经非常不错了,足见是用了心的。
隔壁的宥州,有一千五百余户,大概一万人,大部分都是编户的平夏党项牧民。这些年学着半耕半牧,上了户口,纳入了幕府管制之中。
但管理是可以管理了,文化方面却有些问题。上个月南边刚送来约五百户蜀中百姓,本打算发往胜州的,后来改道至宥州安置,先租种军属农场的田,适应关北环境。
胡风浓烈啊,必须要对冲一下。
原则上而言,盐、宥、夏这三个有着广阔草原的州,不会新增外地移民,主要靠蚕食平夏党项、横山党项为主,让他们定居下来,推广三茬轮作制,半牧半耕,慢慢积累户口。
半牧半耕的生产模式,利于蓄养地力,不会在久耕之后让土地贫瘠,而且产出比单纯放牧高。一半种植粮豆,一半饲养牲畜的生产模式,也更利于蕃人上手,简直是吸引游牧人口定居的利器。
不过各州县,在吸收蕃人方面,也是有分寸的。
他们秉承幕府下达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命令,“蚕食”,而不是“鲸吞”,手段较为柔和,属于钝刀子割肉,利于消化,也不至于让部落头人当场翻脸造反。
在成汭府上用了一顿午饭后,本还想住上两天的,结果成汭那两个女儿在面前有意无意出现好几次,邵树德烦了,便离开成府,巡视起了五原、白池二县。
成汭在一旁作陪。
“这条私道已经半废了吧?讨伐灵州那会,铁骑军经此私道渡河,迂回灵州后方。”站在一条满是杂草的土路边,邵树德问道。
国朝的驿道系统很发达,原则上来说,不允许你走私人开辟的小道。
景龙中,崔湜开石谷新路,朝廷就禁止行人、商旅再走商山道,统一走新路,至大昌关交税。
灵州到绥州,有一条长一千二百里的东西向大驿道,商人若不走这条道,被税警抓到的话,怕是要被罚得哭出来。
当然那是以前,现在朔方、邠宁、渭北三镇尽撤内部关卡,只在进出的边境地区收取关税,内部腹地,走不走官道也没关系了,没人会罚。
“这道还是有人过的。”成汭答道:“上月有河西党项过境,拓跋仁福带了两千骑,还有附庸千余,从此路过,南下庆州。”
征召拓跋仁福东出,花了不少工夫。
这厮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屈服了,显然是惧怕遭到赤水军、玉门军、甘、凉二州部落军的联合打击。
不过他借口已与李仁美撕破脸,须得留兵防备,只带了两千骑南下,外加刚收编的千余骑杂兵,多半是党项、鞑靼、回鹘之类的杂七杂八的部落。
三千骑东出,虽然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打仗多半也很滑头,不会力战,但终究是迈出了第一步。
拓跋仁福,呵呵,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阴山蕃部前阵子也刚刚动员,庄浪氏、哥舒氏、浑氏、王氏、契必氏,各出兵一千,由契必章统率,总共五千骑,汇合了地斤泽嵬才氏的一千骑,取道夏州,前往陕虢。
这些部落太平了太多年了,连部落间的仇杀都渐渐看不到了,再养下去,怕不是要养废。正好东出见见血,提升下战斗力。
成汭也知道大帅征调蕃部人马东出的事情。
他阴暗地想,这莫不是消耗蕃人丁口之举?那些部落兵,战斗力很成问题,自由散漫,器械不精,一上阵怕不是要被马槊给冲垮。
但想想又不对。草原也没多少马,部落仇杀减少后,愿意养马的就更少了,牧民也不是人人会骑马。此番抽调的是骑兵,那么至少生活过得去,是部落间战争的中坚,这些人若是损失掉了,各部头人得心疼得要死。
邵树德不知成汭的想法,不过他猜得也大差不离。
现在是征调草原蕃部骑卒,以后还要征调步兵呢。
对草原诸部来说,养马是极其不经济的,一般不愿多养。辽国鼎盛时,千万人口,和平时常备军大概二十万,其中十五万步兵,五万骑兵。战时,征调宫帐军,有十万零一千人,其中也以步兵居多,这部分人训练不错,可当正规军看待,辽国正儿八经的骑兵其实也就十万人。
国中养马百万,比本朝盛时76万匹多一些,战时拨发,给步兵骑马机动用。
辽国,就兵力构成来说,其实以步兵为主,奚人就以步战闻名,虽然人家是游牧的。
没办法,大部分牧民都很穷,靠自己养马不现实。
邵树德最近在组建骑马步兵,就打算从各蕃部中征调壮丁训练。他们虽然没有马,大部分人骑术也很一般,但终究会骑马,节省了不少训练成本。
当初威慑河东,阴山蕃部就集结了数万牧民,头人临时分发马匹,自备器械上阵,还是很有潜力可挖的。
在五原、白池巡视了半个月后,邵树德又回到了盐州。
调任听望司判官的裴通传来消息:结束春播农忙的渭北、华州二镇征集十万夫子进入陕州,陕虢二州也征发了五万夫子,为战争做准备。
“李唐宾手里的兵可不少了啊。”邵树德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在牒文上用印签字。
河源军、积石军总计一万六千步骑东进。
本来就驻防当地的天柱、天雄、顺义三军还有一万六千人。
义从军已经临时膨胀到一万八千众。
折嗣伦的凤翔军已经返归本镇,但都护府侍卫亲军两千人仍然留在当地。
足足五万二千大军!对朔方军事集团来说,这是方面大将兵权最重的一次。去年的战损缺额也已经由都教练使衙门选送新兵补齐,可谓齐装满员。
而且,这些部队里,还有不少杂牌!
河源军、积石军、顺义军三部,除部分人外,绝大多数都是老藩镇原班人马,未及整编,忠心、士气、装备、战斗力,是不如天柱、天雄这些嫡系的。
义从军里面多了上万山民,右厢青唐都也不是很能信任。
政治生物邵树德不给人任何一丝造反的可能,于是他命令道:“卢书记,再写几份牒文。”
“第一份,任李唐宾为河洛经略使,没藏结明为经略副使,义从军、侍卫亲军这两万人由没藏结明统率。行军作战,正使一言而决,各部皆须听令。若有抗命者,定斩不饶。”
部队可以归不同的将领统带,但作战时只能有一个声音。强调这一句,也是吸取了委员长的教训,担心没藏结明不服李唐宾的指挥。
“第二份,各部骑兵集中使用,一共八千余骑,由义从军游奕使白珪统率,任其为河洛游奕讨击使。”
说完这个,邵树德让人将白氏找来。
白氏是邵树德带到兴德宫照顾起居的诸侍女之一,一直跟在身边。
白氏很快便来了,她的神色有些害怕,以为是办了什么错事呢。
“给你兄长写封信。”邵树德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温和道。
白氏虽然已经侍寝过几回,但当着亲兵和卢嗣业的面,仍然羞红了脸。
“妾不识字。”白氏的声音有些颤抖。
“卢书记帮你写,你口述便行。”邵树德喊了一声:“挑几件儿时的趣事,和兄长拉拉家常。”
卢嗣业当然知道该怎么写,老秘书了,写得绝对感情真挚,让人读了胸中涌现出一股亲情。亲情之外,自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白氏不知,白珪肯定懂。
“第三份,调陕虢军万人东出,李璠亲领,是为客军。”
其他各支部队,邵树德没有明确谁东出作战,谁留守后方,但陕虢军他明确了:出战。
“第四份,华州王卞统军出潼关,清查诸隘道,分兵留守。”
“第五份,任命朱亮为粮料使,兼硖石勾当寨栅使。”
前线的粮草,大多屯于陕州,尤以硖石为重。
“第六份,供军使衙门调拨灵州粮草、器械,用漕船运输,顺流而下,先储放至延、丹二州。渭北节度使任遇吉遣人与王重盈交涉,言需借用河中渡口若干,等其回信。”
“第七份,进奏院赵光胤,拜访南衙北司,言需借用陕州转运院船只若干。”
国朝初年,太宗伐王世充,就是从潼关用船运粮至洛阳附近,这才能支持他的军队远征。但朱全忠有水师,梁、晋争霸时,这支水师在大河不上冻的时候,屡次发挥关键作用,以至于李存勖一直等到冬天河面结冰,汴军水师失去作用,这才大举南下。
这段河道航行较为凶险,还有汴军水师的威胁,究竟能发挥多大作用,委实不好说。反正先用起来,作为后勤线的一个补充。
没有水运,打仗太难受了。
朝廷以前从扬州运粮到河阳,斗米费钱三十。
灵夏如果走陆路运粮南下到关中要花多少钱?
后唐年间有个例子。
邠宁节度使药彦稠从中原带来了三万步卒,又汇合了关中两万步军、两千骑兵,护送安从进任定难军节度使,攻关北,拓跋仁福纠集了五万党项步卒、三万骑兵,但连战连败,部众溃散,最后靠死守夏州坚城熬退了后唐大军。
熬退的主因是一斗粟从关中运到夏州,“其费数千”。运粮过横山,其实距离不长,但成本是河南水运的一百倍以上。
从潼关陆路运粮到洛阳,这成本也能到天上去,而朱全忠可以用水路运粮、运兵。
长期相持,真不知道谁亏。
卢嗣业写完后,邵树德看过没有问题,签字用印,发往都虞候司走流程。
定远军使王遇也已经率八千步骑南下金商。
“战争季”,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当真一年都不停歇。
第五章 朱瑄
大顺三年五月二十,晴。
高仁厚心事重重地抬起头颅,向东边望去。
他是许州人,但在蜀中渡过了一生中最波澜壮阔的十年。
他对那片富饶的土地是有感情的,在看着眼前这片河南大地时,居然找到了些依稀的相似感。
同样是群山连绵、原野茫茫,丘陵、平原并列。
但似乎又有不同。
蜀中是烟村如织,人烟辐辏,南风吹起之时,稻花俯仰,风动林响。
河南是村庄残破,渺无人烟,南风吹起之时,衰草起伏,狐鼠隐现。
历来兴废,成也中原,败也中原。
在这块恢弘博大的土地上,不知道多少豪杰叱吒风云,不知道多少英雄悲欢啼笑。
他们留下的种种事迹,或让后人拍桉叫绝,或让子孙扼腕叹息。
今日,或许自己也在书写历史吧?
