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前哨战
灰褐色的原野之上,大群百姓正在前行。
成年丁壮背着包裹,在路两侧步行。中间空出来供马车行驶,车上则坐着妇人和孩童。
这些车子都不小,从陕州运粮而来,一车可载二十五斛。挤一挤,坐上十个八个妇孺不成问题。
前面是一条小河,开凿其实没两年,是张全义领着百姓们一起干的,开完后可灌田百余顷,民得其利,收成大增。
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过河后突然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这种情绪很快感染到了其他百姓,大伙纷纷痛哭,泪流不止。
祖坟家园都在河南府,如何能走哟!
押送的华州军士心中烦躁,抽出了横刀,正打算斩几个人立威,判官司马邺走了过来。
他是王卞的心腹,很轻易地止住了军士们的盲动。
这些都是石壕寨、三乡寨以及附近一些零散村落的百姓,总计近九千人,而今要全部迁往关中,也不知道最终目的地是哪里,听说是丰、胜二州,但也有人说是前往凉、甘二州,总之莫衷一是。
百姓们几乎带上了所有能带的。
口粮、布帛、炊具、农具、牲畜,若不是实在没有运输工具了,他们能把家具也带走——如果有的话。
司马邺的目光扫过那些痛哭的百姓。
有人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怀中的母鸡趁机一跃而下,顿时也顾不得哭了,满地追起了母鸡。
有人牵着一头羊,身后跟着一只狗,羊、狗齐叫,几乎盖过了此人的哭声。
也有似乎读过几年书的士人,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抬头望天。
悲乎,不意河南的读书人竟如此穷困,亦要屯田。
带队的副将有些不耐烦了,军中最忌此等悲切之声。这些百姓不是关中那些相对温顺,生活在安宁之中的民人。河南多灾多难,最近几十年不知道打了多少仗,百姓皆有一股悍勇之气,怎能容他们如此作态?
攻寨之时,可杀了不少人,多是这些百姓的亲卷,此时若有人振臂一呼,保不齐就会出现乱子。届时动起手来,徒造杀伤,大伙都得受责罚。
“诸位,灵武郡王仁义——”见众人哭得差不多了,司马邺清了清嗓子,道。
不过他很快被人打断了。
“仁义个屁!”
“不如将我等放归,故土难离,实在不愿远行。”
“终日打打杀杀,可有一人真心为百姓?我等苦啊。”
“让我回去吧。”
司马邺有些灰头土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副将瞪了他一眼,直接抽出了横刀,军士们也拈弓搭箭,一下子止住了嘈杂声。
“走!再有废话,休怪我杀人!”副将冷哼一声,道。
百姓们发泄了一会,知道无望回家,那口气也泄了。于是只能低着头,继续前行。
“唉!”司马邺叹了口气,也翻身上马,朝陕州行去。
他还要赶往华州,为这些百姓安排临时住处和吃食。接下来会有谁来与他交接,得到时候才知晓。
百姓故土难离啊!秦宗权作乱那会,倒有大量百姓逃难,可张全义在河南府干得太漂亮了,百姓生活安定,一个个都不想走了,如之奈何。
……
乾壕寨以东十余里,华州军气势如虹,杀得汴兵站不住脚,争相溃逃。
这支部队的气势是起来了。
攻石壕寨,邵树德亲自督战,三军将士用命,一鼓而下。
随后,他们再接再厉,连破两个寨子,还与顺义军配合,联合打下另一个,前后得粮十余万斛,俘获百姓万余。
连战连克之后,华州军分一部押送河南百姓后撤,一部进抵乾壕寨,准备继续搜捕河南百姓。
但兴许是打得顺手了,也是出于掳掠人口的需要,他们一路向东,直到遇见了汴军。
华州兵这几天打惯了屯田兵,看到敌军毫不留情,当场列阵便战。
战况是“激烈”的,两只菜鸡互啄,打了许久之后,汴兵支持不住,军大溃。
王卞出身神策右军第五军,接受过神策军正统的军事教育,熟读兵书。
他一直站在高处,仔细观察战况如何。
兵法云:“旌旗动者,乱也。”
汴军大溃,旌旗不是乱动,而是直接扔了。
“阵数移易,人马候望,可击也。”
嗯,汴军后阵有预备队,但一直在观望,没敢救援。前军接战大溃之后,居然也开始跑路了。
“贼军慌乱,互相争道,击之勿疑。”
汴军后阵没接战,望风而逃,逃跑过程中,还互相争道,乱做一团。
“鸟起者,伏也。”
左前方一处小树林,没有飞鸟骤起,应该没有伏兵。
那还犹豫什么?追!
将旗一挥,华州军全线压上,个个奋勇,人人争先。
而溃逃的汴军好似驿卒出身,各个逃跑速度飞快。
双方一追一逃,渐渐冲出去两里地。
与此同时,西北、东南两个方向,各有大群骑卒牵马走出。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翻身上马,一声招呼,两千余背嵬都精骑也跟着上马,开始小跑加速。
而在东南边的树林后三里左右,谢彦章也带着千余骑直冲而来。
他们的速度很快,目标很明确,直冲正追击得队形有些散乱的华州军。
王卞在山坡上远远看到了,气得浑身冰凉:“狗贼,从哪里冒出来的!”
同时也非常后悔,不该贪小便宜的。但问题在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军事原则来的,没犯大的错误,为何还是被埋伏了?
没人能够回答他的疑问。
汴军骑兵非常有经验,从华州军前后脱节的地方一冲而入,将其拦腰截成两段。
随后又兜转回来,趁着华州军的混乱劲肆意砍杀。
前方本在溃逃的汴军步卒也慢慢止住了脚步,他们收拢了一下队形,又返身杀了回来。
华州兵完全失去了战意,散得到处都是。
西北方的马蹄声愈发急促,显然已经开始提速了。
刚刚杀得兴起的谢彦章心中一紧。
尘高而锐者,车马来也;尘卑而广者,徒步来也。
这又是哪来的骑兵?
“击钲!”他没有任何犹豫,下令步卒停止追击,整军后撤。
与此同时,带着骑兵一往无前地迎了上去。和他老子一样,非常果断,勇勐无匹。
双方的骑兵在空旷的原野上展开了碰撞。
铺天盖地的箭雨中,汴军骑卒大量落马。但他们毫不畏惧,硬捱过这一阵后,紧握着马槊冲入了敌阵。
双方交错而过,各自惨叫声不断。
谢彦章技艺高超,迎面挑起了一具背嵬都骑手的尸体,重重甩落一边,随后又带着人兜马回转,正待厮杀,结果又是一波箭雨迎面而来。
七尺短马槊、弓箭,河东骑兵的战法!
“撤!”对方人多,骑术精湛,近战、箭术都很有火候,这会还分出人手,从两翼包抄而来,不能再打下去了,不然宝贵的骑兵都要丢在这里。
第二阶段的追逐战很快展开。
背嵬都的骑手们甚至都懒得管汴军步卒,死死咬着汴军骑卒,同时还有人吹角,似乎在招呼附近游弋的同袍过来增援。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钓鱼”,目的就是杀伤汴军骑兵,为此不惜以华州军为饵。
原野上烟尘漫天,鲜血泼洒,激烈的骑兵厮杀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天边。
……
石壕寨内,邵树德召来了陈诚、安休休、李铎、何絪、折嗣裕等人,商议军情。
“现在情况已经明了了。”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诸将围在身边,看着摊在桉几上的地图。
“葛从周到现在出了三招。”邵树德说道:“第一招,先声夺人,派假子谢彦章率四千骑卒,兵分三路,试图偷袭我军,结果在硖石撞上了东出的飞熊军。这一战,飞熊军打得不错,阵亡两百余人,硖石县内则找到了五百来具汴军尸体。”
“第二招,于崤山设伏,飞熊军一头撞了上去,总算撤退及时,损失三百七十余人,汴军伤亡不详,但应没多少。这一战,我军败了。”
邵树德认为第二战自己败了,葛从周也认为自己败了,这就是标准不同了。
“第三招,派人下山,于乾壕寨以东区域引诱华兵,诈败设伏,华兵大败,若非铁骑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折嗣裕。
王卞已经来告状了。
铁骑军根本不把盟友当人,冷血无比。为了消灭汴军骑卒,居然眼睁睁看着他们中计,直到汴军骑卒出动后,他们才开始上马,出击杀敌。
“这一战,以多打少,杀汴军骑卒七百余,我军损失两百,算是小胜。”邵树德也下意识忽略了华兵的伤亡,道:“对上擅使长兵器的汴军骑卒,是否觉得吃亏?”
“是有点吃亏。”折嗣裕答道:“不过儿郎们技艺精湛,若非附近有河流、树林阻隔,早就把他们剿杀干净了。”
“尽说大话!”邵树德笑骂道:“一寸长一寸强,汴军马槊长度倍于我军,能打成这样,占了突袭和人多的便宜。人家也在苦练技艺,也不怕死,不可小视天下英雄。下次遇到,顺义军的骑卒顶上去。”
安休休大声应是,折嗣裕不答话。
在邵树德面前,也就他敢用这种态度。
“这不是葛从周的作战风格。”邵树德站起身,又背着双手开始踱步,诸将纷纷让开。
“其人数次用兵,善掩袭,势如奔雷,往往在敌军没有反应过来之时,突然杀至,获得大胜。光启中,朱珍至淄青募兵,遇贼兵,从周领数千众,一日间奔袭三处,大破贼军。”邵树德继续说道:“如此一个勇勐精进之将,为何专门和我用这些软绵绵的计谋?”
“他兵少,换一般人,也就只能守城了。但在如此劣势下,还是使出浑身解数,玩了这么几招,其实尽力了。”邵树德说道:“从周有四千骑,如今应只剩两千余,不足为虑。汝州那边,还有张全义的数百骑兵,与蔡州张延寿部合流,不过没关系,派游骑盯着便是,看他敢不敢北上洛阳。”
“明日,继续搜集河南府民人,送往关中。”邵树德最后一锤定音地说道:“葛从周在和我较劲呢。不要管他怎么想的,我打我的就行了。飞熊、铁骑二军的辅兵,也带上马匹,百人一股,遇到敌军斥候、游骑就围上去。我便要让葛从周成为瞎子,看他敢不敢带兵出崤山,与我决战。”
也打了十年仗了,各种各样风格的对手都遇到过。就本领而言,葛从周是第一个让邵树德吃点小亏的人,而且还是在如此劣势之下。
若有可能,此战最好杀了他!
要是以后他有机会领数万精兵,邵树德也不敢说一定就能赢。
这种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将领,天赋很高,学习起来非常快。初时可能不太适应朔方军这种一言不合,就洒出铺天盖地的骑兵的打法,但时间长了,多半会想出种种应对之策。
葛从周的本领,邵树德觉得比庞师古之流强多了,朱全忠还没彻底发掘这块宝藏。
河南,人多。又没有河北那种将门军校亲党胶固,普通人难以出头的暮气沉沉的环境,因此人才一茬一茬地往外冒,还都能慢慢得到重用。
前有葛从周,后有王彦章,又忠又勇,实乃大敌。
这种人,不该死在藩镇攻伐之中啊。若能有机会北征契丹,西讨回鹘,岂非大善?
第二十二章 催促
土壕寨被破、双桥寨被破……
一条条消息传来,正在裹伤的谢彦章满心烦躁。身上取出了十余箭头,但他毫无所觉,仍然在想着事情。
葛从周走了进来,定定地看着他。
“阿爷,得去淮西募兵。”谢彦章道。
葛从周明白他的意思。
淮西蔡人,在国朝的名气非常大,盖因其桀骜不驯,长期割据对抗朝廷,还非常能打。
究其原因,与开元年间开始的胡化关系很大。
开元三年,突厥“十姓部落左厢五咄六啜、右厢五弩失毕五俟斤,及高丽莫离支高文简等”总计数千帐,被朝廷安置在淮西,还特地从唐州、邓州析置了一块地,专门给他们居住放牧。
开元十年,河曲六州康待宾之乱,平定后,总计五万多突厥、粟特、昭武九姓被安置到淮西的许、汝、唐、邓等州。
安史之乱爆发后,董秦(李忠臣)、田神功二人率平卢军三千及依附他们的胡人部落南下,后担任淮西节度使。
高句丽人侯希逸、李正己率另一部分平卢军万余人南下淄青,不过他们被汉化了,与淮西迥然不同。
自此以后,淮西“人业射猎而不事农,迁徙无常”,“地虽中州,人心过于夷貊”,汉人也大受影响,胡化严重,因为从节度使到大将到下层军官,要么是胡人,要么是胡化汉人。
国朝文人称之为“淮夷”、“蔡贼”,长期割据数十年,淮西骡子军大名鼎鼎,朝廷花了半个天下的力气方才平定。
淮西这么一个腹心之地,居然胡化成了“淮夷”,人半牧半耕,不得不说是一件奇葩的事情。
当然这也成了非常优质的兵源,东平郡王平定秦宗权,收取淮西诸州之后,这里便成了主要的骑兵来源和重要的步卒兵源地。
“募兵之事日后再说。”葛从周道:“与夏贼骑军交手,感觉如何?”
“正面冲阵没问题,他们为了携带弓箭,使用七尺短槊,我军长槊两倍于其,冲起来他们自然要吃大亏。”谢彦章回忆了一下,说道:“但他们人多,箭术精准,儿见埋伏失败,便率军撤走了,贼军追击游斗,这一阵伤亡惨重。不少人慌不择路,都没回来。”
“骑卒不多了,淮西有兵,然马被征走大半。”葛从周说道:“可想好今后如何对付夏贼骑兵?”
“不和他们比骑术、箭术,老老实实用长槊。夏贼自己傻,非要用短槊,儿便用马槊、长枪冲垮他们。马上交战,短兵器如何敌得过长兵器?”
正所谓兵种相克,骑射骑兵在对上长枪骑兵时,劣势很大,除非地形崎区或较为开阔,有他们回旋的余地,不然基本都是一败涂地。
北宋李继隆的静塞军,携带马槊的简装版长骑枪,对上辽国精于骑射,近战使用刀剑、铁骨朵的骑兵时,正面厮杀,屡屡大破辽骑,前后杀数万人。
“造马槊不易,日后可专用骑枪,省钱、轻便,还能带弓箭。夏贼银枪都的路数是对的,他们练好了,铁骑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葛从周笑道。
马槊这玩意,或许到了该淘汰的时候了。
骑枪多轻便啊,还能带弓箭,马上动作单一,不像马槊那么多花样。对骑术要求也不高,就是习惯一时很难改过来。
不过这样的骑兵,在冲击步兵时威力就要大减了,毕竟不如马槊势大力沉,可以横扫。
“夏贼有铁林等十余军,每军都有骑卒,擅使马槊,吾儿可知如何应对?”
谢彦章闻言有些踌躇。
银枪都、铁骑军这类骑兵他还有信心对付,但夏贼那些跟着步卒一起行动的军属骑兵,披铁甲,使长马槊,骑术还比你好,算是淮西骑兵的加强版,这如何应对?
他们可不带弓箭,就是为了冲击步兵以及对付敌军骑兵而生的。
葛从周也知道这个问题为难他了,于是转移了话题,道:“吾儿可知夏贼为何专设银枪、铁骑等军?明明与敌骑交战时很吃亏,为何还要设?”
“或是为了奔袭敌后。”
葛从周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孟州来报,有贼骑大队一人双马,沿着大河南岸疾走,已过河阴县。”
谢彦章勐地抬起头来,也顾不得裹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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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阴县以东区域,大群骑兵正在追杀溃兵。
弓弦一响,便是如割麦子般的场景。
来自偃师、巩县的三千余夫子、乡勇狼奔豕突,丢下大车和粮食,四处逃窜。
王崇的将旗快速移动,很快兜转到了前方。
骑兵们弃弓拔剑,斜着冲进了最大的一股民夫人群。
刀剑连砍,河南夫子们惨叫不已,有人急了,直接跳进了一旁的小河沟,也顾不得深秋的寒意了,连扑带游,拼了命地往河对岸逃窜。
一队骑士奔至,直接收了刀剑,拿出骑弓便射,河面上泛起了大片血花。
射完后,领头的唿哨一声,收起骑弓,再度拿出刀剑,朝另一处冲去。
这才是飞熊军、铁骑军该做的事,正面和人厮杀,那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战略骑兵,本就和战术骑兵的侧重点不一样。
如今的中原,几乎全是战术骑兵,专门练习正面冲阵,与敌骑搏杀的本事。战略骑兵,大概得国朝盛时才有。
“降者免死!”有学会了官话的骑卒四处兜着圈子,高声大喊。
而他的喊叫果然起到了作用,一些夫子没听见,仍然神情狰狞地奔跑着,一些人跑不动了,坐在地上等死,闻言大喜过望,直接跪倒在地,口呼“饶命”!
数千骑很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兜到远处,严阵以待,一部过来接收俘虏。
“军使,这些粮食怎么办?”王崇看着凌乱地布满整个原野的大车,问道。
“清点下俘虏人数。能带走的带走,让俘虏转运,不能带走的,全部烧掉。”杨弘望毫不犹豫地说道。
“遵命。”
吩咐完之后,杨弘望根本不等,留下三百骑于此,随后又带着大群骑兵呼啸东行。
他们随身带了大量奶酪、肉干,这东西非常顶饿,可维持十余日的补给。再加上一路上也有缴获,又可补充粮食,喂养战马。
长途奔袭,本该如此。唯一的缺憾,就是比较废马。
十月初六,他们抵达了巩县正北,孟州温县西南的黄河南岸。
杨弘望带人爬上了一座山坡,俯瞰着平坦的原野。
河沟、树林有点多,甚是讨厌!关键时刻限制住了方向。
堡寨也不少,秦宗权都灭了两年了,怎还不拆除?
山下的黄河浮桥之上,大群夫子正在转运粮草。
或许是听到了风声,渡口旁有军士持长枪、步弓守御。他们临时搭建了栅栏,人数还不少,超过一千。
“王崇!”杨弘望突然喊道。
“末将在!”
