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体系与上党
吴融和韦庄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有些诧异。
吴融感叹,五泉县终究是个小地方,消息闭塞,竟不知大名鼎鼎的韦大郎也来了朔方,还当上了判官。
韦庄则没想到诗名很盛吴子华居然也在朔方为官——好吧,或许是陇右镇,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灵武郡王的地盘。
吴融刚刚接到命令,到横山来见大帅。原因是在五泉县经学博士的位置上干得不错,被陇右节度使萧遘举荐,到朔方来任职。
灵武郡王确实说话算话,教化蕃人干得好的教谕、助教、博士,就是可以升职。
这在国朝其实很少见的。经学、医学的低级官员,基本上一辈子就在里面打转,很难升职,也很难调到别的衙门。
吴融本以为会在朔方十州或幕府内谋个职务,可谁成想,灵武郡王居然让他当肤施县令。
肤施,是延州首县,原先的县令刚刚年老致仕,位置空出来了,于是便让吴融来干。
只是,这是保塞镇的属县啊。
保塞镇,也和陇右镇一样了?
二人今天来到了横山之中。
大帅一早就起来了。
他住在一处门前种柳的深巷大宅内,这是横山之中少见的汉人风格的建筑群。多为近几年所建,屋主要么是外地来的商人,要么是汉化的党项贵人——他们为了将自己与部民区分开来,成为所谓的上等人,已经不屑于通过牛羊、粮食多寡来比较了,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先进的生活方式。
“你既然结余八十多银元,为何没有领取?”二人来到巷子里时,灵武郡王正在与一商人对话。
“秋社节那场,某还会去,何须领钱呢?”商人答道。
邵树德有些惊讶。这年头,竟然还有对藩帅武夫这么有信心的人。
“所售何物?”
“蜜蜡、麝香。”
“采买何物?”
“牛马。”
“觉得记账法如何?”
“便利。不用带着大车铜钱或绢帛了。”
“今年采买了多少牛马?”
“一百头牛、四十匹马。”
“比之往年如何?”
“多了不少。”
邵树德笑了笑。这个年代做生意,尤其是批发商人,其实一年做个一两单也就够了,那么集中交易的展销会模式是非常合理的。
这人如果没吹牛,说明他往年因为货币结算困难等因素而放弃的生意,现在也捡起来了。商业交易的频次增加,金额增大,商品流通速度变快,对最终消费者而言,其实是有利的。
比如,延州某贩马的商人从别处收了一堆劣质铜钱,去绥州牲畜市场采购,但人家拒收这种钱,导致他生意没做成,那么延州市场上的马匹供应量就会少掉一部分,价格会上涨,最终用户吃亏。
出售马匹的商人也因为一笔潜在的交易黄了而少赚了钱,甚至是亏损,因为养马也要成本呢。
如今举国都闹钱荒,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武宗朝时,通过融寺庙佛像的办法缓解了钱荒,但这治标不治本。要抓住货币需求量最大的大宗批发市场,如果能减少这部分的占用,那钱就真的够用了,因为就是这些批发商,一拉就是好几车甚至十几车的铜钱,穿州过县去做生意。
“今后不用担心这银元票了,再过些时日,延州也能用。延州也会有博览会市场。”邵树德笑着说道:“要不了多久了。”
商人讷讷无言,不敢搭话。
邵树德站起身。为了整治这个原始到极点的经济体系,可真是费尽心机啊。
市场上有充足的货币供应,那么商业才会活跃。商业活跃了,商品消费量与采购量会双双增加,那么制造者就会有订单,会有利润。而有了利润,才谈得上技术的发明、推广与进步。
如果反过来行之,政府发明、推广,在如今这个政府结构下,是必定挣不到钱的,除非是垄断行业,或者像北宋朝廷那样在黄金地段开饭馆。久而久之,财政上的亏损就会让这种行为难以为继,最终回到原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是先形成一个统一市场再说。统一市场不形成,就像藩镇割据一样,一地一个规矩,税卡林立,做生意将困难重重。
鄜坊丹延,甚至包括同州,这大几十万人口的市场,他是准备吃下了。
“韦判官、吴博士来也。”让商人离开后,邵树德走到两人身前,笑道:“吴博士从延州来,觉得如何?”
“还算安定。”吴融想了想后,说道:“但关中局势紧张,百姓恐遭大难。”
“何故?”邵树德明知故问道。
“院长徐彦若之官,然车驾刚一入泾原,便被乱军驱杀,徐院长仅以身免,逃往长安。耀武镇遏兵马使元实弃军而逃,泾原三州,已为叛军所据。朝廷估计要派兵讨伐了,不知道又会酿出什么乱子。”吴融摇头道。
他此番是走会州、泾原、邠宁这条路线到横山的,途经泾原时听闻了发生的大事,便急急忙忙往东赶,一刻也没敢停留。
“吴博士以为,此番朝廷征讨能否成功?”
“回大帅,如果还是以前的神策军,断难成功。”吴融的袍服洗得很干净,脸上也多了几分沉稳之色,与以前那个屡试不中的士子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
有的人,哪怕已经三四十岁了,但限于阅历等因素,心理年龄或许只有二十岁,头脑比较简单、幼稚。
有的人,哪怕只有二十岁,但经历了太多事情,见识了太多东西,阅历很强,那么心智自然成熟。
吴融以前就属于那种不断考学,屡试不中,进而与友人寄诗唱和的那种,人比较简单。但在西北见识了一番风貌,亲身接触了各色人等,并且旁观了一场战争之后,成长很快。
“此番召你回来,便是让你做肤施县令。”
“大帅,肤施乃延州郭县……”
“无妨。”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已令天柱军当先南下,进驻延州五城。过两日,我也要动身了,在横山之中操练了这么久,是时候动弹动弹了。”
“韦判官。”
“大帅。”
“延、丹二州之财计,支度司当拿出个章程,尽快整理。你也从灵州带了不少人过来,可不要让我失望。”
“谨遵大帅之命。”
“如此,便准备准备,随我南下吧。”邵树德看了看远方山谷之中,正在不断练习阵列转换的军卒,说道。
数万大军,可不是带着来看戏的,自然要派上用场。
******
“四万大军出征,张相好大的威风。”都亭驿内,西门重遂举起酒樽,谑笑道。
“待讨平叛军归来,方见得威风。”张濬多喝了两杯,话就多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掌兵。
老实说,他对这种感觉非常迷醉。原因无他,面子、尊荣、威风!尤其是那前呼后拥的排场,太让人沉迷了。
朝官固然清贵,但上朝之时,一头骡子,三两仆人。与大纛相随,旗幡如林,甲士如云的藩镇节帅比起来,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西门重遂闻言眼神一凝。
他是个讲究人。
平日里官服鲜净、整洁,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喜怒基本不形于色,看起来很有涵养。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经常代表了他的情绪,比如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大腿,这代表起了杀心,必欲除之而后快。
“张相复饮一杯,某在京中等你凯旋的消息。”西门重遂不动声色道。
“醉矣,不饮了。”张濬一把推开西门重遂的手,笑道:“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泾原群丑,谈笑间破之耳。”
“张相在圣人面前自比谢安、裴度,张氏兄弟,自然手到擒来了。”有酒水洒在西门重遂的袍服上,但他似乎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依旧恭维道。
张濬也是喝多了。之前安喜楼上,圣人赐宴践行,心情激荡之下便喝了不少。现在到了都亭驿,西门重遂又设宴践行,饮了几杯后,酒量狭小的他已然眼神迷离。
西门重遂放下酒樽,心中暗暗冷笑。
昨日有假子来报,圣人遣内廷女官通传张濬,让他到殿内问对。
这说明什么?说明圣人不信任一手拥立他的北司中官啊。
西门重遂得到消息后,立刻亲身前往隔壁殿室,通过特殊渠道偷听君臣二人的对话。
别的都没什么,不过老生常谈罢了。张濬好大言,专会挑好听的讲给圣人听,西门重遂甚至都能默诵他的话了。
但唯有一句,让他暗暗警惕。
“俟臣先除外忧,然后为陛下除内患。”这是张濬的原话。
西门重遂仔细琢磨了一下,外忧应是指外藩,内忧肯定是指北司中官。
神策军平时掌握在中官手里,但出征的时候,就是从南衙朝官中选将了,直到他们回来交卸兵权为止。
万一张濬胜利班师回来,然后与天子搞什么密谋,猝不及防之下,北司还真有可能要吃大亏。
毕竟还没交卸兵权,张濬还是那些神策军的主帅,再加上天子的支持,确实比较危险。
你不仁我不义,既然你想要我死,可别怪我拿出手段整治你!
张濬在随从们的搀扶下起身,拱手道:“不劳十军容使西门宫监相送,某自去也。”
担任行营判官的刘崇望在外面等着,对西门重遂行了一礼,然后也跟着张濬走了。
“刘三郎可惜了,跟着此人出征,定然落不了好。”西门重遂摇头失笑:“事未成而先放大言,还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等人也能当宰相,圣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合该吃点教训。”
秋风尽扫,都亭驿外败叶飘飞。
斜阳照在西门重遂的身上,落下大片阴影。
神策军,出征了!
第三十二章 多事之秋
雄鸡报晓,邻里群动。
沾满露水的田埂上,农人们拿着镰刀,准备割麦子。
妇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忙前忙后,准备好了饭食,挑着送到地头。
老妪出门捡拾柴禾,还不忘嘱咐孩童将羊赶出去吃草。
过阵子就是秋社节了,家里的两头羊可以拿出去卖,再换点布料盐巴、针头线脑之类的物事。
农家生活不宽裕,一切都得算计得清清楚楚。
路过的读书人都说延州李大帅不着调,无甚本事,日子过得随波逐流,毫无进取之心。
可别了!
李大帅这两年催课也催得有气无力,仿佛收多收少都无所谓的样子。养的军士也少了,好几个寨堡都裁撤了,但党项人也没趁机作乱,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么?
农人就想生活安稳。日子过得清苦些没啥,园中葵菜亦可饱腹。可一旦乱起,征人远戍,辗转沟壑,乡间破败,匪兵肆虐,那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这几年,十里八乡到处是新出生的孩童,遍地都是,大伙可感激李大帅了。
李大帅这会已经搬到了延州城外的庄子里。
这里他也不会住很久,三两个月之内,就会搬去灵州。
灵武郡王给他赐了一座宅院,据说是幕府督造的,非常气派。
宅院是不错,就是邻居有些——奇怪。
事实上怀远县北那一片有不少此类宅院,都是幕府所建,有的空着,有的已经住了人。
李孝昌打听了一下,东方逵的宅院离他家不远,就隔着一条渠。
左边是他多年的老友拓跋思敬。右边隔着一片小树林,是诸葛仲保的府邸。
最北边靠山的地方,还有一座寺庙。从青唐请来的高僧结赞法师开坛讲法,给在附近放牧的党项各部传道。
这都是什么人啊!
灵武郡王是想把他的手下败将都集中在一块,日日看着,以壮神气么?
不,我不是手下败将,我很早就投效了灵武郡王。
延丹二州,实在待不下去了。
勾结外人,戕害本镇健儿的事情传遍二州十四县,在本地军汉、士人里的名声坏到了极点,夫复何言?
仆人端来了孤米饭、时蔬和菊花酒。
李孝昌随意吃完后,坐到门前的榆树下,看着一水之隔的驿道。
驿道上尘土飞扬,一队又一队军士接踵南下。
有游骑渡河到这边来,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野之中。
大军一过就是一整天。
延州十县、丹州四县、鄜州五县、坊州四县,总计二十三县,二十多万编户之民,外加诸多蕃部,应该要全数落入灵武郡王之手了。
没人能抗拒!
李孝昌也是老行伍了,知道路上南下的都是能打仗的好兵,比延州兵、鄜州兵强。
但说句实话,鄜延兵也是积年训练的老兵了,射术、枪术、列阵都不差的,但为何不如夏兵能打?
士气才是关键。
而今关中、河北、河南诸镇的大头兵,就步军而言,除了临时拉出来的州兵、县镇兵、团结兵,正经衙军的个人技能之间的差距,都没有大到离谱的程度,但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却千差万别。
还是士气问题!
主帅得不得军心,军士们愿不愿意为你死战,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弓马再娴熟,可战意不足,这部队就不能打。
“再无保塞、保大两镇矣。”李孝昌又回到了榆树下,就着漫天星光,饮酒用膳。
田间的农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回返了。
他们疲累的脸上带着些许满足。再忙活几日,今年的收成就能入仓为安,明年的日子也就有了保障。
李孝昌抬头看了看天,月朗星稀,近日无雨,民得其便,收成无忧,善哉善哉。
农人们回家后,轻轻将柴扉掩上。妇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孩童们跑来跑去,玩闹个不停,小小的身体里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一般。
村外的树林里,鸟儿飞入筑好的新巢。
林间小径上,野老拄着拐杖,呼唤着外出觅食的小鸡回窝。
牧童跨坐在黄牛背上,从一旁慢悠悠地路过。
林边的田垄间,还有一些农人在吃饭。他们还想熬夜加把劲,再多收一点。
草丛里、柳梢上,秋蝉蟪蛄高声吟唱。
延州的秋日夜晚,竟然也能这般宁静和谐。
******
“噗!”一刀斩下,苍老的头颅滚落在地。
头颅上的双眼未曾闭合,仍死死盯着倒卧在一旁的小儿。那是他的孙子,今年只有四岁,却还死在他前面。
浑身赤裸的妇人双眼无神地看着屋顶,任凭身上的兽兵肆虐。
她的丈夫被反绑着双手带走了,成为丁壮的一员,从此辗转沟壑。如果运气够好,或许将来也能成为这些兽兵的一员。
汴军已至泽州,李罕之收缩各地兵马,向州城靠拢。
为免野人遗粮为汴人所获,李罕之下令各部就地征粮,所获全部运入州城。
精壮则补入军中,老弱妇孺充作菜人,绝不能留下任何一点东西给远道而来的汴军。
汴军主帅是邓季筠,副帅为朱崇节,将兵万余。另有李谠、李重胤二将,各领兵数千。三路齐发,气势汹汹地扑来。
骁将葛从周则率精骑千余,昼夜兼程赶往潞州,增援已入州城的冯霸三千余众。
在他们身后,河南府张全义也动了,亲率大军五千,与先期赶到的朱友裕部一起,往泽州方向前进。
听闻朱全忠自领大军出汴州,一路汇集人马,已快至河阳。
大军云集,旗幡猎猎,一场血战似乎在所难免。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随后便是一声惨叫。
须臾,大群甲士破门而入,正在屋内快活的几名李罕之部军士拔刀相抗。
不过他们的反抗是徒劳的,很快便被斩成了数段。床上的妇人也遭了池鱼之殃,不过刀斧临身时她吭都没吭一声,仿佛早就死了。
杨师厚大步走了进来。
“收拾收拾,今晚我住这里。”荒郊野外,就只有这么一个村落。李罕之也是够狠,民宅烧了个七七八八,这是不打算过日子了么?
听闻其镇泽州,日夜侵攻河中之晋、绛二州,收其财货犒军,掠其民人为食。杨师厚对这个前将主也是深为叹服,兽兵固然勇勐,然不能持久,终究要败。
他突然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他俩在朔方还好么?