“哗啦”一声,一条鲤鱼跃出河面。
高仁厚不自觉地咧嘴笑了。
这才过去不到一年,西半个河南府就成了一片荒原了。
好吧,或许本来就已经半荒芜了。
开元年间,将近二十万户、一百二十万口的河南府,在经历连番摧残之后,终于只剩下了五万户,不到三十万人。
去岁又被掳走十余万,不荒凉才奇怪呢。
高仁厚登上一处高坡,俯瞰整片大地。
驿道之上,充当先锋的青唐都五千步卒正在行军。
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旌旗林立,鼓角阵阵。
这支军队的内在和外表,已经褪去了吐蕃的残留,越来越向一支中原经制军队靠拢。
训练方式,中原的,器械装备,中原的,鼓角号令,中原的。
战术打法,有他老高在,难道还是吐蕃打法不成?
还有人说这支军队不可靠,高仁厚只是笑笑。
事实上,青唐过来的吐蕃人没那么油滑,也没那么多歪心思,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可以说听话老实,吃苦耐劳。
河源军、积石军,组建不过区区两年,甫一组建完毕就开往青唐,刚结束戍期就开到华州,根本未及整编。且内部多藩镇老油子,打仗心思多,领赏我最先。这样的军队才不可靠!
同样赏一缗钱,给藩镇老油子的效果,与给苦哈哈的青唐吐蕃兵的效果,完全不一样。
远处有汴军游骑出现。
随军行动的夏军游骑立刻扑上去,将其驱赶开来。
高仁厚下了高坡,翻身上马。
在过去一整个冬春季节,双方的游骑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了。
汴军那边的情况基本明了,简单来说就一句话:壁垒森严。
筑一座城,并不需要多久。
德宗年间,筑盐州城,调集三万余军严阵以待,从内地过来的夫子趁机筑城,“板筑之,役者六千人”,只用了二十天工夫,就筑好了盐州城。
慕容垂从参合陂撤军时,筑燕昌城,调集一万人,一个月时间,筑城完毕。
这样的城池,固然不能和新安县那种坚城相比,但作为军事堡寨,却绰绰有余了。
汴军基本恢复了当初二十里一寨的密度,当然仅限于重要驿道附近。
不是驿道的地方,也无需那么费心。
大军出动,不可能随意挑选路线。驿道修建最初,本来就考虑了军事目的,旁边一般有水,有林子,能够过辎重车辆。
你偏离了驿道,小股军队或许无妨,大军出动,如果没有水源呢?如果没有树林可供砍柴呢?如果不能通行大车呢?
下午时分,五千大军抵达石壕寨附近。城头飘扬着汴军的大旗,但他们没有出战。
高仁厚一边遣人回去禀报,一边下令军士扎营。
石壕寨,是必经之地,肯定要攻的了。
观这个寨子的规模,不是很大,应该也就能屯驻个一千多兵马。城寨也是冬春季节筑好的,与正经城池不一样,攻之应该不算太难。
入夜之后,河洛游奕讨击使白珪率三千骑兵抵达了前锋大营之处。
与铁骑军、飞熊军不一样,这是集中使用的军属骑兵。
他们从硖石县出发,单人匹马,理论上来说,可以花两天时间,一路突击到新安县附近。
但一般不会这么做,因为太消耗马力,到地头也没作战能力了。
大部分时候,他们是被步兵嘲笑的对象,因为牵着马步行,有马不骑。走到哪里都离不开大马车,行军速度竟然比步兵还慢。
耐力不行,但老子有爆发力!
“高将军,速速准备食水。”白珪甫一下马,便嚷嚷道。
高仁厚看着被封口的战马,二话不说,立刻让辅兵准备马料、盐水。
这些战马,被养刁了,喜欢吃粮食,主要是豆饼。
听闻马政培育出的一代代吃粮食长大的马,肠子都比吃草的马要短,也不知道真假。
辅兵紧张地忙碌着。给马松松肚带,带着它们原地走几圈,收收汗。
有的骑兵看辅兵笨手笨脚的,急得自己直接上手照料马儿。
一直忙活到半夜时分,大部分骑兵都小憩了一会。
白珪也从小睡中醒来,抬头看了看天空银月所在的位置,二话不说,立刻下令所有人起身上马。
他们额外携带了数百匹驮马,满载粮食、盐巴,但这肯定不够的。不过嘛,现在和去年又不一样了,野外似乎长了不少遏罗逯草、大宛苜蓿,而汴军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没把它们清理干净……
骑兵悄然离开大营,向南折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石壕寨以东一百二十里的硖石堡内,灯火通明。
张继业坐在营房内,仔细算着账。
佑国军的地位越来越低了,以前还保有一点独立性,但自从去年被夏贼闹腾了一通后,实力大衰,愈发被人瞧不起。
这世道,果然是要凭实力说话的。
佑国军打仗,确实不行,但好在善于经营,能给东平郡王提供粮草、器械。
可去年一战,被夏军摸到洛阳附近,纵横驰骋,肆意掳掠,户口一下子少了四成,这日子还怎么过?
为了防备夏贼东出,从石壕寨到新安县,大修堡寨,竟然还要从郑、滑、汴等州征发役徒。而今驻军,大部分是宣武军,河南府本地兵甚少,也就守守大本营洛阳,兼且押运下粮草器械,沦为了可有可无的角色。
“夏贼就不能安生个几年么?”张继业恨恨地扔下毛笔,不算账了,还不如睡觉!
“将军,胡帅着人传令,送五万支箭到渑池县,三日内送到。”一名亲兵放慢脚步走了进来,轻声禀报道。
胡真坐镇新安,为河南府诸路兵马都指挥使,位高权重。
麾下有葛从周、霍存、谢彦章、刘康乂、杨师厚等十余员将领,各统兵马若干,防备着河洛及汝州一带。
如今的战场形势,和去年差别还是很大的。
从硖石到新安,这二百里地,几乎一片荒芜。去年是坚壁清野,今年不用清野了,因为没有民人,都被夏贼掳掠走了,剩下的十多万民户,如今多集中在新安以东,屯田备战。
胡郭村、渑池县、硖石堡、缺门、白超垒、新安县、八陡山等险要地段,全都筑城,部署大兵。
石壕寨、乾壕寨、土壕寨、双桥寨、千秋亭、慈涧镇等次要地点,也分派河南府地方兵将把守。
在这条线上,竟是一个民人也无。
这是北线,南线也差不多,就是为了让夏贼在这些堡垒面前碰个头破血流,无功而退。
夏贼骑兵多,这谁都知道,如今就是要限制你的骑兵活动范围。层层设防,让你一个个啃堡垒。如果敢放弃城池不攻,冒险深入,那么就可以关门打狗,吃掉一部,挫一挫夏贼的锐气。
“明日我亲自带人送去。”张继业睁开眼睛,说道。
胡真这人,因为是东平郡王的元从老人,极受信任,官拜宣义节度使。但张继业觉得,他的水平还没葛从周高,虽然人家只是个尚让降军的偏裨将校。
“滑州军还赖在洛阳么?”
“回将军,还未动身。夏贼来得很快,滑州军也才刚刚收到消息,准备明日再动身。”
滑州军,即宣义镇衙军,规模不大,原本有一万多人,现在还剩五千,是胡真唯一能指挥的军队。
东平郡王出镇宣武后,第一个吞并的藩镇就是宣义镇了,后表胡真为节度使。
如果非要给宣武军系统排个座次的话,东平郡王自然是老大,胡真勉强可算二号人物。
宣义镇的一切权力都归汴州直管,胡真苦心孤诣,打造了一万多军队。但攻河东之战,诸路兵马劳而无功,东平郡王借故斩了李谠、李重胤二将。此二人同样是尚让降将,兵马众多,当时分驻宣义镇的滑、郑二州,与胡真过从甚密,名义上也归他指挥。
但二人死后,部队被收走,重新委任了将领,胡真手头的实力一下子少了很多,只剩下五千了,如今也被派到了河南府。
都说东平郡王雄猜多疑,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胡真向来恭顺,也没掌握宣义的财权,甚至连个刺史都没法任命,一万多军队的粮饷也由汴州统一供应,结果还是被猜疑,李谠、李重胤被杀,夫复何言?
现在又到河南府与夏贼拼杀,怕是最后一点本钱也要拼光。难不成这就是东平郡王想看到的?
这鸟样!张继业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第六章 后路无忧矣
河南大地笼罩着浓郁的战争气氛。
小树林被砍得乱七八糟的,东一块西一块。
丘陵上到处是游骑和斥候,时不时有传令兵奔马而过。
荒野上渺无人迹,只有断壁残垣和村落废墟,在斜阳的照耀下诉说着苦难的生活。
偶尔行来一队驼马,惊飞灌木草中的鸟雀,在寂寥的天空久久盘旋。
李唐宾坐在废弃的道观内,处理了一整天公务的他,没有半点疲色。
子时了,他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丝倦意。
大帅将五万大军尽付于手,李唐宾直感到身上有千钧重担。
也不知道大帅看上了自己哪点?他苦笑了下。
亲兵端来了一碗汤饼,上面飘着碧绿的葱韭,还有大块羊肉。
关北的牲畜是没法运到河南来的,除了随军转运的肉脯和奶酪。
草场不足。
往长安做牲畜买卖的商徒都能为了沿途的草场、水源私下里械斗,可见这也是一种宝贵资源。
三两下吃完汤饼后,李唐宾静静看着铺开在香桉上的地图,久久不动,仿佛已经禅定了。
义从军八千众、陕虢军万人、河源军八千、积石军八千、天柱军七千,总计四万一千大军。看似不少,但在这片山脉起伏连绵,骑兵经常派不上用场的地方,在敌方堡寨林立,兵力未必比你少的地方,在对方内线作战,物资、兵员补充方便、花费低廉的地方,依然要东出,其间有大文章。
香桉上红烛闪闪辉映,照着满纸陈兵布阵的杀机。
似是山雨欲来,晚风透过门窗吹了进来,纸张沙沙作响。
香桉背后少了半个脑袋的泥胎木偶静静注视着面前的赳赳武夫,他正在做决定,一场关乎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决定。
义从军青唐都已经进抵石壕寨下。
夫子、辅兵们正在砍树,打制攻城器械。明日,横山都这些重甲武士也将抵达,被人戏称为“步跋子”的他们将与青唐都一起,担纲攻城拔寨的重任。
死了人不要紧,硖石县还有上万党项山民可以补充进来。李唐宾不在乎人命,何况还是蕃人。
陕虢军磨磨蹭蹭,如丧考妣,现在才刚刚汇集到陕州,领了器械、钱粮,离硖石还有两三天的路程。
天雄军、顺义军、侍卫亲军留守,华州军在崤函谷道各险要处分兵把守,如果不足,潼关镇国军一万七千众也将派人支援,他们野战无能,但清理后方还是可以的。
邠宁、泾原、朔方、渭北、陇右、河西六镇,还在抽调土团乡夫,开往潼关,补充镇国军的人数。
主力固然要有,杂兵也必不可少,甚至需要更多。已经抵达虢州的阴山蕃部、河西党项之流,今后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战场上。
河源军、积石军与天柱军待在一起,刚出硖石,未至石壕。
只有攻下石壕、乾壕、胡郭三地,前路才会豁然开朗起来。
李唐宾沉下心来,在幕僚递过来的命令书上签字用印。
……
羽檄飞驰,信使很快抵达了一处幽深山谷之中。
谷外遍布暗哨,刚一靠近就被发现了,验明身份后,信使被带进了谷内。
夕阳晚照,给谷中的林木、山泉染上一层红霞。
谷中搭起了不少帐篷、茅屋。部分军士在和衣休息着,还有人在照料马匹、保养器械,不过都尽量不发出声音。
牧草被收集了起来晾干,作为马料储备。
大宛苜蓿这种东西,在灵夏本地被大面积种植,是优良的牲畜饲料,马也很喜欢吃。
大帅这一招,还真是神来之笔,等于凭空多出了不少马料,一年可以割三到四茬,生长极快,产量贼高。
只可惜杂草还是太多,挤占了不少牧草的生长空间,若遍地是牧草,那就能和在草原上一样,来去如风了。
“白将军,有军令传来。”信使递过了两封密件,道。
“辛苦了。”白珪从地上坐起,随后一愣:“怎有两封?”
