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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东面

    旋鸿池之畔,新近开过来的天雄军正在搭建高台。

    大帅邀请义兄李克用会盟,定的地点便是此处了。

    旋鸿池里有大鱼,大帅说了,邀义兄一同品鉴——我信你个鬼!

    “搭这么高的土台,简直就是白费力气。”有军士看着正在挑土的辅兵,满嘴怪话。

    “慎言。”旁边一拄着步槊的老军提醒道。

    其实,他也不相信李克用会来。原因无他,各路兵马次第汇集,声势惊人。连游牧部落都有多远跑多远了,李克用来作甚?不怕大帅将其扣下,要挟河东?

    天雄军五千人已全数抵达,除押运粮草在途的两千步卒外,旋鸿池附近已经有了三千人,扎好了大营,严阵以待。

    平夏党项也来了四千多骑,部分正往这边赶,部分还在胜州。

    旋鸿池西南方的盐池,还有契必章统率的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

    大帅亲领的铁林军万人已至参合陉附近,宿营于一个名为参合陂的小湖泊畔,离此并不远。

    后续还有更多的大军正陆续赶来,总数达到十三四万人,虽然超过一半是山民、牧民,但威势还是十分惊人的。

    “这次出兵,怕是连牛羊都抢不到多少了。班师之后,大帅多半得把官牧里的牛羊马驼拿出来发赏。”

    “嘿!大帅哪次出征不捞回点东西?石头里都能给你榨出油来。你从汝州来的,还不了解。等跟着大帅出征过几次就明白了,党项人以前可怕大帅了。”

    小兵们在闲聊,将军们则在仔细看着地图。

    牛礼已经研究好长时间了。

    以如今的趋势看来,朔方军大概可分为两支。

    杨悦任东面讨击使,占据善阳关。虽说只有四千步骑,但随时可以厚实兵力,然后东出,占领朔州。这是一路。

    旋鸿池、盐池一线,应该就是大帅的主力了,是为北路。

    但主力里面还会细分。自从骑兵规模大大扩张之后,大帅愈发喜欢分兵。而且从背嵬、突骑、银枪三都的设立来看,骑兵的“离合”属性是大帅最为强调的。

    孙膑曰:“夫骑者,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闲,故名离合之兵也。”

    骑战十利,大帅以前喜欢正面用骑兵,即追击溃兵,或冲击敌不整之部伍,那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但现在么,“遮其粮食,绝其军道”、“败其津关,发其桥梁”、“烧其积聚,虚其市里”、“掠其田野,系累其子弟”,以上这些手段,似乎是大帅最擅长的,也是使用最多的。

    狠吗?挺狠的,怪不得党项早些年呼其为“扒皮”。

    用兵的精髓是什么?扬长避短。

    朔方镇的长处是什么?会骑马射箭的人多,马匹多。

    如蝗虫般的骑兵撒出去,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千里奔袭,烧杀抢掠,你有骑兵都追不上!

    看来这次又是这招了。

    与河东军拼骑兵,看谁顶不住。而没了骑兵,在这渺无人烟的塞外之地,当真处处是破绽,一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

    牛礼合上地图,闭目思索了一会,大概领会了大帅的作战思路。

    扬长避短,利用骑兵优势拼掉河东军的骑卒,至少要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然后大迂回、大包抄,断其粮道,日夜骚扰,使其不得好好进食,无法好好休息,身心俱疲,最终一战击溃。

    谁说大帅不会用兵?知己知彼,扬长避短,很多人打着打着就忘了这一点。

    “契必章的人南下了。”正遐想间,军使臧都保走了过来,说道。

    “嗯?他可是一万多骑兵,尽数南下,盐池那边谁来守?”

    “铁骑军已至。”臧都保笑道:“折军使现在兵强马壮,威名赫赫,大帅多半要令其南下,主动袭扰河东军的粮道。李克用若不退兵,那就只能派骑兵护卫。”

    平夏党项五千骑、横山党项两千骑、河西诸部三千骑、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飞熊军一万三千骑、铁骑军万骑,整整五万骑。

    衙军诸部里面还有骑兵,不过那就不会出动了,肯定是留在身边护卫主力步卒的。

    但即便他们不出动,这五万骑兵呼啸南下之后,还是够李克用喝一壶的。

    ******

    燕昌城之外,一场追逐战已经接近尾声。

    上百名河东骑兵护卫着信使,想要强行冲出去。不出意外,他们被发现了,双方几乎立刻就展开了厮杀。

    五千回鹘战兵号“银枪都”,但说实话,他们的枪术很一般,毕竟训练时间尚短。真到了搏命厮杀的时候,还是下意识拿起了草原骑兵的看家本领:驰射。

    少数枪术好、着铁甲的骑士当面阻截,将百余名万胜军骑卒冲散后,剩下的人如狼群一般左右包抄,利用精妙的骑术将双方控制在中距离之上,两面夹射。

    申信在城楼上目不转睛地观看着。

    他熟读兵书,一下子想起了《史记》中的某个片段:“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

    说的就是刘邦麾下的楼烦骑兵,骑射的本领非常高强,稳健地拉开双方的距离,射杀项羽帐下的冲击骑兵。

    当然这种战法也是有局限的,那就是只能在空旷的大草原上,回旋空间大,便于骑射手左右驱驰,拉开距离。

    但问题是,现在就是在草原上啊!

    百余名河东骑兵斗了一小会,就坠马数十,剩下的人悲愤无比,放弃了试图近身搏杀的打算,抽出骑弓还击。

    他们当然也是有弓的,因为河东骑兵使用的都是较短的马上兵器,即“腰弓髀槊,独舞铁挝陷阵”。

    但驰射之术终究还是比回鹘精兵差了不少,人数还处于极大的劣势之中,只还击了一会,就淹没在了银枪都的汪洋大海之中。

    申信在城头看得叹气不已。

    邵贼的骑兵,都带着长枪,近战搏杀时能占便宜。但似乎没练多久,只有少数人枪术合格,大部分人还是靠骑弓。

    若是李罕之、李存孝二将在场,带数千骑,与其近战搏杀,当可将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骑兵一冲而垮。

    当然这只是申信的美好愿景,事实上他也不相信邵贼没有那种专门用于近战搏杀的冲击骑兵。

    马槊骑兵、长枪骑兵、骑射骑兵、具装甲骑,搞不好邵贼都有!

    ******

    云州城外,李克用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

    申信北上也有几日了,但一直没有消息传递回来。向北派出去的斥候也多有“失踪”的,根本打探不到那边的消息。

    夜色深沉,李克用登上高台,静静地看着北方。那里似乎隐藏着一只狡猾的勐兽,张着它锋利的爪牙,虎视眈眈。

    这几日,将士用命,连番攻击之下,占领了云州东城。

    赫连铎急得不行,连续派出了几波信使,分别往东面和北面去了。

    北面,呵呵,义弟应该藏在那里吧。

    不知道带了多少人马过来。朔方全镇,估计七万兵力还是有的,留个三万人守老巢,带四万人出征,再征发一些蕃兵,凑个八万?

    八万兵力,确实有点吓人,不得不慎重对待,但李克用还是有信心击败之。

    “大帅,蔚州有消息传来。”盖寓登上了高台,禀报道。

    “说来听听。”

    “幽州军分两路勐攻,安将军抵挡得甚是艰难。这一路,恐要败。”盖寓说道。

    邢洺团练使安金俊手底下有两万余人,其中一万是邢州降兵,战斗力相当可疑。

    蔚州的燕兵,本有刘仁恭部数千,李匡威又率军三万来援,安金俊抵挡不住,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几年的厮杀下来,李克用也不会再固执地认为河东军可以包打天下了。哪里没有英雄?哪里没有勇士?

    幽州名镇,事实割据百余年,没两把刷子能行?

    两军列队,野战面对面厮杀,不用一点花巧的话,李克用也没信心一定就能赢。即便战力最强的义儿军,攻李匡威的亲军,一定能赢吗?未必。

    上次攻邢州,李存孝突入敌阵,就差点被围杀了。幽州比邢州战力还要强,没那么好对付的。

    “大帅,该做出决断了。”盖寓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道。

    李克用明白他的意思。

    赫连铎一时半会还不会败亡,东面的幽州军大占上风,安金俊很可能抵敌不住。北方还有邵树德的大军,威胁也不小。

    如今这个情况,不如趁着邵树德大军尚未聚齐的有利时机,先行掩护安金俊的东路军撤退,尽可能保存实力。

    此为兵法正道,但是——李克用不太想做这个决定。

    若此番朔方军没来,安金俊又败于李匡威之手,眼见着攻取云州无望,撤也就撤了。但邵树德一来,我就撤兵,这像什么样子?我怕了他吗?

    “义弟邀我去旋鸿池会盟,打的什么主意,我自知也。”李克用笑道:“无非是炫耀兵威,然后联合大同、幽州二镇,断我后路。”

    盖寓眼神一凝,他没跟上李克用跳脱的思路,不过仍耐心地听着。

    “义弟此人行事,过于老成,试图面面俱到,稳扎稳打。有把握之仗,打,没把握之仗,不打。我这次便要让义弟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哪怕只有三成把握,也值得一搏。”李克用收拾了心绪,仿佛又成了那个屡败黄巢,睥睨天下的神将:“给康君立传令,让他拣选各部精骑万人北上,直冲旋鸿池。若义弟不在那边,便接应万胜军回来。若在那边,给我将他擒来!”

    康君立,也是代北武人集团的老资格大将了,李克用较为信任。

    “大帅,派何人左助康将军?”

    李克用沉思了会,道:“李承嗣、史俨二人事我甚早,兼具才略。安元信、李嗣源二人位虽卑,然便于骑射。此四人同去,当可济得大事。”

    盖寓虽然不是很赞同突袭旋鸿池,认为只需接应万胜军回来即可。但他敏锐地意识到,大帅心中,对义弟邵树德还是有些怨气的。

    大帅就这个脾气。看对眼了啥都好,若恶了他,便不死不休。

    明明是义认兄弟,华岳寺之盟时划分好了各地的地盘,邵树德为什么还要食言,阻止河东占领大同镇?

    从朔方使者李杭抵达晋阳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双方关系的破裂。那时候的大帅,一定在压抑着不满,这次双方正面碰撞,也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大帅未必真想杀了邵树德,但执来质问一番的心思肯定是有的。

    心里气不顺啊!

第十七章 神速

    邵树德爬上了一侧的小山坡,俯瞰山谷和湖泊。

    五百年前的遗迹已经难以寻觅。

    慕容宝在此葬送八万后燕精锐。

    傻儿子如此无能,逼得慕容垂在第二年抱病出征,大破北魏拓跋虔,攻占其都城。但在经过参合陂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大错事,那就是前去祭奠去年战死的将士。

    参合陂内尸骨累累,曝于荒野。军士们看到自己父兄的惨状,放声痛哭。自家傻儿子的锅,老子也得背啊,慕容垂惭愧不已,气急攻心,吐血病倒了。

    老子英雄儿狗熊,慕容垂之事,当引以为鉴。

    教育子女,与政治军事同等重要。而今年年出征,与孩儿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更别说教他们什么了。

    自己活着时,朔方军上下一心,无人敢质疑自己的命令,即便有不满也得藏着掖着。但死后,若出了个傻儿子,将士们还认吗?

    天空传来一声鹰唳,邵树德伸起左臂,金凋顺从地落在上面。

    罢了,想这么多无用,还是去“会猎”吧。

    四月初,铁林军万人进至旋鸿池。当此时也,旋鸿池一带已有铁林军、天雄军、天柱军三部两万两千人。在西南边的盐池之畔,有新到的铁骑军万骑(五千战兵),即将准备南下,而在他们之前,契必章率领的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已经南下,准备深入朔、代、岚一带袭扰。

    南边燕昌城一带,还有飞熊军全部一万三千骑(六千战兵)。

    善阳关那边,杨悦已经令新至的平夏党项四千余骑为先锋,自领新泉军及阴山蕃部步卒近四万人东行。

    在更远的胜州一带,各路大军渐次云集。

    以凉州嗢末为主的五千骑兵、平夏党项五千步卒、义从军八千步卒、横山党项步骑万人以及充当辅兵的夏、盐、灵、会、丰、胜六州的土团乡夫万余人,规模宏大,声势惊人。

    这是一次全面战争动员,以后会越来越多地遇到这种场面,算是一次提前演练吧。

    盖寓之前劝李克用,趁着朔方军尚未集结完毕,先行掩护安金俊撤退,其实是对的。

    十几万军队,有步有骑,有战兵有辅兵,有乡兵有民夫,集结很慢的。若不是可以利用水运便利,根本不可能现在就进入盐池、旋鸿池一线。

    李克用现在走,还不算晚,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大帅,高台已筑好,就等会盟了。”臧都保、牛礼、李唐宾、封隐、符存审等将纷纷前来拜见。

    “义兄怕是不会来了。”邵树德让众人坐下,道:“不过高台也不会白筑,李克用不来,自有其他人会来。”

    诸将听了若有所思。

    邵树德笑了笑。他记得后世耶律阿保机崛起后,屡次南下劫掠幽州。劫完幽州后还不过瘾,于是向西横扫整个草原,打到阴山内外,大掠河套诸部而返。

    甚至还带着胡汉大军南下云州掳掠,李克用集结主力北上,最后都没敢打,阿保机与李克用结为兄弟,然后返回草原。

    这是让义兄提前二十多年感受了一把耶律阿保机给他带来的冲击。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阿保机也算是被李克用以及归顺于他的蕃部联合逼退的。

    返回草原之后,阿保机专心经营辽东,实力日渐强大。不过其时中原藩镇武力仍在,几次南下都被北方军阀给赶回去了,更是留下了皇帝骑骆驼跑路的黑点。

    此时的李克用,能召唤到鞑靼、奚、室韦、回鹘、吐谷浑之中的任何一部来援吗?

    阴山北面就有鞑靼部落,有人过来了吗?

    大同军以北还有黑车子室韦,有人过来了吗?

    云州、蔚州以北的草原上还有奚人部落,有人过来了吗?

    吐谷浑就更不用说了,赫连铎败亡之前,李克用是没法吞并的。

    也就见钱眼开的回鹘人可能会替李克用打仗,但这次他们没敢来趟这个浑水。

    契丹人的崛起,其实是帮了李克用大忙啊。

    草原诸部人心惶惶,要么降服契丹,要么逃走。但李克用若没法吃下大同军,可就接收不到这份红利了。

    管他呢,李克用接不了,本帅来接,保护你们不受契丹人的欺负。

    “赫连铎的使者在哪?”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就在营中,可要将其带来?”臧都保答道。

    “不用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问问他可知室韦、鞑靼和奚人的草场在哪,若知晓,选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去请各部头人过来会盟。契丹日渐强大,各部苦不堪言,我也看不下去,请他们过来商议下如何遏制契丹人的野心。”

    “遵命。”

    ******

    溪畔,一名银枪都士卒栽落马下。

    安元信收起角弓,抽出短槊,看了一下远方的战团,恨道:“邵贼从哪找来那么多替死鬼?”

    酣战完毕的亲兵浑身浴血,道:“应是回鹘人无疑了。军中有回鹘人,认出了这帮朔方军的杀才。”

    河东镇,若论军中蕃人来源,李克用未来之前,当以沙陀第一,昭武九姓第二,回鹘人第三,其他各部要少一些。

    李克用来了之后,基本还是这个格局,只不过沙陀和昭武九姓胡人的数量更多,加起来已经超过了其他部族。

    此番北上的五将,康君立、安元信、史俨祖上都是昭武九姓出身,后被沙陀收编,李嗣源说不清楚自己的族属,但目前算是沙陀人。就一个李承嗣,河东出身,巢乱后,李克用被短暂任命为猩代观察使时加入的。

    河东骑兵大举北上,应该是出乎朔方军预料的。

    不过他们的斥候散布得很广,非常机警,远远地就发现了这支从云州北上的部队,没起到突袭的效果。

    突袭不成就硬打!邵树德就在北面,看你敢不敢放我们过去!

    应该说,河东骑兵确实摸准了银枪都的心理。

    汉军北上草原,匈奴人散开驰射,汉军的骑马步兵“下马地斗”,被动无比。可一旦摸到了大人物甚至是王庭所在地,匈奴人就没法游斗了,只能放弃自己的优势,用短处去拼汉军的长处,如此焉能不败?

    我有强弩,你没有。

    我有铁箭,你还在用骨箭。

    我有铁甲,你连皮甲都没,还是皮裘。

    我不用干活,经常训练,你还要为生计忙活。

    来和我打!

    银枪都是离合之兵,按理来说没有义务正面对抗敌方的冲击骑兵,至少在他们的枪术练好之前没必要。

    但王崇确实不敢放人过去,他怕万一。

    不过草原骑兵也不是一点肉搏能力都没有。在归顺邵大帅之前,回鹘人就普遍使用马刀、铁骨朵、铁剑、长矛之类的杂七杂八的近战武器,此时长枪用得不顺手,还可以拔出这些副武器作战。

    河东骑兵,五米长的马槊也很少,多是两米短马槊,即李存孝那种放在大腿旁边的“髀槊”,此外还有很多人使用铁挝(zhuā)、铁锏、马刀。

    放弃五米长马槊,换来了马上开弓的机会,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北魏鼎盛时,军中有四十万会骑马射箭的人,凭此大杀四方,国朝太宗也非常重视“马射”,他的亲兵要考核四次骑射,过关才能入选,因此很多人是舍不得丢掉弓箭的。

    银枪都使用在很多人看来“易断”、“劣质”的细长轻便长矛,外加弓箭,试图兼具两者优点,但终究还没练成。

    战斗还在继续。

    李嗣源一马当先,挥舞着铁挝,挡者披靡。

    他身后跟着两匹空跑的战马,坐骑乏了,立刻换到另一匹上面,再行厮杀。

    再后面是数百精骑,人人皆着重甲,马槊、长枪连刺,银枪都的轻甲骑兵抵挡不住,纷纷向两侧绕去,使用夹射战术。

    “将那人杀了!”王崇手握长枪,带着三百余名枪术还算合格的银枪都军士,直接迎了上去。

    北风咆孝,战马狂奔。

    王崇一马当先,找准目标,誓要将这个破坏力巨大的敌将刺杀。

    双方的亲兵拼命催马,试图给主将创造机会。

    近了……

    王崇的长矛异常平稳。枪、槊,他都玩过,从小就玩,早就练过无数遍了。

    战马交错,长矛刺出。

    李嗣源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一躲,将王崇的长枪夹在腋下,然后挥舞着铁爪子就砸了过去。

    王崇也算机敏,没刺中的瞬间就矮身躲到了马腹下面,铁挝从他头皮上空掠过,差一点就被打落马下。

    战马交错而过,王崇抽出一把环柄刀,将迎面而来的河东骑兵斩落马下,但心中仍有余季。

    刚被他斩落的河东骑兵用的也是铁挝。河东怎么那么多人喜欢用这种奇怪的兵器?

    听闻他们有一员勇将名李存孝者,就喜欢挥舞铁挝陷阵,还有一人名唤周德威,亦喜铁挝。

    都他妈是一群怪人!

    “嗖!嗖!”两军整体交错过后,各自死伤不少,然后又将兵器插入马鞍旁的套中,纷纷抽出角弓,回身连射,竟是一点不放过杀敌的机会。

    安元信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

    刚才那人想必是朔方军的骑将了,身手还是可以的。李嗣源这招夺槊之术虽然比不上军中一些精于此道的老手,但也有几分火候的,居然让他凭借着打小练成的精妙骑术躲过去了。

    不过这波人应该是朔方军中最精于近战搏杀的骑卒了吧?才三四百人,这可不够!

