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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 声名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洒落在林间河谷之上。

    折家军上下都很好奇,南方也会下雪?

    当然他们也不确定,均州到底是南方还是北方,或许是交界之处吧。

    大军进展神速,三天工夫就抵达郧乡,兵不血刃将其占领。

    随后搜集船只,顺水而下,一日间抵达均州城。

    城内兵力寡弱,才刚刚收到战败的消息,仓皇间乱作一团。

    有原刺史吕烨的旧部打开城门,放折家军士入城,均州就此平定。

    还有一个丰利县,离上津不是很远,李桐遣将带着一千五百人赶过去帮着占领。

    此战,冯行袭部被斩杀六七百人,余皆俘虏,可谓全军覆没。

    冯本人很不幸,被战马拖行的时候,脑袋又是撞树又是撞石块的,居然死了……

    两个儿子与大将全师朗一起,全都做了阶下囚。

    讨伐均州的战役,竟然以这么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结束了,不知道还在赶路的兴元兵、金商兵听闻之后,会是什么感想。

    均州这个地方,出头铁娃啊!

    孙喜单人渡江,被冯行袭斩杀。冯行袭欲偷袭商州,被折宗本伏击。

    天下的战事,若都能这么干脆利落就好了,最怕的就是拉锯战。

    折宗本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城内官左,温言抚慰,人皆留用,众心遂安。

    外地兵到一个地方,单靠武力镇压是不够的,最好能取得当地人的支持,至少不是强烈反对,如此才能站稳脚跟。

    不懂这个的,比如孙儒,早晚溃灭。

    这厮弃了扬州老巢,驱男女老幼渡江,占了苏州,在广德大破杨行密。

    行密也是苦逼,只能派人去江北收拾孙儒丢弃的地盘,因为他感觉被孙儒祸害过的地方会更安全一些,虽然残破得可以。

    孙儒在苏州待了一些日子,随后焚掠苏、常二州,驱大兵往行密老巢宣州而去。

    钱镠在确认蔡兵走后,方才遣人过来占领苏州。

    蔡兵在宣州外屡破行密,行密退保宣州,向钱镠求救,钱镠本着唇亡齿寒的心理,给杨行密提供军粮。

    这会蔡兵在城外扎下大营,将宣州围得水泄不通,行密已是不敢出城,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使君,老夫初来乍到,不是很熟悉山南东道地理。”均州州衙之内,折宗本向跟过来的李桐询问:“从均州至襄阳,陆路如何?水路又怎样?”

    “回折帅,从均州至襄阳三百六十里,向无人云陆路,皆从舟。”李桐的态度愈发恭敬了,冯行袭给李氏父子造了多大的麻烦,结果人家一来,略施小计,就把这个祸害给灭了。

    “竟无陆路?”折宗本有些奇怪。

    “陆路须走很长一段羊肠小道,崎区难行,且多勐兽,不如水路快捷便利。”李桐解释道:“无论大军过境,还是公私来往,皆舟行汉水,往返于均、襄二州。而今江不上冻,亦可行舟,数日间便可抵达襄阳。”

    折宗本一听心中有数了。

    均州在上游,顺水而下,方便快捷,几日内便可抵达襄阳左近,后勤物资的运输也不会成为拖累。

    真真是个好地方!

    “李使君且为老夫详解这下襄阳的水路。”

    “自当为令公详解。”李桐道:“从均州武当顺流而下六十里,有一地曰‘小江口’,乃丹水汇入汉水之处。赵德諲本蔡将出身,专事刮敛,对地方政务无甚兴趣。令公不妨集兵而下,占了此处,筑城设寨为守。附近多深山峻谷,往来不易,若有坚寨,贼兵急切间难以攻下,而我可从商州船运大兵、钱粮而下,亦可自均州输送大军增援。出此小江口,便一路坦途,进入襄州地界,其人烟稠密,较为富庶。”

    当然,这个富庶也是相对而言,毕竟是被蔡兵祸祸过的地方。虽然赵德諲没秦宗权、孙儒那么离谱,但当年为祸也不算小,经过数年休养生息,如今堪堪恢复了一点元气。

    “小江口既如此紧要,老夫自当设寨屯兵。”折宗本手头就两千兵,他正打算从降兵中挑两千人,补入带过来的精兵中,打散重编,如此便有四千军队,但似乎还是有点少。

    只能等后续大军前来了。

    这一路,是女婿奇兵突出的一路,但要小心行事。一旦控制襄、邓之地,朱全忠便腹背受敌,难以招架。

    但问题在于,如何能不让赵氏投向全忠呢?似乎很难啊。

    ……

    邵树德这边还未收到均州的消息。

    但他对这一路是寄予厚望的,不知道折宗本能折腾出什么样的场面。

    千里跃进大别山,就是这样的神来之笔。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供给问题,极限也就养个三四千兵。即便金商再就近支援一些,也就堪堪五千人罢了。

    更何况,金商镇为何替你养兵?他们负担也重,也有一堆兵要养,虽然战斗力不咋地。

    真正能赖以为基的,其实也就武当等三县罢了。

    要想真正有所发展,还是得多占地盘,最好继续突进,靠襄州八县的财货供养大军,逐步发展壮大。

    襄州地势平坦,水网密布,良田众多,是有支持大军征战的经济基础的。

    然后再与北边相互配合,一南一北,疲敝全忠。

    这一路,邵树德授予折宗本全权了,打不打,怎么打,打到哪里,他自己做主。

    毕竟是另一个战场了,邵树德肯定没有折宗本清楚一线的实际情况,瞎指挥那不是常凯申了么?

    他现在关心的是河南战场。

    李匡威起兵了,一共步卒四万、骑兵两万。

    根据最新得来的消息,赫连铎卖了老脸,拉了一堆草原上的“狐朋狗友”,要带他们南下河东发财,一共五万余骑。

    赫连铎攻岚州,杀遮虏军使刘胡子。

    李匡威打蔚州,日夜围攻。

    李克用不得不退兵了。

    白陉之战,朱全忠大将张慎思统兵一万三千余人,与李存孝、安金全对上,血战连场,始终未能截断这条归路。

    李克用统主力北归后,他们便遁走了。

    呃,李克用留下来断后的是康君立,康君立再留李罕之断后……

    仔细想想,李克用数次领兵,攻邢州就两次敌前火速撤退,与幽州大战也派人接应安金俊,竟然从来没有被人追击得一溃千里的,这手艺相当可以。

    李克用退后,银枪都传来消息,汝州方向大军陆续集结,兵力多寡看不出来,但至少不下三万人,可能更多,应是庞师古从南方带回来的了。

    邵树德只恨杨行密还没起势,无法给朱全忠在淮南施加压力,不然庞师古能如此潇洒带兵回来?

    今后该多加联络了,回去就让圣人给杨行密升官,宣歙节度使不要了,直接上淮南节度使。朱全忠在淮南据有寿、楚二州,其中楚州还是块飞地,与杨行密是存在“领土争端”的,这便是机会。

    “参见大帅!”邵树德遣使快马召集诸将来大帐议事,折嗣裕、野利遇略、夏三木、徐浩、李唐宾、符存审、杨璨、臧都保、牛礼等将纷纷前来。

    这种规模的议事不可能经常举行,统兵大将也不可能天天待在主帅身边,一般只有需要作出重要决策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庞师古、葛从周在汝州集结大军,即将兵进洛水河谷,威胁我侧翼。河阳方向,晋师已退,朱珍所部得胜之师随时会西进,或许这会已经来了。全忠在汴、晋之战后期便已调动兵马,往洛阳而来,主帅是胡真,这两路有可能合流,兵力当不下十万。全忠,这是倾力而来了。”给诸将介绍形势的还是朔方节度副使陈诚。

    “天平军、泰宁军、武宁军是死人么?都不会动弹一下的?”徐浩个大嘴巴直接开喷了,众人闻言皆笑。

    邵树德看了看,很好,士气还不错。

    出征以来,连连破敌,虏获军粮四十余万斛、河南府百姓十万有奇,财货若干,更杀得三将、俘一将,打响了朔方军的威名。

    “天平军、泰宁军,应已失去主动进攻的实力和勇气了。武宁时溥,应也不太行了,他还面临着丁会所部的压力,没用的。”邵树德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不要把希望寄托他别人身上,这会害死自己。”

    “折军使,胡真所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刘捍那三千人溃灭后,其主力按兵不动,屯于洛阳以东。末将遣游骑近前查看,被贼骑驱走,应是有骑军上来了。然贼骑不恋战,驱走我游骑便了事,像个守户犬一样。”折嗣裕答道。

    诸将又笑。

    朱全忠怕是不舍得继续消耗宝贵的骑兵了。

    他继承了宣武、宣义两镇的旧骑兵,派庞师古去淄青、淮西两地募骑手组建新骑兵,大概还收编了秦宗权的蔡州骑军、天平、泰宁二镇的降兵,可能还有一些巢军降兵,这便是他全部的骑军实力了。

    蔡、郓、兖三镇降兵被葛从周带到了河南府,如今不知还剩多少,尽数集结于汝州。

    胡真身边的骑卒,估计就是左右德胜军了。

    朱全忠,精于骑术的兵源是有的,主要是“淮夷”。骑将人才亦有,比如贺德伦为代表的科班骑将世家。但他马政才办了几年,马匹数量严重不足,这是掣肘他骑兵部队的最主要因素。

    不能让他再得到淄青镇了!

    那地方马匹保养量众多,而且和淮西一样,当年侯希逸、李正己带一万多人从辽东浮海南下,都是常年镇压契丹的平卢军的后裔,骑兵传承深厚。

    “得到全忠主力增援,胡真应是要西进了,但他就未必当得了主帅了。”邵树德想了想后,下令道:“铁骑军继续袭扰、迟滞,但不要和贼骑正面厮杀,除非有军属骑兵在侧。”

    军属骑兵,显然不可能了,那是配属给步军用的,活动范围有限,很难到洛阳东面去。

    “忠顺军已有近六千众,连带其家人,全部迁走。各部做好准备,万一叛乱,即行镇压。渑池百姓,亦全部迁走。”邵树德不想再与这些人维持脆弱的表面关系了,事实上不可能的。

    “全军退往崤坂二陵地区,中军屯于胡郭村。”

    为什么屯于胡郭村,当然是有讲究的,因为这是一个战略要地。

    从胡郭村往东南,经几个险要地段,可至洛水河谷,然后折向东北至洛阳。这也是国朝皇帝前往洛阳就食的一条路线,沿途行宫众多。

    胡郭村往东,便是邵树德此时走的路线,一路上也有紫桂、绣岭等行宫,皇帝有时候也走这条路去洛阳就食。

    这就是一个要冲路口。汝州方向大军若过来,直插胡郭村是最方便的。

    当然也有其他路,可直插朔方军后方,甚至插入陕虢,把朔方军后路给断成三五截。

    那些地方山势连绵,不利骑兵驱驰,汴军步卒可从容守险要地势,断朔方军归路。

    “大帅——”陈诚犹豫了一下,道:“是不是太冒险了?百姓行走速度比不得大军,若汝州汴军走熊耳山、二崤山山道,我军骑卒拿其毫无办法,而汴军可挑选断我归路的地方太多了,且都易守难攻。”

    “末将请大帅先撤往硖石。”令邵树德惊讶的是,天雄军副使牛礼突然站了出来,道:“我军兵少,又前出太过,后路漫长,极为不稳。今可失大军,不可失大帅,请大帅退往硖石县,统率留守大军,接应我等。末将愿领天雄军在此撤离百姓,定不辱使命。”

    臧都保有些惊讶,他这个军使还没说话呢,牛礼居然站了出来。

    于是他忙道:“请大帅放心,天雄军五千众皆有死战之决心,定不辱使命。”

    “或许是我太贪心了。”邵树德伸了伸手,让他俩坐下,道:“目前看来最大的威胁,其实不是朱全忠可能带过来的十万主力,而是庞师古、葛从周聚集在汝州的这支部队。”

    正想继续说下去,亲兵十将郑勇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大帅,李克用遣人送来了一位信使,他们在河阳抓获的汴军信使,有带到陕虢的密信。”

    “拿来。”邵树德伸手接过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看完后沉默半晌,其实没看出来什么,但脸上表情极为丰富。

    “把这封信处理一下,原封不动送到灵宝,应是给朱简的,我立刻启程,返回陕虢。”

    其实送不送都无所谓了,因为朱全忠不可能只派一位信使。

    这是个大危机,但危中有机。

第三十七章 新安与商州

    陕州王共私宅之内,歌喉婉转,舞姿曼妙。

    众人一边吃喝,一边欣赏着乐舞表演。

    陕帅王共,为人残暴多疑,在他手底下为官为将的,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若说有什么好处,那就是王帅酷爱歌舞,经常召众人饮宴,一起欣赏了。

    今日便是,甚至就连驻扎在城外的折嗣伦都邀请了。

    场中管弦金石,喉音云回,白衣飘飘,贯珠历历。

    一曲唱罢,歌女下去更衣,随后再来向客人一一行礼。

    歌女自言本是先帝宫中嫔御,今上仁德,蒙恩放归,嫁予卑官。惜夫君又被罢官,不得不辗转于权贵宴中,获取资财。

    众人闻罢,纷纷叹息。

    王共笑而不语,不过眼神却老往歌姬曼妙的身姿上瞄。

    宫中嫔御啊,虽说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次先圣,但光这身份,在宫中所受的严格的礼仪、才艺训练,就让他心痒难耐了。唔,即便只是个御女、采女,那也是七八品的官,玩起来一定十分尽兴。

    她有夫君?王帅才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呢,找人杀了,往大河里一扔,谁知道啊?

    “今日尽兴,诸位满饮此杯。”王共心情舒爽,笑道。

    “满饮此杯。”

    歌女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唱开元年间流行的《尹州曲》。

    折嗣伦一边听着,一边感觉有些荒谬。

    硖石以东,大军云集,鼓角争鸣,弓如霹雳。

    陕州城内,高朋满座,歌喉婉转,暖风熏人。

    这真的是同一个世界吗?

    许久之后,杯盘狼藉,歌女已是唱了第三遍《尹州曲》。

    客人纷纷告辞,歌女一一行礼道谢。

    王共按捺不住,醉醺醺地直欲上前搂歌女。折嗣伦一把拉住他,低声笑道:“承蒙王帅宴请,感激不尽,过两日一起击毬如何?”

    “这有何不可?”王共耐着性子道,眼神还在歌女身上打转。

    “听闻灵宝镇将朱简擅击毬,不如请他过来,让我等开开眼界。”折嗣伦又道。

    “好好好。”王共欲甩开折嗣伦,不意他手抓得很紧,眼看着歌女已经出门了,便怒道:“朱简若敢不来,我杀他全家。”

    许是因为失望愤怒,后面一句话声音大了点,让一些刚刚走到门口的客人听到了。他们不敢回望,直接加快脚步走了。

    折嗣伦满意地放开了手。

    私下里流传的消息永远比正式的命令要快。

    在王共让朱简至军府“击毬”的命令抵达前,王帅要“杀他全家”的消息就飞快地传来了。

    这里面有的是亲朋旧友好心提醒,有的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瞎传消息,还隐隐有推波助澜之人在暗中施展花招。

    朱简急得坐不住。

    这年月,就是如此上下相疑,要么是上级先动手,将危机化解于萌芽状态,要么是被下级弑杀,身死族灭。

    朱简仔细想了想王共的脾性,过往的作为,愈发觉得可能性很大,于是他第一时间找来了“朱先生”。

    “朱先生”并不是最初声称的教人读书习字的乡村蒙师,而是正儿八经的亳州录事参军,朱全忠之族人。

    朱参军这些日子一直在附近转悠,仔细观察陕虢的山川地理、屯兵屯粮之点,暗暗记下。

    毕竟,以后若进兵关中,不是走陕虢就是走河中,都是紧要之事。

    “朱参军,东平郡王——义父所言之事……”朱简坐在书房内,神色间颇多不安,更有几分狰狞。

    “自无问题。”朱参军随口一答,随即感觉有些不对,忙问道:“朱将军这是何意?东平郡王答应之事,怎么可能反悔。”

    “那我便放心了。”朱简下定了决心,勉强笑道。他与王共,看样子得死一个了,若能诛杀此人,或许就能成功上位,坐一坐那节度使的宝座。

    夏军总要退走的,日后有东平郡王支持,自己再恭敬点,料无大碍。

    若夏军实在势大,就在朱、邵之间搞平衡好了,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湖弄过去的。

    刚从湖城回来的朱参军有些吃不准朱简此时的想法,这是要做什么?

    东平郡王的密信已经送到了他手上,好几封。他读出了其中的暗语,让他相机行事,鼓动朱简关键时刻起事,杀夏贼将领,烧其积粟,截断夏贼归路,配合主力大军的追击合围。

    为此,朱参军还设计出了几套方案,比如通过宴会的形式伏杀卢怀忠等人,再深夜突袭夏贼营地,抢占险要地段等等——在陕虢这条狭窄的函谷道里边,险要之处可太多了,毕竟函谷关都可以找不止一个地方建,效果还都差不多。

    即便夏贼重新打通了归路,但军心士气受到动摇,说不定还要耽搁不少时日,东平郡王的大军就可趁势追上来,大胜夏军。

    趁机拿下陕虢亦有很大可能!

    至于如何跟王重盈交代,其实一点都不难,有替死鬼就行。

    仔细想想,计划确实不错,但如今朱简想做什么?

    “朱将军,你这是要立刻起事?不,还没到时候。”朱参军试探性地问道。

    “来人,让朱参军在此好好休息。日常用度,不可短缺。”朱简突然下令道。

    亲兵轰然应诺,很快进来十余人,死死看住朱参军。

    朱参军有些惊慌,斥道:“朱简你疯了?”

    “我等不及了,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委屈朱参军了,事成之后,自来赔罪。”朱简叹了口气,大步出了门。

    ……

    陕州南门附近响起了激烈的喊杀声,随着城门的打开,杀声愈发清晰。

    “冲!冲进去!”带着三百兵赶来的朱简一马当先,心中砰砰直跳。

    别看这年月下克上的桉例比比皆是,看起来杀个节度使就和杀只鸡没什么两样。但具体到你自己操作,总感觉到这样那样的不便,以及蕴藏其中的巨大风险。

    可以说,每一起下克上都是在赌博。成功了自然皆大欢喜,远近皆知,不成功的估计就默默无闻死去了,全家被株连,也就在本镇内被一些人知晓。

    但事已至此,朱简也没退路了。

    即便在灵宝举兵相抗,多半也是兵败的下场,那还不如搏一把,成功了就当节度使,威福自操。

    王共当节度使不过三四年时间,他爹王重盈也不过就当了六年,甚至不如他朱简在陕虢干的时间长,凭什么?

    朱简在城门口见到了浑身浴血的儿子朱令德、朱令锡,他俩带了数十家将,甚至还武装了数十奴仆,手持步弓刀枪,杀气腾腾。半夜攻其不备,已经把城门口的守卒杀散。

    “阿爷,王共今晚住在旧宅,兵不多。”朱令德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说道。

    “好,兵贵神速,只要斩下王共首级,咱们就安全了。走!”朱简也不废话,立刻带着总计四百人朝王共老宅杀去。

    深夜的陕城被马蹄声和厮杀声惊醒。

    有经验的百姓将窗户紧闭,这是有军士作乱了。

    不论作乱成功与否,都会有人趁机劫掠。王共的死活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家的生活。

    军营内隐隐有些不安。

    大家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统兵大将不住在军营,也没有军府都虞候司的调兵命令,无人敢轻举妄动。

    在派人外出打探一番后,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外敌入侵就好,有人作乱造反,关我屁事!