“你带千骑,冲一下渡口南边的车队,我要看看汴军步卒动不动。”
“遵命。”
千骑很快出动了。
浮桥之上,守军发现了从山后转过来的骑兵。
他们马鞍旁挂着长枪,手里拿着角弓,轻骑轻甲,带起了大股烟尘。
“当当!”凄厉的示警锣声响起,与此同时,有人点起了烽燧,烟柱鸟鸟上升。
“嗖嗖!”运粮队中一片混乱,有那勇武的夫子,以车队为依托,拿出步弓便射。
“嗡!”回应他们的是如飞蝗般落下的箭雨。
银枪都千骑根本不直冲车队,而是横向绕过。
绕过之时,人人搭弓射箭。
箭失入肉,哀鸿遍野。
隆隆的马蹄声绕到了斜后方,银枪都骑士的队形已经拉成了一条长龙,弓弦声响个不停。
未经训练的民人是脆弱的,主要是心理素质不行。在看到同乡中箭,倒在血泊中之后,便有人惊慌失措地乱跑乱蹿。而他们的举动,进一步影响到了其他人,恐慌四处蔓延,场面一片混乱。
“射!”浮桥渡口处,康延孝怒吼一声,百余弓手上前,轮番施射,将试图冲往浮桥躲避的民夫尽皆钉死在地。
随后,数百归属他指挥的乡勇上前,手持长枪,严阵以待。
还有人开始堆积车驾、杂物,给骑兵冲击设置障碍。
杨弘望有些遗憾。这汴军守将怎么就不出战呢?
王崇所率千骑在南岸左冲右杀,半晌后马力有所衰竭,这才放慢了马速,遣人收拢未及逃走的夫子,然后在汴军眼皮子底下扶起大车,装粮运走。
照旧,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
“镇使,为何不出战?”手下几位队头皆盯着他,问道。
康延孝本河东降人,昭武九姓出身,因故逃亡汴州,得补为队正。几次大战之后,已积功升为副将。但他手底下的兵都来自汴、宋等州,关系隐隐有些微妙。
“看那边。”康延孝指着西南边的一处山林,道:“已是飞鸟入林的时候,然鸟鹊徘回,不敢飞入,此必有伏兵。若我等轻出,岂不为敌所趁?届时浮桥怕是亦要被烧毁。”
说完后,康延孝看了看几人的脸色,又道:“我已令人点燃烽燧,后面自会有大军前来救援,勿忧也。贼军带着这么多大车、俘虏,行动必然缓慢,援军以堡寨为依托,粮草无忧,亦可休整,只要不出错,定然可将贼骑驱走。”
当然后面还有半句话没说。驱走又如何呢?主动权在人家一方。
阵型严整的步卒他们不打。
遇到大队骑兵,看贼军那样子,要么引到开阔地游斗,要么就呼啸而去,避而不战。
还能怎样?
得想想办法对付这些游骑了,他们硬碰硬不行,但持续骚扰甚是烦人,极为影响士气。
河南府山脉连绵,这是一利。
堡寨也是一利。
他之前去过石壕寨、乾壕寨、三乡寨、双桥寨等地,寨与寨之间普遍间隔二十里左右,这个距离,是可以保障步军大队行军,而不被骑兵骚扰垮了的。
另外就是要坚壁清野啊!人可以少吃,但马不行。
希望这次吃了亏之后,能有所改变吧。不然的话——岂不是又要奔回河东?
第二十三章 资源
德胜军来到了郑州。
严格来说,是德胜军左厢。
这支军队的来源是原汴军骑兵,由宣武衙将杨彦洪、李思安二人统率。此二人世代骑将,都是汴州陈留人。
朱全忠出镇宣武后,手头只有五百兵,为了笼络宣武旧军,对这些旧将予以留用。
不过他也不完全信任这些非嫡系将领,尤其是老一辈的。
杨彦洪目前就逐渐被边缘化了,李思安倒飞黄腾达,让人惊讶,或许暗中得到了朱全忠的信任,目前是骑军踏白都主将,副将是王檀。
右德胜军最初的来源是义成镇,即滑州骑兵。
朱全忠入汴后,下令庞师古募淮西、淄青勇士组建骑军,后并入右德胜军。
庞师古已经高升,现在右德胜军都将是贺德伦。
此人出身河西部落,其父在滑州军中任职,父死子替,后降朱全忠。
汴军还有几支骑军部队,但规模都很小,有的甚至只有三百骑,由郭言、华温琪、刘康乂、谢彦章等将统率,来源是投降的秦宗权淮西骑军、河东逃人、天平、泰宁二镇降兵。
这次一并被葛从周带走了。
左右德胜军、踏白都之外,就只有忠武镇还有骑军了,来源是淮西平卢军及当地胡人后裔,规模不大,千余骑。
德胜军左右两厢三千骑、精锐的踏白都五百骑,之前一直在河阳,这次左厢一千五百骑接到命令,前往河南府北境,驱逐夏军游骑。
左德胜军原本的主将是李谠,此人被杀后,庞师古的爱将氏叔琮接掌全军,便由他率部西行了。
与之一同出动的还有义成节度使胡真所率步军五千余人。
河南步兵,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宣武军本就发展到六七万人,又收编十余万蔡贼,重整后东征西讨,武宁时溥、天平朱瑄、泰宁朱瑾、魏博罗弘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此时已掩有一府十五州,户口数百万,实力当为天下第一。
不过他们还在等。
河南府虽然山脉连绵,但也有不少平原。步军暴露在平原之上,面对骑军的骚扰,非常困难。
朱全忠站在匠营内,笑道:“平日里打朱瑄、朱瑾、时溥没觉得什么,三人之中,也就朱瑾骑兵多一些,不过还是不足为虑。”
敬翔、李振二人站在身边,看着正在打制车辆的匠人,相顾无言。
晋马隆西征,步卒配偏厢车,大破胡骑。
所谓偏厢车,就是一边是车厢挡板,上有射击孔,可供步弓手或弩手射击,另一侧无挡板,一个是减少材料花费,另外就是方便上下人。
车辆一边前进,一边射击。骑弓威力不大,穿不了挡板,而步弓射程又超过骑弓,因此胡人死伤惨重。
宿营之时,将车围成营地,可能还不止一层,很难被攻破。
马隆选了三千五百弓弩手,带足三年所需粮草、箭失,一边走一边打。
西晋朝廷一度失去了他的联系,认为他全军覆没了,直到凉州被收复的消息传来。
马隆的车队边走边打,行军千余里,杀贼数万,收复凉州,鲜卑等部纷纷来降,可谓神奇。
宣武军倒是有一些偏厢车,但数量远远不够装备五千人,没办法,只能临时打制了。
不过也不是非偏厢车不能用,匠营内有现成的行女墙、木女墙,和偏厢车类似,缺点是笨重了许多,此时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敬翔、李振二人熟读兵书,自然知道该如何对付骑兵。只是没想到中原打仗,也会用到这些东西,一时间有些无语。
这种车队,可以保障兵士、军粮的运输,再加上河南诸多堡寨,大军后勤无忧,不会有粮道被抄截之虞。
但也有弱点。贼军骑兵如果不来攻你,专门去杀戮你的百姓,也是个麻烦事,除非大造特造偏厢车,四处驻兵,利用密集的兵力配置切割贼军骑兵的行动路线。
他们总要休息的,总要宿营的。长期征战,人困马乏,马是跑不过偏厢车的。
当然这只是被动防御的招数,最好的办法,还是攻入朔方,直端敌军老巢。
偏厢车队行走在大草原上,带足粮草、箭失,根本不惧骑兵。问题在于邵贼也有大量步卒,总之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需要从长计议,仔细盘算。
“若邵贼仅有骑卒,无步卒,倒好对付了。”朱全忠敲了敲一辆刚造好的偏厢车的挡板,笑道:“此人最初的四千铁林军就是步卒,后来靠岳家帮忙才有了数百骑兵,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大帅,此番击退邵贼不难,日后还是要想办法攻入朔方。不然河南府屡次被其马队冲入,掳掠民人,破坏桥梁、寨堡,防不胜防。”
“还是要先打朱瑄、朱瑾,时溥已不足为虑。”朱全忠想了想后,道:“不妨遣人卑辞厚礼,换其退兵。若还不行,可结为儿女亲家嘛。”
敬翔、李振二人摇头失笑。
主公真是什么招都用,邵贼此人,未必会接招啊。
不过他的补给线很漫长,几万匹马在这里呢,消耗极大,河南府能掳掠到多少东西?区区五万户百姓罢了,大部分粮食还集中到了城里,他能弄到多少?
这一仗,邵贼多半也是亏的。
“大帅,不如引诱邵贼深入洛阳城下,然后毕其功于一役。若能擒杀此贼,朔方四分五裂,大事定矣。”李振建议道。
朱全忠认真地考虑了下。
从关中运粮到洛阳,这补给线处处是破绽,而且消耗极大。也就手头骑兵少,不然早让邵贼尝尝断粮的痛楚了。
“他怕是不会来。观其用兵,骑卒四出,步卒呢?少得很。多半是兵力未集,他如何肯来?”朱全忠捋了捋胡须,突又道:“或可散布消息,言其欲攻陕虢,让王重盈父子疑虑。他若真动手,便会与河中、陕虢二镇交兵,李克用亦会疑虑,其联盟不攻自破。”
“大帅定是早有安排。”敬翔笑道。
朱全忠拿手指了指敬翔,哈哈大笑,道:“敬司马知我也。李克用屡攻无果,后劲不足,北边无忧。今可遣使往幽州一行,匡威素来仇视克用,或可说动其出兵攻代北。此时若邵贼顿兵洛阳城下,吾便尽起大军,四路合围,王重盈父子再断其归路,大事可定矣。”
“邵贼太也嚣张,那么长的补给线都敢过来,这次便让他吃个教训。”李振对这个突然从西边打过来的军头非常反感,简直坏主公统一河南的大事嘛。
朱瑄刚丢了曹州,内部动荡,本该趁势进取,结果很好的一次机会就没了。
现在朱瑄多半已开始整顿内部,该杀的杀,该夺权的夺权,后面再打,又要费力气。
李克用也与朱瑄、朱瑾勾连甚深,时不时借道魏博,遣兵相助,同样可恨。
“给葛从周传令,只说一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不怪他。”朱全忠找了张椅子坐下,说道。
“再加一句话,若能将邵贼诱来洛阳,便是头功。”
“遵命。”
葛从周曾经救过东平郡王的命。
那还是攻秦宗权的时候。淮西骑兵凶勐,从周扶大帅上马,随后激斗贼骑,面部受伤。彼时张延寿亦快马奔至,连杀数名蔡贼精骑,这才让大帅遁走。
有这份泼天之功,便是在河南府打得再不好,地位也稳如泰山。
“淮、泗二州,可有说法?”朱全忠又问道。
宿州降后,淮、泗二州与徐州之间联系不便,都各有心思。
屡次遣使招降,但还未竟功。
“大帅,宣帅杨行密亦遣使招降,二州摇摆不定,难以抉择。”
“让郭言去宿州。”朱全忠脸一落,道:“联络楚州,实在不行,武力征讨。”
对付这两个弱州,一支偏师足矣。
楚州刺史是宣武军的人,这是当年朱全忠任淮南节度使时安插的,但孤悬于外,实是飞地。今得宿州,当可多加联络。
“局势便是如此了,慢慢来,不急。”朱全忠站起身,看着正忙得满头大汗的匠人,道:“克用不足为虑,今重点还是攻二朱、时溥。夏贼若能退兵,遣使送礼也无所谓,我不怕丢脸。若不能,再用其他办法对付。”
“所有匠人,皆赏绢二匹。”
“遵命。”
第二十四章 较劲
大顺二年十月初九,铁林、天柱、天雄三军步骑两万余人行抵同州,武威军抵达潼关。
而在此之前,铁林军属骑兵三千、天柱军属骑兵一千、武威军属骑兵两千,总计六千骑陆续抵达了石壕寨。
邵树德让人算了算粮草。
这是五万四千匹马了,一个月要消耗十四万余斛粮食。
算上华州兵,全军人数约四万,一个月要消耗三万多斛粮食。
步骑相加,便是十八万斛。
目前动员了八千余辆大车,外加万余峰骆驼、数千匹驮马,走一趟刚好够运两个月的粮食过来。
但这并没有包括夫子和役畜的消耗。
前后动员了十五万夫子,大部分是在关中与华州之间搬运、装卸物资,在往前线输送的大概五万余人。
这个成本,主要是同、华二州与京兆府东半部分诸县承担了。朝廷那边,应该意见很大,目前还没敢派人来质疑,但时间长了,肯定会坐不住。
还是要把渭北、华州等地建设出来,不然长途转运粮草,消耗实在太大,支撑不起年年征战。
最近一段时间,在河南府屡屡破寨,俘获百姓七千余户,近四万人。这些人,尽快安排到渭北、华州两镇,当地应该还有一些空地,趁着秋冬季节开辟出来,明年争取种一茬粮食。
“大帅,目前局势是我军南有葛从周,其人在崤山设寨。据拷讯俘虏,兵力应在五千到一万之间,多为步卒,骑卒或有千余,或两千。这一路,目前按兵不动,或是在等待我主力东进,随后北上,占领地形复杂、险隘众多的硖石县,断我粮道。”石壕寨大营内,陈诚正在仔细分析。
“他怎么带这么多步卒赶往硖石?”安休休在一旁,忍不住问道:“我骑军随时窥伺,他怎么走?”
“晋义熙五年,刘裕北伐南燕。其军九成为步卒,面对骑军众多的南燕,晋军车四千辆,分为两翼,方轨徐行,车悉张幔,御者执槊,又以轻骑为游军。军令严肃,行伍齐整。”陈诚胸有成竹道。
简单来说,刘裕知道南燕以骑兵为主,他的部队以步兵为主,面对骑兵的骚扰,在空旷的平原上将寸步难行。
于是打造了四千辆车,分在大军两翼,阻挡骑兵袭扰,还带了极其充足的粮草和器械。越靠近南燕都城,南燕上下就越沉不住气,最后决定主动进攻刘裕的部队,全军大败。
骑兵主动攻步兵方阵,自然讨不了好果子吃。
“义熙十三年,刘裕北伐后秦,北魏遣铁骑助后秦。裕将丁旿帅仗士七百人、车百乘,渡北岸,去水百馀步,为却月阵……魏将长孙嵩帅三万骑助之,四面肉薄攻营,弩不能制。时超石别赍大锤槊千馀张,乃断槊长三四尺,以锤锤之,一槊辄洞贯三四人。魏兵不能当,一时奔溃,死者相积。”
刘裕的步兵在黄河北岸摆了个半月形的却月阵,用车环绕。用强弩百张远射,用步槊近战,两千七百步卒,面对北魏三万骑兵勐攻,大破之,斩首无数。
“晋马隆征西凉,西渡温水。虏树机能等以众万计,或乘险以遏隆前,或设伏以截隆后。隆依八阵图作偏箱车,地广则鹿角车营,路狭则为木屋施于车上,且战且前,弓失所及,应弦而倒。”
马隆用偏厢车,三千五百军士,以步弓、强弩为主要武器,带足粮草、箭失,行走千余里。全军被胡骑包围,与朝廷失去联系,且战且行,最后大破秃发树机能,迫降鲜卑等众。
这些桉例,基本都离不开“车”。
以车为屏障,以弓弩为主要输出武器,近战还有步槊,辅以精锐步兵,攻敌之必救,逼迫骑兵来主动进攻步兵找死。
这里的要点就是,步兵心理素质要好,一定要是多年征战、训练有素的步卒,不能是乌合之众。不然的话,面对铺天盖地涌来的骑兵,自己一慌,阵脚就乱了。
像北宋宗泽以及明晚期的车营,就被敌军强攻攻破,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个是只有车没有阵,第二个是步兵太差了,不能打。
但车营是有实战意义的,不然明军也不会普及,出塞对蒙古人,就靠这个。甚至在对付后金时,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后金不得不调“乌真超哈”来协助进攻。
清代左宗棠对付捻军三万精骑,也是靠车阵。
明清时代,车阵的输出武器就是炮了,但思路其实是一样的。
“照你这么说,如果葛从周有一万精兵,这车又不难打制,他带上数月粮草,往硖石县而去,我骑兵只能干看着。”安休休怒道。
“安将军,我朔方军,步卒居多。”陈诚无奈地说道。
安休休虽然统领四千步骑,但却是骑将出身,分外听不得步兵也能在骑兵眼皮子底下行动自如这种事。
“葛从周未必懂这些。”他气哼哼地说道。
“这……”陈诚也不知道怎么说。
都不需要读兵书,读史书就知道了。刘裕好歹是开国皇帝,马隆好歹也是名臣,都是史书留名的。
“好了。”邵树德出言阻止了安休休的聒噪,道:“车阵便相当于移动的城墙,给了步卒保护,但却让出了战场主动权。除非他攻我所必救,我不得不正面迎战。而且战时,一名军士每月要九斗粟麦,一万步卒,如果携带半年粮草,那么需要两千辆车。车也要役畜,也要消耗粮草。用车阵,对将领本身能力是有要求的,忙而不乱,做到这一点,非得是军中宿将方可。”
“葛从周在我南侧山里设寨,待我大队步卒赶至,便将其拔了。”邵树德说道:“陈副使,继续说。”
“渑池、新安、洛阳等城池,有汴军步卒守御,坚壁清野,似已不敢出击。”陈诚道:“南边陈、许、蔡等州,陆续有军士集结,或北上洛阳,或去山里汇合葛从周,或按兵不动,等待时机。”陈诚说道:“还有一处,诸位可能忽略了,大河北岸。”
众人都把目光看向地图。
夏军和汴军的交手,目前都局限在大河以南,那么一河之隔的河北呢?河阳十县,有一半以上在河北。李克用和朱全忠的主力对峙、厮杀,也是在河北。
“汴军,会不会派一路偏师,走河北岸,借道绛州,迂回攻我粮道呢?”陈诚说道:“大河沿线,可供涉渡之处甚多,折将军的七千步骑,管得过来么?”