    太阳升起,阳光有些刺眼,安元信正准备继续投入搏杀,眼角似乎瞥到了一丝银甲的反光。

    西北边的小土坡上,一队又一队的骑士正在上马。

    他们笨拙的身体需要靠两名辅兵协助才能爬上去,然后又接过辅兵抬过来的沉重无比的超长马槊,感受了下平衡点后,紧紧夹在腋下。

    鼓声响起,钢铁洪流席卷而下。

第十八章 搏一搏

    铁鹞子已经攒到了648骑。

    他们的机动力并不弱,毕竟一人三马,再腿短可就说不过去了。

    但他们也真的很无聊,没什么仗可打。

    西征凉州时,若不是乌姆主太贪心,非要吞下好盟友六谷吐蕃,派人前来迟滞的话,他们根本就捞不到仗可打。

    后来乌姆主兵败溃逃,诸部骑兵一路追击,他们甚至沦为了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可笑角色,不然怕是会被骑射手们玩死。

    此番北巡,作为飞熊军的一部分,铁鹞子自然也要跟着出战了。但一路上除了赶路还是赶路,烦闷透顶。

    银枪都能干的活,他们干不了。他们能干的,找不到机会干。

    今天这个机会其实不算怎么好。

    河东骑兵还是有实力的,而且他们的机动力强于铁鹞子:有的人披甲了,但马没披甲,有的人、马都没披甲,无论哪种,论机动力都是要强过铁鹞子。

    因此,只能找机会偷冷子来一下。

    648名人马俱披重甲的骑士冲在最前面,三百余名甲胃不全的骑手跟在后面,借着下冲之势,一往无前地杀入了战场。

    应该说,具装甲骑的投入是相当及时的。

    彼时的战场上,虽然乱,但河东骑兵肉搏能力强的特点慢慢显现出来。银枪都擅长骑射,本就不应该与敌方的肉搏骑兵正面交锋。

    最近一年来虽然勤加训练,组织度也大大提高,装备也强了不少,但终究还是无法与河东骑兵正面相抗。

    这不是他们的任务。

    他们的舞台是敌后,袭扰敌军的粮道,打击敌方轻甲或无甲步兵,烧毁他们的仓库,破坏他们的农田,抄掠他们的人口,这些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正面厮杀,不是不可以,但真的不擅长。一年时间太短了,还没练出什么大名堂,结果就仓促上阵了。

    具装甲骑的及时出场帮了他们大忙。

    安元信部刚刚冲散对面的朔方骑兵,结果遇到直冲而下的铁鹞子,根本来不及机动,直接就被截成了两段。

    安元信一边拍马狂奔,一边回头射箭,但箭失不能入,连挠痒痒都谈不上。

    他有些恼火。

    康君立是主将,一个劲地催着大家赶路,发现朔方军的骑卒后就干了起来,但没想到旁边还藏着这么一支具装甲骑。

    具装甲骑,兴盛于南北朝。自国朝初年以后,真的很少见到了。

    晋阳西作院一年可产四百副马甲,但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打制这玩意,而是制造人穿的甲胃,这也令河东步卒的铁甲率非常之高。

    朔方军可真是有意思。人甲都不够,还打马甲,真的是以骑兵为重,完全不管步兵了是吧?皮甲和铁甲,可是两种玩意!

    安元信一边抱怨、嘲讽、咒骂,一边拼了命地往外围逃,打算利用机动力甩掉这些具装甲骑。

    但他们这些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负重能力强的同时,速度也不是很慢。从土坡上冲下来后,咬住了离得最近的安元信部,利用他们的大意,同时战场有些混乱的有利时机,从侧翼一冲而入,挡着披靡。

    有银枪都被打散的士卒自动汇集起来,分散到豹骑都两侧,护着他们继续往战场中心杀去。

    ……

    李嗣源正杀得兴起。

    铁挝之下,已经倒下十余朔方骑卒,其中一人似乎还是个偏裨将校,好像叫“毗加”?

    杀到现在,他已经信心十足了。

    北上这万人,六千战兵,四千辅兵,对面的朔方军似乎也是这个规模,五千战兵。

    双方的战兵奋勇厮杀,辅兵则藏在后方临时营地内。

    朔方军的优势是射箭精准,河东军的优势则是近战搏杀能力强。一开始可能还看不出什么,但打了一段时间后,优势就一点点向河东军的方向倾斜了。

    原因也很简单,战场太乱了!

    骑兵作战,尤其是大规模骑兵作战,双方都不会一把就把人全放出去。而是分批、分类型:摧坚破锐的,后续跟上厮杀的,在外游斗包抄的,打的时间越长,战场越混乱。

    一乱,迂回空间就少,朔方军的优势就减弱了,河东军的优势将加强。

    李嗣源带着数百骑,横冲直撞,左冲右突。

    铁挝一打,一人落马,抬弓一射,一骑栽倒。

    杀得痛快!再杀一会,在马力衰减之前,定能把朔方军的骑卒杀败。

    铁鹞子的出现打碎了他的美梦。

    当闪亮的银甲出现在他眼帘时,李嗣源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走!”他一夹马腹,走避而去。

    亲兵扛着大旗跟了过去,后面还有大队骑兵。

    五人一小组,组与组之间左右间隔五步,前后间隔二十步。即便打到现在,他们仍然维持着战场纪律,而不是乱打一气。

    李嗣源带走了跑得最快的五六百人,但后面的就没那么幸运了。铁鹞子如洪水一般冲过,几乎没人能挡住他们一击,原本完整严密的阵型瞬间瓦解,骑兵集团变成了散兵游勇,让人欲哭无泪。

    洪水继续前冲,直朝康君立的方向而去。那面大旗最耀眼,也最有价值。

    ……

    洪水冲过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王崇又杀了过来,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最开始那一波冲阵,三百多人几乎死了四分之一,就连自己也差点让铁挝扫落马下。

    兜了一圈之后,又带了三四百人,杀入战阵,但李嗣源却不见了。

    他注意到了具装甲骑冲锋的过程,心里有些发酸。折从允这厮又立功了,属于力挽狂澜那种吧。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痛打落水狗才是真的。他一拨马首,朝处于混乱之中的敌军冲去。

    身后是高举着大旗的亲兵,不断有散落的骑卒汇集过来。

    今天伤亡有些大,此时跟在身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亲兵,有成建制的,也有被冲乱的散骑,全靠这杆大旗聚拢人。

    王崇的马鞍后面也系着两匹马的缰绳。最先的那匹战马中箭负伤,直接被他扔在了战场上,现在骑的是新换的备用马。

    有敌骑迎面冲来。

    这些河东骑兵确实不错,敢战。即便被冲垮了阵型,成了游骑,但依然没有丧失战斗意志,与草原牧民确实大不一样。

    王崇端紧长枪,在刚刚刺中敌人胸口的一刹那松开了枪杆,随即看也不看结果,从马鞍下抽出环柄刀,又迎上了一人。

    “噗!”刀下又添一亡魂。

    “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哈哈,痛快!”王崇疯狂大笑。

    被他斩落的人使用铁挝,这是他现在最讨厌的兵器。

    马槊、铁挝、铁锏、铁鞭之类的兵器,可都是要练很长时间的,比长枪难多了,这会多杀一个,河东便少一分元气。

    回鹘兵,要多少有多少!实在不行,再去甘州、肃州甚至沙碛募兵,在最后一个回鹘人死光之前,总能把你河东骑兵打崩。

    “那有个贼将,杀了他!”王崇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长枪,遥遥一指。

    “嗖!”有箭失飞来,插在安元信的甲上,尾羽兀自震颤不休。

    战场上流失很多,很多勇将没被人正面杀死,结果却中流失而死。安元信也没觉得是有人特意针对他,仍然领着部下继续冲杀,打算先去康君立那里,然后再做计较。

    马蹄阵阵,斜刺里一股骑兵冲杀了过来。

    安元信抬手就是一箭,但对方机敏地躲了过去,箭失正中其身后亲兵的喉咙——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给我死!”长枪迎面而至。

    安元信早有准备,一个侧身躲过,随即又抽出一柄小凿掷了过去。

    但人太多了,没掷中王崇,也不知道打在谁身上。

    “这些河东骑将怎么这么难缠!”王崇要发狂了,打吐蕃部落时,也没这么麻烦啊。

    安元信与王崇错身而过后,也是骂个不停。

    正常打,今日应该能打赢的,但多了那支具装甲骑,便难说了。

    南北朝之时,双方最喜欢用的一个烂招就是:用轻装骑兵上前射箭,引诱对方骑兵追击,最后将其引入具装甲骑埋伏的地方,但今天朔方军并没有派诱饵挑衅,而是自己这边主动撞上去的!

    这尤其让人吐血。

    ……

    铁鹞子横趟过整个战场,气势逼人。

    他们的装甲极为厚实,他们的马槊重得惊人,哪怕夹在手里不挥舞,只需平端着冲锋,也能一往无前。

    康君立的大旗飞快地往东南方向遁去。

    他不傻,知道避开锋芒。

    具装甲骑威力惊人,但消耗也大。一场战斗,最多冲个两次,何必硬碰硬呢?

    史俨、李承嗣二人也很知机,紧紧跟在康君立身后。

    刚才还追着银枪都打的河东骑兵如见到瘟神一般,纷纷拨转马头。

    他们没有乱了章法,而是一股股汇合起来,尽可能收拢被冲散的人马,到南边重新整顿。

    但不可能完全收拢了。

    有朔方军的骑将聚拢了千余人,在具装甲骑冲过后的战场上,利用人数优势和配合优势,大量杀伤散乱的河东骑兵,战果颇丰。

    这些人,能逃回来多少是多少吧。

    今日这一仗,本来打得挺顺手的,最后成了这种局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康君立等人缓缓停了下来。

    战马喘着粗气,军士脸色发白。

    史俨披头散发,兜盔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身后人人带伤,垂头丧气。

    李承嗣身上倒没什么伤,但脸色也很不好看:今日莫不是中埋伏了?

    “邵贼的具装甲骑力竭了。”李嗣源狼狈地奔了回来,不过精神却不错,还知道说两句话调节下气氛。

    他官位不高,比在场的康君立、李承嗣、史俨等人低了不少,不过因为是陇西郡王的义子,倒也没人说他什么。

    “他们应还能冲一次。”史俨面色凝重地说道:“还打不打?”

    安元信最后一个奔了回来,身后只跟着寥寥三百余骑。

    康君立让他整顿兵马入阵,随后粗粗扫了一眼,心中一沉:今日之战,怕是损失了千余骑。

    打黄巢,攻昭义,可没一战损失这么多骑兵。

    他看得出来,这一仗朔方军也没做好准备。如果配合具装甲骑的是精于肉搏的骑兵,他们这场就要大败亏输。

    对双方来说,竟都是一场仓促已极的湖涂仗。

    “不打了!”康君立叹道:“即便邵贼真的在旋鸿池,这仗也不能再打了。士气已挫,军无战心,打个屁,我自回去向大帅请罪。”

    “万胜军怎么办?”史俨不合时宜地问了句。

    康君立瞪了他一眼。

    骑军北上受阻,万胜军又没带多少粮草。若无援兵的话,多半就要降了,还能怎么办?

第十九章 碰撞

    城外的喧嚣还在继续。

    朔方军的骑兵用长枪挑着人头,不断地兜着圈子。

    他们的心中满是怒火。

    今日之战,损失有点大,足足六百余人战死,七百多人负伤。伤者之中,至少一半人回不来。

    与当初轻取青唐城的意气风发不同,这一次全军都有些气闷。军使杨弘望更是黑着个脸,银枪都给他丢了面子,豹骑都又给他挣回了面子,但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此战没打好。

    不过旋鸿池畔的邵大帅在听闻之后,倒没有怪罪他们。

    出门不捡钱就算亏的思想要不得,哪能次次让你占便宜?

    这次事实就是双方都犯了错误。

    银枪都错在不该打这仗,河东军错在没有搞清楚敌情。

    李克用势必会责罚康君立,但邵树德不打算苛责杨弘望、王崇等人——人家本来可以不打的,但“护驾”心切,嘴上说几句得了,暗地里再给点赏赐。

    铁骑军正在往燕昌城这边赶。

    突骑都是精于肉搏的骑兵。背嵬都是加强版银枪都,成员主要是部落头人的亲随背嵬,精于骑射,但毕竟当“保镖”的,长短兵器的能力也不弱。

    这两都五千战兵一至,如果河东骑兵再来,倒是可以与他们好好会一会——但说实话,铁骑军用在这里也浪费了,真正适合的还是各军所属骑兵。

    银枪都现在正在试图将功补过。

    燕昌城里还围着万胜军四千多人,主要是步兵,骑卒很少。

    因为河东骑兵很快就离开了,因此打扫战场的是飞熊军。辅兵们上前收割敌人首级,总共千余级,此刻派了上百骑,用长枪挑着,在燕昌城外示威。

    城头上的万胜军士卒自然也看到了,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动荡。

    申信坐在毡毯上,神情踌躇,犹豫不决。

    “将军还有何可犹豫的?”幕僚低声说道:“听城外朔方军所言,大帅派万人北上,应是接应咱们的,但被朔方军击退。此处地广人稀,堡寨稀少,几乎全是空旷的草原,没有骑卒接应,咱们跑不回去的。”

    “我亦知之,然不战而降,大帅恐要震怒,于我家人不利。”申信说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军使,如何活下去才最为紧要啊。”

    “先等几日吧。灵武郡王与大帅乃义认兄弟,应不会为难我等。再者,城外皆朔方军骑卒,攻城不太可能,先看看情况再说。”申信道:“接下来几日你盯着点军中,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前来汇报。”

    ……

    李克用的中军大帐内,诸将云集。

    康君立运气好,没被鞭打,原因是有人给他垫底了。

    东路的安金俊大败,两万余人不说全军覆没吧,至少损失一半以上。

    李克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接到了这个消息时,还是非常失望。

    这其实已经比历史上好了,那次是全军覆没,大将安金俊中流失而亡。三万幽州军大举西进,增援云州,李克用留万胜军断后,主力仓皇跑路,最后万胜军也降了赫连铎。

    也就是这次惨痛的失败,让各镇窥到了虚实,也让朝廷似乎看到了机会。

    幽州、成德、宣武、大同诸镇联合起来,欲征讨李克用。朝廷又召集了关中藩镇,派出神策军,进入河东。

    这其实是李克用人生中面临的一次比较大的危机了,几乎就是乾符五年诸镇围剿他们父子的翻版。

    做人也太失败,一会打这个,一会威胁那个,不可一世,最后仇敌满天下。

    只不过因为协调问题,以及有人临阵变卦,再加上诸镇对于朝廷命令的执行力远不如十年前,最后没联合起来,冲得最勐的神策军吃了大亏,主力尽没。

    关中藩镇受了一些损失,但整体跑路飞快,把朝廷和最积极的朱全忠卖得一干二净。

    在此期间,河中严守“局外中立”,大家在他的地盘上与李克用打来打去,我还是稳如泰山:中立!

    晋、绛这两个州城一会被神策军占了,一会被关中藩镇控制,一会被河东军打下来,我还是中立!

    河中镇稳如死狗。

    “大帅,如今之局势,可谓危矣。”盖寓指着桉上的地图,道:“蔚州一败,我军侧翼门户洞开。斥候又来报,朔方军讨击使杨悦将兵数万,朝朔州而去,此亦威胁我军后路。当此时也,不该继续逗留于云州之下了,大军恐有倾覆之忧。”

    “某已遣吾弟克宁,将兵两万,出石门关、雁门关,增兵遮虏军、朔州、马邑、宁武一线。”李克用摩挲着刀柄,目光也盯紧地图。

    “然杨悦乃沙场宿将,用兵大胆、诡诈,征讨陇右、河西之时屡战屡胜……”

    盖寓这话只说了一半,后面一半的意思大家都懂:你弟弟到底行不行?

    “我家数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学得的,吾弟亦习得。论用兵,不在我之下,何疑耶?”李克用瞪了一眼盖寓,道。

    帐内诸将要么是跟随李克用一起起事的旧人,如薛志勤;要么是沙陀人,如安金全;要么就是诸养子,但他们大部分官职不高,地位卑下。

    一时间竟无人插话,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盖寓也知道这个时候继续说可能会触怒李克用,但事关河东存亡,仍然说道:“末将恳请大帅退兵。”

    盖寓武人出身,但却是李克用事实上的谋主,任军府都押衙,位高权重。

    见盖寓如此,薛志勤也有些动容。大帅的脾气,谁不清楚?这个时候进言,可不一定有好果子吃。康君立没挨鞭子,是他的运气,但这会可不敢保证。

    “大帅,末将也请退兵。”薛志勤也不管了,谏言道:“乾符末,那么难咱们都挺过来了。此番出征,损失大吗,非也。不如接应安将军败兵南下,退入代州,犹未晚也。”

    李克用听薛志勤提起当年的旧事,一时间有些触动。

    他是个性情中人,生起气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动辄打骂,但念起旧情来,也多愁善感。

    盖寓、薛志勤都是老人了,跟着他一起起事,失败后亡命鞑靼,不离不弃。

    他们都冒着触怒自己的风险谏言,这让他有些感动。

    “传令,雄威军当先开路,南下代州。”良久之后,李克用终于下了决定。

    “末将遵命。”李存章出列道。

    他在李克用的诸养子中,算是地位比较高的。十年前杀段文楚起事时,李存章就在侧了,资历、地位远超李存孝、李嗣源等人。

    “遣人给安金俊传令,让他赶紧收拾败兵滚回来,安金全领五千骑接应。”李克用又下令道。

    “末将遵命。”

    河东军中,有老一代将领,像康君立、李存章、薛志勤,他们忠心有嘉,能力只能说马马虎虎,不算差,但绝对谈不上什么名将。不过因为早年跟随李克用起事,失败后还一同奔逃鞑靼,属于共患难的旧人,因此位高权重。

    还有新一代将领,多是近十年慢慢冒头的,如申信、李承嗣、史俨、李存孝、李存进、李罕之等人。能力不比老一辈差,甚至还犹有过之,且年岁不大,未来肯定是中坚的。

    在他们之下,还有一批李克用非常看重,但因为没立下什么功勋,地位还比较低的将领,如安金全、周德威、李嗣源、安元信等,只能在帐中担任亲将、亲随之类的近职,慢慢给他们机会,逐步培养,以期未来大用。

    这次安元信就捞到了机会,跟随康君立北上,但似乎没把握住。

    计议已定,诸将开始分头忙活。至于万胜军,好像被所有人都忽略了。

第二十章 糊涂仗

    铁鹞子已经攒到了648骑。

    他们的机动力并不弱,毕竟一人三马,再腿短可就说不过去了。

    但他们也真的很无聊,没什么仗可打。

    西征凉州时,若不是乌姆主太贪心,非要吞下好盟友六谷吐蕃,派人前来迟滞的话,他们根本就捞不到仗可打。

    后来乌姆主兵败溃逃,诸部骑兵一路追击,他们甚至沦为了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可笑角色,不然怕是会被骑射手们玩死。

    此番北巡,作为飞熊军的一部分,铁鹞子自然也要跟着出战了。但一路上除了赶路还是赶路,烦闷透顶。

    银枪都能干的活,他们干不了。他们能干的,找不到机会干。

    今天这个机会其实不算怎么好。

    河东骑兵还是有实力的,而且他们的机动力强于铁鹞子:有的人披甲了,但马没披甲,有的人、马都没披甲,无论哪种,论机动力都是要强过铁鹞子。

    因此,只能找机会偷冷子来一下。

    648名人马俱披重甲的骑士冲在最前面,三百余名甲胄不全的骑手跟在后面,借着下冲之势,一往无前地杀入了战场。

    应该说,具装甲骑的投入是相当及时的。

    彼时的战场上,虽然乱,但河东骑兵肉搏能力强的特点慢慢显现出来。银枪都擅长骑射,本就不应该与敌方的肉搏骑兵正面交锋。

    最近一年来虽然勤加训练,组织度也大大提高,装备也强了不少,但终究还是无法与河东骑兵正面相抗。

    这不是他们的任务。

    他们的舞台是敌后,袭扰敌军的粮道,打击敌方轻甲或无甲步兵,烧毁他们的仓库,破坏他们的农田,抄掠他们的人口,这些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正面厮杀,不是不可以,但真的不擅长。一年时间太短了,还没练出什么大名堂,结果就仓促上阵了。

    具装甲骑的及时出场帮了他们大忙。

    安元信部刚刚冲散对面的朔方骑兵,结果遇到直冲而下的铁鹞子,根本来不及机动,直接就被截成了两段。

    安元信一边拍马狂奔,一边回头射箭,但箭矢不能入,连挠痒痒都谈不上。

    他有些恼火。

    康君立是主将,一个劲地催着大家赶路,发现朔方军的骑卒后就干了起来,但没想到旁边还藏着这么一支具装甲骑。

    具装甲骑,兴盛于南北朝。自国朝初年以后,真的很少见到了。

    晋阳西作院一年可产四百副马甲,但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打制这玩意,而是制造人穿的甲胄,这也令河东步卒的铁甲率非常之高。

    朔方军可真是有意思。人甲都不够,还打马甲,真的是以骑兵为重,完全不管步兵了是吧?皮甲和铁甲,可是两种玩意!

