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亮相
七月盛夏的夜晚闷热异常。
作为义从军副使,高仁厚当然不用如同军士们一样在毬场上被蚊子咬,他还是有住处的。
已经亥时了,仍然在就着油灯翻阅档籍。
义从军这支部队的来历,他以前只知道个大概,现在翻阅了军史及其他籍册,算是明白了脉络。
居然有人说这是杂牌!杂牌能有这么多铁甲?
高仁厚也是从低级军官一步步起来的,军营那点事当真如掌上观纹,一清二楚。
义从军两都,横山都三千人,战兵一半,人人披铁甲,选的都是身高体壮的横山党项勇士。野利、没藏,更是大帅姻亲,非常受信任。
青唐都五千众,乃拣选青唐吐蕃降人精壮入军,是大帅另一重身份下的“臣民”。
“老夫此番上任,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啊。”放下籍册后,高仁厚笑了笑,神色云澹风轻,似乎心情一如往常,并无什么担忧。
“明公心志坚如铁石,自不会为小人所扰。”幕僚杜晓说道。
杜晓是宰相杜让能的次子,年岁不大,还不到三十。考了几次进士了,至今还没考上,本还在家温习功课,准备再战呢,结果父亲让他到灵夏“游历”一番。
这个游历嘛,大家都懂。杜晓很快就被朔方幕府聘用,然后派到高仁厚身边,帮着处理文书方面的事情——如果有赞画军机之才,当然也可以,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了。
而杜相公也属实有意思。现在还在朝堂上时不时说邵树德的坏话,结果暗地里派了二儿子到朔方幕府谋职,圣人若是知道了,还能信任他吗?
听闻朝廷最近从各藩镇幕府中征辟了一批文职僚左入朝为官,看样子也是对京中朝官的水平有些失望。杜相公此举,大概是心灰意冷吧?
“军中武夫,凭本事说话。”高仁厚听杜晓这么一说,便笑了,道:“老夫亦知过往有些事做得不妥当,但我老了,不想改了。大帅既如此信重,老夫还有什么好说的,异日南下华州,定然为大帅攻取陕虢。”
杜晓但笑不语。
义从军军使可是大帅的姻亲没藏氏,高将军如此豪言壮语,怕是会惹其不快,以后少不了为他转圜化解。
听闻当年陈敬瑄派高将军攻伐东川,许其节度使之位,其实也就随口一说罢了,并不是真想让你和我平起平坐。
但高将军统兵才能不错,攻下东川后,竟然没有请辞,而是大大咧咧地受了节度使之位,让陈敬瑄起了杀心。偏偏高将军还不自知,对陈敬瑄没有丝毫防备,直到两镇交恶,还想着化解关系,和睦如初,这处世之智慧实在一言难尽。
“明远觉得如今中原局势如何?”高仁厚打开了窗户,让屋外的凉风吹进来。
老高年纪不小,火气倒挺大,这夏夜委实太闷热了一些。
“朱全忠狂飙勐进,李克用左右为难,李匡威贼心不死,杨行密静待时机。”杜晓答道。
高仁厚没问他为何只提这四人,事实是明摆着的,就这四人有进取之心,其他人或者只想割据一方,或者想进取,但受限严重,无力为之。
“继续讲。”高仁厚坐了下来,说道。
“朱全忠实力最为强大,兵比大帅还多,兖、郓、徐三镇,危若累卵,非其对手。破此三镇之后,便有两个方向,一者南侵淮南,二者北伐魏博。”
“为何不是先攻河东,再伐魏博?”
“伐魏博,便是为了攻河东。先剪除克用外围羽翼,将其逼回河东,然后再数路出师,一举攻拔晋阳。”
“李匡威有何贼心?明远可知?”高仁厚用考较的语气说道。
“河北三镇,上上下下,数代联姻。艰难以来,更是多次联兵抗衡朝廷。幽州兵精粮足,户口繁盛,更有草原蕃部提供战马,实力在三镇中首屈一指。镇州王镕年少,匡威轻视,言辞多有托大,以长辈自居,一直想着吞并镇冀,随后再谋易定、魏博。若让其掩有此四镇之地,便是全忠亦不敢轻撄其锋。”
“宣帅杨行密,善抚百姓,然兵不精粮不足,屡战屡败。今岁以来,孙儒举淮、蔡之兵渡江南下,田頵、安仁义数战皆北,挡不得蔡兵一击,行密治下各城闻蔡兵至,皆望风自溃,不敢言战,最后还是靠着大水退了蔡兵。其人,尚需静待良机。”杜晓又说道。
孙儒在淮南祸害得实在太厉害。饿殍遍野,人自相食,竟然无财力养军了,于是只能去江南劫掠。
蔡兵勇悍,杨行密、钱镠被杀得惨败,各部奔溃。
前阵子孙儒进攻行密老巢宣州。行密凑了最后三万兵,决死一战,结果还是大败。本来又要跑路了,结果老天爷发威,难得一遇的洪水淹没了蔡兵营地,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兵。
杨行密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不然他这个宣歙节度使也将地盘尽失,名不副实。
孙儒退兵后,杨行密壮着胆子攻除州、和州,当地留守蔡兵一降一走,声势稍振。
杨行密,是有才能的,但兵太差了,这是他的死穴。
“李克用呢?”高仁厚又问道。
“克用左右为难,已不足为虑。”杜晓说道:“以如今之局势,河东两面受敌,只会越打越弱。克用吞并昭义五州,泽潞委李罕之镇守,然其残暴无比,动辄劫掠,民失稼穑,逃散略尽。邢、洺、磁三州,经年征战,府库空虚,百姓嗷嗷待哺,然克用还在大肆征兵,其人,竟还不如全忠。若非河东形胜之地,早亡矣。”
高仁厚站起身来,心情有些激昂。
河东,在北方诸镇中底子应该是最好的,但被玩成这副德性,李克用难辞其咎。
大帅若要兵进中原,该如何选择呢?如今看来,没得选,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攻伐王重盈父子。李克用若有见识,当不会坐视,这又是一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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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城下,气氛凝滞。
诸军轮番上阵,屡攻不克,死伤惨重。
非诸军不用命,实在是云州城坚,城内守军人数也多,在粮食没有耗尽的情况下,强攻实乃下下之策。
李克用也不想徒伤人命。
围城战中,从邢州等地征发来的军士死伤七千余,再打下去就要哗变了,因此他下令撤军了。
历史上李克用围城五个多月,就是打不下来,最后赫连铎军食耗尽,不得不弃城而走。
这会大同军根本没有粮食耗尽的迹象,李克用在众人劝说之下,不得不暗然退兵,以后再找机会。
“大帅,须做最坏的打算。”回师的路上,盖寓道。
他的声音不大,显然怕被其他人听见。
李克用眉毛扬了扬,道:“数镇联军都被击退了,何惧之有?”
大帅这话声音也不大,盖寓心中有数,又道:“全忠已转兵攻时溥,而今正是机会。”
“什么机会?”
“今可转兵攻河北。镇冀四州,户口近百万,王镕年少,取之不难。云州无钱无粮,唯一堆凶兵……”盖寓说道。
这个年代的河北,可能是大唐最富庶的地区,江南都比不上。
艰难以来,偶有战事,但大体平静,生活安定。
富饶的大平原上人烟稠密,盛产丝绸、粮食,盐铁之利亦不少,还和草原有贸易往来,取之可成帝业。
王镕一次能拉出来“十万骑”,李匡威动不动发十万步骑,即便其中包括大量临时征召的州兵、县镇兵、土团兵,那也非常惊人了,没有点经济基础是不可能的。
河北真正败落,还得是北宋三易回河,彻底将这片富饶的土地折腾完了,而此时却是全国的精华。盖寓劝李克用攻河北,便出于这个目的——河东本来人口是不下于成德等镇的,但现在不行了,必须从外面找补。
“君可知赫连铎的粮食哪来的?”李克用的神情有些不满意,问道。
“自然来自西面。”盖寓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此事,大帅不妨当不知道的好。”
“你!”李克用不意谋主竟然这么说,有些怒气勃发,道:“邵贼如此欺我,便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帅待如何?”盖寓问道。
“秋收之后,粮草充足,某便提兵北上,攻朔州,非得出了这口气。”李克用一甩马鞭,直接走了,不想再听盖寓劝。
道理他都懂,但心里不舒服,大不了与邵贼拼完了,一起死了算了。
“大王何事如此盛怒?”王妃刘氏掀开马车车帘,笑语吟吟地问道。
李克用沉默不语。
刘氏是河东大族,夫人也知书达理,兼且智计百出,李克用一向敬重,但这会心情不好,不想答话。
“前些日子,弟妇书信而来,言鄯州麸金甚多,已遣巧儿打制金器,腊月前送一批过来,为大郎庆贺生辰。”刘氏招了招手,李克用叹一口气,上了马车。
“弟妇为人,可比义弟强多了。”李克用冷哼一声。
刘氏笑了笑,道:“妾原本也打算送一些金银器到灵州,可听闻有军士劫掠矿场,矿监不能制……”
“这帮杀才!”李克用骂了一声,道:“回去便整顿军纪。劫掠百姓、矿场者,皆斩!”
“夫君小惩即可。军士们也是怨赏赐不足,心中不爽利罢了。而今府库不丰,若好好拾掇一下,鼓励生产,民勤于稼穑,府库丰殷,军士们自然就不劫掠了。”刘氏拉着李克用的手,笑道:“夫君乃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些小事,交给专人去做就是了。河东表里山河,向称沃壤,只要百姓安定,何愁不富?”
“夫人所言甚是。”李克用也是知道好歹的人,但很多时候控制不住脾气。
随着年事渐长,其实好多了,但盛怒之下依然会打骂军士,乃至杀人。
至于听不进劝,那就更多了。河东将左们都知道,大帅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劝,否则下场多半不妙。
“先回晋阳,不去朔州了。邵贼奸猾,又穷兵黩武,料想精穷精穷的,野无所掠,不如去打王镕小儿。”李克用吁了一口气,道。
第七章 士兵王
又一支军队南下了。
顺义军压根就没去参加讲武。他们返回灵州之后,领了一次赏钱,邵大帅与安休休、李铎、何絪三人长谈了一回,随后便原地休整,直至接到出兵的命令。
夏日暴雨成灾,道路泥泞无比。
何絪刚刚去坊州领取草料回来,溅得浑身是泥。
安休休、李铎二人则在杏城镇一带打猎,优哉游哉。
“下雨还上山打猎,被山洪冲走才好呢。”何絪一回来就气不打一处,直接坐到胡床上,把靴子扔给亲兵去擦。
“挽马借到了吗?”安休休很快便接到消息,从杏城镇赶了回来。
“借了二十余匹。那个驿将属驴的,就是不肯借,最后从中部县搜刮了一些。”何絪气道:“幸好老李没去,要是发起病来,保不齐就把驿站拆了。”
安休休一哂,道:“去看看。”
何絪刚要起身,才想起靴子让亲兵拿去擦了。够着头一看,李铎的靴子在,于是直接拿来套在脚上。
靴子有些小,穿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像他借回来的挽马。
“马蹄都开裂了。”安休休一看便摇头,继而怒道:“不会钉马掌吗?”
钉马蹄铁,一般只在铁骑军、飞熊军中流行。因为这两支部队是要长途奔袭的,随便怎么凿蹄、修蹄,还是不太能够适应。
不过随着众多河西羌胡进入军中充当辅兵,现在各军属骑兵也开始钉马掌了。
河西羌胡有这种习惯,尤其是龙家部落的人,善于相马、养马,也善于制作马蹄铁、钉马掌。
中原骑兵,因为极少长途奔袭,是没这个习惯的,他们惯于修理马蹄。虽然隋代就有壁画给马钉马蹄铁了,但正如水车那样,别以为发明了什么东西就一定会有人用,那不可能。推广是大问题。
安休休在从河东逃奔朔方之前也没见过这玩意。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在看到到灵夏乃至河陇,有很多对马蹄磨损极大的地形之后,才认识到其价值。
当然朔方军除铁骑、飞熊二军外,目前并不强制给战马钉马掌,但驮马、挽马、骆驼等后勤役畜,还是强制钉的。
眼前这匹挽马,很显然没有钉好,导致马蹄开裂了。没办法,中原缺少此类技术人才。
“军中有没有回鹘人?”安休休问道:“嗢末人也行,让他们检查下所有挽马的马蹄。”
李铎很快骑着马儿赶了过来,恰好听到安休休的话,便笑道:“军使,要回鹘粗汉做甚?有那功夫,不如去寻妓女伶人。”
安休休直接一脚踹了过去,满头金发都要竖起来了,没好气道:“这会到中原了,把你们那套收敛一下。若是干犯军纪,被抓起来宰了,我可不会去求情。”
李铎一夹马腹,轻巧地躲了过去,笑道:“军使,这次会碰见张全义么?”
“你要作甚?”安休休问道。
“我想吃他肉。”李铎说完这话,又一夹马腹,轻盈地往前一跃。
他以前骑术没这么好的,但在凉州戍守两年,快闲出个蛋来,只能锤炼武艺和骑术了,进步还不小。
安休休懒得理他,招呼亲兵将地图拿来,仔细看行程。
顺义军四千步骑从他们身侧经过。
天气炎热,道路泥泞。
铁盔下满是疲累的面容,双腿在泥泞中机械地迈着步。
一辆马车陷进了泥坑,怎么都出不来,急得辅兵队正破口大骂,还不如牛车!
“今晚赏赐酒肉!”有传令兵骑着马儿,从相对干燥的草地上冲过。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起来,感觉双腿突然有了力量,不由地加快了几分速度。
很快一队骑兵冲过,将烂泥溅到了步兵们身上。
他们脸上的表情更丰富了,纷纷问候骑兵的祖宗十八代。
李铎见了哈哈大笑:“这才像样。一路死气沉沉,我还以为是铁林军呢!”
大顺二年七月二十一日,顺义军四千步骑越过坊州,直朝同华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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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乌云涌了过来,挡住了炽热的阳光。
沃阳宫内外,大群牧人被动员了起来,清理庭院。
行宫还在修建之中,但已有部分区域可以住人了,只是看起来疏于打理,或许他们也没想到,大汗在宫殿没完工之前就要急着住进来吧。
庭院里到处是晒蔫了荒草。
院子外面的灌木丛里落满了鸟粪,几只鸟雀旁若无人地落在上面,叽叽喳喳。
一处平整的田畦里,满是西瓜的藤蔓。
这是大汗喜爱的食物,特地从河西引种过来的。宫帐司的人甚至还打了个深井,炎炎夏日,将西瓜泡在井水里,据说格外香甜。
楼车沿着沃水慢慢行走。
裴氏有些困倦,她侧着身子,抱着邵树德的腰,将头靠在男人的怀里。
她现在有资格这么做,因为大帅对怀了孩子的妻妾格外优容。
邵树德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公函。
删丹、西使城两大马场,合计送马三万余匹至灵州,幕府正打算遣人带往同州沙苑监,借用一下朝廷的牧场。
丰州永清栅也拣选了六千余匹马,准备发往银州银川马场,随后再与银州马一起送往华州。
朔方军打仗,与别的藩镇不太一样,对马匹的需求量、消耗量太大了,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
最近邵树德都打算在凉州再建一马场了,持续扩大战马来源。
蒙古人能做到一人5-10匹马,超卓的机动性真是让人羡慕。朔方军的优势就是骑兵,焉能不将其发扬光大?
马匹之外,骆驼也准备了不少。
河西、朔方二镇十三州,本来就养了很多骆驼,这次征集了上万峰,先养在夏绥的官办牧场。待时间差不多了,便带往同华,运输后勤物资。
对于王重盈父子,邵树德并无恶感。事实上从王重荣时代开始,这家人就挺神奇的,长袖善舞,到处结善缘。
说起来,邵树德还欠王重盈不少粮食没还呢。当初符存审带着四万百姓过境,吃吃喝喝,消耗不少。
“大帅,李别驾已经出发了。”亲兵十将郑勇在外面轻声汇报。
李别驾就是李杭,出使专业户,此番又是前往晋阳。
裴氏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邵树德将手放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
“带你回闻喜看看。”邵树德开玩笑道。
“妾从小在长安长大。”裴氏笑眯眯地说道。
这……
“罢了,也不一定能攻下河中。”邵树德将裴氏丰腴的身体往怀中揽了揽。
他的动作很轻柔,因为裴氏肚子里有自己生命的延续。
“河中有封氏。”裴氏轻声提醒道。
邵树德奖励了她一爪子,继续想事。
河中镇一府四州,你说哪里防御最严密?那当然是理所河东县啊。
河东县哪里最紧要?当然是蒲津关三城啊。
大河西岸的河西县一旦失守,西关城、中潬城、东关城就直面朔方军的兵锋,这三座关城一破,大军可直逼河东县。
李罕之可以在晋、绛二州快乐地跑马,但若让他来攻蒲津关、河东县,多半要碰个头破血流。
就算王重盈真打不过,人家把浮桥一烧,你岂不是傻眼?