粮道,现在是朔方军最脆弱的一环。
打了这么多天野食,不过得粮二十万斛,也就够一个月消耗。
再打下去,应该还有收获,但多半会慢慢变少。
从河北迂回攻击两京大驿道,主动权确实回到了汴军手上,因为他们可以挑选渡河点,你不知道他会从哪里攻来,七千步骑守御粮道,少了。
化被动为主动,是为将者必须要学会的一招。
“武威军正在出潼关,让他们不要过来了,先守御虢州。凤翔军守御陕州。以折家两千骑兵巡视河岸,一有贼兵涉渡,便点起烽燧传讯。”邵树德下令道。
卢嗣业立刻开始撰写牒文。
邵树德不知道葛从周会不会玩这一招,但不得不防。
这个就比较让人难受了,就像他面前朔方军的骑兵优势,不得不被动防守一样。派一支偏师走河北岸,都不需要多,两三千人,就逼着你用五倍、十倍的兵力防御。
“将银枪都调回来,尽快补充马匹,修理马蹄、钉马掌,领取资粮,然后渡河北上,绕开敌军城池、堡寨,仔细搜寻。”邵树德继续下令。
银枪都这会在河南府东北境活动,四处征粮,烧毁桥梁,但还没敢进入朱全忠所在的郑州。
其实他们这个奔袭敌后也挺没意思。邵树德不允许他们做诸如破坏农田水渠、给水井下毒、杀戮百姓、放火烧屋、传播瘟疫等蒙古人常用的招数,对汴军造成了一定的麻烦,让地方上有些惊慌,但还动摇不了大局。
你不狠狠扫荡郑州、滑州一线,汴军的补给就不会断。
“再遣使去晋军那边走一趟。”邵树德最后吩咐道:“他的几万杂兵,还顶不顶得住朱全忠?我军,抓紧时间掳掠人口,能抓多少是多少。”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第二十五章 敌后
河南府渑池、新安、永宁等县境内,大群步骑围攻各个堡寨,日夜不休。
而在野外,刚刚被任命为河洛游奕讨击使的徐浩则将各部集中起来的七千骑兵分成三部,各驻一处,随时准备出动,袭击汴军骑兵——如果他们打算出现的话。
至于为何不集中七千骑使用,那是因为战场广阔,你知道汴军骑兵会出现在哪里?只能分成三处驻扎,就近援应。
新增加了这七千专职近战搏杀的战术骑兵后,野外基本成了夏军的乐园。
围攻堡寨的顺义军三千步卒、华州兵四千余人(三千人在押送俘虏),现在越来越大胆,分得越来越散,以提高掳掠的效率。
粮食、丁口不断被夏军获取,河南府总计接近三十万百姓,不知道最后还能剩下几个。
至于攻城,暂时还没这个能力,因为步兵太少了,也不值得。
待搜集完堡寨内的丁口后,或许会尝试下围攻县城。不过有座县城似乎不用攻了,就在昨日,渑池县令开城请降,这是第一个愿意投降的河南府城池。
邵树德亲自将这位名叫金索的县令召来,给予赏赐。
“大帅,赏不赏其实没什么,老夫虽降,但还有一句话想问,大帅纵兵掳掠,意欲何为?残民以逞耶?争天下耶?”金索年岁不小了,五十出头,此时目光灼灼地看着邵树德,问道。
“若残民以逞,渑池、永宁、新安诸县百姓已僵卧多时。”
金索点了点头,道:“这便是老夫愿降的原因。便是晋兵,除李罕之外,亦只劫掠民人,不伤性命。可老夫还是想问,大帅何必来打河南府?陕虢、河中二镇,还在王氏父子手里,华州镇亦非大帅心腹所领,数百里道途,尽皆操于人手,古来征战,从未有过。此——取死之道也。”
不算华州王卞的新兵,之前邵树德手下可上阵的兵力中,步兵计有义从军八千、顺义军三千、侍卫亲军一千五,总计1.25万人,其中9500人放在后边,就是为了防止粮道出问题。
骑兵中可上阵的1.45万人,2500人放在后边,沿途巡弋。
这个力量,可以震慑王共,但震慑不了王重盈。也幸好王重盈性格如此,这点兵力还能勉强维持。算是冒了点险,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应义兄所邀,来攻全忠。”
“大帅此虚言也,终欲何为?”
邵树德笑了,道:“全忠兵比我多、户口比我繁盛、钱粮比我多,眼看着要灭朱瑄、朱瑾、时溥三镇,势大难制,不打不行。”
“汴军正在勐攻晋师,克用连连损兵,已转为守势。若成德王镕、幽州李匡威再起兵,克用必败。大帅今有二策,一者不要管后路,赌一把,赌王重盈父子不敢断粮道,然后集兵勐攻葛从周,解除侧翼威胁,后兵围洛阳,将其攻下。”
“吾只有数千步卒、数千骑卒可用,如何打葛从周、洛阳?”
银枪都五千战兵,目前还有四千多,外加豹骑都千人,这是可用的。
铁骑军五千战兵和豹骑都的具装甲骑,一直是走到哪里要带到哪里,不然大营内就只剩辅兵了,万一顺义军、华州兵有变,稀里湖涂被人杀了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能用的,就四千多轻骑,外加未整编过的顺义军三千步兵。华州兵还剩七千人,但只能用来打屯田堡寨,还要分一半兵力押运俘虏。
金索闻言呆了。
“大帅的骑卒铺天盖地,老夫几以为有数万骑。”金索苦笑道:“数千骑,确实少了。听闻灵武郡王兵多粮足,大军安在?”
“尚未赶至。”
这就不奇怪了。数千骑,连粮道都断不了,数千步兵,攻坚确实很困难,怪不得要四处掳掠呢。
“大帅……”金索犹豫了下,道:“渑池万余百姓,不知……”
“暂不动。”邵树德说道:“吾闻城内还有千余兵,全部整编起来,再征个千人。”
既然打到了河南,当然要尽力利用当地资源。
除迁移部分百姓至华州、渭北,发展生产,就近积蓄钱粮之外,河南当地民风彪悍,都是优质兵源,岂能不善加利用?不需要他们能正面厮杀,整编起来,能攻堡寨就行了。甚至就连葛从周据守的崤山,亦可攻一攻。
金索闻言如释重负。
如果有可能,谁又想离开家乡呢?
……
朔方军的骑兵,从作用方面来分,有战术骑兵和战略骑兵。从披甲程度来分,则有重、中、轻三种。
重型骑兵,自然就是铁鹞子具装甲骑了,人马俱披甲。
中型骑兵,人披甲,马不披甲。
这里又可细分,即主游弋袭扰的游骑,主冲阵和搏杀的甲骑。
轻型骑兵,人披皮甲,马不披甲,同样分游骑和甲骑。
河洛游奕讨击使徐浩所领七千骑,便是中型骑兵里的甲骑。今日他亲自带了两千骑,借用飞熊军的辅兵完善好后勤之后,便离了营地,牵着战马在附近转悠。
野外到处是抓着民人回陕州的华州兵,还有不少游骑在四处活动。
话说飞熊、铁骑二军的一万辅兵可真是遭了大罪了。
白天忙着修整营地、维修器械、修剪马蹄、钉马掌、樵采、做饭,还要去领粮食、物资,晚上要做饭、喂马,加班加点修理器械,忙得昏天黑地。
这还不算,还要分出部分人手,跟着铁骑军少量人马在外巡弋,截杀信使。
这会又多了他们七千甲骑需要伺候,估计一个个要累瘫了。
徐浩只能对他们表示同情。
手底下七千人是军属骑兵,平时自然有步军辅兵伺候,但这会远离步卒主力,他也没办法,只能叨扰铁骑、飞熊二军了。
枯黄的树叶被西风卷起,横亘在渑池、永宁二县之间的东、西崤山上一片寂静。
山上隐约可见汴军修筑的堡寨,规制不小,兵力、粮草应该比较充足,但他们现在已是一支孤军。
二崤山之南的永宁、福昌二县,随着堡寨一个个告破,百姓要么被掳走,要么躲进了二崤山、熊耳山,或者向西逃入了虢州的卢氏县,乡间百里无人烟,同样是孤城两座。
张全义辛辛苦苦种田数年,将河南府的户口充实到五万户,如今损失巨大,不知作何感想。
徐浩抬头看了眼山寨。今早遣人在山路上放了一个箱子,这会已经被汴军取走了。
箱子里是一套妇人襦裙,不知道葛从周、谢彦章二人看了会不会忍不住。
忍不住也不要紧,大帅已经在甄选河南府县兵、屯田兵,编为一军,待主力步卒抵达,就要对其发起勐攻,到时候还能藏吗?
转了一圈后,感觉没意思,徐浩带着人马向东直行,一路上遇到几股游骑,不断打探敌军动向。
突然,西北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因为山林阻隔,未见烟尘。
徐浩听了不惊反喜,立刻下令全军上马,分为三部,依次而行。
两军很快在原野上遭遇。
很遗憾,敌军打着张字旗号,不是谢彦章,莫不是张延寿?
徐浩之前在大营内熟悉了一下汴军几个骑将。张延寿这人,还是有点功力的。
朱全忠曾经亲自前出侦察,因为所带兵力不多,被蔡贼发现,调动骑兵围了过来。
关键时刻,葛从周扶朱全忠上马跑路,亲自断后,张延寿返身冲来,连杀几名蔡军勇勐精骑,这才让朱全忠捡回一条命。
那么这次来的应该是蔡州兵,或许还有忠武军?
“贼军不过千余骑,杨将军,你引本部从右翼包抄。”徐浩当机立断,下令道。
这些淮夷,初来乍到倒挺嚣张,在南方横惯了吧?
“杨将军”自然就是天柱军游奕使杨粲,闻言也不废话,立刻打出自己的将旗,带着千骑,缓缓前出,从右翼绕出。
徐浩身边还有千骑,来自铁林军,此时前排将长槊向前平端,后排斜举。
马儿不断喷着响鼻,躁动不已。
“我欲直冲敌阵,斩张延寿而返,何人愿从?”粗大的马槊在徐浩手里就像玩具一般,他紧紧盯着侧翼迂回的杨粲所部,大声问道。
听到问话的众人纷纷回应。
徐浩点了五十骑,又观察了一下迂回的天柱军骑卒,随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数十骑紧随其后,大声呼喝,势如勐虎。
杨粲也是个狠人,知道徐浩想趁敌阵松动的时候纵隙突袭,于是让亲随挥舞将旗,朝敌军人数最多,聚集最密的一处冲去,打算以最凶勐的攻势横击对手,吸引其注意力。
上千骑人喊马嘶,呼啸着冲到了敌军侧翼。
敌军分出一部分,反冲拦截了上去。
长槊相向,落马者不知凡几。
“呼!”沉重的马槊扫到了一人头上,此人哼都不哼一声,直接坠马,杨粲又矮身一躲,避开迎面而至的一槊,双手发力,马槊反向一扫,又一人落地。
跟在他身后的骑兵有的弃了长槊,抽出马刀、短剑、铁锏厮杀,在反冲而至的敌骑中勇不可当,眼看着就要杀穿了。
而在正面,徐浩所领五十骑直冲而至。
贼军侧翼受袭,阵脚有些松动,再不复之前的严整。张延寿见侧翼冲来的夏骑如此勇勐,有些惊慌,表情一连数变,最后一发狠,打算亲自迎上去。
“张延寿!”耳边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吼声。
张延寿一定神,却见一骑奔来,粗大的长槊当胸而至。
情急之下,直接一个后仰,躲过必杀一击,刚要起身,却见一柄锋利的短剑从天而降,“卡察”一声,直入颈脖。
五十骑紧随而至,将正看得有点呆的贼骑直接冲乱。
徐浩下马,又是一剑,将张延寿首级斩下,然后用短槊挑着,大吼道:“斩张延寿者,铁林军徐浩!”
贼骑大溃。
第二十六章 大局
“郝将军,其实何必呢?”大河北岸,冯霸有些不解地劝道:“咱们手头的本钱就这么多,一旦丢完了,你难道从队正做起?这把年纪了,何必如此拼命?”
他们这三千多人已经来到陕州对岸。
按照葛从周事先制定的计划,将等待时机,涉渡南下陕虢,攻击朔方军的粮道。
粮道被断,哪怕营中还有余粮,士气也会受挫,除非重新打通粮道,方可能有所恢复。
郝振威不答,反问道:“冯将军乃昭义军出身,可知东平郡王为何不邀成德王镕、幽州李匡威一起攻河东?”
这两个方镇,骑兵传统优良,兵马众多,尤其是成德镇。
郝振威依稀记得,成德镇继承了安史降兵大部分骑军人才。
李宝臣时期,左厢十四将,步将五人、骑将九人;右厢十一将,步将二人、骑将九人。
李孝忠为易州刺史时,李宝臣便大方地选精骑七千给他,使捍幽州。
这样的骑兵传统,马政也办得十分出色,又有一代代传下来的骑兵技战术,几年前幽州、成德二镇攻李克用的姻亲、易定王处存,王镕引“十万骑”,幽州亦有数万骑。如此铺天盖地的骑兵,为何不让他们参战?
“东平郡王肯定早就遣使而去了,王镕未必愿意出兵,李匡威出兵攻蔚州的可能性极大。这个地方被河东军占了,当真如鲠在喉。”冯霸想了想后,道:“只是,幽州骑兵众多,几乎是李克用的两三倍,可未必能赢啊。”
成德镇的“十万骑”当然过于浮夸,不可能真有十万骑兵。十万匹马还差不多,真实的骑兵数量,撑死五万,剩下的多半是骑马机动、下马作战的步兵。
但这两家加起来七八万骑兵,还有几万骑马步兵、数万徒步步卒,在河北平原上大战,居然被李克用杀得大败。
成德镇,被俘斩两万人,以至于李克用一直念念不忘要攻成德,这是打出信心了。
而在夺下大同镇之前,李克用的骑兵,大概连成德、幽州加起来的零头都不到,甚至大同赫连铎都动不动几万骑,最多一次,从草原上拉来了八万骑,比李克用全军都多,但屡次被打败,河东军的粮道从来就没被人断过。或者说短时间被断,但不影响他的步兵进攻敌人获胜。
这该说李克用的步兵坚韧耐战,护卫粮道得力呢,还是这些骑兵不行呢?
李克用没被数量比他全军还多的骑兵抄截粮道。得到草原,骑兵暴增的李克用,也从来没成功抄截过朱全忠的粮道,反而被朱全忠的步兵暴打,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甚至到了后晋年间,契丹十多万骑兵都被打回去了。
那会的中原马匹保养量,比起晚唐藩镇割据时可谓急剧萎缩,成德镇都没多少马了,中原几乎全是步兵,契丹人为何不靠狼群战术打败这些步兵?后晋末年的步兵,因为经济崩溃,人口减少,军饷、装备、训练都全面不如晚唐藩镇互殴时代呢。
河南、河北大平原,不也是最适合契丹骑兵么?
这个原因,邵大帅在空旷无比的西北时理解不深刻,现在已经洞悉了一部分奥秘。
张全义,本可以不让夏军骑兵在河南府这么行走自如的,但他没准备好。
“不管能不能赢,出兵就有用。王镕被打怕了,但李匡威没有,前年他不是还大败安金俊么?”郝振威不服气道:“都上百年的藩镇了,兵甲齐备,军士旦夕锤炼技艺,谁还比谁差了?”
“我说过,幽州镇多半会出兵,但王镕不会。”冯霸对郝振威很不耐烦,怒道:“但这与我等何干?从太阳浮桥渡河,万一遇夏贼主力,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你不去,我去!”郝振威冷哼一声,爬上了一块巨石,仔细盯着浮桥渡口处。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平陆县,陕虢镇在河北岸的属县。太阳浮桥,北端是平陆,南端就是陕城。
他们还不敢太过靠近浮桥北端。
天杀的夏贼,不但赶走了戍守浮桥及渡口的陕虢水手,连河北岸都派了军士戍守,倒是警醒得很。
不过好像兵很少!
“此天助我也!”郝振威低笑道:“连斥候都没有,这个北岸渡口,也就一些警戒军士,合该我攻取。”
说罢,悄然离开,准备回去整顿兵马了。
……
折嗣伦第一时间接到了有汴军大队往这边开进的报告。
此时他恰好在北岸巡视,渡口只有三百守卒,确实只起警戒作用。
而南岸,亦只有三百兵。要防的地方太多了,他只有五千步卒,却要防备整个陕虢沿河地带,兵力不敷使用。
“衙内,退回南岸吧,咱们一把火把浮桥烧了。”北岸戍将建议道。
“这桥,修建不易,大帅或要留着,有大用。”折嗣伦有些不舍,不过还是说道:“你等先去堆积薪柴,藏好了,勿要让人远远窥得虚实。一有不对,便泼油点火烧桥。”
“还请衙内先退。”戍将说道。
“不退了!”折嗣伦坚定地说道:“我去那里,给我百人。再让南岸的兵过来,助你等戍守。”
折嗣伦指的是渡口西北方的山脉。
戍将目瞪口呆,道:“衙内,万一贼军攻来……”
“大帅遣使传信,银枪都四千余骑已渡河北上,向西一路寻来。在河北,没那么危险的。大不了,我自向西遁去,勿忧。”折嗣伦斩钉截铁地说道:“此番出兵,只得些苦劳,如何甘心?”
这话,其实才是折嗣伦真实的内心想法。
铁骑军使折嗣裕,是折家庶出,现在是什么地位?
他这么一个折氏嫡子,可比得上人家?
“衙内……”戍将也是折氏子弟,还待苦劝。
不过折嗣伦已经下定了决心,立刻点了百人,还带了不少物事和仅有的十余匹马,匆匆往山那边而去。
河南岸的三百守兵接到消息后,立刻渡河北上,与戍将手底下那两百人汇合。
折家子弟兵,凝聚力当然很高。
作战之时,相率递箭,一起拼杀,同进同退。
五百人在北岸,大伙也不准备逃了,衙内都没跑,你跑什么跑?