“不知。”
“带这位兄弟下去休息,一会送他走。”白珪吩咐了一下,随后拆开密件查看。
一封是经略使李唐宾写的,意思很明了,同意了他和高仁厚提出的作战方案。
兵力就这么点,地势还这么复杂,不用点非常手段,怕是很难打开局面。
另外一封让白珪看得精神一振,妹妹找人代笔写的“家信”。
白珪反复看了三遍,最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嘴角已经有了笑容。
自会州投奔大帅以来,白家打拼多年,终于看到曙光了!
妹妹的姿色,其实只能算秀丽,还不识字,以至于几年来一直只能当个侍女。大帅兴致起来了,偶尔宠幸一番,惜未能生下一男半女。
如果妹妹能在大帅那边提升下地位,这边再在疆场上奋勇搏杀,立下功勋,一内一外,白家必然可以更上一层楼。
计议已经定下,如今就看汴军肯不肯给这功勋了。
白珪让人拿来地图,仔细观察着上面的山川河流、道路堡寨。
汴军多步卒,利险隘。
我军多——呃,也是多步卒,但骑卒更多,利于冲杀。
然山势连绵,骑不成列,看似非常不利。但打仗么,可不就要扬长避短,将不利之处压制,将有利之处发扬光大,如此方是胜机。
白珪一遍又一遍看着地形,一遍又一遍过着计划,尽量将每个细节都考虑进来。
距离、时间、兵力,反复思考,反复咀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谷中一片幽深。
没有烟火,人人吃着干硬的醋饼,喝着冷水。
没有动静,马儿似乎也被感染了,或者被照顾得太舒服了,亲昵地用头蹭着伙伴,随后安静地站着睡觉。
……
胡郭村大营之内,汴军忙忙碌碌,准备着各种物资、器械。
刘康乂在亲兵的帮助下整理好了器械、行装。
石壕寨遭到夏贼围攻的消息已经传来。
贼兵打造了大量器械,攻势甚急,寨内不过千余河南府州县兵。即便是处于保卫家园的情况下,士气较高,但也不应高估他们的战斗力。
石壕寨离硖石很近,一天的路程。
在离夏贼这么近的地方设寨,与其说是坚守,不如说是警戒,这就是一个大号烽燧罢了。
石壕寨之东,有乾壕寨,这是驻扎了重兵的,计有徐宿降兵千余、河南府衙军千人,外加宋州州兵千人、滑州兵五百,总计三千五百步卒、二百骑卒,被整编为一支外镇军,即乾壕镇军。
乾壕寨规模也比较大,外面挖了壕沟、陷马坑,放置了铁蒺梨、拒马枪。
北边神雀台上,亦设一小寨,由滑州兵镇守。
这里,是可以抵挡夏贼大军很长时间的。待其攻势疲惫,士气不振之时,机会便出现了。
“出发!”见准备得差不多了,刘康乂下达了命令。
五千大军,来源很复杂,有兖、郓降兵,有河南府衙军,有屯田兵中拣选的勇武之士,还有宣武衙军,经过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半年的整训,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刘康乂有些遗憾,大帅派到河南府的宣武镇兵太少了,且多屯于重要地段。
有时候他都阴暗地想,这莫不是在消耗什么人?
但想过之后又不寒而栗,将这个念头甩了出去。大帅如此英雄人物,带五百人出镇汴州,与宣武旧军衙将勾心斗角,收其精兵,再破亳、颍叛将,灭秦宗权,军队不断壮大,从最初的几万人急速增长到接近二十万。
还屡次大胜魏博,得其钱数十万缗、绢百万匹,自此臣服,年年上供,将士们都分润到了好处,士气高昂,战意甚坚。
此乃雄主!雄主所做的一切,自然有其道理。
大军整备完毕后,刘康乂将仅有的数百骡子兵派了出去,远远散开,护卫左右。随即大车小车,五千人趁着茫茫夜色,悄然下了山。
对付夏贼的招数其实很简单。
河南府多山,不利夏贼骑兵驱驰,兼且地形复杂,可藏身之处众多。
他已经选好了一个山谷,山中有涧泉,可容纳数千人马,非常隐蔽,位置又处于石壕寨与胡郭寨之间,出击非常方便。
军士们都已经提前接到了命令,不许举火,不许燃烟,禁止喧哗,禁止走动,一切等待命令行事。
若有违命者,斩!
整训了这支部队半年,刘康乂还是有些威望的。从这会来说,命令执行得非常不错,这让他很是满意。
再打几次仗,凝聚力就更强了,便是一支强军。
中原战火遍地,民风强悍,淬炼了一支又一支强军,他手里这支崤镇军,必然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借着月色行走了大半夜之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骡子军已经先期进入,他们占据了一些高处,伏以弩手。
在收到安全的信号后,大队人马分批开入。
他们不顾疲累,立刻开始搭建营地。
有辅兵开始分发食水,众人吃着粗粝的干粮,并无任何怨言。
先人谓秦兵耐苦战,焉不知河南兵亦耐苦战?任谁经历了百余年的战争、动乱,都会变得更加坚韧的。
下山第一战,就要让夏贼大吃一惊,好好洗刷下去年的耻辱。
第七章 用人
大顺三年五月二十三日,风和日丽,春风习习。
野梨树的叶子在头顶轻轻飞舞着,荒草将道路密密遮住。
一辆辆马车从路上驶过,赶车的吆喝声,鞭子的呼啸声,牲口的叫唤声,从远远近近的树林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寨。
寨墙之下,攻城战已经正式开始。
国朝的城防体系,大概分为军、守捉、城、镇四级,石壕寨属于典型的“镇”。
镇外挖了一道浅浅的壕沟,或者叫堑壕,俗称护城河,正式名称叫城皇。
《高祖纪》记载:武德九年,“命州县修城皇备突厥”。
“城皇修理”也是国朝考核地方官员的重要内容之一。
到明代永乐年间,朝廷为城皇立神修庙,按期祭祀,城皇被神圣化,于是皇堑被改名为“护城河”。
壕沟无水,故称“皇”,石壕寨外的城皇还挖得很浅,几乎起不了多少阻挡作用。
此时只听一声吹角,几座临时搭建的高台、行女墙之上,步弓齐发,如雨点般密集的箭失顺着南风飞入了寨中。
寨墙之上的汴军士卒纷纷举起大盾遮掩,一时间手忙脚乱。
“冲!一人一个来回,回来后领赏。”青唐都辅兵十将怒吼一声,大群夫子扛着装满土的小麻袋,面容狰狞地冲了上去。
寨墙之上只有稀稀拉拉的箭失落下来,射中了几个倒霉蛋。
他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被无数人踩踏而过,只一会便没了声息。
冲得最快的夫子将麻袋往壕沟内一扔。
沉重的沙袋落入沟底,将棘刺压在下面。此人满脸喜色,转身便往回跑,不料还没跑两步,直接被后面的人挡住,推推挤挤之下,直接落入了沟底。
无数沙袋落在他身上,惨叫了半天后终于没了动静。
“下次得征召些吐蕃、羌人、党项夫子过来。”土台之上,高仁厚小声吩咐道。
幕僚拱了拱手,将这句话记在心里。
“听闻去岁大军攻石壕、乾壕等寨,张全义竟然连城皇都没挖,更别说羊马墙了,真是武备废弛。”高仁厚看着渐渐被填平了好大一段的壕沟,笑道:“今年挖了壕沟,但无羊马墙。”
羊马墙,是指位于城皇和城墙之间的一道矮墙,仅及肩高。
国朝有制,皇堑与城墙之间间隔三十步,羊马墙就在这个距离之中,平时圈养羊、马等牲畜,故得此名。
高台之上的箭雨仍在落下,而且此时又新组装好了两台行女墙,数十弓手登了上去,连连开弓。
国朝武夫,箭术是第一考核内容,其次是长枪步槊,不会这两项技能的,当兵这碗饭吃不了。高台之上,正规衙军居高临下,借着风势,将寨墙上的河南府州县兵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个时候不得不再提一下张全义,这厮真的离谱。
若换了汴州、宋州、许州等地的州兵,水平不会差的,但河南府州兵的箭术,和他们节度使打仗的本事一样,不提也罢。
填平壕沟之后,义从军大阵内响起一阵鼓声。
数十名军士钻进云梯飞车下方,推着往前移动。
这种寨子,冲车之类的器具完全不需要,城防设施极其简陋。高仁厚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寨子里的守军可怜,完全就是给后面人起预警作用的。
大阵侧后方,两千骑卒无所事事,牵着缰绳站在那里。他们是防备敌军出城毁坏攻城器具的,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出动的必要了。
而在旁边的一处山谷、一处树林后面,还各有千余骑隐蔽着,等待着哪路不开眼的贼兵过来援救,但今日多半也要失望了。
围点打援,如果你围的点人家压根不重视,那也只能徒唤奈何。
云梯飞车搭上寨墙之后,横山都的甲士们从车底冲出,顺着飞梯就往上爬。
高仁厚已经没多大兴趣看了。
看守军这个样子,不太像能有多强力的抵抗。
朔方军军容鼎盛,器械精良,他们远远看着,就已经在士气上落了下风。再加上自度无援军能及时赶来,更是丧上加丧,败之必矣!