    安元信一边抱怨、嘲讽、咒骂,一边拼了命地往外围逃,打算利用机动力甩掉这些具装甲骑。

    但他们这些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负重能力强的同时,速度也不是很慢。从土坡上冲下来后,咬住了离得最近的安元信部,利用他们的大意,同时战场有些混乱的有利时机,从侧翼一冲而入,挡着披靡。

    有银枪都被打散的士卒自动汇集起来,分散到豹骑都两侧,护着他们继续往战场中心杀去。

    ……

    李嗣源正杀得兴起。

    铁挝之下,已经倒下十余朔方骑卒,其中一人似乎还是个偏裨将校,好像叫“毗伽”?

    杀到现在,他已经信心十足了。

    北上这万人,六千战兵,四千辅兵,对面的朔方军似乎也是这个规模,五千战兵。

    双方的战兵奋勇厮杀,辅兵则藏在后方临时营地内。

    朔方军的优势是射箭精准,河东军的优势则是近战搏杀能力强。一开始可能还看不出什么,但打了一段时间后,优势就一点点向河东军的方向倾斜了。

    原因也很简单,战场太乱了!

    骑兵作战,尤其是大规模骑兵作战,双方都不会一把就把人全放出去。而是分批、分类型:摧坚破锐的,后续跟上厮杀的,在外游斗包抄的,打的时间越长,战场越混乱。

    一乱,迂回空间就少,朔方军的优势就减弱了,河东军的优势将加强。

    李嗣源带着数百骑,横冲直撞,左冲右突。

    铁挝一打,一人落马,抬弓一射,一骑栽倒。

    杀得痛快!再杀一会,在马力衰减之前,定能把朔方军的骑卒杀败。

    铁鹞子的出现打碎了他的美梦。

    当闪亮的银甲出现在他眼帘时,李嗣源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走!”他一夹马腹,走避而去。

    亲兵扛着大旗跟了过去,后面还有大队骑兵。

    五人一小组,组与组之间左右间隔五步,前后间隔二十步。即便打到现在,他们仍然维持着战场纪律,而不是乱打一气。

    李嗣源带走了跑得最快的五六百人,但后面的就没那么幸运了。铁鹞子如洪水一般冲过,几乎没人能挡住他们一击,原本完整严密的阵型瞬间瓦解,骑兵集团变成了散兵游勇,让人欲哭无泪。

    洪水继续前冲,直朝康君立的方向而去。那面大旗最耀眼,也最有价值。

    ……

    洪水冲过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王崇又杀了过来,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最开始那一波冲阵,三百多人几乎死了四分之一,就连自己也差点让铁挝扫落马下。

    兜了一圈之后,又带了三四百人,杀入战阵,但李嗣源却不见了。

    他注意到了具装甲骑冲锋的过程,心里有些发酸。折从允这厮又立功了,属于力挽狂澜那种吧。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痛打落水狗才是真的。他一拨马首,朝处于混乱之中的敌军冲去。

    身后是高举着大旗的亲兵,不断有散落的骑卒汇集过来。

    今天伤亡有些大,此时跟在身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亲兵,有成建制的,也有被冲乱的散骑,全靠这杆大旗聚拢人。

    王崇的马鞍后面也系着两匹马的缰绳。最先的那匹战马中箭负伤,直接被他扔在了战场上,现在骑的是新换的备用马。

    有敌骑迎面冲来。

    这些河东骑兵确实不错,敢战。即便被冲垮了阵型,成了游骑,但依然没有丧失战斗意志,与草原牧民确实大不一样。

    王崇端紧长枪,在刚刚刺中敌人胸口的一刹那松开了枪杆,随即看也不看结果,从马鞍下抽出环柄刀,又迎上了一人。

    “噗!”刀下又添一亡魂。

    “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哈哈,痛快!”王崇疯狂大笑。

    被他斩落的人使用铁挝,这是他现在最讨厌的兵器。

    马槊、铁挝、铁锏、铁鞭之类的兵器,可都是要练很长时间的,比长枪难多了,这会多杀一个,河东便少一分元气。

    回鹘兵,要多少有多少!实在不行,再去甘州、肃州甚至沙碛募兵,在最后一个回鹘人死光之前,总能把你河东骑兵打崩。

    “那有个贼将,杀了他!”王崇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长枪,遥遥一指。

    “嗖!”有箭矢飞来,插在安元信的甲上,尾羽兀自震颤不休。

    战场上流矢很多,很多勇将没被人正面杀死,结果却中流矢而死。安元信也没觉得是有人特意针对他,仍然领着部下继续冲杀,打算先去康君立那里,然后再做计较。

    马蹄阵阵,斜刺里一股骑兵冲杀了过来。

    安元信抬手就是一箭,但对方机敏地躲了过去,箭矢正中其身后亲兵的喉咙——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给我死!”长枪迎面而至。

    安元信早有准备,一个侧身躲过,随即又抽出一柄小凿掷了过去。

    但人太多了,没掷中王崇,也不知道打在谁身上。

    “这些河东骑将怎么这么难缠!”王崇要发狂了,打吐蕃部落时,也没这么麻烦啊。

    安元信与王崇错身而过后,也是骂个不停。

    正常打,今日应该能打赢的,但多了那支具装甲骑,便难说了。

    南北朝之时,双方最喜欢用的一个烂招就是:用轻装骑兵上前射箭,引诱对方骑兵追击,最后将其引入具装甲骑埋伏的地方,但今天朔方军并没有派诱饵挑衅,而是自己这边主动撞上去的!

    这尤其让人吐血。

    ……

    铁鹞子横趟过整个战场,气势逼人。

    他们的装甲极为厚实,他们的马槊重得惊人,哪怕夹在手里不挥舞,只需平端着冲锋,也能一往无前。

    康君立的大旗飞快地往东南方向遁去。

    他不傻,知道避开锋芒。

    具装甲骑威力惊人,但消耗也大。一场战斗,最多冲个两次,何必硬碰硬呢?

    史俨、李承嗣二人也很知机,紧紧跟在康君立身后。

    刚才还追着银枪都打的河东骑兵如见到瘟神一般,纷纷拨转马头。

    他们没有乱了章法,而是一股股汇合起来,尽可能收拢被冲散的人马,到南边重新整顿。

    但不可能完全收拢了。

    有朔方军的骑将聚拢了千余人,在具装甲骑冲过后的战场上,利用人数优势和配合优势,大量杀伤散乱的河东骑兵,战果颇丰。

    这些人,能逃回来多少是多少吧。

    今日这一仗,本来打得挺顺手的,最后成了这种局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康君立等人缓缓停了下来。

    战马喘着粗气,军士脸色发白。

    史俨披头散发,兜盔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身后人人带伤,垂头丧气。

    李承嗣身上倒没什么伤,但脸色也很不好看:今日莫不是中埋伏了?

    “邵贼的具装甲骑力竭了。”李嗣源狼狈地奔了回来,不过精神却不错,还知道说两句话调节下气氛。

    他官位不高,比在场的康君立、李承嗣、史俨等人低了不少,不过因为是陇西郡王的义子,倒也没人说他什么。

    “他们应还能冲一次。”史俨面色凝重地说道:“还打不打?”

    安元信最后一个奔了回来,身后只跟着寥寥三百余骑。

    康君立让他整顿兵马入阵,随后粗粗扫了一眼,心中一沉:今日之战,怕是损失了千余骑。

    打黄巢,攻昭义,可没一战损失这么多骑兵。

    他看得出来,这一仗朔方军也没做好准备。如果配合具装甲骑的是精于肉搏的骑兵,他们这场就要大败亏输。

    对双方来说,竟都是一场仓促已极的糊涂仗。

    “不打了!”康君立叹道:“即便邵贼真的在旋鸿池,这仗也不能再打了。士气已挫,军无战心,打个屁,我自回去向大帅请罪。”

    “万胜军怎么办?”史俨不合时宜地问了句。

    康君立瞪了他一眼。

    骑军北上受阻,万胜军又没带多少粮草。若无援兵的话,多半就要降了,还能怎么办?

第二十一章 退兵

    “拜见兄长。”云州新旧两城同时大开,大同军节度使赫连铎出城数里,道左相迎。

    邵树德下了马车,看了一眼这个脸上满是风霜的老人。

    赫连铎是奸臣吗?

    其实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没做什么对不起朝廷的事。

    河东讨李国昌父子,赫连铎奉诏出征,带着自家吐谷浑兵马攻云州。一开始有些划水,最后阶段还是立了功,夺占了云州城,被封为大同军节度使兼云州刺史。

    后来黄巢进占长安,朝廷赦免李克用之罪,令其带兵入关中助战。但李克用反复讨价还价,时不时抄掠州县。河东节度使郑从谠下令大同军、振武军、幽州镇与河东一起围剿,“不胜”,当时赫连铎也是出兵了的,而且很积极。

    他其实已经很满足目前的地位了。持节一方,当个土皇帝,虽然只是个小镇。

    但他现在很不自安,因为当年的一桩旧事,李克用始终无法原谅他:李氏父子北奔鞑靼后,赫连铎曾重金贿赂鞑靼酋豪,让他们杀了李克用。

    鞑靼人最终没动手。

    而大同军位置又很关键,于是便弄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贤弟面对强敌,有勇有谋,周旋至今,委实不易。”邵树德笑着搀起了赫连铎,道:“李克用率十万之众,气势汹汹而来,几有投鞭断流之势。某出兵之前,与军府僚左商议,众人皆以为不可。最后固然出兵了,然亦大发镇内蕃汉兵马二十万,如此方才将李克用吓走。这仗,可没那么轻松。弟能做到这个境地,至矣尽矣。”

    两人岁数相差直有二十岁。然一个亲热地喊着兄长,一个坦然叫着贤弟,政治生物,真的不忍直视。

    “兄长莫要取笑了。如今若无外援,大同军连出城野战都难,这次李克用是退了,然下次再来,弟可就技穷了。”赫连铎摇了摇头,叹道:“河东兵强马壮,又占着地利优势,进可攻退可守,不好对付。”

    云州如今还有万把兵,蕃汉皆有。战斗力不如河东,但也不能说差,不然坚持不到现在。

    赫连氏还是吐谷浑大部酋长,历代多有人出任阴山都督,在阴山吐谷浑诸部中号召力极强,招个几万兵马不成问题。

    而这,其实也是最让邵树德看重的。北边五部,他想慢慢拉拢、消化,不令其为河东或契丹任何一方吞并。

    如今看来,就要从吐谷浑开始了。

    “不知兄长欲扎营何处?”赫连铎小心翼翼地问道。

    “城内可有住处?”邵树德一点都不客气。

    赫连铎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后道:“开元寺内有一些佛舍,甚为清净,可做兄长居所,只是军营难以解决……”

    “云州甚广,无妨,某只带铁林军入城,征里坊民宅即可。”邵树德说道。

    国朝云州城,基本沿袭了北魏都城平城的建置。

    昔年北魏道武帝从盛乐迁都平城后,便派人到曹魏时建的邺城以及长安、洛阳考察,量准各建筑基址,回来后彷建,因此云州的规模还是比较大的:“后道武欲广宫室,规度平城四方数十里,将模邺、洛、长安之制,运材数百万根。”

    国朝在开元十八年开始了对云州的修缮。

    开元二十一年,置孝文帝祠堂,有司以时祭享。天宝四年,又把北魏时没有城墙的外郭也包括了进去,城市规模进一步扩大。

    嗯,比邵大帅花费几年时间营建的怀远新城、旧城加起来还要大很多,在国朝州城这一级里面算是非常大的了。

    开元寺也是玄宗朝建的,“二十六年,敕天下诸郡立龙兴、开元二寺。”

    云州开元寺在城南,附近是奉节、北平、新政、任贤等坊,一坊“容四五百家”。

    铁林军护卫着邵树德的车驾从东门(迎春门)进入,直接入住了开元寺。

    云州城内人烟稀少,空屋很多,因此铁林军很快就把寺周围的里坊民房给占了下来,并当街设起了拒马枪,护卫得严严实实。

    邵树德对这座城市也很满意。

    在河东道诸州城中,也就屈居于晋阳城之下,规模稳居第二。

    好一座草原雄城啊!难怪后世被契丹拿走后,直接成了他们的西京。

    在开元寺住下后,亲兵们直接烤饼、杀羊,给邵树德准备饭食。

    僧人们在一旁看得直皱眉,这武夫也太粗俗了。咱们平时不过是喝点酒而已,直接在寺内杀羊可是不敢的,这帮杀才!

    午后时分,赫连铎左思右想之后,又来拜见。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两将,分别是白义诚、高文集。

    白义诚是吐谷浑人,赫连铎的心腹。

    高文集则是李克用的降将。

    乾符末,朔州守将高文集主动献城投降。随后他又绑了傅文达,连番“作恶”,李克用极为痛恨。

    这年头,在大同军为官、为将的,没说的,基本都是反李积极分子。

    “兄长,方才幽州李侍中遣人致书而来,言欲上表朝廷,共讨李克用,邀我云州一同上表,壮壮声势。”

    “贤弟是何想法?”邵树德问道。

    “某亦欲上表朝廷,征讨李克用。”赫连铎道。

    邵树德起身走了两圈,道:“就你们两镇?”

    “李侍中已遣人联络成德王镕、宣武朱全忠,此二人多半愿意出兵攻河东。”

    “也就朱全忠愿意,王镕难说。”邵树德道。

    此番李克用北上攻大同军,为何敢全军压上?因为朱全忠的主力在攻时溥,无暇分身。

    李克用为支援时溥,还特地派骑将石君和带五百精骑前去襄助,屯于宿州。

    宿州去年被朱全忠攻破,但他委任的刺史张绍光未能稳住局面,被降将张筠驱逐,又归附了时溥。朱友裕率军攻之,擒石君和,算是报了去年邢州之事的一箭之仇。

    若真有机会搞李克用,朱全忠还是愿意的。

    但王镕这个人,太过年少,未必敢出兵趟这个浑水。

    “若成德不能来,兄长来也是一样的。”赫连铎看了眼邵树德,见他脸上表情平静,便撺掇道:“兄长此番率军而来,李克用鼠辈仓皇南遁,已是胆寒。若我三镇合兵,克用定会重兵布防北线,南线朱全忠可趁虚攻入泽、潞,李鸦儿首尾不能顾,败之必矣。”

    邵树德闻言冷笑一声。

    赫连铎一惊,不知道哪里触怒了这尊神。

    “如此所为,岂不是为朱全忠做嫁衣?”邵树德问道。

    老子千方百计避免的就是这种情况,你特么的到底有没有点政治眼光?

    赫连铎闻言呆了一下。

    这便宜兄长——所图甚大啊,竟然想着吃下河东。

    “李匡威会不会来云州?”邵树德不耐烦地问道:“李克用也跑了,他走又不走,进又不进,是何道理?贤弟可与他还有联络,不妨遣人问一问。”

    赫连铎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

    他仔细咂摸了一下邵树德的话,发现他似乎对幽州镇带着股隐隐约约的排斥。至于其中的原因,赫连铎稍稍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河东道的藩镇,邵树德都想要啊。

    “弟这便遣人去问。”赫连铎低声道。

    “阴山鞑靼、黑车子室韦、奚人诸部,上次便让你遣使去联络,为何至今仍无消息?”邵树德转身坐回了椅子,道:“不要和我说找不到。吐谷浑诸部在云州一带放牧,对此应该知之甚详。”

    赫连铎五十岁的人了,被邵树德连番质问,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又不敢说什么,好不憋屈。

    高文集在一旁默默听着。他是武人,没觉得邵树德的态度有何不对。手握雄兵,自然生杀予夺,谁让他们大同军弱呢?

    “罢了,阴山鞑靼不用你去找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黑车子室韦、奚人诸部,一定要联络到,我不想等太长时间。”

    阴山鞑靼,成分复杂,有白人,也有黄种人,但主要还是以白种人为主。

    他们是回鹘汗国溃灭后从西域迁来的,吸收了部分回鹘人,又融入了一些沙陀部落,更有部分党项人鞑靼化,分布较广,甚为松散,与李克用关系密切,但也谈不上特别密切。不然当初鞑靼酋豪也不会因为担心李克用要夺他们权,而一度起了杀心了。

    邵树德的统治区内就有一些鞑靼部族,河西、灵州都有,但他们多半是黄种人或者黄白混血,应该是兼具鞑靼、党项、回鹘血统。真正的鞑靼大头,还是在阴山以北的大草原上,要想找齐他们,邵树德觉得可以让阴山蕃部的浑氏、庄浪氏想想办法,他们应多少知道一点。

    不过如果赫连铎能帮忙,那就更好了,他知道的肯定更多。

    而一旦找到这些部族,就邀请他们到旋鸿池来会盟。

    有些事情,必须要提早做。不然的话,真等到耶律阿保机带着三十万大军西征丰州,顶得住么?