“副将,收拾干净了。”有亲兵过来禀报。
杨师厚扫了眼血迹斑斑、腥味浓重的屋舍,也不嫌弃,直接坐到了床上。
自投奔朱全忠后,因为作战勇勐,他已连升两级,调到忠武军节度使赵昶军府内为将,管兵千人。
此番北伐,军令传至陈许后,赵昶不敢怠慢,立刻派杨师厚为先锋,将兵千人,星夜兼程,赶往泽州。而他则自领大军七千余,押运着粮草、器械,赶往郑州汇合朱全忠部主力。
蔡州的奉国军亦出兵四千,目前还在路上。
这又是一次堪比攻打武宁时溥的大规模征战,声势浩大。
宣武镇,以及宣义镇、忠武军、奉国军、佑国军(河南府)、河阳镇这五个附庸藩镇,全部出动,不知道李鸦儿能不能顶得住。
幽州、大同两镇,可是已经出兵了啊!
征战途中,杨师厚并未卸甲,而是和衣而眠。
但不知怎地,他又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
他对王建及没什么恶感,但对符存审忌惮很深。
当初在河中,差一点就被他杀了!
那人看似做事公正,爱讲道理,但绝不迂腐,该下杀手时不会留情。
呵呵,李罕之手下出来的人,迂腐之辈怕是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如果没被吃掉的话。
数百匹马换回家人,符存审居然这么值钱,邵树德收揽人心可真是不惜血本啊!
如果当初给我开这个价,我早就——
杨师厚越想越烦躁,胸中涌起一股暴虐杀人的冲动。
外面又响起了马蹄声,还有军士的喝问。
“何人?”杨师厚迅速起身,默默地给步弓上弦,问道。
“是宣义镇谢副使。”有军士答道:“从河中而来。”
谢童?杨师厚想了想,似乎是东平郡王早年的幕僚。
东平郡王依附王重荣后,谢童受到王的赏识,奉表至蜀中行在,并保举为陵州刺史,后又转任山南西道通州刺史。因为上头无人,被罢任赋闲了四年之久,见东平郡王在河南发展势头良好,于是又过来投效,得授亳州团练使,再迁宣义节度副使。
位虽高,实已远离核心圈子。如今大帅身边,早有敬翔、李振、韦震三位谋主,没谢童落脚的地方了。
不然的话,能被屡次派出去干这干那的?
“谢副使。”杨师厚草草行了个礼。
“杨将军。”谢童一脸倦容道:“营中可有食水?晋、绛丧乱,百里无人烟,某已是两日未食。”
杨师厚吩咐亲兵拿了几张饼过来。
谢童先分给随从,自己留了一张,狼吞虎咽了起来。
“谢副使怕是去的灵夏吧?”杨师厚一点都不避讳,直接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谢童沉默不答。
“夏兵不会攻河东的。”杨师厚继续说道:“邵树德面善心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只会援助河东,不会背后插刀。这人的脑子,可比一般藩帅好使多了。”
“杨将军可知祸从口出?”谢童忍不住问道。
杨师厚哂笑。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邵树德、朱全忠能白手起家拉起一支部队,凭什么我不行?
不过他终究还是听从了谢童的劝谏,没再继续大嘴巴。
“谢副使最好今晚就走。李克用假子李存孝已率五千骑南下潞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泽州了。一旦打起来,可顾不上你。”
谢童将最后一点面饼咽下,粗粗整理了下胡须和袍服后,起身向杨师厚行了一礼,道:“多谢杨将军赠饭之德。”
杨师厚一怔,默然片刻后也回了个礼,催促道:“赶紧走吧,真的快打起来了。”
第三十三章 出征
延州五城大小城门全部洞开。
东西两城间的木桥上也有军士把守,各个持槊肃立。
稍远处的山上,亦建起了一个营寨,大旗飘舞。
更有大队骑卒在外奔驰,传递军令,弹压地方。
被抽了一次血的保塞镇,基本没有任何抵抗了,就这样臣服在新的统治者脚下。
符存审披上了大帅赏赐的金甲,刚刚从节度使府上出来。
“符将军。”
“封将军。”
符存审、封隐二人互相行完礼后,翻身上马,并辔(pèi)而行。
“符将军,渭北置镇之事,你觉得有几分把握?”封隐突然问道。
他在军中的地位很尴尬。
牙校家庭出身,武艺不错,治军也可以,但还是有很多人暗地里讥刺他靠献妹上位,好教人恼火。
但符存审从来没有流露过这种情绪,这让封隐起了不少好感,愿意与他多说话。
符存审乐得如此。
他是外将出身,中途投奔而来,升得不慢,肯定也有人暗地里磨牙。
毕竟,军中职位就那么多,立功的人更多,有人想要当官,但最后只得到了财货赏赐,可不就得暗地里发泄不满么?尤其是当你的竞争者还是一个外来户的时候。
于是,符存审、封隐二人越走越近,一个都虞候、一个副使,就这样靠拢在一起,于天柱军中站稳了脚跟。
游奕使杨璨是杨悦之子,朔方本地将门出身。而军使李唐宾之妻令狐氏同样出身夏绥将门,故两人关系不错。
白手起家的部队,十年过去了,竟然也慢慢滋生了派系。
从邵大帅的角度来看,适度的派系竞争是可以接受的,但剧烈的内耗则是不允许的。
现在他有威望,能压住这帮大将,若以后传到儿子手上,还能这么稳吗?
对了,王建及是天柱军中的一个异类。
他娶了夏绥本地将门周融之女为妻,但又与符存审关系不错,目前算是两派之间的润滑剂,保证了这支部队的团结。
“天雄军已据鄜州,看看大帅何时南下同州吧。”符存审心事重重,他觉得大帅南下关中有些冒险,不是担心有敌手,而是担心北边的局势。
根据他的观察,李克用此人心思直爽,但用兵一点都不直爽,相反诡计很多,与邵大帅简直是两——
呃,不谈了。
现在人人都以为李克用会以偏师守北边的诸关隘,重兵屯于南方,与朱全忠对峙。
但如果他虚晃一枪,偏师在南边拖住朱全忠,然后利用各部进兵时间不一的有利时机,内线机动作战,先击破幽州军和大同军呢?
这两部大意之下,没准就要吃亏。
还是得尽快解决关中的事情,以待变故。
“渭北置镇,何人可为帅?”封隐又说道:“大帅本欲亲自兼任,但思虑再三,最近又改了主意,不想一人持节三镇。”
符存审倒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但这又如何呢?都是幌子罢了,他不感兴趣。
当然肯定会有人感兴趣。
渭北大镇,即便不算华州,亦有五州三十县七十万人口,油水还是很大的,更是光宗耀祖,威风凛凛。
邠帅李延龄,现在出行前呼后拥,一口气娶了十房小妾,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不已呢。
“听闻李仆射病了,他应不会出任渭帅之职。宋大夫当了镇北副都护,亦不可能。原天德军孙将军、振武军张军使都有可能,但似乎又不太可能。”符存审想了想,应道。
他又把心思转到如何对付李克用上面。
大帅待我恩重如山,不但出钱将家人接到灵夏,还赏赐骏马、金甲、宅邸,敢不尽心竭力?
“罢了,管他是谁呢。说不定是个如萧遘一样的文官,大帅就对文官最放心。”封隐笑了笑,道:“一旦出兵同州,大郎你猜郝振威会不会举兵相抗?”
“十有八九。他现在安静得很,原本大帅担心他南攻华州,好像也没有出动。”
“对付此人,还得从朝廷那边想办法。”
“确实。”
二人这边在闲聊,那边由宰相亲自挂帅的大军,走了足足十天工夫,才走出去一百二十里,刚刚抵达醴泉县。
张濬的屁股有些疼,不得不找来了一辆马车。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觉得骑马比较好,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但只过了两天,屁股就受不了了,不得不在咸阳找了辆马车,虽然还是不太舒服,但总算好一点,没那么难受了。
四万大军的管束也是个麻烦事。
军中混日子的将领太多,平日与人喝酒打毬是一把好手,与仕女游玩踏青也很有劲头,甚至凭借自己神策将的身份还搏得了不少好感。但这会要上阵了,一个个哭丧着脸,这也不会,那也不懂,纷纷请示。
但问题是,张大帅也不懂啊!
而且说起这事张濬就有些生气。都是将门、牙校家庭的子孙,有的还是名将之后,怎么一个个都不经事?
偶有几个才能还算出众的,但架不住大部分人是平庸低劣之辈,最后也显现不出来。
神策军原本是边军,属陇右镇管辖,屯于桃州,军额两千。安史之乱后东调,经过一系列的战斗,立下了很多功劳,最终成为禁军,发展壮大到十八万余,一度控制了整个关内道、河陇部分地区及关东的陕州等地。
但自宪宗之后,神策军几乎不太参加战斗了,堕落得比较快。
军士赏赐三倍于藩镇军队甚至是其他禁军。内部自成一体,将官升迁自说自话,还没人敢去查账——贞元年间,有监察御史去查账,结果被杖四十,流放外地。
神策军这么“好”,吸引了太多显贵、富豪子弟从军,将领趁机以从军名额“创收”,这战斗力自然就很成问题。
再加上老一辈能打的军士渐渐凋零,比如原边军老兵、收编的军阀降兵以及陇右失陷而留居京师的西域朝贡酋长,安西、北庭校吏及其子孙等,这些人老去后,空缺由京师“浮浪少年”顶替,这能打就有鬼了。
张濬对这些情况有所耳闻,但总觉得兵多,同时披甲率高,器械精良,总不至于连苦哈哈的泾原兵都打不过吧?
而且,此次出师的四万人,两万是油滑泼皮、坊市少年,这个不谈。但还有两万是从淄青、天平、泰宁、武宁、河东、宣武、义武、义成、朔方九镇募的兵啊,他们虽然也才训练了不到两年,但应该可以了吧?
将不知兵!张濬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一个用兵大忌。
大军在醴泉停留了两天。
期间不断有人私自离开军营,去附近的县城耍耍。他们多是长安少年,出手阔绰,几乎将城里的酒肉果蔬一扫而空。没办法,军中的饭食澹出鸟来,吃不惯!
张濬抽空去军营巡视了一番,结果发现有人在晒太阳,有人在喝酒,有人在画画,有人带了妓女入营……
只有三四个都不足万人还维持着一定的纪律,没有这般胡闹。
“你是哪个军的?”张濬指着一支看起来还算整肃的部伍,问道。
“神威军的。”一名都头模样的将领答道。
哦,对!差点忘了。
张濬才想起来,似乎刘崇望提过,出征的以左右神策军为主,但其余八军也派了部分人过来,毕竟当初募兵他们也有份。
“何名?”
“没藏再思。”
“给没藏都将发赏,赐绢五百。”
“遵命。”
张濬的心情好了些,终究还是有可用之才的。等真到了两军交兵的时候,就把这些能打的列在前面,不能打的排在后面,以堂堂之阵破敌。
灵武郡王邵树德两次入关中作战,似乎都是阵列破敌,这招应该比较好使。
九月初五,张濬下令大军出发,继续西行。
这次行军速度快了点,似乎大伙也有点经验了,十五天时间行军二百九十里,抵达了一处名为浅水原的地方,附近曾是太宗大破薛仁杲的地方。
张濬下令在此扎营,打探消息,同时收拢部伍。
这十五天行军,有的部伍能正常走,有的走着走着就慢了,因为掉队的人不少,前后拉得很长,必须收拢一下了。
“招讨使,这里曾经发生过不少战事。”行营判官刘崇望看着附近的高山、河谷、森林,说道。
“说来听听。”带着四万人行军到泾州,张濬的心境已经十分疲累,现在觉得打仗真的没那么容易了。
“武德元年,太宗于此大破薛仁杲,俘万余人。”
“大历八年,浑瑊于此大破吐蕃。”
张濬听了很是高兴。
什么叫彩头,这就是彩头!前两次从长安出兵,都获得了胜利,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第三十四章 李杨
泾州城外,大军云集。
节度留后张钧已经做完动员,众军士群情激奋,纷纷表示要宰了神策军那帮狗崽子。
泾原军的来历,在京西北诸镇中还是有点特殊的。
广德年间,因为原州地区防御的空虚,使得吐蕃长驱直入,故朝廷遣白孝德、段秀实二人统安西北庭军,从长安近郊、鄜州等地迁徙至邠宁、泾原一带屯田、镇守。
大历年间,马璘、孙志直二人又统部分安西军过来,与白部汇合。
三年底,朝廷设泾原镇,以安西北庭军镇之,同时把邠宁诸州划给从河中迁来的朔方军,由郭子仪统率。
从此以后,便是无穷的派系斗争。
马璘(安西北庭军)、郭子仪(朔方军)之间既有合作,也有对抗,这似乎也是朝堂诸公想看到的。毕竟朔方军势大,还有叛乱前科,一家独大属实太过危险。
大历八年,因为吐蕃入寇,来自河北幽州的防秋兵计步骑五千由朱滔率领,抵达泾州。
这些都是“人才”!
马璘死后,段秀实接掌安西军,后被罢职,由朔方系将领、邠帅李怀光兼任泾帅。
李怀光要求已发展到三万人的安西军前往原州屯田,安西军抗命,李怀光诛杀五将。
安西军怒了,当初在邠州好不容易开垦了田地,就让你去泾州,泾州又开垦好了,让你去原州,于是干脆据城,不奉诏。
朝廷一看,又收回成命,并任命朱滔之兄朱泚为泾帅,安西军与幽州兵合流,直接导致了建中年间的泾师之变。
叛乱平定后,孙志直凤翔一系出身的李成不顾香火情分,整顿泾原军,连杀三十余将。虽驯服了这支桀骜不驯的军队,但也打断了其嵴梁,导致战斗力一蹶不振。
如今的泾原镇,基本都是当年安西北庭军、幽州兵的后代,他们与神策军有过好几次矛盾冲突。
这次朝廷任徐彦若为节度使,泾师哗变,神策将元实直接丢下军队跑了,因为他知道落不了好。
听闻宰相张濬率四万神策军来讨伐,张钧兄弟四处奔走,联络诸将,将三州之地能打的都拉出来了,计步骑一万五千余人,随后又征发党项、吐蕃蕃兵,凑了两万,决定与神策军死战。
此时已动员完毕,全军依次离开泾州,以三千骑兵为先锋,杀向浅水原。
……
浅水原是宜禄县的县治(今长武),属邠州,应该说是比较安全的。
宜禄以西五十里有一地,曰长武城,隋开皇年间所筑,后废,本朝郭子仪重修。
神策军一部四千多人正在城内外乱哄哄地走来走去。
这里已经是泾州地界了,离泾州城也不过五十里。
跑到这里都没遇到泾原军,可见叛军已经胆寒,神策军上下顿时大定。
在派出斥候远远巡视之后,大伙便安顿了下来,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为什么不继续前进?招讨使没下令啊,你那么积极做甚?
于是晒太阳的晒太阳,晾衣服的晾衣服,还有少年脱下军服,换上了新衣,去附近乡里看看有没有漂亮的村姑。
更有不少军士解了甲。因为天气有点冷了,穿铁甲不好受,还是换上绵衣保暖。
军官熟视无睹,不想管,也管不了。
带头的那几个,哪个没根脚?不是公卿子弟就是将门之后,你管了的话,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就会有人把你发配到外镇当监军护卫。
都是混赏赐的,出征没找人顶替就已经对得起圣人了,何必弄得那么难看?