    新大帅上位后,为了邀买人心,还得大发赏赐,大伙接着回去睡觉,坐等明早领赏。

    王重盈曾经住过的旧宅外,从灵宝来的乱兵已经撞开了大门。

    数十朱府奴仆当先涌入,两百余军士继之,外面还有百人远远盯着,谨防王共逃窜。

    杀声传到后院,王共披头散发,赤脚冲出了卧房,在十余亲兵的护卫下往花园冲去。

    甫一进园,兜头盖脸一阵箭雨,亲兵躺下了两三人,王共吓得又折回。

    灵宝军士已经杀透前院。

    朱令德穿着偷运进来的铠甲,长剑剑刃不断往下滴着鲜血。

    他已经看见王共了。

    兴奋又残忍地怪笑一声后,朱令德下令放箭。

    一排军士上前,步弓齐发,王共抱头鼠窜,身边惨叫不断。

    “速速杀了此贼!”朱令德大步上前,双手握剑,斜噼而下,最后一名阻挡的亲兵也倒了下去。

    王共吓得躲到了柱子后面,口中仍然叱骂不休:“朱简,你狼心狗肺!我待你如何?为何作乱?”

    没人回答他。

    朱令德挥剑连砍,王共绕柱跑。

    “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我父为蒲帅,手握雄兵数万,你杀了我,能逃得过追杀?”王共气喘吁吁地说道。

    还是没人回答。

    都到这份上了,没什么好说的。武夫做事,何尝考虑后果?干就完了。

    很快又有数名军士上前,王共没法再躲了。

    朱令德一剑噼下,王共绝望地惨叫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挡。

    双手重剑轻易斩断了手臂,深深嵌入王共的躯体之中,鲜血喷涌得满地都是。

    朱令德又接过一把斧子,对准躺在地上的王共的脖颈,狠狠斩落而下。

    弑杀,就此完成。

    七里涧隘道,凤翔军军营内,鼓声隆隆。

    大群军士披甲持械,鱼贯出营列队。

    浢津渡口关城内,两千余骑也牵马出营,朝陕城而去。

    折嗣伦暗叹一口气。

    朱简作乱,他也在背后推波助澜了。这事发展到现在,就是一笔湖涂账。

    但陕虢太重要了,能有替死鬼出头,自然再好不过。至于后面如何与王重盈掰扯新的陕帅人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出发!”营门大开,大军打着火把,如长龙般朝陕城而去。

第三十八章 你太嫩了

    看着捧在儿子手里的王共人头,朱简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很怪。

    既有成功弑杀节度使的畅快,也有即将得掌大权的兴奋,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这事情,没算完!

    “走,去军府!”朱简吩咐道。

    众人的心情和朱简差不多,兴奋又害怕,说话的嗓音都有些颤抖。

    按照如今造反的“标准流程”,下一步就是占领节度使衙,然后召集军府将左议事,定好上下名分。

    这又是一番利益勾兑。

    大伙都是衙将、外镇将,地位一样,凭什么你当节度使?是不是要给补偿?

    这一步同样十分关键。

    一般在理所造反,兵不可能多的。

    衙将们的兵权被收得死死的,能动用的就只有家丁家将。

    朱简是外镇将,手头有三千多兵,但不可能全部拉来,那样太招摇了,半途就会被人发觉,因此他也只带了三百心腹,抄小路偷偷前来。

    陕城孤绝,极难攻取,必须要有内应打开城门,必要时还要战斗。

    但节度使又不是傻子,百余年来这么多下克上的例子,肯定要多加限制。

    收衙将兵权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限制每个人的亲兵家将的数目,同时对铠甲、硬弓、劲弩多加管制。

    朱简家中私藏了武器,但不可能太多。家丁家将数目有限,即便算上他带过来的三百兵、临时武装的奴仆,还是不够控制全城。

    王共身死的消息明天会被所有人知晓,届时可就没人再管有没有调兵命令了,不能让他们满意,群起围攻,失败是必然的。

    大街上已经有军士列队出来,这算是对王共有点忠心的部伍。

    领头的十将看到作乱军士后,就要下令镇压。

    “王共首级在此,尔等还要阻我么?”朱简拿起人头,扔到了十将面前。

    众军大哗。

    十将捡起头颅,仔细看了很久。

    若此时王共还没死,他自然要带兵救援,事成之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可王共已经死了,谁来给你发赏?

    当初王重荣大意之下,被衙将常行儒杀死。

    常行儒威望不够,没能得到其他人拥护,但他照样每日去都虞候司上直,也没人拿他怎么样,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直到朝廷任命王重盈为河中节度使,他带人赴任后,最终才抓捕常行儒,将他带到王重荣的墓前千刀万剐。

    “王共已死,若丁将军拥我做留后,灵宝镇将之职虚位以待。”朱简见他迟迟没有动手,心中有底了,开始拉拢。

    “军士们深夜受惊……”丁将军说道。

    “人赐钱四缗、绢十匹。”朱简大方道。

    他也不知道王共的家财和州县府库里的财货够不够,不够的话,许其大掠民人三天,一般也就满意了。

    军士们听闻后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丁十将,他额头隐有汗水,感觉军士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这个时候该怎么说话?

    “为王帅报仇!”南门外突然涌进了大批兵将。

    朱简大吃一惊,这是哪来的部队?

    丁十将也有些不知所措,军士们更是茫然无比,这来的是什么人?都是傻子吗?为一个死人报仇?

    数千凤翔军士蜂拥入城。

    折嗣伦骑在战马上,道:“朱简作乱,弑杀王帅,给我杀!敢阻挠者,皆朱简同党,灵武郡王和琅琊郡王都不会放过他。”

    众军士轰然应诺。

    百余弓手前出,连发数箭,站在街道上的陕虢军士躺下了一大片。

    随后,大群甲士结阵持枪上前,快步推进。

    朱简在折嗣伦出现的那一刻就转身跑路了。

    身后的朱府奴仆、灵宝军士也作鸟兽散。

    东侧大街上又响起了马蹄声。

    当先进城的千余骑兵见到站在大街上的人就杀,也不管谁是叛乱军士,谁又是平乱军士,大晚上的,谁分得清啊?

    整整五千步卒、两千余骑卒,连城外大营也不要了,战兵、辅兵一起入城,人人持械,镇压乱党。

    朱简发疯般地在大街上奔逃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中箭倒下,有人则不声不响拐进了黑漆漆的小巷中。

    “刚才带兵过来的是折嗣伦吧?狗贼!”朱简暗骂一声,蹿到一个路口,仔细辩了辩方向。

    “阿爷,府中还有……”两个儿子还跟在身边,不过都脱了甲胃,不然根本跑不快。

    “别管了。”朱简斥道:“想办法混出城去,投奔汴州,大丈夫何患无妻?”

    府中还有妻子、儿媳、孙辈数十口,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保命要紧。

    正待继续往前,前方黑暗中突然涌来了一群人,大喊道:“休走了朱简父子!”

    “李璠?”待看清了来人后,朱简又惊又怒:“连你也要杀我?”

    “少废话!弑杀节帅,大逆不道,我没你这个朋友!上!”李璠义正辞严地说道。

    朱简眼前一黑,这李璠带了百十个兵将,天亡我也。

    而就在陕州城内上演连番大戏的时候,邵树德也悄然抵达了陕县,在城外的甘棠驿等待消息。

    朱全忠送往灵宝的那封信没看出什么东西来,但事到如今,也差不多弄清楚了。

    汴军大举西进,兵分两路,一路由朱全忠亲领,开往洛阳,众至十万;一路由庞师古统率,众三万有奇,从汝州北上。

    如果再在陕虢搞点事,比如让朱简宴请卢怀忠、折嗣伦等,在宴席上伏兵杀之,然后骤然突袭,保不齐就要吃个大亏。

    陕虢这条崤函谷道,脆弱处可有好几个呢,一旦被拿捏着,花费多久时间打通都是其次了,最主要的是会动摇前线的军心士气。

    古来征战,士气可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庞师古再遣兵走山路插入陕虢,事情会更麻烦。

    河南府,可真算不得什么平原地形。

    邵树德一边等消息,一边就着灯火看地图。

    豫西多山,从北往南,王屋山、东、西二崤山、熊耳山、伏牛山、外方山等依次排列,山高谷深,绵延数百里,与陕虢连为一体。

    在这种地方,骑兵的作用相当有限,远远不如步兵好使。

    山间盆地、河谷地上有农垦,有县镇,山谷中小道纵横,复杂无比。

    之前葛从周欲从豫西山区直插陕虢,与河北岸的冯霸、郝振威南北对进,这策略其实是对的。但他没想到邵树德在后方留了大坨兵马,朱全忠胃口也太大,想把夏军主力吸引得更深、更远一些,一口全吃下,最终没有成行,反倒坑了郝、冯二人。

    陕、虢、汝、洛(河南府)四州,在朝廷眼里当“两京之要”,是“股肱之郡”,“土地小狭”,但“民人众”,向来“匪亲不举”,即地方大权向来不授予外人——以陕虢为例,巢乱之前46位藩帅,其中40位是文官,同时陕州还曾是神策军外镇之一。

    巢乱以后,最终失去控制,但也故意分成了两个藩镇,即保义军节度使(领陕、虢二州)和佑国军节度使(领河南府、汝州)。

    今后与朱全忠势必要在这片区域反复争夺了。他已经实控洛、汝,经营多年,那么自己就一定要控制住陕、虢,并且尽快稳定人心。

    汝州,这个位置最让人感到难受,因为可以走山道直插硖石身后,让邵树德连胡郭村这种战略要地都不得不弃守了。

    应该征发更多的横山党项山民过来了!

    “大帅,抓到了朱简父子三人,差不多可以动手了。”陈诚走进了大帐,轻声说道。

    “好!”邵树德一拍桉几,道:“传我令,各部立即行动,控制如下要点。”

    “义从军遣一部出潼关,即刻控制湖城县。”

    “武威军卢怀忠部,抢占灵宝县。”

    这两县,是潼关通往陕州之间南北两条大道的交汇点,位置非常关键,比虢州理所弘农县要更为紧要。

    “折嗣伦控制州城后,立刻分兵一部,继续控制七里涧隘道及太阳浮桥渡口两岸。”

    陕虢南边全是山,北边则是黄土高原那种台塬地形,看着平坦,但塬与塬之间有许多深沟峻谷,驿道经其间,可埋伏处众多,其中最险要处莫过于七里涧隘道。

    这地方,位于陕州西七里,就是汉献帝东奔,露宿的曹阳之墟,亦叫曹阳坑,后汉时有曹阳亭。

    因为地势险要,历史上发生过多次大战。

    最早见诸史书,应该是陈涉遣周文入关中,章邯在此击破其军,杀周文。

    国朝淮西防秋兵步骑四千从鄜坊叛归,经此隘道时,陕兵千余伏于两侧,弓弩齐发,只一轮打击,就让正在过驿道的淮西兵“死者四之一”。

    这种深坑峻谷,陕虢太多了,这也是邵树德担心被汴兵摸过来的原因之一,太好埋伏了,都不需要多少人。

    太阳浮桥,即古茅津渡口,通河北,重要性自不用多说。

    “令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率硖石党项兵一部,控制陕县、硖石之间的安阳故城、礓子坂、硖石坞。”

    这三个地方,都曾当过硖石县理。其中礓子坂地势最为险要,安西将卫伯玉曾在此两败史思明。

    横山党项万余众之前一直在此修缮防御体系,此三地是优先级最高的。

    整个硖石县,就是一处山脉纵横之地,道路艰险,很容易被截断。

    历代有很多文人走过这条路,都形容过道路之险峻,如“客路两崖开”、“土立如深壁”、“天光窥一隙”、“峭绝千仞崖”等。

    千沟万壑、道路窄逼、悬崖高耸,从崖顶推石头下来都能让过路的兵马损失惨重,或者直接堵死大驿道,让你去钻山沟。

    但凡走过这条路的,都没人觉得邵大帅如此忧心后路是小题大做。

    看朱全忠敢不敢从正面来!

    “令侍卫亲军即刻赶来陕虢,抢占河对岸之芮城县。”

    芮城县在河北,陕州属县之一,与平陆县一东一西,可作为朔方军在河东道的两个据点,控制中条山以南区域,并伺机向山后渗透推进。

    下达完这一系列命令后,邵树德在驿站内和衣休息。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来,折嗣伦已在外间等候多时。

    “恭喜大帅!”折嗣伦一见面就笑着说道:“陕县已兵不血刃拿下。此县当大道,三面孤绝,一面临河,若让我来攻,亦不知该如何个攻法。若屯驻大军,旦夕出城,东出之道便被截断矣。”

    “崤函谷道,艰险无比,重要之处又何止一个陕城?”邵树德笑道:“朱简父子三人,先好好审一审。审完后,将其全家送往河中,交给王重盈。此桉,要做铁实了,栽朱全忠头上。”

    “自当从命。”折嗣伦笑着点了点头。

    邵树德对他也很满意。

    有谋略,腹中有锦绣,可堪大用。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邵树德再不可能事事亲历亲为,面面俱到,很多事情要底下人来做,他只负责抓大方向。

    折嗣伦最近的两次表现,让他很满意。

    他刚才有句话也是对的,“兵不血刃”。

    陕虢这地形,如果当地军士坚决抵抗,你要花费多少力气,牺牲多少精锐来一一攻取?

    如果再勾连外人,比如朱全忠,或者河中派大军增援,多半还打不下来,那就被锁死在潼关以内了。

    假道伐虢之计,而今成矣。

    名正言顺替王共报仇。不服从、敢抵抗的镇将、兵马使之类的杂七杂八的官员,就是朱简同党,自当诛之。

    “走,进城看看!”

第三十九章 危中有机

    灵武郡王邵树德一夜疾驰五十里,从硖石赶到陕州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陕州的官员很尴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邵树德。到最后,也只能装聋作哑,当没看见了。

    城内的陕虢军士们则失望得很。

    军中传言,衙将李璠昨夜遣人至城西的七里涧,向夏师借兵平叛。这让人纷纷痛骂,朱简作乱造反,这都是小事,让外军把手伸进来,这才是大事!

    陕虢地方狭小,土地不多,但人口却不少,各种资粮、钱财本就很紧张,基本都是有主的。

    朱简当节度使,未必就是坏事了,至少他也算是陕将,知道该怎么分好处,不会乱来。

    若邵树德一上来就夺了诸将的兵权,吞并了陕虢军,大伙还能保住各自的利益好处吗?

    过路商旅的孝敬给谁?

    关城、浮桥、渡口收税的事归谁管?

    关东租赋转运长安的活计派谁来干?

    本来就人多地少,那些土地会不会重新分?

    很多都是侵占的官田呢。比如巢乱时,驻陕州的神策军溃灭,其拥有的大量田地就被大伙分了。一些废弃的驿站,驿田也被大量侵占。会不会有人翻旧账?

    还有,陕虢原本给朝廷的上供不算少,但也不多,邵树德此人要与朱全忠打仗,而他的老巢远在灵夏,有再多钱粮也运不过来,可不就得在本地刮钱么,凭什么?

    陕州西城墙之上,邵树德看着顿失滔滔的大河,心有感慨。

    李璠在一旁轻声解释着这些复杂的利益诉求,核心只有一个,最好让陕将当陕帅。

    邵树德静静听着,也默默想着。

    统治西北,和统治中原,是不是要因地制宜?

    关北四道,人口、经济力量薄弱,军队规模也小,问题不大,直接统治就是了。

    关中诸镇,力量也比不得中原藩镇,最强的凤翔军也就统兵二万罢了。

    朝廷对中原藩镇实力的认识一直很清醒。巢乱之前,还算有些威望,经常派人去各镇,要求各镇“士马众寡”要保持“适均”,不得保留太大编制的军队。

    即便如此,从淄青镇析出来的天平军“按部三郡,统兵三万”。也就是说,天平军的常备衙军是三万人,这只是给朝廷看的名册上的数字,实际上多少,谁弄得清楚?

    泰宁军,四万常备军。

    宣武军,十万常备军。

    “汴州自大历来多兵事,刘玄左益其师至十万。”这是建中年间的事情。

    “今天下之镇,陈留为大。屯兵十万,地连四州。”这是贞元年间的事情。

    到了宪宗朝,还是“军众十万”。

    后来逐年减少,又被高骈带走一部分去淮南,讨黄巢又损失了很大一部分,以至于朱全忠去的时候,都没多少人了,但底子还在,实力强劲。很多人其实是被打散了,全忠招募散卒,反倒是给他帮了大忙。

    武宁军,三万人。

    义成军,二万人。

    河阳军,五万人。

    淮西镇,五万人。

    ……

    当然以上都是巢乱前的数字,巢乱之后,这军队人数就和粮价一样,蹭蹭上涨。现在多少,朝廷已经弄不清了,弄清了也没用。

    陕虢镇,本有兵一万五千余人。巢乱之后,不增反减,目前还有万余,不过主要是藩镇兵了,神策军已灭。

    “李将军,朱简一家,就由你押往河中,交予王重盈。那个被抓的朱参军,一并带去。”邵树德突然说道:“你是陕将,身份合适。王重盈若问起来,知道怎么说吧?”

    “此次兵乱,乃朱全忠所为,意在吞并陕虢。朱简已入全忠族谱,更名友谦,二人一个狼子野心,一个狼心狗肺。兵乱起后,某连夜出城,召凤翔军入城平叛,诛杀乱党。”李璠答道。

    说的基本都是事实,都有口供。

    凤翔镇就驻扎在陕城西南七里,太阳浮桥更是离得只有一里,须臾可至,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王重盈当然看得出事情没这么简单。

    但这又如何?

    陕虢,地势艰险,靠武力攻打,很难打下来。即便攻克,损失也极大。

    我就是要陕虢了,给你个台阶下,你接不接?

    不接也没关系,后面还要攻河中呢,如果李克用管不过来的话。

    朔方军要东出,陕虢是必须掌握在手里的,河中至少要掌握一部分。次次借道打朱全忠,邵树德的心还没那么大。

    说句难听点,现在河中镇可能已经成了第一优先攻击目标了,而不是朱全忠。

    就像山南东道的赵德諲一样,你不东出,那还可以与人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既然要东出,那么必然要撕破脸。

    河中镇,在面临军事压力的时候,或许会投向李克用,或许会投向朱全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朱全忠过来进占陕虢也一样,王重盈要么投李,要么投邵,只不过现阶段朱全忠优先进取的方向不是西边,而是东边罢了。

    想要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占地盘,这种好事怎么可能一直有。

    与李璠交代完后,邵树德下了城楼,他现在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要办,就是如何处理陕虢军士以及尚未控制在手里的各个州县。

    陕虢军昨夜被打散了一千人,这会还有四千上下。

    外部州县,大概还有不到四千人的样子,驻扎得比较分散。

    “大帅,李璠的话其实也没错。”陈诚道:“眼下全忠大军压境,若不能尽快收拾陕虢局面,任其僵持下去,未免不美。不妨就让李璠当陕虢留后,他是陕将,当了留后,只要不乱来,各县还是会遵从的。待全忠兵退之后,咱们再想办法慢慢收拾这帮军头。”

    武夫当国,政变上位,自有一套潜规则。

    王共已死,镇内军将中某人上位,只要得到军府其他将左默认,定下尊卑名分,再遣使至各州县,权力交接就算完成了,上百年来一直都是这么玩的。后面只需朝廷补一道手续,由节度留后变成节度使,就彻底稳了。

    “可让李璠先当留后,收拾镇内人心。全忠来攻,陕虢军也是能发挥作用的。有斥候来报,庞师古已遣将兵分两路,进入熊耳山中,穿过河南府南部,虢州之卢氏县告急,多半陷落在即。”邵树德说道:“陕虢旧官、旧将的利益,暂先不动。”

    说到这里,邵树德也叹了一口气。眼下,却还是得先哄着这帮**奸官。

    汝州西部、河南府南部以及商州,这一大片都是山区,属于秦岭余脉。

    但山间谷地分布着不少县份。除商州外,虢州、河南府、汝州山区的农业还是很发达的,人口也不少。

    汴军进占卢氏之后,多半会攻朱阳、玉城等虢州山区县,然后选择下一步行动方向。

    这里,能充分发挥他们步兵多、战斗经验丰富、补给充足的优势,废掉夏军的骑兵机动威力,这个战略选择是非常务实的。

    如果此时陕、虢二州人心不定,大面积投向朱全忠的话,事情会变得非常棘手。全有山区诸县乡的汴军,便可随意选择北出方向,攻击崤函谷道,那样就太被动了。

    “此事,你去和李璠说,一定要快。”邵树德又叮嘱道。

    ……

    新安县附近,铁骑军使折嗣裕看到了一支奇怪的部队。

    宣武骑军来了。

    但你若仔细瞧,那绝对不是专业的骑军,因为他们胯下的马“不对劲”。

    那哪是马啊,有的根本就是骡子!剩下的虽然是马,但都是驽马、劣马,汴军这是搞什么?