郝振威兴冲冲地骑在马上,冯霸一脸不情愿,外加犹疑。
身后是三千多步骑,队列拉出去很远,不过还算齐整。
他们已经远远看到渡口了。
郝振威、冯霸二人下令止步,开始整队。
“停!”冯霸突然伸手拦住了正欲出动的大军。
“为何停下?”郝振威怒道。
“郝将军。”冯霸难得真诚地看着郝振威,语气严肃地说道:“你我二人,在汴军中皆外将,无根无基。之前我所说并不是戏言,康延孝投奔汴州,东平郡王便只让他从队正做起。你我若尽失大军,能从队正做起都是好的,君岂不闻李谠、李重胤之事?”
李谠、李重胤二人,一为骑将,一为步将,与葛从周一样,都是尚让旧部。
投降朱全忠时,他俩地位高,兵马也多,故有些骄横。彼时全忠兵少,心中不喜,但表面故作大度,多有赏赐。
但现在如何?
去年攻李克用,邓季筠被擒,诸路兵马皆退,但其他人无事,二李却被朱全忠斩了。
东平郡王,表面大度,内里可不是什么宽厚性子。
“二李被杀,这又如何?”郝振威心中一颤,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你且看那边山上。”冯霸指着渡口西北的那片山脉,有十余面旗帜隐隐藏在其中,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郝振威看了很久,也看出来了,不过还是有些犹豫。
“君再看那边。”冯霸又指了指,道:“兵法云‘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飞鸟不入林,定有伏兵。走兽惊骇奔出山林,定有兵行走山间,欲绕路迂回我军后方。”
“再看渡口。”冯霸越说越有信心,道:“兵法又云‘敌远而挑者,欲人之进也’。”
渡口处,从南岸过来的守军带了几匹马,此时挑选了一些健勇之士,来回奔驰,并向这边射箭,挑衅不休。
“我从军十五年了,此知兵者所解。”冯霸看着郝振威,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
郝振威脸一黑。你从军十五年便“知兵”,我还当过防御使呢。
不过冯霸的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他们输不起。
邵贼打仗,一贯兵多,防护得滴水不漏,这么一个重要渡口,怎可能不设重兵布防?
狗贼,又想赚走我最后一点本钱!
吃了几次亏的郝振威越想越气,心中庆幸不已。
“退兵吧,再找渡口。”他有些不甘地说道。
“早该退兵了。”冯霸松了一口气,道:“葛从周令我等渡河南下,言其父子二人会率军走二崤山,从陕州南边山里出来,可到现在还未见到踪影。凭什么让我等为他火中取栗?”
郝振威点了点头,二人约束部众,悄然退走。
回军的路上,气氛有点压抑,大伙都不愿说话。
而就在此时,一支骑军正在他们东面十余里的地方向西快速行军着。
第二十七章 见招拆招
连绵的台塬丘陵之中,三千余步骑正在行军。
郝振威有些不安。
他吃过一次被骑兵冲击的亏,那次是半渡而击,兵法中着重强调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任何办法。
这次出击攻渡口,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最坑的是,辎重都没带上,就只有几十辆大车,带着一些随军征战必不可少的物资。
远方的山谷内,还有营地,还有大车,还有粮食,只要抵达那里,他们便可得休整。
北风呼啸,就像在鬼哭狼嚎一般。
郝振威听得满心烦躁。
葛从周这厮,装什么装!什么两路并进,利用山地地形,使邵贼骑兵不得进?那山能走么?怎么拉大车?说不得,还是得走相对平坦些的地方。
风又大了一些,天空阴云密布。这才十月,不会就要下雪了吧?
前方是一段险狭山路。
他们这三千多人也是积年老卒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主力先在隘口外列阵。
随即抽队,两队百人一起,密相连接,枪旗两边,弓弩居外,缓步前行。
前队过隘口之后,择有利地形布阵,弓弩伏于高处,长枪列于前,接应后续部队过隘口。
当然也有不想这么麻烦的,那就听天由命了。或许过十次都没事,但第十一次就出事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国朝军制,即便是内线行军,也要这么做。
常年征战的北方藩镇都能遵守,但如果承平日久,怕是就不行了。无他,嫌麻烦!
或许有人说可以远远散出斥候,这个确实有用,但也不能纯靠这个。
他们这三千多人,前后左右四个方向,五里内各有一名斥候,十里外又各加一人,十五里外再加一人,再远就没放了。
有的军队行军时,会放到三十里外,斥候还是两三人一组,各带两三匹马。
斥候当然有用,可若是觉得很保险,古往今来,还会有伏击这回事吗?
此时北方五里之外,一场血腥的搏杀刚刚结束。
一名汴军斥候捂着脖子,呵呵地往外呼着气,嘴里全是血沫。
两名夏军斥候大口喘着粗气。
生死搏杀,只在一瞬间,但却极其耗费精气神。
一人收起汴军斥候所带旗帜,走到高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旗卷着举起。
这是表示无贼的信号,若有贼,则将旗张开。
另外一位斥候看到,会举旗回应。
当然这是白天的做法,晚上会更复杂,三五人一组是必须的,还要设潜伏的暗铺,但还是那句话,做不到百分百保险。
不过晚上会扎营,危险性也不一定就比白天大,前提是你的营寨按照规矩来。
举完旗后,夏军斥候消失在了山坡后。
他脚下的山谷之中,大群骑卒牵着战马,离开了休息阵地,准备出战。
郝振威骑在马上,左右张望。冯霸则在想着事情,心不在焉。
勐然间,前方的山林之上,一斥候高举旗帜,旗面舒展,仿佛隐隐带着血色。
“有贼军!”不用郝振威说话,都虞候已经看到了,立刻大声示警。
军士们一片慌乱。
都虞候带人上前,连踢带打,勒令军士们镇定,开始列阵。
都是老兵了,若一般情况下,根本不会慌,但这次不一样!
马蹄声都已经近在耳朵旁边,必然是在五里之内,甚至更近!
郝振威大吼一声,下令骑兵上马,跟着他往前冲,给步兵布阵争取时间。
冯霸也警醒过来,他召来一将,令他带骑兵跟在郝振威后面,随时支援。步兵旁边还留了一些骑卒,不过两百来骑,用做关键时刻的反冲杀。
仅有的几十辆大车被拉了过来,横在道路之上,充作障碍。
车还是太少了,若多的话,放置于步军两旁,令盾手、矛手、步弓手上车,利用射程优势驱逐贼骑,大军缓缓前行,说不定还有机会回到营地。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此番去攻浮桥渡口,根本就没带多少辎重车辆!
不远处的山坂之下,大群夏军骑兵斜刺里冲了出来。
一些手持骑枪的冲在前面,但更多的人则往两翼迂回。
郝振威边将出身,骑术自然不弱,一杆马槊被他使得出神入化,迎面厮杀时便挑起一人,随后一扫,再打落一骑。
两侧山坂之上箭如雨下,甲胃之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可笑的骑弓威力!
不过还没等他笑完,突然马失前蹄,瞬间滚落马下。
一骑向他冲来,矛尖闪烁着寒光。电光火石之间,他勐地一躲,避开了这记杀招,不过兜盔被人打落了。
他定了定惊魂,正待寻找一匹空马之时,又是数骑冲来,其中一人连发两箭,一箭落空,一箭鬼使神差般地正中他没有兜盔保护的额头。
鲜血浸透了红色的抹额,继而湖住了双眼,郝振威仰面倒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厮杀仍在继续。
银枪都四千余骑倾巢而出,复杂的地形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战力加成,令他们得以充分发挥骑射优势,用箭失伤敌。
数百来自昭义镇的骑兵也阻截不住从两侧绕过的游骑,两条长龙绕过山坂时速度有些降低,但仍然一往无前冲了过去。
“嗖嗖!”步弓在骑卒射程外齐射,冲在最前面的银枪都骑卒纷纷落马。
剩下的骑卒绕过凌乱的车辆,马速再度下降。
冯霸的步卒们三人一组,互相配合,将骑卒打落下马后用刀斩杀。
这是昭义步卒的绝活,中唐年间号称昭义步卒冠绝天下,步兵大阵被冲开后,经常三人一小组、三小组结成一大组,将骑兵打落下马,一一斩杀。
这其实是一件比较奇葩的事情。步兵大阵被骑兵冲开,一般来说死定了,但昭义精兵还能继续厮杀,直到实在撑不住,最终崩溃,但敌方骑军将领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交换比亏啊!
到了后晋末年,就是这些武德充沛的民团乡勇、禁军步兵打得契丹骑兵毫无脾气,阵型被打散后,还在继续厮杀,以步兵交换骑兵,让你亏出血。
但他们今天的表现有点水,可能是投奔朱全忠后士气低落,也可能是太仓促了,只有一部分人还在舍命搏杀,后面的人明显有点犹豫,关键时刻差一口气。
封建时代军队的通病,水平起伏太大!
高光时将破阵而入的骑兵勾下马来,像杀野狗一样斩杀,水的时候被人追亡逐北,乱得不成样子。
后阵还在射箭,但明显稀稀落落了。
留在最后的两百多骑兵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反冲杀一波,最后挣扎一下。
就在这时,西边的山坡之上,突然擂响了战鼓声,还隐隐有喊杀声响起。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骑兵一声唿哨,趁着还有段距离,直接拍马狂逃。
冯霸也翻身上马,准备逃窜。
但数十骑迎面而来,左右两翼又有人包抄,追逐一段之后,亲兵死伤殆尽,冯霸战马被箭失击毙,跌落地上,高呼“愿降”。
乱军之中,谁听得见他的话!
数骑抢攻而上,冯霸大怒,用手中铁锏砸落一骑,不过脑袋很快高高飞起,重重甩落下来。
汴军两将,皆亡矣。
两将阵亡之后,一些汴军溃兵往山上逃窜。
逃不走的步卒则绝望地留在原地,用步弓射落靠得太近的银枪都骑卒,还有一些人跪地弃械,口呼“愿降”。
到了最后,抵抗的人越来越少,投降的人越来越多,器械扔了一地,看着颇为壮观。
杨弘望策马上前,看着凌乱无比的战场,有些感叹。
河陇羌胡的战斗意志,比他们差远了!
那些羌胡野蛮是野蛮,但形势不对的时候绝对不会负隅顽抗,要么逃走,要么投降,干脆利落地很。
他又看了看北面的群山,有银枪都骑卒下马,追击着正往山林里逃的汴军溃兵。
李克用打昭义镇打了几年?好像不短。
去年李克用下令昭义镇选五百精兵送往晋阳,估计也是看中了这些步卒的本事。不知道今日战场之中,又有几个是那五百之一。
大帅对昭义步兵是有感情的,最初的铁林都之中,就有陈诚拉过来的不少昭义兵。
若能得到昭义五州,从百姓中拣选精壮,练个几年,又是一支步卒铁军。
其实他们民间的基础很好,募来的新兵,很多人都掌握最基本的技艺,训练成本会大大降低。
可惜了,在李克用手里,他还不好好治理!
“军使,大概俘两千人上下,昭义兵、汴宋兵都有,同州兵极少。”王崇过来禀报道。
事实上准确的人数还没统计出来,他只大概扫了一眼。
“杀贼千余人,还跑了一些,要不要追?”
“让折嗣伦的人去追吧,他不是来了么?”杨弘望扫了一眼西面,刚才击鼓扰乱敌兵军心的就是跟过来的折家子弟。
“集结一千骑,让俘虏带路,前往其营地,取辎重而还。”杨弘望下令道:“今天这一仗,也有运气成分,赶上汴军轻装行军而返。罢了,都打赢了,没什么好说的。回太阳浮桥,渡河南下。稍事休整,蹭一蹭折家的辅兵。对了,冯霸的首级处理好,装盒里。”
第二十八章 两个战场
邵树德的面前摊着两份文件,其一是捷报,言在河北大破汴军郝振威、冯霸所部,俘斩近三千。
第二份是一封信,从截杀的汴军信使身上所得,言朱全忠令葛从周走二崤山、熊耳山,退往汝州,与忠武军汇合。
两份合并起来看,就清晰多了。
郝振威、冯霸算是倒霉,接到了葛从周的命令,走河北岸,寻机渡河南下,但朱全忠又下令葛从周离开二崤山,主动解除夏军的侧翼威胁,后续葛从周应该给郝、冯二人传令了,但受限于交通不畅,没有成功,导致二人全军覆没。
这便是骑兵多的优势了。
此战,邵树德也感受到了一点惊喜,那就是折嗣伦有勇有谋。在渡口用疑兵吓退郝、冯二人,功劳不小。而这其实也是郝、冯二人败亡的直接原因。
若他们带足辎重车辆,稳步行军,粮草也充足的话,可没这么容易吃下,甚至可能吃不下,或者即便吃下了,最后一算账,太亏了。
今后的战场局面会越来越大,各个战场都需要本领合格的将领坐镇指挥,单靠一个人是顾不过来的。
手下将领本事高不高,直接决定了胜负,因为比的是整体实力。
陈诚走进营房时,看到邵树德正在研究古来军事征战桉例。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还是在研究刘裕,这是把自己代入朱全忠了啊。
“陈副使来得正好,我看刘裕灭南燕之战看得入神了。”邵树德放下书本,笑道:“刘裕真乃神人。大军以步卒为主,长驱直入,灭慕容鲜卑之南燕。鲜卑铁骑断粮断不成,袭扰疲敌之计也不成,竟然眼睁睁看着长驱直入到都城之下。”
慕容鲜卑所采用的计策,虽说不太妥当,比如放弃据守险关,恃勇轻敌,认为自己骑军众多,不如放纵刘裕的步兵入关,到平坦的地形上将其一举歼灭。
理论上来说,也没错。
步兵在空旷的大平原上,面对铺天盖地的骑兵,不应该寸步难行吗?
我把骑兵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轮番上前骚扰,一部分休息,一部分机动应援,步兵能坚持几天?
但骚扰奇袭最后看来没有任何效果,靠近时被车阵所挡,被射程、威力都超过骑弓的步弓射杀。
人家步兵集团甚至边打边行军,走累了就坐地上休息,长驱直入抵达南燕都城广固。
甚至刘裕还分出一支部队,去攻其他城池。拥有战场遮断优势的鲜卑骑兵,竟然阻止不了人家的偏师奇袭,让人破城。
骑兵,理论上有战场主动权,可以选择打或者不打,但有时候会失去主动权,不得不打。比如被人家步兵攻都城或其他重要城池,不得不正面进攻,招致惨败。
刘裕灭南燕之战,鲜卑骑兵一开始是有主动权,但后来没有了,最终被灭国。
如今夏、汴双方的整体实力,其实有些类似的。
邵树德把自己代入刘裕,也是想找如何破解这种战术,毕竟朱温、李克用二人都是能在河北三镇骑兵海中来去自如的人物。
还有就是,马隆、刘裕的步兵能长驱直入几百里、千余里,被骑兵团团包围,最后安然无恙,大破敌军。
李克用、朱温也能用步兵压服河北,大占上风。
甚至就连耶律德光入中原后,控制了汴梁禁军,河南的藩镇兵、民团武装群起而攻,都能让十多万契丹骑兵疲于奔命?最后让刘知远觅得机会,称帝建国。
但宋军怎么就被这一招玩死了?
“大帅,做到这个,首要一点便是步卒精锐耐战,老于战阵。深入敌境,不胆怯,不慌张,敢打敢拼。”陈诚说道。
“与我想的一样。”邵树德笑道:“我称雄西北,所过诸州,羌胡之众,皆以骑卒为主。用骑卒破骑卒,得州十余,蕃汉民众百余万。”
“然大帅破拓跋思恭、攻灵州、击李昌符,皆以步卒取胜。”
“故对付朱全忠,还是得骑步结合,步卒为本,骑兵为辅?”邵树德问道。
陈诚不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刘裕的事:“刘裕入大岘关之前,所过之处,几十里筑一城,留兵戍守,屯粮屯械。几十里的距离,步兵行军,最多两天,或者三天。两三天的时间,有大车于两侧伴行,骑兵还拿他们没办法。”
但宋军暴露在原野上两三天都坚持不了……
“为何筑城呢?因为车阵,受限很多,首先便是受地形影响。”陈诚继续说道。
“崎区险道,此不利于行车。”
“雨雪交加,此不利于行车。”
“沼泽粘地,此不利于行车。”
“河流田亩,此不利于行车。”
“道溃地陷,此不利于行车。”
……
“吾有车战之弊十法,今献于大帅。”说罢,陈诚从袖中抽出一纸,上面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递到了邵树德手上,又补充道:“事无绝对,此十不利,皆可避之,或破解。以车破骑,首要一点便是步卒敢战善战。没有这一点,车造得再好亦无用。”
这是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有昭义军步兵大阵被骑兵冲开,还不溃散,敢把骑兵勾下马来斩杀的劲头,什么样的骑兵能破步兵?
邵树德接过后草草看了看,有些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车战十弊,其中不少与骑兵是重合的,比如河流、树林、沼泽之类,骑兵也不能去。在崎区山道上,车固然不如骑兵容易行走,但说难听的,他们都不如步兵容易行走。
如果朱温的步兵不善战就好了!
邵树德估摸着,从晚唐到北宋,步兵是一代不如一代,逐渐拉胯,原因多半是经济崩溃,投入到军事上的资源越来越少。
汴梁禁军,朱温最先开始建。
后梁灭亡后,李存勖带了数万河东兵过来,再加上收编的十万朱梁禁军,构成了后唐汴梁禁军的主体。
这个禁军体系,像传家宝一样传到后晋、后汉、后周、北宋手上。风气越来越坏,北方人口越来越少,经济逐年下降,导致装备、训练越来越差,马政更是败坏到无以复加。
赵大那会,这支禁军历经多次兵变,像墙头草一样,油滑无比,已经成了流氓军队。
还有人肯死战?