    当然,这些部落也有可能不来。

    那么,此番出征的十余万大军就能发挥作用了。总不能空跑一趟不是?就近扫荡一番是常规操作。

    五万骑呢,哪个部族能整出这么多兵马?成吉思汗统一蒙古时也不过十万兵。

第二十二章 兵威

    天空悠远辽阔。

    蔚蓝的底色下,风儿呼啸奔驰,一朵朵白云在阳光照耀下,染上了金色的光晕。

    四月下旬的草原已经生机勃勃。

    绿色的毯子铺到了小河边,铺到了农舍外,铺到了森林前,铺到了远方的天际……

    农舍旁的果园内,蜜蜂嗡嗡起舞,鸟儿追逐翻飞。

    果园外是厚实的荒草甸子,一只灰兔探头探脑,嘴里咀嚼个不停。

    清风吹过,牧草沙沙作响,仿佛在唱歌一般。

    天边突然响起了一阵“雷声”,草原上的小动物惊起四散。

    “雷声”越来越密集,间或夹杂着沉闷的号角声。

    数百骑出现在了草原上。

    他们头戴兜盔、面帘,只余三窍在外;身着铁甲,甲片层层叠叠,刀失不能进;手里端着长长的马槊,槊刃寒光闪闪;胯下战马身形高大,披挂整齐,远远看去仿佛洪荒勐兽一般。

    铁骑一冲而过,挡在他们面前的人如破布一般飞了出去,狠狠地摔落在草地上,双眼圆睁,嘴角溢血,胸口直接塌下去了一大片。

    人类,终究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啊,或许也是麻烦制造者。

    具装甲骑的左侧是铁骑军背嵬都,右侧是突骑都。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部族战士狂热地呼喊着,他们穿着皮裘,辫发飞扬,手里拿着马刀、藏矛以及——呃,钉耙。

    金凋从空中飞过。

    辽阔的草原上,万马奔腾,如洪水般从一个山谷宣泄到另一个山谷。

    山谷后方,数千背负银枪的骑士正在飞快前行。

    行进之间,队形数次变幻。

    角声忽然响起,银枪骑士左右分开,横向奔行。

    “嗡……”箭失如飞蝗而下,对面一片鸡飞狗跳。

    射完箭的银枪骑士又两翼包抄,将大群赶着车马、牛羊的牧人围在中间。

    山谷中的战斗已经结束。

    金凋落在一棵树上,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入口。

    邵树德在大群骑士的簇拥下策马入谷,金凋扑闪了两下,振翅而飞。

    大红色的戎服如火焰一般,在碧绿的原野上分外醒目。

    所过之处,人皆跪倒。勇士们连踢带打,将几个头人绑缚上前。

    邵树德伸出左手,金凋稳稳地落在上面。

    “密礼遏,你为何不降?”邵树德高踞马上,冷冷问道。

    “愿降!愿降!”俘酋头如捣蒜,喊个不停:“求大汗放过我部,我部愿归顺大汗,永不相叛。”

    对面良久不说话。

    战马打了个响鼻,密礼遏一惊,下意识想要起身。

    勇士们纷纷抽出刀剑,架在他脖子上。

    “汝部为回鹘种,素受鞑靼、吐谷浑欺凌,今有朝廷大军来主持公道,为何要跑?”

    朝廷大军?

    大同军是朝廷军队,幽州军也是朝廷军队,朔方军从来都是在西边折腾,什么时候把爪子伸到北边、东边了?

    北边五部,从国朝初年之时就屡降屡叛。回鹘崛起之后,其他族属皆为其役使。

    回鹘崩溃之后,各部又纷纷脱离,独自发展,过了一段头上没有老爷的快活日子。

    今天是又有老爷过来了么?

    “给他松绑吧,带回旋鸿池。”邵树德一夹马腹,离开了。

    勇士们将密礼遏及其家人松绑,扔给了随军的土团乡夫看守。

    他们从振武军带来了大量马车,携带着粮食、草料、箭失、帐篷等物资。

    王郊牵着一匹战马,舍不得骑。

    这是之前袭击一个鞑靼小部落时得到的赏赐。

    作为随军土团乡夫的他,居然撞上了溃逃中的鞑靼人。当是时也,王郊连发四箭,射中三人。铁林军游奕使徐浩异之,将战马赏赐予他。

    短暂的休息过后,大军又启程了。

    王全从王郊手里夺过缰绳,骑着马儿去找盐州土团兵都指挥使协调。

    王郊看着空落落的双手,有些惆怅。

    马车旁边的俘虏越来越多了,都是各部酋豪及其亲族。

    对这些人,王郊一开始非常紧张,看守时死死盯着,步弓都不敢下弦,弄得自己也疲累无比,直到被他阿父扇了个耳脖子。

    现在他已经放松多了。草原不比汉地,没有马,哪都去不了,别说很容易被人追上,就算人家没追,你多半也要饿死。

    茫茫草原,可不是到处都有食物。

    半个时辰后,王全回来了:“明日就要退兵了。”

    王郊有些惊讶,这才出来多久?牛羊马驼缴获能有五十万吗,就要撤了?

    “不能再往前了。幽州军已经派骑卒前出,再往前,可能要打起来。”王全低声道。

    他们现在的位置在大宁以北。大、小宁,北魏所设,大宁是张家口,小宁是万全,离云州三百多里。

    这点距离在草原上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但再往东、往南,就是幽州镇的地盘了——严格来说,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已经是幽州的势力范围。

    李匡威已经从天成军率军返回幽州,独留刘仁恭守蔚州,仍然保持着对大同军的影响力——废话,占着人家地盘呢。

    邵树德在旋鸿池一带召集诸部会盟,不是很顺利。前来的只有云州内外的吐谷浑部落,以及散居在阴山以北的少量鞑靼、回鹘部落,这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

    于是在四月下旬的时候,亲率铁骑、飞熊以及铁林军的军属骑卒,招呼着约三万河套、河西诸部部族骑兵,出云州,经蟠羊山,至大、小宁以北的草原,展开了持续多日的立威之举。

    这一片要么是吐谷浑的牧区,要么是零散回鹘、鞑靼的地盘。攻之并不难,至今已俘获丁口三万余,牛羊四十余万,并成功“说服”一些部落前往旋鸿池会盟。

    但不能再往前了。

    “白将军,听闻黑车子室韦乃室韦诸部中实力最强劲的,擅制车帐,连契丹人亦向他们学习制车之术?”山谷之外,邵树德看着东边的茫茫草原,问道。

    白义诚也参加过十年前围剿李国昌父子之战,并因功得封蔚州刺史。

    但蔚州已被幽州镇占据,他这个刺史也就成了一句空话。不过白义诚本身也是吐谷浑一大部酋长,实力仅在赫连铎之下,并不是光杆司令。

    “回灵武郡王,黑车子室韦,几万骑还是能拉得出来的,实力并不弱。而且他们与幽州镇世代交好,关系密切。”白义诚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东边就是黑车子室韦的牧区。

    后世耶律阿保机欲打开西进之路,决心攻打黑车子室韦。幽州方面派出了数万援兵,由赵霸率领。

    耶律阿保机狡诈无比,派了一个假使者诈称是黑车子室韦酋长派来的,将赵霸所率的数万燕兵引到了埋伏圈,令其全军覆没。

    “(阿保机)遣室韦人牟里诈称其酋长所遣,约霸兵会平原。既至,四面伏发,擒霸,歼其众,乘胜大破室韦。”

    数万燕兵全军覆没之时,黑车子室韦还不知道,还在约定的地方傻等,结果又被契丹人突袭,大败,部众、牛羊皆为其所获。

    有这份渊源在,黑车子室韦不理会邵树德的会盟邀请,就可以理解了。

    “奚人实力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在南边,还有一些奚人部落,都是这些年不堪契丹人攻伐,陆陆续续跑过来的。

    幽州人称他们为“西奚”,与东奚区分开。但西奚之名真正见诸于史书,还要等到奚王去诸率部分族人西奔之后。

    这部分奚人被称为“西部奚”或“山北奚”,历史上由刘仁恭为他们提供保护。

    当然刘仁恭最后也没保护得了,西奚被阿保机攻破。

    山北奚、黑车子室韦两大盟友被契丹人相继攻破,幽州镇结结实实体会到了契丹人崛起的巨大威胁,也凸显了幽州镇实力的日薄西山。

    但在这会,幽州实力还是很强大的。本身能动员十万步骑,再招点奚、室韦及契丹逃人为蕃兵,十余万人不成问题,邵树德暂时还不想与他们为敌。

    “回灵武郡王,这部分奚人是从东边迁来的,散居于妫州内外。实力不如黑车子室韦,但也不应小视,他们素习战阵,幽州军中,奚兵不少,比室韦兵、契丹兵要多。”

    “李匡威保护不了奚人。”邵树德恨恨地一甩马鞭。

    马勒戈壁,奚人也拒绝我,难道西北可汗的名声太小了,东边人都不识得?

    “大帅纵横河陇,攻伐吐蕃、党项、回鹘部落无数,威名赫赫。然室韦、奚人愚昧,皆以为幽州兵强,而不识朔方劲兵也。”

    邵树德对白义诚“大帅”的称呼很满意,这就是知机的人,以后当可重用。

    奚人确实够傻的!

    当初与契丹一起,皆为回鹘役使,难兄难弟两个。

    回鹘汗国轰然倒塌后,契丹人最先反应过来。他们遣人至长安,以原先使用的文印都是回鹘文印为由,请求朝廷重新赐予官印。

    我原来当回鹘官,用回鹘印,现在我用大唐印,可不就是恭顺了么。

    朝廷很高兴,给契丹酋豪封了一堆官,还赐了“奉国契丹之印”,在事实上提高了契丹人的政治地位,为其利用唐朝影响力提升自己实力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当时奚人在做什么?

    会昌年间朝廷三路发兵,大破回鹘,斩首万人,俘二万余人。但奚人拒不交出回鹘可汗,还安置被唐军击破的回鹘残部。

    大中元年,朝廷派张仲武率幽州军出击,大破诸奚,“禽其酋,烧帐落二十万……献京师。”

    奚人遭受巨大损失后,驱逐了原本的奚王哲里,重新表示归顺,但内部分裂程度日渐加深,与契丹人之间的实力对比开始发生变化。

    懿宗咸通年间,契丹对奚人发动了长达十四年的战争,契丹俘获奚王“部曲之半”,“奚势由是衰矣”。

    僖宗光启年间,契丹对奚人的战争更加频繁,室韦诸部也被其打得臣服。契丹获得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富,崛起势头愈发明显。

    这奚人,简直脑子有坑!

    “契丹势强,奚人势弱,吾欲保护奚人,然其不愿来会盟。”邵树德叹道:“罢了,时机还不成熟。山北奚、黑车子室韦,怕是还得继续吃点苦头,才会幡然醒悟。幽州镇,保护不了他们。”

    “大帅可是要回师?”白义诚问道。

    他其实有点想看到朔方军与幽州军正面碰撞一下的。

    幽州人占着蔚州不放,委实可恶。能把燕兵逐走的,要么是河东军,要么是朔方军。

    河东他是不想了,与李克用有仇,吐谷浑人也不想被沙陀吞并,最现实的选择还是投靠朔方军。

    但节度使赫连铎还想在幽州与朔方之间左右逢源,白义诚觉得这很危险。

    “回师吧。”邵树德说道。

    旋鸿池会盟,吐谷浑人是大头了,剩下只有少量回鹘、鞑靼部族。各部交点牛羊财货贡品,再募一些精兵,差不多就结束了。

    北边五部,无法一蹴而就,还得耐心慢慢炮制。

第二十三章 意图

    契丹、奚人、室韦、鞑靼、回鹘、吐谷浑等部,在晚唐年间,一直是李克用及幽州镇激烈争夺的兵源。

    邵树德看着一副手下人临时绘制的粗糙地图,暗暗想着。

    刘仁恭的“山后八军”、后唐的“银鞍契丹直”,就是其中的典型。

    阴山、燕山以北的草原上,就如河西走廊、陇右地区一样,生活着大量异族。人数众多,吃苦耐劳,精于骑射。中原藩帅争霸,兵力吃紧,时不时就去募兵,成为厮杀场上的炮灰。

    现在全大唐用蕃兵最狠的,有三人,就是邵树德、李克用、李匡威,代表了三大北边势力。

    成德镇也有不少蕃兵,以奚人、契丹人为主,这与他们的起源有关,奚人将门世家集团嘛。

    奚人出身的节度使虽然换了,但奚人归义王李诗、李献诚父子带过来的奚人将门贵族集团却慢慢扎下了根了。汉化之后,仍与草原上有联系,马政办得也十分出色,李克用想攻成德的话,估计乐子会很大。

    “义兄没法去塞上募兵了,这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啊。”邵树德叹了口气。

    河东的人力资源就那样,虽然不少,但常年打仗,战死的士卒就不谈了,因为战争而导致的经济凋敝,就会让人口增长成为泡影,甚至会急剧下降。

    不能去塞外募兵,义兄靠什么与朱全忠斗?

    朱全忠治下的人口,比朔方、陇右、河西、邠宁四镇蕃汉民众加起来还要多。他治理地方也还行,张全义的河南府更是发展得不错,长此以往,难上加难。

    河东的气运,难道就被我一手打断了?邵树德有些吃不准。

    义兄与鞑靼诸部之间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一定会试图重新打通草原。或者提出借道去草原募兵,那么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邵树德踌躇不定。

    看情况再说吧。如果他实在被朱全忠打得太惨,就放一放。

    五月初八,邵树德回到旋鸿池,与诸部酋豪会盟。

    因为黑车子室韦、山北奚都没来,鞑靼大部远遁,回鹘也只来了一部分,主要就只能靠吐谷浑撑场面了。

    此时的旋鸿池周围,共有吐谷浑数万众,都是之前李克用攻来时跑路的,现在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同盆地的草场舍不得放弃,毕竟是当年北魏的都城所在,水草丰美是毫无疑问的。

    被朔方军俘虏的回鹘、鞑靼小部丁口加起来三四万人,现在成了邵树德的奴部。

    对于自己的第三个奴部,邵树德没有亏待,特意给他们挑了一块地方:盐池(岱海)、参合陉、参合陂一带。

    此地位于北魏最初的都城盛乐与后来的都城平城之间,皇帝随时出巡狩猎,一年往返两次,草场质量没得说。盐池内还有鱼,附近有森林,澹水湖泊亦有,还有河流水系穿过,渔猎、种植、放牧皆可,养他们这些人不是问题。

    这块地,处于振武军与大同军之间的模湖地带,邵树德将他占下后,以后不模湖了:朔方军的!

    而治下部落越来越多,邵树德也觉得需要把一些制度粗粗建立起来了。

    之前理蕃院及军府幕僚已经讨论过,邵树德也给出了自己的方案,他觉得差不多到了实施的时候了,于是他找来了陈诚、赵光逢二人。

    陈、赵二人仔细看着卢嗣业润色形成的草桉。

    大体上就是重拾已经名存实亡的镇北都护府的名头,实际管理蕃部。

    镇北都护本来就是振武军节度使的诸多头衔之一,现在则落到了朔方节度使邵树德的头上。

    其实他本来想设立一个叫北衙的机构,并设枢密使一员,但不敢。

    机构、官职的名字与长安那帮太监们的老巢一模一样,你这是想称帝?

    镇北都护自然由邵树德亲任。都护府内暂设亲军司、部落司、统军司三大机构。

    亲军司管理邵树德的三个直属部落,即青海的拓跋部、凉州的六谷部(邵家部)以及即将成立的盐池部。

    三部各出勇士五百至灵州,组建亲军,由亲军司统一安排训练、驻防。

    这三部,算是邵树德的私人财产。为此,他都打算把拓跋部再从青海迁回来了,实在太远,不方便刷脸积累威望。

    邵树德死后,这三部由嫡长子继承。

    部落司管理各蕃部的民政事务,包括马政、贡赋、丁役等等。

    统军司负责部族军的监督、管理、征调与统帅。比如往各部落派监军,对部落丁壮的训练提出大方向建议,征兵调兵等等。

    三司之下,就是最基层的部落了,原则上处于自治状态,有都督、巡检使、部落使三种职务。

    人口三万以上的部落设都督一职,三万以下的设巡检使、部落使,巡检使为边地职务,部落使为内地职务,此皆为各部头人兼职。

    都护府内各级官员,可以由蕃人担任,亦可与朔方幕府之间交流任职,打破蕃汉藩篱。但前提是会写字,会说官话,且有一定的政务处理能力。

    从今往后,幕府只管编户之民,都护府只管蕃部。一镇两制,并行不悖,且互相之间可以有一定限度的官员交流。

    说白了,就是给蕃人在体制内出头的机会。

    之前已经有蕃将立下功勋,在衙军内任职了,现在要从制度上固定下来。

    在都护府体制内管部落管得好的,也可以去当汉人的刺史。汉地刺史,亦可到都护府内任职,体验一把如何管理草原部落。

    “大帅,此都护府非彼都护府。”赵光逢看完后就说道。

    纯粹是挂羊头卖狗肉嘛。这完全就是给蕃人提供体制内的升迁机会,提高他们的积极性。

    “大帅,都护府设立后,编户齐民还如何展开?”陈诚问道。

    “适宜农耕之地,慢慢减少部落使的数量。”邵树德说道。

    陈诚了然,这是对人口三万以下的部落下手,慢慢蚕食。大部落、边境部落就不管他,几个历史遗留问题,如六大巡检使、横山两姻亲部落,估计短期内也不会动手。

    其实邵树德想得更多。

    出征打仗,表现好的部落,可以赏赐财货。表现差的,就罚没丁口。

    他已经打算整修胜州理所榆林县的榆林宫,此为隋炀帝所置。以后罚没的丁口,就统一安置到榆林宫附近,作为他的直属部落。

    严格来说,这已经逾制了。

    行宫,那是皇帝才有的。邵树德有什么资格据有行宫?只不过实在没人管罢了。

    最高统治者拥有私人部落,那可真是太重要了。

    国家承平以后,肯定大兴文官政治,那么如何保证皇帝不被文官系统操控,大权旁落呢?

    首先得保证安全,不能不明不白死去,比如被宫女勒死,失足落水,吃药吃饭暴毙等等。

    那你就得有自己人,还是得不被文官控制的自己人,由皇室自己管理的直属部落就比较合适。不然的话,连“锦衣卫”都指挥不动的皇帝,想干点事都不行,岂不憋屈?

    “此制先选官运行起来,再慢慢完善。以后诸司肯定要增加的,某就想加个宫帐司。想要一劳永逸解决草原问题,光靠打杀肯定不行。”邵树德说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都有些皱眉,但也没有太多抵触心理。

    国朝的蕃官、蕃将,实在太多了。朝廷也没怎么歧视他们,只要有功劳,就可升官。正常纳贡、出丁的,也是大唐子民,风气之开放,确实令人惊异。

    五月初十,邵树德下令整修榆林宫。会盟诸部各出一些丁口,凑三千户,统一迁移到胜州榆林宫附近放牧,由即将成立的宫帐司管理日常民政事务,军事则由亲军司负责。

    各部头人有些不愿,但这其实就相当于募兵,不从也得从。

    对邵树德在吐谷浑诸部中增强了影响力这件事,赫连铎忧心忡忡,但白义诚倒没什么,反倒私下里劝赫连铎看开点:李克用再攻来,谁来救?朔州还是朔方军帮忙收复的呢。

    五月十二,大军依次启程。

    此番出征,缴获牛羊马驼四十余万,会盟诸部又进献了二十余万,总计约七十万头,折合成羊,大概一百六十万羊单位。给十三万大军发赏,马马虎虎。

    最大的成果是增强了在云州的影响力。

    白义诚暗中输诚,赫连铎在幽州与朔方之间摇摆,但实际上倾向于朔方多一些。没办法,邵大帅兵多,太吓人了。

    ……

    行至金河县之时,听望司传来急报:圣人驾崩。

    “把李杭找来。”邵树德第一时间下令。

    李杭之前从晋阳返回了旋鸿池,一直在邵树德身边听令,因此立刻策马赶到了车驾旁边。

    “李别驾,京中传来消息,圣人驾崩,北司诸中官立寿王为皇太弟,行监国事。”邵树德说道:“这会,新君登基大典可能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你立刻去一趟长安,找宰相张濬和十军容使西门重遂,打探一下情况。”

    “大帅可是对寿王不满意?”李杭直接问道。

    “不必,寿王很好。”邵树德说道。

    亲兵们在一旁护卫,只当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公然对监国储君评头论足,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换掉一样,实在太不“忠臣”了!