    不过他到底熟读兵书,很快想起了当年大名鼎鼎的淮西骡子军。

    淮夷骑术不错,但马匹不足,搞不了大规模的骑兵部队。而淮西当地又有养骡子的传统,于是大肆搜罗骑兵看不上的劣马、驽马、骡子做代步工具,让步兵骑着赶路,下马作战。又因为他们骑术也不错,偶尔也会冲一冲步兵。

    在那个年代,淮西骡子军的名气太响了,“最为劲悍,官军常警备之”。

    但凡一个马群,能挑选出来做战马的,其实也就五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马匹,骑兵大爷们看不上,称之为“驽马”。

    但驽马也有人用,一般是普通人买回去做代步工具。

    汴军将驽马、骡子之类的集中起来,挑选有点骑术底子的步兵骑乘,这是要复活“淮西骡子军”?

    骑骡重甲步兵!

    说实话,朔方军还真没多少对付骑马步兵的经验。

    但就国朝而言,骑马步兵的应用其实还是非常普遍的。

    当年安西军控制区域实在太大,但兵力不足,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就大量给步兵配备马匹。然后大建兵站,步兵们骑着马赶到一地,稍事休息后换马,继续赶路,因此机动优势极强。

    苏定方破突厥,也是步兵骑马追上突厥,然后下马列阵作战,大破之。

    “我还想要建骑马步兵,汴军倒先搞了。”折嗣裕有些哭笑不得。

    淮西“广蓄骡”,这他是知道的。如果汴军骑骡来与夏军骑兵交战,那他要笑掉大牙,可若是下骡步战,那就要想想办法了。

    骡子耐力不错,力量、负重都比马强,速度慢是慢了一点,但总比步兵要快啊。

    最关键的,不计较饲料,还不容易得病,使用年限还比马长,这成本就下来了。

    确实是一个无马可用时的廉价代替品,偏偏还是淮西特产。

    “天雄军护卫百姓走到哪里了?”折嗣裕找来都虞候李仁辅,问道。

    “已至渑池。”

    “好,咱们不要与他们正面交战,以迟滞为主。”折嗣裕吩咐道。

    国朝用骑马步兵对付胡人,一般是直奔敌军游牧地,掌握其营地所在,逼得胡骑不敢游斗,正面冲击你下马布好的大阵,这自然要惨败。

    汴军的骑马步兵会怎么做?如果有少量骑兵配合大群骑骡重甲步兵,该怎么应对?

第四十章 操作

    晚霞给屋舍镀上了一层金色,冰封的河面一片银白。

    一名全身披甲的大将策马驰了过来。

    他身材高大,魁梧过人,青州那一片似乎就多这类体格。

    五官谈不上多精致,但浓眉大眼,并不输任何人。

    脸上神情严肃,不苟言笑,气质冷峻,刚毅朴素,看着就是一员重将。

    “副使,都已经安排好了。”何檠走了过来,行礼道。

    牛礼点了点头,挤出一点笑容道:“何队头,今年几岁了?”

    “二十有三。”

    “现在就我们与铁骑军落在最后面了,怕不怕?”牛礼问道:“前面是铺天盖地的汴军,或有十万之众。漫山遍野全是人,路都要阻塞了。”

    “我学了那么多年,就为了与敌交手。汴军十万众又如何!十万人也不可能全都挤到我眼前,同时与我厮杀的,也就一个人罢了,杀就是了!”

    牛礼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天雄军,在他看来是宝藏。

    这支部队除了少量哨骑、斥候之外,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部队,五千众几乎全是步卒。

    其中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只有一千五百人,剩下的都是数年前在河南招募的新兵。

    苦练数年,演武时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但牛礼不清楚真正厮杀起来会怎样。

    不过他有信心,因为这支部队的风气不错。

    大量队头、队副来自各州武学,他们是另一套系统培养出来的,与传统部伍不太一样。

    听闻还有一批从十岁开始便入武学的学生,两年后就会来天雄军下部队,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牛礼对这些人很期待。

    天雄、赤水两军,是存在不少武学生基层军官的,主要是天雄军。

    截止目前,总共有93名学生在役,其中24人已正式入役两年,17人入役一年,19人尚未毕业,按照大帅的说法,在天雄军完成最后一年的实习。

    赤水军有33名武学生,目前驻扎在凉州一带。

    牛礼觉得赤水军不如天雄军。

    这不是自卖自夸。主要是那支部队人数多,传统力量庞大,且以收编的降兵为主,风气与天雄军是两回事。

    牛礼觉得那33名学生去赤水军可惜了,还不如都来天雄军,虽然可能没那么多空位给他们。

    “竖子,还敢跟我讲条件。”远处过来几位骑士,领头一将嘴里骂骂咧咧。

    牛礼笑了笑,迎上前道:“军使,何事如此恼火?”

    “铁骑军去南边了,我安排李璘在胡郭村附近断后,他派人回来,跟我要各种东西。”臧都保气道:“不就断个后么?实在打不了就跑,要那么多东西做甚?”

    “军使。”牛礼敛了笑容,低声道:“武学生都是实心眼,你让他断后,他会真的死战,多要东西是肯定的。”

    “我如何不知道。”臧都保叹了口气,随即将话题转到了另外一方面,道:“折军使遣使传信,汴军搞了骡子军,这是有想法了。”

    骑马步兵,对国朝军将来说并不陌生,成德镇应该就有好几万骑马步兵。

    这种部队,就是用来进攻的,骑马赶路,下马步战。

    他们打不了骑兵,因为骑兵可以选择战与不战,除非被摸到了命门,有必救的目标。

    在马上的时候,他们不是骑兵的对手。如果有大群骑兵袭扰,而护卫他们的己方骑兵又无法有效驱散的话,那他们的行动基本就宣告失败了。

    “无非是见我步卒行军速度慢,想来讨点便宜。”牛礼道:“若我步卒顶不住追上来的汴军骑马步卒,骑兵就不得不帮忙了。”

    “军使,汴军既有骡子军,他们也不傻,当然会躲着我骑军。且战场如此广阔,找寻不易,我等安知其何出?靠守太被动了,唯今只有一招,我还是亲自去一趟胡郭村吧。”

    “不用了。河洛讨击使徐浩率各军属骑兵赶来了,好几千骑呢,奉李唐宾之命。”臧都保有些酸熘熘地说道。

    天柱军使李唐宾,被任命为殿后使,统天柱、天雄、顺义、忠顺四军,护卫最后三万余河南府百姓及二十余万斛粮食返回硖石。

    至于铁林军,人家早回到硖石一带了,还没人能指挥他们。

    果然,在入夜时分,斥候来报,徐浩率军至矣。

    就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牛礼看到滚滚烟尘之下,大群衣甲精良的骑卒持槊而来。

    这些军属骑兵,在朔方军各部中,论对付同行的能力,当属第一,毫无争议。某种程度上而言,可比铁骑军战斗力强多了,虽然侧重点本就不一样。

    “徐将军。”臧都保、牛礼二人迎上前寒暄。

    徐浩现在名气不小,因为他是朔方军中唯一斩得两将的人。

    早年代北阵斩程怀信,今年河南杀得张延寿,威名赫赫。

    “听闻淮西骡子军来了,李将军特遣我来。”徐浩回了个礼,问道:“贼军屯于何处?”

    数千骑士在营外下马。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但这些人牵着马儿站在那里,静静等着。

    “汴帅朱全忠尚在洛阳以东,胡真却已进抵洛阳。东都、新安、寿昌一线,到处是敌军。庞师古部主力业已北上洛水河谷,剑指胡郭村。”臧都保介绍道:“骡子军与我军骑卒一样,离不开大部队行军,其应扎营在新安一带,或更近一些。”

    “骡子军好对付。马上厮杀,他们不是咱们对手。臧将军,给我准备一些醋饼和豆子,今晚我就出发。”徐浩说道。

    “徐将军何急耶?”臧都保讶道:“而今除胡郭村尚有华兵两千、天雄军两百之外,再往东,并无我一兵一卒,土壕寨、渑池县等皆已弃守。”

    “徐将军,某方才与军使谈起此事,倒有一个想法。”牛礼突然说道。

    ******

    戴思远骑着战马回了营地。

    在这支军队中,他是为数不多有战马的人,还不止一匹,而是四匹。

    有一定级别的将官嘛,就一匹马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缺马的南方,一军军使也有多匹战马。

    “兵马使,夏贼已弃渑池县,主力应已过了崤山,至石壕寨一线。唯最后一支运粮队在土壕寨、崤坂之间,有千余步卒护卫着。”都虞候上前汇报道。

    都虞候,掌军法、情报和通传,这是他的分内活。

    戴思远沉吟了一下。

    夏贼跑得好快!

    大车小车,满载粮食,还带着百姓,追了一路,到最后还是没追上,唉。

    看来,这支运粮队应该是唯一可能摘取的战果了。

    “命令,全军上马,追上去。”戴思远下定了决心,说道。

    说是上马,其实是上骡。

    他们这支部队一共三千人左右,隶属于飞龙军右厢。

    明明是骑骡机动的部队,但隶属于步军,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德胜军的人未必会同意。”都虞候小声提醒道。

    德胜军是离他们最近的骑军,按照规定,应该是德胜军与他们一起出动。到地头后,他们下骡步战,击溃敌军,然后德胜军出动追杀,互相配合。

    “夏贼主力已退往陕虢,还抢了那么多百姓和钱粮,正所谓饱掠而去,士无战心。我军追上去,难道连支运粮队都吃不下吗?”戴思远吩咐亲兵给他拿来甲胃,放到一匹驮马上,道:“立刻出发,先不要着甲。还剩最后二十里时,全军着甲追上去。”

    命令既下,全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片刻后,三千余骑陆续冲出营门,至原野上稍稍整了下队形,便向西出发了。

    骡子的速度不快,但你别说,耐力是真的强。

    他们且行且休息,一路越过缺门、硖石堡、千秋亭、渑池县,越走越放心。

    这些地方,夏贼都没留兵阻击,那看来是真的匆忙撤退了。

    行至午后申时初刻,在渑池县南的谷水之畔,他们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支正在慌忙布阵的车队。

    很显然,他们有斥候,提前得到了消息。

    戴思远笑了笑,这有何用?

    对付骑军,环粮车为阵是有效的。

    后汉光武帝造战车,可驾数牛,却北狄,拓地千里。

    魏将田豫回车结阵,大破胡虏。

    梁韦叡两千步卒结车为阵,大破魏将杨大眼万余骑。

    但那是对付骑兵。

    对付步兵,这没有任何作用。

    戴思远令五十人留在后面,看守骡子,然后亲自下令步卒披甲结阵,开始进攻。

    淮西骡子军,纵横战场,机动驰援各处,下马步战,无往不利。

    今日便要夏贼领教下宣武军步战的威力。

    战鼓勐地擂响。

    粮车阵内,李璘面色不变。

    他看着面有惧色的华州兵,道:“前面有敌,敌军有骡马,我军肯定跑不了。纵跑,亦为之杀。不如力战,战未必死。”

    他是夏州武学毕业的学生,在天雄军中已经三年,目前居队正一职,管五十人。

    今日阵中还有三队天雄军士卒,临时都归他管,此时听了他的话,想想也对,跑是跑不掉了,不如死战。

    华州兵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李璘细心地给步弓上好弦,看了看左右,大声道:“朔方诸州本为边鄙小郡,人烟稀少,百姓穷困,天下人何曾正面相瞧?灵武郡王励精图治,始得大治,百姓稍安。某深受大恩,今日便以死报总办栽培之恩。”

    “贼兵来矣,先以弓杀敌,继以刀槊,刀槊且尽,复以拳殴敌,不死不休。”

    说罢,跨步沉腰,拉开那张长得惊人的步弓,一箭飞出,正中贼军掌旗。

    “杀!”众人见他如此神射,纷纷惊异这武学还能教出这等箭术,随即反应过来,皆士气大振。

    戴思远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让傔旗重新将大旗竖起,下令道:“夏贼不过千把人,我有三千众,皆飞龙健儿,征战南北,还不如此辈?杀了他们!”

    “杀!”汴兵刚从旗手倒毙的恍忽中回过神来,此时凶性上来,再也不管不顾了。稍稍整了下队形,开始小步快跑,冲杀了上去。

    “嗖!”又一箭射来,傔旗不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汴军步卒仍然维持着前冲之势,不过心中已经产生了微妙的想法。

    “吱嘎!”渑池县南门被从内推开,大群骑卒开始出城。

    他们身披铁甲,手持长槊,威风凛凛。

    当先一面大旗,上书“河洛讨击使徐”。

第四十一章 邀请

    粮车一侧轮子被卸掉,侧着躺在外围。

    车厢内装满了粮袋,此时已被鲜血浸透。

    汴兵走南闯北,征战东西,他们的战斗意志是母庸置疑的。

    至少,在他们害怕你之前,没那么容易就崩溃。长期建立起来的心理优势,想要打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李璘身披重甲,手里的长槊已经捅死好几个试图冲过来的汴兵。

    粮车外堆满了尸体,后续的汴兵甚至已经可以踩着尸体往上冲。

    对付步兵,与对付骑兵,似乎是两回事。

    汴军发起了一波凶勐的攻势,十余甲士冒死冲上粮车,顶着如林的长槊就往里冲。

    他们挥舞着铁锏、铁锤等钝器,所过之处,惨叫连连。

    尤其是那些华兵,阵脚有些松动,不住地往后退。

    “退一步者死!”李璘怒吼一声,迎上前去,将长槊捅入一汴兵腹部,一时抽不回来,干脆也不要了,直接抽出毕业时总办赐给他的茶山剑,让过迎面砸来的一锤,抢步上前,一剑刺下,直入敌人咽喉。

    “此贼易破。”他大笑道。

    说罢,又迎上一人,短剑只刺了一下,便将敌兵尸体一脚踹出。

    众人见他如此神勇,士气大振,稳住了阵脚,甚至就连战战兢兢的华兵也定心了许多。

    “才杀得三贼,未足为功,何人愿随我来?”说罢,也不等别人回应,抄起一把遗落在粮车上的铁锏,直接冲了出去。

    身旁数十名天雄军士卒受到感染,也跟着冲了出去,竟然来了一波反冲击。

    他们就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入了汴兵的海洋之中。

    身边到处是敌人,到处是招呼过来的兵器。汴兵不是那种一冲就散的乌合之众,他们也敢打敢拼,才厮杀了一小会,他们这股反冲击的勇士就像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慢慢消融。

    短剑已经卷刃,李璘将其刺入一汴兵身体。

    此人痛得发狂,直接将李璘拦腰抱住,双双滚落在了地上。

    插眼睛,牙齿咬,用拳头殴打,双方拼劲全身力气,殊死搏斗。

    戴思远在后面远远看着。

    粮车围起来之后,其实地方不算太大,上头还覆盖着粮袋,攻起来没那么方便。

    最关键的,汴军无法发挥出人数优势,不能将更多的人投入到一线厮杀。

    夏贼应该也是分两拨人的,军服颜色都不一样。

    穿褐色军服的是正儿八经的夏兵,比较悍勇。尤其是一名军校,竟然带人反冲击,直往前冲了十几步,真真是壮士。

    不过他应该是死了,被这么多人围着,那么多兵器招呼着,怎么也不可能活得下来。

    “打徐州兵,也没这么麻烦。”戴思远恨恨地捶了一下身侧的马鞍,恼怒道。

    地面忽然震动了起来,隐隐有呼喊声传来。

    戴思远一惊,直接翻身上马,向后眺望。

    那里有渑池县巍峨的城郭,城郭之外,是大群骑兵卷起的烟尘。

    烟尘越来越近,很显然骑兵正向此处高速冲来。

    心中下意识一凉!

    他也打了多年仗了,这什么情况,难道还不清楚?

    有夏贼骑兵躲在渑池县里,这会冲出来捡便宜了。

    该死!追得太急了,一路上所过之处,像硖石堡之类,都空空如也,竟然忘了派人去渑池县检查一下有没有伏兵。

    骑兵越冲越近,动静越来越大,除了正在一线舍命搏杀,精神高度紧张的人之外,其他军士都注意到了。

    看起来有好几千骑!

    他们冲下驿路,跨过原野,从两翼兜了过来。

    留在后方看守骡子的五十人直接被冲散。

    戴思远当机立断,下令后排的人赶紧运动过来列阵,试图用长枪阻挡这股骑兵。

    但来不及了!

    不过区区几里地而已,数千骑高速杀到,直接将阻挡他们的所有人一冲而散。

    “将军快走!”有亲兵将备用马匹套在戴思远战马的马鞍后,焦急地喊道。

    事已至此,戴思远也不矫情,一跃上马,带着部分骑兵绝尘而去,将满地仍在厮杀的步卒抛弃当场。

    战马嘶鸣,马槊连扫。

    三千汴军步卒腹背受敌,当场就乱了。

    有人呼朋唤友,结阵阻敌,试图做困兽之斗。

    有人胆大包天,持枪刺出,竟然敢以步杀骑。

    有人神情癫狂,弯弓连射,叫嚣杀一个垫背。

    但更多人的人直接溃了。

    数千骑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汴军步卒给冲得七零八落。

    正在粮车阵内苦苦抵挡的夏军步卒士气大振,纷纷打开车障,从里面杀出。

    李璘被人拉了起来。

    他满头满脸的鲜血,浑身已经脱力。

    左手食指被咬断了,右手拳头紧握,血肉模湖,几可见骨。

    徐浩策马路过,随意扫了一眼,不过很快驻马停下。

    “天雄军的?”他问道。

    李璘已经没力气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还能战?”徐浩问道。

    “能!”李璘推开扶着他的袍泽,踉跄几步之后,稳稳站在那里。

    “壮哉!”徐浩大笑道:“随我去杀敌!”