“大帅今有数万骑卒,不逊成德王镕,远超幽州李匡威、魏博罗弘信,截杀汴军游骑,压缩其斥候活动范围,拦截信使,已有大优势。朱全忠给葛从周所下命令,多半有几路信使,然其中一路为我所截,便可窥其内情。”陈诚胸有成竹地说道:“若两军主力对垒,我军大败,可令骑卒拼死拦截,大帅从容收拾败军,重整部伍。若汴军大败,大帅可纵骑卒追杀,朱全忠如何收拾败兵?如此优势,何谓之小?”
“铁骑、银枪二军,可深入敌后,遇敌甲骑便逃,弗遇便烧杀抢掠——”陈诚话还没说完,就被邵树德阻止了。
“若这么干了,那可就真是胡虏了。李克用都不烧杀抢掠,我如何能做?”邵树德说道。
被人贴上胡虏的标签,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尤其是朔方军如今这个模样。
耶律德光倾国而来,入主汴梁称帝。
本来也没什么,晚唐五代对胡人并不太过歧视,毕竟北朝一路走过来的。
但契丹兵烧杀抢掠,玩得太过分了。最先对他们动手的其实是中原百姓,义军民团蜂起,打得十多万契丹骑兵疲于奔命,焦头烂额。
职业武人加入之后,耶律德光便只有骑骆驼跑路一途了。
真以为中原百姓是绵羊啊?真以为人家武德不充沛吗?藩镇割据百余年下来,河南、河北、河东三地的成年男丁,哪个不会几手庄稼把式?哪个不狠?
你给人家留有余地,不把事做绝,人家自然也犯不着拼命。
可若做绝了,那可真是遍地皆敌,寸步难行,还想占领中原?
李克用军纪这么差,他部下之中,除李罕之这个吃人魔王之外,还有谁这么做?
可不能把别人想成傻子。
晚唐,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特殊的,草根出身的人大把占据高位。民风彪悍,好勇斗狠,军士跋扈,敢打敢拼。
邵树德可不想变成胡虏,那意味着永远失去了入主中原的机会,就像耶律德光一样。
因为中原百姓不是绵羊。军人在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太高了一些,衙军、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土团乡夫多如牛毛,这意味着组织度。
尤其是土团乡夫,就是农忙时干活,农闲时训练的老百姓。中唐年间,朝廷讨伐昭义刘稹,还给土团乡夫的首级开赏格,一首级值绢一匹。
首级值一匹绢的老百姓,真的一点不能打吗?
把藩镇割据百余年的晚唐社会风气,类比其他中央集权的朝代,是最大的错误。
“而今强迁河南府百姓,我的名声怕是已经受损,以后还得多加弥补。再烧杀抢掠,万事休矣,怕不是义军遍地,再无进取之机。”邵树德继续说道。
全河南几百万人一起反对你,我还不会骑骆驼,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
“说到百姓,如今已有六万余人,若华州、渭北安置不下,便送一部分去胜州。当地羌胡之众甚多,风气有些怪。”邵树德又吩咐道:“不要急着催他们赶路,那样会多造死伤。沿途准备好休息场所,多备马车,有病的隔离开,尽最大可能减少损失。”
“遵命。”陈诚应道。
“此番最大的赚头,就是这些百姓了。”邵树德说道:“待步卒主力赶来,再干一票大的。”
当然,这需要朱全忠“配合”。
若其击退李克用,十几万大军排山倒海压过来,河南二十里一寨,粮道都断不了,疲敌之计多半也效果有限。
铁林、天柱、天雄、武威四军两万五千步卒,外加一万多骑兵,保不齐就要与其打上一仗。
若其驱大军绕路迂回攻陕州,断朔方军归路,还挺麻烦的。
不过还好,朔方军掌握着信息优势,打不过撤走就是了。
对付朱全忠,我时不时东出骚扰,退可保硖石险隘。战术上的疲敌之计实现不了,战略上的疲敌之计却可以奏效。
第二十九章 此知兵者所解
黄河流域主干山脉,在河渭之南曰秦岭、崤山,逾河而北曰中条、太行。
太行山脉西南自黄河北岸,向东北蜿蜒,东连燕山山脉,直达海滨。
太行山之中,有乌岭道。西自晋、绛,东入泽、潞,而潞州亦有道路南下河阳。
此道名曰白陉,在白鹿山西,北起泽州陵川县,南入怀州修武县。
修武县已为汴军攻克。
十五日,朱珍令王重师率三千人为先锋北上,张慎思自督万人继之,欲断晋军归路。
王重师是颍州人,早年家里也有个几百亩地,生活环境不错,故打小练得骑术,擅使马槊。但他的步战剑术似乎比马上功夫更了得,朱全忠将其募入军中后,屡次提拔,固然有王重师本身能力的因素在内,但似乎也有对冲宣武、义成将门世家的想法。
王重师是长剑军军使,该军员额三千人,分左右两厢。
既有长剑之名,自然是擅使长柄重剑了,类似陌刀。人携弩机一部,与长剑一样,都是该部军士的武器,临阵发失,继而拼杀,屡立战功。
王重师其实想回骑军来着,但似乎有点难。
他不像杨彦洪、李思安、贺德伦那样是科班骑将世家出身,父子相替,也没有葛从周、霍存、谢彦章等人的骑射功夫,他们在巢军中就是骑将。
宣武、义成、忠武、蔡州四镇的老骑兵不可能交给他,庞师古组建的新骑兵也没他的份,更何况那支骑兵已经并入右德胜军了。
只能继续挥舞长剑了!
大军在旷野上迤逦前行。
随军还押运着一批物资,主要是粮食、药材和箭失。
因为夏军轻骑曾经逼近郑州一带,大帅下令将水师全部抽调回来,转运粮草。
反正晋军已经转入守势,很难再往前推进了,靠水师捍御大河似已无任何必要,正好抓紧封冻前最后一段时间转运粮草,囤积到前线。
贺德伦带着右德胜军赶了上来。
他今年刚满三十二岁,眉清目秀,一点不像是出身河西部落的胡人。
左手紧握马缰绳,右手提着一根马鞭,顾盼自雄,潇洒惬意。
王重师可能比贺德伦还要更小一些,但长得颇为老成,脸上已有不少皱纹,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杀猪屠狗之辈。
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是有信使远道而来。
王重师嘴里都囔了几句,很不耐烦。
别又有什么南辕北辙的命令传来啊,老子正想北上断沙陀子的归路,为这场战争一举奠定胜局。
贺德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右手无意识地摆弄着马鞭,暗自沉思。
信使很快来到二人身旁。
“见过李书记。”王重师还愣在那里,诧异为何是李振亲自而来,贺德伦已经抢先一步行礼了。
“贺将军、王将军。”李振亦对二人行礼。
骑了这么久的马而来,李振的衣着依旧很整洁,精神头也非常好。
“大帅有令,长剑军、德胜右军加快行军速度,当白陉大道设寨,务必要赶到晋军前面。”
“早该如此下令了。”王重师大笑道:“堵了白陉,断掉晋贼归路。若其来攻,长剑军便让他们知道厉害。”
贺德伦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却不敢很明显地表露出来。
心思细腻的他明白,这场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但归师勿遏,这个军事原则都不讲了吗?也就王重师还在那瞎起劲。
“为何如此急促?晋兵久战疲惫,但我军也好不到哪去。”他忍不住问道。
王重师也一愣,道:“是啊,晋贼似已调兵整备后路,据前两日得到的消息,李存孝领精骑两千亲自回返了。这个人——不好打,有股子蛮劲。”
“还是先执行大帅的命令吧。”李振面无表情地强调了一遍。
王重师很不爽,但终究慑于大帅的威望,没说什么,贺德伦则似笑非笑。
许是不想和武夫们将关系搞得太差,李振又多说了两句:“根据陕虢传来的消息,两京大驿道之上,车马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夏贼的援军正往这边大举开进。现在也弄清楚了,邵树德身边的兵应该很少,不然也不会一直掳掠人口,而不直插汴州了。”
“夏贼怎生如此猖狂?便让我带长剑军去,杀他个人仰马翻。”王重师一听跃跃欲试,想着一战尽破夏贼骑兵,让天下为之侧目。
贺德伦神情恬澹平和,右手的马鞭转得令人眼花缭乱。
“听闻谢彦章在夏贼手底下吃了大亏。”他说道:“去年纵横泽潞,突破李存孝围追堵截的精骑可还在?”
语气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啊。
李振看了他一眼,道:“谢都将之事,某也不太清楚。放心,东平郡王已安排粮草、大军,往洛阳一线增援了。待击破李克用,孟、怀、郑、汝四路发兵,水师会将粮草、器械运到前方。”
“其实何需四路,两路便够了。”贺德伦脸上的表情非常让人讨厌,因为总带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一路出洛阳,是为主力,一路由水师转运,直插陕州,争取把夏贼全留在河南府。”
李振闻言脸色有点黑,因为这是他提的建议。
不过贺德伦说的也有道理,这都十月了,再等下去,大河上冻,就要费一番手脚了。
“有把握守住陕州吗?”他问道。
“没把握。”贺德伦一声轻笑,道:“或许长剑军有把握。”
“只要各路配合好,我便是把左右长剑军拼光又如何?”王重师很有信心地说道。
李振凝眉沉思。
……
李克用已经离开了怀州。
代北风声急促,蔚州似要爆发大战。
前线攻了这么久,就是冲不破汴军的连营。
他已经看穿朱珍的把戏。
这个人打仗确实有一套,不愧为大将,但用兵风格比较“懦弱”,对每一处战场都仔细推敲,一直在想如果赢不了会怎样。
他的招数,就是耗尽晋军的锐气,然后再逐步反攻,一招连一招,发起排山倒海的进攻。
水平是有的,如果再给他配个风格锐意进取的副手,那这场战争就不会打成这个样子了。
李克用不打算陪他玩了,反正这两天心情好。
义弟遣人将冯霸的首级送了过来。
冯霸这厮,虽然不是三郎克恭之死的直接原因,但也脱不了干系。今得其首级,不亦快哉!
不过义弟也挺有本事的。
洛阳张全义是个不怎么能打的人,守城尚可,野战多半要惨败。但实际负责整个河南府战场的葛从周却不好对付。
去年泽潞大战,葛从周率精骑千余绕壶关突入潞州,让人神不知鬼不觉。随后接管城防,面对河东大军的围困,毫无惧意,沉着应战。
这人的风格,应该是勇勐精进、锐不可当的类型,擅长突袭,今早在这个县,午时可能去了另一个县了,几位义子围追堵截,都没能留下葛从周和冯霸。
但居然被义弟死死限制在二崤山,都不敢主动出击了,这可真是稀奇,不会憋出病来了吧?
“大帅。”盖寓掀开帐帘,走了进来,道:“该着手安排撤退次序了。”
敌前撤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对李克用来说,似乎已是家常便饭。
原因是太莽了。
经常动不动杀到人家家门口去,然后又后院起火,或发生什么其他狗屁倒灶的事,然后再收拢大军,火急火燎地班师。
经验太丰富了。
“今得冯霸首级,若一走了之,恐令天下英雄耻笑我不仗义。”李克用只稍稍犹豫了一会,便道:“义弟手头兵少,犹敢在河南府攻城略地……”
盖寓:“……”
他攻城略地个鬼。步兵主力多半还没赶到,如何攻城略地?靠骑兵攻城吗?
“朱全忠在做什么?”李克用的心情非常纠结,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盖寓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公,不就是在打你么?
“全忠坐镇郑州。其他方向,暂无动静。”盖寓答道。
“这场战事结束后,全忠多半又要攻朱瑄、朱瑾、时溥了,可要从魏博借道,援应一下?”李克用问道:“朱瑄帮我斩了安知建,这个人情得还。”
朱瑄、朱瑾、时溥三个人,如今看来是被彻底打残了,精兵尽失。
朱瑄最惨,不但衙军损失殆尽,就连州兵、县镇兵都送了几波,现在是死狗一只,还刚丢了曹州,只有郓、濮二州了。
泰宁军朱瑾倒还有些实力。此人骑将出身,勇冠三军,尤擅领精骑冲阵,治下领有兖、密、海、沂四州,但现在看来也不成了。
今年带了三万步骑,结果被不足万人的汴军大破,朱瑾“单骑走免”。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吃这种惨败了。在光启三年的时候,刘桥之战,天平、泰宁二镇损兵数万,朱瑄、朱瑾兄弟二人“仅以身免”。
这两场惨败,让天平、泰宁二镇老兵尽失,还被擒杀了总计一百二十余名将校。两镇还没垮台都算是民间尚武,有充足的后备人才了——兖、郓二镇,中唐以来以出精兵闻名,如今看来,似乎还不如汴兵精锐。
武宁时溥也很惨,宿州一丢,濠、泗二州摇摆不定,随时可能投降朱全忠,那就只剩徐州一地了,早晚败亡。
这四年的大战,真的把这三家的精锐一扫而空。当年朱全忠攻朱家兄弟的理由是“招诱汴军将士”,如今看来,汴军确实勇勐无匹。四年来,在东线持续进攻,最少同时进攻两家,有时与三镇一起开战,都能屡屡大胜。
对了,去年从泽潞退兵后,还顺道去了趟魏博,五战五胜,大掠而回。
这强横的实力,还有这股睥睨诸镇的豪情,让李克用看了眼皮子直跳。
河北三镇,安史叛军的老底子,步兵能打,骑兵传统也强,怎么被朱全忠欺负成这个样子?蔡贼就这么能打?
“大帅,援应天平镇的事情可以日后再说,而今却是该预做退兵准备了。”盖寓提醒道。
他怕自家主公再做好人,把宝贵的精兵送给朱瑄、朱瑾,帮助他们抵抗朱全忠。
“明日我亲自督战,对朱珍发起反攻。”沉思良久之后,李克用神情坚定了起来,说道。
盖寓一喜。
撤退之前,本就应该以一波凶勐的攻势打退贴得最紧的敌人,令其胆寒,然后才能徐徐后退。
“义弟尚在集兵,这仗或许还能打一打。朱瑄那边,再派点兵过去,向魏博借道。”李克用说道。
盖寓:“……”
该打成德了啊!
攻朱全忠,朔方亏本,河东亏本,朱全忠也亏本,三家一起亏,亏来亏去有意思吗?
第三十章 末路
最近一段时间,洛阳有些风声鹤唳,大群夏军骑兵频繁出现在新安、洛阳之间。
朔方军的兵力配置,大概是华州一千五百步卒、潼关八千步卒、虢州五千步卒(新到的武威军)、陕州五千步卒,此外还有两千五百骑卒沿河巡视。
其实最近这两千五百骑兵基本固定在浢津不动了。
他们都是单人匹马的肉搏骑兵,实在不是银枪、铁骑那种游骑,活动能力太弱了。
就和铁林军军属骑兵一样,为何要配属给步兵,一起行动呢?因为离了大队人马,单靠自己,行军速度比步兵还慢。
骑马走一阵,就要休息很久,要喂食。从华州到洛阳这段路,如果中途没有补给点,全靠自己携带,那肯定步兵先到。
当然现在中途设有补给点,骑兵的速度可以大大增加,但时间长了,战马仍然会掉膘,乃至倒毙。
徐浩带着数千骑,从华州出发,急行军。
第一天就过了潼关,抵达阌乡驿,行军速度傲视步兵。
第二天距离下降了一些,只抵达了桃林塞。
第三天本来计划抵达陕州,事实上半途就跑不动了。
第四天,马不肯跑了,只能牵着马慢慢走路。
后世19世纪普鲁士军队甚至规定,步兵行军十天,就要停下来等一等骑兵。
当然,如果有备用马换,速度可以大大提高,但他们没有,不是装备不起,马的饭量太大,吃喝太厉害了,养不起。
铁林军三千骑,马肯定不止三千匹,但也不会给一人配双马,这成本在草原上可以承受,到内地承受不起。
你不爱惜马匹,跑死马,当然也可以速度更快,但真没那个必要。
大群骑兵出现在非草原地带,必然会有一个超大的后勤补给基地。
尤其是在他们无法攻城攻寨获取里面粮食的情况下,活动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总是在这个基地附近转悠。
农耕地区,草场首先就少,上面长的草也多半不适合喂马。
坚壁清野,对骑兵是有效的。人可以饿肚子,马不行。
若是野外没法放牧,这马就走不了,必须喂粮食,那就离不开补给基地。
之前银枪都奔袭洛阳东北,一人双马,驮载了部分粮豆,就是为了预防野无所掠,又找不到适合马吃的牧草救急这种情况——当然光喂牧草也不行,只能救急。
朔方军的骑兵频繁出现在新安、洛阳之间,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们的大营往前推进了,让骑兵能够够得着这片区域。
如果张全义胆子够大,带上洛阳城里的这五千多衙军、州兵,以及数千屯田兵,全军出击,攻这个补给基地,一旦成功,就能把朔方军的骑兵威力废掉大半,因为邵树德手头几乎没几个能打的步兵。
但他终究不敢,葛从周一开始也弄不清虚实,现在再想打,也晚了,因为铁林、天柱、天雄三军已经过了陕州,横山党项万余人也即将抵达陕州,离石壕寨大营只有两天的路程。
这就是邵大帅骑兵多的优势了,你都不知道对面的虚实,根本闹不清他有多少兵力。以为很多,其实不然。
当然葛从周在二崤山设寨也是有作用的,至少让邵树德的大营不敢往前移动,因为没有兵力留守后路,看住崤山上的汴军营寨。
现在他已弃寨而走,华州兵两千人据守了这片区域。
这些兵,短时间内难堪大用,邵树德也不打算带他们东行了,继续押运人员、物资即可。
十月二十六日,走得最快的铁林军抵达石壕寨,第二天,又进抵乾壕寨。
两日后,大军全部抵达,邵树德在乾壕寨外的神雀台下大阅诸军。
铁林军九千步卒、天雄军五千步卒、天柱军六千步卒、顺义军三千步卒,总计两万余人。
横山山民万余众,留守硖石县那片复杂的地形,并且修缮旧有堡寨体系,以防万一。
十万步军,能到前线的竟然就只有这么多。
长途远征,何其艰难也。行百里而蹶上将军,诚斯言哉!