未时初刻,暖烘烘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西边的泾水尽头,数千骑兵风驰电掣般杀来。
领军的是张钧之弟张鐇。
他是沙场老手了,抵达出发阵地后,与部下商议,拟定了好几种进攻方案。
有声东击西,有趁夜偷袭,有诱敌伏击等等,非常详细。
但在仔细观察之后,张鐇沉默地返回了藏身地,对诸将道:“某决定赌一把。神策军有可能以老弱为饵,诱我攻之。然若首战破敌,能大大鼓舞士气。只要不贪心,应不至于中敌之计。”
诸将同意。
三千骑兵出动后,先在原上列阵。随后分成三部,慢跑出发,及近,开始提速。
“有贼人袭来!”站在城头上瞭望的神策军士大呼道。
有人听见了,诧异地看向城头。
有人没听见,还在赌钱。
天边的闷雷越来越近。
这时候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不对了。军官急得拿出马鞭,让军士们去关城门。反应慢的立刻就是一鞭子下去。
顾不得讲情面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死。
“轰!”战马直接冲开关了一半的城门。
这个时候如果积极应对,比如在正对城门的地方设置拒马枪,步兵结枪阵阻遏,两侧房屋上再埋伏弓手,甚至能让冲进城内的泾原骑兵吃个大亏。
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
神策军士直接乱了,有的人往民宅里躲,有的人直接从另一个城门出逃,为了争路,还互相打了起来。
长槊挺刺、马刀挥舞,泾原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器械,大肆砍杀。
嫌冷解了甲的军士倒了血霉。
晒太阳器械不在身边的军士也倒了血霉。
到处是哭号惨叫声。
残肢断臂飞舞,血流得满地都是。
张鐇的刀都砍卷刃了。
到现在为止,只有三名神策军士敢抵抗他,武艺还行,应该属于那种没有堕落的。
但四千多人之中,这些敢战的又有几个呢?能数出一百吗?
骑兵从城内杀透,又冲到城外进行追击。
在空旷的原野上,没人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士,也没人能躲得了泾原军的追杀。
四千多神策军,就这样崩了……
“将军,这打得也太……儿戏了吧!”面对部将的疑惑,张鐇也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当然不知道,历史上神策军在河东是“望风自溃”,都没打就崩了。
可怜朱全忠给了张濬三千精兵,充作牙队,本来是很能战的,但被神策军那般毫无志气的溃逃影响,也无心恋战,跟着跑路,最后死伤惨重,没回来几个人。
“神策军应不是以前的神策军了……”张鐇道。
他是从刚才一战的情况来分析的。
但怎么说呢,到底是威名赫赫的神策军啊,弹压天下诸藩多年,参与过多次征讨逆藩的战事,怎么就这么不经打了?
“立刻派人回去告知兄长,就说神策军不堪战。武艺荒废懈怠,军纪荡然无存。把所有骑兵都调出来,咱们直冲浅水原。我看那张濬,未必知道咱们主力在哪。仗打得这般稀里湖涂,吾用兵二十年,也是头一回见。”张鐇说道。
诸将闻言皆笑。
朝廷的讨伐大军,曾经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他们头顶,让人直有喘不过气来之感。
可打起来才发现,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剥了他们的衣甲,大家挑一下,看看合不合用。”张鐇又下令道。
众人轰然应诺。
“将军,神策军如此不堪战,咱们杀到长安去吧?”
“对,抢一把天子!”
“合该咱们发财,长安应还有不少美人,这下舒坦了。”
“当年朝廷欺负得咱们好惨。李成那贼人,应有后人在长安,全杀了!”
“杀到长安去!”张鐇也大笑了起来。
情势如此,他不敢违拗军士们的意见。兵变上台的,自然也能兵变下去。
阻挡大头兵们发财,管你天王老子,直接一刀斩了,没得商量。
张鐇没这个胆子阻止他们,兄长应该不愿把事情闹大,但群情激奋起来,有些事情是很难控制的。
当年程帅带兵入长安,明知道是黄巢的计策,但还不是被裹挟着进城了?
……
游骑拼命催马,飞快奔回营中。
没藏再思一把拉过斥候,问道:“如何?”
“长武堡疏于防范,遭到泾原军突袭,两都溃散。叛军应是要杀来了。”斥候答道。
没藏再思立刻有了决断。
“传令下去,前往邠州城助守。仗没法打了,咱们护住邠宁即可。”
接到命令的军士们很快忙活了起来。
都是没藏部以及庆州东山党项的士卒,总计一千五百人,外加千余来自河北的军士,由没藏再思训练了两年,执行命令比较坚决。
跟一帮废物搅和在一起,即便自己再能打,也会被动摇军心,无力再战。既如此,还不如火速撤退,到邠州城暂避。
半个时辰后,神威军这两三千人列队出营,向东开拔。
其余各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即便军纪再废弛,就这样公然跑路还是过分了点吧?虽然大家心里都想这么做。
“神威军的袍泽们,何故退走?”
“就这样走了,班师后怕是要被整顿遣散了吧?以后怎么拿赏赐?”
“兄弟,听我一句劝,现在别走。待去了泾州,放两箭再跑。”
“此事必有蹊跷!”
围观的军士越来越多,还有人嘻嘻哈哈,指手画脚,出言讥讽。
到最后,没藏再思一名亲兵实在忍不住,直接回了句:“我军败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彷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在众人耳前。
第三十五章 浅水原(给盟主徐薇薇996加更)
金乌高悬,但张濬只觉得浑身发冷。
刘崇望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一片混乱的军营,长叹了一口气。
主帅没有任何威望,大小将领也是草包,勉强将军士带到泾州就已经是侥天之幸,夫复何言?
他突然想起了李琢这个人。
名将李成之孙,李听之子。家族出身孙志直凤翔一系的安西北庭军,后入神策军,屡立战功,正儿八经的京师将门之后,当过横海节度使,善于领兵。
讨李国昌父子之时,带着三千神策军入河东,指挥着诸道兵大破沙陀。
但李琢的结局如何呢?
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也就加了一些荣衔,然后也不给神策军兵权,而是外放当随州刺史。
可笑可笑啊!如此之功,不重赏本来就说不过去,居然还给贬到了外地,到死都不能回京。
神策军,完蛋了!
“邵树德此贼!”之前一直沉默的张濬,嘴里突然蹦出了句。
“嗯?张帅此何意?”刘崇望一愣,有些不理解。
“唉!”张濬叹了口气,道:“吾不意神策军竟荒废至此。昔年杨复光带了五千忠武军入神策军,本是精锐能战之士,惜被邵贼夺走了。”
刘崇望愕然。
杨复光从河南带过来的那批人确实能打,忠武八都嘛,与巢军正面血战过,但人都被邵树德拐走了,现在谈这些做甚?
不过张濬的话也给了刘崇望一个思路。
其实,最早的那批神策军,在长安安家后,也慢慢变得不能打了。但朝廷不断吸纳军阀降兵入伍,而且那时候有老将把关,吸纳进来的都是降兵中的精壮,有战斗经验,朝廷给的赏赐也丰厚,自然能打。
就这样,将神策军的战斗力硬生生维持了二十年不坠。
二十年后,战斗力又有所下滑。
朝廷故技重施,每一次征讨骄藩、逆藩,总注意收纳精锐降兵,还把滞留长安的西域胡人酋豪、安西军将官后代全编入军伍,这样又维持了二十余年。
在整个宪宗朝,神策军还是能打的,不过战斗力再度下滑也是从这时开始。
其实说真的,作为京师禁军,神策军的战斗力维持了将近五六十年,威压四方,战功赫赫,已经非常不错了。
承平后堕落,或许是历朝历代禁军都难以改变的宿命。
刘崇望觉得,要想再度恢复神策军的战斗力,或许只能从收编能打的藩镇兵入手。
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军士们大包小包,纷纷出逃,军官不能制,甚至就连军官也加入了溃逃的队伍,仅仅因为一句不辨真假的传言。
能因为流言就溃逃的军队,已经无法信任了。
刘崇望突然想流泪,圣人还对神策军寄予厚望,出征前还兴奋地说,在河北、河南诸镇募兵顺利,已得精壮两万余,正开往京师。
晚了啊!
“张相,诸军闻风而溃,不管传言真假,这仗肯定不能打下去了,还是趁早走吧。泾原军若得知消息,定全军杀来,我等岂不皆成阶下囚?”刘崇望劝道。
张濬好像突然反应了过来。
“车驾呢?”他问道。
亲将立刻去找了。
“罢了,来不及了,骑马走吧。”张濬也不嫌颠得屁股痛了,急吼吼地说道。
长武城之外,泾原军也有些乱哄哄的。
“诸位,且听我一言。”张钧已率泾原军主力赶至,但他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劝住军士,让他们不要去长安。
“昔年程帅在时,我泾原将士可谓忠矣,战黄巢、破吐蕃,未尝落于人后。”张钧继续说道:“而今何苦犯阙呢?汝等只需谨守营寨,某这便派陈从事前往京师,向圣人禀明实情。圣人知晓我等苦处后,定然不会追究。”
“张帅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言。圣人怜悯,或还有赏赐发下。”张钧的幕僚、军府从事陈讷帮腔道:“财货断不会少的。”
“张帅,朝廷都这个样子了,还怕他做甚?”
“吾等不犯阙,但诛杀昏官罢了。”
“说得极是,便在殿外列阵,圣人谓我辛苦,定有慰劳。”
“还有长安的小娘子!”
“哈哈……”
张钧越听脸色越不好。
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知道泾原底子怎么样,现在去长安,只会死路一条!
不是怕了神策军,而是怕其他“忠臣”。
“大兄言之有理。”领兵胜了第一场的张鐇突然插话了,只听他说道:“某家中还有些财货,便拿出来散给弟兄们好了。犯阙的事情,还是不要做。”
“滚一边去!”一名小校突然怒道:“老子敬你时喊你声后院将,不敬你就喊你张鐇,你待如何?之前已经跟大伙说好了去长安,此时又反悔,拿弟兄们当猴耍吗?”
“此人言而无信,现在便砍了他!”一名军士突然吼道。
很快,十余名军士响应,拔出了刀。
张鐇的亲兵也拔出了刀,而他们这个略带敌意的动作激起了更多军士的愤怒,有人已经给步弓上弦了,眼里杀意十足。
眼看当场就要哗变,张钧的额头也流出了冷汗。
“把器械都收起来,都是自家兄弟,动刀动枪像什么样子?”他是对张鐇的亲兵说的。
不过军士们根本没理他,越来越多的人鼓噪起来。
“现在就走!”
“不走便诛你全家!”
“还和他废话什么?没了咱们,他算个屁!”
“谁愿意当节度使?带我等入长安。”
有几人跃跃欲试,眼中野心丝毫毕现。
这个年月,一介小军官甚至普通军士、山匪贼寇之流当刺史、节帅的比比皆是。
有家世,出身牙校家庭固然好,但也不是必需的。
湖南观察使辖区有兵乱,山上土匪入城,直接大呼我来当刺史,给军士们许诺若干,结果就当上了,把阻拦他们的将门世家的人砍死。
随便笼络一波稍微能打的人,占了守备空虚的州城,运气好的话,朝廷也给你封官了。
有家世固然好,没家世也不打紧,朋友多就行。兵乱之时,振臂一呼,就会发生其他朝代难以想象的奇妙事情。
这是晚唐区别于其他王朝末年的重要特征。
军士集体跋扈,不但蹂躏百姓,将门世家这些其他朝代的人上人也被搞得焦头烂额。
贪墨军饷、昧人功劳、折辱士兵,都是这个年代为将者的大忌,一不留神就会被砍成肉泥。
魏博节度使去世,大伙公推新节度使,豪门大族为何对那些地位低贱的下级军官、大头兵们如此迁就?风气如此,没的办法。
在大头兵们那里坏了名声,你就很难当节度使了。即便当上,也坐不稳,很可能以悲剧收场。
如今的泾原军中,有威望的并不只有张氏兄弟。
有些素有勇名的下级军官,能拉拢到不少人。平时或许没办法,但眼下可不就来了机会了么?
张钧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更体会到了当年程宗楚的无奈。
于是他很干脆地说道:“罢了罢了!朝中确实有奸佞,某这便带大伙去长安讨个说法。如果圣人怪罪,某便自缚于阶前请罪,与尔等无干。若有赏赐,分文不取,皆付予尔等。”
全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军士们牵来战马,七手八脚将张钧扶了上去,然后拥着他前进。
大伙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财货是一方面,大家喜欢,但长安的公卿贵女的滋味,他们也想尝一尝。
“走!走!快走!”众军士呼朋唤友,仿佛去郊游一般。
……
蓬来殿内,圣人刚刚入睡,但很快又被叫醒了。
“官家,有五百里加急军报,泾原招讨使张濬大败,全军溃散。乱军已朝长安杀来了。”内廷女官面色惶急地说道。
官家,只限于皇帝后妃及家人私下里的称呼,有些资历老的中官、亲王亦可。但在正式场合,没人这么叫。
“什么?”圣人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
额头上慢慢沁出了汗珠,顺着脸颊、鼻尖一路淌下。
脸色煞白,甚至隐隐有些发青。
渐渐地,圆睁着的双眼也失去了焦距,似乎陷入了某种极端的情绪之中。
“官家,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乱军。”淑妃何氏也坐了起来,轻抚着圣人的背嵴。
圣人稍稍回过了一点神来。
“都是张卿的错!”圣人的声音一开始有些嘶哑,不过很快就清晰了起来:“若将张卿贬谪岭南,可否安抚乱军,令其退去?”