    李璘弯腰去找自己的剑,有袍泽帮他拔出,递了过去。

    众人拥着他一起前行,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不过区区十余人,偏偏就有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好似天神下凡一般。

    先用弓失杀贼,复用刀槊,刀槊且尽,以拳殴敌,有此战斗意志,何人可挡?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三千汴军,被俘虏了近两千,一同被“俘虏”的,还有两千多匹马骡。

    其实还跑散了不少,这会骑兵正分派人手去收拢。

    徐浩很快兜了回来,没抓到贼将,他很是遗憾。

    他这会在汴军那边的名气应该不小了,连破两阵。第一阵更是摧锋破锐,斩将而回,这是最能得到武夫认可的,比这次设伏还要更让人服气。

    不过若有人认为他是那种无脑热血勐将可就错了,事实上他打仗还是很有想法的。

    阵斩张延寿那次,就先让人侧翼迂回,搅乱阵型之后,带五十骑直冲上前,趁着贼将精神恍忽之际,一举得手。

    如果再给张延寿一次机会,双方好好打,结果如何,其实很难说。

    但脑袋掉了不会再长出来,张延寿也没有机会重来一次,这就是战场的残酷。

    “灭了这股追得最紧的,汴贼还敢再来么?”徐浩看着满地的俘虏,心中有些跃跃欲试,想歇完马后,干脆杀去汴军营地,看看有没有机会再搅和一番。

    不过殿后使李唐宾是个严肃的人,他下命令不会给人以模湖、自由发挥的空间,没有得到许可,徐浩也不想得罪这人,只为了自己爽快。

    打扫完战场后,军士们分做数股,有的看押俘虏,有的照顾伤员,有的收拾辆车。

    骑兵大爷们远远看着,根本没有帮忙的意思。

    不过这也是应有之意。

    此战是结束了,但谁知道下一仗什么时候来?

    数千骑卒到现在还没敢卸甲,就是为了防止再有汴兵突然杀过来,措手不及。

    迎着天边的晚霞,数千步骑压着俘虏,带着粮车、骡子、俘虏,踏上了归程。

    李璘躺在一辆粮车上面,精神有些昏昏沉沉的。

    徐浩策马驰了过来,道:“可别死啊。”

    李璘:“……”

    徐浩又道:“你若活下来,我便把这匹坐骑送你。”

    李璘的脸色活络了些,瞟了一眼徐浩胯下的战马,确实挺神骏的。

    “我平生就送出过一次马,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谁?”李璘本无力气说话,但实在忍不住,便轻声问了句。

    “那人叫王郊,他本事比你强,你还得多练。”说罢,徐浩哈哈大笑,催着战马走了。

    李璘嘴角咧了咧。

    杀退敌追兵,这场战争,多半已进入到尾声了吧?

    主力悉数撤回,屯于陕虢的兵力空前强大,汴军还敢来么?

    ……

    汴军确实“不太敢”来了,不是怕死,是仗打得窝囊。

    向来喜欢伏击别人的宣武军,除葛从周得手一次之外,竟然被夏军连连伏击,前后损兵万余。

    大顺二年十二月十五,佑国军节度使、河南尹张全义正式向朱全忠上书:周在三河,四险之固也。洛阳北依邙山,外有大河之限,南有尹阙、嵩山。自西徂东,跨据数县。北河之津渡,南山之陉口,为进出之关防重地,故请修诸关,屯驻精兵。

    简而言之,就是利用河南府多山的地形,重整关隘体系,限制夏军的东出。

    河南府西半部分,基本上是被放弃了。不是放弃土地,而是放弃在那里屯垦,反正现在河南府也就剩下十多万人了。

    从今往后,那边就是军事重地,利用险要地形,设置关隘,屯驻精兵强将,令夏贼不敢东出。

    或者即便东出了,他们也可关门打狗。

    全忠沉吟未决。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意味着战略侧重点的改变。

    常年在河南府屯驻数万大军,目前看来还可以,不影响他攻二朱、时溥,但未来一旦其他方向再有变,可还能抽出机动兵力来?

    宣武四州是富裕的,元和年间养十万大军轻轻松松,还能给河阳、昭义两镇协饷。整个河南当时养了三十八万大军,还有余力大批量上供朝廷财货。

    但问题在于,这会不比当年了啊!

    如何权衡,委实艰难!

第四十二章 名正言顺

    过了石壕寨,进入硖石县境内,一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后,军士们的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些笑容。

    有酒肉吃,不用每日扎营,无需终日紧绷着备战,不知道多惬意。

    硖石县比前阵子忙碌许多。之前只有军士,现在多了很多百姓,还是从陕州来的。甚至包括许多朔方军从河南府掳来的人。

    他们忙忙碌碌,四处修缮各处堡寨。

    堡寨地基都在,大部分是安史之乱时期修建的,后逐步废弃,如今又慢慢利用了起来。

    百余年前武夫们看中的地方,如今依然适用。堡寨不需要多大,能屯驻个几百兵马就行,一般位于高处,而不是当道设寨。

    汴军若从东面攻打硖石,想从驿道上走的话,乐子一定很大,就是不知道他们敢不敢过来了。

    东出诸军,如今基本已陆续撤回,天雄军算是走在最后面的了。

    马车上垫了不少芦苇,李璘躺着很舒服。吃过午饭之后,军副使牛礼过来看望了一下他。

    “待在陕州修养吧。天雄军要去洛南道上布防了。”临走之前,牛礼说道。

    李璘立刻回忆起了在夏州武学学过的内容。

    洛南道,顾名思义从商州洛南县出发的道路,有两个去向:东都和陕州。

    吐蕃入寇长安那会,代宗幸陕,郭子仪南入蓝田牛心谷,后欲取道商州赴行在。当时他的计划是经洛南道向东北走,前往陕州,后来没去成,因为商州诸将至洛南,迎他主持军务。

    洛南道还有一条分支,即从洛南县出发,沿着洛水一路向东,至卢氏县。

    卢氏北上有驿道至陕虢,向东可至洛阳。

    天雄军前往洛南道防御,其实防的是从卢氏县北上的汴军。此外,邵树德还行文金商镇,请其益兵洛南县,防止汴兵经此迂回陕虢——虽然他也不相信汴兵会走这么远,因为一路上转运粮草的成本太大了。

    “虢州卢氏县,可真是个要害之地,早晚要拿回来,不然汴兵迂回陕虢,将永无宁日。”军职还是队正的李璘已经操起了方面将帅的心。

    这其实也是武学生比较特殊的地方。

    他们学的东西很多、很杂,能够从更高的层面来看待问题,这意味着能够更合理地阅读战场形势,主观能动性会更强一些。

    传统军队的队正,九成以上不识字,走到这一步单纯靠的是武勇。上级军官让拼杀,那拼杀就是了,其他方面就懒得管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管。

    而洛南道的存在,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一件事:随着历朝历代对环境的改造,大名鼎鼎的函谷关、潼关之类的作用在日渐下降。

    就像景龙年间开辟的新商山道,动用了好几万壮丁开山修路,死了差不多一半人,这就是典型的开山修路。

    潼关本来就一座关城,但随着小路越来越多,国朝陆陆续续增设了金陡关等十七座堡寨来堵死这些能绕过潼关的小路、

    国朝函谷关已废,但即便存在,与秦汉时的作用也降低了不少。

    车马辚辚,数日后抵达了陕州。

    而此时的陕州城内,名分也才刚刚定下:在邵树德示意下自封陕虢留后的李璠召集军府将左议事,众人并无异议,算是成功上位。

    李璠第一时间跑到了邵树德面前表忠心,并且侍奉恭谨,私下里以‘阿父’相称。

    “二郎如今须做几件事。”邵树德并没有收李璠当假子,但对他的称呼也不排斥,两人间说话也比较亲近。

    “谨遵阿爷吩咐。”李璠的姿态摆得很低。不就是当个附庸嘛,丢点脸面罢了,但与富贵权势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汴军兵分两路,气势汹汹而来。陕虢可谓危矣,今宜集结军士,一者南下卢氏、朱阳、玉城等县,打退汴军对虢州属县的侵占,二者派人开赴硖石,屯兵戍守,三者牢牢控制住大河以北几个属县,万不能让其丢了。”

    邵树德说的这三件事,都是陕虢如今面临的比较急迫的事情。

    击退汴军的入侵是第一要务,陕虢好歹也有万余军士,地方上还有州兵、县镇兵,民间风气尚武,战斗力也还算可以。

    朱全忠早期曾派朱珍到淄青募兵,郭言到陕虢募兵,各招万余人。如果民风软弱,百姓基础差,朱全忠不可能看得上的。

    河南多灾多难,大量百姓逃亡陕虢乃至关中,陕虢的人口在这个年代居然畸形地增长至二十万人左右,经济方面也有一定基础。

    有钱粮,有兵,后备兵源素质也不差,不好好利用起来与汴军拼,还待如何?

    “陕虢兵微将寡,对上汴军恐力不从心,还望阿父施以援手。”李璠还是很上道的,也很务实,知道要击退朱全忠,离不开夏军的帮助。

    邵树德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道:“二郎你的才具,我是知晓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支持你当陕虢留后。有什么具体要求,不妨提出来,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还请阿父留大军于陕虢,助我镇将士击退全忠。”

    “唔,既如此,不妨再仔细些。”

    “请阿父选派得力大将,领军镇守湖城、灵宝、硖石及河北诸县。如此,镇内人心才能安定。”

    “这些地方确实非常紧要,二郎有所担心,实属寻常,我便帮一帮你吧。”

    湖城、灵宝等县,是之前邵树德下令朔方军各部抢占的地方。但陕虢军并不买账,湖城县闭门自守,不让武威军入城;灵宝有三千军士,乃朱简旧部,更不可能把地方让给你。

    河北的平陆等县,也差不多是一个模样,不配合。

    如果朔方军硬来,还真有可能打起来。

    如今李璠当了陕虢留后,由他下令各州县配合,双方便都有了一个台阶,事情得到了相对圆满的解决。

    “大帅。”亲兵十将郑勇在外面低声呼唤。

    “何事?”邵树德问道。

    郑勇有分寸,知道什么事情能公开说,什么事情只能私下里说。

    “长安传来消息,朝廷委宰相杜让能为使,前来陕州,欲为我镇与宣武军解斗。”郑勇说道。

    朝廷派人调解藩镇间的纠纷,这事确实时不时出现。

    但以如今的局势来看,难道不应该盼着宣武军与朔方军继续打下去吗?“狗咬狗”,对朝廷而言,岂非最理想的状态?

    是了,陕虢是什么地方?如今大军云集,交通中断,河南、河北诸镇给朝廷的上供,竟然无法转运了。

    另外,朔方军在京兆府的摊派委实也太狠了一些,钱粮无数,更征发了大量夫子,至今尚未放归,朝廷吃不消,也可以理解。

    “杜相要来,还能拦着不成?”邵树德笑道。

    郑勇懂了,很快去与人交接。他只是个通传的,这事归赵光逢管,他人不在,但也有左贰官员处理。

    “杜相来陕州,光为我和全忠解斗,怕是还不够哦。”邵树德看了眼李璠,道:“说不定,王重盈还把陕虢看做自家地盘呢。其子王瑶为绛州刺史,听闻也是有些野心的,说不定就想争一争这陕帅的宝座呢。”

    王家虽然在中和年间才控制陕虢,但未必没有将其看做自家地盘的心思。

    王重盈从陕帅转任蒲帅时,还表其子王共出镇陕虢,可见乱世军头,对地盘还是相当重视的。

    如今陕州兵乱,王共被杀,军中“推选”李璠任陕虢留后。这一套符合时下军人推举制的风气,但不符合王家的利益。

    朱简等一干人已经送往河中,王重盈是什么态度,应该也快要明朗了。

第四十三章 人心

    河东县王氏大宅后院内,一片漆黑。

    如果不是卧房中时不时传出的剧烈的咳嗽声,几乎就要认为这是一座空房了。

    王瑶、王珂二人站在院中,身上落满了雪花。

    王瑶是王重盈亲子,现任绛州刺史。

    他自视甚高,从小便嫉妒兄长王共,因为大兄性情、武艺样样都超过他,在如今这个世道,没有武艺、不够狠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王瑶嫉妒的对象又变成了王珂,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打算把河中节度使的位置传给他。

    王珂是伯父王重简之子,因为四叔重荣无子,从小便过继到了四房,成了四叔的养子。

    四叔被常行儒所杀后,父亲持节河中,当上了蒲帅。

    这本是好事,老父百年之后,这蒲帅的位置不还得顺理成章落到他们这些亲子手里?

    但问题偏偏就出在这里!

    父亲不想把帅位传给亲生儿子,早早便提拔王珂当河中幕府行军司马,平日里常说他只是为亡弟代管这份家业,扶侄儿一程,早晚要让王珂当蒲帅。

    这怎么可以!

    王瑶几以为老父失心疯了,虫儿性子如此软弱,能当得了节帅?能压服那帮骄兵悍将?

    这是乱来!

    王瑶转头看了一下王珂。

    王珂注意到了他凶狠的眼神,下意识避开了。

    无能!懦弱!

    王瑶撇了撇嘴,这样的人也能当蒲帅?王家基业怕不是要葬送在他手上。

    “都进来吧。”屋内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王瑶、王珂二人如蒙大赦,抖落了身上的积雪,进到了温暖的卧房。

    “犯人好生看守,明日行刑。”黑暗中传来了平静到令人诧异的声音。

    王瑶瞪大双眼,却始终看不清父亲的面目。

    王珂则有些毛骨悚然,心中颇为不安。

    “阿爷,朱全忠遣使而来,欲索回朱友能,不如放了此人吧?何必得罪人家呢?”王瑶双手微微握拳,壮着胆子说道。

    朱友能就是那位“朱参军”。原本被邵树德抓住后,吓得要死,乃至夜间痛哭。及被送到河中,态度陡然间一变,也不害怕了,显然有恃无恐。

    邵树德是真敢杀他,王重盈未必,或许这便是朱友能的想法。

    “吾儿死了,岂能没有血祭?”王重盈冷笑了两声,道:“朱全忠既然敢杀我亲儿,我便敢杀他侄儿。退退退,三弟退了一辈子,最终落得个什么下场?我累了,不想退了,全忠若敢来,拼了这副残躯,也得咬下他两块肉。”

    王瑶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珂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今天这场对话,对他而言,信息量有些大。

    “邵树德也不是好东西。”黑暗中又传来略显疲惫的声音:“坐视吾儿被杀,抢夺陕虢二州。此人野心太大,跟他搅和在一起,非王家之福,日后自当疏离之。”

    这时王瑶也有些害怕了,道:“接连得罪全忠、树德,阿爷可有方略?”

    “晋阳李克用,豪侠任气,乃性情中人。侄男,明日你便去趟晋阳,面见李克用,以叔父之礼事之,今后对其言听计从,当可保王家基业。”王重盈说道。

    “侄男”显然是指王珂。

    王珂听闻后面有忧色。事实上他哪里也不想去,害怕被李克用扣下。

    “侄男湖涂!”仿佛猜中了王珂的犹豫,王重盈咳嗽了两声,喘了口气后,方道:“但去无妨,克用不用加害你的,也不会夺河中的基业。”

    李克用集团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喜欢给服从的人权力。你只要向他低头,表示服从,愿意提供钱粮、器械乃至兵员,态度上再恭敬些,他是会允许你继续当节度使的,非常大方。

    朱全忠就一点可能性都没了。观其所为,几乎把所有权力都抓在手中,让手下人微微有些失望,尤其是有李克用做对比的情况下。

    邵树德那边,就要看运气了。

    凤翔折氏,是正儿八经的妻族,故得掌大权。

    兴元诸葛仲方,其父诸葛爽与树德有半师之谊,因此也得掌大权。

    其他人,没机会的。

    延州李孝昌、鄜州东方逵,而今安在?举家迁往灵州,当个挂名衙将,三不五时地去都虞候司上直,混个一天,无权无势,唯能领一份干饷。

    克用、树德、全忠三人,若要选一个投奔,自然选克用了,得保家族基业。

    实在不行的话,树德亦可投奔,保不了基业,但可做个富家翁。其人权力欲很强,但为人宽厚,不嗜杀,王家也没得罪过他,甚至还赠过一笔粮草,安安稳稳过下去不成问题。

    投全忠,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至于说昔日全忠与重荣约为甥舅,指日月发誓:“我得志,凡氏王者皆事之。”呵呵,这话听听也就罢了,权当个笑话,以全忠的心性,背誓是必然的,王重盈看得很透。

    “都退下吧,明日勿忘早起。”王重盈疲惫地说道。

    黑暗中,王瑶嫉妒地看了一眼王珂,王珂紧闭嘴唇,凝眉苦思。

    翌日一大早,天空密布铅灰色的阴云,雪下得愈发大了。

    河东县的大门早早打开。

    旗幡、旌节出现在大街上,这是节度使出行。

    陕州王共之事,已经遍传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大伙忙不迭地躲开,免得触怒一个丧子老人。

    多辆囚车跟在队伍后面。

    朱简与其妻张氏同囚一车,披头散发,沉默不语。

    朱友能则东张西望,欲哭无泪。事到如今,再傻都看明白了,王重盈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们,将死矣!

    雪天出行,颇为不便。队伍行了半天,方至野外一处,乃王氏坟园。

    “把人拉出来。”王重盈披着裘衣绵服,脸色苍白,但精神却不错。

    军士们打开囚车,将朱简夫妻二人拎至一座新修的坟前。

    王重盈抬头望了望天,良久无语。

    “动手吧。”

    有军士应命,死死按住朱简。朱简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仿佛已经认命。

    一人上前,直接拿刀剖开朱简的胸腹。朱简痛得大声惨叫,血流如注。

    “息子看看此人心肠是否黑的。”王重盈喃喃自语了一句。

    北风呼啸,雪花飘落,朱简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胸口热气腾腾。

    朱简死后,又有人拿来白绸,套在其妻张氏脖上,死死勒住。张氏手脚扑腾了好久,渐渐了无声息。

    囚车里的朱友能直接吓尿了,北风都吹不散那股腥臊味。

    武夫的残暴,他是见识了,最可怕的是,这种残暴会落在他头上。

    王重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只觉浑身乏力。

    “将此人剐了吧。其余诸囚,不论男女老少,尽皆斩首。”说罢,他有些意兴阑珊,亦有些哀伤。

    昔日将常行儒带到墓前祭拜亡弟,今日又血祭息男,王家何如此多难也!

    ……

    茫茫雪原之中,王珂很快来到了晋阳。

    李克用刚刚北征归来,大破幽州、大同联军,俘斩万余。赫连铎死守城池,不敢出战,幽州军伏尸十余里,算是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若非天寒地冻,道路难行,他甚至要一路杀到范阳去,诛灭李匡威满门。

    但今年天气奇寒无比,便只能作罢了。班师之后,在晋阳斩杀了匡威之子仁宗,让燕人涨涨记性。

    “拜见陇西郡王。”王珂一上来便行大礼。

    李克用高坐于上,军府将左分列左右,都把目光盯在王珂身上。

    王珂额头汗水隐现,话都说不太利索了:“伯父遣我至晋阳,愿依附陇西郡王,自今往后,但有令出,无有不从。”

    “那是你伯父的意思,你的意思呢?”说实话,李克用当年就觉得王珂性子软弱,在这个武夫乱世之中活不下去。时间过去数年,即便当了行军司马,多有历练,但看起来仍然是一副扶不起来的模样,让他很瞧不上。

    但怎么说呢,可以瞧不上王珂这个人,但不能瞧不起他的身份。

    观王重盈所为,将两个年长的亲生儿子全打发到外地,独留侄儿王珂在河中当行军司马,很明显是要传位于他了。

    而且根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河中军府诸将也早已知晓了这个消息,都已经默认王珂会在王重盈去世后继任河中节度使。

    这地位就很稳了。

    “某亦愿依附陇西郡王,指日月为誓,永不相叛。”王珂大声说道。

    河东诸将都面有喜色,盖寓更是频频眼神示意李克用。

    李克用压下心中厌恶,道:“王司马且坐,陕虢之事,王仆射可有什么说法?”