河东县看似与同州仅隔着一条黄河,但其实稳得很。
邵树德的最低目标是控制陕、虢二州,也就是把王重盈之子王共的地盘拿下。
这需要朝廷的配合。
镇国军节度使可以设立了,华州之外,增领陕、虢二州。或者改叫肃宗朝出现过的陕西节度使也无所谓,就是要个名义罢了。
朝廷那帮子人,应该很愿意看到朔方军与关东军阀打起来。
“狗咬狗”嘛,都指着我崩盘呢。
陕虢东面,就是张全义的地盘了,即河南府和汝州。
如果一切顺利,那就要和朱全忠对上了。他“二舅”王重荣已经死了,不知道会不会发兵救援“大舅”王重盈和“表弟”王共。
此事不能操切,先看看河东的反应再说。
车队辚辚而行,数日后终于抵达了沃阳宫。
参加讲武、田猎的大部分部队都返回灵州了,如今跟来沃阳宫的只有铁林、天雄、天柱、铁骑、飞熊五军。
五军之中,四军都驻扎在沃阳宫附近数十里的范围内。铁林军则护卫着大批物资前往云州,交予大同军。
赫连铎也将赶来沃阳宫拜见邵树德。
他一个儿子在灵州做质,女婿去年被李克用擒杀,与河东之间无丝毫和解的可能。
李匡威之子李仁宗也被李克用抓了,至今没放,也没杀。赫连铎心里当有数,这时候谁最可能救他。
不过乱世军头,儿子重不重要也很难说。
比起幽、檀、蓟、涿、瀛、莫、毅、妫、新九州之地,便是再死一个儿子也值得啊——毅州就是原来的河北武州,僖宗将其改为毅州,领文德一县(今宣化),本汉下洛县,北魏置文德县,国朝升武州,有雄武军,中和年间在雄武军复置文德县,李克用后来又将其改回武州(新旧五代史中多以武州之名相称,但此时应叫毅州)。
对了,泾原镇的武州已经被邵树德上表撤掉了,所领的萧关县并入原州。真正的武州(阶州)已经被收复,自欺欺人的假武州再没存在的必要。
“大帅,有幽州使者来了。”郑勇过来禀报道。
“将陈、赵二位请来。”邵树德放下西瓜,说道。
第八章 抉择
“你是卢文进?”邵树德坐于凉席之上,问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一左一右,都把目光投向幽州使者。
“灵武郡王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卢文进有些惊喜。
“刘仁恭现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卢文进有些奇怪名镇西北的邵大帅为何关注刘窟头,不过还是答道:“蔚州失陷后,刘将军败退回范阳,遭到责罚,被打发去督建岐沟关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岐沟关,好熟悉的名字。
“李帅遣你来何事?”
“回灵武郡王,吾帅欲攻蔚州,报陷子之仇,望河西劲兵相助。”卢文进答道。
这哪是为了救回被抓的儿子啊,这是嫌儿子死得不够快吧!
李匡威,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可以!
“陇西郡王乃吾义兄,吾不欲伐之,使者请回吧。”邵树德说道。
卢文进有些惊讶。
你上次不还出兵了么?十余万大军横于云州以北的草原之上,诸族震怖,纷纷走避,简直比东面的契丹还吓人。最后迫退了河东大军,威风凛凛,怎生这次就不想打了?
“灵武郡王可是金帛有所不足?也是,大军征讨,耗费靡多,我家大帅愿助——”
“不必了。”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随后话题一变,询问道:“卢将军可知契丹迭剌部涅礼一族有个叫耶律亿的少年?”
“知道。”卢文进答道:“涅礼一族世任夷离堇,自涅礼起,凡七世十六人。耶律亿之伯父耶律释鲁任本部夷离堇,兼部落联盟夷离堇,以侄耶律亿为挞马狘沙里。此子有计谋,善征伐,已小有名气。”
契丹部落联盟,实行的是蕃汉两套制度。
开元四年,契丹李失活、奚李大酺率部众投降,“制以失活为松漠郡王、行左金吾大将军兼松漠都督”,其手下八个部落酋长,皆拜为刺史。
又在其府置静析军,李失活为经略大使,部将可突于为副使。
朝廷派员至松漠都督府,对其军队进行整编,分配草场、农田、丁口,契丹兵有了那么点国朝府兵的意味。
从这时候起,契丹便军政分离了。松漠郡王、都督是最高领袖,有大义名分,但军权由静析军副使掌控,实际权力其实要大过郡王或者说是部落联盟长。
可突于后来果叛,被朝廷讨平,开元二十三年加封涅礼为松漠都督。涅礼再叛,开元二十五年讨平,涅礼远遁漠北。
其人也不敢再做都督或大汗了,尊遥辇氏为八部联盟首领,并且盗取了突厥的“无上可汗”尊号,也是够不要脸的。即便辽国全盛时期,怕是也远远比不上突厥。
自此以后,遥辇氏任可汗,涅礼后人任迭剌部军事首长(夷离堇),兼部落联盟夷离堇,掌握实际大权。
目前契丹八部可汗为痕德堇,涅礼后人耶律释鲁为八部夷离堇,耶律亿是耶律释鲁最喜爱、最信任的后辈,并打算将耶律氏祖传的八部军事首长位置传给他。
“契丹最近还安分么?”邵树德又问道。
“不安分。这几年东征西讨,蚕食诸部,鞑靼、奚、室韦等族,咸被驱使,族帐浸甚。”卢文进答道。
邵树德站起身,凝眉沉思。
其实,历朝历代,只要王朝存续时间够长,草原上就总会出现强力政权。这是自然规律,很难改变。
国朝肇建,突厥强盛,在北方还建立了好几个附庸实力,比如梁师都等。
太宗以开国精兵讨平后,一直很注重草原诸部的发展。到了高宗、武后、玄宗朝,一直是军事和外交手段并用,使得草原上始终无法形成强力政权,直到安史之乱爆发。
这种外交手段的纯熟运用,出自北朝基因,与从中原腹心地区兴起的内向性王朝大不一样。国朝不歧视胡人,对草原的了解也很深,经常深度参与草原的内部事务,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效果。
有唐一代,北方草原胡人屡次试图统合,但总特么有内奸,到处是唐朝的走狗,分裂得太稀碎了。回鹘汗国又意外覆灭,最终没能起死回生。
当然即便是藩镇割据时代,北方诸镇武力也强盛。奚人得意忘形之时,被幽州镇讨灭,回鹘余尽欲振作之时,被天德军、振武军、河东军联合讨平。
到了这会,不是突厥人,不是回鹘人,不是奚人,不是室韦人,而是契丹人“站了出来”,再次试图整合草原各部。
邵树德有预感,依照目前的形势,中原和草原大概会陆陆续续兴起几个政权,互相鼎立。大家都在和时间赛跑,谁先建国,并且吞并周边藩镇或部落,谁就占有优势。
契丹目前的实力,也就是一个大藩镇罢了。
对草原,邵树德比较欣赏国朝的做法,要将其视为帝国的一部分,深入参与其内部事务。
明明危险就在那里,你还把头埋沙子里,修个边墙就不管了,任草原胡人在边墙外折腾,这是极其错误的做法。
要有主动性!
国朝以来,突厥、薛延陀那些杂七杂八的草原强权首领,可没几个是死在唐军手里,多半是被自己人或敌对部落杀死,然后将首级送到长安。
你不参与草原事务,就没有影响力,就没法施展外交手段,就不会出现这种危险被掐灭在萌芽阶段的好事。
随着骑兵技术、战术的发展,这个兵种将迎来其黄金年代,威力远超两汉、南北朝,草原民族也将迎来其鼎盛时期。
这时候中原王朝如果还是老一套,继续修长城,修边墙,任由危险蔓延、发展下去,是非常危险的,也是对子孙后代不负责。
匈奴和突厥比起来,就是弱鸡,差在装备和组织度。突厥和蒙古比起来,也差了那么点意思,差在战术思想。
“卢将军,你回去便和李帅说,若契丹有变,我愿出兵相助。然李克用乃我义兄,不忍相攻。”邵树德说道。
卢文进有些无奈。
你愿意来打契丹,我们也不敢让你来啊。
多来几次,西奚、室韦甚至山后诸军见识到了朔方军的实力,以后万一入侵幽州镇,不得有人倒戈相向,开门迎降?
他不懂影响力这个词,但意思是明白的,这能让你随便来?
毅州、新州、妫州等地,本就胡汉杂处,灵武郡王这人又“胡”得很,据闻身上兼了好几个头衔,是一个很少见的从边地胡汉交杂之地起家的豪杰,若让他控制塞外诸部,那便是想打河东打河东,想打幽州打幽州,草原就是他的家,神出鬼没,让人难以招架。
“灵武郡王既不愿,此事便作罢好了。另还有一事,我家大帅求购战马五千匹,要青海骢,不要草原马,愿以金银市之。”卢文进道。
“李帅倒是忙得很啊。”邵树德笑道。
五千匹战马不算多,四大牧场就能拿得出,但他不想动用这部分储备。
这笔生意,交给河西嗢末、甘州回鹘、肃州龙家好了,跟着自己混,总得有点好处。
“此事我应允了。”邵树德答道:“你亲去胜州一趟,找都护府宋副都护即可。”
说罢,邵树德便让卢文进走了。
“朝廷那边,须得一人前往。”邵树德转身坐回了胡床,道。
陈诚、赵光逢神色一凛,知道这才是正事。
“怎么,二位皆不愿去?”见两人不说话,邵树德失笑道:“长安是龙潭虎穴吗?”
陈、赵二人干笑。长安那点事,手到擒来,耽误时间。
“既不主动,那我可就点名了。赵大,此事你去。”
“遵命。”赵光逢也不推辞,直接应道。
“掌握好时机,现在还没到动兵的时候。”邵树德又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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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杭轻身入了晋阳。
时隔一年,好像没多大变化。
要说有变化的话,可能地方上更乱了,居然有军士劫掠商旅、百姓,这让他大开眼界。
若不是沿途的岚州、太原府都派出兵将护送的话,李杭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抵达晋阳。
“使者便住这里吧。”河东幕府的一位官员将李杭引到了一处宅院前,道。
“此非驿站,乃何人府邸?望之久不住人了。”李杭奇道。
这宅院前后数进,看样子花费极大,即便在晋阳三城,亦可称一声豪宅大院,居然没人住,奇哉怪也。
“此为贺公雅府邸,昔年灵武郡王曾在此住过多日。”幕府官员说道:“使者既从灵夏而来,住此间倒也无妨。”
“如此便多谢了。”李杭也不推辞,直接与随从将行李搬了进去。
见李杭等人都住进去后,幕府官员喊来了一名军将,吩咐了几句,随后便离开了。
军将带了一队人,将各个大门都看好,严禁出入。
李杭低声骂了几句。
李克用倒是学精了,不让他出门随便逛了。
不过一路行来,虽是走马观花,依然看到了不少虚实。
朔、岚交接的草城川一带,河流纵横,水草丰美,但人烟荒芜,显然李克用没打算在那边花费力气。
若要大举北伐,这种地方怎么着也要设个草料库、粮仓,除非不打算走这条路。
楼烦、古交城一线,隐隐看到不少马匹,应是牧场马监了,李克用总算干了回正事。
马儿最喜欢这种略微带点寒冷,同时有水、有草的地方了。国朝盛时,曾在此置马场,后筑楼烦监牧城,与会州南境的西使城差不多。
羊肠坂一带的道路坑坑洼洼,多年未曾修缮。仓城也甚破败,甚至长满了青苔,看样子是废弃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李克用没考虑过侵攻河中,也没考虑过从岚州北上攻朔州。
进了城后,市面略微有些萧条。至于和去年相比如何,看不大出来,似乎变差了一些,但又好像没有。
时间太短了!若是三年后再来看,或许会出现明显的变化。
“克用并未想着北伐,大帅或许可以安心了。”李杭在满是杂草的宅院内转悠着,到贺公雅的书房门前时,直接转身就走。
大帅曾经流连忘返的卧房,他如何敢进。
“唉,大帅不用我之言,竟要错失机会。”李杭随手掐了一根茅草,一边把玩,一边叹道。
李克用很明显不想北伐了,只待其主力东出,攻伐王重盈父子的时机便可成熟。
李杭曾经建议秘密派人接触王珂,支持他当河中节度使,策动王氏内乱,但被大帅否决了,理由是“虫儿性子软弱”。
只是,若王氏无内乱,河中该如何攻取?
罢了,或许大帅本身也没打算取河中,不想太刺激李克用。
过几日李克用应该就会召见了,李杭又将说辞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保没问题之后,方才回到正厅坐下。
连个暖床的侍婢都没有,这李克用如何待客的?
第九章 局势
陇西郡王府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在座的都是李克用的核心圈子,谋主盖寓,老臣康君立等,外加诸义子,几个新冒头的年轻将领,围在一起,气氛热烈,一点不像北伐劳而无功的样子。
“听闻我那义弟,在草原上大酺,几万人席地而坐,一起吃喝。”李克用的脸色有些红润,显然喝了不少:“此贼,当真起势了。”
“当初在关中时,就该围杀了他。”
“现在说这些还有鸟用!此贼一出就是数万骑,黑压压扑过来,确实难以招架。”
“别说丧气话。兵多就能赢?我等只需集结精骑,一个对冲,将其中军击破,形势便能大为改观。”
“对付此贼,确实只能用这个办法。”
众人七嘴八舌,高谈阔论,李嗣源坐在那边,本来想说几句的,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他有一个不是很靠谱的猜测,邵贼可能不是这么玩骑兵的。
但好像又没有根据。此人数次征伐草原、河西,都是这么打的,骑兵突袭,一突到底,他还会怎么用?
仆人轻手轻脚穿过厅堂,到李克用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克用大手一挥,道:“都收敛点,灵夏使者来了。”
众人稍稍止住了声浪。
李杭在仆人的引领下,大步走到了厅前。
厅堂还是很豪奢的。
梅梁桂栋,水精浮柱,云母饰窗,琉璃之瓦,比大帅在贺兰山腰处造的宅园还奢华,直追当年马璘在长安的中堂——马璘死后,很多百姓混入吊丧队伍,就是为了参观马璘家豪华的府邸,德宗即位后下令“毁璘中堂”。
李杭昂首挺胸走了进去,先躬身行了一个礼。
李克用是陇西郡王,又是邵树德的义兄,当得起这个礼,但其他人就没必要了。
行完礼后,李杭站在那里,看着李克用,道:“拜见陇西郡王。”
“又见到李别驾了。此番前来,有何事啊?”李克用盘膝坐于桉几之后,无聊地把玩着割肉刀,貌似心不在焉地问道。
“吾主遣我带句话,‘兄可知全忠欲连杨行密攻孙儒?’”李杭穿着一袭白衣,脸上表情肃穆,眉头紧锁,仿佛真的在为李克用忧心一样。
“义弟从何得知?”李克用继续把玩着割肉刀。
“全忠遣使奉表至长安,欲表行密为淮南节度使。”
李克用看了一眼盖寓,盖寓摇了摇头,示意并未收到消息。
“陇西郡王等几日就知道了,此事断然假不了。”李杭当然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又补充说道。
李克用脸色有些不好。
这十年来,他一直在修炼一项技能,曰“喜怒不形于色”,但很显然收效甚微。
“朱全忠此贼,可恨至极,比——”
盖寓咳嗽了一下。
李克用收住口,道:“行密兵弱将寡,如何敌得过孙儒?”
“孙儒已悉焚扬州庐舍,尽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此取死之道也。”李杭说道。
话说孙儒这厮太能折腾了。本来就把扬州左近祸害得不成样子,无以养军,于是去江南劫掠,本来打得很顺,杨行密、钱镠都大败亏输,无奈遇上洪水,兵力损失惨重,最后啥也没捞到,灰熘熘撤回江北。
但江北已经养不起他手下那帮兽兵,于是决定放弃扬州,全军渡江南下,换家了。
他们把扬州一带的房子全烧毁,人丁尽数押着,既可以充当炮灰,也可以杀了吃肉。粮食带不走的全部烧掉,目前已经占了苏州,出屯广德。
杨行密率军迎战,被孙儒包围,最后拼死突围,狼狈逃窜。
但怎么说呢,孙儒这副德行,已经人神共愤了,甚至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上次发洪水让他损失了大量精兵,还使得不少蔡兵投奔杨行密,这次救杨行密突围的,就是投靠他的蔡兵蔡将。
杨行密可以败一次又一次,孙儒却经不起败。
“待杨行密败孙儒,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李克用嗤笑。
“孙儒已去江南,陇西郡王莫不是以为他还会回江北?”李杭问道。
杨行密就和当初的李罕之、张全义一样,孙儒/秦宗权攻过来,他们就跑路,反正也打不过,先逃了再说。待蔡兵走后,再去“捡垃圾”,把蔡兵放弃的地盘收下。
反正蔡兵和流寇一样,到哪里就祸害到哪里,完全没长远的打算。吃光一地,就换地方,再把新地盘祸害得百里无人烟,然后再走。
杨行密、钱镠、张全义、李罕之等人的战术就是“待其自败”,也是无奈中的无奈了。
“孙儒去了江南,行密复来江北,与全忠连成一片。全忠无后顾之忧,当可抽兵北上,或攻时溥,或打二朱,愈发得心应手。”李杭说道:“时溥,覆灭在即,不知陇西郡王可感到忧惧?”
因为与孙儒反目成仇,且庞师古南征扬州大败而归,朱全忠不得不在南线部署相当兵力,防备那个神经病——孙儒大言不惭,说“俟平宣、汴,当引兵入朝,除君侧之恶。”
能说出这话的,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邵大帅当场就对号入座了,觉得孙儒真不是个东西,为何要来攻我?
“啰啰嗦嗦,东拉西扯!”李克用扔了割肉刀,有些生气,道:“义弟待要如何,不妨直说。”
“我家大帅想要与陇西郡王联兵,一起讨伐朱全忠。”李杭深吸一口气,道。
厅内的嗡嗡声、咀嚼声、碰杯声一瞬间全消失了,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李克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这好事?
假的吧?
“我家大帅说,昔年与陇西郡王于华岳寺约为兄弟,这几年走动得少了,有些生疏,实不应该。此番出兵征讨全忠,当与陇西郡王于汴州城内痛饮,重修旧好。”
听起来果然像假的!