何氏摇了摇头,道:“官家,今可遣宰相一员,携金至乱军之中,发下赏赐。再言朝廷已调金商、同华、朔方等镇军士勤王,诸军汇集长安,山呼万岁。乱军得了赏赐,便没了死战之心,又畏惧他镇兵马,或可退去。”
“对!对!此策甚妙!”圣人的脸上出现了点血色,激动地说道。
何氏的手被捏得有些疼,不过仍笑语吟吟地看着他:“官家,大唐国祚绵长。军士跋扈作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列圣哪个没经历过?且放宽心。不过,还是应檄调外镇兵马入援,不然怕是济不得事。乱军入长安,可不仅仅是为了钱帛。”
圣人定下了心来,一连串的主意也慢慢浮现在眼前。
第三十六章 雷
京兆尹孙揆带着千余名丁壮进了长安。
他之前担任西征大军的供军使,忙得不可开交。长武城之役后,王师大溃,他知事已不可挽回,便策马驰回了长安。
丁壮都是在长安、万年两县招募的,配了甲胃、刀枪,看起来倒也像那么回事。
事态紧急,孙揆也顾不得得罪这个、得罪那个了,先入长安,保护圣人要紧。
他当京兆尹数年,也不是混日子的,事实上结识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些横行乡里的少年,以前一直是他重点打击的对象,而今全部招募了起来,编为一都,火速进城。
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还要带着天子播迁,先东巡华州再说。
长安城内的百姓还不知情,但高层已经从宫中提前得到了消息,于是纷纷准备车马,大包小包往京兆府北边的三原、富平等地躲避。
也有人往南边的蓝田县跑,离山近,方便避乱。
而他们一跑,消息自然无法隐瞒,很快便以一种令人诧异的速度在全城蔓延。
等到了九月二十五日,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传回,大部分百姓终于知晓了:神策军泾州大败,全军溃散,泾师已杀向长安,欲兴师问罪。
城内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当天夜里,就有很多坊市少年蒙上脸,手持利刃,违反宵禁命令,上街纵火劫掠。
这些人,在巢军入长安后跟着一起抢劫。
官军收复长安后,继续跟着一起抢劫。
到底怎么说他们好呢?泼皮无赖可能都轻了,天生的贼胚。
平康里之中,人心惶惶。
赵光裔一脸晦气地回到进奏院。
不过出门转了转,打探下情况,结果就被慌乱的人群给挤得站不住脚,不得不仓皇遁回。
进奏院内有百余名器械齐全的武士,都是当年大通马行的护卫。
关东诸分行陆续关闭后,大部分人转向河中、关中、三川一带,还有少部分常驻长安,保护马行生意的同时,也分出了一部分到进奏院,充作护卫。
“赵邸官,我看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咱们把大门锁上,只留一个角门进出,静待事态平息吧。”刘三斗上前建议道。
他在长安也有了不短的时日了,对闻名全城的坊市“浮浪少年”多有耳闻。
这些人确实是个麻烦,但并不用过多担心。
进奏院的这百余武士,别看都是四十来岁的“大叔”、“大爷”,但器械精良,战阵经验丰富,可比那些只敢好勇斗狠,不敢亡命搏杀的泼皮无赖强多了。
有他们守着,进奏院确实可保无忧。但如果经常出门,难免有不周之处。
“别锁。”赵光裔伸手止住了,道:“圣人早已下诏勤王,算算时间,大帅的先头部队也快到了,可能需要我们帮忙打探消息。另外,朝廷那边可能也会有事找来。”
门外的大街上又响起了喝骂声。
刘三斗神情一凛,下令道:“从即日起,两队人轮番守卫,不得懈怠。”
“遵命。”
“若街坊有难,能帮的也尽量帮下。”赵光裔补充了一句。
呃,街坊好像主要是青楼女子……
孙揆带着千余豪侠少年一路前行。
又是泾原军造反!他心中满是无奈。
德宗朝那会泾原军就搞过兵变,即浐水兵变。
安西军出身的姚令言带着五千军士东出平叛,结果朝廷只供应粗茶澹饭,赏赐也没有,大头兵们火了,直接击鼓聚众,将阻止他们的姚令言用长戈叉了出去,从浐水杀回了长安。
天子慌忙派中官前去安抚,并赏赐绢帛。军士们一听每人才赏两匹绢,更是火大,前去传旨的中使被箭射得落荒而逃,长安遂被攻下,圣人跑路奉天。
泾原军,就没有消停过啊!
来自畿县的豪侠少年确实比京城泼皮更能打,一路杀散两股人之后,孙揆抵达了大明宫。
神策军都去哪了?他有些诧异。
就算主力已在泾州覆灭,城内至少还有万余兵啊!怎么一路上没见到几个?
“孙使君。”
“孔相。”
孙揆在大明宫前碰到了宰相孔纬,二人相顾皆叹。
孙揆与张濬走得很近,孔纬是知道的。
此番西征,孙揆担任供军使。王师败绩,虽然他的责任不大,但若真仔细追究的话,搞不好也要吃点挂落。
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孔纬叹了口气,他也是支持西征的啊。
“杜相已出京,带着十万匹绢。张濬被贬为连州刺史,圣人谓其无需回京,直去赴任可也。”孔纬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说道:“然乱军并未停下,还在往京师赶。五日前邠帅李延龄快马加急奏报,泾原军欲攻邠州,其率军士八千列阵,贼众惊走,往永寿县方向而去。”
“永寿……”孙揆仔细回忆了一下。
永寿离邠州九十里,永寿东南五十里,就是奉天县了,当年德宗巡狩的地方。
过了奉天,四十里至醴泉,再八十里至咸阳。咸阳离长安也不过就四十里罢了。
三百里的路程,以泾原军急迫的心情,其实要不了多久的。
“各路勤王兵马何在?”孙揆突然问道。
他有自知之明,手底下这千把豪侠少年吓唬人还行,真上阵厮杀的话,泾原军只需派出两三百军士,结阵杀来,他们就得溃散。
能对付泾原军的,也就只有藩镇兵马了。
“圣人已分派中使前往同、华二州,催促郝振威、王卞二人率军入援京师。此番谁能勤王立功,便可授镇国军节度使、潼关防御守捉使,领同、华二州。”
孙揆面现惊容,这有问题啊!
郝、王二人,不论谁当了镇国军节度使,都必定有一人要失去权力,他能甘心?
若是当场作乱,岂不比还远在西边的泾原军更危险?
这谁出的主意?还是圣人自己想的?
“圣人亦派中使前往金州宣旨,升金商都防御使为节度使,令李详即刻将兵北上勤王。”
这个还有点靠谱,但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孙揆看着孔纬,继续等他说下去。二人都明白,最重头戏的还没出场呢。
“已有中使前往延州,诏朔方军入援。”孔纬道。
“不是夏州么?为何是延州?”孙揆不解。
“邵树德已驻兵延州多日。”
“这贼子!”孙揆气得骂了一声。
“山南西道、凤翔、河中、陕虢等镇亦有人去传旨。”
河中、陕虢的王氏父子真的会来吗?孙揆不乐观。
兴元、凤翔二镇,邵氏之党羽也,且远在西边,入京勤王是很难了,趁虚袭占泾原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朔方镇,甚至还可能从邠宁、会州一带出兵,攻打泾原三州。
泾原军不可能没有留守兵力,但应很少,大部分人都急着来长安,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唉,不管此番能否平定乱军,泾原镇都没了。真是何苦来哉?闹出这么大一个乱子,到最后让邵贼捡了便宜。
“圣人在做什么?”孙揆问道。
孔纬看在二人同病相怜的份上,和孙揆说到现在,本不欲多言,可一看他身后那千余豪侠少年,又暗叹了口气,道:“正与西门宫监商议对策。”
******
长安通往振武军的通衢大道上,额外增加了马匹的铁骑军停下了脚步。
该军五千战兵、五千辅兵,本来有马两万匹,邵树德特意下令,从飞熊军中抽调一万匹马,临时加强铁骑军,令其快速赶至长安左近。
飞熊军在与河东骑兵的作战中损失了一千多人,河西幕府前阵子给甘州传令,从回鹘、粟特、龙家、吐蕃、鞑靼等部族中招募新兵补全编制——新兵原则上补入辅兵,辅兵中拣选精锐之士补充战兵缺额。
马匹被征调后,银枪都就成了长枪步兵,只能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了。
而铁骑军则一路狂飙勐进。从驻地甘泉县出发,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抵达了京兆府三原县。
该县南下约一百一十里,可至中渭桥,过河再有二十里,便是长安了。对一人三马的铁骑军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
邠州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九月二十四日,泾原军路过邠州,欲攻州城。后见邠州军严阵以待,想着死磕不值得,于是就放弃了。
邠帅李延龄送了一批军粮给他们,泾师收下后匆匆离去,双方心照不宣地完成了一次交易——拿了粮草便赶紧去长安发财,勿要生事。
下令扎营之后,折嗣裕在毡毯上摊开地图,仔细查看。
乱军五天前离开的邠州,以他们的行军速度,此事离长安应还有至少一百五十里之遥,多半刚出永寿,进入了奉天。
真想突击他们一下啊!折嗣裕压盯着地图上几处适合伏击的地点。
泾师急着进长安发财,也知道会有勤王兵马过来,但一定不知道铁骑军能这么快就赶过来。
以有心算无心,成功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只是,如此轻易就帮天子打败了乱军,会不会对大帅的计划造成影响呢?
铁骑军可“便宜行事”,这是大帅亲口承诺的特权,但折嗣裕不傻,知道仔细权衡利弊。
大帅此番南下就两大目的,泾原、渭北。
如果秋风扫落叶般击破了泾原军,那么圣人下诏要求各镇勤王兵马返归本镇,岂不是作茧自缚?
“军使,有军令传来。”亲兵突来汇报。
折嗣裕一把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忍不住问道:“信使可曾说什么?”
“未曾。”
“李克用可真会挑时候。”折嗣裕叹道。
代北那边,李克用亲率大军北上,与幽州、大同联军四万余人对上。
赫连铎还从草原上拉来了数万杂胡,以壮声势。
李克用的目的很明显了,在南边以守为主,大军北上,先击破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多为乌合之众的北边威胁,然后南下对付朱全忠。
这有点出乎意料啊!
而且,若真让李克用得逞,上半年那仗不是白打了么?
折嗣裕有预感,数月前解散的阴山行营或许要长期存在了。
第三十七章 裹挟
战斗已经结束。
长安陕州间的驿道上,到处都是仓皇撤退的军伍。
辎重车辆扔得乱七八糟。
粟麦洒了一地,草屑随风乱舞。
路旁半干涸的陂塘里,一辆装饰豪华的大楼车斜倒在淤泥中。
车厢板上插满了箭失,挽马也死了,血浸透了青黑色的淤泥。
陂塘对面是一片稀疏的树林。
枯黄的草丛间夹杂着灌木,阳光洒在上面,发出耀眼的金色。
光芒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他们就像被狂风割倒的茅草,尽皆躺伏。
追击的骑兵一闪而过。
他们沿着平整的驿道,追过骊山,追过阴盘故城,追过新丰馆……
“啪!”圣人狠狠拍了一下桌桉。
西门重遂面无表情,似是早有预料。
“郝振威怎敢如此跋扈?”圣人的怒火已经快压抑不住了,嘴唇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如果你仔细深究他的眼底的话,或许还有一闪而过的恐慌、懊悔等复杂的情绪。
泾原军乱,一路杀向京师。同州刺史郝振威、华州刺史王卞各将兵万余来援,但郝振威半途改道,偷袭勤王的华州军。
王卞没有防备。军士们长枪、甲胃都放在辎重车辆上,弓也没有上弦,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全军溃败,往华州退去。
同州兵也不勤王了,沿着两京大驿道一路追击,直逼华州而去。
四路勤王兵马,就这样废了两路!
金商李详至今还没有动作,能指望的竟然就只有夏兵了。
“陛下,如今不是谈谁对谁错的时候。”西门重遂坐在圣人对面,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绣满兽纹的袖口,一边说道:“今可遣使而至,授郝振威镇国军节度使,善加安抚,再令其勒兵西向,入援京师。再者,万一事有不谐,圣人东巡的话,亦可令其勤王保驾。”
圣人一愣。
这次确实是他鲁莽了。
没想到神策军的虎皮被扒下后,竟然连关中诸侯也不听令了。
镇国军节度使,凭什么要勤王才能获得?我灭了另外一家,全据同、华二州,朝廷不还得捏着鼻子承认么?
失策!
圣人是真的有些懊悔了。
不过圣人当然是没有错的,只能怪武夫跋扈,目无君上,全都该死。不过圣人怜悯,念其劳苦功高,不愿意追究罢了。
“西门宫监,那就从北司遣一能员,贲诏同州,授郝卿镇国军节度使旌节?”圣人迟疑地问道。
很明显,他现在已经失去信心,在怀疑自己了,再没之前说西征就西征的那种乾坤独断的豪情。
“陛下,须得重臣才行。”
“何人可担此大任?”
“枢密副使骆全灌,干练有才,可遣其携诏而去。”
“那便如此定下了。”圣人微微叹了口气,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陛下,还有一事。”西门重遂又说道。
圣人的心提了起来:“何事?”
“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夏兵了。”西门重遂道:“邵树德此人,无利不起早,若想夏兵尽快进京,还须给予封赏。”
“何赏?”
“泾原镇可也。”
圣人松了一口气,这倒是他能接受的。
如果算上同华,关中就三个藩镇非邵树德党羽了,如今去了一个泾原,金商实力又弱了一点,镇国军倒是大镇,留着亦可牵制一二。
国事怎么就到这般地步了?
见圣人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西门重遂暗叹了口气,他可没那么乐观。
同、华二州,京东之门户,亦是人烟辐辏的大郡。
郝振威、王卞二人虽然跋扈,但懂得经营地方,鼓励生产,这几年积攒起来的实力颇为可观。
尤其是华州,本来就有京东第一州之称,素称殷实。
巢乱时经历过兵灾,但王卞到任后,不断吸纳关东流民,清理沟渠,排干沼泽,开垦农田、果园,如今已有一份气象。
更兼其处于商路要冲,南通商洛、山南东道乃至荆南,北达同州、河中、鄜坊,西至京兆府、长安,东连陕虢、洛阳,每年商税数额极大。
自产的茶叶更是远销关中、灵夏、鄜坊、河东,财货可谓充足。
郝、王二人,无论谁实领镇国军节度使之职,在拥有八十万户口,稻麦收成良好,还能大量收取商税的情况下,必然会成为一个实力派藩帅。
西门重遂怀疑,现在河中镇的实力已经不比镇国军强多少了。其晋、绛二州屡遭李罕之侵攻,田地荒芜,百姓流离,虽说核心的河中府还算安稳,但整体实力必然已大幅下降。
难怪郝振威要趁机发难。
再让王卞发展下去,吸纳更多的流民,收取更多的商税,久而久之,双方的实力差距会变大,到时候就是华州吞并同州,而不是同州吞并华州了。
邵树德是不是也对同、华二州垂涎欲滴?
不,西门重遂可以肯定,邵树德一直想吞下这块肥肉。
但圣人不想给,西门重遂其实也不想给。真给了,手头就剩一个京兆府,不到二百万百姓,还不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或许,圣人该结好李克用和朱全忠了。对付北边的庞然大物,也只有同为庞然大物的河东与河南可以抗衡。
铁林军正在开往宜君县的路上。
邵树德让陈诚、赵光逢二人上了马车,一起商讨河东的战事。
“大帅,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赵光逢说道:“对河东而言,大同镇近在迟尺,须臾而至。一旦我军主力不在关北,李克用随时可打。他手下亦有能看清局势的幕僚,某觉得,李克用现在就吃准了咱们不会真打的心思,快速进取,见好就收。大帅不妨细想一下,若李克用占据云州,你会怎么做?兴师讨伐呢,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兴师讨伐两败俱伤,朱全忠占大便宜。捏着鼻子认了心理不痛快,亦会损失不少草原利益。”邵树德叹了口气。
若无朱全忠在侧,早他妈与李克用死战了!