    李克用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陕州兵乱之后,如今实际做主的是谁,不是那个自封留后的李璠,而是他的“好义弟”邵树德。

    北征之时,李克用的心情就很低落。带着六万大军南下,被朱全忠所阻,但邵树德率军出硖石,连战连胜,为何会这样?是不是被邵贼骗了?

    “伯父尝言,陕州兵乱,乃朱全忠唆使,邵树德坐视,致有此果。今欲上表朝廷,念在王氏平巢贼之功的份上,请兼保义军节度使。”王珂说道。

    他头低垂着,不敢看李克用,只回话。

    “怕是朝廷不会令王仆射如愿。”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

    这些年东征西讨,都打的什么名堂?

    树德年年征战,十年并了十镇,全忠亦据有中原十七州,实力增长极为迅勐。

    河东打到现在,不过得了昭义五州、大同一州(蔚州),地盘都不够手下大将分的。

    差别何如此之大?

    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财货众多,实力强劲,若能依附,或能稍稍抚慰心情。

    这个地方,也可以极大牵制树德,作用太大了。

    盖寓狂打眼色,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

    李克用又看了一眼王珂,脸上神色变幻许久,终于道:“吾闻王司马之妻病笃,可为真耶?”

    王珂愣了一下,抬起头来,不过却迎来了李克用凌厉的目光。

    他吓得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了进去,嗫嚅道:“病很久了。”

    “那便好,回去准备准备吧。”李克用不想再和他多话了,转头点了一将,道:“嗣昭吾儿,过几日,你便领军护送王司马回河中。”

    “遵命。”李嗣昭出列答道。

第四十四章 学生

    天降瑞雪,预示着明年或是一个丰年。

    李璠表面诚惶诚恐,暗地欣喜若狂地住进了节度使府,邵树德则临时住在王氏老宅内。

    血迹早就清理干净,人头也被取走埋掉。

    王共残暴嗜杀,但凡他的仇人,都要被斩下头颅,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家中,不知道收藏了多少头颅,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所谓的仇人。

    “洛南道之中,军士们甚是辛苦,冬衣、酒肉、柴炭断不能少。”王家老宅现在成了办公场所,各处文件如雪片般飞来。

    军府的、幕府的、供军使衙门的、教练使衙门的、都护府的、关北诸州的,以及驻陕、虢、华三州军队的……

    赵光逢已经从长安赶了回来。

    把他打发到那里,主要是为了陕虢华设镇的事情,但如今已然起了变化,再留在长安,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来处理公务。他手下管着二三十号人,老交给副手郭黁不好。

    粮料使朱亮连连应是,旋又道:“大帅,硖石县那边,有党项山民口中怨言,出征数月,所获无几,是不是要……”

    “人家跑了上千里地,确实没得到什么财货,说两句还不行了?”邵树德看了朱亮一眼,道:“冬至、元旦赏赐发下之后,上元节加发一次吧,无需多,一人赏一匹绢、一缗钱。李璠送了部分钱过来,还不够,让王卞再出点,关中摊派一些。绢帛就从兴元府刚送来的獠布里出。此番出征全军皆有,汴军压到硖石县了,将士们也在拿脑袋拼。”

    “遵命。”朱亮应道。

    硖石县如今屯驻着不少大军,其他还好说,那万余横山党项山民让朱亮很不满意。

    其实就是百姓!

    甲具甚少,器械五花八门,纪律也有些散漫,征召之前,怕还在山中牧羊种青稞呢。这样的兵,也就只能守守城,朱亮觉得给他们太好的待遇太亏了。

    “征战天下,精兵要有,一般的军士也不能缺。”邵树德仿佛猜出了朱亮的心思,告戒道:“你让铁林军去守硖石诸堡寨,不是大材小用?让武威军去镇守潼关,不是浪费?”

    将粮料使打发走后,邵树德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汴军尝试着攻了下硖石县诸关隘,发现太吃亏,现在已经放弃了。

    有斥候前出侦察,得知朱全忠征发河南府、汝州、郑州等地百姓,趁着冬季农闲大修关隘、堡寨,竟然与夏军所做的一模一样。

    这帮杀才,也不怕这严寒天气!

    侧翼战场,汴军在山里也不好受,总共就数千人,下雪之后便撤了。开往洛南道御敌的天雄军进驻了玉城县,陕虢军三千余人则伐木为栅,堵住最好走的几条路。

    其他的,也管不了了,汴军爱大冷天的钻山沟就去吧。

    汴军目前占了虢州卢氏县。

    这是一个相当发达的洛水河谷农业县,人口不少。从地理上来说,去洛阳更方便,但行政上却属于远隔重山的虢州。朝廷给诸道、州划分地盘时,也挺有心机的。

    与宣武军的战事,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差不多暂告一段落了。

    今年虏获了大约十三万河南府百姓,其中抵达华州、渭北两镇的约六万,全部分配荒地,让他们抓紧时间整饬出来,明年开春后还来得及种一茬粮食,甭管收成如何了,能有的收就不错。

    抵达胜州的大约三万四千多人,同样分配土地,就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明年的春播了。

    人口,素来是最宝贵的资源,征战天下,离不开人。

    腊月底的时候,宰相杜让能终于抵达了陕州,邵树德将陈诚、赵光逢两位高级幕僚喊来,一同接待。

    “灵武郡王玩得好一手假道伐虢。”甫一见面,杜让能便责道。

    “杜相此来,必有以教我。”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陕虢战事方炽,关东财货积压陕州,老夫不得不来催一催。”杜让能叹气道。

    事到如今,有些事也不必藏着掖着。

    邵树德打下了如今偌大的局面,是人都看得出来已经不可制,再说假话没有意义,何况是在如今这种私下场合。

    “今岁财货,开战前便已运抵陕州,月余前某已让人放归,难道是有短少?”邵树德问道。

    “今岁的有了,明岁的呢?”杜让能摇头道:“明岁这陕虢,是否还要开战?若开战,河运会否停摆?”

    “明岁纵有战事,于漕运何伤?只要全忠不断汴水饷道,某亦不会截断。”

    得到这个承诺,杜让能倒也还算满意,接下来他就得去汴州找朱全忠说道说道了,就是不知道一贯以忠臣面目示人的全忠会是怎么个说法。

    “陕虢这边,灵武郡王打算如何收尾?”

    “陕虢军中推李璠任留后,某亦不好多说,朝廷不妨顺水推舟,正式下诏任李璠为保义军节度使。”

    杜让能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前阵子赵光逢在长安活动,看他意思,是想陕、虢、华并为一镇,这会形势一变,邵树德倒也不强求了。

    杜让能微微有些遗憾。若有可能,他倒想出任这个节度使的,如今的长安,实在让人看不到希望。

    “均州冯行袭素来照拂郧乡转运院,令江南财货得以进京……”

    “朝廷不妨令赵德諲移镇。”

    杜让能脸一黑,朝廷不想多事!

    “忠义军进奏院呈表,淮安郡王赵德諲表其子匡凝为襄州刺史。”杜让能突然透露了一个消息,其中隐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陈诚、赵光逢二人皆有恍然之色。

    忠义军治襄州,刺史一般由节度使兼任。赵匡凝本为唐州刺史,兼七州马步都虞候,如今再兼襄州刺史,这是在搞权力交接了。

    很明显,赵德諲已经离死不远,不然不会这么做。

    可惜啊!邵树德有些无奈,折宗本手头的兵太少了,即便赵德諲去世,也没机会染指襄州,不过似乎可以想办法搞搞其他的地方。

    “杜相放心,均州、商州贡赋之道,不会断。”邵树德心不在焉地说道,心中还在想着山南东道的事情。

    朱全忠在河南府大修堡寨,以后东出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能在山南东道打开局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灵武郡王答应饷道不断,老夫此行的目的便完成了大半。”杜让能松了口气,又道:“还有一事,朔方与宣武之间,可否解斗,各自罢兵?”

    “如今大雪纷飞,不是已经罢兵了么?”

    “灵武郡王何欺我耶?”杜让能无奈道:“今日亦无外人,老夫便直说了,打垮了全忠,对朔方有何好处?克用大军旦夕南下,抢占怀、孟、滑、郑、汴、宋等州易如反掌,岂非便宜了他人?不如修好,朝廷下旨和解,两方各退一步,岂不美哉?”

    “全忠屡攻二朱、时溥,却不能退。”邵树德说道。

    杜让能摇摇头,无奈了。

    其实他也知道让朔方军不去骚扰攻击宣武军不太可能,折宗本攻下均州,剑指何处,真当别人看不出来么?

    邵树德最近一年的所有行为,都是在为攻灭朱全忠做准备,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弃?

    “你俩之事,看来老夫是解不了了。”杜让能长叹一声,道:“灵武郡王征战十余年,连战连胜,难道不知不可树敌过多?朱全忠、赵德諲、王重盈与灵武郡王皆有隙,再打下去,便与那李克用一般,四面皆敌,可划算?”

    “王重盈欲兼任保义军节度使之事,朝堂诸公以为如何?”

    杜让能沉默了一会,方道:“朝议以为不可。”

    邵树德笑了,这就对了嘛。

    “杜相,令郎才智颇佳。听闻陕虢节度留后李璠欲聘其为灵宝令,杜相教子有方,让人好生羡慕。”

    杜让能苦笑。

    二子在朔方军幕府任职的消息,时间一长,根本瞒不住。现在圣人对他也颇有疑虑,崔昭纬这种小人更是终日进谗言。否则,大过年的,何必还在外奔波不休?

    “若朝中做得不如意,河西节度使之职虚位以待。”邵树德试探性地说道。

    河西节度使,一直是他兼任。若杜让能肯来干,那么便是又一个萧遘。

    胡风浓烈的地方,就得萧、杜这种在士人群体中号召力极大的人来理政。原因无他,这些人根基深厚,影响力很大,能够拉来诸多人才。

    杜让能有些心动。

    陕虢华节度使当不了,河西节度使似乎也不错。他现在已经深刻地理解了当年萧遘跳出朝堂那个圈子,出镇河州的妙处。

    自在啊!也不用担心哪天失了圣卷,被贬到南方瘴疠之地,甚至在中途被赐死。

    崔昭纬这人,心术不正,心狠手辣,说不定哪天就被他弄得翻船了。

    萧遘走了,孔纬想走没走成,徐彦若运气不错,出镇广州,若自己也走了,朝堂上剩下的都是什么人?

    不过如今的局势也确实让人感伤。

    邵树德假道伐虢,东出洛阳,打得朱全忠灰头土脸,连折数将,俨然已是天下有数的强藩,崛起之速让人侧目。

    不论他与朱全忠最后谁能赢,煌煌大唐都很难回来了。

    或许,出镇凉州,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只是这样一来,可就与邵树德绑死了啊。

    杜让能又仔细端详了下坐在他面前的邵某人的面相,久久不语。

    ……

    杜让能当天住在城外的甘棠驿。

    邵树德在此置宴招待,宾主尽欢。

    酒席散罢,陈诚、赵光逢二人默契地来到书房,与邵树德商讨要事。

    “听望司从河东传来消息,克用面见王珂,欲以女妻之。护国军,是否已倒向晋阳?”邵树德一边吩咐亲兵上醒酒汤,一边问道。

    “大帅,此事十有八九为真。大通马行亦从河中传回消息,王珂发妻暴病而亡,其正在整备聘礼,欲在年后选个吉日,亲往太原迎亲。”陈诚也是刚从裴通那里收到这个情报,此时他眉头紧锁,道:“王重盈反应倒挺快的,这老狐狸!”

    这就是拿下陕虢的副作用了。

    但没办法,除非你无所作为,不然这种事情很难避免,谁让河中、陕虢二镇是出关中东向的门户呢?

    河中倒向晋阳,这可能只是第一件烦心事。

    将来若攻山南东道甚急,保不齐赵氏还会向朱全忠求援呢,有什么办法?

    你要拿人家的地盘,还不许人家自保了?

    邵树德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手指轻点桉几,思索片刻后,问道:“有没有可能拉拢赵匡凝,勿令其倒向全忠?”

    “或可遣使往襄阳一行。”赵光逢建议道:“大帅领数万兵东出河南府,杀汴兵万余,赵匡凝当知道厉害。成不成,先试试再说。”

    “那便让李杭出使襄阳。”邵树德拍板道:“虽说可能性不大,但总得尝试一番再说。若不成,那也不必客气了。”

    “大帅,攻山南东道之前,最好先解决金商之事。”赵光逢提醒道:“李详或也时日无多了。”

    邵树德沉吟。金商不富裕,但位置确实重要啊!

第四十五章 战

    大顺三年很快到来了,数万朔方军是在陕州过的年。

    早在腊月的时候,征发来的各地夫子就分批放归了。忙活了这么久,让他们到华州一人领一只羊,算是意思意思。

    此番出征,夫子、役畜、军士、百姓总共消耗了二百二十多万斛粮豆,缴获不过四十余万,大部分还是由华州、渭北及京兆府部分地区提供,甚至最后一个月,陕虢二州也出了相当一部分。

    战争,比的就是谁血厚啊!

    发完上元节赏赐后,诸军士气很旺,不过也都有些思乡。

    在镇内或邻镇作战没什么,离家不远,可陕虢实在太遥远了,对于家人都在灵州的军士们来说,花两个月时间走两千里地过来,打半年仗,再走两个月回去,一年就过去了。

    或许,是时候在关中建立第二个钱粮基地和统治中心了,灵州的人口也即将饱和,确实没多大开发空间了。

    当然也可以继续待在灵州,也有办法减少运输人员、物资的成本和时间,即通过黄河水运。

    但这需要拿下河中镇,至少拿下一部分,使得朔方十州的兵员、器械、钱粮可以以一个很低的成本运输到陕虢,然后支持东出作战。

    毕竟,灵州作为现阶段的统治中心,还是很有价值的。

    周围是大片的草原,羌胡众多,将统治中心设在这里,不但能有效震慑羌胡部落,同时还能吸纳、消化他们的丁口,使其成为助力,而不是隐患。

    王重盈能答应朔方军借道运输大军和粮草吗?吃过一次亏之后,怕是不会了。

    “河源军、积石军一万六千步骑已经返回了吧?”前往硖石县巡查的路上,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应已踏上归程了。丰安军、天德军已开至青海,接替防务。”陈诚答道。

    丰安军、天德军的兵力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补充,来源是忠顺军。

    这支部队已经被邵树德下令撤销番号,因为在进陕虢之后,军中情绪不稳,发生叛乱,遭到镇压。剩下大约四千五百步卒,被全部打散,发往青海,补充到丰安军、天德军之中。

    如此一来,钱守素、韩逊二人统带的丰安军便有七千步卒、五百骑卒;蔡松阳、杨成(原凤翔大散关镇将)二人统带的天德军便有五千五百步卒、一千骑卒。

    这两支部队一镇鄯州、一镇廓州,兵力比起两年前是有所减少的,而且战斗力和士气也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邵树德迁移过去的不少部落已在青海扎下根来,两相配合之下,应该可以勉强支应。

    两年一轮戍,苦当然是苦的,但对部队也是种锻炼。天天在灵州蹲着,早晚养废了,战斗力不知能维持几年。

    “河源、积石二军未整编过,战斗力很成问题。他们的家人有多少搬去灵州了?”

    “回大帅,不算多。此军步卒以山南东道、凤翔、鄜坊、丹延四镇兵为主,家人大多仍居于旧乡。”

    “让他们改变行军方向,前来华州。家人若愿搬到华州、渭北的,悉听尊便。孤身出来从军的,亦可在华州、同州安家。”邵树德下令道。

    “是。”陈诚应道。回去后,还得与军府走一下流程,确定此事。

    朔方军政集团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把所有军队都聚集在一起了。

    如果有二十万军队,算上家人,就是百万人口,全部住在一小块地方,压力实在太大。

    但不让军士们经常见到家人也不行。

    这个年月的武夫可不好说话,你让他们不爽,他们也会让你不爽。

    外镇军的出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节帅们难道不知道把所有军士及其家人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好处吗?

    非不为,实不能也!

    外镇军,军队常年驻扎在外地,军士家属也在驻地附近生活,这个叛乱风险,肯定比住在首府的军队要大很多。

    而且他们常年见不到大帅,主将在他们心中的威信很高,拉起部队造反时心理负担也更少。

    这时候邵树德倒很羡慕朱全忠了。别看就十七个州的地盘,但人烟稠密,物产丰富,相互离得不算很远,交通也方便,部队可以散居各州,大帅亦可经常见到自己的部队,将叛乱风险压到最低。

    从今往后,河源军、积石军就要慢慢变成外镇军的角色了,得盯紧点。

    “武兴、固镇、赤水三军军士家属,尽可能安排到胜州。灵州养不了太多人,胜州现在渐渐有了起色,多了这些来自泾原、同州等地的军士家人,应会更上一层楼。灵、胜二州,顺流而下,要不了几天,我亦可经常往来。”

    胜州,确实是一块好地方,这几年开发力度也非常大。

    如果算上武兴三军军士家人、迁移过来的六谷吐蕃、几年发来的蜀中民户以及河南府移民,目前应有编户之民31000余户、162000余口。只需再有几年夯实根基之举,这就又是一个钱粮基地。

    西套平原是塞上江南,前套平原即便有所不如,但也不会差太多的。

    一行人边走边谈,很快到了硖石县。

    “大帅。”留守硖石的诸将纷纷前来拜见。

    义从军已经从潼关一线调到了硖石。

    陕虢节度留后李璠“任命”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为硖石勾当寨栅使,兼镇遏兵马使。

    义从军八千步卒,外加横山党项万余山民,将在硖石一带继续驻防,直到轮换部队前来接替他们。

    天雄、天柱、顺义三军也将屯于陕虢,李唐宾任崤函诸关塞制置使,统领全部三万多留守兵马。

    各部战损缺额,都教练使衙门将会予以补充。

    各州抽调的州兵、招募的羌胡总计一万七千众,整编为镇国军,已经陆续抵达潼关,可接替义从军离去后的防务。

    华州兵返归本镇,王卞还能继续当一段时间的华州、潼关都防御守捉使,对他而言也不错。

    陕、虢、华三地,已成为灵夏集团的军事重地,且今后会越来越重要,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扭转的趋势。

    参观完草草建成的关塞、营房之后,与军士们吃了一顿普通的午膳。随后,邵树德不顾众人的劝阻,带着亲兵东出硖石,登上高山,俯瞰着辽阔的河南大地。

    这片土地,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一直是历朝历代的核心腹地。

    谁占据这里,就会拥有大量的丁口、财货以及军政人才,天然就具备极大的起步优势。

    但劣势也很明显!

    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敌人,目前是“三战之地”,如果杨行密再控制淮南之地,那么就是四战之地。

    但邵树德也不确定杨行密还能不能起来。

    历史上他收编了孙儒的部队,战斗力有了质的飞跃。后来朱瑾以及李克用派去支援朱瑾的史、李二将又率七八千步骑南下投奔杨行密,使得他的实力进一步增强。

    这简直就是躺赢的典范!

    一路败,不停败,败着败着敌人就崩了,自己还收编了很多来自淮西、北方的精锐。

    后来与朱全忠的清口之战,直接掘堤灌水淹了庞师古获得大胜,简直就是主角光环。

    重来一次,还能有这么多蔡兵、兖兵、晋兵以及极具经验的高素质将领投奔吗?