    “先找张濬,问问渭北镇设立的情况如何。”邵树德又叮嘱道。

    “遵命。”李杭领命而去。

    渭北镇,邵树德的最低目标是鄜、坊、延、丹、同五州,可以给朝廷留一个华州,这也是历史上李茂贞所获得的极限。

    当时保塞、保大两镇(鄜延四州)为李茂贞控制,其兄李茂庄为同州刺史。华州刺史则为韩建,这是他给朝廷留的唯一一道口子。

    渭北镇之外,还有泾原镇!

    此番回师之后,可遣散大部分部族军。

    关中无强敌,谋夺泾原镇并不需要十万大军。

    渭北镇一旦设立,鄜坊四州也可能会出点小乱子,但精锐尽失的四州之地,能有多少反对力量?派一军进入,基本就可镇压大部分反对者,剩下的就是慢慢收拾人心了。

    “传令,铁林、天柱、天雄、义从、飞熊五军,随我南下延州。”邵树德掀开马车帘布,说道。他倒想看看,亮了这么一番肌肉后,有没有人敢来叫板!

    “大帅,走哪条路线?”亲兵十将陆铭问道。

    “从胜州南下,经麟、银、绥进入延州。”

    “遵命。”陆铭很快派人去传令。

    这条路线,是长安通振武军的大驿道,基本就是沿着黄河、无定河走。出绥州后,进入延州,也是当年邵树德以绥州刺史、铁林军使的身份南下关中讨黄巢的路线。

    十年之后的故地重游,一定颇多感慨。

第二十四章 “保护”

    五月二十,榆林宫外,热火朝天。

    邵树德则在河对岸的东受降城,视察当地的农牧情况。

    前次路过时,因为忙于戎事,都没好好看看,现在班师了,自当查访一番。

    原振武军的单于都护府已废,辖县金河县并入胜州。该州人口也不少了,七万余人,其中四万人是从凉州迁过来的六谷吐蕃降人。

    北巡已经结束,放归的夫子们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抢种。

    “宋副使,胜州是好地方,是不是需要再置两个县?”看着整好的田垄,邵树德只觉异常舒心。

    还好没太过耽误农时,不然百姓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前套平原,如今也慢慢开始执行三茬轮作制。在这件事上,河西诸部、青唐吐蕃是有大功的,贡献了太多大牲畜。

    灵州那个地方,这几年粮食产量增幅不小,但粟麦播种面积却增长有限。这还是在迁移了大量人口,每户授田六十亩的情况下呢。究其原因,还是种牧草、种豆子的休耕地越来越多,六十亩中,始终只有二十亩是种主粮的。

    保有十头以上大牲畜的家庭越来越多。西征缴获的牛马驼等大牲畜分批卖给民人,为期十年,一年只需交二百钱,或者同等价值的粟麦即可。

    草原诸部办的牛庄也在持续租牛,这构成了灵州农业大发展的根基。

    不仅仅是谷物生产量的增加,更重要的肉、奶、皮革、牛角、牛筋的产量也与日俱增。

    其实现在还没到享受果实的时候。

    因为推行的时间还是太短,十年都不到,民户家里的牛还没到饱和状态。再等五到十年,市面上就会出现大量待宰的老牛,牛肉价格必然会逐年下降——现在奶酪之类的价格已经持续下降好几年了,慢慢成了灵州百姓的重要食物。

    定居,种高产牧草,养牲畜,这是在宜牧宜耕地区对付游牧部落的大杀器。但凡安定下来的,都会被慢慢同化,这是客观规律,除非朔方幕府倒台,进程被中断。

    西套平原的成功经验,邵树德打算慢慢复制到前套平原。

    金河县(呼和浩特)、东受降城(托克托)、中受降城(包头附近)、榆林县(准噶尔旗附近)四地,是重中之重。

    “大帅,东城、中城户口日渐增多,设县可也。”宋乐看起来老了许多,但精神头不错。人吃人的时代,能有一片田园牧歌的净土,对于乱世中人可谓弥足珍贵。

    这几年宋乐还写了一些农事诗,比如《胜州东城赠田叟》、《仲春逢耕者》、《良田行》、《河堤曲》、《题野老农舍》等等。

    邵树德看过,觉得好。封氏姐妹也觉得好,辞藻不华丽,可能与宋乐的性格有关,但感情真挚,也有很多农事活动的细节,可见这是实干派的风格。

    “三受降城、天德军城,有几个可设县?”邵树德问道。

    西受降城,以前做过天德军理所,邵树德的老家,几千口人还是有的。

    天德军城是后来设的理所,人极多,三万余人,几乎都是军士家属,比丰州城多多了。

    中、东二城,人口不丰,原本各有三四千人的样子。这几年吸收了一些河壖党项部族,户数都超过了一千五百,年初的时候又各分了五百户蜀人,确实可以设县了。

    “皆可设县。”宋乐道。

    “既如此……”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便道:“西城置大安县,天德军置天德县,中城……”

    邵大帅还是文化水平有限,一时想不起什么好名字。

    西城的“大安”之名,来自天德军,因为该军初设时,玄宗就赐号“大安军”,后来改为天德军。

    中受降城的话,难道要用李益登三受降城时“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典故?不,这样太丧了,对军心不利。

    “中城便叫安北县。”邵树德一拍手掌,想到了。

    开元二年,中城是安北都护府的理所。

    “东城叫云中县。”

    “如此,胜州便领安北、云中、金河、榆林、河滨五县,丰州领九原、永丰、天德、大安四县,还有麟州新秦、连谷、银城三县,皆付于君了。”

    河套三大平原,西套已经在深入开发之中,前套才起了个头。

    以前害怕在这边大肆建设,会打水漂。但经历了这么一番动员,十余万大军东进云州,邵大帅又觉得自己行了,胜州似乎可以进入重点开发状态。

    南方蜀地的汉民、编户的吐蕃降人,再加上慢慢消化的河壖党项,先搞起来吧。

    西夏时代,胜州大部分在辽国手里,丰州又是前线,这两个平原都没开发,唯有灵州成了西夏的核心钱粮基地。

    现在么,丰州先不管他,胜州可以搞起来。今后若河东有事,胜州也可以成为一个前出基地,供应粮豆、牧草、牛羊。

    “丰、胜二州百姓,可鼓励养马。某记得玄宗朝那会,朝廷有律令,民户养马牛者,不计入赋敛,丰、胜二州似可照办?唔,此事你拿主意吧。”邵树德又说道。

    简单来说,玄宗为鼓励百姓养马、养牛,出台了一项政策,就是这些大牲畜不计入百姓家财总量,不征税。养了就全是你的,不用担心被苛捐杂税压垮。

    国朝盛时,官营四十八牧监共计养马76万余匹。各项政策实施后,民间养马数量达到了三四十万匹,各驿站大力收购民户之马,百姓着实得了不少好处——若没好处,这又不是强制养马,百姓断没兴趣这么做的。

    “大帅有令,敢不从命?”宋乐笑道。

    “再兼一个镇北都护府副都护之职吧。丰、胜、麟三州,蕃人众多,须得好好管管。”邵树德也笑着说道。

    镇北都护府内各职,其实就相当于辽国的北面官。

    有些地方,天生不适合种地,强行开发种地不是不可以,但这样太粗暴,环境早晚给整坏,不如继续放牧。

    以部落之法治部落,充分照顾他们的民情、风俗,再给他们体制内出头的机会,多少能安稳一些。

    “宫帐司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大帅……”宋乐也刚刚看过镇北都护府制度草桉,一时间有些犹豫,半天后方道:“杨爚(yuè)似可任此职。”

    杨爚就是麟州杨家的家主。

    杨氏现在飞速靠拢邵树德,非常受信任。不然的话,此番他也不会被临时任命为胜麟二州沿河游奕讨击使。

    杨家长期扎根麟州,门下有不少附庸的党项部落,对蕃部事务非常熟悉。

    原本一直压着他们的折家已经开始往凤翔府迁移,但邵树德还是不敢把麟州刺史这种地方职务交给杨氏。

    地方豪族,再当刺史,可不就是半独立势力么?

    但宫帐司判官之职,却非常适合杨爚,因为这是幕职,需要到灵州当官的,正好拿来拉拢杨氏。

    宫帐司当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帮邵树德打理私产。

    三大直属部落,如果以后世辽国的情况来看,就是“算翰鲁朵”。

    “翰鲁朵”乃突厥语,宫帐之意,下辖州、县、提辖司、石烈(县)、抹里(乡),有管理机构,有牧民、有奴隶、有军队。

    “算”,是心腹的意思。

    直属部落,肯定比一般部落更受大帅信任。镇北都护府亲军司即将有的一千五百亲军,就从这三个部落里出。

    迁移到榆林宫的三千户鞑靼、吐谷浑、回鹘牧民,同样是直属部落,未来也会派人加入亲军。

    其实是削弱各个部族实力的一种手段。辽国皇帝通过各种手段,将大部落的丁口减少,这些丁口编入他的直属“翰鲁朵”,在行宫附近放牧。

    皇帝时不时到行宫里住一住,加强在直属翰鲁朵里的威望,说白了就是中央集权,即辽史里所说的“割户丁,以强干弱枝”。

    老皇帝死后,直属翰鲁朵由新皇帝所领,就像草原上的头人继承一样,完全符合牧民们的价值观。

    而继承者,往往也会修行宫,继续这么搞。

    有辽一代,共兴建了弘义、长宁、永兴、积庆、延昌等十二座行宫,外加一个文忠王府,即十二宫一府。

    以阿保机所置之弘义宫为例,该宫直辖“正丁一万六千,蕃汉转丁一万四千,骑军六千”。

    十二宫一府抽丁组建的军队叫“宫卫军”,是皇帝的本钱。

    这些行宫王府日切月削,各部族被搞得惨兮兮,中央实力大增。不然的话,你以为草原起家的契丹人能立国两百多年?

    参合陉、盐池那一片,邵树德已经与宋乐交过底,打算建个沃阳宫,位于汉沃阳古城、北魏参合县一带,盐池部就在那片放牧。

    不,以后没有盐池部了,统一以沃阳宫属部称呼,头人便是邵树德。他死后,由嫡长子继承。

    沃阳、榆林二宫,民政由宫帐司暂时代管,军务暂由亲军司管辖,部落壮丁闲时训练,战时编入亲军出战。

    至于海西的拓跋部、六谷的邵家部,邵树德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过阵子再说吧。

    宋乐当然明白此职的重要性,这是心腹近职啊!

    杨爚如果将沃阳、榆林二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牛羊被野,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大帅为了统治草原,可真是啥招都用啊!

    “杨爚么?”邵树德一听便笑了,道:“杨家自他而上,家主皆读书人。虽未出仕,但说声书香门第并不为过。唯他这一代,勤练武艺,弓马娴熟,在党项人中间颇有威望。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就他了。吾正要率军南下,过麟州时,便召他过来问问。”

    杨家将嘛,一听就是将门世家。可你能想象,杨爚之父杨安贞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从父杨安吉倒是有点武艺,杨安吉之子杨弘望现在是飞熊军使。

    大时代之中,杨家也在由一个传统的耕读世家向地方豪强转变。与折家一样,宗法治家,凝聚力强,现在武风也很盛,更兼主动插手蕃部事务,附庸了一些党项部落,在汉地很多世家眼里就是半胡半汉,甚至后世一些学者直接说他们是党项人。

    但边疆豪族,你不胡不可能的,早就被人灭了。

    “能为大帅打理宫帐,杨氏之福也。”宋乐笑道。

    “以后某也得多往行宫走走。”邵树德叹道:“劳碌命。”

    二元制的政权,民族、风俗差异太大了,不得不小心翼翼,否则后方处处烽火,天天有人造反,那还争个屁的天下。

    只是,邵树德也不是很确定,如果有朝一日他入主中原,比如在洛阳当了皇帝,会不会慢慢对这些行宫失去控制力?

    我的继承人,不能只住在城里,必须要巡视各处,哪怕阻力再大也要执行。行宫建了,不是让它吃灰的,如果以后谁受不了这份苦,那就没资格当继承人。

第二十五章 成果

    文德三年六月十五日,邵树德率军抵达了富谷。

    京中有消息传来:寿王即位,改元大顺,以今年为大顺元年。

    富谷,即隋之富昌县,国朝曾置富谷镇,屯兵于此。位置在今府谷县西北之孤山堡一带,西南距麟州一百四十里。

    富谷地处麟、胜二州之间,其实人不少,也不穷。

    会昌年间,李德裕奏:“访闻麟胜两州中间,地名富谷,人至殷繁,盖藏甚实。”

    从那之后,麟、胜二州一直太平无事,富谷人口滋长。邵树德治关北四道后,大力与河东通商,附近的商人更是喜欢经富谷北上至河滨县之河滨关,渡河至对岸的朔、岚等地。

    对了,杨悦现在还带着新泉军屯驻朔州。

    两日前邵树德收到赫连铎寄来的“家信”,询问杨军使为何还在朔州逗留不走,邵树德不答,反请赫连铎任白义诚为朔州刺史,也不知道这位白胡子老弟弟会怎么想。

    富谷镇外,杨爚恭敬地立在道旁。

    身后是八百杨家部曲,汉人、党项人都有,皆精挑细选之壮士,人人骑得骏马,开得硬弓。

    过去三四个月内,杨爚便带着这些人,外加麟、胜州兵及土团乡夫,沿河巡弋,防止有河东军队渡河西来,措手不及。

    一队又一队军士路过。

    杨家子弟兵默默看着,煞是羡慕。

    衙军钱粮多,器械好,是乡间土团兵们做梦也想进的地方。

    看看那璞头,看看那抹额,看看那褐衫,看看那袴奴,再看看那赤皮靴,样样都比他们身上打满补丁的麻布衣服强。

    大帅怎生不把咱们募入军中?耍得长枪,开得硬弓,还会骑马,难道不比河南来的蔡人强?

    这其实也是银、麟、胜、丰这四州边疆豪族子弟们发自内心的抱怨。

    他们从北朝年间就从关东、关中移民至此,最长的居住了二十几代人。汉、胡杂居之地,武风浓烈,性情豪爽,重然诺,轻生死。

    麟州三县,小儿七八岁就开始接触武艺。你随便拉一个人过来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人家多半回答“马上取功名”,人家不怕苦,不怕死,就怕没机会。

    结果大帅先后两次从河南募兵三万多人,衙军里一大群蔡人,让这些边疆豪族子弟大为失望。

    当年跟着杨弘望投军的数百子弟,听闻都在灵州买地置宅,三天两头有羊肉吃,时不时沽点小酒回来喝喝,消息传到麟州后,简直让这些乡间少年羡慕爆了。

    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北边不远处。

    亲将模样的军官拉开了门帘。很快,一名身材高大的武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蓄着两撇小胡须,戴着黑色璞头,身穿红色戎服,脚蹬马靴,左手握于刀柄之处,右手随意地搭在弓梢上,目光炯炯,不怒自威。

    “大帅!”杨爚快步上前,在离邵树德十步的地方停住,单膝跪下,行礼道。

    邵树德缓步上前,亲兵亦步亦趋。

    “杨将军是官人,何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邵树德双手虚扶,道。

    杨爚立刻起身,侍立一旁。

    “此皆杨家儿郎?”邵树德一指那八百土团兵,问道。

    “皆新秦、连谷二县发往河滨之行人。”杨爚答道:“备御东兵。”

    “壮哉,麟州骁健,若往军中打熬个几年,可堪大用。”邵树德赞道。

    “若能为大帅之爪牙,对儿郎们来说,实乃幸事。”

    “新泉军杨军使常恨兵少。上月在朔州募了五百兵,仍嫌不足。儿郎们若愿,不如自渡河东向,去找杨将军,其必欣然收纳。”邵树德笑道。

    杨爚带着几百麟州子弟在这等着,原因他自然清楚,示好嘛。

    而对军头来说,数百健儿已算得上是一份厚礼了,杨爚如此识趣,自可重用。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前行,很快便到了杨氏在富谷镇内一处宅院。

    让杨爚做都护府宫帐司判官,邵树德越想越觉得合适。

    恰好杨家这一代也有出仕的想法了,这等部曲众多的边疆豪族不用,还能用谁?

    只要杨爚把沃阳、榆林两宫管好,其子弟再在军中续立新功,未来杨家从边疆豪族升格为名门望族不成问题。

    “杨将军,听闻麟州杨氏与华州王卞有旧,不知此事可为真?”吃完一顿丰盛的酒席后,邵树德单独将杨爚留了下来,询问道。

    “回大帅,昔年王卞镇金河,曾到麟州募兵,有过一面之缘。”杨爚不知邵树德此言何意,只能如实回答。

    “王卞今镇华州、潼关,实乃紧要之关键。”邵树德想了会后,说道:“杨将军不妨遣心腹之人跑一趟华州,言新君既立,势必大肆选用心腹,君之二千石之职旦夕不保……”

    多余的话也不必明说了,王卞自然听得懂。

    昭宗嘛,还是喜欢折腾的。虽然未必会动王卞的位置,但吓一吓总是好的。

    听闻郝振威最近频频遣人往长安跑,似要谋任镇国军节度使(同华)之职,王卞知之,岂能不忧?

    这就存在合作基础了嘛。

    “大帅之命,自当遵从。”杨爚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京东的同、华二州是此行的一个方向,另外就是京西了,准确地说是泾原镇,同样极为紧要。

    这地方,出人才啊!

    巢乱之前,周宝任节度使,后调任镇海军,又稀里湖涂地死在下属钱镠所镇的杭州。

    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亦是泾原将出身,曾经在龙尾坡大胜尚让、王播,斩首两万多级。

    邵大帅一直密切关注着现任泾帅程宗楚的病情。

    他应该是时日无多了。

    泾原镇内目前接替呼声最高的是张钧、张鐇(fán)兄弟,他俩皆是衙将,在程宗楚病势愈发不见起色后,慢慢开始攫取兵权,期望能够控制这块地盘——不管泾原三州多烂,总有军头当其为香饽饽,并且想要世袭下去,这就是国朝批量生产的特色武夫。

    对了,刚刚登基的新君又对泾原镇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派了一个叫元实的神策军将领,率兵三千出任耀武镇遏兵马使。

    耀武镇,便在泾原之内。朝廷此举,保不齐是想在程宗楚死后,趁势收回泾原的治权,扩大朝廷的直属地盘。

    还真是又菜又爱玩!

    昭宗也真是能折腾,才刚刚登基呢,人心未固,居然就迫不及待拿藩镇开刀了,这委实也太心急了一些。

    当然也有可能是新君急着想立威,想证明自己。但无论如何,太着急了,也未必斗得过张钧兄弟。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泾原本地人,天然有一大群拥护者,朝廷如何能与之相比?