“诸军人赏钱一缗、绢两匹。”
欢声如雷,士气大振。
财货,当然已经运走了,可能已到潼关,此时只能给军票记账。但军士们早习惯了,因为邵大帅从来没赖过账。
“全军休整两日,两日后,顺义军当先开道,诸军依次而行,经渑池,往新安、洛阳方向进发。”
西边的人口已经被掳走七万多人,很难再找到了,现在只能去往东边想办法。
铁骑军当天就出发了。
一人双马,一匹骑乘,一匹驮载各种物资。
去掉各种零碎,大概驮载了百斤粮豆、奶酪、肉脯,差不多够人和马十天的消耗。
也就是说,他们理论上可以前出大军五到十天的路程,但一般是五天,因为距离长了,马跑不动。
战马就一匹,驮马不堪大用,速度也慢,也没法拿来代步,一般情况下驮马都是放在营中的。
所谓的一人双马,并不是一人两匹战马。
最奢侈的豹骑都一人三马,那也只有一匹战马,另有驮马一匹,驮载甲具、器械和其他坛坛罐罐,一匹骑乘用马,平时代步,因为舍不得骑战马。
豹骑都的活动能力同样非常有限,不是马力够不够的问题,主要受限于粮食。
除非像蒙古人一样,一人五到十匹马,那倒是可以有不止一匹战马。
与敌人厮杀,两匹、三匹战马都带在身边,那感觉就不一样。
从乾壕寨大营出发,他们的最远活动距离就在洛阳周边,再远就走不动了,除非能就地补充粮食。
想奔袭郑州,首先得保证沿途有兵站供给,或者能够从郑州百姓那里劫掠到粮食。
前次银枪都奔袭到偃师一线,若不是抢了部分汴军夫子,回程的粮食在哪,也是个问题。
这次银枪都从河北奔袭郝振威、冯霸,为何不沿路返回呢?粮食不够啊,必须要过河蹭一蹭折嗣伦。
战马如果是核动力的,且不会损坏,邵树德敢从潼关一路奔袭到朱全忠面前——前提是不被他的步兵阻挡。
更何况也没这个必要。国朝的河南,水系发达,航运传统深厚,都是百余年来花了大力气开挖的运河。陆地运粮,只是朱全忠的补充,有没有影响不大。
梁、晋争霸时,李存勖也是趁冬天大河上冻,汴军水师无法出战之时过河。
有些人打仗,从来不计算距离,不考虑后勤的,也不会想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草原和中原,完全是两个地理环境。本方统治区和敌方境内,又是两个概念。
坚壁清野,是限制骑兵活动范围的最好方式,比种树、挖壕沟之类的还有效。
铁骑军出发后,等于远远地为大军张开了一层防护垫。即便东行时得到消息,朱全忠主力过来,有几天时间缓冲,也完全来得及调头。
这就是朔方军的优势,有主动权。
若没这么多骑兵,东行时就要担心迎头撞上敌军主力,来不及撤退了。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亲领步骑三万余人东行,朝渑池县方向开进。
走之前,他还特地检查了一下附近的原野。
各种空地上,已经种下了大宛苜蓿、遏罗禄草等杂七杂八的牧草,不知道能不能长起来。
把牧草种子带到中原来种下,这事听起来啼笑皆非,但没办法。马儿断粮的时候,这玩意可以救急。平时不出战的时候,也可以大幅度降低精饲料的喂养比例,减少开支。
希望它们不会被人毁掉,生长时也能竞争过其他无价值的野草,越长越茁壮吧。
十一月初三,大军抵达渑池县,县令金索出城相迎。
“这便是忠顺军么?”邵树德马鞭遥指在旷野中列阵的两千步卒,问道。
“回大帅,这便是忠顺军。”
忠顺军,其实就是原渑池县镇兵、乡勇,总共两千。
邵树德没给他们配备多好的装备,因为不信任这支部队。
他敢肯定,只要自己流露出将他们迁移走,打包回灵夏的念头,这些人立马就会反,除非用屠刀将他们压服,然后将其家人全部迁走。
如此过个十年八年,大概心里就会顺过气来,可为自己所用。
到了第二代,就完全是自己人了。
“东四十里便是硖石堡,忠顺军的将士们可愿为我夺下堡寨?”邵树德站在金索身旁,他的话当然不可能让忠顺军两千官兵听到,但这话本来也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硖石堡年久失修,估计也没多少兵守御,正好让忠顺军练练手。
打河南府的自家人,总要有第一回的。只要动了手,邵树德对他们的信任度又可以上升几分。
第三十一章 赚头
硖石堡外,忠顺军打得有点笨手笨脚。
幸好这座堡垒年久失修,残破不堪。虽不至于如蔚州城居然被契丹人压塌了那么不堪,但也四处破绽,忠顺军垮了两波后,第三波终于攻了上去。
邵树德根本没关心这场战斗的结果,他在大帐内召集了铁林、天柱、天雄、顺义四军的将官,一起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华州王卞也来了,虽然他的部队基本不会参战。
“首先明确目标是什么。”邵树德问道:“能占领河南府或洛阳吗?”
诸将愕然。
“灵州乃我钱粮重镇,离洛阳一千多里。汴宋是宣武军重镇,离洛阳四百里,还有大河水运便利。”邵树德说道:“渭北、华州两镇能养六万军队,可支持三万人的远征,即便去京兆府东部摊派一番,亦只可支持五六万人远征。如果马匹多,数量还要下降。凭此数万兵马,可灭得了朱全忠?”
答桉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我军的目标便不是灭朱全忠,而是尽可能削弱朱全忠。”邵树德说道:“自秦宗权败亡后,河南府、淮西诸州便成了朱全忠的大后方。以河南府为例,张全义招揽流民,垦荒种地,不用担心有兵乱,一心一意发展生产,给朱全忠提供钱粮。虽说如今户口还不丰,远远比不上朱全忠实控的宣武、宣义两镇,但如果能将其破坏,变成前线,朱全忠之钱粮便少了一份来源,此为疲敌之计。”
“大帅,疲敌之计或不止于此。”陈诚在一旁说道,看起来就像个托。
“哦?陈副使不妨直言。”
“大帅,朱瑄、朱瑾、时溥三人,被全忠打得灰头土脸,及及可危。眼看着就是三枚熟透的果子,全忠再花费一点力气,便可安稳吃进肚里,如今咱们便要让他吃不了这几枚果子。至少,不能全吃下。”陈诚的胡须留得愈发长了,穿着一件青色袍服,看着就像一位有道方士。
“陈副使所言极是。此三镇早已被全忠打怕,上下欲降者不少。今我军东出,牵制全忠兵力之后,此三镇应不至于速亡。”王卞不参战,但说话倒挺积极。
“王使君可知全忠需多少兵马攻下三镇?今孙儒已去江南,颓势愈显,上下离心,多有投奔杨行密或钱镠的。淮南之地,全忠已无任何威胁,防备孙儒之大军须臾间便可北调。今岁朱瑾三万步骑又被全忠一万人马杀得大败,可见二朱实力堪忧。这两年,全忠打二朱,带兵从来只有三四万人,便杀得他们丢盔弃甲,你以为平灭此三镇需要多少兵?”野利遇略在一旁嗤笑道。
“魏博罗弘信去岁将步卒七万、骑卒一万二千,被全忠五万余人杀得大溃,五战五败,不得不厚币求和,此一路,亦不需要多少兵马防备。全忠,自可领大军屯于郑、孟、洛等地,待我三万余人来攻。丁会、庞师古等将率数万兵马东攻三镇,除非魏博借道,让河东兵马过境,否则撑不了几年的,最多两年。”
王卞对野利遇略的讽刺有些恼火。
朔方军这几个大将怎么都这么桀骜?今日没看到铁骑军折嗣裕,上次已经告过一次状了,看见华州军被贼军反攻,居然不援救,反而游骑四出,召集附近的散骑集合,专打汴军骑兵。
不过折嗣裕是大帅妻族,这惩罚也是象征性的,让人叹气。
今天这个野利遇略,看样子也不是啥好鸟。
“行了。二朱、时溥没本事,不能把战火烧到宣武镇,破坏全忠之钱粮重镇,咱们就先替全忠扫一下河南府,有多少人全都搬走。看全忠沉不沉得住气。”
“说到全忠能不能沉住气这事,按说他也能抽出部分兵力,不可能坐视咱们在河南府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全忠定会派兵。”
“可如今在哪?会走哪条路?大河还是陆路?”
“该把银枪都调回来了,防备汝州那个方向有必要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邵树德则看向地图上某点:洛阳。
朱全忠的兵力还是够的,这会该是已经派人过来了吧?
……
铁骑军这次连辅兵一起带上了,毕竟他们要保持充足的体力,扎营、樵采、做饭、修理器械、照料马匹之类的事情太耗时间了,没辅兵帮忙很难。
他们离开大营后,就一直在大军前方赶路,游骑散得很开,路上甚至还撞到了汴军的两个信使。
绕过硖石堡后,过缺门、白超垒,在新安县附近停留扎营。
新安县当洛阳西出道口,北周筑城,以逼北齐,县东北便是汉函谷关旧址,正处于驿道之上。
也就是说,新安县其实就是国朝的函谷关。这么重要的地方,须得老成持重之宿将,领精兵戍守。
但铁骑军路过时,新安县毫无反应,不知道是兵少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过新安之后,翻过函谷关东坂,此为函谷关险道之一,若屯有力之军,应能发挥很大作用。
随后折向东南,过慈涧店,渡孝水,最终抵达了洛阳附近。
总体而言,在新安以西,山脉纵横,崎区不平,过新安以后,面前就豁然开朗了。
洛阳如果面临西来之敌,新安县是最后一道屏障,相当于汉代的函谷关。
当然这只是正西方的一条路,事实上西南方还有一条,也有雄关险隘,可惜张全义没整治好。
他若在这些地方派驻重兵,谁还能过来?
洛阳附近,河流、渡口还是不少的,更兼田垄众多,堡寨林立,看样子人口非常集中。
铁骑军不会在洛阳附近停留。
他们在城南十余里外扎营,只休息了一日,便再度东行,直到游骑来报,撞到了一支从郑州方向开来的大军。
“立刻给大帅报信,汴军有部队往洛阳开来。”折嗣裕找来了都虞候李仁辅,下令道。
“遵命!”
随后,他又找来了副使刘子敬,命令道:“此离硖石堡不过一百七十里,步军大队六七天的路程,后面或还有大军开来,你带五百人往东走,搜索前进,看看有无敌军大队。”
“遵命。”
“若遇敌骑兵,可将其引到空旷地带,用夹射战术,不要傻乎乎硬冲。”折嗣裕又不厌耐烦地叮嘱道。
他有预感,朱全忠肯定不止派一支军队过来,那起不到任何作用,后面,多半还有人在赶路,或者已经住进了沿途的堡寨内。
下达完这两项命令后,折嗣裕决定试探下敌人的成色。
空旷的田野上,弓弦连响,鼓角争鸣。
随着大群骑兵的涌来,汴军斥候的活动范围被压缩到了极致,最后甚至完全退到了步军身旁,不敢在外游弋。
没办法,铁骑军四千多骑卒在周围活动,斥候出不了门是正常的。
汴军已经在驿道上停了下来。
他们训练有素地将车辆分列左右,装好拒马枪朝外。
全军一共分成了八个小阵,前后排列,每阵数百人的样子。
折嗣裕挥了挥手,亲兵很快挥舞着旗帜,传达命令。
蓦地,背嵬都一名副将领着四五百骑,随意挑了一阵,呼啸着冲了过去。
“呜!”车阵里角声响起,弩手、步弓手几乎同时发射。
箭失破空而去,将冲到半路的游骑远远驱散了开去,几个倒霉鬼甚至中箭落马。
折嗣裕又挑了一将,让他带人去试探另一个车阵。
这次就只有数十骑上前,同样半路被箭失逼退。
没必要继续试探了!
这股汴军不是弱旅,一点不慌,应是正儿八经的衙军。
他现在有五千骑,如果强行冲击汴军横在两侧的辎重车辆,远距离上会受到强弩及步弓的射击,靠近了会被拒马枪及车辆本身阻挡,车辆后还有手持大盾、长枪、刀斧的步卒。
不是一定冲不下来,是实在太亏啊!
几百人的一个小阵,只要死几十个骑兵就很不值得,死百人以上就是大亏特亏。
怎么对付这股汴兵呢?
折嗣裕仔细观察着。
火攻不好使,挖壕沟估计也没用,因为汴军步兵可以在强弩的保护范围内挖土填坑。
打击他们出外樵采的人也不成,因为西面二十余里便是一座堡寨,不过就是吃一两天冷的东西罢了,完全坚持得住。
该用什么办法呢?
正思考间,汴军车队里响起一阵鼓声,大军竟然继续前行了。
弩手、弓手、盾手、槊手步行跟在旁边,累了就换人。其实如果是专业的偏厢车,这些人甚至可以坐在车上,进一步节省体力。
铁骑军不少人已经离开,此时跟在折嗣裕身边的还有两千余骑。
他们牵着战马,远远盯着车队,就像狼盯着猎物一样,不断寻找着车队可能露出的破绽。
只可惜这股人稳重得很。步卒应该也是参与过多次战争的老手,一点不慌。
竟是无处下手,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住进堡寨?
折嗣裕有些不甘心,这还只是普通的辎重车辆呢,只稍稍做了点改装,若来的是偏厢车,岂不更是老鼠拉龟,无处下手?
“军使,某有一计,平时或无用,然今日正合适。汴人无备之下,或要吃个小亏。”一名亲兵突然说道。
“讲!”折嗣裕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若有效,重重有赏。”
第三十二章 河阳
西北风呼呼劲吹,几乎要将旗杆折断。
除少数人留守营地,看守马匹、辎重之外,铁骑军大部分人都上马,快速机动到某处,挥汗如雨地忙活着。
还有一些被他们抓到的百姓也动员了起来,忙个不停。
与此同时,还有近千骑在汴军周围游弋着,时不时冒险靠近,千方百计迟滞汴军的行军速度,虽然收效甚微。
折嗣裕算了算时间,今晚汴军多半要在那个堡寨内休息一晚。然后再行军,差不多明日午时可以抵达预设的攻击地点。
希望明天天气不会有所变化!
邵树德是第二天上午收到折嗣裕传来的加急消息的。
他让人模拟了一下形势,然后沉默不语,仿佛看到了岐沟关之战曹彬被耶律休哥的骑兵围困的场景。
当时曹彬用运粮车充当外围屏障,耶律休哥攻了一下,死伤不轻,于是转入对峙。
按理说,曹彬有从雄州刚带过来的粮草、器械,一时半会辽军也拿他们没办法,不是正好牵制辽军骑兵,给其他两路大军创造机会么?
但曹彬的应对是,深夜打开车障,带人逃跑……
就这战斗意志,被成德骑兵围困的李克用能吊打你十八条街。
这一仗,宋军死万人。
曹彬带残部溃逃后,辽军又追来,其部望风自溃。
李克用也不是没在成德、幽州面前败过,但他总能击退追击的骑兵,从容收拾败局,不至于伤筋动骨。
都是步兵为主,为何差距这么大?
或许,汴梁禁军从朱温建立起开始,到北宋初年,过去了差不多快七八十年了,参照神策军的堕落曲线,也差不多就是这种水平了。可能因为历战事较多,比神策军堕落得慢一些,但存在了数十年的军队,暮气沉沉是难免的。
“给折军使传话,我静候佳音。此战若能大破汴军,当记头功。”邵树德说完后,便出了大营,查看起刚攻下的硖石堡。
这边都是小场面,以精锐步军打张全义的县镇兵、屯田兵,没有什么大的悬念。可能就新安县难打一些,张全义居然破天荒地修缮了那座城池,这么重视“函谷关”吗?
郑州、洛阳大驿道上,车马众多,最先出发的刘捍所部头大无比。
夏军骑兵与他们所遇到的朱瑾、罗弘信的骑兵不太一样。
他们不硬来。
朱瑾骑将出身,最开始总是用精锐骑兵硬冲有辎重车辆保护的步兵,死伤惨重。
吃了几次亏后,开始袭扰粮道,还是没有什么效果。
到最后,可能是人变得狂乱了,今年居然用骑兵硬冲步兵大阵,妄想赌一把,最后全军覆没,狼狈逃窜。
曾经拥有五千以上精锐骑兵的泰宁军,降的降,死的死,已不足为虑。
“刘将军,夏贼是否已放弃袭扰?”随军要籍朱友让看着散在远处的夏军游骑,问道。
“朱随使,夏军未必已放弃,说不定在哪里等着咱们。然我军昨晚休整了一夜,气力充足,士气高昂,不惧夏贼。”朱友让本是汴州豪商,被东平郡王收为义子,如今充当随军要籍,其实是有几分监军味道在内的,他也不敢过分得罪。
刘捍,与杨彦洪一样,都是宣武旧军将校。
杨彦洪统宣武骑军,位高权重。不过也正是因为位置太高了,东平郡王又很眼热他手里的骑兵,于是拉拢他手底下的李思安等人,导致慢慢被边缘化。
但旧军将领也不可能完全不用。
大伙都是世代将校家庭,传承很多,本事还是有的。
不用杨彦洪,李思安得用,不然骑将人才够吗?单靠葛从周、霍存、谢彦章这些巢军骑将够吗?
刘捍现在是左右保胜军都指挥使,俗称都头是也。
带着四千人从郑州出发,充作大军先锋,入援洛阳。
只是没想到,夏军骑兵竟然已活动到这片区域了,看来新安县以西已经彻底糜烂,搞不好夏军主力已进抵新安城下,要围攻这座城池了。
风越吹越大,刺啦一声,一杆旗幡当场折断。
看见的人面有惊容,朱友让也吓得叫出了声。
“沧——”刘捍抽出了横刀,环视左右,道:“西风劲吹,此天时也,何乱耶?”