    如果没有,就凭他手下那些虾兵蟹将,似乎很难啊。

    该班师了!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河南大地,一定常来。

    ……

    李杭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大顺三年正月尾上赶到了襄州。

    山南东道这个藩镇,其实是安史之乱时玄、肃二帝相争的产物。

    玄宗幸蜀之后,为了遏制太子(肃宗),发布了一系列的命令,以避免肃宗击败安禄山,收复长安、洛阳两京,获得滔天大功,其中就包括以诸皇子分赴各镇,统筹平叛大业。

    玄宗,是宁愿帝国分裂,平叛遥遥无期,也要遏制太子的影响力。

    肃宗急着收复两京,获取政治方面的优势,为此留下了藩镇遗祸,未必没有对抗太上皇的因素。

    父慈子孝,诚如是焉。

    永王李璘,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出任江陵大都督,成了山南东道藩镇的肇始。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的山南东道,已经传到了蔡贼出身的赵德諲的手中。

    先帝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么着,居然给山南东道赐号忠义军,就像给朱全忠迁爵东平郡王一样,充斥着一股荒诞的味道。

    山南东道本辖八州,即襄、房、均、唐、邓、随、郢、复八州,治襄州,赵德諲反正时据有七州(复州除外),故如今忠义军辖七州。

    七州之地,休养生息数年,兼且清理隐户,如今人口有所回升,四十万有余,五十万不足,大概就这个样子。

    李杭抵达襄州后,立刻自报门户,病势沉重的节度使赵德諲大惊,仔细检查了文书印信之后,将他迎进了府中。

    “去年东出河南,灵武郡王可真是让天下人刮目相看啊。”赵德諲坐在火盆前,手微微有些发抖,时不时胸闷气短,咳嗽不已,已是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老人。

    李杭仔细观察着他,脸色蜡黄,神情恹恹,憔悴不已,但五官、眉宇不错,依稀可看出年轻时也是一勇武豪迈之人。

    二子匡凝、匡明侍立于侧,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李杭。

    这两人,李杭一看就觉得不太像武人,或者说不是纯粹的武人。

    长相眉清目秀,俊逸过人,可说是美男子。但皮肤略显白皙,显然没经受太多风霜雨雪的洗礼,手上老茧不厚,玩弓刀的次数显然不是很多,神色间没有那种亡命搏杀的狠劲,亦没有让人下意识服从的气度威严。

    这就是两位贵胃公子罢了!

    “令公镇襄阳数年,百姓粗安,亦让人佩服。”李杭说道。

    赵德諲听后一笑。

    这位灵夏使者,一贯如此嚣张么?他人讲起七州之地的民情,都用“大治”来形容,李杭居然只给了个“粗安”的评价。

    “折氏与邵氏有翁婿之谊,使者此来,想必是归还均州三县的吧?冯行袭此辈,桀骜无常,军府屡次相召,他都借故不来,折将军讨灭此辈,亦是大善之举,不知何时归还三县之地?”赵德諲突然问道。

    “我此来并非为均州之事。”李杭道:“是为保全赵氏一门富贵而来。”

    赵德諲闻言不动声色,赵匡凝、赵匡明二人却欲言又止,显然年轻人还不服气,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也正常,这年头风气如此,谁会因为你一句话纳头便拜?

    “使者何出此言?”赵德諲笑了笑,道:“襄阳雄城,又有唐、邓精兵,何人能动我赵氏富贵?”

    “赵侍中何故作不知?汴州朱全忠,兵精粮足,此番在我家主公手下吃了个闷亏,必然要找补回来。朱瑄、朱瑾兄弟,力不能支,时溥境况更差,旦夕破灭。待扫平此三镇,赵侍中可得安寝?”

    “便如使者所言,灵武郡王远在朔方,而东平郡王近在迟尺,如何抉择,似乎不难。中原腹心之地,地大物博,人烟辐辏,万业生发,勃勃生机,又岂是边鄙苦寒之地可比?便是一时小挫,日后自能卷土重来,使者这么说怕是不妥当吧?”说罢,赵德諲感觉有些无力,便靠在了胡床背上,赵匡凝给他掖了掖毯子,非常细心。

    “然全忠外宽内忌,雄猜多疑,义成节度使安师儒为其所执,暴病而亡。蔡州将献宗权,降全忠,全忠假意优待,后夺其权,今又杀之。如此心狠手辣之辈,可能投之?”李杭列举了两件事例,侃侃而谈:“吾主素来宽厚待人,便是阶下之囚,亦放归其家,令安生业,勿要忧心。便是赵侍中英明神武,不惧全忠,焉能不为子孙谋?”

    “使者便是雄辩无双,而今却占着我忠义军之属州,很难让人信服。不如先归还均州,再谈其他。”赵德諲沉默了一会,又道:“得了均州,复望襄州,全忠乃天边之祸,宗本却是肘腋之患。不能还均州,使者说这么多又有何用?不如回转,请灵武郡王示人以诚,取信于我,如此可好?”

第四十六章 安排

    李杭出使多年,但在襄阳这里,却碰了个壁。

    赵氏父子未必不清楚如今天下的局势,但他们可能还想继续观望。

    占据中原,战力强横的汴梁集团,似乎优势很大。

    天平军、泰宁军、武宁军不堪一击,魏博镇已经两三次惨败于汴军,罗弘信不知道塞了多少钱给朱全忠买平安了,淮南眼看着又没有起色,也就晋阳看起来还在坚持。

    但李克用打了这么多年,所获有限,与朱全忠的差距越来越大,处于明显的下风。

    这两年日趋活跃的灵夏军政集团给了天下所有反朱人士一个惊喜,他们兵力众多,也很能打,又有山川险固之势,即便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或许是唯一可以抗衡朱全忠的势力。

    但喜欢并看好灵夏,并不代表他们要亲自下场。大部分军头其实只有割据一方的野心,他们对自家基业看得比什么都重,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很难有人下得了决心站队。

    这是人性,无关其他。

    在襄阳无所事事十余天后,正待打道回府呢,李杭突然接到命令,继续东行,前往淮南。孙、杨大战,如果孙儒胜,就去找孙儒,行密胜,就找行密。

    至于找他们的目的,无外乎联合对抗朱全忠。

    李杭不敢怠慢,立刻与随从收拾行李,离开襄阳,东行淮南。

    他本来打算走陆路,顺道观察下沿途的风土人情、山川地理,结果听闻武昌军境内不靖,盗匪众多,如果走申、安间三关道的话,有可能被劫掠,于是熄了心思,决定乘船顺流而下,前往淮南。

    ……

    邵树德带着铁林、武威、铁骑、飞熊四军回到了关中,宿于同、华间的兴德宫。

    与姬妾度过数日后,邵树德在行宫内接见了赵成,赵玉在一旁作陪。

    “十三郎这几年做得好大生意,来回倒腾,已是富可敌国了吧?”邵树德穿着便服,悠闲地靠坐在胡床上。

    赵玉文静地坐在一旁。

    过去十余年,她养尊处优,也不用日夜担心,养出了一股雍容的气度。

    此番南下兴德宫,邵树德更是只带了她一人随行,竟然可得专宠,直让人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天水赵氏,国朝初年自然也算是大族了,和高祖联姻的。但秦州陷蕃之后,日渐衰落,没想到百余年后竟然能够复起?

    赵成偷瞄了一下从侄女渐渐隆起的小腹,心中无奈:这般年纪了,若是出点差池,赵家可就失掉最大的本钱了。

    送去的别的貌美赵氏女子,大帅又没甚兴趣,真真是愁煞人。

    不过,若从侄女平安无事,并且顺利诞下男儿,那赵家的富贵就又上了一层保障。

    “大帅,赵家商行受幕府照拂,买卖做得还成。赚得最多的,还是西域财货转卖至灵夏、关中、兴元、河东、河北等地,中原财货再转卖至西域,等于赚两遍钱。赚得次多的,便是贩卖牲畜至蜀地了,再买回茶叶、绢帛……”

    “行了,不用说这么细。”邵树德打断了赵成的话,笑道:“玉娘和我说,今岁已分了三万多缗钱、五万多匹绢,甚好。”

    “大帅,年底本还要分一次的,然大帅领兵在外,未及送来,过几日便送来。”

    “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交给玉娘就行了。”

    西域生意,当然不止赵成一个人在做。事实上做得最厉害的还是胡商,比如康佛金,这人一年估计能赚几十万匹绢。

    康佛金走河西走廊,赵成走渭水道—青唐城,路线互不干扰。不过他俩比起走北线阴山草原的那些胡商们,就又要有所不如了。

    阴山蕃部,这几年几次提出北上征讨鞑靼,垄断这条贸易路线。但邵树德志在统一中原,担心牵制自己兵力,一直没重视。

    他可还盯着阴山蕃部的兵员呢!

    硖石那边的党项人两年戍期满了之后,他打算征发阴山蕃部、河陇蕃部过来轮换。薅羊毛,不能只盯着一头羊。

    “河陇商道至关紧要,打通容易,维持不易。今后我要征战中原,没有足够的财货可不成。十三郎在此事上要多多费心了,你分给玉娘的钱,我都有用处。今年在同州开办了冯翊县武学、同州武学,各州募农学博士一人、工学博士一人、教谕各两人,学生数十,用钱的地方很多。”邵树德又说道。

    他记得历史上李茂贞的凤翔被汴军围城年余,财穷民困。汴军退走后,李茂贞派李彦琦出使甘州回鹘,通商西域,所获万计,很快就有了资财招募军士,声势复振。

    这个利益,确实不小!

    赵成之外,他打算再培养一人,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康佛金是不可能了,他是张淮深的人。服侍过自己几次的粟特少女曹氏曾提起过,她有个兄长在做胡粉买卖,过阵子便召见一下,若可用,不妨试试看。

    粟特人与粟特人做生意,总会容易一些。

    “征战中原乃大事,某定会尽心竭力,为大帅提供资财。”赵成立刻应道:“唯高昌回鹘时常抄掠沙州,商路屡为战乱所阻,若有可能,还请大帅敦请河陇大军进剿。”

    邵树德沉吟了下。事实上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分外不愿意被西面的事情分心。

    “张淮深实力不足,怕是不够。”他叹了口气:“归义军不过万余兵马,如何敌得过回鹘?待讨平河西党项之后,吾便抽调部分蕃兵前往沙州,情况或能有所改观。”

    今年的冬天,对草原各部来说,日子可不太好过。

    朔方军治下的蕃民还好说,这些年通过牛庄租了不少牛给灵夏百姓,有些积蓄。再加上他们也容易买到谷物,都护府再稍稍救济一些,熬过去不成问题。但沙碛的河西党项的日子就难过了,牲畜大量冻毙,明年开春后必然会变得极为“狂暴”,肃、甘、凉、灵、丰五州甚至已经做好了河西党项入寇的准备。

    与此同时,都护府也派人越过贺兰山,前往沙碛招抚党项、鞑靼、回鹘部众,有些成果。

    唯英义可汗李仁美仍未授首,让人很是心烦。

    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曾密报,他与拓跋仁福联兵,大败李仁美,俘斩三千余骑。然拓跋仁福专事收编沙碛各部丁口,阴谋壮大己身,致使李仁美远窜,功亏一篑。

    这份密报经都护府呈递上来后,邵树德便有些恼火。

    他已经决定,今年征调拓跋仁福入关中,听闻他麾下已经发展到了六七千骑,那么就来中原冲锋陷阵吧。

    若敢不来,就调集甘州回鹘、肃州龙家、凉州嗢末、新六谷部、山后党项一起出兵,将这厮当李仁美同党一并剿了。

    草原交锋,与中原大不相同,地形平坦,一望无际,实力强就是实力强,没有任何花巧可言。不到七千骑的实力,也敢如此做派,那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别的不谈,光整编后的河西镇的实力,就足以压服拓跋仁福的“流浪军团”。

    截止大顺二年(891)年中,不算肃州,河西镇直辖的凉、甘二州,编户齐民工作稳步进行,泾原降兵一万七千余人落户后,凉州已编得32700余户、117700余口,甘州编得23000余户、94300余口,全部慢慢推广三茬轮作制,且牧且耕。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当地回鹘、嗢末、龙家、粟特、党项、吐蕃等部族的蚕食会更加深入,编户人口还能持续上升。甚至在时机成熟时,接管肃州龙氏的属县,也不是不可以。

    如此实力,拓跋仁福拿头来比?

    “招募西域工匠之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大帅,是有一些人愿来,但山高水长,多有疑虑,持怀疑观望的人还是很多。若不是大唐这块牌子好使,怕是还没多少人愿意来中原。”赵成答道。

    赵成的商队通过归义军的渠道,累计募得河西、西域工匠四百余户,邵树德将他们安排到了新建的同州都作院,与绥、夏、灵、渭、兰五大都作院抽调的人手一起,构成了同州都作院的基干,同时在渭北、华州二镇甚至是京兆府部分属县招募学徒,扩充实力,为将来的战争做好准备。

    “这成绩已经不错了。”邵树德赞许道:“继续招募吧。多与胡商接触,西域优质马匹,有多少要多少,这块却是欠缺了,这些年毫无寸进。”

    赵成闻言有些不安。

    事实上他不是没动过这方面的脑筋,但实在是难!

    若一般马匹也就算了,可西域宝马,很难通过中间杂七杂八的各种势力到达灵夏。那些个羌胡部落,对马匹的喜爱是深入骨髓的,看见就要抢,没有胡商敢做这生意啊。

    除非中原是个统一的国家,将势力范围再度延伸到西域,国朝初年康国献宝马四千匹的旧事才有可能发生,不然没戏。

    邵树德看赵成据称不安的模样,笑了,道:“十三郎无需过于自责。河西、陇右、归义军三镇,好好休养生息,待我办妥大事,便可以此为基,将那些牛鬼蛇神一扫而空。”

    赵成听后稍安。

    留他吃了一顿午饭后,邵树德又在兴德宫内处理起了政务。

    他的毛笔字经过多年习练,已经看得过眼了。

    赵玉在一旁替他磨墨,二人说说笑笑,心情愉悦得很。

    “王珂之妻乃解邑洗马裴之族女,竟也暴死……”赵玉看到邵树德阅览的公文,幽幽叹了口气,很是无语。

    洗马裴出自粹子暅(gèng),居解县洗马川,号洗马裴。

    这个裴氏支系出过两位宰相:裴谈相中宗,裴炎相中宗、武后。

    洗马裴还有两个支系,曰天恩支、天寿支,王珂之妻便出自天恩支。

    裴氏另有西卷裴、中卷裴、东卷裴、南来吴裴,加上洗马裴,一共五房,为国朝顶级门阀之一,共出过十七位宰相。

    刚刚为邵大帅诞下一子的裴贞一便出身东卷裴,此房在国朝出过六位宰相,最出名的便是裴度了,世居河中闻喜县。

    在河中府、绛州附近,陕州安邑县还有封氏聚居。

    说起来陕州八县,倒有五个县在黄河以北,安邑便是其中之一,隶属权在蒲州(河中府)、绛州、陕州之间来回变更,目前属陕州。

    李唐宾、符存审二人率天柱军七千步骑跨过黄河冰面,进入陕州北部五县,封氏便遣人前来接洽。

    当初封家长辈觉得丢脸,两个女儿一个是未亡人,一个是有夫之妇,都被邵树德“掳入府中”为姬妾,故不好意思到朔方幕府任职。如今时过境迁,后生们上进之心强烈,长辈根本拦不住,也不想拦。

    封氏还有一部分人住在河中府,多有在河中为官者,与裴氏一样。

    王珂已经到晋阳迎亲了,娶了李克用的女儿,可谓春风得意,就是不知洗马裴如今是个什么心情。

    或许可以利用一下,不过得等到瓜熟蒂落之时。

第四十七章 决断

    赵成几天后就把财货送了过来,事实上他之前已经运过来了,一直等着邵树德班师。

    这钱,邵树德打算留在同、华,主要用作河源、积石、镇国(潼关驻防部队)三军移防及安置开销。

    接收这笔钱的主体是供军使衙门,他们已经在华州开办了一个分衙,武库司、转运司、支度司等部门的分支机构一应俱全,供应华州、渭北两镇的主客军。

    忙完了这些,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南下,到华州三县巡视农田。

    ……

    这一日,天刚放晴,庄子内外就活跃了起来。

    已经开春了,春播前的各项准备得紧起来。

    灌渠检查一下,看看有无淤塞、塌陷。

    种子可以挑起来了,来年收成就靠它了。

    农具是不是还缺,是否不堪用?

    总之一堆事。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诚如是也。”邵树德信步走在田埂上,看着远方仍覆盖着积雪的山岭,又看看脚下一望无际的田野,笑了。

    这个庄子是王卞的。

    本是一处污沼,花力气整饬好之后,便建了田庄,招募了两百庄户,给他耕田缴租。

    旁边还有大片田地,多属华州军士,但他们不耕种,一般交给家人亲族打理,或者直接租出去获利。

    大军头土地多一些,小军头少一些,大头兵也有不少。

    这当然没法和府兵制盛行的西魏、北周、隋代那会比。

    府兵,一丁授田140亩,但事实上家里一般不止一丁,一户府兵家里有个三四百亩地不成问题。

    这就是小地主了。

    自己招募部曲帮着种地,偶尔下地干活或者根本不参与农业劳动,生活优握,酒肉经常吃,有大把时间锤炼武艺,置办器械。

    在西方,这叫骑士老爷。

    但这种制度注定是没法长久维持的,因为随着人口增长,土地不够分。

    如果附近再有一些权贵,就更不够分了。隋文帝开皇十二年,因为关中人口实在太多,每丁才二十亩地,府兵制已经事实上崩坏,不得不下令往其他人少地多的州县移民,即从“狭乡”徙就“宽乡”。

    这和土地兼并是有关系,但不是决定因素,和平年代人口爆炸才是。抑制土地兼并只能延缓个几十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或许,从府兵到募兵,也是必然。

    “王使君,河源军、积石军、镇国军前来同、华,长镇于此,军士们或要购地,可否想想办法?”呼吸着山间的清风,邵树德只觉神清气爽,看着无边的原野,更是心旷神怡。

    关中的气候、环境,比之关北自然要强上不少。

    关中盛产丝绸,关北就只有绥、银、夏、灵四州产,无论质量、数量都不如关中。

    河西三州,也就凉州还产丝绸,但当地吐蕃化百余年,产量、质量堪忧。

    茶叶,关北就灵州产茶,关中有同、华、金三州产茶。

    关北这块地方,确实差点意思。

    朱全忠有汴、蔡、宋、怀、寿五州产茶,几乎每个州都盛产粮食、丝绸,如何能比?

    也就河东是难兄难弟,晚唐这会,潞州产茶,但那是李罕之的地盘,估计处于半废状态。

    要不断东出,没有一个支持大军远征的钱粮基地是不行的,邵大帅现在就开始在关中想办法了,但这面临着复杂的利益关系。

    “大帅,自巢乱起,关东移民大举涌入,陕虢、同华四州之户口暴增,甚至远超开元年间,如今却是地少人多了。”王卞照实说道:“军士们有钱,成家立业之后,购地也是人之常情,若少少买一些,或有,多了,难矣!”