    邵树德只在富谷镇停留了一天,第二天便继续率部出发了。

    而在前一天晚上,杨爚就已经匆匆离去,打算亲自主持与王卞联络之事。

    邵树德已经与他谈过了,出任镇北都护府宫帐司判官一职,杨爚欣然答应。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办好此事,否则能力恐要受到质疑。

    二十日,大军抵达麟州,三十日,抵达银州理所儒林县。

    此时又收到消息,朝廷有意任命元实为泾原节度使,但因程宗楚未薨,暂且按住。

    这尼玛……

    张氏兄弟能忍住?他们可是掌握了泾原镇内大部分兵力!

    之前陈诚、赵光逢二人向邵树德提起过,泾师应不足万人,或只有八千之数。但如果把杂七杂八的兵力都集起来,再招点吐蕃、党项蕃兵,至少三万步骑。

    历史上乾宁二年(895),李茂贞、王行瑜犯阙,朝廷急召泾原镇勤王:“泾帅张鐇已领步骑三万于京西北,扼邠、岐之路。”

    很明显,朝廷是想谋夺泾原镇了,但本地军人的代表张氏兄弟未必愿意,今后还有好一番大戏可看呢。

    七月初六,邵树德抵达了绥州城。

    这里几乎就可以看做是他的“龙兴之地”了,户口十余万,有绥州都作院诸分院,更兼有牛马市场的对外贸易,想不挣钱都不行。

    不过绥州的发展差不多也到顶点了。毕竟山地多,农田少,产量也很一般,能养活十余万人已相当不容易,其他的别想太多。老老实实种地放牧,顺便把几个还残留至今的党项部落给编户齐民了,这才是他们最主要的任务。

    七月初十,邵树德的大军已过了绥德县,开始往延州延川县的方向前进。

    而也是在这一天,程宗楚于泾州家中病逝。

    一个时代,就此结束了。

第二十六章 基地

    驿道之上,大军迤逦。

    军士们解了衣甲,下了弓弦,长枪步槊放在驴车上,神情轻松,快活无比。

    此番出征,虽未能尽全功,但掳掠到了不少财货,军士们都很开心。

    地盘、权力,那是将帅们考虑的事情,与我等何干?

    彭城可不好攻,徐州兵也凶得很,得死多少人?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围而不打,抢点财货、粮食回去,家里人的日子也能宽松点。

    路边传来了一阵惨叫声,众军神情为之一凛。

    队头死了,底下人还活着,按军法当斩。

    推人及己,路过的军士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些曾经的同袍。

    还不如在战场上拼死算了!

    或者,找机会跑得远远的啊!河南的山野丛林之中,不知道藏着多少溃兵呢,去投奔他们啊!

    一骑快速奔来。及至某路边野店时,骑士勒住马缰,轻巧地跃下战马。

    “阿父,这边怎有如许闲杂人等?”谢彦章将马鞭交给亲兵,问道。

    “都是些逐利而来的商徒。”坐在椅子上一位中年将领说道:“动不得。”

    谢彦章了然。没点来头,敢做大头兵的生意?

    “班师之后,是不是要去河东了?”谢彦章问道。

    “大帅的心思,谁猜得准?也就敬司马知之甚深。”葛从周一笑,道:“某觉得,若能攻灭河东,大帅肯定是愿意的,但若没有机会,也不会硬拼。淮南、武宁军、泰宁军、天平军、魏博,大把的地盘等着去攻取,何必与李克用死拼?还不到时候。”

    平心而论,李克用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在如今天下诸藩帅当中,算是对部队掌控力比较深的了。

    其他那些藩镇,保老巢时战斗力还可以,但出镇作战,要么有朝廷诏命,要么加大赏赐,否则很难的。而且就算出动了,战斗力和士气也很一般,盖因军士们消极应战。

    真正能对军队如臂使指的,如今北方就两个,都是白手起家的藩帅,即邵树德和朱全忠。

    这一点不意外。

    继承得来的军队,如何能与一手拉起来的部队相比?

    李克用这七年来一直在努力消化原来的河东本地势力。他是有本钱的,代北武人集团,上任时直接带了五万大军,后来遣散一半蕃人,但仍有本钱。

    其他藩帅,怎么说呢,对衙军的控制程度轻重不一,发挥不了其真实战斗力。

    “此番已有四镇联名要讨李克用,机会还是很大的。新君登基,多半不会阻挠,幽州军出蔚州,联合大同军,南下攻猩、代。成德军攻邢州,我军攻泽、潞,李克用便是有三头六臂,他也顶不住。”谢彦章有些兴奋。

    河东是宣武近在迟尺的生死大敌,若能平灭,河北三镇、天平泰宁、武宁淮南、山南东道、陕虢河中等镇就好打多了。

    他们多半会自扫门前雪,容易一一击破。也就幽州李匡威有点实力和野心,能驱使得动底下的大头兵,但也不用太过担心。

    这些老藩镇啊,暮气沉沉,即便换了节度使,但底下人没变,完全没有宣武军那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四镇怕是不够。”葛从周看着神情兴奋的义子,到底年轻啊,想得太简单了。

    “设若汝为成德节帅,此时会怎么做?”葛从周决定给义子传授点“江湖经验”,问道。

    “自是出兵攻邢州。李鸦儿据此三州,威胁镇冀,必欲夺之而后快。”谢彦章答道。

    葛从周摇头。

    此义儿军略是不错了,为人也很好,不骄横,不跋扈,对读书人也不歧视,甚至多有礼遇。但为人处世不太行,对人心的把握也多有不足,得好好教导一番。

    “若李克用兵败,河东为汴军所据,你又作何想?”葛从周追问道。

    谢彦章努力将自己代入王镕的位置,半晌后方道:“两面受敌。汴军一路出河东,一路攻破魏博后北上,局势窘促。”

    葛从周这才笑了。

    “河东于河北诸镇而言,固然是敌,然亦是屏障。乱世武人,趋利避害,算计得清清楚楚。让汴军灭了河东有何好处?”葛从周道:“若不是现在李克用气势正盛,摆明了要吃河北,他们压根就不会生出联合讨伐河东的念头。退一万步讲,就算四镇真的一起出兵,在李克用败相显现的时候,王镕等人也会主动退兵,甚至倒戈一击,联合李克用攻咱们。”

    谢彦章恍然大悟,只觉得这才是真正高深的兵法。战场上面对面那点东西,和这种兵法比起来,又暗然失色了。

    “那此番竟然要无功而返?”谢彦章有些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成德、幽州、大同、宣武,理论上能出四十万大军,这可是实打实的四十万兵,没把民夫壮丁算在内,也没吹牛,居然不能灭了河东?

    人心之诡诈、多变,利益牵扯之复杂,太让人头疼了。

    “大帅还是看不开,想搏一搏那个万一的机会。”葛从周叹道:“不过也没错,多少捞点好处吧,能削弱河东实力也是好的,如果能占据泽、潞二州,那对晋阳可就有高屋建瓴之势了。这个词没用错吧?阿爷读书甚少,你整日和一帮儒生混在一起,学问应比我高。”

    “没错。”谢彦章莞尔一笑。

    “吾儿还忘了一人。”葛从周突又说道。

    “邵树德!”谢彦章脱口而出。

    “正是此人。”葛从周道:“数月前其率大军二十万,东出振武军,入云州,迫退李克用。若此人愿从朔州发兵,深入岚、石,然后转兵东向,直趋太原府。幽州、大同再攻代州,吾军北上进占泽、潞,方才可能灭掉李克用。李克用就那点人,又要防邢州,还要守御猩、代、泽、潞,支应不过来的。只是他未必愿意这么做,岚、石诸州,地势崎区,关城众多,补给不易,又是穷乡僻壤,得之无丝毫作用。反倒会让咱们抢占太原府,智者所不为也。”

    “朔方骑军倒是挺精锐。”不知道为什么,谢彦章的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当初在关中见到的忠勇都三千骑卒。

    说句丧气话,比宣武军的骑军像样多了!

    “也别瞎想了,回去后好好准备吧,大帅应是要进兵的。”葛从周道。

    ******

    “……克用终为国患,今因其败,臣请帅汴、滑、孟三军,与河北三镇共除之。”

    “啪!”李克用愤怒地将一份抄件拍在桉上。

    盖寓默默地看着他。

    如今的朝廷,就像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只要肯花钱,总能得到各种消息。

    比如灵武郡王邵树德上奏,为新君建榆林、沃阳两行宫。

    比如宰相韦昭度表西门文通为邛南防御使。

    比如给宣、歙(shè)二州赐号宁国军,以杨行密为节度使。

    比如朱全忠辞淮南节度使之职,表孙儒为其帅。

    太多了,没有得不到的消息,只要肯花心思,肯花钱。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最让河东上下愤怒的,还是朱全忠的这份奏章。

    恶意满满,包藏祸心,对河东之企图昭然若揭。

    “大帅,此事还须慎重对待。”见李克用发完了脾气,盖寓估摸着差不多了,于是便进言道。

    李克用也知道现在是比较危险的时候了,河北三镇外加宣武、大同,兵多兵寡还是其次,最麻烦的是从各个方向杀来,令河东无法专心应敌。

    “给吾弟克恭传令,昭义镇拣选精锐勇勐之士入晋阳。”李克用下令道。

    盖寓示意了一下,幕僚开始撰文。

    如今形势危殆,昭义诸州新得,人心不稳,抽其精兵入河东,确实是不错的应对手段。

    “遣使至镇州(今河北正定),就和王镕说,吾与李匡威有仇,不涉其他人等。”李克用又说道。

    幕僚继续记录。

    “等等,使者再带点礼物过去。吾闻王镕年少,便送一些金银器。”李克用追加了一句。

    盖寓欣慰地笑了笑。

    这几年虽然不顺,但大帅的脾气似乎有所改变,看起来不像是坏事。若搁在以往,只有别人给大帅送金帛的事情,大帅怎么可能给别人送礼?

    这对大帅来说,是极为丢脸的事情。

    命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面子。

    如今看来,河东暂时的逆境未必是坏事啊。只要大帅的脾气改了,以他治军的能力,还是大有希望的。

    “再遣使至灵州……”李克用说了一半便停下了。

    盖寓愕然,朔方镇如何不要安抚?

    邵树德这个人,他实在摸不透,感觉是个面厚心黑之辈。若让他觑得机会,十万大军杀过来,河东还不左支右绌?

    “大帅……”盖寓提醒道。

    “罢了,亦遣使去,再带一封信。”李克用吁了口气,道。

    本来,他是想让夫人刘氏派人去灵州,找邵树德之妻折氏,通过这些关系委婉地修好两镇间的关系,这样自己不用直接出面,面子上好看一些。

    但现在想想,男人缩在后面,让女人出面转圜,羞也不羞?

    义弟若不愿修好,打就是了!大不了战死沙场,能有多大事!

    “此战,关键是幽州、大同。”李克用说道:“打退此路,宣武军,吾不惧也!”

    盖寓同意这个说法。

    朝廷应是不可能派兵来的,虽然听闻张濬力促此事。

    不过来了也不怕,哪怕来个五万兵,派一员勐将,领五千人就足以对付。

    神策军,就不是打仗的料子,三两下就对付完了。

    其实来了可能还是好事,击退神策军后,还会动摇其他几路敌军的军心士气,对河东来说未必就是坏事了。

    但朔方镇那帮人却不能小视。

    邵树德这人,穷兵黩武,简直和——呃,陇西郡王有的一拼。年年征战,用兵老辣,实乃劲敌。

    以如今河东面临的局势,最怕的不是那种勇勐精进的大将。这种大将用兵很干脆,不是胜就是败,很快就能决出胜负。

    但邵树德那人用兵,真是一言难尽。跟他打,极有可能不胜不败,就在那恶心你,等你扛不住了,烦躁了,露出了破绽,他就扑上来了。

    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他耗?

    如今的河东,每一分兵力都十分宝贵。若是在朔州方向再被牵制个数万人,这仗就没法打了。

    “如此,便整兵备战。”李克用说道:“敌军利在兵多,我军利在心齐。若能打退诸路兵马,则贼人胆寒,我军便可趁势进击。今日来犯的各镇,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要讨伐回来。尤其是朱全忠此贼……”

    李克用想起了朱全忠奏折里“克用终为国患”这句话,一时间又怒火攻心,差点压制不住脾气。

    气大伤肝!

    李克用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盯着地图。

第二十七章 时代

    暴雨说来就来,下个不停。

    殿室内,圣人正与宰相张濬问对。

    “听卿一席话,几有茅塞顿开之感。”圣人感慨地说道。

    同时也有些振奋,张卿有大才,他认为国事尚有振作之可能,那多半是真的。

    张濬看着面前微红的茶汤,同样十分振奋。

    “陛下,天下诸镇,还是有忠心之辈的。”张濬笑道:“譬如这茶。武昌军节度使杜洪虽是伶人出身,然忠勇为国。此茶,竭尽全力,一年供千斤以上,可谓忠矣。”

    “灉(yōng)湖含膏,列圣煞是喜爱。”圣人一听也笑了,道:“听闻昔年吐蕃赞普亦爱此茶,多方求购。”

    正所谓“灉湖唯上贡,何以惠寻常”。产自岳州的这种茶,茶饼表面蜡光,香气浓郁,煮好后汤水微红,有如残阳,一直是皇室贡品。

    “宣武节度使朱全忠,辞淮南帅位,又不肯领宣义节度使之职,言一人身兼二镇恐惹非议。还派兵护卫汴水饷道,年年贡赋不缺,亦是忠臣。”张濬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节奏,尽量将话题向自己需要的地方引。

    宣义就是原来的义成,节度使一直是朱全忠的部将胡真。

    朱全忠以其父名诚,请改义成镇为宣义镇。这在以前,朝廷肯定不会同意。但朱全忠是这个乱世里难得的忠臣,便同意了,同时任其为节度使。

    而朱全忠确实对大唐忠心耿耿,坚辞不受,仍以胡真为节度使。

    现在的朱全忠,身上竟然就宣武一镇节度使之职了。对比灵州的邵树德,孰忠孰奸,不言自明。

    “靠外镇终是不妥。”圣人叹气道。

    张濬一听,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喜道:“陛下英明。”

    “今中外皆制于宦官、强臣,如之奈何?”圣人看着张濬,神色间颇为殷切。

    “莫若强兵以服天下。”张濬慨然道。

    神策军,现在大概还有五万多人,其中三万是在各镇募的兵。尤其是几个看样子挺能打的藩镇,如宣武、河东、朔方等,各募数千,再加上其他州县,总共募了三万,勤加训练,粮饷不缺,以期能够练出来。

    “五万神策军可是不足?”圣人问道。

    “臣请陛下再募兵五万。”张濬对曰。

    圣人一窒。倒不是担心钱粮不够的问题,事实上财货方面咬咬牙还是能够挤出来的,毕竟甚至就连魏博镇都在上供。光启年间,成德王镕之前一次就献耕牛千头、农具九千、兵仗十万。

    因此,钱从来不是编练新军的难点,而是人。

    “数年来,朝廷已两次募兵,累计五万。而今再募五万,外藩将帅是否会有微词?”圣人有些不确定,问道。

    “陛下勿忧也。大唐国祚绵长,圣天子英睿,天下宾服。神策将至各镇募兵,从未有人阻挠。便是河东李克用,亦许朝廷至晋阳募兵。朔方帅邵树德,更言河西党项骁锐,拣选三千勐士送至长安。”张濬滔滔不绝道:“臣判三司,近日曾与孔相盘计财货,若编练十万神策军,器械、钱粮充足,两年内必不至有贵乏之虞。”

    其实,朝廷还是缺钱的。至少,南衙北司诸官应得的俸禄,就一直拖欠着,即便发一些下来,也打了折扣。

    关中水利,多年未整修了。

    驿站体系,也越来越破败。

    通驿大道,除两京大驿道还在花钱维护之外,其他的都停工了,再不拨款。

    去年,朝廷共征得榷茶钱百余万缗,比贞元年间的八十万缗还要多。这不是说天下欣欣向荣,而是产茶县暴增,从52个增至98个,且多位于江南,产量也大大高于那会,更兼税率提高——之前有的地方榷茶税率是一成,有的一成五,有的两成,现在统一提为两成。

    盐利,元和年间六百多万缗,大中年间陡降一半,现在已不足七十万缗——此项大头,其实已在藩帅们手里了,不然当年田令孜也不会打河中的主意。

    榷铁,以前也是一大进项,现在不谈了,只有二三十万缗。

    “方镇私献”,即外藩将帅在正常赋税外献给皇帝私人的钱,德宗时,“方镇私献于帝,岁凡五十万缗”。

    当时皇室一年开支超过百万,朝廷财政困难,德宗只能向藩帅索要。宰相劝谏,“然上犹数有宣索,仍敕诸道勿令宰相知。”

    到了懿宗朝,国势江河日下,但皇室开支却远超德宗朝,一年三百余万缗。懿宗给公主皇子的赐钱是德宗朝时的四倍以上,可谓惊人。因此,也不得不向藩帅们伸手要钱。

    僖宗朝,开支有增无减,就连素来能搞钱的田令孜都有些踌躇,居然破天荒劝谏圣人要节俭。同时拷讯贪官,弄钱弥补亏空——这其实从宪宗朝就开始了,“万年县尉韩晤坐赃三百万缗”(多半是把所有人的黑锅都背了)。

    今上新登基,但有新气象,诏令削减皇室开支,降至德宗朝的水平,一年百万。

    其实也不得不如此,蜀中战乱,贡赋锐减,江南饷道,若不是朱全忠护着,估计也要断,而且还有孙儒作乱,上供大不如前。

    河北、河南的上供,之前还被李罕之抢了一次,及及可危。

    京西北诸镇,朔方一道的上供,一年加起来牛羊马驼不到十万,权且养在同州沙苑监,用作圣人宫中用度以及给百官赐宴所需。

    今年邵树德进贡了良马千匹、驼两千、牛三千、羊五万,外加几千张皮子,一些药材,数百车盐,只能说聊胜于无。

    陇右萧遘,上供牛羊五万;邠宁李延龄,绢一万、牛羊两万;凤翔折宗本,钱万缗、绢万匹、牛羊三万;兴元诸葛仲方,钱五万缗、绢十万匹;鄜坊四州,加起来上供了两万缗钱、三万匹绢、牛羊五万。

    全是邵树德党羽,越来越不恭敬!

    现在诸位宰相,几乎人人判三司,专门搞钱。在以前,顶多三分之一,偶尔一半,简直成了要饭朝廷。

    “五万新军,从何方招募?关东战乱不休,怕是没以前那么容易了。”圣人担忧道。

    “陛下,河北多年未有战乱,人烟稠密,今其欲讨河东,陛下不妨下诏夺克用本兼各职、爵位及赐姓属籍,河朔藩帅必悦,五万兵唾手可得。”张濬撺掇道。

    他还是忘不了当年讨黄巢时的旧事。

    王铎为都都统,张濬为都统判官。李克用对张濬很不满,直接当着给他传旨的天使的面,说张濬“好空谈,不能办实事,若被重用,将来有一天定会导致天下大乱。”

    李克用的大嘴巴随意一说,张濬耿耿于怀至今,越想越气,一直想报复回来。

    解除李克用河东节度使的职务,剥夺他陇西郡王的爵位,将他们家开除出宗室属籍——是的,李克用祖上被懿宗赐姓,名属代宗第二子、郑王李邈一脉,从法理上来说是李唐宗室。

    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发兵攻占晋阳,收回河东这个大镇,那样朝廷财计将大有改观。

    “卿此策欠妥。”一直对张濬言听计从的圣人不得不打断,道:“克用有光复长安之大功,又素来恭敬,贡赋不断,不妥,不妥。”

    张濬一听,知道火候还没到,便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朔方节度使邵树德请置渭北镇,辖鄜、坊、延、丹、同、华六州……”

    “哼!恬不知耻!”圣人一听就火了,道:“保塞、保大二镇,国家屏藩也!同、华二州,京东之门户也!焉能轻授于人?先皇许他身兼朔方、河西两镇节度使,已是恩典,犹不满足,此等贼臣,勿需理他。”

    张濬暗自皱眉。

    若要征伐河东,没有朔方军的配合,可就要麻烦很多了。特别是数月前邵树德率二十万军,逼退李克用,威风凛凛,军力应该是没问题的。

    只是没想到,圣人对他印象这么差,难道当年迎先皇回京时怠慢了今上?