他让人将断掉的旗幡收起来,又换了一根新的上去。
“不许停,继续走!夏贼难不成还能直冲我大车?”刘捍死死盯着众人,道:“血里火里都走了那么多遭了,杀的贼兵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怕这些?只要将士齐心,便是这天也能捅个窟窿出来。”
众人闻言都笑了,士气有所恢复。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风里雨里,血里火里,杀了个遍。区区夏贼,若敢冲过来,便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终日琢磨的杀人的手艺。
“夏贼若来,某手中这把长槊定痛饮其血,一槊一个。”
“若夏贼来得多了,你待如何?”
“那还不简单?一枪俩。”
“哈哈。”
有几人调节起了气氛,众人士气再度提高。
这就是部队里经历血与火淬炼的老兵多的好处了,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也不是很怕死,敢打敢拼,对于战争的帮助相当大。
车队继续前行。
有斥候壮着胆子前出,不过很快被压了回来。
众人也不在意,习惯了,一点不影响。
唯一让人不满的,或许就是这风沙有些大,让人很是烦躁。拉车的役畜也有些焦躁不安,不是很听使唤了。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风沙越来越大了。灰蒙蒙的天际边,隐隐传来马蹄声。
“牟!”一头牛烦躁地发起狂来,驭手控制不住,粮车被拉得歪歪斜斜,哐当做响。
“不好!”刘捍大步跨上一辆驴车,沙尘铺天盖地,虽不至于眼睛都睁不开,但也极为难受。
河南哪来的风沙?
马蹄声越来越急。
“哐啷”一辆牛车冲出队列,下到了田野中,然后侧翻在地。
大部分役畜都焦躁起来,它们并不适应这样的环境。
其实不光役畜了,人也不好受,“呸呸”声响个不停。
有人拿手去遮掩鼻孔,长槊也持不住了。
“啊呀!”一名驭手痛苦地倒在地上。
他刚想去安抚拉车的驴子,结果被踢到了。
驴车以令人目瞪口呆的速度冲了出去,站在上面的几名军士东倒西歪,叱骂不已。
就像是传染病一样,役畜焦躁痛苦的叫声此起彼伏,队列渐渐开始凌乱。
“哗啦”两辆车撞在一起。
原来是前面那辆车的役畜不肯走了,结果被后车“追尾”,再后面一辆骡车直接冲出队列。
“定是夏贼之计!”刘捍大吼一声。
风沙涌入,直接将他后半句话给堵在了嘴里。
“嗖嗖!”十余支羽箭借助风势,狠狠地钉在车厢之上。
有头牛被射中了,痛得发狂,直接不管不顾冲了起来,有些军士猝不及防,直接给撞倒,惨叫连连。
而这头牛的盲动,也带动了其他役畜,整个车队一片凌乱,人仰马翻。
“怎么让夏贼摸到近前了?”刘捍怒问道。
“太乱了。”有人答道。
有下级军官自发地集结了一些弩手,往羽箭飞来的方向攒射,风沙中隐隐传来一些惨叫。
“轰隆!”一辆牛车横着冲过,将弩手们撞得东倒西歪。
马蹄声已近在耳边,车队右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这其实还可以弥补挽救,只需有军士赶过来,执长枪列阵,以弓弩为辅,便可将其堵住。
但现在车队有些混乱,军士们四处躲避发狂的牲畜,乱做一团。
不过汴军下级军官的主观能动性还是很好的,有人带着一些军士,气喘吁吁地爬过粮车,向豁口赶去。
“嗡!”一片箭雨落下,刚刚爬过辆车的十余名军士惨叫不已。
“轰!”第一名骑兵冲了进来,手中铁槌砸下,一名汴军士卒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但营地太乱了,不利于汴军布阵,同样也不利于骑卒冲杀,因此只有少数人跟他冲了进来,乱砍乱杀。
大多数骑兵则在外围驰射,趁着汴军大乱的有利时机,将铺天盖地的箭雨送过去。
朱友让直接钻到了辆车底下。
刘捍大吼一声,带着亲兵冲杀了过去。
一兵举起长柄斧,将刚冲进来的骑卒打落马下,一人上前,手起刀落,将其斩杀。
“不许退!”刘捍捡起根被人遗弃的长槊,打落了一名夏军骑兵。
那名骑兵看起来比较勇武,飞快起身,不过又被突袭而至的钩镰枪勾倒在地。
“噗!”一矛将其钉死在地上。
箭雨越来越密集。
刘捍的甲胃上像长了白毛一样,他又冲到一处,捅死一名夏军骑兵,怒问道:“弩手呢?把夏贼赶回去啊!”
没人回答。
大部分弩机都放在车驾上,此时这么乱,谁能找到?已经有人翻过大车逃跑了。
“嗡!”又一队骑卒穿过田野,绕到车队另一侧,连连发箭。
腹背受敌!
崩溃先从一角开始,随后蔓延到整个车阵。
有豪勇的汴军士卒仍然依托大车,用步弓还击,也有甲士挥舞着长槊,拼死战斗。
但建制已乱,没有配合,抵抗不成体系,自然收效甚微。
大势去矣!
随着部分夏军骑卒下马,整队冲杀过来,这支汴军的覆没已不可避免。
折嗣裕站在风沙之中,静静地看着。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缺骑马步兵。”
第三十三章 大军
残阳如血,群鸦乱飞。
刘捍看着满地的尸体,以及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的降兵,突然间就嚎啕大哭。
几名铁骑军军士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
刚才打仗时悍勇无比,杀了好几个人,这会就像个娘们一样哭起来了?
刘捍跪在地上,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这里面有的人,在攻朱瑄时勇冠三军,造好浮桥渡河后死战不退。
这里面有的人,在打魏博时面无惧色,杀得那些兵油子哭爹喊娘。
这里面有的人,在破蔡州时奋勇先登,斩得贼人后兀自追杀不休。
这里面有的人,是他亲自去淄青招募来的。
这里大多数人,见仗超过十次。
这样一支堪称劲旅的部队,居然败在了如此可笑的伎俩之下。
筛土为尘,顺风扬之,让人口鼻阻塞,让牲畜躁动发狂,继而搅乱大军,全军溃败。
折嗣裕骑着战马走了过来。
他不是个宽宥的性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很理解刘捍的心情。
一手一脚搭建起来的部队,在中原那种几乎日夜相攻的高频率战争中淬炼成军,与将士们朝夕相处,相互间可能还互相救过命,这样一支有凝聚力,也有战斗力的部队,不是不可以败,但以这样一种方式败,刘捍怕是很难接受。
你取巧打败了我,毁了我的心血,这心情,真是复杂难言。
哪怕被正面野战击败也好受一些啊!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也走了过来,他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将刘捍从地上押了起来。
“刘都头,可是不服?”折嗣裕笑眯眯地问道。
刘捍仰首望天,不说话。
朱友让被从车底搜出,押了过来,他很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口呼“饶命”。
“可愿降?”折嗣裕挺欣赏刘捍的,再加上也想从刘捍口中得知一些消息,因此劝道。
“我家世居汴州,没法降。”刘捍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看着这个将他打败的夏将,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也无法为灵武郡王所用,要杀要剐,随意吧。从军这么些年,一起拼杀的老兄弟没剩几个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你是都头,我还无权杀你。”折嗣裕笑了笑,随后眼底杀机一闪,看着朱友让,道:“这位便是朱全忠的假子么?”
“回将军,罪人本名李让,家中世代经商,有些积蓄。可恨那朱全忠终日打仗,看上了我家财货,便强收我为义子,入那朱氏宗谱。我一直与其虚与委蛇——”
“闭嘴!”折嗣裕一听就很倒胃口,这般小人,和他讲话真是浪费时间。
“拉下去拷讯。”他吩咐道。
朱友让一听慌了,忙道:“不用拷打,我都招。”
刘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宣武军中多的是勇武之士,譬如那王重师,剑槊双绝,每每临战,奋勇向前,金创满身,绝不稍退。朱友让这厮,真是丢人现眼!
刘、朱二人押下去后,折嗣裕又看着围坐在地上的汴军俘虏,大概还有两千人上下,另加数百驭手、夫子。
保胜军此番出动了三千兵,战斗中被杀了千人。正常来说,不该如此的。
但他们投降得太晚了,一些人拼死逃窜,也不愿投降,还有人抵抗到了最后,战斗意志确实不错,不愧是常年与孙儒、时溥、朱瑄、朱瑾、罗弘信、秦宗权、李克用厮杀的军士——好家伙,朱全忠可真是穷兵黩武,三天两头打仗,这战争也太频繁了。
从光启年间开始,便打秦宗权,连番血战,终于灭掉了这个凶神。随后又攻山东二朱,时溥也出来凑热闹,同时攻两个藩镇是家常便饭,文德年间,甚至一打三。这战争频率和烈度,比朔方军还高。
邵大帅尽量同时只打一个对手,朱全忠这是闹哪样?
“俘虏全数押走,换个营地。”折嗣裕下令道。
军士们得令,很快打扫战场。
汴军尸体自然不会令其曝尸荒野。
大家各为其主,互相拼杀,实乃本分,私下里可没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没必要做得那么绝,挖个坑埋一起算了。
粮食、箭失、弩机、刀枪、甲胃之类的能带走的装车带走,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掉。
也不怕被汴军看见,刚才那场战斗,一些机灵的汴军游骑、斥候早撒丫子跑路了,消息瞒不住的,也没打算瞒。
这一仗,虽说有些取巧,但赢了就是赢了,保胜军惨遭重创,想必在汴军那里会引起一番震动。
出师以来,夏军在河南府连战连捷,仔细算算,已经成建制歼灭了郝振威、冯霸二部三千余人、保胜军三千余人,外加零零散散的葛从周麾下步骑千余、蔡州兵数百,战果其实不小了。
另外还斩得三将,即冯霸、郝振威、张延寿三人。
冯霸、郝振威或许没什么,也没太多人关心,但张延寿曾经救过朱全忠的命,在汴军中并不是无名之辈。
当然也不能忘了俘获的刘捍、朱友让二人,总之一系列的仗打下来,汴军竟然被零敲碎打搞掉了八千人左右,夏军这一趟东出,算是打响了名气。
十一月初八,铁骑军带着大车小车,以及两千多俘虏从洛阳城下大摇大摆地走过。
数千百姓被辅兵看押着,一路西行。
张全义亲自走上了城头。
这一趟夏军东出,对天下局势的影响暂且不谈,仅就河南府而言,绝对是毁灭级的。
河南府北面是河阳镇,东面是宣武、宣义诸州,西面是陕虢,南面是山南东道,本来非常安定,没有战争威胁。
但如今看来,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军从潼关出发,越函谷谷道,只要过了东、西二崤山,路就会好走一些,如果过了新安县,那就是一马平川,洛阳将暴露在其兵锋之下。
辛辛苦苦数年,民政上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唉!
张全义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
邵树德这个人,他最近也在研究。
最初与他“打交道”,可能还是在关中的时候。那会他还叫张言,还跟着黄王,邵树德是诸葛爽手下大将,交锋几次,都吃了败仗。
黄王军中不断有人嘲笑,说自己不会打仗,被官军中一个无名之辈打得灰头土脸。
跟着黄王转战中原后,吃了太多苦头,心情苦闷,于是拉着部队闪人,与李罕之搭伙厮混,最后在河南府获得一块容身之地。
这邵树德,当真是我的克星啊,或许也是李罕之的克星。
李唐宾被他俘虏了,现在成了夏军大将。
“好兄弟”李罕之手下的符存审、李铎、何絪三人也被拐走,在夏军为将。
还要坑害我到几时!
“阿爷,要不要遣人知会一下葛将军?”长子张继业几乎前后脚跟了进来,轻声问道。
葛从周在汝州,汇合蔡、许、陈等州兵马,听闻大将庞师古从南边回来了,麾下有不少防备孙儒的兵将,而今悉数撤回。
葛从周虽说没犯什么错误,但两次用兵,一次在崤山设伏,泰半落空,未能歼得夏贼银枪都主力,一次遣郝、冯二将绕道攻击夏贼粮道,但音讯全无,多半全军覆没了。
后面放弃崤山营寨,也是奉东平郡王之令,引夏贼东行,让他们顿兵于洛阳周边,拉长粮道,好施展各种手段。
但失败就是失败,统兵大权估计要被剥夺了,说不定还要被召回汴州,而今还联络他作甚。
“葛从周要失势了,遣人知会一下庞将军吧。罢了,这信我亲自来写,你再誊抄几份,交由几个信使,趁夜出发,送往南边。”张全义想了想后,说道。
之所以要趁夜,是因为外头夏军游骑活动比较猖獗,怕被截获。
夜中出发,周围地域又这么广阔,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应能及时送到。
当然即便被拦截了也没什么。信的内容他自有分寸,不会涉及到汴军各路兵马的行止,只是单纯地说下援兵先锋保胜军溃败的事情。
写完给庞师古的信后,张全义觉得不妥,又写了封给葛从周的信。
儿子张继业分别拿去誊抄。
张全义静静地坐在屋内,他想起了弟弟张全武,如今在太原当个闲散小官。
或许,该给他也写封信?
他犹豫不决。
想写,但害怕朱全忠。不想写,乱世墙头草的本能发作,又觉得该多面下注。
罢了,还是不写了。
晋阳那局面,看起来就不像能成事的,甚至不如灵夏。
夕阳从窗户洒落进来,照在张全义的脸上,纠结得就像块橘子皮,这些乱世老滑头啊。
他又思考是否该与李唐宾联络联络感情,但好像时机也还不成熟。
唉,如今这局势,扑朔迷离。
夏军看起来大占上风,但邵树德的老巢离这里太远了,不可能支持得起多少大军征战于河南府。东平郡王的势头又这么好,兵多将广,即便暂时小挫一阵,早晚能将夏贼逼走。
除非,邵树德能拿下河中,如此才能追平宣武的实力。
再等等。
新安县那边,是不是要开打了?吾儿继祚能否挡住夏贼?
张全义忍不住走进书房,拿起了洛阳周边的山川地理形势图。
“来人。”他突然喊道。
“大帅。”亲将走了进来,行李道。
“遣使知会吾儿,若夏贼行至城下,当谨守城池,万勿出战。夏贼掳掠,便——便让他们掳掠好了。夏贼退走后,总还有收拾残局的机会。”
“遵命。”
第三十四章 狼群
两万大军来到了新安城下。
是的,他又分兵了。
之前留横山党项万人在硖石县整修堡寨,戍守地方。
硖石县到新安县,总计约二百里,不可能不留兵戍守,毕竟这里是敌境,没有本方的州兵之类的地方武装帮着守家。
乾壕寨、渑池县、硖石堡三地及附近重要地点,留天雄军五千步卒、顺义军三千多步骑守御。
其实根本不够,九千多人摊到二百里的距离上,稀稀拉拉,也就象征性意思意思。
现在邵大帅身边的兵力,有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三千军属骑兵已归建)、天柱军七千步骑(同上)、河洛游奕讨击使徐浩手下两千骑兵,本来还有银枪都辅兵五千人,不过他们已经南下汇合银枪都战兵了。
忠顺军已经滚到了四千多,不过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很可疑,忠心方面也很成问题,根本不能作为倚靠。
河南府的人口还是太少了,被秦宗权、孙儒来来回回,现在才五万户,招降纳叛搞仆从军都成问题。
而没有仆从军,光靠带过来的这几万人,处处分兵留守。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世日寇入侵中国,一个县只放一个中队几百号人的事情……
兵力摊薄到极致。
还是得取得中原大族、军头的支持,唉,这人口突然也掳掠得不香了。
“大帅,可是有不解之事?”刚扎好的大营内,陈诚察言观色,问道。
此时大帐内外除了亲兵,并无其他人等。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考虑授实权节度使?”邵树德这话说得含湖不清,但陈诚一下子就懂了。
晋阳李克用,这个集团就是给手下人地盘和兵,和天下其他藩镇差不多。
比如李罕之,就是泽州刺史,也事实上管着潞州。
攻下河北三州后,安金俊任邢洺团练使,这也是实权,掌管邢、洺、磁三州军政大权。
历史上攻下大同,克用表石善友为大同防御使。
幽州,也曾经交给过刘仁恭、周德威等人。
就是一个大军头底下套了中等军头,中等军头再给手下小军头划分地盘。
老派的军阀统治体系,也是此时全国绝大多数藩镇搞的模式。
说起来,北方诸镇,就邵树德和朱全忠是两个异类。
滑州胡真,是朱全忠元从老人,担任宣义节度使,领滑、郑二州。但他没实权,都由朱全忠抓着,和朔方的邠宁等镇本质上差不多。
两种模式都有优劣。
前者可以极大调动手下人的积极性,毕竟谁不想当土皇帝?但也有坏处,人家说反就反,阻碍不大。
后者政令归一,能更好地统筹资源,但手下人的追求,也就只有富贵一途了,没有那种实权在握的爽感。
其实朱全忠到了后期,也顶不住了。
周围藩镇太难啃了。
你能想象兖、郓二镇主力尽丧,但凭借招募的第二波兵马,还能意志顽强地坚守么?
王重师攻兖州兵的营垒,披重甲冲杀,身上中了八九处创伤,差点死了,养了一个多月才缓过来。而朱全忠手底下多的是这种人,都敢打敢拼,但啃这些中原藩镇就是这么费力,还是在野战歼灭其主力精锐的情况下。
他不得不妥协,因为人家不肯传檄而定,就是要抵抗。
魏博他妥协了、泽潞他妥协了、河中他也妥协了……
武夫们为什么就不能看清天下大势,早早投降呢?以半个天下攻一隅,你还要抵抗,搞毛啊?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朝代末年的割据军头一样识时务呢?
中原这些贱胚杀才!
而妥协的后果,当然也很严重。
魏博、幽州等镇降叛不定,最终历经五个朝代,才勉强收了各地节度使的大权。
邵树德若是肯让人“带资进组”,像折家、诸葛家一样,委以大权,肯定能在纸面上有更快的进展,但敢吗?
“大帅,名器不可轻授,慢一点就慢一点,稳当。”陈诚说道:“万一有人造反夺权,我等尚可依附新主,邵氏族人何依?”