    “华州竟无荒地?”邵树德问道。

    虽然之前华州不归他管,但历史上韩建可是折腾出好大一番局面。披荆斩棘,辟除污泽草来,凭空多得了许多良田。

    其实就是将一些灌木丛林、湿地沼泽、荒芜草场变成农田,增加耕地面积。虽然有破坏环境,导致水土流失的嫌疑,但粮食、果蔬、绢帛产量大增也是不争的事实。

    “华州本有不少荒地,然过去十余年涌入了太多关东难民,如今却有些不够分了。”王卞答道。

    “不够分也得分。”邵树德皱起眉头,加重了语气道:“陇帅萧遘,此前已遣子至陕州见我,言欲售华阴县一处山林水泽荒地,总计百余顷,可垦田三十顷。想想办法,尽量挑荒地,不要扰民,军士们有钱,买得起。”

    王卞一听“不要扰民”四个字,心中若有所悟。他不傻,已经琢磨出了灵武郡王还没准备与那些权贵们彻底撕破脸,还打算维持一段时间的关系。

    他在振武军当过节度使,对当地情况有所了解。

    整体而言,关北地广人稀,几乎不存在世家,荒地多是无主的,一张白纸好作画。

    曾经被黄巢、秦宗权、孙儒等人狠狠闹过的河南、淮南也差不多,但关中不是。

    从西魏年间开始,这里一直就是统治中心,不知道居住着多少世家大族,利益盘根错节,掌握着权力和财富。

    如果他们不支持你,那么统治就很难稳下来。

    世家大族占有的良田,如今看来不是灵武郡王的目标。因为那些良田都有佃户在耕种,给了军士,他们怎么生活?

    但世家大族的别业很多,占据的荒地也很多,说不得,要将这些荒地拿过来了。

    “大帅,或还不够。”王卞想了想后,道:“有些人家,未必肯卖地,即便是荒地。”

    “想想办法。”邵树德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王卞心中一凛,脏活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他刚才其实已经想明白了,灵武郡王多半是要在关中建立能够稳固统治的根基,这是打算从同、华二州开始了。

    河源军、积石军、镇国军总计三万三千人,如果长镇同、华,落籍本地,再成家立业,有了田宅,那就是邵大帅的“自己人”。

    世家大族这类墙头草,看样子得不到邵大帅的信任,他只会利用,但不会真的相信他们。

    再者,如今是什么世道?武夫当国!世家大族与大头兵里面选一个,军头会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邵树德见王卞想明白了,笑了笑,道:“我昔年与众军相约共富贵,居于灵夏之军士皆有田有羊,肉、奶、酒不缺。河源三军来同、华,自然也不能太苦了。王使君,好好干。君之功劳,我记着。”

    王卞立刻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王使君当目光放长远一些,不要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这有甚意思。”

    王卞,这是要干历史上韩建做过的事了,那位爷可是谁都敢杀,连皇子都杀得差不多了,何况一些关中大族。

    当然也不一定就要杀人了。

    事先好好商量,出钱赎买,整理出来后再卖给军士们。

    这样固然会得罪旧有的利益群体,但也留有底线,将矛盾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内。同时,还会在本地创造出一批新的既得利益者,这个群体是拥护邵大帅的,这就够了。

    如果有人反抗,那么也不用客气,正好有借口清理,将其家族以及部曲庄户,一并打发到河陇之地,腾出来的地方分给拥护邵大帅的人。

    基本盘,就是这么来的。

    而基本盘慢慢扩大之后,也就不用特别在乎那些世家大族了,届时可以使用的手段更多。

    高宗、武后两口子在地位稳固之后,三天两头找茬整治那些大族,让他们实力大减。不然的话,此时起兵征战天下的多半就是这些大族了,与其他朝代末年一模一样,而不是草根出身的武人。

    再者,其实最顶级的门阀都很有眼色,萧遘现在就想明白了,打算断尾求生。

    天下大乱,百姓苦不堪言,人人都在受苦,世家大族就不能有损失吗?

    “既如此,我家亦有一些荒地,在郑县,似乎可垦田数十顷。”王卞无奈道:“华州三县,地方还是不够大,同州大一些,但多半也有限。这次来了这么多军士,已经到顶了,今后若再掳来百姓,怕是没法安置到同、华了。”

    收揽关东难民,华州是第一站,自然人口暴增。这次又分得了几万河南府掳掠来的百姓,该州人口已有四五十万,大大超过土地承载能力。

    “放心,丰、胜荒芜,地要多少有多少,今后就往那边发送。”邵树德说道。

    丰、胜二州地广人稀,甚至可以用荒芜来形容,土地根本不是问题。

    不过按照邵树德定下的政策,一户最多也只能有六十亩。

    当初会州鼓励移民戍边,一户给一顷地(100亩),但现在也废除这个政策了,因为不再是边境了。

    若丰、胜二州也不够分了,那就往河陇发送移民,这是大方针。

    “下个月就要春播了,不能耽误。”邵树德又叮嘱道:“东征,不止这一次,华州之粮,甚为紧要。”

    “大帅,华州三县,若是无灾,今年或可产粮豆二百余万斛。”王卞又道。

    邵树德大概估算了一下,感觉还可以接受。

    渭北、华州二镇,一共有六个州,与关北、河陇还是存在很大差异的,最主要的是人口较多,社会秩序未遭受颠覆性破坏,即便是巢乱那会,也没有彻底打破原有的利益阶层。

    消化这些地方,自然要多花费一些时间和精力。

    而作为一个样本消化完毕之后,如果效果确实不错,那么就可以推而广之。

    关中,利益复杂得很呢。

第四十八章 解斗

    京师长安,繁华依旧。尤其是在关东财货转运进来之后。

    渭桥仓转运院之外,从陕州运货过来的周四郎骂骂咧咧:“天天打,月月打,到处都是武夫,老子明年不送货过来了。”

    “周四被吓坏了。”有人哄笑:“谁愿意来呢?河北几个藩镇,如今也就两个愿意上供了。河南就宣武、淄青、宣义、佑国、奉国还在上供,再打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借故停了。”

    “停了也好。陕州转运院趁早关门,免了咱们的徭役。”

    “你想得倒挺美。届时多半把你送到硖石建堡寨,累死你。”

    “朝廷,看样子是不太成了,越来越没人当回事。”

    夫子们在唾骂,不想来,但各地士子还在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长安。

    他们中的大多数去年就来了,一直在四处行卷,游园聚会。

    行卷是为了获得高官大老的青睐。

    国朝考试,一般是礼部侍郎主持,考试前的最佳行卷对象便是他。但事实上,很少有人直接这么做,便是这么做了,诗集多半也会被退回来。再激烈点的,直接扔在门外。

    你得懂得迂回!

    游园聚会也很重要。这是造势的重要一步,你说你诗写得好,苦于无人识得,那就去参加各种聚会啊。吟诗作赋,只要质量过硬,多半能一炮而红。而名气大了,说不定就会传到哪位权贵的耳朵里。

    再者,一些高官显贵也经常参加士人间的聚会,如果能趁机结识,那就再好不过了,省了很多事。

    考试之前写个百八十首诗,然后挑选出一些精品,找机会行卷大老,不会这招的,多半一辈子考不上。

    “听闻杜相刚从汴州回来,途径同州,收了一堆卷子。”酒肆之中,有人神神秘秘地说道。

    在这里的,基本都是苦无门路行卷的士子。他们在地方上或许有点关系,能通过解试,但到了京城,实在无能为力,因此一个个牢骚满腹。

    他们也不是真没才学,事实上州县考试没那么容易通过,肯定都苦读了多年,然后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兴冲冲地跑到长安来考进士。

    有的人甚至还在藩镇幕府内干了不短的年头。家中小有积蓄之后,便带着钱财奔赴长安,一圆心中的进士梦。

    藩镇幕职,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只有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匡扶天下,才是这些读书人的梦想。

    “为何是在同州收卷子?”有人不解了,问道。

    “听闻是灵武郡王邵树德转交给他的。有人给邵太傅行卷,他看完觉得文采斐然,于是交给杜相,杜相也觉得好,多半要给刘侍郎看了。”

    “邵树德一介武夫,懂什么诗赋?这么多年了,也没听闻他有什么诗名。这哪是行卷,是投效吧?”

    众人听了深以为然,但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懊悔,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条门路呢?

    邵太傅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收复河陇陷蕃失地,讨伐田令孜、杨复恭这等祸国权宦,前年还派人大破泾师,解了长安被乱兵薄城的危难,在士人中的名声还是非常不错的。

    不过再懊悔,怕是也来不及了,还有不到十天就考试了,根本来不及赶到同州再返回长安。

    若早些想到此节,多写几首鼓吹邵太傅赫赫战功的马屁诗,说不定就被看上了,高中有望。

    “听京中传言,杜相已经失势,他递过去的卷子,刘侍郎肯接?”又有人问道。

    “怕是不接也得接,杜相只肖说这是灵武郡王转交的,刘侍郎就不敢说什么。”

    刘侍郎就是刘崇望,曾经作为行营判官的身份跟随张濬一起西征。大败而回之后,被打发去监修国史。不过他兄长崇龟当了宰相,于是很快又起来,高升礼部侍郎,主持大顺三年三月下旬的科考。

    “灵武郡王率军东出,连破朱全忠,应是天下第一强镇了,他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刘侍郎但凡还想继续干下去,就不得不屈服。递过来的卷子,全中多半不可能,但挑一些中了却有极大可能。”

    “当真连破朱全忠?”

    “这还能有假?”

    “河南兵还是能打的,说天下第一强军并不过分,邵太傅如何能赢?”

    河南,那可真是多灾多难!

    远的不提,光最近十余年,黄巢、秦宗权等贼人反复祸害,百姓被逼结寨自保,民间武风极盛,生生将一个人文荟萃之地变成了满是好勇斗狠之辈的地方。

    天下诸镇,就没人不想去河南募兵的,就连邵太傅都募了不止一次,很显然比他的朔方之民更善战。

    “如何赢不重要,而今陕虢镇确实已向他输诚,朱全忠多半是真败了。”

    “关中诸镇,多半已操于其手,未来若出点事,何人能救?”突然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闻者无不沉默。

    一些人义愤填膺,一些人欲言又止,还有些人若有所思,或许,现在去杜让能府上行卷还来得及?

    挑一些得意的诗作和文章,找巧儿表湖装订一下,递到杜相府上?平时或无可能,但杜相此时明显是在为灵武郡王遴选人才,这便是机会了。

    当年韩退之找郑余庆行卷,用的便是这招。

    士子们议论纷纷,此时杜府之内,则又是另一番风景。

    “朱全忠似忠实奸,邵树德野心勃勃,此二人相斗,朝廷财计无以为继,如之奈何。”担任户部侍郎的杜弘徽也来了,一见面就叹苦,谁让他正管着钱粮呢。

    杜让能仍然沉默不语。

    “大兄?”杜弘徽话说了一箩筐,见兄长仍然不回话,有些诧异,便问道。

    “三郎,为兄很可能就要被罢相了。”良久之后,杜让能叹了口气,说道。

    “可是韦昭度要回京?”杜弘徽想了想后,问道。

    韦昭度是西川节度使,但率数万大军围攻成都,迁延时日,始终不果,同时与东川节度使朱玫不睦。朱玫扬言,若要调东川兵助攻成都,须得让韦昭度去职方可。

    朱玫的话分量很重,因为他已经快要攻灭遂州镇了,在剑南诸路大军中实力可排第一。

    邛南节度使西门文通掩有四州之地,最近开始向东扩张,袭破眉、嘉二州,并与龙剑节度使赵俭在彭州一带展开争夺,此二人实力分排二、三位。

    神策将李鋋、满存二人分据汉、简等地,实力衰弱,不值一提。

    圣人已经同意韦昭度回京,虽然目前才刚刚离开成都,但重回相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考虑到数月前户部尚书郑延昌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度支,为朝廷解决财计难题,这下朝中便已有刘、崔、郑、杜四位宰相了,若韦昭度回京,肯定要走一人,而这个人大概率是杜让能。

    “就是韦昭度回京任相一事。”杜让能长叹一口气,有些凄凉地说道:“本欲为朝廷效力,为圣人尽忠,奈何,奈何!”

    几位时宰,滑州刘崇龟,为人不错,书画双绝,诗赋一道上也颇有造诣,而且为人精明,从政经验丰富。但或许是太精明了,感觉他最近就是在混日子,不肯出力,或许想出力也无处使,于是干脆明哲保身了。

    时不时出席文坛聚会,潇洒自在。

    贝州崔昭纬,心术不正,权欲极重,兼且行事莽撞,不计后果,时常令杜让能感到心惊。偏偏圣人还对他十分信任,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郑州郑延昌,圣人提拔他就是为了解决财政难题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杜让能对此不是很乐观。今年又少了几个藩镇上供,可以想象,以后会越来越少,判三司、判度支就是火坑,谁进去都要短寿好几年。

    “大兄,若朝中做得不顺心,不如学徐俞之,出镇外藩。”杜弘徽建议道。

    “何处可之?”

    “岭南西道或可。”杜弘徽答道。

    去年朝廷下旨,令武威军节度使(原湖南观察使)周岳移镇岭南西道,但周岳并未到镇,仍留在潭州。

    邵州刺史邓处讷、朗州刺史雷满暗中结盟,共同对付周岳,他应是到不了任了。那么不妨让朝廷重新任命邕帅,这或许是个机会。

    “便没有其他方镇了吗?”杜让能面无表情地问道。

    杜弘徽一怔,兄长精明强干,怎会问出这种话?

    “夔峡李侃,一人身兼二镇,颇为不妥,或可得其一出镇为帅。然此辈是个什么性情,想必大兄也清楚,弟不建议兄长前去。”

    “武昌军杜洪,与襄阳赵德諲有隙,又暗助朗州蛮人雷满,李侃深恨之,欲发兵征讨,不妨召其入朝为官,或会答应。然兵荒马乱之地,非好去处。”

    “江西有钟传作乱,弟亦不建议兄长去。”

    “福建观察使陈岩病逝,岩之妻弟、都将范晖自封留后,与泉州刺史王审潮相争。”

    “浙东,罢了。”

    杜弘徽说了一大堆,意思很明显。前两年朝廷还可任命南方诸多藩镇的节度使,也能收取赋税,但现在好像不太能任命节度使了,只能收税。再过些年,怕是税也收不到了。

    岭南东、西二道,黔中,此三镇大概是如今仅有的能由朝廷任命节度使的藩镇了,舍此之外竟无他处可去。

    其实北方也有一个,那就是武宁镇。

    朱全忠又上表朝廷,请时溥移镇。时溥应是胆寒了,想着留在徐州是死路一条,家族不保,也不想移镇了,因为没啥好去处,还不如入朝为官。

    朝廷答应了时溥入朝的请求。

    但事到临头,时溥又后悔了。因为他觉得朱全忠这人狡诈无情,毫无信义可言,一旦离了徐州,搞不好要被朱全忠杀了,于是决定留下来顽抗到底。

    朱全忠估计也有些郁闷。名声竟然还有这个作用?

    “出镇凉州如何?”杜让能突然问道。

    杜弘徽先是一愣,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想到最近兄长在同州停留,收了一堆卷子的事情,似有所悟。

    此举,莫不是在提前储备幕府班底?

    “兄长有此念多久了?”

    “不久,就在韦昭度回京消息传来之时。”杜让能摇了摇头,道:“事不可为,如之奈何,不如避祸而去。”

    “邵树德野心极大……”杜弘徽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

    “京兆杜氏,数百年郡望,不能毁在我手上。”杜让能道:“方今天下,邵、朱、李三氏,实力最强。全忠居四战之地,克用局促晋阳,唯树德按剑关中,一扫群雄,数败全忠,虎视中原,形势可谓最佳。”

    多的话也不用多说了。

    京兆杜氏,两汉时有杜周、杜畿,晋时有杜预,国朝有上了凌烟阁的杜如晦,共出了九位宰相,文坛上还有杜甫、杜牧,可谓英杰荟萃。

    值此鼎革之际,若不能有所作为,怕是要沉沦数百年,这是难以承受的。

    家和国,哪个重要,不言而喻。

    当然杜氏也不可能全下注在邵树德身上。就像萧氏,也有人在辅左全忠,甚至还看好过王重荣,萧遘本人又出任陇右节度使,为树德效力。

    杜氏也有别的支脉,如何选择是他们的事情,与主脉无干,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等春闱结束,礼部春榜放出后再说吧。”杜让能最后说道:“为兄看中了一些人才,若能带去凉州,能轻松不少。”

第四十九章 班师与说客

    “钱大郎罪当流放,为何只有这几州可去?”京兆尹孙揆看着下属递上来的表单,很是郁闷,发牢骚道。

    表单是法曹参军事自己编写的,此时闻言,便道:“明公,此乃惯例。今岁之流放犯人,尽数发往阶、廓、甘三州。”

    阶州就是安史之乱前的武州,汉时武都郡。此时人烟稀少,萧条无比。

    廓州是邵大帅征青唐时所获,蕃人众多。

    甘州如今有些模样了,因为本来就有不少农耕的汉人、吐蕃、羌人,编户速度很快。

    往河陇之地流放犯人,是当年邵大帅入京叩阙的成果之一。

    不光关中往河陇之地流放,天下诸道有远流者,一样往河陇之地送,如果家属愿意跟随的,悉听尊便。

    今年流放地是这三州,去年则安排到了凉、成、岷三州。

    明年的话,就是鄯州、兰州,外加岭南、黔中。

    宣宗那会,吴越也是流放目的地之一。当时边境抓获的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要么流放岭南,要么流放吴越。但随着吴越开发程度加深,现在再送流放犯人去那边生活,似乎有点便宜他们了,因此慢慢取消了。

    整个大唐虽然藩镇割据,但司法体系仍然是全国性的。地方州县有人犯了罪,当流放,要不要判?如果要判,那么就按朝廷的指导意见来,留在本镇以内,那还叫流放吗?

    教育体系其实也差不多。

    天下诸道,州学、县学学子,以及广大没有入官学,但参加完地方上的考试后,获得身份的乡贡举子,下一步就得往长安聚集,参加每年一次的“国考”。

    地方藩帅、刺史也非常认可进士身份,学历是值钱的,促成了大量人才聚集长安。

    这些人里面,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家乡了,还有很多年老致仕后才回乡。上好的人才不为地方藩镇服务,为一个空壳子朝廷服务,甚至还可能被某些藩镇拐走,想想就挺让人泄气。

    但没办法,士人的价值观就这样。人家是长脚的,你也没法拦。当年谢童奉朱温之命至成都行在,上表降顺,天子让他当陵州刺史,谢童就高高兴兴地当了,都没随朱温去宣武镇,可见一斑。

    除非来一个人,把朝廷折腾得快散架了,然后还要狠狠地摔在地上踩几脚,威严尽丧,可能才会让进士学历贬值,让士人们不再趋之若鹜吧。

    但就目前而言,似乎还看不到这种希望。

    去长安的士人,做官的途径还真不少,除了朝官之外,京兆府二十多县的县尉就是抢手货。另外,离长安不远的渭北、华州、泾原、邠宁、凤翔、朔方乃至陇右秦州等地,也是不少人的次要选择。

    “惜乎,这些流放犯人,最终都落入邵贼彀中。”孙揆不情不愿地签字用印,长叹一声。

    “明公,灵武郡王对朝廷还是挺恭顺的,今岁又献大量牛羊财货,贡赋不绝。如今朝廷,可不就喜欢上供的藩帅么?宰相判三司,整日被人催要钱粮,烦不胜烦,又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面得罪人家呢?”司法参军事其实是魏州人,考中进士后留在长安,属于最近十年内搬到长安的新士人家庭。

    他的俸禄,可就指望着诸镇上供呢,京兆府周围一共有十个藩镇,其中九个是灵武郡王的势力范围,何苦得罪人家呢?

    只要邵树德不称帝篡位或者试图控制朝廷,那么大家就可以继续合作。他不相信能打下偌大基业的邵树德会如此不智,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除了时不时索要些钱粮之外,根本不插手京兆府的事务,将这一百五十多万百姓丢给南衙北司,显然是有底线的。

    “田参军可识此物?”长吁短叹一会后,孙揆从袖里摸出一物,置于桉上,问道。

    田参军瞟了一眼,道:“此乃银票,据闻可兑换银圆。按票上所述,可至同州坊市内一衙门取银,此衙曰‘清算银行’,可取五十枚。”

    “此为万年县一商徒所有,欠了榷酒钱若干,情急之下,拿此物来抵账。”孙揆说道:“他欠了朝廷的钱,但朝廷只得到了一张纸,要想将纸变成钱,还得去一趟同州,岂不是说邵贼把钱拿走保管了?”