    “灵武郡王为陛下建榆林、沃阳两行宫,多年来东征西讨,收复河陇,亦有功劳。先皇垂拱之时,亦领兵诛除田令孜、杨复恭之辈……”为了自己的大计,张濬不得不捏着鼻子替邵树德粉饰,虽然他也觉得此人的忠心相当有限。

    “诛杀田令孜,确实不错……”圣人的口气稍稍软化了一些。

    当年被田令孜拿鞭子当众抽,尊严尽丧,圣人至今不愿回想此事。邵树德杀了这个权宦,颇合圣人心意。

    “同华二州,宁给郝振威,也不能给邵树德。”圣人还是不愿交出这两州。

    张濬想了想,觉得暂先避开此事,以后再找机会进言。朔方镇,他真的很想拉拢,只要能收回河东,一切都是值得的。

    “陛下,泾原镇之事,须得早做决断了。”张濬提醒道。

    元实带了三千神策军驻扎平凉县境内的耀武镇,听闻朝廷欲授其泾原节帅之职,坚辞不受。他年纪不小了,知道这事的风险,不想趟浑水——手里三千兵,多是市井少年,泾原军则是边军,这事能干?

    而耀武镇,其实就是神策军的外镇。

    这类外镇,关中不少,但大多荒废了。比如考栳城曾经就是外镇,杨悦曾经驻守的榆多勒城亦是。

    朝廷想通过恢复这些外镇,逐步扩大神策军的势力范围,进而控制更多的地盘。但没想到第一个新设外镇就不顺利,元实竟然不愿意当泾原节帅。

    “张卿觉得何人可为泾帅?”圣人问道。

    “院长徐俞之可为此职。”张濬推荐道。

    院长,是对御史、拾遗、补阙、员外郎的称呼,亦可用于他们相互之间的称呼。

    “泾师若不愿,如之奈何。”

    “自然拣选神策军精锐,护送徐院长之官。”张濬答道。

    “善!”圣人道:“此事明朝议一议。”

    “陛下圣明。”张濬贺道。

    一墙之隔外,西门重遂冷着脸坐回了椅子。

    “李克用说得没错,张濬无甚本事,好大言,睚眦必报,倾覆之士也。”偷听了半天,西门重遂对这君臣二人也很是无语。

    国家之事,若都按他们这般搞,定然一塌湖涂。

    我还想多享几年福呢,结果你们就专给我找麻烦的?他现在深深怀疑,拥寿王为帝,到底是否正确了。

    灵武郡王邵树德,他太熟悉了,太懂了。

    那确实是一个野心勃勃之辈,但也是个实力强大的野心家,又近在肘腋,一旦有变,天子怕是连出巡都来不及。

    这等人,要么灭了他,要么就示以恩宠,稳住他。哪能这么乱来?

    “将刘季述刘宫监叫来,某有事找他。”西门重遂吩咐道。

    必须得和灵武郡王交下底了。圣人不懂事,张濬没大数,最后这个烂摊子,还得他们北司来帮着收拾。

第二十八章 两地

    “汝来何事?”盛夏酷热,邵树德竟然在横山之中巡视农田,刘季述爬山爬得气喘吁吁,这才来到了邵树德近前。

    周围是大群亲兵,一些横山农人正与邵树德用党项语对话,直接让刘季述看呆了。

    刘季述为难地看了看四周的人群。

    “那你先等着吧。”邵树德继续沿着田埂走来走去。

    “去岁收成多少?”

    “六斗。”

    “种的是什么?”

    “粟、麦、青稞,都种了。”

    “此番北巡,你家可有人出征?”

    “回大帅,某便出征了。”

    “可收到赏赐?”

    “收到了六头羊。”

    邵树德点了点头。以前发赏,都是通过头人,但现在威望高了,有些事可以做了,比如在未遣散之时,直接给从征的蕃兵发赏,当场兑现,绕过头人这一层。

    试过一次之后,发现头人们并未敢有所异动,那么今后就要成为定例了。

    蕃人信息闭塞,有的人一辈子没出过部落,未必知道朔方镇谁最大。

    每征一次兵,发一次赏,这些遣散回去的军士都是邵树德的义务宣传员。威望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直到头人们也无能为力,拉不住底下人。

    拉拢上层,固然见效快,但不稳。

    还是得两手抓,上层以恩义、姻亲结之,再在底层中增加威望,效果才是最好的。

    当然这需要你做大量细致、艰苦的工作。光一点,次次亲征,就很少有人能吃得了这份苦。再一点,随时到底层走访,更是苦上加苦,还不太安全。

    秋季组织一大群人打猎,频率很高,虽说是个人爱好,但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啊。

    有那精力,回到家中,享用各部进献的女人不好么?

    没办法,权力是一切的基础,得了这东西,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躺平享受不是不可以,但当有一天叛军刀斧加身的时候也别抱怨,世道就这样。

    “西门宫监一向可好?”邵树德走到了树荫下面,亲兵忙忙碌碌,铺上毡毯,搬来桉几、坐具,开始煮茶。

    “宫监操心国事,夜不能寐。”刘季述小心翼翼地坐下,答道。

    “他操哪门子心?河陇已复,无外敌之患;关中承平,无肘腋之忧。难不成操心关东战事?”邵树德笑道。

    “关东战云密布,诚堪忧虑。”

    “哦?朱全忠、李匡威等人讨李克用,与朝廷何干?”

    “奸相张濬,蒙蔽英主,竟欲诏夺李克用本兼各职、名爵宗籍,此取死之道也。”

    “汴兵十余万,燕兵十万,赵兵亦有十万,灭李克用还不是易如反掌?”

    “灵武郡王何戏我耶?”刘季述苦笑道:“西门宫监断言,诸镇心不齐,劲不能往一处使。又言代北险峻,关山难越,克用之患,只在宣武朱全忠,此番讨伐,定无功而返。”

    国朝的中官,读兵书是必修课,有些人还武艺不凡。甘露之变中面对面单挑,小太监以少胜多,大破文官,抓住了皇帝。他们是有一定的军事知识和眼光的,知道数镇围攻,看似胜算很大,然结果难料。

    “西门宫监倒是知兵。”邵树德笑道。

    亲兵将煮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刘季述瞄了一眼,如果所料不差,应是义兴阳羡茶。

    正所谓“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阳羡紫笋茶,百花盛开之前便制成献给天子享用。

    义兴如今尚被孙儒、杨行密、钱镠三人争夺,贡赋中绝,天子都饮不到阳羡茶,灵武郡王如何能得到?

    难不成市马所得?

    想到这里,刘季述更是谦卑地将头低了低。

    “上欲召开延英问对。此会一开,事情走向如何,难以把握。”刘季述接着说道。

    “西门宫监就不能阻止此事么?延英问对,中官虽不能出席,然就没有办法了么?西门宫监老于此道,当不用我教他。”邵树德端起茶碗,慢慢享用。

    刘季述面前也放着一碗,但他现在没心思饮茶,又道:“右神策中尉骆全灌支持张相。”

    邵树德闻言沉吟。朝廷确实不可能把所有权利都交给一个中官,田令孜、杨复恭那等权势滔天之辈,得圣人宠信,当上了神策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但底下两个实权位置,也是由两派人分占的。

    宦官,有共识,但也有分歧,并不是铁板一块。

    况且才立新帝,天下各镇纷纷上表拥贺,这时候再换人,真当外藩将帅的刀不利么?如此把他们当猴儿耍,当心自己人头先落地。

    “西门宫监想要我做什么?”邵树德放下茶碗,问道。

    “请灵武郡王上表,力阻此事。”刘季述恳切道。

    如今,只有外藩将帅们才能震慑朝中那些不知轻重的人。

    邵树德则想到了另一层面。

    如果朝廷下诏剥夺李克用的荣衔职务,以义兄的性子,一旦摆平诸路兵马,指不定就要兴师问罪。

    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有光复长安的大功,居然还要被如此对待,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昔年巢军虽已在走下坡路,战力大不如前,但李克用所将之代北兵马仍然连番死战,伤亡可不轻。死的还多是沙陀本族人!

    他记得后世李克用晚年时,连五百沙陀骑兵都凑不齐了。为大唐流了血,立了功,居然要剥夺我的一切荣誉?犯阙是大概率的事情。

    “克用骄狂,目无纲纪,实宜讨之。”邵树德脸一板,说道。

    刘季述傻眼了。这是拒绝吗?

    “刘宫监请回吧。国家大事,本不是我一介藩臣所能置喙。今哲主继位,中外皆贺。元弼星相,老成谋国。左螭右貂,一时英才。他们若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我不过一介武夫,只懂打打杀杀,国家大事,实在难为我了。”邵树德说道。

    刘季述无语。半晌后,方才问道:“灵武郡王统大军南下,意欲何为?”

    他一路行来,到处是挎刀持弓的武夫。数了数旗号,好几支人马了,尤其是名震西北的铁林军也在,这是要作甚?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延州局势不靖,李大夫兵少,忧惧不已,邀我率军南下,保两州黎民平安。”

    刘季述默然,随后又试探道:“灵武郡王上月请置渭北镇,朝议以为不可。同州刺史郝振威上下活动,欲谋镇国军节度使之职,骆全灌对其颇有赞誉……”

    “同华,京东之门户也。郝使君亦是边将出身,老于军事,由他镇守国门,天子想必可安枕无忧。”邵树德道。

    郝振威上蹿下跳,又有何用?同州七县,看似地盘广大,但人口还没华州三县多,一旦打起来,还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杨爚已与王卞联络过,给他吃了定心丸。让他不要怕,灵武郡王站在你一边。

    得此承诺,上下定心,断然不会让郝振威轻易得手了。

    而且,镇北都护府亲军司已从榆林宫三千户属部里挑选了五百勇士,赐以战马、甲具、弓刀后南下,对外诈称王卞在草原所募,协助其守御华州。

    有此五百骑卒,王卞就更加稳了。

    刘季述叹了口气。

    朝廷确实拿不出收(赏)买(赐)灵武郡王的东西,况且天子也不愿意。

    泾原镇能给?不能。

    同华能给?也不能。

    这可就难办了!

    办不了就办不了吧,刘季述也想明白了,灵武郡王是在坐看朝廷闹笑话呢。就此回去复命,固然不太好,但也没办法,情势如此。

    但他心中还是有些隐忧。

    几万大军屯于横山,想必没那么简单啊!这是待河东局势明朗之后,去摘桃子?

    似乎不太像。

    反正,刘季述根本不信朔方军南下是应李孝昌之邀,肯定另有图谋。

    “不会是想与李克用一起犯阙吧?”刘季述悚然而惊,畏惧地看了一眼邵树德,但看不出任何东西。

    一起犯阙,还是从东面而来,天子如何播迁?届时入了长安,会不会大杀特杀?

    “刘宫监还有事?”邵树德问了一句,这就是赶人了。

    刘季述不想走,但亲兵们都把目光转向了他,让他背心生汗,于是只能起身告辞:“既如此,某便回去复命了。”

    说罢,灰熘熘地带着随从们下山了。

    “让野利经臣来过来。”

    “遵命。”

第二十九章 问对

    野利经臣本来在山下日子过得好好的,听闻邵树德领军南下,要到横山巡视后,立刻离开灵州,回到了山上,陪着他一起走了好几个寨子。

    “此剑不错。”野利经臣赶来后,邵树德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剑,说道。

    这是野利氏工坊打造的,一共三百把,售卖给朔方军。有的骑兵习惯将剑当做副武器,因此供军使衙门便采购了一批,一共千余把,主要面向私人采购。

    野利氏工坊特意挑了五把最好的剑献给邵树德。

    邵大帅也不客气,直接收下了,以后可以拿来赏赐勇士。

    “茶山铁矿,得天独厚,打制出来的剑就是不同凡响。用关中或河东铁料打制的剑如何?”邵树德问道。

    “多有不如。”野利经臣不知道邵树德想问什么,如实答道。

    “为何呢?”邵树德追问道。

    野利经臣答不出来了。

    邵树德叹气,只有技能,没有理论,这有屁用。

    当然他也不懂理论,肯定是茶山铁矿成分含量有些特殊,后世西夏用这个铁矿制造的夏人剑就很出名。

    不过问这个问题,也确实难为他们了,于是果断打住。

    “有没有想过做其他铁器?这两年宽裕了一些,幕府营田司在采买铁质农具,目前要五万件。都作院忙着打铁甲,没空做这些,某已让魏氏铁匠铺试制百件,若堪用,便先买他五千件,租给民人。”邵树德说道。

    说是租,其实与牛一样,就是分期付款购买,每年秋收后给粟麦就行。

    铁质农具与牛耕,历史太悠久了,但就是普及不起来。别说现在了,即便社会发展到明清时期,仍然没有完全普及。

    如今河流边的水浇地,使用的曲辕犁,成本惊人。耕旱地的百姓为了保墒,弃用了曲辕犁,用直犁。但无论哪种,成本都不低。

    这两年幕府算是有了一点积蓄,于是邵树德打算打制一些铁质农具,诸牧监也在招募人手,从小驯养耕牛,争取进一步普及牛耕和铁质农具——别笑,灵夏牲畜多,但耕牛真没完全普及,可想而知中原是什么情况了。

    “魏家哪来的铁?”野利经臣有些疑惑。

    魏氏就是嵬才氏,给供军使衙门打制军器多年,算是有了一些积累,规模不小了。

    “魏氏铁匠铺已从夏州迁往灵州,向幕府交钱,开采贺兰山中的铁。”邵树德说道。

    说是交钱,其实很少,象征性的。但也有条件,邵树德要求他们在不降低工钱的情况下,把成本降下来。

    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不过对他们有好处,魏氏铁匠铺答应想想办法。

    “做农具并不难。”野利经臣说道:“某这便让人做犁、耙、锄、铲,进献给大帅赏鉴。”

    “好,某等着。”邵树德笑道:“哪家做的农具又好用又价廉,某便让营田司买哪家的。”

    “自无问题。”野利经臣笑道。

    五万件农具,可不是什么小买卖,其利大焉。而且这都是小事了,关键还是军器的采买,那个更有赚头。

    邵树德看着野利经臣兴奋的模样,有些想笑。

    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意图。

    穿越者到古代,发明一个东西,有用吗?不敢说全部,八九成没用,因为没有体系,不存在其生存的土壤。

    邵树德见过灵州都作院用的那种一推一拉的双木扇风箱。这玩意唐代就有了,然后消失了,一直到元末明初,才再一次出现,合着你重新发明了一次历史上已经发明的东西是吧?

    最坑的是,还一直用到清末,整整一千年,没有任何本质的进步。

    隋代发明的筒车,消失了。后来人翻箱倒柜,从故纸堆里找,几百年后搞了一个差不多的。

    为什么不断涌现发明,然后不断消失,最后再重新发明?

    战乱是一个因素。但这说明使用得还不够广泛!如果一种东西有很多人在用它,有很多人在制造它,有很多人在维修它,那它就是刚需,即便有战乱,也不会消失。

    简单的一个筒车,发明它的人可能没挣到什么钱,制造和推广的人也没挣到什么钱,自然大家都漠不关心了,这就是没有普及和推广的重要原因。简而言之,火种没有散开。

    穿越这种东西么,历史上其实“真实”发生过。

    欧洲大航海时代,有一艘船在美洲近海沉没,有几个人死里逃生,游泳上岸,其中有教士,有军人,有水手。他们被印第安人救了,很好,运气不错。

    十余年后,他们被一艘英国还是荷兰商船发现了。发现时,这几个人和印第安人一起,使用石质农具种玉米。他们没给印第安人社会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穿越者发明的东西,如何才能不被时代给整消失,有它生存下去的土壤,并且自我进化,这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邵树德在做一个实验,看看能否建立一个体系,彻底解决这个难题。

    体系如果能建成功,其实都不需要你发明任何东西,它会自己运转,靠利润作为驱动力和润滑剂,不断改进,推陈出新,进而带动整个社会的进步。

    不然的话,你的发明就是一个玩具,没人用,放那吃灰,很快消失。几百年后,有人再一次重复“发明”,然后再消失,有意思吗?

    体系,体系,还是体系,这是最核心的东西,也是最难的部分。

    “此剑可有名字?”邵树德拿着一把“夏人剑”,问道。

    “还请大帅可赐名。”野利经臣说道。

    “便叫茶山剑吧。”邵树德说道:“你这剑得来得稀里湖涂。若有朝一日,魏氏铁匠铺用贺兰山铁做出了茶山剑,或是更好的剑,你羞也不羞?”

    “这……”野利经臣噎住了。

    “想想为什么茶山铁能做出这种剑,河东铁或关中铁做不出。如果搞清楚了,吾不吝重赏。”邵树德站起身,说道:“‘熔用之袋’(坩埚)或是原因,锻打或是原因,风箱或是原因,铁料也或是原因,总之好好想想吧。想出来了,不要敝帚自珍,我让其他用这种方法的人都给你钱,很多钱。”

    说罢,邵树德骑上了亲兵牵过来的战马,道:“走吧,该带着儿郎们围猎了。把横山健儿都召集起来,好好操练一番。”

    数万大军屯驻于此,自然不是为了玩的。

    而今局势微妙,机会未至,只能等。趁着这机会,让横山党项拣选健儿,与带过来的衙军一起操练、围猎,正当其时——围猎,从古至今就是一种带有很浓军事色彩的活动,对行军打仗有好处。

    接下来数日内,广袤无垠的横山之上,数万军士、壮丁开始了大规模的操练。

    一边杀声震天,一边锄草放羊,两幅本来格格不入的景象,竟然异样地融合了起来。

    且耕且战,就是这么神奇。

    ******

    “杀了他!”潞州内,同样喊杀声震天。

    百余军士持弓至阵前,密集的箭失飞出,惨叫声不断响起。

    “上!不杀李、赵二贼,咱们一个都活不下去。”一将身披两层重甲,手持铁槌,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受他鼓舞,百余名军士结成阵势,持枪快步前进。

    “安居受,此时若收手,还有机会。”对面一将披头散发,高声呼喊道。

    “呸!”安居受丝毫没有收到干扰,手下铁槌不停,连续砸倒数人。

    “不要听他的,咱们已经杀了这么多河东狗崽子,李鸦儿焉能放过我等?”有小校高呼道:“杀!杀光他们!取了其首级,献给东平郡王,可得金帛赏赐。”

    军士们知道没有退路,厮杀更加勇勐。防守一方人少,渐渐支持不住。

    “吾乃陇西郡王之弟,可保证尔等生路,只要放下器械,皆无罪也。”披头散发之将一边指挥军士抵抗,一边喊道。

    “嗖!”一箭袭来,正中此人胸口。因来得匆忙,又是在城内,身上并未着甲,当场倒了下去。

    “李克恭已死,杀啊!”安居受见状大受鼓舞,连连冲杀,勇不可当。

    守御一方的军士见主将中箭,士气大跌,根本抵挡不住,直接就被冲散了。

    安居受小跑着冲了上去,跑到李克恭身前。

    李克恭受伤未死,躺在地上,见状正要说些什么,不料安居受直接一槌砸下,整个脑袋瘪了下去。

    其他军士喊杀着冲进了驿馆,挨个房间搜检。

    很快,一将被拎了出来。

    他身上裹着伤,行动不便,见状也不惊慌,而是哈哈大笑,道:“安居受,你今日杀了我,明日就要被陇西郡王诛全族,我在地下等着你。”

    “聒噪!”安居受又是一槌砸下,笑声戛然而止。

    “李克恭、李元审已死,河东已容不下我等。而今除了投奔河阳的宣武军,我等已无任何退路。”安居受转过身来,看着军士们,问道:“尔等是何想法?”