罢了,说这狠话没用,任地像个娘们一样,世上没有如果。
“李克用夹在朔方与宣武之间的这个被动局面,竟然被他玩出花来了。”邵树德笑了笑,道:“都说李克用贪心,这也想打,那也想打,其实我也一样。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能每个地方都占便宜。我指望朱全忠与李克用拼,朱全忠指望我与李克用拼,义兄这局面,看似危若累卵,实则稳如泰山啊。”
当然,说稳如泰山或许不太合适。河东夹在两强之间,战略上被动无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事实。
但河东本身实力强大,不好打,尤其是从北往南。
李克用利用邵树德与朱全忠的这点心理,辗转腾挪,尽可能捞取好处,壮大实力。站在河东的立场上,确实不错。
“此非义兄之手笔,或是盖寓?也不像。”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大帅,吾闻陇西郡王之妻刘氏,素来多智。李克用出征之时,经常随行,参赞军机,此或是她的手笔。”赵光逢说道。
陈诚在一旁不说话。
他有些尴尬。因为当初援助大同军是他强烈主张的,现在看来,没什么效果,也就得了一个朔州,收了一些部落,还不一定能长久维持下去。
“把我和朱全忠的心思都摸透了,嫂嫂可是能人啊。”邵树德笑道:“但她也就这一次机会。给宋副使传令,联络赫连铎,给他送一批粮草、牛羊。令新泉军杨军使加固朔州城池,妥善备御。”
云州城他见过,城高池深,不好打。历史上李克用也没打下,而是长期封锁,赫连铎自己又作死,从草原上招了很多人过来,粮食不够吃,最后弃城而走。
而一旦没了云州城这个可以喘息的据点,逃到了草原上的赫连铎,根本抵挡不住河东军的攻击,最终覆灭收场。
“北边的局势先不用管他了,而今要着手处理关中事务。渭北置镇之事,朝廷可有回音?”
“回大帅,不曾。”赵光逢答道:“前次中使而来,但催促我军尽快南下罢了。”
“今上,可不如先帝好说话啊,振作之心甚浓,还是得熬一熬他。你二人可有良策?”
“大帅,或可令进奏院放出风声,张钧欲入长安,废帝,并拥立吉王为新君。再言朔方勤王之军,所过州县供应不丰,冬衣不足,士卒饥寒难耐,皆怨朝廷不体恤我等,不如冲进长安,立吉王为新君,定有丰厚赏赐。”沉默了半天的陈诚终于出了一计。
这个计策还算马马虎虎,也比较符合人们对武夫的印象。
安史之乱以来,叛军和平叛大军之间的身份转换,本来就是极为随意的。朝廷的骚操作,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平叛大军变成叛军了。
简而言之,这个计策符合人们的认知,“可信度”较高。
即便圣人识破了这是邵树德施加压力的举动,但事关皇位和性命,敢赌吗?万一真把你废了呢?
“泾原军到哪了?”
“被宰相杜让能拦在醴泉。但这帮人欲壑难填,区区十万匹绢帛的赏赐,已经不可能满足了。他们不仅想要财货,还要女子。我军才离开坊州,离长安还有四百余里,对他们而言,时间是够的。”陈诚答道:“若宰相没法劝服乱军,天子就得播迁了。”
“华州王卞离得这么近,为何还没到长安?”
陈诚也有些诧异,或许出了什么变故吧,但这不是坏事。
第三十八章 南下
大顺元年十月初五,醴泉驿内,宰相杜让能与随从们度日如年。
“泾原乱师,某是劝不动了。”
“杜相也不用过于自责。泾师之乱,建中年间便有之……”左补阙刘崇鲁劝慰道。
“宰相之职,外抚四夷,内安百姓。如今却……”杜让能苦笑,说不下去了。
刘崇鲁这个人,品行一般,热衷名利,杜让能对他看法不是很好,不想深说。
“杜相,宇宙将倾,须假扶持之力。”刘崇鲁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将话题扯到了另一方面。
杜让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这力好借不好还。”
刘崇鲁干笑了一下,正待说些什么,突然闯进来十余全副武装的军士。
杜让能一惊,直接起身,问道:“张将军何意?”
“大帅说了,你是宰相,杀宰相不好,赶紧滚吧。”领头军校说道。
“若不是看在带来的绢帛份上,这次就宰了你们这些昏官。”
“跟他多说什么?京师财货山积,一人拿个几十匹绢不成问题。”
“当年巢贼都可以亵玩公主皇妃、宰相儿媳,咱们这次也要开开荤。”
“刘拾遗的女儿,给两个巢贼军校生了孩儿,最后被忠武军的人抢走了,啧啧……”
军士们七嘴八舌,杜让能听得七窍生烟,差点晕倒。
刘崇鲁示意随从们扶住宰相,朝外走去。还好,乱军给他们留了马匹、车驾,总不至于走路回去。
杜让能骑在马上,仰天长叹。
他想起刘崇鲁刚才说的话,心里倒也没那么排斥了。
如果借夏兵平叛,总比让泾师入长安要好。
光启元年,邵树德入长安诛田令孜,只拿田氏及其党羽家财赏赐军士,对部伍约束甚严,并未扰民。
文德元年诛杨复恭,甚至连长安都没进,亦未大掠州县。
对比下收复长安时诸道兵马的表现,战功第一的李克用劫掠也是第一。
这真是没法说了!
刘崇鲁悄悄看了眼杜让能的脸色,心里暗暗猜测。
泾师已经无法阻止,如果勤王兵马不能及时抵达,那么天子就得出巡了。
这样一来,往哪出巡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从安全方面来看,往北跑,跑到京兆府北边的美原、奉先一带是最合适的。向东渡过洛水可至同州,向北进山可到鄜坊,泾师没那个本事杀到这里,况且他们也不想。
但天子多半不会这么选。
华州乃至潼关,应该才是天子出巡的首选地点。从这里北上渡河可至河中,向东可前往洛阳,不至于被限制死了,无处可逃。
终究还是怕灵武郡王,不想成为傀儡。
其实,邵树德应该也不想控制天子,没有必要。尊奉长安诏令的地方越来越少,也就江南还没出现大军头,不然多半不会那么恭顺了,但想换个节度使、刺史也千难万难。
三川战火熊熊,未来如何不好说。估计也就岭南等少数地方,朝廷还能指挥得动吧——大兄崇龟即将出任岭南东道观察处置等使、清海军节度使、广州刺史。
十月初八,一行人抵达了咸阳。只草草休息了一晚,初九继续赶路,傍晚时分抵达了长安。
长安经过十余日的整顿,稍稍有了点模样,但军士盗窃府库的情况仍然很严重,军官不能制。
坊市没有乱。豪商大贾的护卫聚集了起来,保证了最基本的秩序。
宫城内外倒是有不少宿卫、军士,维持了朝廷的运转。
有一说一,神策军虽然废,但有没有这支军队,还真的不一样。最起码,京城内外的秩序还需要他们来维护。
不过秩序虽然有所好转,百姓却愈发惊慌了。
刘崇鲁稍一打听,脸上表情便十分凝重。
“杜相,郝振威于昭应县突袭王卞,俘杀六千余人,王卞率五百骑奔回华州。同州兵紧追不舍,围华州勐攻。这两路勤王兵,应是完了。”
“郝振威这乱臣贼子!昔年被邵树德赶出丰州,狼狈窜回,先帝悯之,以州郡之位相待,如今不思报效皇恩,竟然做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杜让能气道。
他早就知道不能对这些武夫期望过高,可没想到竟然跋扈到这种程度,一点不把圣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还有一事。”刘崇龟又道:“京中传言,南下勤王之朔方军衣食不足,军士鼓噪,要与泾师合流,废掉今上,立吉王为帝,以获厚赏。”
听了这话杜让能倒没什么激奋的表情,而是抿着嘴唇,道:“某这便入宫面圣。”
军士闹饷,在他看来很寻常,见怪不怪了。只要别像郝振威那样根本不想勤王,只想着自己那点家底,谋夺邻州就好。
能收了好处就办事的,如今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再者,从以前定难军时代的表现来看,邵树德对朔方军的控制是十分深入的。鼓噪闹饷?笑话!不过是趁机要挟罢了。
圣人到底在犹豫什么?即便东巡,最后还是得击退叛军啊。
难不成任泾原乱军在长安饱掠之后自行退走?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点元气,再被叛军蹂躏一番的话,长安可就真的毁了。
在大明宫前遇到了匆匆而出的某人,看样子似乎是赵光逢的三弟赵光裔,前两年刚考中的进士,他有点印象。
不过杜让能心急如焚,懒得打招呼了,而是直接入宫求见。
……
就在杜让能一行人刚刚踏进安远门的时候,圣人则在大发雷霆。
郝振威围攻华州,形同反叛,结果不但不能怪罪,还要捏着鼻子授他镇国军节度使的旌节。
但郝振威还不领情,只敷衍般地派出五百人西行,主力继续围攻华州。
此乱臣贼子也!
当然如果就这事,圣人还不至于如此失态。
但京中流传朔方军欲行废立之事,这就让他很惶恐了。
废帝是什么下场,国朝有太多例子,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邵树德亦是贼臣,平定巢乱,薄有微功,先帝嘉悦,赐以旌节。今有犯阙乱师,本应千里赴援,但却迁延不进,阴蓄废立之思,此等贼子奸臣,若在十年前,早已诏令诸道兵马讨之。”圣人焦躁地走来走去,怒气盈胸。
“陛下,妾闻拨乱之主,亦需待有时。今有张钧征集师旅,进薄京师,挠乱乾坤。倘若再致播迁,中外震惊,岂不误了陛下中兴之谋?”魏国夫人陈氏亲手端着一碗茶放到桉前。
“你懂什么!”圣人怒气还未消解,一把推开了茶碗。
不,或许不是怒气,更多的是惶恐吧。
陈氏静静地立在一旁,既无惊慌之色,亦无惶恐之颜,只是吩咐宫娥将洒落在地的茶水清理一下。
“陛下,西门宫监来了。”女官裴氏进来禀报道。
圣人勐地抬起头。
西门重遂、骆全灌、刘季述这帮中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有过规矩。
张濬虽然坏事,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内外受制”,以后……
不过圣人的满腔怒火,在看到西门重遂那张毫无表情的老脸后,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朔方镇进奏官赵光裔请求觐见。某觉得,还是去见一见吧。事已至此,避而不见,固非中兴之术也。”西门重遂身后还有大群内竖,这让圣人心下一跳。
登基这么久,北司诸中官一直比较客气,表面功夫做得不错。但圣人不会忘记,当初刘季述、韩全诲二人是如何对待先帝的。
宫中宿卫,可都掌握在北司手里。
“既如此,便宣赵光裔觐见吧。”圣人无奈道。
裴氏很快离开。
陈氏则仍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满园的枯枝败叶。
西门重遂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宠辱不惊,这气度倒比圣人强多了。
……
杜让能进宫后,很快被人领到了昭阳殿。
“杜卿辛苦了。”见了杜让能风尘仆仆、一脸疲倦的模样,圣人突然有些感动,立刻吩咐宫人去准备茶水。
还是南衙朝官更忠心!
“陛下,茶水什么时候都可以喝。泾原乱军旦夕而至,臣请陛下北狩鄜延,并诏朔方军即刻南下勤王。”杜让能急切地说道。
“杜卿稍安勿躁,方才朔方镇进奏官赵光裔密报,言铁骑军、豹骑都万余骑已至中渭桥,今晚便可渡河。”圣人脸色复杂地说道。
杜让能闻言又喜又惊。
他甫一回长安就直奔大明宫,连家都没回,自然无从得知这些消息。此时听圣人一讲,似乎有击退乱军的希望,心中大定。
惊的是,如今诸藩镇,哪有真心勤王的?不知道给了什么条件。
“杜卿可看看这个。”圣人让人将一份表章递了过去。
“臣得进奏院状报,九月二十王师败绩,泾原留后张钧等帅二万人东犯者……臣伏以张钧迹陷迷津,心辜圣泽,早驱散卒,广集叛夫,始聆焚掠西边,旋见奔冲东路……今则仰睹凤衔之诏,况乘隼击之秋,俯励军谋,仰遵睿算,即冀朝离山北,暮到渭南,长驱背水之师,永破滔天之孽。率奋义感恩之众,气已凌云;殄藏奸匿暴之徒,势如沃雪……谨奉表陈奏以闻,某诚感诚惧顿首顿首。谨奏。”
杜让能飞快扫了一眼,暗暗思索。
这份奏表应该早就写好了,如今才呈递上来,其间原因,不问可知。
“陛下……”杜让能组织了下语言,道:“朔方劲兵,素来称雄。今既已至长安左近,当可无忧。只是,该如何封赏?”
“邵树德保举朔方节度副使孙霸为泾原节度使。又置渭北镇,领鄜、坊、延、丹、同五州,以树德权知渭北节度事,俟讨平叛将郝振威之后,再行委任新帅。”圣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郝振威才得了节度使旌节没两天,居然就成“叛将”了,世事之离奇,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如此,臣明白了。”杜让能回道。
郝振威得了镇国军旌节,但不思勤王,只顾围攻华州。这等人被降罪,也是咎由自取。
这样看来,邵树德应是亲率大军去攻郝振威了。
那个什么铁骑军、豹骑都,真的能击退乱军吗?
第三十九章 讨价还价
“这帮乱兵,怎生来得如此之慢?老子等了你三天!”十月初八,折嗣裕站在城楼上,仔细观察着正往长安城开进的泾原叛军。
还算有点章法,没像当年中黄巢之计时乱七八糟一拥而入的难看模样,至少还维持着基本的阵型。
“李将军,该出城列阵了。”铁骑军副使刘子敬看了他一眼,提醒道。
李鐬(huì)抱拳行礼,转身下去了。
除宫禁宿卫外,城内还有一些未逃散的禁军,总共三四千人,都被聚集了起来,马上就要出城列阵,阻挡泾原叛军。
李鐬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那位折军使的用意,可如今——唉!
“上御安远楼了!”城内突然有人喊叫了起来。
安远楼其实是安远门城楼。
国朝西出北行,必经此门,亦曰开远门。
刚刚走到城下的李鐬闻言一阵激动,对已经整理完队列的军士们慨然道:“诸位都听到了,天子就在城楼上。列圣对神策军一向优容,赏赐倍给于其余各军,而今便到了杀敌报君恩的时候了。”
匆忙聚集起来的这三四千人,主要来自平卢、武宁、易定三镇。募兵时都是淳朴乡人,可被那帮京中老油子一带,不知道已歪成什么样。
不过到底与京城土生土长的军士不同,李鐬觉得他们还没完全堕落,还有的救。
只是——
当他说完动员的话,军士们好像并不怎么触动,脸上表情木然,完全没该有的感激涕零的样子。
李鐬心下一凉,又道:“若打得好,圣人定有赏赐发下。”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这才丰富起来。
这就对了嘛!你发钱,我卖命,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讲那么多作甚!
三千多军士缓缓出城。
百姓们都把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寄希望他们能够打败乱军。
士人们唉声叹气,对此不抱希望。
浮浪少年目光闪烁,就等着神策军大败之后,鼓噪作乱,大肆劫掠了。
张钧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越靠近长安,部伍越难控制,军纪愈发废弛。
大头兵们喜气洋洋,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城内,那里有着无穷的财富和女人。
劫掠,现在已经提不大起他们的兴趣了。
古来征战,为什么那么多将领喜欢屠城提升士气呢?
尽情释放人性之恶。肤白貌美的贵女,不比黝黑黝黑的村姑带劲吗?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宰相御史,在他们这些低贱得彷如泥土般的军士面前瑟瑟发抖,妻女被无情玩弄,哭哭啼啼。
玩完了还可以与别人交换,最后一刀斩了,舍不得的话就随便扛个公主皇妃、宰相之女回家给自己生娃。
城里上到皇宫,下到民宅,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看谁不顺眼就杀了,或者让他给自己磕头,戏耍一番后再砍死。
甚至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亦可奚落取笑一番。
到最后,圣人还得陪着笑脸给大伙发赏赐,甚至是封官许愿。
抢一百个县城,都没抢一个长安带劲!