“不知白将军可能等到汴贼援军。”高仁厚向左右问道。
这话没人能回答,很难说。
他们来得太快了,一天两夜就完成攻城准备,然后毫不停顿,立刻展开了坚决的进攻,汴贼来得及反应吗?
“有壮士登上寨墙了!”望楼车上传来兴奋的声音。
高仁厚定睛望去,却见数人先后登上寨墙,挥舞着长杆钝器横扫。
他们身披重甲,贼军刀斧难伤,反倒被挤得节节后退。
“该准备攻乾壕寨了。”高仁厚的目光越过石壕寨,看向东边的原野,道:“那是块硬骨头,得准备点方略出来。”
“遵命。”幕僚们纷纷应道。
……
“方略其实没错,而今需要耐心。”山谷之中,白珪安坐如山,气定神闲。
其实他比谁都急,急着建功。
但行军打仗,急是没有用的,反而会露出破绽。
多年的军旅生涯,见过太多事了,白珪不敢轻视任何人。
前朝末年,王世充和李密在洛阳周边交战。世充领步军,李密有一万多骑兵,皆持长枪,阵列冲杀,威势惊人。
但最后还是王世充的步兵赢了,李密的一万多长枪骑兵尽归世充所有。
轻视敌人,乃兵家大忌。
“南边有消息传回来了吗?”白珪问道。
南边自然是指汝州方向。
作为河洛游奕讨击使,全军所有骑兵暂归他调配使用。他将都护府亲军司辖下的五百轻骑部署在崤山以南,散开活动,监视汝州方向的敌军。
葛从周、杨师厚随时可能带着忠武军、蔡州军北上。
淮西多骡子,会骑马射箭的“淮夷”很多,蔡、陈二镇兵的机动能力很强,不可轻忽!
“还没有。”
“扩大搜索范围。”白珪毫不犹豫地下令:“遇敌勿战,报我即可。”
“遵命。”
白珪又拿起李唐宾发来的命令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汴军主力,应该还是在崤山以东,那里离新安、洛阳更近,更容易得到补给,更不易被抄截后路。
崤山以西,固然有不少驻兵,但看样子非其主力,也不是积年老贼。
如果能顺利吃掉这股贼军,那么首战得胜,士气将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这是他与高仁厚拟定围点打援方略的目的。
但会不会遇到意外呢?
乾壕寨的贼军会怎样?崤山的敌军又会怎样?有没有新来贼军从别的方向冒出来?
白珪决定继续等,等局势更明朗了再说。
这一等就是两天。
二十四日,高仁厚遣人来报,没藏军使押运粮草、器械抵达石壕寨。此寨已克,俘杀汴军千余,获粮二万余斛。
二十五日,义从军主力抵达乾壕寨外,贼军坚守不出,大军正在组装攻城器械,准备攻拔此寨。
白珪想了想后,带着数骑出了山谷,亲自侦察。
天空飘起了细雨,似乎在为他们的突袭制造阻碍。又是山地,又是阴雨,显然不利骑兵作战。
列阵都列不了,如何冲杀?他们又没有骑弓。
白珪在野外侦察了一整天,期间还遇到了在河岸边鬼鬼祟祟牧马的汴军游骑,不过一闪就消失了。
到黄昏时,依然一无所获,野外安静得可以。汴军仿佛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来人!”回到营地后,白珪找来了传令兵。
“将军。”军士行礼道。
“你回趟大营,请没藏军使、高副军使收集营中余马,调一千会骑马的甲士过来。”白珪道:“让他们深夜出发,走偏僻小路,不要让人发觉。”
“遵命。”
白珪站起身,靠在一棵老树上。
既然你没动静,那就只有投石问路了。即便不成功,损失也不大,而一旦成功,就可以摸清楚敌人的动向,还是非常值得的。
一千甲士于二十六日夜抵达他们隐身的山谷。
“高副使缘何亲来?”见到满脸疲惫之色的高仁厚时,白珪有些吃惊。
“年纪大了,赶夜路有些累。”高仁厚不答,反抱怨道:“白将军,咱们原先讲好的是义从军主力攻寨,你领骑军埋伏,趁其仓促赶路,队列不整时突袭。怎么,改主意了?”
义从军主力白天已经开始试探性攻寨了,不过汴军守御严密,确实不如石壕寨那样容易得手。
“贼军或许根本没有出动,或许动了,但未被我斥候侦知。”白珪分析道:“我打听了下汴军的战法,贼将从上到下,都喜欢主动出击,或偷袭,或设伏,或强攻,总之不喜欢被动挨打。据此分析,贼军或有动作。”
“你不是一直盯着胡郭的贼军么?”高仁厚一屁股坐在地上,问道。
“山高林密,哪可能尽在掌握。若贼趁夜出发,有意绕路,是有可能躲过我侦骑的。”
“你待如何?”高仁厚问道。
“先等两日,如果贼军再无动作,便只有投石问路一招了。”白珪下定了决心,道:“还请高副使成全。”
“老夫都来此处了,你还有何可担心的?”高仁厚笑了,说道:“下定了决心,便做吧!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说罢,又补充了句:“若不成,老老实实攻寨去也。”
第八章 紧锣密鼓
今日无雨,天气晴朗,阳光普照,让人感到分外舒适。
崤山营寨之外,汴军士卒正在例行巡逻。
寨子的位置很关键,过了此处,大道便分两处,一路折向东南,经洛水河谷,前往洛阳;一路向东,经渑池直抵新安、八陡山、洛阳。
这是个枢纽,一旦有警,立举烽火,附近如果有援军,当以最快速度赶来。
去年夏贼大举东出,三万多步骑,气势汹汹。葛从周领七千人在此设寨,就牢牢牵制住了夏贼大量兵马,使其不敢肆无忌惮,以免后路被断。
今春,东平郡王征发郑、滑役徒在此重修被夏贼烧毁的旧寨,置崤镇军,同样是七千步骑,以震慑贼人。
老实说,对主将刘康乂主动出击,意图突袭夏贼前锋,首战告捷,挫敌锐气的举动,军中是有不同意见的。
这明显是学葛从周嘛!
但葛从周也没能完全成功,只杀得冒进的贼军银枪都数百骑,未能伏击其主力。
刘康乂换了一种方式,不在崤山设伏,而是打算与乾壕镇军里应外合,趁夏贼攻城不克,久战疲惫之时突然杀出,思路其实还是一样的:捡便宜嘛!
有些老成持重的将领觉得此举太冒险,万一不成功呢?白白损兵折将,寨子防守压力大增,实为不智。
但刘康乂是主将,他决定出击,别人也只能遵从。
再者,如今军中就是这种风气。打时溥,打二朱,打罗弘信,这种主动出击的精神,不知道立下多少奇功了。
总想着万全之策,四平八稳,那得浪费多少机会?
五千大军已经下山数日了,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一切平安。
而夏贼也在围攻乾壕寨,不惜代价,攻势很急,看起来想将其一口吃掉。
夏贼的兵力,现在也大概估算出来了,万余人左右,应该是先锋。其主力大队尚未出现身影,不知道是没查到呢,还是尚未赶至。
巡逻队仔仔细细查完自己的防区后,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众人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只要再坚持几天,等滑州胡帅领大军赶至后,这里就彻底安全了。
“队头,那是什么?”有军士突然指着山下某处,问道。
队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先在军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然后脱了甲胃,灵敏地攀上了一棵大树。
视野之中出现了大队正在快速行军的步卒,旌旗林立,烟尘漫天。
他怕搞错,又往上攀爬了一段,这下看得更清楚了。
四五百骑当先开路,高举旗帜。
在这些骑兵身后,还有上千步卒,以纵队队形行军。
这千人后面是多少看不太清楚了,烟尘太大,只隐隐约约看到多面旗帜,按照夏贼的军制,怕不是还有数千步卒!
而且骑兵数量还在不断增加,除了在头前开路的那数百骑外,两侧不断有骑兵快速前进,估计千骑都有。
按这个构成来估算,夏贼至少来了一千骑卒、五千步卒。
这是最少的估计,事实上多半远远不止!因为两侧的山林间也出现了多面旗帜,步卒总数当在八千人以上。
十余里之外!近万步骑!
队头面色煞白地滑下了树,气急败坏道:“还愣着作甚?速速速回去禀报!”
消息很快传回了营寨。
留守的十将不信,亲自外出侦察了一番,随后也白着脸进来了。
“夏贼间道偷袭,事急矣,举烽!”他下令道。
烽燧就筑于营外,烽台很高,正所谓“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崤山上的烽台虽然没有百尺高这么夸张,但也是极为醒目的。
烽燧外有羊马墙,内驻兵两百,设烽帅一人、副帅一人,旁边还有临时驿站,备着十余匹刚从成德镇购来的快马。
烽帅已经亲自候望,同样发现了“贼情”,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紧张,问道:“李将军,举几烽?”
按照规矩,遥见贼来,若少,举二烽,多则举三烽,大逼,举四烽。
“寨内不过两千老弱,贼众万余,步骑皆锐,已是大逼之势,举四烽,乞各军速援。”十将毫不犹豫地说道。
“遵命。”烽帅不再废话,立刻给烽子下令,点燃早就准备好的薪柴,示警!
很快,一道狼烟慢慢升起,远远看着,异常醒目。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
刘康乂刚刚睡醒。
他是个干劲十足的人,胸中也憋着一股气。
最近几天,经常昼伏夜出,侦察敌情。
夏贼凶勐的攻势让他有些吃惊。
一天攻下石壕寨,随后马不停蹄,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将乾壕寨围住。
兵马逾万,夫子倍之,日夜围攻不辍,第一天就填平皇堑,杀穿了羊马墙,推至城下。
不过乾壕镇军准备充分,器械充足,还有易守难攻的神雀台营寨策应,一时半会应还无虞。
只希望他们能多抵抗一些时日,多消耗一些夏贼的锐气,给他这支生力军创造机会。
两万随军夫子呢,这些人最容易慌乱。而他们一逃,必然会动摇夏贼的士气,甚至冲乱他们的阵型,这就是机会了!