    田参军一想还真是。若关中商徒人人都这么做,灵武郡王还有必要占领京兆府吗?

    名声不用坏,却还尽得好处,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田参军,若朝廷用此物给你发俸禄,你要吗?”

    田参军摇了摇头,道:“下僚家中负担甚重,可用不了这等只能看不能吃之物。另者,几百缗钱呢,下僚也用不了这么多,除非购置宅院、别业。”

    “可我听闻有人要。”孙揆面色凝重地说道:“京中有人献礼,大车铜钱、绢帛太扎眼,便随身携带银圆票,私下隐蔽行贿。此人名叫拓跋思敬,田参军可有印象?”

    “夏州坊间有传闻,拓跋思敬献女求荣,故做得好大买卖。”

    孙揆看了他一眼。

    京中朝官、京兆府地方官,看起来对灵夏之事都很关注,连这种关北逸闻都能知晓,看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至少和北方来客有过接触。

    “邵树德欲在华州、邠州、泾州再开坊市,专以银圆票交易。若京兆府商徒都被吸引过去,日后还怎么收税?”孙揆叹道:“京中坊市,榷税已然少了很多。再少下去,还如何编练神策军?圣人想要十万可战之军,而今才有三四万人,颇为不足。军士赏赐与百官俸禄,或只能得其一,唉!”

    京兆府的商税,向来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不仅有本地商人的贡献,同时还有外镇商人提供的税款。

    长安是政治中心,商旅络绎不绝。历史上韩建将圣人抓到华州,为其修缮宫殿,百官跟着过去,各镇商人、士子也纷纷跑去,几年时间竟然攒下了九百万缗的钱财,也不知真假。或有夸大之处,但应也差不了太多。

    邵树德不想像韩建那样囚禁圣人,坏了名声,那么通过吸引各地商人到同、华、邠、泾四州坊市交易,也能分润很大一笔钱。而这钱,以前都是朝廷的。

    “榷税减少,或是商路阻塞所致。”田参军说道:“陕虢、河南府连番大战,难以进京,唯有蓝田武关道、商山上津道还通着,商徒减少,榷税自然会少。”

    孙揆点了点头,部分认可这种说法,良久后又道:“金商李详已经卧床不起,一如当年兴元府之诸葛爽,此镇,大概又要落入邵贼手中了。万一他有不臣之心,圣人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

    兴道坊内,邵树德曾经住过的宅院已经换了住客。郑延昌成功拜相之后,便带着家人住进了这座宅子。

    一道坊墙之隔的开化坊杜府内,杜让能一家人正在收拾东西。

    他还没被正式罢相,因此朝廷提供的这座大宅还可以继续住着。

    此宅,为建中年间吏部尚书沉传师花费三百万钱购得,大概占据了开化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咸通四年,其子沉询任昭义节度使时,军士作乱,全家灭门,宅子无人继承,便被朝廷收走。

    旁边就是荐福寺,原隋炀帝在藩旧宅,后传萧瑀、襄城公主、中宗,最后无人愿住,遂改为寺庙。

    杜让能站在阁楼之上,看着正在做晚课的寺内僧众,久久不语。

    今日,他在麟德殿内面见圣人,谈了关东诸藩镇的事情。

    李克用兴兵攻成德,大胜,斩首万余。幽州李匡威起兵救援,克用乃退,不过还是“大掠而还”。

    圣人对李克用很感兴趣,觉得此人有忠义之心,晋兵又如此善战,或为“朝廷之福”。似乎早就忘了当初差点就发兵攻打李克用,图谋河东的事情。

    杜让能只能详细解释了如今河东、河中两镇之间微妙的关系,圣人听后不悦。

    崔昭纬在一旁添油加醋,言杜晓已任灵宝令,又提到了邵树德大肆抽调各州州兵,招募羌胡之众组建镇国军,守御潼关的事情,圣人心情更不好,对杜让能已彻底失去了信任。

    崔昭纬还是很得意的。

    事实上如果不能打消圣人对杜让能仅有的最后一丝信任,他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圣人追封的贤妃裴氏不但没死,还被邵树德掳回府中,日夜淫辱,因奸成孕,已经诞下孩儿。圣人若知晓,杜让能将一点机会都没有。

    还好事情不用走到这一步。杜让能主动退让,请出外就镇,远离长安这个政治中心,算是彻底认输。

    京兆杜氏,崔昭纬也不想过分得罪。杜让能既然愿走,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光要把杜让能挤走,刘崇龟也得弄走!

    听闻徐彦若出镇广州之后,运气太差,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迁延数月之后,竟然一命呜呼了。打发刘崇龟前往广州,接替徐彦若,是他下一阶段要操作的事情。

    把这两人搞走,朝中就只剩韦昭度、郑延昌两个对手了,到时候再琢磨琢磨如何对付此二人。

    杜让能对崔昭纬的想法洞若观火,但他懒得再说什么了。

    刚刚在书房内,他给圣人写了一份表章,历数艰难以来国势的变化,并提出了“镇之以静、徐徐图之”的方略。写到最后,几要落泪。

    但这多半无用。

    崔昭纬拉拢了西门昭,数次与圣人密谋除北司诸中官,极得信任,恰是风头正劲的时候,是不可能被扳倒的。

    眼看着长安将成为风暴中心,这时候再不走,怕是就来不及了。

    可笑崔昭纬还想将刘崇龟赶走,事实上你不赶,他也要走了,如此湖涂之人也能弄权,这大唐的国运可真是……

    “阿爷,刘相遣人传来口信,他喜啖荔枝,欲往广州逍遥,便先行一步了。”长子杜光乂登上了阁楼,说道。

    “赵邸官那边怎么说?”杜让能问道。

    赵邸官就是赵光裔,朔方进奏院的进奏官。

    “赵邸官言绝无问题,北司那边不会使坏,出镇凉州,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杜光乂答道。

    “京城这个烂摊子,我也管不着了。韦正纪从蜀中回京,怕是玩不过崔昭纬,郑光远多半也不行,他只有户部侍郎的器度和本事。”

    “听闻圣人欲拔刘崇望为相。”

    “他也不行。”杜让能摇了摇头,道:“真想杀了此贼,为国除一奸佞。”

    “灵武郡王已经离开了兴德宫,班师回灵夏了。”杜光乂又说道。

    这是必然之事,事实上走得都有些晚了。若换了那些跋扈的军士,长久见不到家人,搞不好都要哗变了。

    “灵武郡王在等机会。”杜让能突然说道。

    “金商?”

    “只是其一,还有河中。”杜让能说道:“克用以女妻王珂,这事情就复杂了,不知道灵武郡王会如何着手。”

    “说到王珂娶妻,儿听闻兰陵萧氏好不要脸,萧蘧之女萧氏出现在兴德宫,并且夜宿数晚,还有人看到萧氏与赵氏一起出外踏青。”杜光乂听到这个八卦时很惊讶,继而大笑,今日又向老父说了起来。

    杜让能脸色一僵,斥道:“息子整日便听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

    “儿知错矣。”杜光乂告罪道。

    他是继承家业的长子,父亲还不让他出仕,在家中确实很无聊,有时候会听听此类趣闻解解闷。

    “此番出镇河西,不要在长安留人了,全家都搬去凉州。”

    (本卷结束)

第五十章 果实

    大顺三年三月二十九,邵树德在铁林军的护卫下抵达了延州延川县。

    他特地找来了肤施县令吴融。

    “子华可有新作?”让萧氏留在马车内照顾玉娘后,邵树德半途下了车,看着穿着一身绿袍的吴融,笑问道。

    吴融当了延州首县县令,气度倒是沉凝了很多,再没以前那种恃才傲物的偏激模样。

    “听闻大帅自洛州归来,倒有一首昔年的旧作,曰《过渑池书事》。”吴融笑答道。

    “吟来。”

    “渑池城郭半遗基……”

    邵树德静静听着,站在他身后的渑池令金索已是泫然泣下。

    “这位是……”看见一位老者在自己面前垂泪,吴融也有些吃惊,询问道。

    “延州延川令金索,本洛州渑池令。”老者擦了擦眼泪,拱手行礼。

    吴融亦回了一礼。

    “子华当百里侯年余,感想如何?”众人已经远离了主干道,行走在了黄河岸边,邵树德登上一处高坡,注视着大河对岸,问道。

    “方知世事不易。”吴融回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平日里想得很简单的事情,可一上手,却又发现没那么简单。”

    “能治理好一县,便有了做大事的基础。”邵树德说道:“方今天下征战不休,百姓流离,人才贵乏。我都在外使劲募人了,若本镇有合用之才,自然不吝大用。”

    吴融连连应是。

    “今日将你找来,不是为了观赏大河风景。看到那队商旅没?”邵树德指着山下某处,那里正有数十匹驴骡驮载着货物艰难前行。

    “大帅,此为河中商徒。”金索还不太清楚,但吴融是知道的:“延州东北一百八十里至延川县(今县),又四十里至大河,有延水关。渡河至对岸永和关,东六十里至永和县(今县),又东六十里至隰州理所隰川县(今隰县)。”

    “又,延州东行一百二十余里至延长县(今县),顺延水河谷而下,三十五里至河岸另一处渡口,过河便是马门关。此关当蒲水入河处,在永和关之南、孟门石槽以北三十里。出关后,沿蒲水河谷走约七十里至大宁县(今县),又东北七十余里至隰川县。”

    “子华是下了功夫的。”邵树德称赞了一句,道:“延州东西向这些道路,有些破败啊,需得好生修缮一下。”

    “谨遵大帅之命。”吴融、金索二人一起行礼道。

    渭北镇纳入统治时间不长,又有战争开支,地方道路系统破败。即便征发百姓修路,一般也以南北向的道路居多,东西向甚少。

    延州的这两处渡口,邵树德都比较满意,因为对岸有关城,拿下之后,可以此为依托,保证大河两岸畅通,退路有保障。

    但怎么说呢,这仍然是一项极为冒险的行动。仅靠一座关城,似乎还有些不足,必须将渡口也包括进来,外围再设几个堡寨,如此才能勉强支应。

    渡河到敌人的地盘上征战,真的很危险啊,一旦失败,逃都没处逃了。

    延州之外,通往河中的渡口还有几处。

    渭北镇丹州及河中镇慈州之间,有孟门石槽。此处河岸极狭,如切开之石槽,传闻是大禹治水垒石导河之处。河水上下落差较大,悬水奔流如瀑布,鱼鳖不能游。

    石槽下游,丹州义川县(今宜川)东八十里,黄河岸边有乌仁关,可渡河至对岸之采桑津。附近筑有一城,姚襄所筑,故名姚襄城,“西临黄河,控带龙门、孟门之险,周齐交争之地。”

    这座城国朝曾置镇,目前大概已经废弃。

    对一个统一王朝来说,姚襄城这种建在险要渡口的城池,委实没有必要。但对割据政权来说,又是争得你死我活的要地。

    姚襄城往东五十里,可至慈州理所吉昌县(今吉县)。

    乌仁关、采桑津/姚襄城以南,就是着名的龙门关。

    同州韩城县(今韩城市)东北五十里有渡口,可至河对岸之龙门关。此关为国朝中关之一,极险峻。出龙门关,东南二十余里可至绛州龙门县。

    若对岸有人接应,渡河易如反掌。

    龙门关以南,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津关三城了,建有浮桥,为河东、河北西入关中之第一锁钥。

    也就是说,从渭北镇渡河至河中,共有五处渡口。如果能搞定绛州,大军渡河就会安全很多。

    “多多修缮东西向道路,要尽快,我有大用。”

    “遵命。”

    将两个老男人打发到一边后,邵树德又到马车旁,牵着赵玉的手,将她扶了下来。

    萧氏亦在一旁搀扶着。

    “看,对岸就是河中了。”邵树德指着夹河对立的两座关城,道:“河水滔滔,山势险峻,素为兵家重地。”

    “大王眼里只有打打杀杀,妾觉得商旅渡河,络绎不绝,两岸百姓尽皆开颜,却更添人间烟火气。”赵玉挺着肚子,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皮裘,笑道:“河中王家怎么就得罪你了,非得夺人家基业?”

    邵树德语塞。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亲兵搬来了一具胡床,邵树德搂着赵玉坐下,道:“王重盈教子无方,王瑶私下里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

    赵玉无奈地捏了捏邵树德手,大眼睛里既有笑意,又有忧虑。

    “放心,会选好时机的。王重盈最近开始整顿部伍,加强操练,应是感觉到危机了。”邵树德又说道:“昔年王重荣还在时,河中军还是能打的。正面与黄巢大军血战,能动摇其阵脚,给李克用之沙陀骑兵找到机会。但时过境迁,又是内部争权,怕是没这么能打了。王共死后,王重盈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这机会应不会太远。”

    “王珂是李克用女婿,晋阳焉能坐视?”

    “征战,哪有不冒风险的?便如我用兵,素来谨慎,可若着意找寻,依然有漏洞,还是有风险。机会出现时,若不把握住,还不如抱着玉娘躲在灵州,终日生孩子。”

    赵玉终于顶不住这番话了,轻笑着摇了摇头。

    萧氏站在一旁,微微有些嫉妒。

    大王对赵氏,颇为宠爱,对自己,却一点不怜惜,甚至可以称得上粗暴。兴德宫那几晚,与其说是宠幸,不如说是享用、玩弄。

    萧家天之骄女,琴棋书画,诗赋歌舞,哪样不精通?从小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在这上面,痛苦的学习过程,她甚至都不想过多回忆。

    人又长得貌美,求娶者怕是能排满朱雀大街。哪怕随父远去河渭之后,依然有人上门提亲。

    可到了兴德宫,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解了衣裳,跪在大王面前服侍他。

    正自怨自怜间,突然一阵大力传来,被邵树德抱入怀中,坐到了他左手边。

    赵玉笑着往旁边挪了挪地方。

    与萧氏交好,是她本人的想法,也是家族的想法。

    人老色衰,便是大王再念旧情,恩宠还能延续几年?生完这个孩子之后,颜色怕是更加不堪。府中姬妾,她与封氏姐妹算是年岁较长的。英雄白头,美人迟暮,自古无人能逃。

    郡王府中,各大家族削尖了脑袋往里塞年轻貌美有才气的女子,都摸准了大王的喜好。

    萧氏女,从小就是按帝姬的标准培养的,身段婀娜,善歌舞,能书画,辨琴音。初来兴德宫时,还带了一卷自己写的诗集。

    字迹娟秀,诗歌绮丽,颇似齐梁绮艳诗,据说和韩冬郎学过数年。在这般貌美才女面前,大王最是把持不住。

    “大王终日学诗,可有所得?”看着滔滔大河,赵玉笑问道:“黛娘工于诗词,不妨让她品鉴品鉴。”

    邵树德愕然,张大帅灵魂附体,差点就吟出来。

    想当年,张宗昌也是请状元教他认字写诗,水平大家都知道。

    邵大帅请府中姬妾教他写字,也与封渭、黄滔、韦庄学过诗,但总觉得他们的诗歌路数不太对,太婉约了,学不来。

    憋了半天之后,苦思冥想之下,竟然还记得一首,便看着气势磅礴的大河,吟道:“倒泻银河事有无,掀天浊浪只须臾。人间更有风涛险,翻说黄河是畏途。”

    赵玉看了邵树德一眼,萧氏也有些惊讶。

    这诗没用华丽的辞藻,也无什么故作高深的典故,只是直白地说了一件事,难道真是大王写的?

    邵树德的脸皮已被风沙雨雪打磨得看不出什么,只是“自谦”道:“偶有所得,今晚还需向二位娘子请教。”

    萧氏身材匀称,但身上前后两处地方却很硕大,赵玉怀着身孕,自然只能向萧氏请教了。

    萧氏听闻后,也不知道是真害怕还是怎么着,身子条件反射地一颤,更激起了邵大帅的欲望。

    正调笑间,亲兵十将郑勇前来禀报:“陈副使来了。”

    陈诚很快便至,气喘吁吁道:“大帅携美登山,尽览大河壮丽,殊不知我等还在与北司中官磨嘴皮子,累!”

    邵树德大笑,道:“黛娘,速去准备茶水。陈大郎乃我心腹,便如家人一般。”

    “使不得,使不得。”陈诚连忙道。

    萧氏已经起身,行礼道:“素闻陈副使有诸葛之智,王左之才,战阵之上妙计频出,功业之大,不输军府诸将。只是茶水罢了,请君稍待。俟后有暇,妾亦可在此抚琴,就此大河盛景,为大王和陈副使消乏。”

    说罢,便离去了。

    陈诚悄悄观察了一下邵树德的脸色。

    萧氏献女之前,可是与他私下里谈过的。大王身边的羌胡女子有些过多了,折家的势力也有些大,须得平衡一下。看大帅的意思,似乎对此默许了,这便很好嘛。

    做大帅的,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你献女上去,人家还不一定收呢。大帅既然享用了,那么定然是有自己的考虑。

    “大帅,有两件事。刘季述亲来,言时溥数月前暗遣长子带三千人入朝,绕道兖、郓、魏、潞等镇,现已至绛州。朝廷原本不知,今刚刚知晓,朝议纷纷,争论不下。有人想得到这支精兵,有人怕得罪全忠,悬而未决。”

    数月前?邵树德暗暗推算了下时间,岂不是刚刚大破朱全忠,俘斩万人,虏获大量百姓、钱粮西归没多久?看来消息很快传到了东边,二朱、时溥对这场战争很关注啊!

    都知道如今全忠进不了关中,那么生死存亡之际,遣一子入朝,或为保全家族血脉的绝好方法?

    “让时家大郎速速赶来延州,我在这等他。”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陈诚应道:“第二件事,金商李详已不能外出视事,月余前召诸将入寝室,请众人拥其子李柏为金商节度留后,并遣使奉表至长安,说明此事。”

    李详……

    邵树德的思绪一下飘到了十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

    当时李详一身戎装,笑语晏晏,王遇立于其后,威武不凡。

    李柏,当年好像还是个军将,在李详身边像影子一般,那么不起眼,如今竟然要当留后了。

    “李详与我有旧,故人之子,定当照拂。”邵树德说道:“他叫我一声世叔,我便保他富贵又如何。”

    “大帅,金商如此重要,何不让李柏移镇,趁机夺占其地?”陈诚突然建议道。

    萧氏端着茶水走了过来,给二人倒上茶。

    陈诚谢过之后,又道:“夔峡李侃,如今看来也无甚本事,只得夔峡数州。荆南大镇,纷纷割据,力不能平,不如让李柏去江陵,任荆南节度使。”

    “不是很妥当。”邵树德摇了摇头,道:“回去后,都虞候司诸将议一议,拿出个方略。”

    “遵命。”陈诚想了想,确实不是很厚道。李柏在金商穷是穷了点,但相对安稳。荆南固然富庶,但李侃那么好说话?另外,这老头的身体也太好了点吧,居然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当然李侃也压根控制不了荆南。蛮人雷满,占据了南部的澧、朗二州,与湖南周岳厮杀不休。李侃要想控制此镇,还得发兵讨灭雷满。

    谈话间,赵玉被暖洋洋的阳光一照,竟然睡着了。邵树德解下披风,细心地盖在她身上。随后手抚剑柄,站在高崖之上,眺望着对岸的景色,道:“接下来,重点就是河中、金商,具体如何行事,还得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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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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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