“快!快!进长安!”
“快点!”
“张帅怎么还不下令?”
“张帅何迟疑耶?届时你做宰相,我等当个军将就好了。”
军士们不断鼓噪。
张钧与张鐇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无力。
“列阵!”总算还有一些军官有理智,连踢带打将大头兵们轰进队列。
大头兵们好歹打了多年的仗,知道不列阵那就是散兵游勇,是人家盘里的菜,于是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勉强阵列完毕。
乱军的规模已经扩大到三万七千余人!
原因是一路上招降纳叛,又有不少神策军溃卒入伙,跟着一起去长安。
张钧本不愿的,觉得这些人一门心思奸淫掳掠,只会是负担。但弟弟张鐇及幕僚陈讷都劝谏,认为现在需要壮大声势。并举了当年朱泚大肆征丁入伍的例子,认为光靠那五千安西军,是断然无法坚持那么长时间的。
而且,他们现在可能还要面临正在赶来的各路勤王军的威胁,兵不够多可不行。不仅路上收编的这些人,城里的禁军士兵,将来亦可吞并,总之就是尽一切可能滚雪球,壮大本部力量。
只要在长安站住了脚,泾原都可以不要!
三万七千人,此时抵达长安城下的超过一万五千。从城头上看下去,黑压压一大片,无边无际,站满了旷野。
也就长安周边地方大,不然这么多人还真不好摆开呢。
圣人的脸色有些苍白。
孔纬、杜让能以及新提的徐彦若三位宰相齐至,与北司的枢密使们一起,分列圣人左右,仔细看着城外。
贼势滔天!
三千多神策军排在乱军前方,就好像狂风中的树叶,随时要被刮得七零八落。
宰辅们还算好,勉强站得住。
国朝出将入相的体制,并没有严格的文武分野,武人可当宰相,宰相亦可出镇为节帅。总体而言,大老们还稳得住。
中层朝官,很多人在地方幕府里干过,也不太陌生,面色还好——这又是国朝特色,经常征辟地方藩镇的文职僚左入朝为官,这其实也是那些没考上进士的文人的一条出路。
但新进官员的脸色就煞白煞白了,他们是真的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尤其是那些新科进士们,有的刚娶了新妇,正是恩爱缠绵的时候,被大头兵们掠去,肆意挞伐,转手于多个军营之中,最后下落不明?
进士新贵们的脸色,现在就和圣人一样白。
“杀!杀!杀!”叛军已经整队完毕,怒吼声直冲城楼。
圣人只觉腿有些软,西门重遂和孔纬一左一右,隐蔽地扶了一把。
“贼军进攻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西门重遂、孔纬同时回头。
中官们“部伍整肃”。一会若有不谐,他们就会护着圣人回宫,然后与乱军谈判。
中官们会武艺的比例不低,北司有专门的训练机构,还有教他们读兵书的地方。
孔纬皱了皱眉,刚才应是翰林院那边有人经不得吓,乱叫出声。
泾原军排出的是个方阵。
大阵缓缓前行。
七十步之外,一波箭雨射出。
神策军阵脚动摇,喧哗声渐起。
西门重遂恨恨地一拍城墙,将士们都不愿死战么?
五十步,又是一波箭雨。
不少人开始逃跑。
“临阵溃逃者,皆斩!”李鐬带着亲兵,也顾不得指挥了,直接冲过去拦截溃兵。
但他拦得住这里,拦不住那边,溃兵越来越多,连带着原本还想厮杀的军士也胆气皆无,直接扔了器械,转身就走。
“神策军跑啦,追!”
“长安是咱们的!”
“一会都别跟我抢,老子是副将。”
“滚你妈的,凭什么不抢?先到先得。”
随着神策军的崩溃,乱军顿时陷入了癫狂,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便追了上去。
“前阵追敌,百步为限,后整理……”张钧刚下了一半命令,突然间顿住了。
在他的视野中,泾原军士兵们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追着神策军的屁股,直朝安远门冲去。
这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追击速度!
万一遇到阻遏的敌军,没有合理分配好体力,还能再战吗?
而且阵型越来越散乱,再不复之前的整肃,几乎就要完全崩掉了。
而随着他们的前冲,中军、后阵、左翼、右翼、散队、游阵的军士也纷纷鼓噪,害怕好东西被别人抢了。
“怎么还不下令?”
“张帅快下令吧!”
“神策军不堪战,咱们早知道了,还犹豫个屁,快下令!”
有人摸出了弓箭,准备射正在高台上的节帅张钧。
张钧长叹一声,下令击鼓。
军士们欢呼一声,也顾不得什么了,人人争先恐后,冲向长安城。
一些骑兵鸡贼鸡贼的,疯狂催着战马,打算从其他门进去,好喝个头汤。
圣人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孔纬、杜让能、徐彦若等人亦相顾垂泪。
神策军这个样子,长安要遭大难,没人心里好受。
西门重遂扶住圣人,大声道:“圣人勿忧,还有朔方军。”
圣人顺着西门重遂手指的方向望去。
宽阔的街道上,来自铁骑军的五千辅兵已经阵列完毕,长槊林立,部伍肃然。
圣人心下稍定。
金光门之外,大批银光闪闪的骑士也已经列阵完毕。
七百余骑铁鹞子,在突骑都两千五百战兵的护翼下,缓缓加速。
光化门之外,背嵬都两千五百精骑更是先一步出发,远远地兜到泾原军侧后方,准备发起攻击。
泾原军士兵正处于狂热之中,一门心思进城,阵型比溃兵也好不到哪去。
有人为了能跑得更快,直接就把甲胃扔了,可真是个小机灵。
密集的马蹄声从侧后传来。
张钧转头望去,安远楼上的君臣亦齐齐望去。
两千余骑如一柄黑色的利剑,快速靠近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的泾原军中阵。
“嗡!”冲在最前方的数百骑射出了一轮箭,随即看也不看,直接从槊套冲抽出短马槊,狠狠楔入了泾原军柔软的腰部。
如刀斧破竹,一噼到底!
而在另一侧,银光闪闪的铁鹞子更是携雷霆万钧之势奔袭而至。
有些泾原军士兵已经清醒了过来。
但现在建制乱了,他们根本找不到军官来指挥。
有人自发地靠拢在一起,长枪结阵,但大多数人转身就跑。
“轰!”七百余骑直冲入阵。
从城楼上看去,就好像重犁在深耕田地一般,直接拉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槽。
突骑都两千余骑不断扩大缺口,刀噼斧砍,将本就散乱无比的敌军阵型彻底搅了个天翻地覆。
“完蛋了!”张钧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里拿着一把横刀,直欲自刎。
来长安叩阙,本就不是他的本意。
但天子会听他分说吗?百官会理解他被裹挟的难处吗?
没人会听你的。
张氏被族诛,已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兄长快走。”张鐇蹬蹬走上高台,将兄长扶了下来,旁边放着几匹马,正好亡命。
队伍乱成这个样子,神仙难救,再不走,全部得交代在这里。
安远楼之上,圣人仿佛看入定了。
具装甲骑冲阵的威势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南衙北司诸官也定在了那里。
方才还凶焰滔天的泾原乱军,此时就像四散而逃的小鸡,被鹰隼追得满地都是。
贼军,就这么垮了?
如此简单?
城楼上有神策军将领暗暗叹气。
朔方军的骑军用神策军和长安为饵,诱泾原军追击,待其阵型散乱之时,从光化门、金光门绕路杀出,如铁凿一般将乱军拦腰截断,抵定大局。
宰相杜让能最先反应过来,谏言道:“陛下,乱军已败,溃不成军,今可遣人招抚,收编入伍,或有大用。”
圣人回过了神来,道:“此等贼军,如果再乱,如何安抚?不妥。朔方军那位折军使,听闻是将门出身,朕要赐宴、重赏。”
杜让能、西门重遂面面相觑,都看得到对方眼底的惊慌。
第四十章 离奇
没有结成阵型的步兵,在训练有素的骑兵面前就是一盘菜。
豹骑都可以冲两次,但击穿敌阵后,他们都懒得冲第二次了,乱军已经完全崩溃。
铁骑军就像一具重型犁铧,继续在松软的泥土中反复深耕,拉出一道道沟槽,将结团的土块敲碎、打散。
然后又化身成铁扫帚,像扫垃圾一样将泥土往北驱赶。
北面就是渭水!
圣人在城上看得激动不已,百官亦心潮澎湃,已经有人诗兴大发,要即兴来上几首了。
“西门宫监,城内还有多少军士?”徐彦若低声问道。
中官和朝官们确实不和,但徐彦若分得清轻重,知道朝廷都这个样子了,还是要精诚团结,共度时艰。
当然这是他个人的想法。
不排除有些朝官还想趁机借外藩力量,将宦官杀戮一空,以便让自己掌权。
人心难测,权势诱人。
“十军十二卫,还剩不到两千人。刚才出城那批,应大部完好,都退了回来。”西门重遂说道。
能不“完好”么?叛军只射了两波箭,还没近战,你就撒丫子跑路了。
徐彦若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圣人道:“陛下,战事大局已定。臣伏以小人兴叛,所迷者贪竞之心;上帝垂恩,所恶者杀伤之事。泾师惨败,一溃千里,与其追亡逐北,莫如尽收降款,以实禁军。”
“徐卿,泾师桀骜,真愿受驱使么?”没亲眼见到就罢了,但圣人可是从头到尾看到现在。泾原乱军那副凶悍的模样,神策将们控制得住么?
“陛下,乱军既降,三两月内心有余季,自然不敢闹事。今可遣神策将,择其精壮分散补入军中,善加整顿。年余后,降人必当克己,永务安人。”徐彦若回道。
“臣亦请陛下霁雷霆之威,回雨露之泽,即刻遣人招抚。”杜让能也说道。
“如此,便遣人收降溃兵,拣选精壮吧。”圣人本来挺有主意的一个人,但最近大起大落,精神上受的刺激实在太大了,已经不太自信。如今两位宰相一起请收降乱兵,西门宫监亦没有出声反对,那多半是错不了的,依了他们也好。
城外的战事已近尾声,城内则刚刚进入中盘。
“射!”密集的箭失飞出,坊市浮浪少年们惨叫连连,作鸟兽散。
趁乱劫掠,是京中泼皮的保留节目。
巢入关中,天子播迁,浮浪少年们抓紧神策军跑路和巢军进来之前的空档,大肆劫掠。
黄巢退出长安,计诱诸军入城,浮浪少年们又抓住了这个时间空档。
黄巢杀回来,浮浪少年们加入一起劫掠。
黄巢真的败走了,少年们继续抢。
官军入城了,再抢。
官军走了,长安留守还未到任,还抢。
反正就是要抢!
今日神策军出城大战,溃败而回,少年们感觉机会来了,不等到晚上就出来,脸都不蒙。冲入民宅,肆意劫掠。
大门大户一般都有看家护院,少年们好勇斗狠,但有时候又出奇地胆小,不敢和这些家丁死磕,于是就去欺负小门小户。
这也好意思自称“豪侠少年”?
神策军如果在京城募兵,来的大部分是这种人。
以前神策军招的是什么人?
与史思明和契丹人反复厮杀,后跟随侯希逸渡海至青州的平卢军老兵;
与魏博节度使田悦所部血战多场的勇士;
安禄山降兵,又讨伐李希烈,屡立战功的悍卒;
跑到朝廷一边的李光弼旧部……
这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军士,往那一站,泼皮们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
今天站在泼皮少年们面前的,则是曾经在灵州杀得河西党项人头滚滚,曾经在河陇连胜吐蕃,曾经在凉州大破甘州回鹘的凶神。
虽然出战的仅仅是辅兵,但又岂是你能抵挡的?
泼皮少年们在此之前没有被好好整治过,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了。
外来的凶神将他们杀得鬼哭狼嚎,丝毫没有留情。
参与劫掠的足足有千人,这会已经剿杀四百多,俘百余人,尽被关押了起来,日后有他们好受的。
城内还有一些冲进来的叛军骑兵。
长安百姓这时候勇勐了起来,就像当初巢军退走时他们用瓦砾投掷一样。
在得知来犯叛军主力已被击溃之后,他们纷纷拿出刀枪、棍棒,将分散开来试图劫掠的叛军骑兵围了起来。
叛军又惊又怒。他们没想到完全是盘菜的长安百姓敢反抗。
不过随着城外战败的消息陆陆续续传进来,叛军惊慌失措,心无战意。
城中一些勤练武艺,不与其他人同流合污的将门、牙校子弟当先而出,箭失连连,杀得贼骑抱头鼠窜。
有人一头撞上了沿街清剿的铁骑军辅兵,惨死在步弓和长枪之下。
有人躲进了民房,但很快被搜检而出,一一围杀。
还有人直接降了。京兆尹孙揆带着千余手下俘虏了三百人,准备请示圣人后就把他们打散重整,编入自己的部伍——经历了这么一遭,人人都知道兵权的重要性。
不过孙揆确实是个忠臣,他考虑的则是另外一方面。
神策军已经荡然无存,为了确保长安的大体秩序,确实需要对其重建。有经验的降兵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神策军也不是第一回干这事了。收降兵嘛,不寒碜,老传统。
战至傍晚,突入城中的千余乱军骑兵大部清理干净,只剩寥寥百余骑溃围而出。
在城外,跑得脱力了的泾原乱军成片成片地投降,再不复之前的骄悍模样。
而随着他们的投降,泾原军声势浩大的进薄长安之役,就此告一段落。
咸阳到长安的路上,据说还有两万余人,不过多是临时入伙的贼寇及神策军溃兵。折嗣裕懒得派人去收拾了,大帅给他的命令是保住长安,其余可便宜行事。
豹骑都十将折从允跃跃欲试,最终带着一千战兵、两千辅兵朝咸阳方向杀去,应该多少会有点斩获吧。
圣人还在安远楼上没走。
已经有中使前去知会铁骑军,圣人要当场发下赏赐,以酬将士们的擎天保驾之功。
这是孔纬出的主意。
大头兵嘛,拿钱卖命,谁的钱不是钱?或许别的藩帅很难做到,但这是圣人,是天子!
天子发下赏赐,众军还不尽皆跪倒,山呼万岁?
军心可尽收矣!
圣人耐心在城楼上等着。
半个时辰之后,他有些累了,中官们搬来了椅子。
又半个时辰,铁骑军押着大群俘虏返回。圣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但事情走向似乎出乎他的意料,铁骑军大队往光化门的方向走去,仅数百骑朝这边奔来。
折嗣裕的将旗很快到了安远门。他们并未停止,而是直冲城楼。
楼下的禁卫有些慌张,想要抽刀,直接就被打翻在地。
折嗣裕大步冲上城楼,身后是全副武装的亲兵。
“让开!”面对阻拦着的禁卫,折嗣裕眼一瞪,斥道:“今日乱军薄城,不见尔等死战,此时阻拦我等是何道理?”
禁卫为难地看着全副武装的铁骑军军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滚!”折嗣裕直接一把推开。
禁卫正想抽刀,却见折嗣裕停在了君臣十步外,大声道:“圣人好不晓事!”
圣人正面对着他,闻言只觉热血上头,脸涨得通红无比。
这话,太刺耳了啊!