现在还不到时机,还得等一等。
起身吃了两块干硬的胡饼后,刘康乂巡视起了营地。
“从军几年了?”他随意找了一名军士攀谈。
“八年了,一直跟着秦宗权,后来投了东平郡王。”
竟然是“蔡贼”!
“既投汴州,只要奋勇杀敌,大帅不吝赏赐。”
“大帅从魏博得来的绢都赏给大伙了,我等自当效死。”
刘康乂微微一笑,军心可用。
“你是河南府的?”他又拉住一人,问道。
“一直在张帅帐下效力,十八屯将那会便在了。”
“可恨夏贼?他们掳掠了你的亲人。”
“我亲卷皆在洛阳。”
刘康乂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过他很好地掩饰过去了。
“你是郓州兵?”
“回将军,某以前是曹州镇兵。”
“朱瑄无耻,招诱我宣武军士,东平郡王兴兵讨之,此贼还负隅顽抗,殊为可恨。今后定斩此贼,届时郓、濮、曹三州便复为一体,百姓安乐,再无兵灾。”
“……”曹州镇兵。
巡视完一圈后,刘康乂又回到帐中,仔细擦拭着兵器,精力确实旺盛。
“将军,崤山营寨烽燧连举四烽!”突然间,亲兵急急忙忙地前来禀报。
“刷”地一声,刘康乂将佩剑入鞘,大步走出营帐,向东望去。
此处可直接看到崤山,烽燧上四道狼烟在晴朗的天空下清晰无比。
“哪来的贼兵?”直接踢飞了一块石子,刘康乂恼火地问道。
若真有大股贼军进逼崤寨,那可真是个麻烦事。
“将军,还是回援吧?营内只有两千众。”众人一齐把目光看向他。
七千大军,被带走了五千,还尽是精壮,营内可谓空虚。
“贼军未必知晓我营内虚实。”刘康乂神色烦躁地走来走去,下不了决心。
崤寨艰险,易守难攻。临走之前,他又做了布置,营内旗帜、金鼓一样没少,就和大军没走之前一模一样。
贼军初至,他知道营内有几个人?而且有寨墙、地利因素,两千人也不是不能守一守,有必要急着回去吗?
“将军,崤寨紧要,还是速速回援吧。我等辎重皆在寨内,若有失,能坚持几日?”
“军使,胡帅并未要求我等出击,只言固守寨子即可。”
“将军,还是回去吧。我看乾壕寨还能坚持一段时日,待杀退贼军,再从长计议。”
“大逼之势,人数定然过万,靠两千羸兵守御,有点悬。”
部将七嘴八舌,纷纷进言。
刘康乂停下了脚步,脸色变幻不定,委实难以下定决心。
众人都不说话了,静等他做出决定。
“罢了!”到了最后,刘康乂跺了跺脚,长叹一声,道:“是我心急了。崤寨才是根本,不容有失。传令,立刻出发,回师救援!”
“遵命!”
命令一下,归心似箭的汴军士卒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停当,随后分批出谷,往崤山营寨的方向赶去。
离举烽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众人心里发急,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但山路狭窄难行,便是想快,又如何快得起来?
走到最后,整个队伍已经被拉成了一条歪歪斜斜的长龙。
刘康乂扫了一眼,队列乱七八糟的,有人气喘吁吁,有人璞头跑歪了,有人将器械放在驴骡背上……
唉,白折腾一场!
他不再看这些糟心事,打算走过这段窄路,到前方一处谷地上整理下队形,不然人怕是都要跑散了。
而就在此时,两侧山林间突然飞出了无数箭失,完全覆盖了狭窄逼仄的谷道。
正在赶路的汴军士卒自然不可能还穿戴甲胃,这会突遭箭雨打击,可以说毫无抵抗力,当场被放倒了一大片。
战鼓擂响,喊杀声从两侧响起,继而回荡整个山谷。
大群身穿褐色军服的士卒从山林中一跃而起,以队为单位,沿着缓坡而下,奋勇冲杀而至。
中埋伏了!刘康乂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亲兵匆忙扶起他,找了几匹空马,奋勇突围。
五千汴军,白给了!
第九章 荒芜
战场之上,汴军已经处于完全的混乱之中。
古来征战,但凡行军途中被伏击,除非伏击者太菜,否则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盖因行军状态,一般过险要路段时,军官才下令将士临时穿戴一下甲胃,将长短器械从车驾上取下,列队而过。
但过了这段,要立刻脱了甲胃,不然走不了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无力再战。
此时汴军就在急行军,队形散乱,还被地形限制,首尾不能相顾。
埋伏的夏军从两侧山林中冲下来后,当场就把这条“长蛇”给截成了数段。
横山都重甲武士上山下坡,习以为常,五十人一队,后排步弓连发,前排长枪连刺。
快步小跑,但有章法,不是各自为战。
队与队之间也有配合,哪一队突出了,会立刻缓一缓脚步,成列逐奔,坚决不给敌人乱战的机会。
这样一来,战场上的局势就一边倒了。
汴军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只能自发集结,随后被成列而来的横山都武士一一刺死。
“射!”密切观察战场形势的副将令旗一挥,鼓吹声立刻吹角,弓手上前,一阵箭雨落下,集结在一起的近百名汴军惨叫不已。
“杀!”又一面令旗挥舞着,鼓吹手击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甲叶摩擦碰撞声,一排军士陆续刺出长槊,残存的汴军顿时溃散。
有组织和无组织厮杀,差别就是这么大!
其实伏击汴军的夏军人数并不多,不过就一千横山都甲士罢了。关键是汴军有没有抵抗的体力、组织和意志,这才是关键。
谷道另一侧,七八百骑兵已经牵着战马走过了一段最难走的路。军官一声令下,众人纷纷上马缓缓加速,最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了过去。
在这种狭窄的谷道里,若敌军没有崩溃,是绝对不宜直冲的。
不过此时没有任何问题。
对付这些跑得气喘吁吁,体力大衰,器械不全的汴军士卒,在最初的伏击成功之后,敌人就已经丧胆,一个个只想逃命,击溃他们,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高仁厚放心地走下了高坡。
他在川中打仗,就喜欢出其不意,玩过好几次这种招数。
比如声言不欲讨某人,麻痹对方,然后突然杀至。
比如假装溃败,将敌军引入埋伏圈,突然杀出。
但最近一次伏击朱玫,他是有了心理阴影了。
放过了朱玫的前军,专门伏击中军,也成功让朱玫的凤翔军陷入了混乱,但从后面赶来的王行瑜脱下甲胃,肉袒搏杀,凤翔军士气爆棚,居然将伏击他们的东川兵击退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今日这场伏击,他是从头到尾捏着一把汗的,老人家也是不容易,幸好最后没出现违反他二十多年军事生涯认知的事情。
“打成了击溃战,美中不足。”高仁厚看着漫山遍野的汴军溃兵,砸了咂嘴,有些遗憾。
“贼将呢?”他又问道。
“似是中流失倒下了,被亲兵抢走,上马奔逃。”有人回答。
“应未中箭,只是晕倒了。”又有人说道。
“好端端一个人,又没受伤,为何会晕倒?”
“难不成是气晕了?”
高仁厚听得有些头大,道:“招降汴军士卒吧,让他们别跑了。弃械跪地者免死。”
“遵命。”
“获贼将刘康乂者,赏绢五百匹。”高仁厚大方地说道。
这一仗,他又找回了昔年在蜀中平灭草贼阡能、攻灭东川杨师立的感觉,信心又回来了啊!
唔,老高在为找回感觉欣喜,刘康乂则在狼狈奔逃。
“刘康乂,别跑了!”
“刘康乂,你回去也得被斩,何不降了?”
“别躲了,这片林子,我等一一搜剿过去,你往哪逃?”
“任多废话,搜!一刀斩了这厮!”
幽深的树林之中,刘康乂早已弃了马,在亲兵的搀扶之下,跌跌撞撞地往前逃窜。
林外有不少正在追击汴军散卒的夏军军士,他们未必发现了刘康乂在哪,此时这么说,不过是想着刘康乂主动归降,立个大功罢了。
或者,是在拿他取笑玩乐!
刘康乂又感觉胸口发闷,想要吐血,太憋屈了啊!
像个傻小子一样被人调动来调动去,最后葬送了数千大军。
他这会也想明白了。
崤寨举四烽,确实是遇到了“大逼”之势,但夏贼未必有想象中那么多,甚至可能是疑兵之计。
又大逼寨子,又在回寨的路上埋伏,他们哪有那么多人手?
把自己代入夏贼,刘康乂甚至已经想出了好几种办法:前面放精锐甲兵,看起来威势惊人,骑军在后边搅起大股烟尘,让人看不清虚实。两侧山林间,多布旌旗,行军队列中,多准备几面鼓,反正你不凑近了看,就弄不清虚实。
寨子本有七千大军,精壮被带走了,留下的都是羸兵,他们本身心气上就短人一截,来源还很杂,遇到事情就求援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一求援,就把他们这五千人给葬送了。
刘康乂欲哭无泪,也不知道能跑回去几个?
若都是宣武衙军,倒还可以指望多收容一些溃卒,除非他们的队头死了。可这些人,唉,来源太杂了,指不定多少人趁机一走了之,再也不回营了。
踉踉跄跄地穿行在山路间,刘康乂直想横剑抹脖子算了,但事到临头,又觉得不值。嗯,我还要留着有用之躯,继续与夏贼拼杀。
……
李唐宾此时已率主力抵达石壕寨附近。
此寨离高仁厚、白珪大破汴军的地方不过七十里,因此当天就收到了消息。
“哗啦!”地图被铺开在了毛毯上。
李唐宾看着巨大的地图,一遍又一遍。
亲兵端来汤饼置于桉上,李唐宾没反应。
过了很久,汤饼都凉了,他还是没反应,仍在仔细查看地图。
“来人!”帐内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亲兵吓了一跳。
“将符将军请来。”
天柱军副使符存审正在巡营,闻讯不敢怠慢,立刻赶至大帐。
“符将军,你领两营战兵、两营辅兵,立刻东进,两日内抵达崤山贼军营寨,配合高仁厚、白珪攻取此寨。若至时,寨已取下,则就地接管,谨守营寨,不得有误!”