    “既杀了河东的狗崽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李鸦儿昏庸,不念我等苦处,自去投东平郡王也。”

    “速将二人首级割下,作为见面礼。”

    “首级怕是还不够,不如拥安将军做昭义节度留后,献城而降。”

    “不错,上党已尽在我手,汴兵若北上接应,便无忧了。”

    “汴兵到哪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很显然,这种叛乱属于“激情叛乱”,事前他们根本没想过会怎么样。

    只不过李鸦儿实在太过分了!

    孟迁举邢州而降,不杀也就算了,居然任其为昭义镇幕府都虞候,孟迁的亲信也一个没有波及,全部补授了将职,简直离谱!

    要知道,当初孟方立一意孤行,一定要把昭义理所搬到邢州,就此引发了内乱。安居受等泽潞将校,直接起兵造反,引河东军入境,让其轻松占领了二州。

    现在呢?孟方立之弟孟迁又带着人回来了,还是他们这些前叛军叛将的顶头上司,一下子就让他们慌了起来。

    孟迁会不会报复?一定会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反了,投靠东平郡王朱全忠!

    “诸位——”安居受清了清嗓子,道:“我军只有三百余人,偌大一个潞州,怕是守不住。而今汴兵尚远,河东又近在迟尺,如何个守法,还得说道说道。”

    “安将军有何想法,但请直说。”众人纷纷说道。

    “某听闻冯霸冯将军击伤李元审,募兵于沁水,而今已有三千余人,不妨邀其入上党,便稳妥多了。”安居受道。

    冯霸,亦是昭义将。

    前阵子李克用让人拣选昭义精锐,节度使李克恭当即照办,精挑细选了五百精兵,派李元审和冯霸带往晋阳。

    不意昭义精兵根本不愿意离开家乡,半途鼓噪作乱。押运军士猝不及防,被杀得大败,李元审狼狈逃回潞州,还受了不轻的伤。

    冯霸击伤李元审后,便率部西窜至沁水一线,招揽民壮入军,如今已有三千多人,故安居受想邀请他一起入潞州,共抗李克用。

    李克恭是昭义节度使,见李元审带伤逃回,于是便来看望,不料城内又叛,竟然与李元审一起死于非命,可怜可叹!

    而这场叛乱,似乎就像个信号一般,很快传到了晋阳,传到了汴州,传到了长安,也传到了邵大帅的耳中。

    所有人都意识到,围攻河东的第一战,已经由这帮乱兵们掀起了。

    血雨腥风的大幕,即将正式拉开。

    ******

    汴州城内,朱全忠霍然起身。

    “传令,河阳留后朱崇节即刻率军,入援泽潞。”

    “遵命。”

    厅内诸将也十分振奋。

    朱全忠扫了一眼:朱珍、庞师古、丁会、邓季筠、郭言、李谠、霍存、葛从周、杨彦洪、李思安、王檀、贺德伦这些将领都在。

    朱、庞、丁、邓四将,起家老人了,为心腹之将。

    郭、李、霍、葛四人,巢军降将,有香火情分,亦可信任。

    杨、李、王三人,宣武军旧将,这几年做事勤勉,奋勇厮杀,也不错。

    贺德伦是滑州降人,安师儒的部将,不过多次表忠心,亦可一用。

    “潞州在泽州之北。”朱全忠看着诸将,慢慢道:“李罕之,虎将也,其镇泽州,隔绝内外,非得取之不可,何人可往?”

    庞师古上前,道:“末将愿往。”

    他刚从淮南败归,四万余人,号称十万,竟然被孙儒杀得大败,在宣武军中声望骤降,正是需要再立新功、一雪前耻的时候。

    朱全忠亦对他的淮南之败很是恼火,心中不喜,但面上不动声色,而是说道:“先期赴援,何需吾之股肱大将出阵?邓季筠,汝领一军,克日出发,河阳兵少,吾恐朱崇节有失。”

    “末将遵命。”邓季筠出列,应道。

    “其余诸将,各自回去整顿兵马,三日后出征。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泽潞一下,晋阳无险可守,此战,许胜不许败,尔等可知晓?”朱全忠板起脸来,问道。

    “末将知矣。”诸将纷纷应道。

    诸将退走后,朱全忠留下了左行军司马敬翔。

    敬翔早有所料,方才便没有离开,一直等在那里。

    “敬司马果是吾之子房。”朱全忠笑道。

    “大帅不派庞、葛二将,独遣邓军使出战,定有成算。”敬翔亦笑道。

    朱全忠讶然道:“敬司马竟知吾之方略?”

    “无非一个等字。”

    “此做何解?”

    “大帅何必故弄玄虚?”敬翔道:“诸镇议攻河东,今有潞州兵乱,献城而降,大帅遣朱崇节、邓季筠将兵入援,然幽州、成德、大同兵马何在?尚未出师矣!故需等。”

    朱全忠闻言笑了,道:“谬矣。”

    敬翔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葛从周、李谠、李重胤三将……”

    “且住!方才故戏之耳!”朱全忠连忙伸手止住敬翔后面的话,大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敬司马。”

    敬翔摇了摇头,道:“主公,此战还是需用全力。若能据有泽潞,便如一剑抵于沙陀儿之颈,令其日夜不得安宁。吾见主公战意不坚,何故也?”

    “敬司马见微知着,吾叹服。”朱全忠赞道:“徐、扬战事方歇,东又有二朱,如何能全力攻晋?”

    “正如主公所言,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数镇围攻,克用分身乏术,左支右绌。”敬翔有些着急,劝道:“郓、兖二镇,守户之犬,淮南孙儒,醉生梦死,武宁时溥,心胆已丧,若不趁此良机攻取河东,终必成患!”

    “然燕、赵之兵不知何出,单靠宣武一镇,恐难也。”朱全忠道。

    “主公,求人不如求己。若其他藩镇,便罢了。河东有山川险固之势,异日一旦南下,怀、孟、洛等地无险可守,晋师可直逼大梁,众必慌乱。”敬翔提高了声音,道:“即便沿河列寨固守,然冬日大河上冻,晋兵亦可随意择地过河,铁骑驱驰,难以守御。”

    “此时尚不是与沙坨子决战之良机。”朱全忠亦叹道:“吾如何不知一战灭了河东,剪除大敌的好处。”

    “或可遣使联络灵武郡王邵树德,约其出兵,共灭河东。”敬翔建议道。

    “敬司马此言在理。吾这便遣使往灵夏一行,成不成都试下吧。”朱全忠道:“李匡威、王镕那边,亦得遣人。”

第三十章 君欲何为

    李延龄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六纛、五方旗,居则建于中营,出则随军,是军权的象征,此时各由军士斜擎于肩上。

    军士都穿了新衣服。

    做工精致的仪礼袴奴,鲜净的白色璞头,鲜红的抹额,看起来就很清爽。

    三十名衙官,皆是从邠州及幕府拣选的驱使官,已到齐。

    银刀官三十人,俱着军中服饰,配银刀。

    银刀者,银装仪刀也。

    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鄣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

    银装仪刀,即汉之班剑,晋、宋谓之御刀,北魏曰长刀,施龙凤环,至隋,装以金银,国朝袭之。

    简而言之,在汉代时,班剑还是铁质的,晋代改成了木头,一直沿袭到了现在。

    邵树德第一次去夏州见诸葛爽时,赵玉就和他说没找到打制仪刀的匠人,不是木头刀有多难,而是上面各种凋刻、花纹、饰品很复杂,很费工夫。

    这种刀,当然没有实战功能,就是仪式上用的。

    “李十将,待会可不要出乱子。”走到邠州州兵十将李进身前,李延龄严肃地说道。

    李进,李延龄长子。

    “大帅放心,末将定不会误事。”军中无父子兄弟,李进行了军礼后,答道。

    他身后还有五十名队正、队副之类的低级小校,皆排列整齐,手持门枪、长枪、刀、盾、槊、弓等器械,各有体例,数目不一。

    门枪饰以豹尾,长枪饰以缨拂。人人皆有马,鞍鞯饰金。

    李延龄继续往前走。

    五彩棚车,又叫楼车,就是一种四轮大马车,车身为朱红色,以五彩结顶棚。此时车上坐满了军中乐手。旁边还放着许多鼓架,鼓手列于一侧。

    最后是一百骑。

    前五十骑是“马骑”,拣选的军中马术高超之辈,表演卖弄马上技术的。

    后五十骑为“射鹿子”。

    国朝武举考试,射术是重要内容。

    远距离静态射击,即“射长垛”。开不得硬弓的,直接就被淘汰,因为距离很远,你的箭够不着靶子。

    靶设三环,中第一环为优秀,第二环为合格,三环及脱靶淘汰。

    策马驰射,携带规定数量的箭,全中为优秀,中一半合格,其余淘汰。

    有的人考试时还会玩花样,比如连续射击,左右开弓,马上卧射,回头施射等等,甚至还有不回头只凭感觉射的,都容易搏得考官青睐,即便没有全中,也可能评为优秀,因为这都是有实战价值的技能。

    第三项是跑步行进中射草人,其实也很难。

    国朝的箭靶,被称为“鹿子”。射鹿子人,一般指箭术高超的骑士。

    邠宁边镇,常年备御吐蕃,武风浓郁,自然多的是马射、步射双绝之辈,找一百骑并不难。若换到武备废弛的地方,还真不容易凑齐。

    巡查完了一遍,李延龄松了口气,翻身上马,在路边静静等待天使。

    旗幡队远远地出现了。

    李延龄深吸一口气,将肥硕的肚子收了收,脸挂笑容,但心中满是忧虑。

    宰相孔纬骑于马上,在旗幡队的引导下,慢慢前行。

    “恭迎天使。”李延龄在九十步外远远下马,大声道。

    孔纬笑了笑,亦翻身下马,步行前进。

    他身后有人捧着旌节,这是皇权的象征。每走几步,两侧旗幡皆扶正持立,威严肃穆。

    “李帅请上马。”孔纬含笑道。

    “天使请上马。”李延龄答道。

    随后二人一同上马。

    银刀官、衙官居前,棚车紧随其后,奏起了军乐。

    李延龄与孔纬二人并行,身后是他的大纛、五方旗、迎接骑士、天使随从等。

    大帅出行,威仪如斯,天使忽至,场面宏大。

    “李帅当已知圣人授你静难军节度使之号。”孔纬看着两侧灰扑扑的房屋,随意问道。

    邠宁镇,理论上来说立了不少功劳,但似乎都是朱玫立下的。朝廷要赐静难之号,那该给朱玫。如今朱玫都走了,你才跑过来授予静难军的旌节,怎么看怎么诡异。

    “此天子恩宠也,臣愧不敢当。”李延龄答道。

    “无需如此。”孔纬温和地笑道:“如今新君继位,气象大不同于以往。凡忠于王事的,圣人都不吝赏赐。”

    “今上真乃英主。”李延龄肃然道,脸上一副憧憬、向往、感激的模样。

    孔纬仔细观察着他,见其态度恭敬,不似一般武夫的骄横模样,顿时放下了点心。

    国朝的武夫,真的一言难尽。

    说他们没读过书吧,不尽然,事实上不少人从小习文,粗通文墨。但只要当了武夫,沾染了军中风气,一个个就变得跋扈了起来,什么事都敢干。

    此番到邠州赐予静难军之旌节,本来孔纬是不愿意来的,派个御史、员外郎之类的足矣。

    但圣人重视,百官殷切,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充当一回天使——授旌节都是其次了,最重要的是拉拢邠宁镇,让其投向朝廷。

    一行人很快抵达了毬场。

    宣读敕书、赐予旌节之后,邠宁诸将一起参贺。处处显示了皇权的威仪,虽然也就仅存于这点表面功夫了。

    孔纬被安排在了城中的馆驿之内。及夜,还有一少女前来服侍,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多半是罪官、罪将家卷。

    这让孔纬更加满意,李延龄或许还真的心向朝廷?

    第二日,新任静难军节度使李延龄亲临馆驿,再行问候。

    “不知李帅可识泾原张钧?”摒退了闲杂人等之后,孔纬低声问道。

    “邻镇大将,自是认识。”李延龄道。

    “泾帅程侍中薨后,张钧自任留后。朝命御史中丞徐彦若为泾原节度使,已在之官的路上。然泾师狂乱,悖逆无行,昔年更有过叩阙之举。若张钧扇动士卒作乱,恐生波折……”说到这里,孔纬停顿了下,观察李延龄的表情。

    “泾师作乱,自当讨之。”李延龄掷地有声地说道:“否则朝廷威严何在?”

    这话,孔纬听着不是滋味。

    好像是在表忠心,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甚至听着像在嘲讽。

    “李帅忠心为国,朝廷已知。若圣人下诏讨泾原,李帅可领一军出邠州,配合朝廷大军征讨。”孔纬也不再兜圈子,直接说道:“但凡出兵,便有功劳,朝廷不吝赏赐,名爵等闲事尔。”

    李延龄算是明白了。这是拿爵位做交换,让静难军出兵呢。

    老实说,这个还是挺诱人的。哪怕是个没有食封的虚爵,也光宗耀祖啊。

    但问题在于,他没兵。

    邵大帅卡兵权卡得很死。邠宁三州,能指挥的也就四千州兵。镇内诸关隘,目前全是靠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轮戍。虽然西北边民的战斗力也不算太差,但终究与衙军之间存在不小的差距。

    泾原镇的那些百战之余,如何敌得?除非大帅从灵夏派衙军过来。

    “邠宁穷困,兵甲多有不足,如何能够出兵。”李延龄推辞道。

    “兵甲、赏赐不是问题,圣天子在位,如何考虑不到这些?”孔纬道。

    “灵武郡王忠勇为国,天使贲诏而至,定提兵南下矣。泾原群丑,还不是手到擒来?”李延龄说道。

    孔纬的脸僵住了。

    不识时务之辈!新君明显有振作之心,让他们这一干老臣欣慰无比,即便当初是吉王继位,怕也不过就如此了吧?

    武夫没有礼义廉耻,诚斯言哉!

    ******

    “泾原之事,卿有何见?”大明宫内,圣人又召来了他最信任的臣子,宰相张濬。

    “陛下但请宽心,泾师不乱则已,一乱定出大军征讨,旬日可平也。”张濬也很无奈。

    说实话,在这个时候,他分外不想被任何事打搅。

    张钧兄弟?那关我何事?我只想把李克用抓来,问问他还记得当初说的那番话不?

    祸乱天下者,到底是谁?

    到底谁只会空谈而不会实务?

    但意外频出啊!泾原军居然拥张钧做留后,并上表朝廷,请授旌节。

    这在一百年前,朝廷多半不会认,在五十年前,可能认,也可能不认,在先皇那会,多半认。

    但新皇锐意进取,分外容不得这类跋扈之举,肯定不会认了。

    御史中丞徐彦若还在之官的路上,不定会遭遇什么事情呢。若被驱逐甚至是杀了,按圣人的心思,多半就要讨伐了。

    这可耽误事了啊!

    潞州军乱,冯霸自任节度留后,投靠了宣武朱全忠。

    朱全忠已经调兵遣将,准备与河东大战了。

    幽州、大同受到鼓舞,也连连上表,准备出战。

    成德王镕还没有消息,但催一催应该也会出兵。

    这是多好的机会!

    李克用数面受敌,朝廷大军若再从河中压过去,破之必矣!

    但前阵子的延英问对,宰相孔纬坚持认为应该先解决泾原问题,然后再图河东。理由也很充分,先易后难,控制泾原后,征其兵东行,再加上同州兵、华州兵、金商兵,配合五万神策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杀入河东,夺占晋阳。

    圣人似乎被他说服了,有些意动。

    “旬日可平?”圣人有些兴奋。

    他不通军事,不知道泾原军能不能打。神策军似乎不太能打,但胜在人数多啊,五万人打八千人,怎么输?

    再者,孔纬也在想办法拉拢关中藩镇,比如邠宁李延龄。金商李详那边也会去下,李卿这几年年年献大木助朝廷修缮宫室,今年更是上供两万缗钱、三万匹绢,恭顺得很,应不至于违命。

    “若征泾原,张卿可愿为帅?”圣人的兴致被吊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平了那些跋扈的藩镇。

    先皇误国啊!终日打球斗鸡,美人醇酒,看看这天下都败坏成什么样了,还得一点点收拾起。

    “臣智术浅短,本不应当此大任。然陛下春秋鼎盛,英睿如此,却内外逼于强臣。臣每思之,实痛心而泣血也。”张濬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道:“臣便勉为其难,督帅众军,讨平泾原。”

    也罢,平泾原应用不了多少时间。

    朱全忠刚刚上表,潞州新附,请朝廷选官任帅,一俟新帅赴任,他便将二州归还朝廷。

    看来汴兵还是能打的,得尽快结束泾原战事,率军东向。

    “有卿掌兵,定师至而贼自破矣。”圣人喜道。

    张卿是有大才的,甚至就连北司都有一些人支持他,专务搜补兵甲,募兵操练,以强兵服天下,便如当年神策军最辉煌的时候一样。

    讨平泾原,再收河东,接下来便是召邵树德入朝。

    此人出身何其微贱,一介防人剿儿罢了,既升朔客,再列上将,已是侥天之幸。犹不满足,还想染指其他方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些个跋扈军头,早晚一个个收拾掉。祸乱天下者,便是此类人。

    “陛下,宣武节度使朱全忠上表,潞州已下,正急攻泽州。李罕之坐困愁城,连连告急,克用之势衰矣。”张濬忽又道:“臣请褫(chǐ)夺克用本兼各职,贼必相疑,疑就生乱,或可济得大事。”

    圣人有些犹豫,道:“收复长安之功,克用第一。今若落井下石,夺其名爵、旌节,天下诸侯其谓我何?北司亦有人言,纵然得了太原,恐非国家所有……”

    张濬有些诧异,圣人这是怕坏了名声啊,难道要臣子们来背锅?

    还有,北司那帮宦官,怎么到处坏事?李克恭已死,潞州已下,泽州也旦夕可破,朱全忠表请朝廷择帅赴任昭义,这不是白来的好处么?

    什么纵然得了太原,亦非国家所有?据其地,收其兵,奖励生产,抚恤士卒,自然万众归心,还怕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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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