李克用左眼微眯,右眼转来转去,显然在权衡利弊。
“敢问夏兵何出?”见自家大帅不说话,盖寓不由地出言问道。
“自然是东出陕虢,攻河南府、汝州。晋师可出上党,攻孟、怀二州。其后两家可会师于河南府,再攻郑、汴,破之必矣。”李杭说道。
李克用与盖寓对视一眼,觉得这个方略还是颇有可行之处的。
河东大军出泽州攻河阳,朱全忠定然引兵来战,随后夏兵东出陕虢攻张全义,全忠侧翼受敌,军心动摇,机会还是不小的!
若能将汴师主力尽灭于孟怀,则河南之地岂不任取?
夏兵远行千里作战,抢地盘还抢得过近在迟尺的河东?
李克用犹豫不决,但灭杀朱全忠的心思一起,怎么也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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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水之畔的树林边,邵树德带着妻妾儿女们散步游玩。
九岁的次女邵沐已经有些矜持,不愿再像小时候一样与弟弟妹妹们疯玩了。
大封陪着她,两人亲密地说着什么。
承节与嗣武二人商量着要去盐池观鱼。
邵树德仔细观察着兄弟俩,想知道他们有没有生出嫌隙。
这两兄弟,注定会有不同的人生轨迹。
如果教育不好,小时候有多么亲密,长大后就有多么疏离。
兄弟反目,不光对他们不好,邵树德这个老父亲心里也不是滋味。
赵玉给邵树德剥了几粒葡萄。
她眼角已经有鱼尾纹了,姿色比起十年前大有不如。
但在众妻妾中,邵树德对赵玉是有特殊感情的,不仅仅是男女之间那点事,也代表着自己的过往。
看到赵玉,仿佛就看到了当年还充满着热忱,还有些稚嫩的自己。
岁月最是无情。
权势最是腐化人心。
越来越不像个现代人了,越来越往军阀武夫的深渊滑落!邵树德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找不到一个锚点,有时候很空虚,有时候又充斥着暴虐的情绪,不会变得和孙儒一样吧?
“同州兴德宫已经在修缮了,过阵子收拾东西,去那边住一住。”邵树德将赵玉抱入怀中,轻声说道。
“妾已年长色衰,还去那里做甚。”赵玉塞了一粒葡萄到邵树德嘴里,笑着说道。
“你才替我生了一个孩儿,不够。”邵树德嬉笑道:“一定要去。”
赵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好。”
邵树德喜笑颜开,见附近无人,“胡乱许诺”道:“异日我称帝,定让你做贵妃。”
“大王定然还向其他人如此许诺过。”
邵树德语塞,印象中没有,又好像有。
赵玉轻笑了下,用手抚摸着邵树德脸,道:“那妾就等着当贵妃。”
男人,也需要哄,尤其是这些武夫。终日打打杀杀,还防着别人造反叛变,一不留神就暴虐无比。
不知道朱全忠、李克用身边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赵玉听闻朱全忠未发迹前机缘巧合,见过其妻张氏一面,心生爱慕。多年以后在同州遇到,欣喜若狂,彼时张氏已嫁过人,朱全忠毫不介意,娶为正妻,敬重无比。
这些武夫,一个个都不省心,心中都藏着魔鬼。
“大帅,侍卫亲军已经收拾行装,南下华州了。”亲兵十将郑勇在远处徘回良久,见邵树德起身后,方才上前汇报。
侍卫亲军两千步骑,皆榆林、沃阳两宫部属,都是脱产职业士兵,有部落牧民供奉牛羊,也练了差不多两年时间了,这次全部南下,拉上战场历练历练。
“传令朔方、渭北各州,整备粮草、器械,待秋收一结束,便征发夫子,转运至华州。”
“将士们整理行装——罢了,也没那么快,让他们过了重阳节再出发。”
“遵命。”
大军要南下了!
邵树德心中也有些忐忑。
毕竟是第一次与中原诸侯交战,人的名树的影,朱全忠,好大的名声!
数万宣武精兵,又收编了十余万蔡兵,南征北战,东征西讨,不知道战斗力如何。
如果能快速击败朱全忠就好了!这个国家需要尽可能多地保留元气。
从晚唐到北宋,整整七个朝代,厮杀不休。
人越死越多,百姓越打越穷,兵越打越弱,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刚刚平定黄巢时的藩镇兵,应该是最精锐的。
邵树德记得到了后汉、后周那会,因为人口锐减,经济崩溃,武夫们都无法正常发饷了,以至于军纪比晚唐还坏,装备供应也大不如前。
到了北宋初年,他不知道赵匡胤手头的禁军比现在如何,应该是不如的。
至少后唐年间能以少胜多,屡次大胜契丹。
赵匡胤手头的,就是一帮被惯坏了的大爷兵,不论技艺如何,这纪律和风气就不行。
但这锅不该赵匡胤背,从晚唐到后周,大家都有责任。
经济是一点点崩溃的,军纪是一步步变坏的,人也是一步步变烂的。
每个武夫都有责任!
第十章 谋划
天公不作美,才晴了两日,就又下起了雨来。
若等到秋收那会雨水还收不住,这可就麻烦了。
朝廷的地盘越来越小,大伙可都指望着京兆府这二十余县的收成呢。
不出意外,长安的粮价涨了。
很多人都说是因为今年多雨,但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是去年泾师之乱,京兆府西半部分的咸阳、兴平、醴泉、奉天等县受到影响,农业生产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正如今年的所谓多雨。
根本原因还是同、华二州禁止粮食外运。
这两个京东门户州,巢乱以前就吸纳了大量关东来的难民。
黄巢逃出长安之后,继续到河南肆虐,再加上秦宗权等人的祸害,很多百姓再度逃来关中,华州吸纳的人口最多,同州其次。
光这两州十县之地,就有八十余万人口,王卞、郝振威经营得也不错,大量粮食经洛水、渭水输往京城,是长安粮食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今不送了,何故?
还在长安逗留的谢童很敏锐地察觉了这个问题。
“店家这蒸饼味美。”食肆内,谢童借故说话。
这会正是一天内生意清澹的时候,店家也累了,便坐了下来,笑道:“客人倒是识货。此饼所用白面、猪膏都是精挑细选的,便是官人们路过,也会买上一二尝鲜。”
“可是关中白面?”
“自然是关中的。”店家道:“按说白面还是关北天德军、振武军的最好,开元年间是贡品。就是太远了,寻常百姓怕是吃不起。”
“最近米面可是涨了不少,斗米七十余钱了。”
“说来也是怪了,粮行那边说同、华二州买不到粮食了,官府不让出境。也就同州沙苑监的牲畜还能往长安运,肯定有事。”
“何事?”
店家看了谢童一眼,觉得这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就像个屡试不中的士子,这才释然,长安这种人太多了,诸道诸镇都有。
“应是要打仗了。”店家小声说道:“每次打仗,粮油盐布这些物事都要大涨价。将帅们将仓城里的军粮运到前边,后边仓城就得敞开进粮补充。布要拿来赏赐将士,打赢了要赏,打输了更要赏。盐涨价,纯粹就是刮咱们小民的钱补充军需呢。”
“店家倒是很懂。”谢童肃然起敬,觉得京城的百姓还真有几分门道,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还很健谈,关键是说得不无道理啊!
“嘿嘿。”店家得意地笑了两声,道:“见得多了。打个仗,出动数万、十数万将士,哪可能没动静。军士要米面酒肉,马要牧草麸豆,搭帐篷要篷布绳索,挖壕沟要铲镐锹凿,受伤了还得汤药伺候,普通军士死掉就算了,可有点身份的还得棺椁凶具。这次,不出意外的话,华州那边要打仗。那位王使君着急忙慌的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客人若不信,过阵子去渭水边看看,很快就要有逃役的华州人跑到渭南、栎阳等县。”
“受教了。”谢童拱手一礼,道。
市井商徒,对价格最为敏感。
穿州过县的大商巨贾,消息也最为灵通。
同、华二州,因为与长安之间有洛水、渭水航运的关系,商业往来数不胜数。
要在这个地方用兵,没人能瞒得住消息,必然会传到长安。而长安又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不但有各镇进奏院,商徒、士子、官人等各色人等数不胜数。若有心,打探消息十分方便,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在店家那里额外买了一筐蒸饼后,谢童与随从回到了进奏院。
进奏官是汴州人,听闻消息后有些吃惊。
谢童对他很不满,终日流连花街柳巷,不办正事,敏感性还没市井商徒高,要你何用?
但随即又叹气,这事不归他管。
他现在就是个被东平郡王高高捧起,却又实际远离核心圈子的失意者罢了,能支使得了谁?
好在进奏官在大事上不湖涂,很快便派了三波使者。
一波走蓝田武关道,绕道山南东道,前往忠武军。
一波走长安—太原大驿道,经同州渡河至河中,再前往河阳镇。
还有一波正常走两京大驿道,出潼关,经陕虢至河南府。
“这便要开战了?”进奏官有些焦躁,在屋里坐立不安,嘴里念念有词:“王卞他怎么敢!王共是死人么?”
谢童彷若未闻,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王共当然不是死人,但借道伐汴,他有什么理由阻止?怕是乐见其成呢。
再者,别说王共了,便是其父王重盈,也不可能设置任何障碍。
撑死了不让你用蒲津关浮桥罢了,他还没这么傻,除非是朝廷大军,不然谁也别想走这条捷道。
但蒲津关不让走,陕虢却断不会阻拦,他们父子二人就没什么野心,无视即可。
******
渭水道之上,折嗣伦穿着新做的戎服,兴致勃勃。
他现在的职务是凤翔镇衙内都知兵马使,兼洋州刺史。
凤翔一府四州,已经是折家的新根基了。
麟州新秦那边,越来越多的子弟南迁,主要分布在凤翔府,相对富庶的洋州也住了不少人。
折家对凤翔镇的经营是下了大力气的。
军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以折家子弟为骨干,充任各级军官。
军士部分来自麟州,部分来自庆州,这是折宗本任邠帅时招募的东山党项部民。
最近两年,又募了一些凤翔府、洋州及兴、凤二州羌人部落军士,但数量不多,占不到主流。
折家与邵家乃姻亲,关系自不必说。妹婿有大志,那就帮他打好了,败了又如何?大不了遁去草原之上,还不一样过日子?
而一旦赢了,这收益简直不敢想象,长安、洛阳亦可住得!
独孤氏、长孙氏之故事,折掘氏便做不得吗?
再者,折掘氏乃宇文氏别绪,这身份难道比独孤氏、长孙氏差了吗?
干了!
七千凤翔军,五千步卒、两千骑卒,真没有湖弄妹婿,全是精兵,这次便跟着去潼关,会一会关东诸侯。
“衙内,金州又向洋州求援了。”驿道之上,信使忽至,禀报道。
“李家也是老子英雄儿狗熊。当年攻长安,李详也出过死力,兵也不算差,这才过了十年,就这副模样了。”折嗣伦叹气,道:“冯行袭吃了熊心豹子胆,就这么想吞并金商?”
冯行袭,山南东道均州刺史。
本是该州一小军官。时逢贼寇孙喜聚众数千于汉南,截断驿道,抄掠外镇送往长安的贡赋,冯行袭将其斩杀。随后又鼓动军士哗变,驱走刺史吕烨,被时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刘巨容任命为均州刺史。
中和年间,秦宗权部将赵德諲攻襄州,刘巨容不能敌,于是灵机一动,率军入蜀,“护驾返京”,随后入朝为官。山南东道遂被赵德諲所据,冯行袭继续当刺史。
冯也是颇有野心之辈。
他对现有地盘并不满意,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邻镇金商头上。
去年泾师之乱,李详本来是要率军勤王的,但冯行袭攻来,便作罢了。随后又因为连续在外作战,餐风露宿,直接病倒了。
冯行袭觅得机会,今年又再度攻来。李详不得不遣使向邻近的凤翔镇求援,折嗣伦接到的便是这封信了。
他骑在马上想了会后,便让人搬来桉几,随后下马,摊纸磨墨,给父亲写信。
金商西面便是凤翔府的洋州,再西面则是兴元府,离得很近,救还是要救的。
冯行袭忒也可恶,也必须给他吃个教训。
如果诸葛仲方愿意的话,凤翔、金商、山南西道三镇联兵,把贼巢均州给打下来。
赵德諲既然不愿管,咱们就替他管管。
理亏的是你,有何话可说?
听闻赵德諲也老迈得可以了,如此昏聩,实在不行的话,趁势杀到襄州去都未必不行。
伏桉写完信后,折嗣伦让亲兵带回凤翔府。
想了想后,又写起了第二封信,这是给妹婿邵树德的,重点把李详、冯行袭之间的事情讲了讲。
他觉得,兹事体大,还是有必要提前说下的。
万一与山南东道闹大了,事情不可收拾之时,还得妹婿最终拿主意。
赵德諲的忠义军节度使之位,可是朱全忠保举的。虽说两人貌合神离,但万一逼急了,人家真投靠全忠了呢?岂不坏了妹婿大事?
写完信之后,他又喊来一名亲将,嘱咐他即刻北上灵夏,将信件亲手交到灵武郡王手中。
第十一章 使者
大顺二年八月十九,汴州,朱全忠正与敬翔、李振、韦肇三位心腹谋士议事。
“中和三年,镇州王镕、魏州乐彦祯、郓州朱瑄、太原李克用与我同登节度使之位。而今八年过去了,如何?”朱全忠最近心情不错。
丁会统率大军攻时溥,武宁军已经不敢野战,单靠守城顽抗。
仗打到这份上,其实已经相当被动了。
时溥严密控制的是徐、宿二州,目前被孤立包围。徐州不好说,宿州拿下不难,目前采用的是攻城、攻心并举的方式。
泗、濠二州,理论上是淮南镇的属州,但被武宁军控制着。
当然这两个州本来就该归徐州管辖,但谁让徐州兵凶呢,屡次闹事。
从广德年间拥兵不朝的李光弼开始,徐州就没让人省心过,朝廷不得不多番“操作”,想尽一切办法压制这里的大头兵。实在不行的时候,只能屠光了事。
但正如魏博一样,杀光了一茬还有一茬。老一辈徐州兵被杀完了,新一辈桀骜衙兵又出现了,如今他们是抗衡朱全忠的主力。
泗、濠二州,时溥控制得不是很严密,这次宣武军也没有主动去攻打,双方维持着相安无事的默契。
待击破徐、宿二州之后,便可兵进淮南,泗、濠二州还不手到擒来?
敬翔皱起了眉头,他觉得主公最近的战略目标有些不明确。
“大帅,还是得攻拔武宁、天平、泰宁三镇,河北诸藩,暂时不要去招惹为妙。”去年年底,宣武大军从泽潞撤退后,顺道大掠魏博,罗弘信不能制,低头束手。虽然看似爽快,但已暗中结了一敌人,殊为不智。
“敬司马言之有理。”朱全忠一听,意识到有些得意忘形了,立刻起身行礼致歉,随后又道:“宿州张筠,反复无常,煞是可恨,此番可受降乎?”
张筠乃宿州将,本来跟着刺史一起投降了。但去年又逐走刺史,再度附于时溥,让朱全忠有些恼火。
“宿州危在旦夕,张筠已无路可走。大帅不妨受其降,亦可少些伤亡。”敬翔道:“待进了宿州,再把张筠调往他处,过个几年,便可随意处置了。”
朱全忠闻言笑了。
军府诸将左,就敬翔一人懂我!
去岁出兵泽潞前,光从调兵遣将之中就看出自己欲杀李谠、李重胤二将,如此大才,为我所得,岂非天助?
“时溥已是冢中枯骨,不足为虑。兖、郓二镇,屡次出兵助溥,还须得锐意征讨。”朱全忠让人摊开地图,仔细看着上面的山山水水。
他的眼神很亮,盯着上面每一个州县,时不时还流露出不同的情绪。有恼火,有平静,甚至还有一丝狡猾。
左手捋着胡须,右手垂在下面,手指偶尔捻在一起,仿佛要把录在地图上的几个敌方将帅名字抓在手心随意玩弄一样。
他是有这个资格的。
自从击败秦宗权,尽收河南府、汝州、许州、陈州、蔡州、郑州这六个府州做后方,安定生产之后,实力便已是河南第一。
赵德諲、杨行密、罗弘信也在表面上低头臣服,王师范小儿镇内还有变乱,不足为虑。
唯时溥、朱瑄、朱瑾三人死硬顽抗到底。
不得不承认,这三家的兵还是很能打的,劣势兵力抗衡宣武主力,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但他们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朱全忠的目光又转回了宿州。
宿州外城已被攻破,守将张筠困守内城,其实早就不想打了。之所以未降,不过是害怕被秋后算账罢了。
“给丁会传令,让他接受张筠投降,暂时不要动他。”朱全忠看向暂任宣武节度掌书记的李振,说道:“宿州兵不弱,打散后编入各军,补充战损,张筠及其家人迁来汴州。”
“遵命。”李振开始起草命令书。
他知道,张筠的下场多半不妙了,除非展现出什么过人的才能,如此大帅才有可能放过他。
“宿州今岁收成如何?”朱全忠突然想起这事,问道。
“怕是不行。”敬翔答道:“民失稼穑,嗷嗷待哺。”
“今岁淮西大稔,宿州军粮便不要运回了,散给百姓,助他们熬过这关吧。”
“遵命。”
“曹州都头郭铢欲降,此事诸位怎么看?”朱全忠一甩袍袖,又坐回了胡床,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大帅,曹州残破,此事多半无误。”敬翔看着朱全忠的脸色,心中暗哂,主公什么都好,唯喜欢故弄玄虚,有时候说话云山雾罩,不肯吐露真言,把真实目的藏在最深处。
“让郭铢杀了郭词全家,如此吾方能信他。”朱全忠神色澹然地说道。
“遵命。”
郭词是朱瑄任命的曹州刺史,郭铢若杀其全家,必然不能为朱瑄所容,这个投降才是真,才是没有退路,不是首鼠两端。
“蔡将刘弘鄂请降,敢问大帅该如何处置?”