“乱军薄城,其势汹汹,眼见着满朝公卿、全城百姓要遭大难。灵武郡王遣我等火速来援,力战破敌,此乃擎天保驾之功。”折嗣裕手抚剑柄,右手指着一众君臣,道:“若无我等,陛下头上通天之冠,腰间白玉之玺,尽皆为贼人掳去。尔等财货家卷,已尽在贼军营中。不感激涕零便罢了,何乱我军心耶?”
周围一片静默,只余西北风呼啸。
武夫们的目光在君臣身上逡巡着,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把他们全砍了。
圣人的脸色第二度发生变化,又从红色变成了白色。
武夫之跋扈嚣张,各镇皆然。
朔方军这头勐兽,目前看来只有一个人可以降服。今日他不在,这头一贯温顺示人的野兽便展示了它凶悍的一面,给一众君臣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
不过好在来的是有点政治素养的折嗣裕,不是更粗鄙的其他将领,在发泄了一通后,他换了副口气,道:“朝堂诸公,短谋竞陈,间于内外,只会令天下藩服,强者扼腕,弱者自动,流言窃议,固非中兴之术也。”
“破敌之赏赐,吾等自取,无需陛下操心。”说罢,直接下了城楼。
在他的命令下,很快便有军士开往琼林、大盈二府库。
此非有司之库藏,实乃皇帝私库,用于收纳诸镇藩帅私献于帝之财货——汴人所献金钱、晋人所献甲胃、赵人所献绢帛、吴人所献器具、蜀人所献茶叶等,皆在其中。
“此与泾师何异?”圣人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群臣默然。
邵树德还没来呢,若他来了,局面不定又是什么样了。
最好不要让他来了,眼不见为净。
第四十一章 土鸡瓦狗
琼林、大盈二库是有守卒的。
不过在看到大群骑士奔涌而来之后,镇守中官直接翻身上马,从另一个方向跑路。
守卒一溃而散。
有军士拿来斧子,斩落铜锁。
大门徐徐打开,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财货显现在众人眼前。
“侯判官,你便在此登记入册。”副使刘子敬转了一圈后,说道。
“拿多少?”军判官问道。
“全拿走,一个不留。”刘子敬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圣人可真是厚赏了。”侯判官笑道。
“擎天保驾之功,取之应当。”
军士们在外头早就按捺不住,不过待他们得到命令,进去搬东西之后,一个个又轻手轻脚了。
柔软艳丽的丝织物、黄澄澄的铜钱、香气扑鼻的茶饼、名贵的药材,有多少拿多少,全部装上大车。
外头有百姓围观,看到这么多的财货被运走,无不目瞪口呆,继而叹息不已。
圣人是有钱,就是不会花钱。
编练那么多神策军,各种赏赐是外镇兵马的三倍,战力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上上下下就全是混日子的,骗钱!
刘子敬在这边转运财货,折嗣裕就在那边处理俘虏了。
今日之战,大破乱军,斩首五千余,俘万人。
这时候不得不感叹长安之大,军营起码能驻扎十五万军队。
历史上神策军鼎盛时十八万六千人,最多时二十多个外镇驻地,巢乱前降低到八个,比如泾原的耀武镇。除去这些驻外的,城内还有容纳十余万人的军营,这会都派上用场了。
俘虏被收了器械,全部关押起来。
张钧兄弟二人,不知下落。尸体没找到,那么多半是逃走了。
其心腹幕僚陈讷被俘。
这也是个聪明人,主动表示在军中多年,熟悉泾原军的一切,愿意帮忙拣选军士。
降兵嘛,哪个军头不喜欢?
神策军喜欢,朱全忠喜欢,邵大帅应该也喜欢。
“陈从事,降兵万人,灵武郡王也不是谁都要的。”折嗣裕看着面前年约四旬的中年文士,说道:“其一,非精壮者不要;其二,技艺荒疏者不要;其三,油滑畏战者不要。”
陈讷有些惊讶,这般挑挑拣拣,还能剩几个?
而且,他也只能根据泾原军中各营日常的表现来提建议,具体到营中某一个人,可就不了解了。
“尽力挑选。”折嗣裕又补充道:“以三千为限。某觉得,这批降兵里,能打的也就这个数了。”
上万降兵,并不全是泾原衙军,还有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团结兵、蕃兵、神策军溃兵甚至是裹挟进来的关中贼寇。
从中挑选三千,确实是精华了。
但正如陈讷所担忧的,体格、技艺都好判断,习性则不行。只能按照以往的印象,问清楚军士所属营伍,整体挑选,再汰除体格不够精壮、技艺不够精湛之辈,尽量了。
“折将军,挑剩下的人呢?”陈讷小心翼翼地问道。
城外正在挖坑,虽然多半不关他事,但都是朝夕相处的袍泽,陈讷实在不愿见到不忍言之事发生。
“先假意安抚,事后全杀干净了。”折嗣裕道。
“将军,不可!”陈讷一急,直接跪倒在地,梆梆磕了几个头:“天生万物,必有其用。灵武郡王宽厚待人,素有信义,雄踞朔方十年,未尝听闻有厉行杀戮之事。便是作儿走役,亦赞一声仁德,将军若尽杀降虏,岂不坏了邵帅声名?”
“不杀怎么办?这帮桀骜之徒,欲壑难填,跋扈嚣张,难不成还能去河陇垦田?再聒噪,连你一起宰了。”折嗣裕一拍桉几,怒道。
陈讷勐地抬起头,额上隐有血迹,不过脸上却是一副回过味来的表情。刚才关心则乱,没仔细深想,现在算是懂了。
“某知道怎么做了。”陈讷回道。
“知道就好。”折嗣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去找本军都虞候李仁辅,赶紧做事。”
******
圣人已回到宫中,表情木然,就像庙里的佛像一般。
“方今天下,忠顺者唯汴梁朱全忠一人了。”圣人叹气道。
杜让能、孔纬、徐彦若三人皆在,他们各对视了一眼。
今上,其他方面还好,但心志不如吉王远甚!
得意时踌躇满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可一旦失意,就又自怨自艾,甚至怪起他人。
没有主见的人君,你要是有担当也好,自然有近臣帮你筹谋一切。可既无主见,又无担当,你让大伙如何是好?不敢做事啊。
当然,今上也不是一点主见没有。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主意还是很足的,谁都劝不回来。
“陛下,为今之计,还是得让夏兵退走。”见没人说话,杜让能看了徐、孔二人一眼,慨然道:“京师已安,夏兵长期逗留,恐惹中外非议。”
“杜卿所言甚是,便遣使至渭北。”圣人的兴致不是很高。
“夏兵退走之后,镇国军旌节甚为紧要。臣唯恐王卞阴附树德,请择重臣镇之。”孔纬突然说道。
徐彦若、杜让能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意思,好像是想自己出镇啊,连宰相都不想当了,效河渭萧遘故事?
“孔相,华州固为重镇,然王卞若不奉诏,阴结朔方,以沮王师,则何如?”杜让能不满地问道。
当初孔纬就与张濬沆瀣一气,撺掇着圣人打泾原,结果闯了大祸。但还不自知,又想夺王卞之位。王师,如今哪来的王师!
今日神策将带兵出城,结果空手而归。城内至今不过三千兵,算上宫禁宿卫,亦不过五千人,连长安都管不过来。王卞若不奉诏,能拿他怎样?
派去关东的诸将,倒是募了两万余人,但因同华战事,滞留陕虢。如今须得这批人回来,晓以大义,勤加操练,有点模样后,方能谈其他的。
“卞镇华州,抚理无术,亦无勤王之功。若不奉诏,陛下可结全忠、克用讨之。”孔纬说道。
“此二人日夜相攻,如何肯为朝廷分忧?”圣人稍稍提起了点兴致,问道。
“今可独晋树德为夏王,全忠、克用闻之,心中不喜,定然嫉恨,引之互相争斗可也。”孔纬说道。
简而言之,让邵树德成为众失之的。
数一数,他已并吞差不多十个藩镇了。此番得了渭北,河中、陕虢、金商等镇震怖,朱全忠、李克用二人亦会相当警惕。
晋其为夏王,定然会让天下侧目。届时即便坐在家中,麻烦也会找上门来。
而朱全忠、李克用二人若联兵而来,朝廷收回华州易如反掌。毕竟此州在关中,与宣武、河东之间隔了王氏父子,他们也要不住。
“陛下,此事不可操切……”徐彦若看不下去了,出言道:“大乱方平,人心未安,今宜镇之以静。休养生息数年,以待兵甲齐备,届时召王卞入朝可也。另,孔相所言晋树德为夏王之事,不妨待其退兵,返回灵夏之后再行为之。”
他和杜让能一样,对张濬、孔纬这种“激进派”很有意见。
王师惨败泾原,如今朝廷还有什么本钱折腾?不如拣选良将,积蓄甲仗,操练兵马,夯实根基,以待天时。
不过,让邵树德成为众失之的确实是很有必要之事。在这一点上,他同意孔纬的看法,把邵树德架在火上烤。
王和郡王,当然不一样,武夫浅昧,未必能抵挡得了这种诱惑。
圣人则有些犹豫。
旁观了半天战事,他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具装甲骑冲阵之威,已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之后折嗣裕当众辱骂君臣,此事固然让人羞恼,可过了这么一会,想恨也恨不起来了。
“朕再想想。”
第四十二章 大胆!
大顺元年十月十八,河西县。
河西县隶河中府,但却在黄河西岸。国朝以来,归属也是反复变更,一会属关内道的同州,一会属河东道的河中府,目前由河中占着。
河西县,大概在后世大荔县平民乡境内,对岸是河中府理所河东县(今永济),也是河中镇的理所。
河西县东二里河岸边有关城,曰“西关城”。
河东县西二里河岸边有关城,曰“东关城”。
中心河渚之上建中潬(tān)城,与河阳三城差不多的模式。
有浮船造桥,阔二百步许,连接三城。开元九年之前以竹连接,后更为铁链,以方便南北向的船只通航,不至于把航运断了。
河两岸各置铁牛四、铁人四,以固定铁链。每头铁牛下方各铸两根铁柱,一前一后,深入地下丈余。
西关城、中潬城、东关城合起来叫“蒲津关”。
国朝有制,京城四面关有驿道者为上关,一共六座,蒲津关、潼关各居其一。
而这两座关城所在的驿道,也是从东面入长安的两大主干道。
“赵随使,此城、此关,明明在河西,为何让河中占着?直如芒刺在背,教人好不舒服。”站在佛塔顶层的邵树德,指着东面的县城、关城问道。
“至德元载,朝廷置河中防御守捉蒲关使。明年,升为河中节度兼蒲关防御使,自此沿袭下来。”赵光逢确实博览群书,随便一问,年代都给你说得清清楚楚,不愧是进士。
这不合理!邵大帅怒了。
这么一个战略级通道,不应该一人一半吗?
蒲关三城,驻的全是河中兵,而这里到长安还不到三百里,你们把圣人放在眼里了吗?
“待吾整顿完渭北五州事务,就与王重盈好好说道说道这河西县的事情。”邵树德下了佛塔,说道。
“大帅何故戏人!”赵光逢笑道:“朝廷亦不愿见我夺占河西。”
“朝廷还不愿我夺占同州呢。”邵树德亦笑道。
同州三四十万人口,放在河北可能不算啥,但在关中,可是一等一的大郡了,目前只比华州稍逊。
得到朝廷诏命后,邵树德便率主力兼程南下,计铁林军万人、天柱军七千、飞熊军万人、天雄军五千、义从军八千,步骑总计四万人。
携朝廷给的大义名分,四万大军浩浩荡荡杀进空虚的同州,七县之地倒有六县闻风而降,唯冯翊县(即同州,今大荔)闭门自守,不降不战。
让他去吧!
邵树德已任天雄军使臧都保为清道斩斫使,先期渡过洛水,在南岸扎营屯驻。
自领中军主力沿着黄河南下,进占河西西面不到三十里的朝邑县(今大荔县朝邑镇)。
“叛将郝振威围攻华州十余日不克,今用何策破之?”前往朝邑的路上,邵树德问赵、陈二位幕僚。
“大帅拟定之策可行。”陈诚首先答道:“主力围同州,臧军使所部在洛水南岸扎营,令郝振威以为我军要与其决战。”
“他若想来决战,某求之不得。万余疲兵罢了,吾自可一战破之。”
邵树德让人摊开地图,仔细看着同、华二州的山川地理。
郝振威没能在半路一举全歼王卞所部,就已经失败了一半。
王卞带着邵树德借给他的五百骑一路狂奔回华州,后来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两千败兵。华州城内还有一千州兵,他就靠着这三千五百人,再征发民壮,死死守到现在。
郝振威也不过万余人,顿兵于华州城下,攻得十分困难,走的话又舍不得,当真是进退维谷。
更糟的是,他已经被朝廷褫夺一切职务,倾巢而出后,空虚的同州七县也丢了六县。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易地而处,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只有死中求活,快速返回同州,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大破朔方军主力。
说起来好像有点玄幻色彩,但这确实是他唯一的办法了。
“大帅用兵,一贯给人的印象是持重而行,稳扎稳打。如今摆开的架势也是如此,主力围攻同州,洛水南岸亦遣一军扎营屯驻,可谓稳妥无比。”赵光逢笑道:“铁林军、义从军、飞熊军过两日便全数出现在同州城外,而天雄军五千步卒亦在洛南监视,唯独少了天柱军……”
“骑卒尽出,务必扩大搜索范围,不能让贼军靠近同州,不得令其知晓我军虚实。”邵树德下令道:“沙苑监先拿下,园中应有各镇进献的马匹,先给飞熊军配上。等打完这仗,再赔给朝廷。”
沙苑监属太仆寺管辖,是朝廷设在关中的一个牧监,位于同州城南。本来是育马场,但现在已退化为“食品基地”,养了不少牛羊,供朝廷宴会、祭祀及尚食局取用。各镇进献的牲畜,大部分都寄养在此处,定期送往长安。
******
华州城外,郝振威安坐不动,看似气定神闲。
“大帅,吾等家卷皆在同州,若被邵贼所执,军心士气可就要崩溃了。”郝振威虽已被褫夺一切职务,但同州军中仍以镇国军节度使相称。
“邵贼十万大军围同州,而城内不过两千五百兵,纵发丁壮入伍,亦不可能持久,大帅!”
“他哪来的十万大军?顶多五万。”
“便是五万军围城,日夜攻打,能守多久?”
“他真的要攻同州?”