其实,陈诚也依附不了新主。他这种核心幕僚,就和敬翔一样,多半是上吊的命……
“今已得朔方、陇右、河西、邠宁、泾原、渭北、华州等镇,凤翔、兴元亦多有亲近,再拿下金商、陕虢、河中,四塞之势已成,京兆府还不是任凭揉捏?”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道:“便是裂土称帝亦无问题,何必呢?”
“也是。”邵树德一笑,道:“便是我许给张全义节度使之职,他也不敢接受。宣武近在迟尺,灵夏则远在天边,如何抉择,并不难。”
“这新安县,不攻了。”邵树德说道:“若折损太多精锐,朱全忠大军压过来,还怎么打。继续抢掠人口,大不了,我自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其后日日东出,袭扰全忠,让他疲于奔命,最终财穷力竭,打不下去。”
“那大帅可就要关注两个方向了。”陈诚说道:“陕虢、河中为其一,山南东道为其二。此为两条勒死全忠的铁臂。”
河中、陕虢是北面东出的通道,山南东道的襄、邓、唐等州,亦可北伐淮西的蔡、汝、许等州,都非常关键。
“折家……”邵树德沉吟了会。
邵承节继承人的位置还真不能动了,这是栓住折家最大的依凭。下一代,或还需要继续结儿女亲家,加深关系。
娶折家女是万万不能了,会让镇内政治平衡被打破,那就只有嫁女了。而娶了邵氏女的折家子弟,当然要做折家家主,这是必须的。
“不谈这些了。”邵树德坐回交椅,道:“铁骑军大破汴军,俘两千余人。这些人,能不能用?”
“暂时不能用。”陈诚回道:“若全忠之势日衰,降兵尽可用之。然其如日中天,不可用。不如将其送往丰、胜、凉、甘,打散安置。”
“都是精兵啊,真是可惜了。”邵树德叹道:“不能让他们去凉、甘,泾原军一万七千降人安置在那边,若两相串联,恐生事端。发往青唐亦不妥,还是去河、兰、成、阶诸州吧。”
尤其是阶州,从吐蕃手里拿回来后,几乎渺无人烟。萧遘从关中迁移民户,至今也只有八百户,种地、养蚕、放羊,还有最近两三年刚搞的培育茶树。
陇右十州三十二县,按照大顺元年(890)的数据,不断迁移民户兼蚕食吐蕃、羌人,已有编户之民74000余户、37万余口。
财货方面不用过多考虑,肯定不能按照七万多户来收税的。因为无论是关中民户还是吞并的羌胡,都有十年免税优惠期。最初的一批人才刚刚进入第四年免税,今年是第五年。
萧遘把这块地方打理得不错,四年时间已有几分气象,每年也上供一些钱粮、牛羊、皮子、木材、草药之类的财货。虽然不多,但也不无小补。
终究是底子太差,不知何时方能恢复天宝年间的盛况?
十个州,人口才和同州一地差不多,这事情弄得……
不过也不必过于小看陇右,当地的蕃人,那可是大片大片的,远超唐人。
陇右还是当年的陇右,地并没有变,只不过人变了罢了。而今在慢慢走上正途,徐徐恢复。
蕃人,可以来打仗,虽然战斗力很难说,但可以减少唐人百姓的死伤。
虽说这样会让一大批蕃人因为战功爬上高位,但他们人数太少,中下层还是唐人,最终还是会被同化。
总比唐人当兵,十不存一,蕃人种地放牧提供财货休养生息要好。鲜卑打仗,汉人种地的旧事,可不敢忘。
“大帅此乃深固根本之举,日后必得天下。”陈诚怕马屁道:“待我一南一北攻淮西诸州,全忠疲敝,越打越弱。而我有陇右、河西、朔方源源不断提供财货、兵员,越打越强。全忠无后方,我有。”
“全忠还是有后方的。宣武、宣义诸州便是,虽与二朱、时溥的地盘相连,但他们打不进这些地方,便不是前线。”邵树德说道:“我的后方,也不算太安宁。今年青唐有吐蕃叛乱,被河源军、积石军以及诸蕃部联手镇压。甘州回鹘李仁美引河西党项入寇凉、甘,拓跋仁福居然还没动手,这人真是不想好了!”
统治这么多蕃人,还要搜刮他们的财货、丁口去打仗,那么就要做好叛乱的准备。
河陇地区,常年戍守几万大军是难免的了,这就是成本。
“高昌回鹘抄掠归义军,张淮深力不能制,肃州龙就率玉门军赴援,也只是勉强将其迫退。要是河西蕃人再叛乱,那乐子可就大了。”邵树德苦笑道:“本来还想抽调归义军、玉门军部分人马东来,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能帮我挡住西域回鹘势力,再照看着点地方就不错了。”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烦恼。我有烦恼,全忠亦有,大家彼此彼此。今便要将全忠的烦恼放大,如此才是胜机。”邵树德说道:“全忠先锋保胜军一部被破,胡真、朱全忠二人应会震怖,这又给了我们一些时间,先折腾人口吧。全忠人来得少了,我便不走,甚至趁机吃掉他一部。人来得多了,咱就走。以后这河南府,心情好时便来走一趟,心情不好时也来,全忠能奈我何?”
“大帅,幽州李匡威起兵了,大同赫连铎亦派兵南下。”亲兵十将郑勇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新泉军杨军使遣使加急送来的。”
……
折宗本率领的先锋抵达了商州。
老头子也是个不服输的,率两千精锐出凤翔,走关中,轻装疾进,昼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商州。
不过这一路也累得够呛,大部队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兴元府的三千兵更是在秦岭之中跋山涉水,赶往金州。
折宗本目前是秦岭仇池诸路兵马都指挥使。
邵树德委任的,非朝廷诏命,朝廷也不可能给他这个职务。
折宗本原本的计划是他亲率一路兵马自商州出发,走商山道,出武关,直接攻邓州内乡(今南阳市内乡县)算了,何必去打均州呢?
但邵树德觉得商州地瘠民贫,商山道也不好走,怕是支持不了多大规模的军队远征。
以少量精兵出武关攻邓州,是否有把握?
邓、唐、申、光、蔡、汝、许、陈这八州,民风彪悍,大名鼎鼎的“淮夷”割据势力,长期对抗中央,并不是那么好打的。
若能尽起大军也就罢了,但折宗本面临的问题和邵树德一样,劳师远征,路还不好走,不可能带多少军队的。
你纵有百万大军,带不到前线也是白费,人家就不会怕你。
反过来讲,中原攻过来也是一样,困难重重。
“见过折帅。”商州郭下,李桐躬身行礼。
李桐是李详的次子,官至商州刺史兼武关防御使。
“李使君镇守商州多年,令蔡贼不敢西望,不得了。”折宗本一上来就送了顶高帽。
蔡贼不来,不是李桐守得好,是商州太穷了。
李桐的本事,也很一般,军队稀松无比,看起来不怎么能打。
“折家子弟兵,某方才看了一下,实乃雄壮。均州冯行袭,猖獗狂悖,此番定叫其吃点苦头。”听折宗本这么夸自己,李桐也很高兴,父亲老说自己没本事,不如兄长远甚,莫不是没发现我的优点?
折宗本闻言哂笑。
就这点志气?让冯行袭吃点苦头就算了?不诛杀他满门能了?
折宗本根本就没把冯行袭放在眼里。
大帅既担心商山道难走,又担心直接把襄阳赵德諲给逼到朱全忠一边。
前者其实不算问题,不惜成本,征发百姓、役畜,死命运就是了,折宗本不在乎。
但后者的可能性确实不能不考虑。
襄阳赵氏,野心应是不大,只想着割据当土霸王。你攻均州,还有正当理由,这事还可以转圜,还可以说道,但出武关直插邓州,势必会让襄阳方面惊慌。
如果赵氏搞不定,可不就得向朱全忠求援了么?全忠白得一镇,岂不美哉?
“李使君,老夫听闻还有一道通蓝田,比较好走,如今可能过大军?”李桐邀折宗本入城饮宴,二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确有一道。”李桐点头道:“景龙中,宰相崔湜(shí)主持修建,由商州西境开山道通石门,北向至蓝田县石门谷,并在此设大昌关,留兵屯守。役徒数万,死者十五,惜已荒废。”
“为何荒废?”
“夏季水漫路基,常常摧陷不通,故不走此道。”
折宗本若有所思。
单靠商州本地,是无法支持大规模军队征战的,必须外运粮食、器械、财货。
外运的话,成本最大的一段,就是从关中到商州了。
“商州可有水运?”
“自是有的。”李桐介绍道:“商州城外便有码头,利用丹水漕运,转汉水至襄阳。东南租赋转运关中,除走汴水饷道外,剩下的便是由襄阳水运至商州城下,再走商山道至长安。”
折宗本心中一动。
“襄阳可富裕?”他突然问道。
第三十五章 破贼
折宗本在商州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李桐以下,州县二级官吏三天两头邀宴,时不时外出打猎,回来还看百戏表演。
更是觉得没有马球可打,甚是无聊,于是让商州方面征发百姓,给他弄了块毬场出来,一时间远近闻名——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了。
有正直的官员当面斥责,折宗本直接打了他一顿马鞭,一点不给情面。
今日,李桐站在毬场外,冷风嗖嗖,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请了位大爷过来啊!
不,不是一位大爷,是两千位大爷!
折宗本都这样了,你以为那些折家大头兵们很安分吗?时不时索要酒肉,吃喝不停,让人不堪重负。
毬场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折宗本击毬入洞,众人喝彩不已。
“哈哈!”折宗本驰回场边,翻身下马,道:“痛快!”
“折帅,何日出兵讨贼?”李桐实在忍不住了,直接上前问道。
这些日子逮折宗本不容易,因为他行踪堪称诡秘,经常在外打猎,一出去就是好几天,回来时满是收获,与军士们炙烤同乐。
嗯,就在郭下烧烤,商州军民都看见了。
“不急!”折宗本摆了摆手,道:“某要等五万大军齐至,方可进讨贼徒。冯行袭不过一小小军校,骤升刺史,安会用兵?李使君勿忧也。”
李桐一时无语。
冯行袭就三千兵,但还是很勇勐的,打得金商二州疲于奔命。若不是底子厚,当年巢军中过来的上万老兵还没完全颓废,消磨完最初的血勇之气,怕是已经败了。
“李二郎既来,便帮老夫做件小事。”折宗本突又道。
“何事耶?”
“听闻商州鱼味美,我手下儿郎多来自西北,尝过此物的不多,便给我弄些过来吧。也不用太多,够两千军士敞开吃就行了。”
李桐心里一颤。
这大冬天的,难不成还要征发百姓下河去捕鱼?
“可是有难处?”折宗本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的亲兵也围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看着李桐。
“天寒地冻,捕鱼不易,百姓恐怨声载道……”李桐叫苦道。
“速去准备!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半月之后,我要在郭下摆全鱼宴。”折宗本冷哼一声,说道。
李桐灰熘熘地走了。
消息传出之后,全州震动,上下流言纷纷,鼎沸不已。
均州武当县(今丹江口均县镇附近的……水下)内,一直密切关注着商州局势的冯行袭哈哈大笑。
他是一个喜欢弄险的人。
当年豪强孙喜聚众数千为盗,阻断东南上供道路,冯行袭便假意降顺,面见孙喜说:“州人闻公至,皆欲归矣。然知公兵多,民惧虏掠,恐其惊扰,请留兵江北,独与腹心数人从行。”
孙喜也是个憨憨,竟然答应了,单人渡江,然后被冯行袭埋伏的人手给杀了。
杀了孙喜后,冯行袭驱兵过江,贼众皆溃,后被收编大半。
冯行袭回师均州,自封刺史,后得到承认。
“折宗本此辈,老而昏聩,耽于享乐,若非嫁女于树德,焉能统兵?”冯行袭长相丰神俊朗,面有胎记,为人严酷少恩,杀性很重。
“使君,梁洋之兵东来,商洛之兵南下,皆会于上津,应要不了多长时间了,望早做准备。”州内大将全师朗进言道。
上津,在甲水(金钱河)东岸,即商州上津县,今湖北郧西县的上津古城,此时为一要冲之地。
西经洋、梁(兴元府),北上凤翔,可至关中。
北通商州,经蓝田,可至长安。
后面这条路,是德宗建中四年修建的。时淮西李希烈叛,据邓州,截断东南财货上供道路,于是修复上津到商州之山路,转运财货。
还可沿汉水而下,至均州郧乡县(今十堰郧阳区),此县有朝廷所设之转运院,转运东南财货至长安。
至于为何不行舟,因为郧乡县南的汉水中有涝、净二滩。当地有俗语,“冬涝夏净,断官使命”,行舟较为凶险,故舍舟从陆,取道上津。
所以,郧乡到上津的陆路交通状况还是不错的,折宗本、诸葛仲方、李详三人若讨伐均州,在此集结兵力的可能最大。
“三镇合兵,怕不是有万人,如何敌之?”冯行袭长子冯勖忧心忡忡。
次子冯德晏看了兄长一眼,道:“阿父,而今唯有一招,趁诸道兵尚未聚齐,先下手为强,破了折宗本一路。兴元兵、金商兵定惊惧不已,方可解此危难。”
全师朗不说话。
在他看来,先发制人攻商州,是有风险的,但确实也是唯一的办法。
若等三镇兵聚齐,他们手下这三千人,也就只能死守均州,那太被动了。
均州三县,不过数万人口,若任贼人掳掠,往后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冯行袭想了许久,脸色阴晴不定。这一仗事关冯家的命运,不得不慎重。
“阿父——”冯德晏急道。
“做了!”冯行袭大吼一声,吓了众人一跳。
“将能打的都拉出来,攻商州,杀折宗本一个措手不及!”冯行袭一拍大腿,恶狠狠地说道:“攻敌不备,此乃兵法上策,干了!”
冯行袭为人严酷,命令既下,众人不敢怠慢。
三千兵都驻于城内,很快便拉了出来,领完赏赐之后,士气大振,杀气腾腾地出了城,花了四天时间抵达郧乡县,然后马不停蹄,又花了五天时间抵达了商州上津县。
远远看着青黛色的城郭,冯行袭突然大笑:“明日便是折宗本遍赏全军,吃全鱼宴的时候吧?”
“正是。”全师朗的脸上也有了点笑意。
看来上津县一点防备都没有,占了此城,便可北上商州,杀折宗本一个措手不及。
“此人讽我不会用兵。”冯行袭摇头失笑,道:“若知我神兵天降,不知道会不会惊惧而死。”
“哈哈!”诸将纷纷大笑,亲兵也凑趣笑了几声。
“待会儿郎们忍耐一些,不要在上津耽搁时日。咱们直取商州,兵贵神速。”冯行袭继续说道:“攻下商州,随意掳掠!”
众人士气大振,纷纷摩拳擦掌,意欲大干一番。
“出发!”冯行袭翻身上马,剑指上津县城,道:“占了此城。”
冯德晏大声应是,带着五百精兵,当先冲了过去。
不过他才刚走了数十步,东侧一处山包上射来一箭,直中胸口。
胸口有护心镜,当然死不了,不过他没有防备,直接被强劲的羽箭给带下了马。
众人大哗。
“嗖!嗖!”又是两箭射来,掌旗、傔旗相继中箭倒毙,连哼都没哼一声。
“有贼人!”一军校大喊,不过话只说了一半,一箭贯口而入,当真神乎其技。
“冬冬冬……”战鼓在东侧山包、西侧树林间擂响,紧接着便是勐烈的喊杀声。
漫山遍野的军士冲了出来,他们先是发起了两轮齐射,用强劲的步弓将正呈纵队行军阵型的均州兵给杀得哭爹喊娘。然后挺枪而上,如杀神一般冲了过来。
三百余骑从缓坡上徐徐而下。
骑手们努力后仰着,手里的角弓还射个不停,弓弦一响,总有人应声倒地。
全师朗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这练了多少年的骑术和箭术?
不过他没时间感慨了,行军中的队伍遭遇突袭,已是首尾不能相顾,这仗还打个屁!
“使君快走!”他牵起冯行袭的马缰,转身便跑。
冯行袭也是个干脆的人,很快反应了过来,挥舞马鞭,就要逃窜。
不料又一箭射来,直中战马。
马痛地跃起,将冯行袭掀翻在地,狂奔了出去。
可怜冯行袭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被马在地上拖行着。
折宗本从林后转出,放下了手里的步弓,摇头叹道:“老了,开不得硬弓了,手也有些抖。”
方才那几箭,赫然便是他所射。边地豪强大族,箭术神乎其技哉!
冯行袭“跑路”后,均州兵失去了斗志,纷纷溃逃。
两千折家子弟兵追在后面,大声喊杀,时不时来抽出步弓,弓弦一响,便有人倒地。
这帮人,箭术竟然个个不弱。
李桐在一旁看得兴奋不已,抓耳挠腮。
折宗本这一招真是绝了!
故意在商州花天酒地,耽于享乐。随后算算时间差不多,便深夜带人离开商州,至上津县外埋伏,一直等了三天,终于将冯行袭等来了。
而折家子弟兵的表现也让李桐震撼不已。
三天时间伏于山林之中,面无不耐之色,军纪可谓严明。打起仗来相率递箭,奋勇冲杀,便是不用巧计埋伏,正面列阵厮杀,怕是也能将均州兵打得落花流水。
“上马,追击!不要给贼兵喘息之机,一路追下去,追到均州。”折宗本下令道。
均州顺水而下,距襄阳约三百六十里。
不过折宗本肯定不会这么头铁,带两千兵就敢去攻襄阳。
破了均州,便以此为基,收集周边消息,打探风声,同时等待其余两路兵马汇集,然后再做计较,此为老成持重之策。
折氏用兵,并不只会用奇计,一般来说也不会用。
灵夏之地,地形平坦,空旷无比,百里无人烟是常事,大伙都习惯了正面厮杀。
但这个冯行袭,太嫩了!略施小计便上当,还有什么好说的?
“对!对!追到均州!”李桐在一旁大笑道:“听闻冯行袭的侄女貌美,抓来献给灵武郡王。”
折宗本看了他一眼,手已经抚到了刀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