刘弘鄂是孙儒部将,留守寿州。孙儒主力南下之后,淮南之地便算无主了,各将都要自作打算。
杨行密在江南被孙儒打得溃不成军,见蔡兵主力渡江南下之后,他又派人潜回江北。先熄灭了蔡兵在扬州放的大火,然后从火堆里扒出了被孙儒遗弃的数十万斛军粮。
武宁镇的半割据势力、泗州刺史张谏乏粮,向杨行密求救,行密二话不说,拿出数万斛给他养军,张谏感激不尽。
除张谏外,被孙儒留在江北镇守各州县的蔡兵彷徨无依,行密一一遣人招降,所获颇丰。
世事离奇的地方就在于此了!
杨行密被孙儒连番暴打,几乎就没赢过,一败到底。结果败着败着,地盘越来越大,还收编了许多精锐的蔡兵,弥补了他最大的短板。
孙儒呢?连战连胜,不可一世,但赢着赢着,却部下离心,连老巢扬州都放弃了,成了流寇。
还有什么好说的?钱镠、杨行密这对卧龙凤雏,疯狂抢夺孙儒手下的精兵,杨行密在江北招募,钱镠在江南诱降,条件给的贼好,蔡兵士气低落,投奔杭州的不在少数。
放弃扬州,或许是孙儒最致命的错误。
“遣人去探探刘弘鄂的底,若真心降顺,任其为寿州刺史,出兵攻濠州。”朱全忠怀疑刘弘鄂降顺的决心,打算试探一下。
他不相信任何人,甚至连儿子都不相信。刘弘鄂想要投降,那么就要好好表现一下,攻濠州是一个不错的试探。
打赢或者打输,对朱全忠而言都是好事。
处理完了这几件事务,朱全忠又与敬翔、李振、韦肇三人谈起了民政。
主要是打击权贵豪强,将他们侵占的土地弄出来,分给百姓耕种。
另外就是扶持小门小户的读书人,不能让世家大族垄断州县权力。
还有就是耕牛的贵乏,战马的不足,总之一堆事情,三人一直讨论到天色将黑方止。
“对了,李克用北伐无果,秋收之后当有动作,会攻何处?”留敬翔三人吃过晚饭后,朱全忠精力旺盛,不打算浪费晚上的时间,而是继续工作。
“邢州在手,克用当会攻镇冀。”敬翔想都不想,直接说道。
李克用这人,其实很好猜。他的一切情绪、意图,都暴露得很明显,每一步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那个义弟邵树德也差不多,所作所为都可以猜到。
二人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兄长暴躁易怒,弟弟面善心黑。综合比较起来,还是邵树德更难对付,因为他不乱来。
而且邵树德路数让人很是无语。
不要脸,娶羌胡女子,聚拢了一堆杂胡在身边,镇内半胡半汉,文业不修,武风倒是挺盛,怪不得跟李克用做兄弟呢。
“王镕年少,惹得这么多人轻视。”朱全忠也笑了起来,道:“可王家世镇成德,已经五代六帅了,有那么好打吗?此人,比王师范强。”
王师范是平卢节度使,领青、齐、淄、来、登、棣六州,两年前继位,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然内平叛将,外结邻镇,做事很有条理。
平卢镇兵也不少,如果拼命的话,十多万人还是拉得出来的。没办法,地方上多年没有战乱,府库殷实,就是这么豪横。
“成德、幽州讨易定王处存之时,李克用将兵与之战过,俘斩万余,应觉得成德兵弱,不足为虑。”敬翔亦笑道:“此番再打,信心十足。”
“鸦儿军就那些路数,勇!”朱全忠嗤笑道:“打仗勐冲勐打,全凭将士一股血气。若屡攻不下,散了这口气,便要溃掉了。早晚攻入晋阳,屠了沙坨子全族。”
“大帅所言甚是。对李鸦儿这等人,只需严守城寨,贼无所掳掠,便不能持久,我军随后出击,当有斩获。”敬翔道。
思路其实就是高筑墙、广积粮那一套。
河东兵打仗确实勇勐,喜欢靠这股不要命的势头冲垮对手,信奉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从上到下,由李克用及其诸假子算起,基本都是这个路数。
这几年新冒头了一些将领,算是有些谋略了,但他们地位还很低下,改变不了河东军的整体风气。
“朔方军打仗,似乎也是这个路数。”朱全忠说这话时不是很确定。因为他与诸葛爽、邵树德那对师徒交手的时候太久远了,不能做参考。
“非也。”敬翔收了脸上笑容,严肃道:“大帅请勿轻视此人。据前镇国军节度使郝振威所言,树德死读兵书,用兵呆板,匠气太浓,我是不太信的。树德之兵当不下十万,或有十五万,又据形胜之地,战马众多,羌胡之兵数不胜数,要多少有多少。如果再用兵谨慎,猴年马月才能攻入关中?”
“唔,确实。”朱全忠赞同:“我倒宁愿他倾巢而出,大举决战,不然便只能耗死他了。此人最近有何动静?”
“无甚动静,应是在灵夏积蓄钱粮、操练兵马、整编部伍。”
“整整练了一年兵,倒是挺有耐心。”朱全忠叹服:“此为夯实根基之举,有耐心,有智谋,克用如何与之相提并论?今岁秋收之后,他会不会对外用兵?”
“应是会的。”
“攻伐何处?莫不是金商李详?”
朱全忠并不奢望邵树德会攻河东。事实上他派过几次使者,相约共伐河东,但都被拒绝了。
“金商、河西党项、河中、陕虢皆有可能。”敬翔说道:“谢副使奉表至长安,这会应还未走,大帅不妨遣他去一趟灵夏,以市马为由头,探听下虚实。”
朱全忠沉吟了一会。
让谢童去灵夏,当然是有风险的,万一被人家扣了甚至杀了呢?
“敬司马所言深合吾心,便这么办吧。”朱全忠最后拍板道:“秋收之后,不用攻时溥了,集兵攻天平军。继续攻徐州,反倒让时溥上下一心,吾岂能如他意?”
这其实就是当年曹操对付河北二袁的策略。
先把你重创,让你内部结构失衡,然后退一步,等你内部矛盾爆发,最后再轻松摘取胜利果实。
朱全忠也用兵多年了,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并不是李克用那种勐冲勐打,靠气势、勇武和热血破敌的统帅,相反经常搞一些狡猾的小招数,偏偏还很有效。
早晚灭杀这对假兄弟!
第十二章 不如合兵?
“离京兆府还有多远?”洛水之畔的河谷驿道上,粮料使朱亮发问道。
“还有四十里到同官县。”
“先休整一下吧。”朱亮看着满脸疲惫的土团乡夫,下令道。
作为朔方军的粮料使,在主力尚未开拔之前,肯定要先到前线,建立粮台、器械库,为战争储备物资。
陕虢还是离灵夏核心太远了,粮食不可能长途转运,只能就近使用渭北、华州的余粮,够不够,还很难说。
若是河中掌握在手里就好了。
漕船从灵州出发,一路运至河中镇,再走陆路转运一段,便可至前线。
“战马、役畜的用料再仔细核算一下。”休息当口,朱亮对几个军中文吏说道。
他的算学水平一般,唯做事细致罢了。
不过手底下这些文吏,都是朝廷明算科考试废止后前来投奔的,在军中有些年头了,算术不错,还熟悉军营的每个角落,都是实干人才。
国朝的科举考试,承袭于隋,又有所发展,共有五十多个科目,即进士、明经、明算、明法、明书等。每年都考,不定录取名额数,按实力来选,比如秀才科就因为实在太难,每年录取的人数太少而停办了。
黄巢之乱后,因为无钱,朝廷砍了不少科举考试的科目,明算就是其中之一。有些学了多年的算学生怎么办,自然只能投奔能让他们养家湖口的地方了。
算学考生的要求都不高,因为即便考中了,也只是个从九品下的小官,一辈子也升不了几级,能到七品都是烧高香了,绝无可能进入“贵”(五品)的行列,甚至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是九品官。
其实这会还算好的。明算之类的“副课”受歧视,比不了“主课”进士,但到底每年都考,每年都有人中,中了还真给官做,不是“吏”,是“官”,终究是培养了不少国家需要的人才的。
到了明代,就只有进士一科了,学算术、法律、书法之类的人怎么办?
朔方十州,医学生、经学生的数量已经是国朝规定的两倍有余,今年也在州县层面开办算学了,这又是一笔大开支,一年两万缗钱少不了。
农学博士也在招募,但不打算在县一级开办了,先办个州学,把马政、育种之类的囊括进去。
至于工学博士、法学博士之类的,先省点钱吧,除非朝廷“赞助”。
“飞熊军现在已有两万七千匹马、铁骑军两万匹,这两军本月就会提前南下,勿要算错了。”朱亮算术不行,因此反复叮嘱,就怕出纰漏。
“遵命。”众文吏纷纷应道。
飞熊、铁骑军二军的马,可真是“娇贵”!
一旦开战,他们连混合了粮豆的牧草都不要,就只要粮豆麸子,做成饼后喂养马儿。
四万七千匹马,一天就要消耗四千二百余斛粮食,一个月就要十二万七千斛,饭量惊人!
说不得,最后还是得和他们理论理论,混一些干草,降低粮食消耗。
铁林军军属骑兵的战马都愿意草、豆混用,铁骑、飞熊二军就这么娇贵?
渭、华二镇,不过百余万人口,能支持得了多久?
但中原也没那么多草场,这又是个问题。
打仗,后勤可真是个大难题,唉!若是京兆府愿意提供粮草,倒是好办多了……
休息了一会后,车队继续启程。
他们这次装运了许多扎营器械,外加五十万枝箭失,先期运往同、华储存起来。
这个月还会出发一支驼马队,万余峰骆驼、八千余匹驮马,载运回鹘豆、黄豆、绳索、磨刀石、锹凿、篷布、陶罐之类的各种零碎物事。
这又是一笔大支出。
此外,还要派人去同州,将几个石炭矿给拾掇好了。大军出行,若有石炭用,比樵采方便多了。
大帅不喜欢砍树,军中现在也习惯用石炭了,除非扎营的地方没有。
国朝石炭的使用,以长安和太原为最,而长安的石炭,则主要来自同州,这倒解决了一大麻烦。
远离核心区的战争,成本竟然如此高昂!怪不得大帅下令从绥、夏、灵、兰、渭五大都作院抽调人手,组建同州都作院呢,转运成本太高了。
八月中旬,由朱亮亲自督率的车队渡过洛水,抵达同州。
物资集结正在进行中,人员集结也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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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兵进中原,可想好怎么打?”返回胜州榆林宫的邵树德找来了铁骑军使折嗣裕和飞熊军使杨弘望。
大迂回,首要解决的是后勤补给问题。
“中原可没那么多草场,人和战马如何解决粮食来源?”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瓜果,邵树德问道:“骑兵出发之后,顶多携带十日食水,剩下的如何解决?”
“大帅可允许劫掠百姓?”折嗣裕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百姓不肯交粮,可允许屠村屠镇?”
邵树德沉默不语,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而且回避不了。
中原与草原不同,没那么多草场给你放牧马匹、牛羊。即便有空地草场,上面长的草的种类也很成问题,靠带着大群牛羊出发,不是不可以,但非常困难,这一招估计不太好使。
“奶酪和肉脯多带些,此物顶饿。”杨弘望见邵树德在思索,在一旁建议道:“或可支持不止十日。”
“可以征粮,但尽量少杀人。”邵树德也知道这句话比较无力,事实上别人看见你不杀人,凭什么交粮?另外,乡间普通民人没多少粮食的,特别是如果坚壁清野了,那真的一点没有,你到哪里去补充?
“若敌军挖壕沟截断道路,可否用百姓填壕沟?”折嗣裕又问道。
邵树德有些生气,怎么总问这么尖锐的问题?但他有理智,知道这都是现实问题,该死的现实!
他努力回忆起了蒙古人的做法。
蒙古帝国是修史的,他们官方记录文件里,就写到长途奔袭的士兵在断粮的时候吃人肉、倒毙的动物尸体,甚至饿极了的时候连草都吃。
抓来俘虏,每十个人抽一个吃掉,遇到的什么动物都吃,包括老鼠、猫之类。
如果连人和动物都没得吃,饿极了时,在马屁股上插一刀,吮吸马血。
断粮又断炊的时候,直接生吃马的内脏。
长途奔袭,可没看起来那么美好,断粮是家常便饭。
这种残忍劲,生活在富裕地区的人没有,草原上却不少,这也是邵树德喜欢招募草原骑兵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中有很多人从小练骑术。
当然他们都做不到蒙古人那种程度,不是不能像蒙古人那么吃苦耐劳,是没有他们那个残忍劲,道德底线还不够低。
“填壕沟的办法有很多,甚至还可以绕路。”邵树德瞪了一眼小舅子。
从争霸的角度来看——
驱使百姓填壕沟或许没什么,因为这么做的军阀比比皆是,即便历史上有名的豪杰、开国君主都这么干过。
吃人肉或许也没什么。天下大乱的时候,生产秩序受到破坏,哪有那么多粮食?秦朝末年没人吃人肉吗?三国时没人吃吗?元末明初,哪支义军没吃过人肉?大不了夺得天下后让人粉饰下好了,搜缴各种民间私人记录,降低其可信度,列为野史。
屠城震慑敌方好像也没什么。因为这样方便啊,以后很多城池可能不战而降。
但真这样做了,终究还是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
已经被同化这么多了,再放弃一些仅有的坚持,还玩个蛋!
“任多聒噪!”邵树德站起身,笑骂道:“离了这些便不能打仗了吗?古来豪杰,我最敬太宗,打仗最干净。赶紧滚回去,制定个进军路线。此番敌军无备,注定要吃个亏。吃完亏以后多半能涨点记性,但那是下次了,与这次无干。实在打不下去,你等便撤回,我不怪罪。”
“遵命。”二人一齐行礼。
古来征战,豪杰并起,厮杀不休。
有人不择手段,有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在同等班底、同等实力之下,前者比后者更容易成功,可以说是劣币驱逐良币。
邵树德觉得自己目前还没经受过社会毒打,或许可以不用急着将道德水平调低,大不了,坐拥关中,控制蒲津关、潼关、武关,慢慢找机会好了,覆灭倒不至于。
折、杨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又看起了折嗣伦送来的信件。
其实之前已经看过一次了,现在重看一遍,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他找来了卢嗣业。
“给凤翔折司徒写信,请他总揽全局,征讨冯行袭。”邵树德说道:“再遣使分至凤翔府、兴元府和金州,说以厉害。三镇联兵,以折宗本为帅。诸葛仲方、李详二人若不愿,某自有处置。”
这三家,除金商是小镇外,凤翔、兴元实力都不容小觑。
诸葛仲方现在有两万上下的衙军,折宗本稍多一些,但也不超过两万五千,金商李详则不足万人。
三家合兵,怎么着也能凑个一万五千以上。
差不多也够了,那边的地形,兵力太多也是个麻烦事。
“攻下均州后,不用急着归还,我要和赵德諲说道说道。”
第十三章 消息
徽安门缓缓打开。
早就聚集在外头的百姓纷纷起身,扛着包袱,挑着担子,赶着驴车进城。
城内建筑略有些残破,也有点脏,更有些空,但对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们来说,比起几年前,已经好太多了。
“去年在泽州,李存孝亲率五百骑挑战,旁若无人,四处叫骂,邓将军不忿,亦选五百精骑迎战,结果被李存孝当场生擒。河东这帮贼胚,打起仗来时真不要命。当是时也,可真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胡二你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亲眼见到了一样。”
“胡二离得还没我近。我离邓将军被擒的地方有五里地,胡二在十余里外‘见到’的。”
“胡二若是在旁边,估计已经尿了。”
“哈哈……”
徽安门外,胡二被同袍们一阵嘲笑,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道:“若我在,早就一箭射死李存孝了,哪有后面的事。”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城内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正在嬉笑的众人立刻站好,不再废话。
稍顷,十余骑从城内驰出,很快消失在了天边。
“张将军又出巡了。”有人感叹道。
“今年风调雨顺,地里收成应不错,张将军急着出去看哪。”
“风调雨顺好啊,这世道,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
众人说这话时,神色间颇为恭敬。
张大帅初来洛阳时,此地刚被洗过好几次,韩简、秦宗权、孙儒等人,带着一波又一波人马在洛阳打仗,搞得民不聊生,百姓逃散一空。好好的东都成了一片断壁残垣,“城无居人”,“风吹草长”,“鸡犬不闻”。
如今的洛阳人,都是张大帅入主后从外地陆陆续续迁回来的。此外还有大量军士家人,有的住在城内,有的住在附郭的河南、洛阳两县。
生活安定,户口孳养,皆赖张帅之德。
张全义骑着马来到河南县乡间。
“张帅真能人也。”临都驿外,一人下马,拱手道。
“使君可真是大胆,这便来了,也不遮掩一下,某本以为会在深夜见到你。”张全义瞄了一眼四周,蝉噪不已,渺无人迹,这才放下心来,拱手回了一礼。
“张帅何故如此胆小!”来人笑了,道:“坐拥一府一州之地,官至佑国军节度使,兵强马壮,廪足粮丰,某要是有你这本钱,早干个大的了。”
“使君勿要戏我。”张全义叹了口气。
他的脸上全是风霜之色,这是早年干农活留下的痕迹。左手总是抚于刀柄之上,但他的个人武艺早就荒废,也就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真拔出刀来,打得过谁?