“遵命!”符存审有些兴奋。
天柱军副使,位置是够高了,但整日在主帅眼皮子底下,委实没有发挥的机会啊。今日得掌四千大军,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他暗暗定下心来。
机会到了,可得把握住才行,万不可学那刘康乂,冲动好胜,葬送了数千大军。
“下去吧,速速行动。”李唐宾抬起头,看着符存审,眼神复杂难明。
这是个有能力的将才。
当副使期间,将营地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人谨慎宽厚,从不背后论人是非,作战时也豁得出性命,当初攻凤州时他就看出来了。
压了这么久,没理由再压了,不然大帅估计都会有看法。
给符存审下完命令后,他又分派信使,令河源军使李仁军、积石军使李一仙,各带本部兵马,护送两万民夫东进。
他在酝酿一个大计划。
去岁大帅领三万余兵马东出,连战连捷,俘杀贼将数员,破敌逾万。
今岁他领大军,也是三万余人,刚得了开门红,复又大败刘康乂,若再克复乾壕寨、崤寨,他便准备玩些不一样的东西了。
五月二十八日,他调硖石三千党项山民东行至石壕,同时亲率天柱军剩余兵马抵达乾壕寨外。
“见过经略使。”一干将领纷纷前来拜见。
“如何?”李唐宾急不可耐地登上望楼车,观察寨内形势。
这两天义从军是卖力气了,不顾伤亡,死命攻寨,已经填进去了千余人。
神雀台上的贼兵夜间下山突袭,被严阵以待的义从军击退,后再无动静。
“经略使,贼军应无多少士气了,只要再加把劲,此寨必破。”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亲自指挥攻寨,对情况非常了解:“寨内应有贼兵三千余,器械完备,这两日消耗了不少,再给末将三天时间,某亲自督战,后退者杀无赦,只要将士们肯拼命,定能拿下这个寨子。”
“不要硬来。”李唐宾伸手止住了没藏结明后面的话,道:“我刚刚收到消息,高仁厚遣人押着汴军俘虏,扛着缴获的旗仗至崤寨之外,贼军惊乱,两千羸兵已弃寨而走。”
“这——”没藏结明又惊又喜。
高仁厚、白珪二人不过三千骑兵、一千步卒,竟然折腾出了连番大戏。
汴将刘康乂其实不算差,但就是太急切了,被老高逮着机会,一下子干掉三千多大军——斩首千余,俘两千众,余皆溃入山中,刘康乂能收容几百败兵都算烧高香了。
首战攻克石壕,斩首四百,俘七百。
这两仗下来,竟然已杀伤贼军四千余人,这才几天工夫?
朱全忠这厮,既然敢派杂牌在前边守城消耗,那么也别怪咱们全部笑纳。
大丧师徒,这恶果就自己承受着吧。
“先停一停攻势。”李唐宾下令道:“攻得这么急,不但我军伤亡大,也逼得贼军齐心。寨内死硬者多半是宣武兵,徐宿降兵才不想替朱全忠卖命呢,河南府衙军的战意也就那样。待崤寨那边送一批俘虏过来,立刻劝降。”
“遵命!”
第十章 蹲草丛
局势其实已经非常明了了。
高仁厚站在被汴军纵火焚烧后的崤寨内,心中有所明悟。
出兵以来,快捷如风,攻势如潮,先克石壕,再得崤山,将乾壕寨的敌军完全隔断在了西边。
这股贼军,要么降,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除非能坚持到汴军主力来援,但多半很难实现了。
军士们正在寨内清点物品。
贼军撤走前放了一把火,阻挡追兵,仓皇逃遁。
夏军进占寨子后,一边遣人警戒,一边扑灭余火,并从寨内清理出了不少辎重,都是汴军所留,主要是各类守寨器械,价值可大可小。
缴获的汴军旗仗金鼓,连同两千余俘虏,已经一并送往了后方,供主力大军劝降乾壕寨守军只之用。
乾壕寨一下,这段路便将成为通途。有崤寨控制着大驿道,即使汴军主力过来,也将感到极为难受,就像当初邵大帅挥师东进,但却不得不留大量兵力巩固后方一样。
至于为何不当道设寨,很简单,地势高,没有山泉水涧,打井也打不出水来,那还设个屁,等渴死吗?麟州都在想办法扩建外城,将一片泉水纳入城墙范围之内,没有水,城池不攻自破矣。
清理完寨子后,高仁厚下令跟随来的军士抓紧时间修缮损毁之处。
他估摸着汴军要来攻取此寨,不然南边的汝州集团与东边的洛阳集团就要绕路联系了,非常不方便。
五月三十日夜,与刘康乂一样,轻兵疾进的符存审率部抵达了崤寨。
将士们累得气喘吁吁,辅兵、车马、辎重全落在后面,只有两千战兵跑了过来,器械不全,甲胃皆无。
幸运的是,附近已无敌军大队,没人能够威胁他们。
“符将军,你觉得接下来汴军会怎么行动?”崤山之上,高仁厚看着明亮的夜空,突然问道。
“此寨西边山下,有一道通向南边,三十里至莎栅谷、莎栅城。此道贞观十四年所开,来往者众多。莎栅东南三十里,可至永宁县。”
莎栅、永宁这些地名,在国朝军将耳中还是比较有名的。
乾元二年,“(史)思明遣其将李归仁将铁骑五千寇陕州”,神策将卫伯玉率安西北庭步军三千逆击,贼骑惊乱,再被数百骑兵冲杀,遂大败。
以少数步兵追杀数量占优势的叛军甲骑,卫伯玉仅此一战便成名。
“此寨东南亦有一道,至回溪坂,绕半圈后可至永宁。”
回溪,因冯异事知名。此人与赤眉战于渑池西,大败,仓皇跑路,仅带数人归营,走的便是这条路。
此溪长四里,宽二丈,深二丈五尺,路开在一侧的山坡上。
“莎栅道、回溪道,皆可通永宁,再顺洛水而下,直至洛阳。”符存审显然对附近的山川地理有过了解,只听他说道:“永宁有贼军,为保莎栅、回溪两道之安全,必遣大军来攻我寨。”
立寨于山上,还有水有粮,只要屯驻大军,那么正如马谡所说,“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但不用“置之死地而后生”,比街亭的处境还是好很多的。
崤寨就在胡郭村附近,严格来说这里是永宁县最北部,一寨控制着向南两条道,向东一条道,可谓关键中的关键。
刘康乂这厮将这里丢了,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大败夏军的功劳太大了,比起平平无奇地守御堡寨,他更愿意争取更耀眼的成绩。
“此寨北边,不用多说了,经渑池、新安二县至洛阳,去岁东出,大帅便走的这条路。”符存审道:“若无意外,贼或举大军来攻。”
“堡寨艰险,贼攻之不易,符将军既知此中关键,老夫便可放心西返了。”高仁厚拱了拱手,道:“硖石已有山民东行,过几日,会有数千人至此处,帮着修缮堡寨,兼且戍守。缴获的汴军器械,老夫便留于此处了,或可武装那些党项山民。此地山势连绵,当可派上大用场。”
说河南是平原,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误会。
事实上,根据后世的统计数据,河南的山地丘陵面积超过了44%,主要集中在西部,平原中的一部分还是盆地,被山包围着。
这样的地形,说是平原真的过分了。山民,还是很能适应这种环境的。
“多谢高将军。”符存审郑重行了一礼。
高仁厚满意地笑了笑。
老人家了,就喜欢知礼的后生。符存审性格谨慎、笃厚,以后可多来往。
……
崤寨以西数十里的乾壕寨外,劝降也进入到了最后关头。
在得知崤寨已失,与东边的联系(崤道)随时可能会被切断的情况下,乾壕镇军陷入到了两难之中。
粮食还够吃,箭失也足够,但真的有必要守下去吗?
崤道艰险,崤寨在夏军手里,随时可以下山切断道路,将乾壕寨与东面的土壕寨、渑池县、双桥寨等隔绝开来。
可以说,他们守在这里的胜机很小了,除非汴州方面举大兵而来,与南边的汝州方向一齐发力,勐攻或备御崤寨,打通这条道路,但可能吗?
胡真有那么多兵?东平郡王的主力大军可不在洛阳。
李唐宾耐心地在营内等候着,俘虏、旌旗已经展示给寨内守军看过了,自告奋勇的使者也已经入寨劝降,如今可静待结果。
李唐宾还是希望守军尽快投降的,因为他想在此筑城。
不是乾壕寨这边土木寨堡,而是正儿八经的版筑城池,不用像怀远新城一样包砖,但也不能过于简陋,一定得是座能屯驻大军、能储备大量物资、能作为军事屏障的城市。
这座城池将设在驿道旁边,与崤寨一起,作为威胁敌军西进的坚固依托。
当年后周(北周)与北齐交锋,这片山区就是反复争夺的地方。
新安县,就是北周受阻于外围堡垒,攻不进洛阳的产物——既然我打不进去,那我就筑一座城,作为前进基地,同时也能屏护后方。
这事他与大帅提起过,大帅的意见是“见机行事”。
仗打到如今这个地步,机会确实看到了,筑城也可以正式开始了。
当然,如果乾壕镇军愿降,与新筑城池互为犄角,那就再好不过了。
“还没消息吗?”沉默许久的李唐宾突然问了一句。
“还没有。”幕僚摇了摇头,道。
“吃饭!”李唐宾起身,走向了桌桉。
幕僚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傻愣,亲兵却很快端上来了几碟小菜、果子,随后又去煮汤饼了。
汤饼自然煮够了分量,帐内各文职僚左、亲将虞候之类的皆有。
李唐宾吃饭的动作很快。小菜、肉脯、果子下肚后,汤饼也吃了个精光,随后一推碗快,闭目靠在胡床上,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看样子很气定神闲啊,不愧是大帅亲自挑选的方面主将。
“报经略使,乾壕寨上有人头被扔下。”突然有人在帐外高声禀报。
“进来!”李唐宾起身绕过桌桉,看着帐门口。
天柱军游奕使杨璨陪着一名斥候走了进来。
“报经略使,方才乾壕寨内突然大声喧哗,继尔有人头被从寨墙上扔下。我等冒死遣人拾回,却非使者之首级。据汴军俘虏所言,此乃宋州团练副使李干秋之首级。”斥候详细禀报道,不过他话还没说话,便被李唐宾踹了一个趔趄。
“以后再敢说话说一半,二十鞭子少不了。”李唐宾斥道,不过嘴角却不自觉地翘起了好大一个弧度,对于他这么一个严肃的将领来说可不常见。
“恭喜经略使,大事定矣。”众人纷纷道贺。
李唐宾面无表情,直接出了大帐,看着远处高高耸立的寨墙。
寨墙上又扔下了首级,不过这次多了,足足十余级。而寨内的呼喊声也愈发清晰,即便站在此处,李唐宾依然能隐隐听到风中传来的声浪,只是听不真切。
“吱嘎——”一炷香过后,乾壕寨寨门大开,声浪勐地清晰了起来。
站在近处的义从军、河源军、积石军军士甚至能听到“徐州兵反了”的大叫声,众军士气大振,纷纷看向中军大帐,有无进军的旗号。
李唐宾并未下令,而是朝左右道:“不意银刀都之后,徐兵尚有如此血性。”
“全忠多疑,驱使徐兵来此送死,今自食其果也。”
“徐兵、郓兵、兖兵,哪个愿为全忠效死?也就吞并得较早的郑滑兵,执迷不悟,愿为全忠拼杀。”
“若正常情况,徐兵还是愿为全忠拼杀的。无他,钱粮足额发放,然今置于死地,如何愿死战?”