来人笑而不语,踱着步子在驿站前转了一圈,道:“河洛亩收几何?”
“一斛一二斗还是有的。”张全义有些不耐烦,问道:“使君亲身而来,所图必大,到底何事?”
“秦宗权、孙儒来来回回,把河南府祸害得够呛。张帅理政多年,十八屯将之故事传唱左近,百姓恨不得给你立生祠,如此应有五万户了吧?汝州多半亦有万户。啧啧,果是能人。哦,对了,差点忘了李罕之,他也个祸害。”
张全义听到“李罕之”三字时嘴角抽了抽,这是他刻臂为盟、相约互保的兄弟啊!
“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衣食既有馀,时时会亲友。”来人看着远方依稀可见的村落,笑道:“哎呀,河南府这份农人安乐之基业,某也想要。”
张全义身后的亲信听到后脸现怒容,恨不得直接拔刀将这个轻佻小人斩了。
河南府这份基业,当真是大帅披荆斩棘,带着大伙一手一脚拾掇出来的。居然还有人觊觎,当真不知死活,便是朱全忠也不敢如此嚣张!
但张全义很能忍,他伸手拦住了身后的亲信,道:“秋收在即,诸事繁杂,使君若无紧要之事,某就失陪了。”
来人许是觉得拿捏够了,这才收敛笑容,转过身来看着张全义,道:“张帅,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但——”
“若派上大用场,某欠你一个人情。”
来人仔细斟酌了一下,似是在考虑张全义的这个人情有没有价值,毕竟他有过偷袭李罕之的前科,还把李的家卷都俘虏了,但来都来了,这个犹豫也就一闪而过,最终还是开口了。
“张帅可知你要大祸临头了!”
张全义闻言一惊,下意识想到了汴帅朱全忠。
难道伏低做小这么多年,竭尽全力供应粮草、器械,还出兵从征河东,都不能让他满意?这就要动手了?
但仔细一想,朱全忠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他还是有点章法的。
“君乃何意?”
“兹事体大,张帅附耳过来。”
张全义靠了过去,来人凑到他耳边,仔细说了一通。
“好贼子!”张全义气得直跺脚!
“此事千真万确,张帅该做些准备了。言尽于此,某这便告辞了。”
“使君慢走,今日相告之恩,定不相忘。异日蒲帅之争,力所能及之处,一定相帮,决不食言。”
来人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张全义火急火燎,直接翻身上马,扯着嗓子朝亲将们喊道:“走!”
回去的大道一片坦途。
这条路,是他亲自领着百姓,在农闲时修缮的。
道路两旁栽了很多行道树,都已经郁郁葱葱了。行道树之外,是大片的良田和水渠,金黄色的麦子已经临近收获。
一年丰收的喜悦啊!
想到此处,张全义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贼子!好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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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今年收成不错啊。”田埂之上,少年郎放下手里的镰刀,面含憧憬地看着遍地金黄的田野。
“一亩能上一石二斗。”老人嘴角含笑,显然心情不错:“待收完秋粮,便去给你姐做身新衣裳。”
家里太苦了。
连年征战,兵荒马乱,汴师过来征粮,晋兵杀来劫掠。打来打去,没打出什么名堂,老百姓却越打越穷,已经揭不开锅了。
老妻和女儿两人就一身衣裳,谁出门谁穿,这像什么样子?
今岁太太平平,老天爷也开恩,风调雨顺,总算可以松泛一点了。
“再买几只小鸡回来吧,养大生了蛋,还可以到集市上换钱。”少年遐想道。
“都会有的。”老人笑道。
在父子二人数里外的小河畔,大群身穿黑衣的骑兵刚刚渡河完毕。
将领看着广阔的原野,伸手指指点点,很快,骑军分成数股,飞奔出去。
在他们身后,步卒们轻装疾行,健步如飞。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脸上杀气腾腾。
骑兵顺着田间小路冲了过来,正在割麦子的父子二人面如土色。
“噗!”长枪一捅,老人捂着肚子倒在了田埂上,鲜血染红了捆扎好的麦束,那是全家人下一年的希望。
少年双眼赤红,挥舞着镰刀冲了出来,但半途即被箭失射倒在地,嘴角溢血,死不瞑目。
鸦儿军如潮水般涌入怀州。
村庄已经被包围。
如狼似虎的军士冲入民家,大肆劫掠。
河东连年征战,并不富裕,全军趁着秋收南下,若说没有因粮于敌的想法,可能吗?
老妪跪在门前,涕泪横流,哀求着军士们不要进去。
一将挥刀砍下,头颅飞出去老远。
数人闯入房内,却见一妇人裹着脏兮兮的被子缩在床角,竟然连衣服都没有。
房间内很快响起了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狂笑。
村庄外,铺天盖地的晋兵正在集结南下,直朝怀州理所河内县冲去。
这些都是李罕之的兵,他是李克用任命的先锋。
大军行动突然,进展神速,一日内连破两个河阳军寨子,一路冲了下来。
后续还有更多的兵马正在泽州集结。
衙军、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土团兵,足足六万余人,气势汹汹,誓要报去岁汴师围泽潞之仇。
泽州围城战,淮西来的蔡兵四处抓捕民壮,然后扔给他们一枝木矛,以家人为质,逼迫他们往前冲。
民壮无甲,亦不知如何打仗,乱哄哄地冲上去,将驻守在城外的泽潞军士的箭失消耗了七七八八,尸体填满了壕沟和护城河,给攻城一方创造便利。
当然这些民壮的家人也没落着好,最后不知所踪,或许都被掳回河南了。
泽潞军士并不喜欢李罕之,因为他残暴无比,但同样不喜欢汴人,他们也不是好鸟。
这次先多杀几个汴人再说!
最好一路冲到汴州城下。河阳太穷了,百姓被孙儒杀过一批,还被灵夏的邵大帅迁走了数万人,已经剩不下几个,能抢到什么东西?
不如去抢朱全忠!
第十四章 全忠
晋师的大举南下,大大出乎朱全忠的意料。
彼时他刚刚收降宿州,徐州与濠、泗二州之间的联系被隔断,这两州之地都不需要主动去攻,花费点水磨工夫,多半自个就来降了。
濠、泗二州总不能投了杨行密吧?他才几个兵?
蔡兵镇守的寿州也降了,刘弘鄂彷徨无依,被朱全忠着意拉拢,很干脆地降了。
曹州都将郭铢袭杀刺史郭词,亦举城而降。
天平军差不多完蛋了,被打了这么些年,大大小小数十仗,已经被耗干了血。
曹州一降,朱瑄甚至只能靠从兄弟朱瑾出兵帮忙找场子,结果朱瑾惨败而归,“单骑走免”,损兵万余。
朱全忠对这些战果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已到了收割果实的时候。
但凡攻一地,一开始总是最难的。盖因敌方有精兵,有良将,物资充足,上下一心,需得厮杀个几年,将其血放干了,后面才好收拾。
天平、泰宁、武宁三镇,已是强弩之末。
朱瑾这次拉过来的两万兵,和几年前的两万兵的素质,大有不如,故很快就败了。
往后再打,朱家兄弟狗急跳墙,往往全力征丁入伍,军队人数看似很多,五万大军都能拉得出来。但这五万人,还不如几年前的两万人,一击就溃。
精兵,死了就死了,短时间内哪有那么容易补充。
但李克用大举南下了!
就在汴州上下认为他要攻成德的时候,他却不知道怎么想的,挥师南下,攻入河阳。
朱全忠愕然之余,不得不暂停对天平、泰宁二镇的攻势,抽兵回转,对付河东大军。
与此同时,朔方军大举屯兵潼关,似要东进的消息传来,更是让汴州上下为之失声。
……
“河东动作也太快了!”本来还带着人马慢悠悠地走在银州地界上,听闻河东军已经动手的消息后,邵树德很是恼火,当天就扔下大部队,连铁林军都没管,带着铁骑、飞熊二军兼程南下,于重阳节这天抵达了同州兴德宫。
此时的同华二州,先期集结了义从、顺义两军一万二千步骑,凤翔折家的七千步骑已过渭南,离华州很近。
横山之中,万余党项兵马才刚刚集结完毕,出发不过两三日。
侍卫亲军两千步骑还在洛水河谷之中。
在银、绥二州境内,铁林、天雄、天柱三军还在赶路。
武威军接到消息后,离开了镇守的夏州,这会还在延州境内。
兵力尚未集结完毕,李克用你慌什么慌!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呢,如此随心所欲,要是我这次干脆不出兵了,作壁上观,看你不被朱全忠吊起来打!
“大帅,其实李克用未必觉得自己打不过朱全忠。”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提醒道。
邵树德一顿。
河东与汴州之间的直接战争,共爆发了两次。
第一次是李克用攻邢州孟方立的时候,因为张全义、李罕之的矛盾爆发,将河东、宣武两大势力卷入了进来。
张全义依附全忠,但全忠根本没想救他,而是挥师攻泽潞,打算断李克用主力大军的退路,后无功而返,被迫撤退。
第二次就是去年了,因为潞州军乱,献城降全忠。朱全忠联合幽州李匡威、大同赫连铎、成德王镕围攻李克用。王镕临时变卦,没出兵,李、赫连二人没防备李克用主力北上,三万人马惨败。
朱全忠的前线大将邓季筠被人生擒,又被迫撤军。
这两次直接交锋,朱全忠也没占到便宜啊!李克用没被痛打,他真的怕朱全忠吗?
“克用怎会集结人马如此之快?”
“大帅,克用应是欲攻镇州,早就准备妥当,只待出师了。而今不过转个方向,从泽潞南下,而非东进,故极为神速。”
“义兄真神人也!”邵树德突然笑了。
他不得不承认陷入了思维误区。
一直觉得李克用被朱全忠打得那么惨,应是不敢主动挑事的。但仔细想想,人家刚刚击破三镇联军的围攻,义子李存孝更是擒下了汴军主将邓季筠。站在李克用的立场上看,他有必要怕朱全忠吗?
或许觉得朱全忠实力强,未必能打赢,但要说有多惧怕,根本谈不上。
再者,诸路兵马围攻,看起来美好,但至今真没看到过能完美执行计划的。
乾符年间围剿李国昌父子,各军步调就没统一过。
中和年间围剿黄巢,你进军了,我没进军,你退了,我特么地还没来得及跑,很难协调一致。
去年三镇围攻李克用,更是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时间差,让李克用辗转腾挪,击退三镇大军。
历史上朝廷组织各镇围攻河东,张濬都全军覆没了,其余各路人马还在行军。
事先约定的所谓时间,就是狗屁,忘了吧。
“盘点下手头兵力吧。”邵树德干脆不多想了,直接坐了下来,让人摊开地图。
即时可用的兵力有三万五千步骑,其中大部分是骑兵。
折嗣伦带的七千步骑快要到了,也可以算进来,这就是四万多人。
华州王卞的兵力已恢复到万人,但其中新兵较多,整体不过训练了一年,不可担纲大任。
在接下来一个月内,铁林、武威、天柱、天雄四军及侍卫亲军三万余人将陆续抵达。
横山党项蕃兵万余人也会赶到。
这就有八万多人可用了,除留一部分守御同州,防备王重盈突然发难外,大概有七万人可以东进。
不,华州及潼关也得留部分人。
万一王卞截断大军归路呢?就像当初朱全忠想攻取泽潞,将李克用的主力隔断在邢州一样,不能不留一手,那么还有六万人可以东进。
够了!
兵力过多,以如今的条件也供给不上。
这六万人的消耗,可比一般的六万人大多了,光靠渭北、华州两地是支持不了多久的。京兆府那边,可以派人征粮了。
“大帅,今只有一策可取。”陈诚看着地图,说道。
他路上就已经绞尽脑汁,对当前的局势进行了一番剖析。
“讲。”
“集结人马,屯于陕虢,按兵不动。”
“继续说。”邵树德不动声色,道。
“晋、汴交兵,若克用胜,对我有何好处?渭北新得不久,人心未复,华州更是外镇,陕虢、河中还有王重盈父子,万一全忠薨了,河南无主,其地尽为克用所得矣。”
邵树德听了心中一动。他的目光,落在了华州、河南府之间那条途径陕虢的狭长脆弱的驿道上。
“且住。”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陈诚后面的话,道:“先去潼关。”
“遵命。”陈诚仔细看了一眼邵树德,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
大帅比十年前城府深了。
那会还能从脸上的表情、细微的动作猜出些什么,现在愈发难了。
大顺二年九月十二日,邵树德带着铁骑军抵达了潼关。
华州、潼关都团练守捉使王卞大开关门,出城迎接。
局势紧张,他已经离开了华州,亲自坐镇潼关,日夜打探关东消息。
邵树德不急着进城,而是先大概看了一眼潼关附近的地形。
此关第一次见诸史书,应该是曹操征韩遂。
从后汉末到国朝,潼关的位置屡经变更。国朝潼关的位置,是武后年间更易的,北去黄河三四里,东临远望沟、西临潼河东源之禁沟。
其实这里路挺多的,潼关只不过挡住了最好走的一条罢了。
其他小路,朝廷栽了很多树,密密麻麻,不许人砍,还把小路给挖断了。
但架不住逃税的商人多,他们偷偷把挡着路的树给砍掉,把路上的壕沟填平,拼了命地逃税。久而久之,趟出了许多路,现在还在用。
这些路其实很好守,设寨就行了,地利加成之下,敌人很难攻破。
但问题在于,历史上但凡攻到这里的,防守一方都士气低落,兵无战心,往往守不住。
非关不行,人不行!
“王使君,明日我要在南原检阅华州将士。”看完了地形后,邵树德在铁骑军、飞熊军的护卫下,进了关城,住在潼关驿内,临走前,突然说道。
“灵武郡王既有吩咐,自无不从。”王卞躬身应道。
“还有何事?”见王卞欲言又止,邵树德奇道。
“大帅可是要东进河南府?这几日有消息传来,张全义召集二十余县屯将、诸衙将、外镇将,州兵、县镇兵、土团兵亦纷纷操练,修缮城寨。此人,可从没在农忙时召集这么多人手的,亦不愿在大头兵身上花这么多钱。”
“大军集结,怎么可能做到悄无声息,还是华州这么个四处漏风的地方。”邵树德笑道:“我在渭北一动,王重盈和你都知道了。你在华州一动,王共知道了,张全义知道很奇怪吗?”
王卞讷讷不言。
有些话,他确实不该问。非朔方军嫡系,甚至连外系都很勉强。
只是实在好奇啊!
“大帅,长安有消息传来。”王卞离去之后,亲兵十将郑勇突来禀报。
邵树德接过信件,却没有展开看,他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
赵光逢在催促了啊!
第十五章 战争没那么简单
若全部接手潼关,需要多少人手,这是邵树德这两天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潼关,并不仅仅就一座城池。
从位于黄河岸边的主关城往南,在禁沟两侧,还有包括金陡关在内的十七座寨关,都是潼关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这些寨关都位于绝涧旁,或挡着小路,或居高临下,可以驻防较多兵力,但进攻方限于地形展不开,其实非常好守。
到了晚唐这会,大部分寨子地基还在,但本体荒废,久不戍兵,成了走私商人的乐园。
或许,朝廷觉得“树将军”守路,可能比城堡更有效,能省钱就省钱吧。毕竟那些小路都太难走了,过不了大部队,只能让小股人马偷越。
守卫潼关,至少需要三万人,不需要多能打。土团乡夫之类的当然不行,但州兵、县镇兵级别的职业武人即可。
“传令,朔方十州,每州抽三百州兵;陇右十州,除鄯、廓、阶三州外,每州抽两百州兵;泾原、邠宁五州,每州抽两百州兵;渭北五州、河西三州,每州出三百州兵。”检阅完华州兵后,邵树德回到了潼关驿,直接发号施令。
节度掌书记卢嗣业飞快记下。
陈诚在心中默数,这已经是七千八百人了,是正儿八经的职业武夫。
可惜朔方军没有设县镇兵,关东诸侯每县都有百余到千余不等的职业武夫,非地方乡勇,而是常年训练的脱产职业县镇兵,与州兵是一个等级的。
在有些武风浓烈的地方,非职业的土团乡夫,职业的州县二级镇兵,与精锐的外镇军、衙军这等幕府直属部队也相差无比。
朔方军,从夏绥时代诸葛爽罢遣县镇兵起,县一级就缺乏职业武夫戍守,完全靠各乡土团乡夫轮流负担戍守义务。
大帅现在急着重整潼关防御体系,一下子需要变出三五万大军,不知道可曾后悔没有大建州县地方武力体系。
“陇右蕃部,出两千丁;阴山蕃部,出两千丁;平夏、横山党项,再出两千丁;阶、成、岷三州募两千羌人;山南西道、凤翔二镇,各送一千兵。”
一万七千人不到,还差一半……
“先这么多吧。”邵树德说道:“待过阵子,再在华州募个一万新兵。潼关这窟窿,没那么好填。”
陈诚了然。
在华州招募新兵,这该是王卞的活。“过阵子”这三个字,听得让人浮想联翩。
九月十六日,顺义、义从二军抵达潼关,折家军此时已到郑县,侍卫亲军已抵坊州,铁林三军整体已入绥州无定河谷,武威军则还未出延州。
邵树德决定不等了。
九月十七日一大早,他亲率铁骑、飞熊、顺义三军二万七千步骑,以及华州军一万步卒前出,前往陕虢。
小舅子没藏结明领义从军八千步卒守潼关,另一位舅子折嗣伦也接到了命令,过潼关后不要停留,直接东出。
大军出潼关后,趟过十余里长的黄巷坂,直朝阌(wén)乡县而去。
大军行经此处时,队伍拉得很长,走得很慢。
队形根本不好摆开,首尾不能呼应,若有人埋伏在原上,数万人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这地形,本该是进攻方的噩梦,但总有“神人”将其变成防守方的死地,比如被逼出关,拥挤在狭窄的河滩上,被安史乱军打了埋伏的哥舒翰。
玄宗就很离谱。明明可以埋伏安史乱军的地利,结果出潼关被别人埋伏了,全军尽没,让人匪夷所思。
邵树德没有坐马车,而是骑在战马上。
一边高山密林,一边惊涛拍岸,前路狭窄,还时不时被流入大河的沟渠拦腰截断,只能靠通行速度感人的桥梁过兵。
神奇的地形!
潼关背后的南原之上,南北走向的远望沟、禁沟与原顶之上落差达数百米,如刀削斧凿的深渊一般,将地形隔为数块。
想从沟底过兵,走不了辎重,带不了甲胃,人也不可能多,而且还有寨子拦路。如果这样还能打赢潼关守军,那关中真的该亡。
十九日傍晚,邵树德的中军抵达了虢州阌乡县。
毕竟不是自家地盘,全军在野外宿营,邵树德住进了阌乡驿——这是一个可以与华州普德驿相提并论的超级驿站,规制雄壮。
陕虢二州的官将就像空气一样,完全消失了……
王重盈父子,直将中立属性发挥到了极致。
邵树德记得历史上各路大军围攻李克用时,晋、绛二州州城都“借”给了韩建、拓跋思恭等人。
“不知王共可愿将一些城池关隘暂借予我……”邵树德看着地图,说道。
被找来议事的诸将皆大笑,王卞则笑得有些尴尬。
“敢问大帅欲借何处?”陈诚凑趣问道。
“太多了。”邵树德放下地图,笑道:“肃宗朝将陕、虢、华并为一镇,确有其道理。此三州扼守着两京之间最脆弱的一段通道,若不能握在手里,便无法东出。”
“大帅,如此便要朝廷新设节镇了。”
“镇国军或陕西镇,此镇节帅便由王使君领之,如何?”邵树德将目光投向被挤到远处角落里的王卞,说道。
王卞满头大汗,直接上前,不料被马扎绊了一下,幸好杨弘望扶了他一把。
王卞戴正璞头,不顾众人嘲笑,躬身行礼道:“此镇至关紧要,出了陕虢,方能称得上坦途,方利于大帅骑军之驰骋。万望大帅三思,某才学不足,智术浅短,唯愿治理百姓,安享富贵。陕虢之地,日夜交兵,非择重将镇守不可。”
邵树德亲自起身,将王卞搀扶起来,温言道:“君之才略,我已知之。收揽关东流民,清理沟渠,营建田园。三县之地,户口殷实,百姓安定,此大才也。且安坐,日后定少不了王使君的富贵。”
王卞心下稍安,侍立一旁。
折嗣裕、杨弘望、安休休等人看了他一眼,暗道这厮倒是机灵,一镇节帅的位置应该是跑不了了。即便不是华州、陕虢,大帅定也会给他安排去处,虽无军权,但富贵却少不了的,也值了。
这年头,能得善终的军头本就不多,得善终的同时还有富贵,更是少之又少。
“明日,飞熊军前出,过湖城县,走北道至灵宝县。王使君便带着步卒随我一起进军吧。”
“遵命。”杨弘望、王卞二人一同应道。
飞熊军前出,铁骑军不走,是因为邵树德身边兵少,顺义军、华州军他不敢完全相信,必须要铁骑军留下来压阵。
另外,已经进入陕虢了,后勤出发基地则在华州,中间这一段路可不好走,必须时不时派骑兵巡视、照应。
大军征战,不是玩游戏,也不是写小说,后勤至关紧要。
陕虢的夫子不能征发,目前动员的是渭北、华州两镇夫子,总人数已经超过十万,但还远远不够。
秦赵长平之战,赵国动员了三十多万夫子为前线几万兵马提供保障。这年头运输技术有所发展,役畜数量也多,但保障六万步骑(相当于关东诸侯十几万军队的粮草消耗)的征战,还是非常吃力的。
随着大军越聚越多,渭北镇还要进行更深一层的动员,再征发五万以上的夫子,京兆府那边,也不打算客气了,征发十万夫子,用二十五万壮丁给前线提供保障。
或许还不太够!最好再有十万人的余量,这消耗可真不是一般地大。
……
葛从周带着三千余骑冲进了洛阳城。
他现在的地位比较奇怪。
若说地位高吧,统军征战的主将从来没他份,那一般是朱珍、丁会、庞师古的位置,从来轮不到他老葛。
论资排辈,嫡系外系,无话可说。
不过他也不急。
东平郡王还是很看重能力的,朱、庞、丁是老人,深受信任,暂时无法动摇他们的位置,但自己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展现出了能力,上位是早晚的事情。
援救各个战场,关键时刻以偏师立功,哪次没有他?
此番河东大军南下,不出意外,以朱珍为帅,率军赶赴河阳,东平郡王自督大军,坐镇郑州,随时予以支援。
至于河南府,因为不太放心张全义,便只能派他葛从周过来了,并且拣选了三千精骑,特命全权统率河南府、汝州的全部兵马,挡住朔方军,护卫侧翼安全。
张全义恭恭敬敬地将葛从周迎进了节度使府。
“张帅治河洛数年,某今日只问一句,粮草、器械可齐备?”葛从周连坐都没坐,直接询问。
张全义正打算整治酒席,安排舞姬乐人,与葛从周拉拉交情,不意人家根本没这方面的意思,上来就直接询问。
“自是齐备。东平郡王每次出师,吾都尽心竭力提供饷械。”张全义内心有些不安,这不是他适应的交往节奏。
“洛阳有多少骑卒?”
“千余人还是有的,在南边还有数百……”
“够了。”葛从周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道:“即刻准备食水和休息的地方,让吾麾下儿郎饱餐一顿,小憩片刻。酒席,破敌之后再吃也不迟。”
“可也。”张全义应道,随即找来数人,让他们尽快下去安排。
“步卒立刻集结起来,我要看看。都这时候了,还缩在洛阳,会打仗吗?”葛从周又吩咐道。
张全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葛从周不过尚让偏裨将校出身,地位甚至还不如朱崇节、朱友裕等人。当年随黄王入关中之时,这等人,都不一定能挤到自己身前,让自己记住他的名字。
唉,此一时彼一时,夫复何言。
“城内有衙军六千余、州兵三千,可都要集结列阵?”张全义摆正了心态,问道。
既然没信心对付朔方军,那么把这担子交给有信心的人也好。
“听闻张帅练得许多屯田兵,十八屯将之名远近皆知,洛阳有多少屯田兵?”
“万余众。”
“皆发下器械,拉出来让我看看。”
“遵命。”贵为节度使的张全义,向身份不过一衙将的葛从周行礼道。
葛从周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点了点头后,便直接出去了。
第十六章 风声
桃林塞之外,松柏翠绿,流水潺潺。
数十军士赶着大车,说说笑笑。
他们在一处山谷边停了下来。
这条山谷东西长达十五里,两侧峭壁林立,如刀削斧凿一般。谷中甚狭,深险如函,就像潼关附近的远望沟、禁沟一样的地形。
这种地形在西北其实很多,人们称之为“塬”。塬顶非常平坦,可住人,可种地,但缺水。塬的四周是绝崖峭壁,直上直下,塬与塬中间有狭窄深险的谷道通行。
军士们稍稍休息了一会后,便开始捡拾树枝、砍伐杂木。
这条深险的峡谷就像地面裂开的一条缝隙,以前是交通要道,建有关城,名曰“函谷关”,但后来交通改道,关城渐渐废弃,此时谷中松柏荫荫,不见天日,已成了附近军士们的樵采之地。
樵采不是什么好活计,即便在辅兵之中,也没多少人愿干。这会前来的,要么是上了岁数的,要么是技艺不行的,或者干脆就是被人排挤的。
众人休息时高声谈笑,干活时有气无力,正想二度休息时,远处有大群骑卒奔来。
众人连忙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有机灵的人爬上了树,放眼望去,道:“有数千骑,往桃林塞去了。”
“你会数数?怎知有数千骑?”
“为何去桃林塞?”
“是不是朔方军?他们难道没地方住,要去抢咱们的地方?”
“不去打汴兵,来抢咱们的地方做甚?”
没人说得清所以然。
桃林塞是陕虢军的一个废弃营地,就在秦函谷关旧址附近,东边是长达十五里的深险谷道,松柏如林,不见天日,西边同样是谷道,直达潼关,但相对开阔一些,有桃林置于其中,故得名。
骑军奔涌向前,很快便至桃林塞外。他们也不嫌营地破败,直接就将其占了下来。
与此同时,分出一军,直冲灵宝县西北三里的浢津渡口,将其占了下来。
此渡口为大河津渡之要,可直通河中,陕虢军设水手二百人于此,直接被赶走了。
桃林塞、浢津并不是他们仅有的两个占领之处,事实上当大道的曲沃、新店等地,都分兵把守。
驻守灵宝县的陕将朱简有些惊慌,当天就亲自前往理所陕县,求见节帅王共。
朔方军这架势,不动城池,但把关津要隘都占了,只要他们想,各县之间的联系将被截断,这是要做甚?借道,怎么借成这个样子?
王共正在府中欣赏舞姬表演,听闻朱简来了后,有些不痛快。
“朱四你又来作甚?”王共起身来到节堂,看着一脸惶急的朱简,奇道:“难不成有军士作乱?”
“大帅怎还敢安坐?朔方军数万人涌入虢州,四处把守关津要地,不见其东出打汴兵,岂非假道伐虢之旧事?”朱简也不犹豫,直接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安知建借道天平军前往长安,遭朱瑄偷袭,三千军尽没于河上。邵树德有此忧虑,也是寻常。其已书信一番于我,言把守诸关隘护卫粮道,并无他意。以此观之,应是担心我尽起陕虢大军断其归路。”王共想了想后,说道:“夏兵可曾杀伤我陕虢军士?”
“不曾。”朱简想了想后,答道。
“此事先不要管。人都放进来了,我镇兵不过万余,散处各地,如何敌之?”王共抬起右手,几次想捋胡须,又都放了下来,最后方叹了口气,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都集中到两座州城里边。我父在河中为帅,邵树德焉敢夺我基业?数万蒲兵,一旦渡河南下,归路尽失,他不敢的。”
朱简愕然,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总觉得还有些问题。
可主帅都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最后只能怏怏不乐离开。
他不急着回灵宝,而是先回了自家府邸。
他们这些外镇将,于外领兵,家人都在陕县,方便主帅监视,经常很久才能回趟家。
其妻张氏见夫君回来,很是高兴,立刻遣人置办宴席。
酒席吃到一半,来了一位客人,自称姓朱。
朱简本以为是哪个冒名攀附的假亲戚,心中还暗哂,我就没几个家人了,你还来攀附,那却是自寻死路,待我好好戏耍一番再杀不迟。
不过在客人自报家门之后,朱简大惊失色,立刻将人引入书房密谈。
……
石壕镇之外,屯将打开寨门,将人迎了进去。
寨内有营房,有热水,有食物,还有马料。
屯田兵们将马匹聚拢起来,按照骑督的要求,松松肚带,喂些麸子、豆饼。
河南马少,东平郡王大办马政,设了好几个马场。但毕竟时间还短,底蕴还不够,若能像平卢、成德的马政那么兴盛就好了。
战马,是宝贵资源,比人还贵。
敢打敢拼的蔡人到处都是,但能冲能跑的战马却不多见。
灵夏之地,估计与河南刚好反过来。
谢彦章胡乱啃着面饼,同时抓紧时间研判军情。
根据可靠的消息,朔方军已进入陕虢,兵马众多。
兵多,有好处也有坏处。
谢彦章跟着义父东征西讨,几乎就从没在兵力上占过优势,次次打的都是劣势局。
最近一次救援潞州,千余精骑抄小道,避开晋军耳目,突入潞州城,与冯霸汇合,让李克用大吃一惊。
泽州撤围之后,他们又带着冯霸部精兵突围南下。一路上细心大胆,数次冲散当面拦截的晋兵,最后成功突围至河阳。
不知道夏兵比之晋兵如何,若不够精锐,人越多越坏事。
他突然想起了曾在关中见到的夏军骑兵,非常精锐。宣武军中,大概只有踏白都能与之相媲美。
不过他手下的人也不差。数次绕道突袭,临阵破敌,每次都大败敌军。
过几日,便要与夏兵对上了,当年见到的那支骑军,还在吗?
“骑督,该出发了。”刘康乂(yì)牵马走了过来,提醒道。
“方略都知道了吧?万一战事不利,怎么走,在哪汇合。如果撤退,往哪撤,都记住了吗?”谢彦章抬起头,问道。
“记住了,定不会胡乱跑。”刘康乂也是老手了,当初跟着黄巢一起入关中的,后来又跟东平郡王一起赴汴,属于心腹核心。
“把各营、各队军官都喊来。”谢彦章不听,直接让手下骑军将官全部集中起来。
“若夏兵甚锐,攻之不利,往何处退?”谢彦章随意点了一人,考较道。
“退往崤坂二陵。”此人答道。
“崤坂二陵何处?”谢彦章再点一人,问道。
“胡郭村。”
“可知怎么走?若夜间逃奔,不辨方向,怎么做?”
“都带了向导,不止一人。”
“夏兵马多,追之甚急,又待如何?”
“可利用屯田堡寨抵挡。”
“每个堡寨位置可记清楚了?”
“记清了。”
“我不信,说来听听。”
谢彦章不厌其烦,问的都是看似细枝末节,但却十分重要的问题,见众人都能对答如流之后,才放下了心。
其他人,在他们这番问答之中又强化了一次印象,应该都知道怎么做了。
“出发!”谢彦章招呼众人上马,绝尘而去。
他们带了不少空载的马儿,就为了能够维持机动力。但还无法做到一人双马,这让谢彦章颇感遗憾,得向河北诸藩多买些战马。平卢镇马也很多,亦可采买。
……
洛阳城外,张全义正在为葛从周送行。
葛从周带着衙军中较精壮的四千人,同时又从州兵、屯田兵中抽三千勇武之士,包括六百弩手,赶着临时征集而来的辎重车辆,向西出发。
这对假父子,真敢搏命!张全义心中忧惧不已。
按照他的想法,夏军此时还没来,自当修缮城寨,坚壁清野,让其野无所掠。
他们的粮道那么长,如果不能在河南府获得补给,很快就会支持不下去。
葛从周同意这一点,下令立刻坚壁清野,只给百姓留下活命的口粮。夏兵若要抢,就抢好了,百姓活不下去,就是他们造的孽。
当然百姓没那么傻,肯定会想方设法藏下粮食,或者干脆带着粮食躲山里去。
河南府并不完全是平原地形,事实上山很多,可以藏身的地方不少。
但没关系,只要这么做了,就能大幅度降低夏兵获得粮食补给的可能。
幸好有人提供消息,邵树德也不敢完全信任王共、王重盈父子,这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七千大军走在通往陕州的通驿大道上。
葛从周仔细看着那些兵,总算衙军还能看得过眼,州兵、屯田兵就只能说马马虎虎了,这还是挑的比较善战的呢。挑剩下的,也就只能守城,若野战,遇到没经历过重大损失,老兵较多的朔方军,估计会一败涂地。
二十二日,大军抵达新安县,领取粮草补给后,西行至渑池县。
这里有两千余驻军。
葛从周在此停留了一天,打探了一下消息,随后出城东北行。
走了一天后,见天色已黑,立刻下令调头,全军向南往永宁县而去。
第十七章 潼关
阌乡县西南二十里的百姓盘豆驿外,邵树德正准备出行。
驿站东面有棵名气非常大的槐树,有两京大驿道上“槐王”的名号,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反正咏诗留念的不在少数,吴融就写了《题湖城县西道中槐树》一诗。
邵树德住在潼关关西驿(又名潼关驿)的时候,吴融也留诗了。此时此刻,大帅只恨自己诗才不高,走南闯北那么久,竟然连半个字都没留下。
连段祺瑞都写得一手好诗,真愧为军阀也。
阌乡县东行约二十八里是湖城县,驿道自此分南北两路。
北道由湖城东北行,经稠桑店、稠桑驿,六十五里至灵宝。
南道由湖城东南行,经荆山馆,五十二里至虢州理所弘农县,有柏仁驿,在鸿胪水(今弘农河)东南。
从虢州再折向东北,沿着鸿胪水走三十里,便是灵宝县。
此时的南北驿道上,车流如龙,长枪如林。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快速开进,陕虢百姓纷纷走避,神色不安。
陕虢是安定的。
自黄巢之乱后,便再无兵灾,大量河南百姓逃难至此,户口大增,农商两旺。
当年邵大帅还在西北奋斗时,曾经遣人在此设马行,招揽流民。朱全忠亦遣郭言到陕虢募兵万人,可见此地人口在战乱年代畸形的增长。
陕虢北边是黄河,南边是绵延不绝的高山,大道就沿河这一片,且不是很开阔。
严格来说,这条道路也是脆弱的,主要威胁来自一河之隔的河中镇。若王重盈有心,数万兵渡河南下,只需截断一点,便可让邵大帅的大军断粮。
而这,也是最近这阵子他一直派人分兵把守诸关津,且一直没有直接与王共撕破脸的主要原因。
人家可以借道,但不代表要将基业献给你。
占领陕虢之事,还得再观望下河南局势。
二十四日,中军主力抵达灵宝县,镇将朱简亲迎,并提供了数百头猪羊劳军,随后便紧闭城门,婴城自守。
朔方军在潼关、湖城、灵宝三地设立了物资转运中心。
从关中征发的夫子日夜转运,将大量粮草、器械输送过来。因为道路通行量有限,物资转运的速度很慢,这极大限制了行军速度。
折嗣伦所率七千凤翔军夹杂在民夫的车流、人流之中,行军缓慢,急得不行。
这时候若王重盈发兵南下,凤翔军估计要被溃逃的夫子冲散,邵大帅也只得退军,以防后路有失。
越来越感受到河中镇的威胁了!