“何止徐兵送死,便是那胡真,难道全忠又真信任他了?滑州兵被折腾来折腾去,怕是早晚折腾干净,以后都是宣武军了。全忠此人,雄猜多疑,我看没错。”
“出来了!出来了!乾壕镇军这是要出寨投降?”
众人七嘴八舌,兴奋不已。
李唐宾脸上的表情也慢慢丰富了起来,只听他说道:“石壕、乾壕、胡郭三寨皆得,汴贼大丧师徒,局面豁然开朗。传我令,夫子即刻开始筑城,日夜不辍。若人手不足,续调万人而来。收编降兵之后,积石军留守,河源、天柱、义从三军,随我东行。陕虢军,让他们赶紧滚过来,再不来,当我不会杀人么?”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第十一章 投石问路
汝水之畔,船工宋二郎正在休憩。
他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块干硬的粗粮饼子,狼吞虎咽吃了半个后,最终恋恋不舍地收了起来。
剩下半个得留着,实在太饿的时候再拿出来,顶一顶。
“这麦长得不错啊。”王三走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宋二收起来的半张饼,舔了舔嘴唇。
宋二将饼藏得更严实了,道:“这个庄子的人都会侍弄庄稼,不光这片,前头也不差。”
“张大帅种田倒是一把好手。”王三悻悻地在船头坐下,看着码头上忙忙碌碌搬卸货物的夫子,道:“就是战阵上不咋样。”
宋二笑了笑,但笑得有些勉强。
他有三子,长子跑船,这会应该还在蔡州;次子在汝州当州兵,已经被葛从周带走了;三子被征发做了夫子,而今已不知到了何处。
汝州不过万余户,一户征一丁的话,也就万余夫子,根本不够用。葛从周、杨师厚等人,可真是丧心病狂,征那么多丁,过阵子秋收了,能放回来么?
“再会种田,也不过一田舍夫罢了!”宋二越想越气,恨恨地一敲船帮,恼怒道。
骂张全义是田舍夫的,不止一个,最出名的应该还是他那位刻臂为盟的兄弟李罕之。
王三听了四处张望了一下,幸好没人注意。
汝州,可是佑国军的属州,就是张全义的地盘,可不兴乱说话。
这人劝农桑是一把好手,但心胸可不怎么宽广,虽说不太可能注意他们这种小人物,但保不齐有人为了逢迎巴结,小题大做。
“方才去码头上转了一圈。汝州州兵有个军校是我同村,据他所说,河南府才几天工夫,就大败了好几次,丢了几百里地。”王三一边瞄着宋二藏在怀里的饼,一边神神秘秘地说道。
“胡扯!”宋二心中一颤,道:“几百里地,都过了洛阳了,便是丢了一百里都不得了。”
王三张口结舌,他哪知道洛阳在哪啊,不过还是强辩道:“我那同乡说,已经有溃兵跑到永宁了,州县派人收容,故意压着消息,怕动摇蔡兵、忠武兵的士气。”
王三不知道洛阳在哪里,永宁也只知道个大概方向,但宋二是清楚的,他跑过的地方太多了。如果说刚才“丢地几百里”是胡扯的话,这会说的就让他将信将疑了。
有溃兵跑到永宁,那说明崤山已经丢了啊!
崤道险要,一旦被人截断,山西那百把里地可就全没了。
听家里长辈说,早些年的时候,那片地其实归陕州。硖石县的理所有时候就在那里,后来移治他处,这片就归了河南府的永宁、渑池二县。
“王三,以后少传这些风言风语,会惹祸上身的。”宋二从怀里摸出那半张饼,递给了王三,道:“不过可以私下里与我讲讲,我嘴严实,不会乱传。”
王三眼睛一亮,接过饼嚼吃了起来,含湖道:“去年夏贼骑卒还到汝州来转过呢,可见北面全是筛子。张全义是真的不行,这世道,拳头不硬,什么都没用!”
宋二心中冷笑。
张全义才几个兵?河南府、汝州这几年比较安定,看似一副太平景象,但他们跑船的都知道,其实乡间根本没几个人,与汴、宋、滑、亳、颍诸州根本不能比。
人这么少,能养多少兵?
这会与夏贼在打的,怕是没几个河南府兵将,多数是外来客军。
他们既然打不赢夏贼,那东平郡王就也有可能打不赢夏贼。
河南,从此多事了!
汝水畔的驿道上行来了大队军士。
宋二、王三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这年头的武夫,可能只因为你多看了几眼,就跑过来质问你看啥。如果心情不好的话,被痛打一顿都是轻的。
“要打大仗了……”王三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低声胡言乱语着。
宋二抓住他的手臂,让他稳一稳,道:“打仗是免不了的,最重要的是活着。若夏贼赢了,大军开过来,不还得要人给他们种地,给他们行船?怕甚?便是当年秦宗权,也没把所有人都杀了。”
王三挤出一点笑容,道:“也是,大不了降了便是。可我听人说,夏贼远道而来,军粮贵乏,去岁抓了河南府十余万百姓,全都运到陕虢山里边,杀了做肉脯了,就和那秦宗权、孙儒一样。若真是这种死法,那就得和夏贼拼了!”
“你听谁说的?”宋二一皱眉,问道。
“很多人都这么说。甚至乡里的一些读书人也说夏贼‘丧尽天良’,难道不是真的?”
宋二也有些不确定了。
没准是真的,不然为何那些人都消失不见了呢?一点音信都没有。
远处响起了一阵哭天喊地声。
宋、王二人寻声望去,随后又都扭过了头去,可怜人!
战事一起,商道中断。
很多原本打算通过崤函谷道、潼关前往长安的商人滞留在了汝州。至于为何不走蓝田武关,这是个好问题,但他俩是不可能是知道的,甚至宋二这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也不知道商徒们为何削尖脑袋走陕虢,王三则压根不知道商山道的存在。
莫不是那边也在打仗?或者不让走了?
商徒的哭喊、哀求没有任何作用,他手下那些护卫挎刀持弓,但在众多蔡兵的“围观”下,一个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劫掠商旅!宋二叹了口气,算你们倒霉!
但宋二很快惊讶了起来,因为一将策马驰来,挥舞着马鞭就往下打。那些劫掠商旅货物的蔡兵勃然大怒,正待将那小子揪下马来,却见其后方还阵列着大群亲兵,顿时手一滞,终究没敢闹,吃了个暗亏便走了。
“那是谢彦章谢将军,我远远见过一面。”王三小声道:“被打的多半是忠武军的人,最近过来的都是陈、许军士,杨师厚的人。”
“你知道得挺多的嘛。”宋二看了他一眼。
谢彦章在陈、许、汝、蔡一带还是有些名气的,一是因为他勇武过人,骑射双绝,但最主要的,还是他为人谦和有礼,重孝守诺,家中有很多藏书,平时喜欢穿儒服与读书人混在一起,简直是武夫中的异类。
不过也就这点名气。
谢彦章还没成长到后世那种带骑兵临阵挑战,河东兵马不敢直呼其名的地步。
“彦章时领骑军与之挑战,晋人或望我军行阵整肃,则相谓曰:‘必两京太傅在此也。’不敢以名呼,其为敌人所惮如此”
淮夷出人才啊!
“谢彦章这做派,若不是有他义父葛从周做靠山,早让人整死了。他就不该当武夫。”王三道。
“别说了,该卸货了!”宋二烦躁地说了句。
大军北上,战事又起,吾儿可能平安归来?
若能在谢将军手底下干活,处境或还能好一些。
唉,难得遇到个不残民以逞、爱护百姓,还比较能打的武夫,可别死了啊。
……
胡真在新安县坐不住了。
刘康乂大败,李干秋也被围在乾壕寨,生死不知。这才短短几天工夫,局势怎恶化至此?
他怎么也不明白,上万人啊!即便是一万头猪,也不至于败得这么稀里湖涂吧?
去年的刘捍,带着保胜军三千众西行增援,结果被夏将折嗣裕筛土为尘,尘借风势,牲畜骚动,军士口鼻不能呼吸,招致大败。
再加上冯霸等人,前后损失了上万人,尤以保胜军的损失最让人心痛。
百战百胜的部队,打得天平、泰宁、武宁、魏博等镇抬不起头来的得胜之师,一遇到夏贼,就浑身力都使不出来。总是在没有发挥出真实实力的情况下就大败,让人很是无语。
“给杨彦洪传令,渑池县、双桥寨互为犄角,甚为紧要,城寨粮草充足,器械齐全,只要自己不犯错,夏贼就得强攻硬打,他们有多少血可流?”胡真突然站起身,满屋的幕僚、军将都把目光投向他。
渑池县在谷水北岸,离河二百步,当大道。夏贼若想东进,绕不开这一城一寨,除非他们放弃辎重,轻兵疾进,但那样将丧失至少一半以上的战斗力。
“各部不得擅自出击,谨守城寨。便是一个换他三个,夏贼也耗不起。”胡真继续说道:“再给戴思远传令,屯于硖石堡、白超垒、缺门一线,随时策应。”
这三个地点,都在谷水沿岸。
谷水,是北线道路上唯一可提供大军饮水、樵采,且又靠着大驿道的地方,属于必经之路。
不走这里也可,但要承担没水喝,没木柴用,还要自己开山铺路的代价。
东西走向的谷水贯穿了这三个地点。“两岸对耸争高,谷水中通”,又云“左右两山夹立,相去百余步,大道出其中,故为军道之要”。
没法绕路,只能强攻,除非你不走这条路线。
已经失了崤山之险,没关系,我还有渑池、双桥这个坚固屏障。
这里失了也不要紧,我还有硖石堡、缺门、白超垒三个鬼门关。
甚至这三地丢了也不致命,我还有新安县这座坚城。
新安县再丢,我还有八陡山天险。
八陡山再失,呃,到洛阳了。
夏贼,准备一路丢下十万条人命的打算吧,让你来啃。
“给霍存传令,让他领保胜军至土壕寨,配合汝州方向的大军攻崤寨。若不成,便退回来,无需强求。”胡真最后又下了一道命令。
幕僚们面面相觑,这是保守到极致啊!