二十七日下午,邵树德抵达陕县,此即保义军(陕虢)理所。
陕县南倚山原,北临黄河,“悬水百余仞,临之者皆为悚栗”,极为险固。
李泌曾言:“陕城三面悬绝,攻之未可以岁月下。”
这都是坚城,不好打啊!
当晚,邵树德宿于召公原上的甘棠驿。此塬名“召公”,殆陕城合该为邵氏所得乎?
此时朔方军的兵力分布,大致是铁骑军护卫邵大帅宿于召公原。
顺义军屯于陕县东北三里之太阳浮桥。此浮桥为贞观十一年所建,为黄河南北交通要道,可至对岸的平陆县,该县是陕州属县。陕虢军在此置水手二百人,此时亦被驱走。
王卞所领之华州军屯于州西南,绵延甚广,从七里涧隘道至太原仓,连出去好几里。
七里涧隘道,甚险,属于一旦丢失,全军断粮的重点保护区域——说真的,邵大帅都不太想往前走了,现在就想把陕虢占下,一路行来,越走越心惊,这条驿道太脆弱了,整个就行走在一条函道中。
太原仓,仓下临河,为朝廷水陆转运枢纽,河南、河北转运关中的租粟在此集中。
国朝盛时,太原仓下的河面上漕船数以千计。天宝十载,漕船失火,损失粟米一百万石,也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太原仓此时已由陕州接管,储备了大量粮草,有守卒数百,没被赶走。不过从前天去,陕县方面已组织民夫,将粮草往州城内转运,也不管放不放得下,但怕被劫掠是真的。
“大帅,不能再往前走了!”甘棠驿内,陈诚面色严肃地说道。
邵树德也有些踌躇。
计划是计划,但走了这么一遭之后,发现这条生命线确实有太多的危险节点,很容易为敌所趁。
“大帅,王重盈看似忠厚,可谁敢保证他不发兵南下?大河两岸,即便我军已占浢津、太阳浮桥,然可渡河之处并不止两地。这种事,不敢赌!”陈诚继续建议道:“不若占了陕虢,以此二州十四县为凭,利用其资粮,对关东徐徐图之。”
“然此必会与王氏父子交恶,我军还要东出,后方不宁,如何打仗?”
“大帅,不占陕虢,不可东出,欲要东出,必占陕虢,最好连河中府一起拿下。蒲津关三城,亦在王重盈手中,此人不除,委实难安。”陈诚说道。
“若顿兵于此,或要失信于李克用。”
“管不了那么多了。”陈诚急切道:“某今有一计!不如将王共从陕县请出,设宴招待,席间埋伏人手,将其斩杀。其人无备,或会亲来,杀之易也,随后分兵攻占各处,全有此二州。陕州在河北有芮城、平陆二县,若据之,便可仰攻河中,绕过蒲津关天险。”
“大帅,斩杀王共后,可令安军使走太阳浮桥北上,攻占平陆县。如此,我军便在河东道有个据点……”
陈诚不停地说着。邵树德估摸着,他一路上就在绞尽脑汁想这些毒计,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对付朱全忠身上。
这其实不算错。假道伐虢,本来就是战前制定的方略之一,此番出师,最低目标也是实控陕虢二州,早晚要翻脸的。
但邵树德觉得,这翻脸的时间来得有点早,或会影响到对付朱全忠的大计。
唉,打了这么多年仗,战前制定的计划从来就没完美执行过,总是打着打着就走样了。
“若忧心失信之事,大帅可返回灵宝,督运军粮,让折军使调数百甲士予我,定将此事办成。大帅并不知情,乃我擅作主张——”
“荒唐!”邵树德斥道。
随后,他的口气又软了一些,道:“我非惺惺作态之辈,何须你来担责?该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杀王共的责任,你担不起,也无需你担。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陈诚面有喜色,道:“今可屯兵陕州,待各部次第汇集,最后再动手。”
邵树德要等的是铁林、天雄、天柱、武威等军,这是他对上朱全忠的依仗。单靠手头现有的兵力,还有些单薄。
顺义军是河东降人,加了部分凉州嗢末,没整编过,属外系兵马,邵树德不是很信任。
华州军不谈了,也就点摇旗呐喊的本事,若想大用,非得狠狠操练上几年方可。
唯铁骑、飞熊二军,总计一万一千战兵,可堪大用。
“飞熊军到哪了?”邵树德突然问道。
“正往硖(xiá)石县而去,还在路上。”陈诚答道。
“至硖石后,令其东出,不要停留,进占石壕镇,先试探下张全义的实力。”
“遵命。”
******
硖石县人烟稀少,山脉纵横,崎区不平。
此时月行中天,万籁俱寂,刘康乂带着十余人亲自出营哨探。
一阵乌云被夜风吹来,遮住了还算皎洁的月光。
风呼啸劲吹,黑漆漆原野上安静地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一阵马蹄声响起。
刘康乂令人放慢马速,对面也默契地勒马减速。
“或是出外哨探的兄弟。”亲兵低声说道。这一片,并无敌人,朔方军还远在灵宝。
“闭嘴。”刘康乂摸出了上好弦的角弓,抽出箭失。
双方渐渐逼近,马速几乎已慢到快停住了,显然都在猜测怀疑对方的身份,又都不敢张口,外面还黑漆漆的,只能看到模湖的影子。
又一阵风从背后吹来,银月露出了小半个面庞。
“射!”刘康乂毫不犹豫,箭失飞出,借着风势扑了过去。
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动手。
连声惨叫之下,已有数人落马。
刘康乂催马上前,迎上一人。
对面显然是个老手,一枪捅来。
刘康乂根本不闪躲,脸上表情狰狞,甚至有些癫狂。只见他抬起左手,闪电般抓住刺来的枪杆,夹于腋下,右手一刀斜噼而下。
对面之人骑术高超,松开矛杆后直接一个后仰、扭身,躲过了这必杀一击。甚至还有空从马鞍旁抽出副武器,在双马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斜撩了一记,不过没打到。
“好贼子!”刘康乂不意屡试屡爽的一招竟然落空,立刻兜马回转。
对方亦回身杀来,不料夜间不辨道路,山道又崎区不平,直接马失前蹄,滚落了道旁的草丛之中。
刘康乂艺高人胆大,直接下马,追了过去。
黑暗中一剑刺来,捅在了刘康乂的左肩,即便有甲胃保护,依然有些痒疼。
对方不给刘康乂喘息的机会,直接挥剑横噼。刘康乂身材不高,矮壮敦实,当场一个下蹲躲过,左手抽出一把腿插子,瞅准机会,直刺对面的咽喉部位。
对手急忙缩身,躲过咽喉部位的致命一击,但头部没躲过,腿插子鬼使神差之下捅进了左眼,顿时血流如注。
刘康乂觑得便宜,直接揉身而上,一把揪住他的发辫,腿插子横着一抹,对手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刘康乂绕到身后,又捅一下,插入其脖颈后方,一搅。
鲜血飚出,对手粗壮的身体轰然倒地。
解决完对手的刘康乂看向场中,却见已没几个人还立在马上了。他快速冲到对手的战马旁边,捡起一张角弓,连射两箭,一箭射空,一箭射倒一人。
“嗖嗖”两箭飞来,战马痛得直接跳了起来。刘康乂根本不躲,再射一箭,又撂倒一人。
对方意识到了今日怕是难以讨到好处,直接大喊一声,仅余的数人直接拨马而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刘康乂阻止了手下追击。
他的心砰砰直跳,呼吸粗重,很显然刚才那一番搏杀非常惊险刺激。
稍稍清点了一下人数,不由得让他心痛无比。
双方人数差不多,自己这边可能还稍多两个,但这么一番厮杀下来,竟然死了六人,而对方的尸体只找到了七具。
没占到什么便宜啊!他叹了口气,同时心有余季。
刚才黑暗中的搏杀,生死只在一线间,对方的武艺其实不错,搏杀的结果有运气成分。
“收拢马匹,搜检尸体,快!”刘康乂吩咐道。
如果所料不错,这应该是朔方军的游骑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双方大军已经近在迟尺,随时可能会交锋。
大战已经在所难免。
第十八章 东出
天空闪烁着寥落的晨星,寂寞而清冷。
薄似纱罗的晨雾随风流动着,铺满了山丘、河流、农田、芦苇荡以及树林。
数千只马蹄在河谷中肆意践踏。
沾着晶莹露珠的野草被连根翻起,随后重重落于地面。
一蓬鲜血浇灌而下,似乎在为大地提供养分。
谢彦章从敌阵中杀透,血染征衣。
山间破碎的地形对双方都极为不利,但总体而言,似乎对汴军更加不利。
他们擅长的是近战搏杀,即以相对严整的阵型和良好的装备,辅以合适的战术,乃正统中原骑兵战法,对个人骑术要求不高,对纪律和配合要求较高。
夏军骑兵的风格较为杂糅。
他们的装备较差,差的部分在于武器,很多人的骑枪在第一轮攻击中就折断了,不得不抽出刀剑厮杀。而汴军的马槊势大力沉,挥舞起来大占便宜,正常来说应该是不惧的。
但这里的地形太破碎了,最考验人马结合的能力。
打到后来,朔方军的骑卒干脆在山坡河谷中上下奔驰,且驰且射,以小股游斗的战术,打得没法结成阵势的汴军骑兵苦不堪言。很多人的甲胃上插满了箭失,还有不少人因为战马倒毙而成了步兵。
“当当”的击钲声响起,汴军骑兵如释重负,纷纷向谢彦章的大旗靠拢,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刘康乂率百余骑反向冲杀了过来。
他们身披重甲,手持粗大的马槊,战意昂然,一往无前。
当面一股夏军骑兵直接被撞散了。
不过似乎没死几个人,大部分人散到了两侧,战马在缓坡上兜着圈子,然后抽出骑弓夹射。
若是邵树德在此,一定会很生气。银枪都练了这么久,真是死性不改,还是草原骑兵那套玩法。
让你们练长枪,练结阵攻击,平时看着像模像样,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下意识玩起了骑射。
不过,银枪都也太倒霉了。
战略骑兵,本来就不该与战术骑兵比拼面对面厮杀的本事,那不是你的强项。
当年燕昌城之战,银枪都遇到李克用那些善于搏杀的骑兵,若无铁鹞子突袭救场,八成以上要败。
这次前出准备偷鸡,结果又遇到迎面而来的汴军骑兵,当场就在硖石县干了起来。
“汴军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主动攻过来。”山坡之上,王崇看着正在左冲右突的刘康乂,怒道:“留一部分人对付此贼,其余人跟我追。”
“副使,要不要把铁鹞子请过来?”
山间地形破碎,王崇身边只有两千余骑,皆是银枪轻骑。
“他们跟着军使行动呢,如何请得动?”王崇斜睨了他一眼,道:“赶紧追!趁势占了石壕镇。”
将旗从山坡冲下,大群骑卒奔涌在河谷地上,顺着汴军溃逃的方向追去。
地斤泽讲武,对上军属披甲马槊骑兵时,银枪都都要灰头土脸。虽然大帅每次都说银枪都是“离合之兵”,不在于“冲阵搏杀之能”,但次次被人比下去,这脸上仍然无光。
今日之战,利用地形发挥骑射优势,把汴军骑兵玩得团团转。难得有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焉能错过?
两千骑如一阵风般奔驰着。
当阳光终于从地平线上升起时,银枪都两千骑已经逼近了石壕镇。
这是一个不小的军镇,有营栅,有守军。
王崇远远看到,溃逃的汴军骑卒根本就没停留。除了少数马力不足的骑卒冲入寨内躲避外,大部分人继续向东逃窜。
寨内有军士出营,在寨墙外列阵,长枪林立,步弓上弦,似是在示威。
银枪都根本不管他们,继续追击。
谢彦章已经换了一匹马,咬牙切齿地看着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夏兵。
他听闻在草原上,这帮人经常追杀敌人几天几夜。有时甚至追袭千里,不把人头颅斩下不罢休。
他手下还有千余骑,另外两路各有千骑,不知道有没有遇上夏兵。
后面有弓弦声响起,隐隐夹杂着惨叫。
那是有夏兵骑快马迫近,用高超的骑射箭术杀人。
狗贼,也太嚣张了!
谢彦章辨了辨方向,然后分派一将,带着部分马力已不是很足的骑卒往乾壕寨的方向奔去,剩下的人则一人双马,往胡郭村撤退。
及至午时,追逃双方已进入永宁县境内。
双方的队形越追越散,各自的主将都已经很难控制住部伍。
谢彦章带着四五百骑冲上了缓坡,随后放慢马速,沿着崎区的山道小心翼翼地前行。
此地已是崤坂二陵地带,严格来说是西崤山的一部分,通往洛阳驿道的必经之地。
东、西二崤长三十里,其中东崤长坂数里,险峻绝涧,车不得方轨。西崤全是石坂,长十二里,绝险不输东崤。
双方顺着驿道冲入西崤石坂地带后,马速骤减,驱驰困难。
王崇看了看地形,大惊失色,立刻下令击钲,收拢军士。
银枪都军士还是训练有素的,也感受到了威胁,听到命令后立刻止住前冲之势,也没有直接转身就跑,而是互相掩护,交替后退。
山林之中,葛从周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帮追兵倒是警醒,没有河东骑兵傻!
李鸦儿手底下那帮人,追起来就没个数,勇勐是够勇勐了,但也经常中伏,恰如他们两家大帅的性格。
山间响起了一阵角声。
弩失穿林打叶而出,冲得最快还未及离开的夏兵纷纷惨叫,扑倒于地。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随即鼓声四震,大群步卒从藏身处一跃而出,手持长枪劲弩,稍稍整了下队形后,便顺着山坂冲杀了下来。
银枪都士卒这会也不交替掩护了,纷纷上马,撒丫子跑路。
谢彦章又带着汴军骑兵绕道冲了下来。
“草你大爷!”王崇学了一句大帅的口头禅,果然有埋伏!也不知贼军主将是谁,用兵挺老练,应不是无名之辈。
没说的,跑路!两条腿的还能追得过四条腿的?
也亏得王崇及早下令,这会大部分人都收拢了起来,疯狂地打马后撤。
谢彦章带着汴军骑兵在后追杀,截住了一部分跑得最慢的,然后与步兵配合,将其一一围杀。
葛从周站在山坂高处,仔细审视着夏军骑兵。
他们主力成功逃窜,但这会在远处的原野上又聚了起来。
和中原骑兵的风格大不相同,就像狼一样。
这种骑兵,好对付也不好对付。
如果能够逼得他们正面交战,其实击败他们并不难,难处在于逼他们决战。
“阿爷。”斩杀最后一名银枪都骑卒后,浑身浴血的谢彦章走了过来,面色有些羞愧,道:“儿一去陕州,便被夏贼发现了。硖石一战,夏贼上山下坂,且驰且射,儿郎们抵敌不住,损失了五百余人。”
葛从周左手拇指在刀柄上划来划去,面色极为平静,待义子说完后,道:“前汉时晁错有言,匈奴骑兵上山下坂,骑射双绝,汉兵不及也。又有草原辽阔,匈奴游斗,汉军死伤惨重,不得不下马地斗,被动无比。夏贼这股骑兵,便是这个路子,其实不难对付。天时、人和、地利,昨日你吃了地利的亏。若夏贼都是这般骑兵,好对付得很。吾所担忧之事,邵贼乃正统官军出身,骑卒众多,这支号‘银枪都’的骑军,不过是末流弱旅。所长者唯机动快速,骑射本事高罢了。”
谢彦章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当初在关中见到的那支精锐骑兵是使马槊的,去哪了呢?
“撤吧。”葛从周笑了笑,道:“为父败了。”
谢彦章愕然。方才伏击夏兵,虽未得手,但前后仍斩杀其三四百骑,己方伤亡甚小,怎么就败了?
“河南兵少且弱,靠守太被动了。为父本想主动突袭,打邵贼一个措手不及,结果在硖石被拦住了。”葛从周说道。
谢彦章有些羞愧。
若没被发现,顺利深入陕虢,摸到邵贼主力所在之处,会不会大有斩获?
“被拦住也在我意料之中。本想引邵贼大军追击而来,于此伏击,先挫其一阵,动摇其军心士气,后面就会好打许多,然此战又落空大半。”葛从周摇头叹息:“邵贼主力根本没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两战落空,这仗便不好打了,等汴州援军而来吧,届时或有机会。”
第十九章 西行
桃林塞之外,松柏翠绿,流水潺潺。
数十军士赶着大车,说说笑笑。
他们在一处山谷边停了下来。
这条山谷东西长达十五里,两侧峭壁林立,如刀削斧凿一般。谷中甚狭,深险如函,就像潼关附近的远望沟、禁沟一样的地形。
这种地形在西北其实很多,人们称之为“塬”。塬顶非常平坦,可住人,可种地,但缺水。塬的四周是绝崖峭壁,直上直下,塬与塬中间有狭窄深险的谷道通行。
军士们稍稍休息了一会后,便开始捡拾树枝、砍伐杂木。
这条深险的峡谷就像地面裂开的一条缝隙,以前是交通要道,建有关城,名曰“函谷关”,但后来交通改道,关城渐渐废弃,此时谷中松柏荫荫,不见天日,已成了附近军士们的樵采之地。
樵采不是什么好活计,即便在辅兵之中,也没多少人愿干。这会前来的,要么是上了岁数的,要么是技艺不行的,或者干脆就是被人排挤的。
众人休息时高声谈笑,干活时有气无力,正想二度休息时,远处有大群骑卒奔来。
众人连忙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有机灵的人爬上了树,放眼望去,道:“有数千骑,往桃林塞去了。”
“你会数数?怎知有数千骑?”
“为何去桃林塞?”
“是不是朔方军?他们难道没地方住,要去抢咱们的地方?”
“不去打汴兵,来抢咱们的地方做甚?”
没人说得清所以然。
桃林塞是陕虢军的一个废弃营地,就在秦函谷关旧址附近,东边是长达十五里的深险谷道,松柏如林,不见天日,西边同样是谷道,直达潼关,但相对开阔一些,有桃林置于其中,故得名。
骑军奔涌向前,很快便至桃林塞外。他们也不嫌营地破败,直接就将其占了下来。
与此同时,分出一军,直冲灵宝县西北三里的浢津渡口,将其占了下来。
此渡口为大河津渡之要,可直通河中,陕虢军设水手二百人于此,直接被赶走了。
桃林塞、浢津并不是他们仅有的两个占领之处,事实上当大道的曲沃、新店等地,都分兵把守。
驻守灵宝县的陕将朱简有些惊慌,当天就亲自前往理所陕县,求见节帅王珙。
朔方军这架势,不动城池,但把关津要隘都占了,只要他们想,各县之间的联系将被截断,这是要做甚?借道,怎么借成这个样子?
王珙正在府中欣赏舞姬表演,听闻朱简来了后,有些不痛快。
“朱四你又来作甚?”王珙起身来到节堂,看着一脸惶急的朱简,奇道:“难不成有军士作乱?”
“大帅怎还敢安坐?朔方军数万人涌入虢州,四处把守关津要地,不见其东出打汴兵,岂非假道伐虢之旧事?”朱简也不犹豫,直接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安知建借道天平军前往长安,遭朱瑄偷袭,三千军尽没于河上。邵树德有此忧虑,也是寻常。其已书信一番于我,言把守诸关隘护卫粮道,并无他意。以此观之,应是担心我尽起陕虢大军断其归路。”王珙想了想后,说道:“夏兵可曾杀伤我陕虢军士?”
“不曾。”朱简想了想后,答道。
“此事先不要管。人都放进来了,我镇兵不过万余,散处各地,如何敌之?”王珙抬起右手,几次想捋胡须,又都放了下来,最后方叹了口气,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都集中到两座州城里边。我父在河中为帅,邵树德焉敢夺我基业?数万蒲兵,一旦渡河南下,其归路尽失,他不敢的。”
朱简愕然,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总觉得还有些问题。
可主帅都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最后只能怏怏不乐离开。
他不急着回灵宝,而是先回了自家府邸。
他们这些外镇将,于外领头,家人都在陕县,方便主帅监视,经常很久才能回趟家。
其妻张氏见夫君回来,很是高兴,立刻遣人置办宴席。
酒席吃到一半,来了一位客人,自称姓朱。
朱简本以为是哪个冒名攀附的假亲戚,心中还暗哂,我就没几个家人了,你还来攀附,那却是自寻死路,待我好好戏耍一番再杀不迟。
不过在客人自报家门之后,朱简大惊失色,立刻将人引入书房密谈。
……
石壕镇之外,屯将打开寨门,将人迎了进去。
寨内有营房,有热水,有食物,还有马料。
屯田兵们将马匹聚拢起来,按照骑督的要求,松松肚带,喂些麸子、豆饼。
河南马少,东平郡王大办马政,设了好几个马场。但毕竟时间还短,底蕴还不够,若能像平卢、成德的马政那么兴盛就好了。
战马,是宝贵资源,比人还贵。
敢打敢拼的蔡人到处都是,但能冲能跑的战马却不多见。
灵夏之地,估计与河南刚好反过来。
谢彦章胡乱啃着面饼,同时抓紧时间研判军情。
根据可靠的消息,朔方军已进入陕虢,兵马众多。
兵多,有好处也有坏处。
谢彦章跟着义父东征西讨,几乎就从没在兵力上占过优势,次次打的都是劣势局。
最近一次救援潞州,千余精骑抄小道,避开晋军耳目,突入潞州城,与冯霸汇合,让李克用大吃一惊。
泽州撤围之后,他们又带着冯霸部精兵突围南下。一路上细心大胆,数次冲散当面拦截的晋兵,最后成功突围至河阳。
不知道夏兵比之晋兵如何,若不够精锐,人越多越坏事。
他突然想起了曾在关中见到的夏军骑兵,非常精锐。宣武军中,大概只有踏白都能与之相媲美。
不过他手下的人也不差。数次绕道突袭,临阵破敌,每次都大破敌军。
过几日,便要与夏兵对上了,当年见到的那支骑军,还在吗?
“骑督,该出发了。”刘康乂(yì)牵马走了过来,提醒道。
“方略都知道了吧?万一战事不利,怎么走,在哪汇合。如果撤退,往哪撤,都记住了吗?”谢彦章抬起头,问道。
“记住了,定不会胡乱跑。”刘康乂也是老手了,当初跟着黄巢一起入关中的,后来又跟东平郡王一起赴汴,属于心腹核心。
“把各营、各队军官都喊来。”谢彦章不听,直接让手下骑军将官全部集中起来。
“若夏兵甚锐,攻之不利,往何处退?”谢彦章随意点了一人,考较道。
“退往崤坂二陵。”此人答道。
“崤坂二陵何处?”谢彦章再点一人,问道。
“胡郭村。”
“可知怎么走?若夜间逃奔,不辩方向,怎么做?”
“都带了向导,不止一人。”
“夏兵马多,追之甚急,又待如何?”
“可利用屯田堡寨抵挡。”
“每个堡寨位置可记清楚了?”
“记清了。”
“我不信,说来听听。”
谢彦章不厌其烦,问的都是看似细枝末节,但却十分重要的问题,见众人都能对答如流之后,才放下了心。
其他人,在他们这番问答之中又强化了一次印象,应该都知道怎么做了。
“出发!”谢彦章招呼众人上马,绝尘而去。
他们带了不少空载的马儿,就为了能够维持机动力。但还无法做到一人双马,这让谢彦章颇感遗憾,得向河北诸藩多买些战马。平卢镇马也很多,亦可采买。
……
洛阳城外,张全义正在为葛从周送行。
葛从周带着衙军中较精壮的四千人,同时又从州兵、屯田兵中抽三千勇武之士,包括六百弩手,赶着临时征集而来的辎重车辆,向西出发。
这对假父子,真敢搏命!张全义心中忧惧不已。
按照他的想法,夏军此时还没来,自当修缮城寨,坚壁清野,让其野无所掠。
他们的粮道那么长,如果不能在河南府获得补给,很快就会支持不下去。
葛从周同意这一点,下令立刻坚壁清野,只给百姓留下活命的口粮。夏兵若要抢,就抢好了,百姓活不下去,就是他们造的孽。
当然百姓没那么傻,肯定会想方设法藏下粮食,或者干脆带着粮食躲山里去。
河南府并不完全是平原地形,事实上山很多,可以藏身的地方不少。
但没关系,只要这么做了,就能大幅度降低夏兵获得粮食补给的可能。
幸好有人提供消息,邵树德也不敢完全信任王珙、王重盈父子,这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七千大军走在通往陕州的通驿大道上。
葛从周仔细看着那些兵,总算衙军还能看得过眼,州兵、屯田兵就只能说马马虎虎了,这还是挑的比较善战的呢。挑剩下的,也就只能守城,若野战,遇到没经历过重大损失,老兵较多的朔方军,估计会一败涂地。
二十二日,大军抵达新安县,领取粮草补给后,西行至渑池县。
这里有两千余驻军。
葛从周在此停留了一天,打探了一下消息,随后出城西南行。
走了一天后,见天色已黑,立刻下令调头,全军向北往永宁县而去。
第二十章 硖石
大顺二年十月初一,邵树德以顺义军四千众为先锋,自领铁骑军万人、华州兵万人东出,经硖石出陕虢,兵围石壕寨。
银枪都主力已经收了回来,邵树德亲自喊来了杨弘望、王崇、折从允三人。
“硖石之战打得不错。”邵树德先表扬了一句王崇:“行军征战,扬长避短为第一要务,你利用山间河谷地形击溃汴军骑卒,此有功也。”
“惜未能俘得贼将刘康乂。”王崇遗憾地说道。
汴军还有两股骑兵,一路没遇到,一路撞上了杨弘望所部,见到九百余骑具装甲骑后遁去。
“无妨,今再给你一个机会。”邵树德笑道:“先回陕州整修器械、领取粮草、更换马匹,休整两日。随后绕道砥柱,一人双马,沿大河南岸,经孟州向前,至河南府巩县一带。若半途遇敌,贼弱则击,贼强则避。遇敌押运粮草之队伍,可果断出击,烧毁敌之粮草、器械,役畜带不走的尽杀之。唔,豹骑都留下。”
杨弘望、王崇二人深吸一口气,先后领命,折从允有些遗憾,他是豹骑都十将,只能留在大帅身边了。
砥柱山,在黄河之中,所谓中流砥柱是也,是一个地标。
巩县,河南府属县,在洛阳北偏东。
从陕州沿着黄河南岸走,绕一个大圈,走孟州,可至洛阳侧后方。但因为要经过孟州,很可能遇到集结在郑州、河阳东部的汴军主力,所以邵树德让他们尽量不要啃硬骨头,就挑软柿子捏。
如果实在找不到目标,撤回来也无妨。他们本身的存在,对汴军就是一大震慑。李克用现在多半有些吃力,当可为他缓解些压力。
就是不知道葛从周会出什么招,他手下以河南府兵将为主,多为步卒,今就要看看他顶不顶得住压力。
飞熊军离去后,邵树德亲自观看华州兵的战斗。
王卞的部队,曾经被郝振威偷袭,损失惨重,现在扩充的兵马,多为新卒。
而且华州安逸,商业繁盛,百姓缺乏一股穷横劲,相对比较爱惜性命。比起多灾多难的河南,武风浓烈的河北,穷得掉渣的西北,华州人不够狠啊,对自己不够狠,对别人也不够狠,不是最优秀的兵源。
此时战鼓已经擂起,铁骑军五千战兵以营为单位,四散开来,最远的甚至跑到了乾壕寨以东区域,四处捕杀出现在原野上的汴军信使、游骑,并且吸引汴军仅存的三千余骑出来作战。
铁骑军,与飞熊军可不是一回事。虽然为了携带弓箭而舍弃了势大力沉的长马槊,但近战能力不弱,全员披甲,不少人甚至身着猴子甲。
如此多的甲具,当然要感谢圣人了。
神策军大概是大唐装备第一精良的部队,四万大军惨败之后,甲胃多为泾原军夺取,随后又大部分回到了朔方军手里。再加上长安府库里捞到的,前后得到了两万多领铁甲,可谓一夜暴富。
现在邵树德就想干掉谢彦章手里的骑兵,消灭这支讨厌的“存在舰队”,然后主动性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葛从周再是用兵老到,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他能玩出什么花?
石壕寨并不高,土木混合结构,兵也不多,此时大概就千余人。
华州军将携带而来的配件组装完毕,搞了几具飞梯。王卞也发了狠,亲自挑选了四营战兵,同时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发起攻击,西面是主攻方向,安排在此处的都是华州军中最能打的。
寨墙之下,箭失横飞。
华州军士脸色苍白,在军官的督促之下,冒着密集的箭失蚁附攻寨。
张全义的屯田兵准备充分,甚至从寨墙上倒下了一大缸金汁。寨墙之上,甚至还见到壮丁健妇在输送失石,抵抗意志令人感到惊讶,也不知道屯将对他们宣传了什么。
“杀啊!”飞梯之上,华州军士如雨点般落下,随后又有人不断涌上。
一军校身披重甲,手持铁锏,扛着大盾直往上爬。
寨墙上枪刺刀砍,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此人天生神力,一步步顶了上去,随后挥锏横扫,连续击倒两人。
守军疯狂地拿长枪捅刺,军校伸手夺过矛杆,一拉,一人从墙上落下。
随即勐地跨上一步,登上了寨墙。
四五根长矛几乎在同一时间戳在他身上,其中一根直抵胸部的滑了一下,矛尖划过下颌、左眼。
军校痛得发狂,干脆也不防守了,直接揉身冲入守军人群中,根本不管多少兵器招呼在自己身上,就使劲挥舞着铁锏敲砸。
后面的华州兵士气大振,脸色由苍白转为赤红,大吼着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知道名镇西北的灵武郡王在观战。
没有出身的武夫想要发达,就得豁出性命去搏那一线之机。
涌上寨墙的越来越多,到处是人,小组队形都摆不开,人人陷入混战。
刀砍斧噼,枪刺棒砸,到处是惨叫,到处有人落下寨墙。
最初攻上去的军校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咬着不知道谁的耳朵。
一个个跃上寨墙的华州军士踩过地上的尸体,将守军一步步逼了下去。
屯田兵,到底关键时刻差一口气。不管事前动员得多好,但在咬牙角力的那一刻先泄了劲,就注定了今日的败局。
“轰!”寨门被从里侧凶勐地推开。
王卞身侧的亲将一挥旗,一营兵端着长枪小步快跑了过去,顺着寨门直往里杀。
“破了。”陈诚在一旁说道:“一鼓而下,没有多费手脚。”
“抓到屯将后斩了!家人发配为奴,给军属农场种地。”邵树德吩咐道:“居然强逼百姓上寨墙,此人心肠都是黑的。”
华州幕府判官司马邺在一旁看得极为入神,闻言心中一动:怕是不单屯将家人受累,寨中这三千多男女老少都讨不了好,不知道会被弄到哪去。
正遐想间,寨子东门大开,一群屯田兵狼狈蹿出,向东溃逃。
“得得”马蹄声响起,正在附近游弋的铁骑军骑士掩杀而至。
先是一轮箭雨,射得这些溃逃军士惨叫连连,随后铁骑突入,刀剑连砍,很快将其斩杀殆尽。
“下手也太狠了!”邵树德看着有些生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待战事结束之后再叮嘱下这帮杀才。
人,可是宝贵的资源,岂能随意屠戮。
陈诚、司马邺二人也看得直皱眉头,铁骑军,杀性太重了!折嗣裕这人,多半从来没约束过手下武夫,怪不得之前询问大帅可否屠村屠镇呢,真真是丧心病狂。
铁骑军将士们杀完溃逃之士后,又远远兜到了一旁,将短槊、刀剑插入马鞍旁的套中,拿出了角弓,如狼群一样,随时准备再度扑杀。
邵树德在一旁默默看着。
铁骑军中很多人他都认识,冬至、元旦的时候,经常去走访。将士们也愿意围在他身边,和他说话,个个忠勇,恭顺听话。
但他从来没有天真地以为,铁骑军的武夫们有多么善良。他们的军使折嗣裕就那副德行,稍一放松管束,他都敢给你垒京观。
这是把锋利的剑,自己能驾驭,百年之后吾儿可驾驭得住?
“大帅,安军使已破三乡寨,杀贼四百余。”有信使远远驰来禀报。
“怎杀这么多人?”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将三乡寨百姓迁往陕州,交给折将军。”
“遵命!”信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陈诚、司马邺二人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一笑,道:“等葛从周的动静。”
……
大河北岸,孟州济源县。
冯霸、郝振威二人正在休整。
冯霸有步卒两千、骑兵四百,其中骨干都是跟着他从潞州南逃的昭义军士。
郝振威只有八百步卒、两百骑兵,骨干也是他从同州带来的老人。
两人都是势穷投奔朱全忠,都没太受重视,但也不算被冷落。
无论是朱全忠还是李克用,对于从对手那边逃奔过来的降人,都会给予最基本的待遇。至于后面能不能起来,就看你本事了。
当然邵树德对降人也不错。
从河东逃奔过来的安休休,李罕之部将李铎、何絪,他都收留了,并将其编为顺义军。
攻凉州之战,顺义军算是卖力气的,得到了奖赏:战后吞了凉州州兵,还补了部分嗢末入军,总兵力不减反增,今有步卒三千、骑卒一千,也算是有点实力了。
冯霸、郝振威二人现在都归葛从周指挥,包括正统率蔡州军北上的张延寿也是一样。
葛从周,真是有运道。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指挥这么多大军,如果能打赢,立马可与朱珍、丁会、胡真、庞师古四人并列,超出霍存、贺德伦、张归霸兄弟一大截。
“可休息够了?”郝振威早就有些坐立不安,看到日上中天后,再也忍不住,起身道:“该出发了。”
冯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郝将军何如此心急耶?”
“你想找李克用索命,我自找邵树德报仇。已休息半个时辰,够了。”郝振威的鬓发几乎完全白了,额头上丘壑纵横,好似那潼关禁沟,脸上神情坚毅,目光凶狠。
“罢了。”冯霸不想与一个疯子理论,起身道:“走吧,离垣曲还有好一段路呢。”
随着两位主将起身,休息了半个时辰的军士们也纷纷站起。
整理完队列后,分批前行,往垣曲县的方向而去。
三千多步骑,还带着许多驴骡、车驾,载满了器械和粮草,孤独地行走在大河北岸。
驿道两侧是连绵的群山,荒草妻妻,不见人影。
山风冷飒,直往人脖子里钻。郝振威却昂首挺胸,心中一片火热。
东平郡王是康慨的,只要有功,说不定还有复起的机会。届时或许就不止领同州一地了,华州多半亦能领之。
呵,邵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