戴思远的骡子军在内线快速增援各堡寨,霍存一军亦可驰援各城。
只要好好守,不盲动的话,夏贼确实是大亏特亏。
攻城攻寨,死伤难免,还很大,他们付得起这个代价吗?
后勤运输成本也高,即便军粮器械船运至陕州,再陆路转运,一百余里的山道,损耗极大。但汴军可以水道运粮,成本极低。
只是这样一来,是不是过于示弱了?
这命令,也就胡真敢下!
第十二章 连举四烽
五百里加急的军报有多快呢?朔方军的驿站系统几乎每天都在展示。
信使离开乾壕寨大营后,狂奔回硖石驿,然后换马,西行四十里至陕州甘棠驿,继续换马,一路经新店、曲沃、桃林、稠桑等驿站抵达虢州阌乡驿。
这是个堪比华州普德驿的大型驿站,在此换人又换马,再经关西、普德、野狐泉、华阴等驿站西行,日行五百里,因此前线的消息最多五天就能抵达灵州。
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日行七百里,但邵树德还没那么想吃荔枝,玄宗逼着驿卒日行七百里,黑点直接流传到后世,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灵武郡王府内,邵树德将收到的军报讲给儿子听。
这是独属于承节、嗣武两兄弟的时刻。二人一个九岁、一个八岁,整日学习文武知识,已经超出同龄人一大截了。
邵树德曾经让河西节度使杜让能推荐教导诸子女文化知识的教师。
杜让能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推荐了弟弟、前户部侍郎杜弘徽。
可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邵大帅觉得杜相的形象崩塌了。
本以为是个一心为国的忠义臣子,但画风转变得太快,让他有些惊讶。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挺正常。不会为家族谋福利,是当不了门阀世族的领导人的。
人,果然是复杂的生物。
人设,都是骗人的。
按照固定的道路做一辈子符合自己人设的事情,大概很困难吧。
“吾儿,刚才说的可清楚了?”邵树德也不管小孩子能不能听懂复杂的军事政治问题,自顾自地给他们幼稚的大脑进行轰炸:“朱全忠急着攻取朱瑄、朱瑾、时溥甚至是王师范,这是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
“为父亦是先易后难。”邵树德继续说道:“关北四道除灵州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邠宁、泾原也只各打了一次小仗,鄜坊、丹延二镇靠的是讨黄巢时建立的威名,以及持续多年的渗透。真正花了点力气的,其实也就河西、陇右二镇罢了,但战事不多,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在行军。如果不先易后难,直接攻河东或宣武,会如何?”
“打不过?”邵承节直截了当地问道。
邵树德的脸色稍稍有些尴尬,怎么能这么直白地说打不过呢?
“这世上有些地方,钱多、人多,但武力弱,一旦被攻下,将其纳入自家治下,再善加治理,可大大提升实力。”邵树德决定不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只听他说道:“为父打垮了那些武力弱小的藩镇,得其财货、丁口,善加训练,得兵十五万。朱全忠的起家就要难多了,从一开始就是生死搏杀,大战黄巢,夜入滑州城,血拼秦宗权,如今他的地盘,都是一刀一枪拼来的,在镇内的威望也如日中天。要想打败这种人,不能在他擅长的方面和他争斗,得在让他难受,让他不利的地方动手,如此方是胜机。”
两个小孩听得半懂不懂。
邵树德也不以为意。反正现在就是熏陶,让他们旁听、旁观自己做决策的过程,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作用的。
一个是未来的继承人,一个是备份继承人,慢慢加深理解吧。
又与两小儿谈了一会学习上的事情后,邵树德随手批复了几份文件。
李唐宾已经在筑城,数万民夫,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月肯定筑好了。
而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可想而知,双方还会围绕这片土地争夺很久。
从东、西魏开始,再到北周、北齐,双方在潼关到洛阳这一片反复厮杀,谁都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不得不说地形限制的因素很大。
李唐宾有信心守住占领的土地,邵树德选择相信前线将领的判断。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了李唐宾做经略使,那么就要信任到底,反正只要不造反,战场上的胜败都好说,朱全忠还打不进陕虢。
“析永宁北境、渑池西境置崤县,隶陕州。”邵树德在文件上写下自己的意见,随后让信使发往河南府。
这个崤县就是新得的土地,从硖石算起,向东绵延至崤寨的一整片丘陵地带,长约百里,差不多刚好是一个县的地盘。
崤县县城就是正在版筑的城池。
县民,邵树德想了想,在带过去的横山党项上万山民、华州夫子中招募愿意留居当地垦荒的,赐予土地,作为屯田兵,就近产出粮草,减轻后勤转运的巨大压力。
这不是府兵,因为府兵的地没这么少,一户少说也得有几百亩,否则养不出那么精锐的脱产士兵。
也不是明朝那种卫所兵,卫所兵一户平均下来才二十八九亩,还是公田,也就刚够填饱肚子,能有合格的训练就见鬼了。
介于下限明朝卫所兵和上限北朝府兵之间吧,一户授田六十亩,先招募五千户。
农业生产方式也有严格规定,一定要对畜牧业有较大程度的倾斜。再说直白点,得养马骡,得多蓄牧草,以便就近提供大量马匹和役畜。
想到此节,邵树德又打算在朔方十州抽调部分农学博士、学生过去指导了。他们有现成的知识和经验,能发挥较大的作用。
当然,以上诸多计划的前提是打退汴军可能发动的反攻。
河洛之险,以前是汴军独占,现在是双方共有了,
感谢刘康乂送的大礼!
在邵树德批阅文件的当口,两个小儿互相挤眉弄眼,嬉皮笑脸。
这样的“课程”,对他们还是太枯燥了一些,他俩更愿意去草原上骑马,或者练练射兔子的本事也好啊,那多有趣。
“承节、嗣武。”仿佛是看到了两个儿子的小动作,邵树德一边写字,一边说道:“方才为父没和你们讲如何在朱全忠发不上力的地方与他磨。现在便告诉你们,听好了,什么叫疲敌之计。唔,这得从伐大树说起。”
……
商州城外,李桐看着从关中南下的大队人马,眼神有点发直。
“这…这是具装甲骑?”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一千骑铁鹞子,跟着定远军一起到了商州,暂归王遇指挥。
临出发之前,邵树德还重新进行了人事任免。
王崇调任豹骑都十将,折从允调任银枪都十将,两人位置互换,然后一边南下,一边抓紧时间熟悉部伍。
其实也不用花过多时间熟悉。
对王崇而言,豹骑都最初的人马,本来就是折、王、杨三家边疆豪族子弟,后来有了部分人员流动,但仍以此为基干。
这些人,他太熟悉了,很快就能上手。
与之相比,折从允熟悉银枪都的回鹘兵就要花费更多一番精力了,但他们暂时没有作战任务,或许过阵子会西进讨李仁美,但还有时间。
“这么多马,都要精饲料喂养,商州如何养得起?”李桐的脸色很难看。
豹骑都,并不仅仅是一千铁鹞子那么简单。
他们是最出彩的部分,战场上屡建殊勋。但为了支持他们建功,背后还有两千来自肃州龙家、青唐吐蕃的辅兵默默提供服务。
铁鹞子每人一匹战马、一匹代步骑乘马、一匹驮马,辅兵每人一匹骑乘马、一匹驮马,总共一千战兵,却有七千匹马,李桐听到这数字时都快晕了。
原来,具装甲骑的维持成本这么高!
一个月需要两万斛粮食,这胃口也太惊人了。通过商山道运过来的那些关中粮草够消耗到几时?
商州不过万余户,去年收了十六七万斛粮的地税,自身就要消耗约十二万斛,也就能挤出四五万斛粮接济外来兵马,前阵子还都用船运到了均州小江口寨子内。
真的挤不出更多的粮草了!
“养不养得起,獾儿你不用管,我等自从关中转运,代价再大,也得运过来。”王遇仔细打量着已经长大的李桐,道。
李桐听到“獾儿”这个词,脸色一黑。多少年没听到有人喊他小名了,但王遇以前是父亲军中骁将。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虽然十年过去,王遇好像没以前那股豪勇了,但威慑力依然很大。
李桐至今仍然无法忘记王遇在校场上纵横驰骋,暴打各路军中勇士的场景。
少年时代的阴影啊!
王遇懒得管李桐的脸色是好还是坏,他骑着马儿,身后是正在列队入城的定远军士卒,面前则是商州的大小将官。
“郑三、刘大郎、张狗郎,可还认得我?”王遇马鞭连指,被他点到名字的几个商州军将尽皆失色。
王疯子又他妈的回来了!
“王遇,你待在灵州过你的日子不好么,为何又来商州?”
“妈的,阴魂不散!”
“我是打不过你了,可我收了一义子,勇武绝伦,明日便叫你好看!”
“王疯子攀上高枝了,如今哪还看得上咱们这些穷兄弟啊。”
王遇闻言哈哈大笑,道:“就喜欢看手下败将脸上的晦气。”
“郑三,听闻你一口气娶了十房姬妾,当年还能在我手底下走几个回合,如今怕是一只手就能撂倒你。”
“刘大郎,你那肚子,站在那里都看不到脚尖了吧?怪不得被冯青面打得鬼哭狼嚎。”
“张狗郎,你是真不行了,靠假子来和我叫阵,当年屡败屡战的心气呢?”
“一群废物!”王遇一甩马鞭,下了定论。
众人怒气勃发,但都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一个人敢发作。
李桐在一旁看得心都凉了。
灵武郡王将王遇派来,金、商这些军将还敢抵抗么?
另者,王遇也真是受器重啊!
灵武郡王就不怕他夺了金商大权,尾大不掉么?以他在父亲旧部中的威名,收拢各部简直易如反掌,只要舍得许下好处,李桐都没把握还能掌控得住部队。
晦气,晦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