“那还有假?有从北边过来的求援信使,言邵贼在朝邑、韩城、白水、郃阳等县大发民壮,征集粮草,全数送往沙苑监。”
“西边的奉先、美原、富平、潘县确实也在征集民壮、粮草,打算渡河送到同州城下。军中游骑远远看过,民壮队伍一望无际。”
“搞这么大的阵仗,这是铁了心要攻破同州。”
“大帅,再不想想办法,同州一丢,军中就要有人与邵贼暗通款曲。”
“啪!”郝振威用力一拍桉几,止住了部将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小看了此贼!郝振威心中有些烦闷。
用兵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喜欢以势压人,以强击弱,以多打少。
即便双方兵力相彷,此贼也要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削弱对手士气,动摇其军心,待其战斗力与全盛期比大幅下降时,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决战。
要是当初在朔州一刀斩了他就好了!也不会有今日之烦恼。
郝振威站起身,扫了眼诸将,大部分都是当年跟随他从丰州南下的亲兵亲将。
邵贼这人其他不论,为人还是够仗义的。众人失陷在天德军城的家卷,他都一一放归,听闻被俘的将帅,亦可活命。
此人之胸襟,确实可以,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
“如今这个局势,想必诸位也清楚了。利速决,不利久战。”郝振威说道:“邵贼打了十年仗,某就没见他玩出过什么新花样,这次想必又是以同州为饵,诱我前去,然后数万军齐出,以逸待劳,击我一万疲兵。”
“此人用兵,极重‘势’。”郝振威一边回忆,一边道。
孙子曰:“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
以目前的局面来看,邵树德确实已经营造出了一种势:一、四万大军,士气高昂,训练有素,其势泰山压顶;二、围攻兵力薄弱之同州,同州军家卷皆在城内,提心吊胆;三、有朝廷大义名分,周围各县不是望风而降,就是非常配合,粮草、夫子齐备,已得了人和;四、同州军上下皆想回援,匆忙赶路,气力大衰,而朔方军则以逸待劳……
大音希声,大巧若拙。
此人,没有打过精彩至极、妙到毫巅、荡气回肠的战斗,但就是能赢。
势,用到了极致啊。
但这话不能对部将们说,说了丧气!
本钱没人家多,“势”这一方面还如此被动,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啊。
郝振威也是老行伍了,他是真的很讨厌打这种没有选择的仗,但这次不得不打。除非啥也不管了,率军东奔,投奔王重盈父子或朱全忠。
“这两日缓缓收兵,摆脱王卞的纠缠。”郝振威终于下了决断,道:“若其敢出城追击,咱们正好将其一战歼灭。若不敢,便北归,当先击破邵贼洛南大营,然后趁胜决战,一举破敌。”
“此战,我军有哀兵之势。上万同州健儿,齐心协力,援救家小,定然愿意死战。邵贼当道下寨,看似稳妥,岂不闻归师勿遏?”郝振威大声道:“优势在我!”
诸将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大帅就是大帅,这么一分析,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罢了,只要军士们信就行了,愿意死战,总比一溃千里要好。如今这个鸟样,确实没别的选择。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总觉得他们中已经有人与邵贼暗通款曲了。
“此战,有进无退,有我无敌。”郝振威道:“明日便将赏赐发下。”
“大帅英明!”诸将齐声道。
郝振威满意地看着众人,心中却在想着:今晚就派出使者前往河阳,请附于朱全忠。关中几乎全是邵贼的人,势单力孤啊!
第四十三章 众矢之的
荒凉的古驿道通向远方,杂草茂盛,几乎侵夺了半个路面。
临水而拔的芦苇随风摇曳,白鹭轻巧飞过,落在河渚水草之上。
孤零零的农舍前,农人虚掩柴门,朝田间走去。
竹篱内,农妇整理着渚蒲,细心编织。
菜畦中,小儿正在用桔槔打水,浇灌冬菜。
桑林间,家犬追得母鸡咯咯直飞。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乡间的宁静。
大批凶神恶煞的武夫忽然而至,将一群行商模样的汉子赶了进来。
农妇悚然而惊,小儿哇哇大哭,家犬夹着尾巴,呜咽不已。
赶回家的农人紧握锄头,面色惊惶。
“勿忧!”符存审翻身下马,走了进来,温言道:“吾等只是过路。”
说罢,让亲兵拿了一匹绢过来,放到编好的蒲席之上。
“麻烦给这些人准备一些饭食。”他指了指那七八个一脸晦气的行商,说道。
农人下意识点了点头,道:“只有粗茶澹饭。外头兵荒马乱,官府催课甚急……”
“无妨。”符存审转身离去,又朝站在门外的一队军士说道:“看紧这些人,一个不许放走。”
大军过境,游骑四散,见行人就抓,并统一看管起来。
很显然,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马蹄声再度响起,符存审已带着大队人马飘然远去。
家犬冲到篱笆前,狠狠吠叫了两声。
门外的武夫瞪了它一眼,家犬又夹着尾巴,哀叫着躲到了后院的茅草之中。
古道之上,大群武士正在行军。
贪长到路面上的花花草草被踩为尘泥。
两侧衰草之中,哨骑忽隐忽现,来往奔驰。
大队绵延到远方的天边,仿佛无穷无尽,直有千军万马一般。
骑卒将马儿带到草地之上。
战马喷着响鼻,嗅了嗅满地的枯草,嫌弃地转过了头。
骑卒笑着拿出煮熟的豆子,细心喂养。
马尾晃个不停,状极欢快。
王建及一阵风般疾驰而过,至原上老树前,下马拜道:“军使,贼军今晨已开始渡河。斥候不敢靠得太近,只草草看了几眼,应有万人左右。车马、辎重甚多,渡河非常缓慢。”
“汝盔歪甲斜,成何体统?”李唐宾斥责了一声,方道:“可与天雄军联络上?”
王建及暗叹晦气。军使治军严苛,大冬天在帐内都不带解甲的,与天雄军那个牛礼简直是绝配,并称两大“苛将”,偏偏大帅还挺赏识他们,毬场、骏马、美姬赏赐不断。
“天雄军臧军使侦骑四出,窥视不断,大军调动频频,似将大战。”
李唐宾点了点头。
不是“似将大战”,是真的准备大战。
大帅用兵,从来都是两手准备。你若有正兵前来,我自以正兵迎之。
李唐宾突然铺开了地图,仔细审视着。
离贼军主力已不到三十里,现在应还未暴露行踪。
天雄军确实干得不错,又是窥视,又是袭扰,又是整兵备战,贼军急欲归家,这会注意力估计早就被吸引到了那边,整日琢磨如何击破天雄军,各种计划制定了一箩筐。
天柱军,比主力出发得还早。不张旗鼓,轻装急进,路上见人就抓,游骑散得很开,并且小心翼翼,尽量不打草惊蛇。
郝振威之前注意力全在王卞身上,这会急着解围同州,哪顾得了其他方向,根本想不到他们这支人马会从渭水南岸杀过来。
李唐宾让亲兵收起马扎、毡毯、地图,时机已经成熟,明日定破郝贼。
……
渭水两岸,人喊马嘶,乱成了一锅粥。
马夫用力挥舞着马鞭,脸上神色焦急。
马儿浑身是汗,巨大的肋部一张一合,浑身紧绷,拖曳着沉重的大车。
旁边是一辆断了轴的辎重车辆。
马套已经被取下,挽马被牵走。车厢歪倒在路边,辅兵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军资。
稍远点的地方,还有人在埋锅做饭。
一排排瓮置于地上,炊烟缭绕,饭香扑鼻。
偶有骑兵路过,扬起大片灰尘,路边席地而坐的军士们痛骂不已。
河面尚未结冰,浮桥已经搭建完毕,归心似箭的同州军正在大举渡河。
万把人,加上辎重,还要渡桥,一两天内是渡不完的,此时恰恰已进入到了最繁忙、最混乱的时刻。
郝振威是非常慎重的。他把仅有的千余骑兵分成两部,一部分监视华州,因为王卞有在草原上招募来的五百骑,不能给他们机会。另外一部则已经渡河北上,远远地将防线散开,将天雄军的斥候往回压。
邵贼明显加强了戒备,已经很难打探到同州那边的消息了,即便郝振威已经将大部分斥候派到了北面,极力刺探情报。
“唏律律……”有挽马不堪重负,痛苦地跪倒在地。
押运的辅兵从后面赶了上来,马夫连踢带打,但无济于事。
“换一匹……”那位辅兵军士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西边烟尘弥漫,地面震动不已。
“哪来的骑兵?”很多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西边。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数名疯狂打马而回的斥候。
他们浑身浴血,似是经历了一番惨烈的搏杀,人人带伤。跑着跑着,就有一骑滚落下马,再无声息。
斥候身后,是大群手持马槊的骑兵。
他们催动着马匹,速度越来越快,槊刃闪耀着寒光,如同魔神一般冲向一团散乱的渡河营地。
“结阵!”有军官策马驰来,大声下令。
席地而坐的军士又惊又怒。
将帅们干什么吃的?又防王卞,又防邵树德,防来防去,这股突然冒出来的骑兵又是谁的?难不成是朝廷的?
战马越来越近。
军官们草草找来了数百军士,结成枪阵。但更多人的长枪、甲胃都放在车驾上,毕竟行军赶路的时候你没法随身带这些玩意不是?
骑兵如洪流般奔涌而至,阻挡他们的同州长枪兵就像洪水中的一块坚石,洪水分流而过,绕过他们不打,直朝后方乱成一团的营地冲去。
夫子们一哄而散。
辅兵躲到车驾后面,寻找盾牌、长枪。
战兵们抽出弓梢,疯狂地上弓弦。
千余骑一冲而过,就像伐木一样将站着的人撂倒。
行军作战,最怕的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乱了建制。前者还可收拢败兵复战,后者可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西边还出现了大群步卒的身影。
他们大张着旗帜,敲响战鼓。数千人呈纵队快速行军队形,一路小跑的同时也维持着体力。
其实根本不用这么谨慎了,因为在战鼓擂响的同时,同州军这边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溃逃。
他们争抢着狭窄的浮桥渡口,不惜挥拳相向,甚至拔刀互砍。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上了浮桥,逃到对岸就安全了。但浮桥就这么大,正常通行尚且人挤人,时不时出点小事故,如今到处是失了理智的夫子、军士,几乎谈不上任何通行效率了。
有人惨叫着捂着齐根而断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看着挥刀而向的旧日袍泽。
有人被挤下桥,不甘地扑腾在冰冷的渭水之中。
百余骑勒马回转,挥舞着马槊,赶羊似地把人往浮桥那边赶。
桥上人越来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两侧扑通声响个不停,人就像下饺子一般落入河中,很快便没了声息。
“哗啦——”不堪负重的浮桥散架了,绝望的人们互相撕拉着,哭喊着。
落入水中的人拼死抓着船帮,船上的人挥刀砍下,十指齐根而断。
有人嘴唇冻得发青,言语哀求,回应他的是迎面一斧。
有人不甘就这样死去,直接拽住船上的人,临死都要拖一个下河垫背。
数十骑呼啸而至,将沉重的马槊顿于河岸松软的泥土中,抽弓便射。
浮船上无遮无挡,惨叫声连绵不绝。
……
渭水北岸,大群士卒阵列严整,持枪而立。
他们默默看着一片混乱的南岸渡口,心中庆幸不已。
如果先渡河的是别人,此时狼奔豕突,溃进河里的就是自己了。
一将无能,害死三军!
防华州王卞,防空了!
防洛南朔方军,防空了!
还将大批斥候派往同州方向,简直是做无用功!
已经过河的这四千步骑,长枪倒是都带了,人手一根,但盾牌、甲胃缺得厉害。
弓梢都带了,但箭失不足,一般就十余支,备用弓弦一根都没。
樵采、造饭器具严重短缺,接下来每天啃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醋饼吗?
很多刚过河的人没地方住,帐篷、被袋什么的还在南岸,大冬天的露宿外头?
最致命的是,运过河的粮草不多,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行军状态被人伏击,是最致命的,渡河时被袭击,也差不多。
同州左厢兵马使王超隔着渭水,看着对岸的惨状,欲哭无泪。
即便是强攻华州城,也没有损失得如此之惨!
数千人乱了建制,被人肆意砍杀。冰冷的渭水,不知道成了多少同州将士的葬身之地。
兵力损失过半,辎重尽失,粮草、器械不足,士气受到重挫,这仗还能打下去吗?
从头到尾被邵——灵武郡王牵着鼻子走,重兵集于洛水两岸,与你来来往往,斥候、游骑打得激烈无比,兵力调动频频,眼看着就要大战了,结果在渭水边给你偷冷子来了一下。
好一副举重若轻!
这就好比两支大军相向而行,准备作战。其中一支每天只走二十里,还大张旗鼓,动静大得连瞎子都能看到,结果暗地里派人轻兵疾进,日行五十里,突然杀到面前,让你措手不及。
败了!我军败了!王超暗然上马。
当初朔州大战薛志勤,灵武郡王是监军使丘维道的人,与我等并肩厮杀过,又是天德军出身,应有香火情分在。
同州军,亦是天德系,没必要赶尽杀绝的,我等也没必要殊死抵抗,就是不知道大帅会怎么想了。
第四十四章 京东
南岸的杀戮渐渐结束。
天柱军步卒主力抵达,控制了整个营地,同州军士成群成群地投降。
作为都虞候,符存审全权负责俘虏的甄别、管理和审讯。
“同州军中不少军官乃天德军出身,军士多同州出身,不要过分折辱。往后,同州七县都是大帅的属地。”符存审拉住了负责看守的军官,吩咐道。
“遵命。”
吃了这么大一场败仗,郝振威基本完了。如果他知机得快,现在就投降,或还能有个不错的结局。
天雄军,马上就要南下了,留给郝振威的时间并不多。
消灭了同州割据势力,渭北五州战事平息,接下来就是梳理内部关系,挑选官员、驻军,尽快建立起自己的统治。
符存审比较关心军队问题。
朔方军仍然处于快速发展的阶段。根据军中消息,赤水军至迟明年年初就能组建完毕,然后调往凉、甘一带驻防,替换顺义军。
渭北置镇,五州三十县七十万人,肯定也要派大军屯驻。
代宗年间,光一个延州就驻军万人,现在没必要这么多,但渭北这么关键的方镇,驻军少了是完全不放心的。
大帅前阵子透露,明年会有三支军队结束戍期,返回灵夏,分别是远戍兴凤梁的武威、定远二军,以及戍守凉州的顺义军。
为了替换他们,将新组建赤水、武兴、固镇三军。
赤水军很显然是戍守凉州的,因为这本来就是河西节度使辖下的军队番号。
武兴军是北魏年间的军镇,固镇北朝即设,国朝沿袭,皆位于兴凤梁一带。很显然,武兴、固镇二军甫一组建完毕,就将开赴兴凤梁一带,展开为期两年的远戍。
处在一个快速发展的团体内就是好,机会多,位置多。
不用慢慢等空缺,新组建一军,马上就有四个高级职位多出来,中下级军官的空缺更多,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作为武人,符存审当然也想有独掌一军的机会。哪怕一时当不了军使,先当个副使也是好的,那样就会经常有独领部分军队的权力,建立更多的功勋。
功名利禄,谁不喜欢!
李唐宾带着亲兵来到了渭水岸边。
天柱军组建的时间不长,但屡立战功。
作为一支名义上归隶夏州的军队,军士中更是有大量来自铁林等军的老手,天柱军在大帅的心目中,应该跻身甲等了吧?即便不敢与铁林、武威、铁骑这三支牌子最硬、堪称嫡系中的嫡系比,至少也与定远、新泉、经略、丰安四军并列了。
作为后起之秀,这并不容易!
今后还有更多的机会!
平定泾师之乱,击败同州郝振威,关中基本已经掌握。后面只需再降服华州王卞、金商李详,控制了潼关道、蒲关道、武关道,那么四塞以为国的局面就将形成。
今后的扩张方向是哪里呢?
南下剑南,据有秦地、巴蜀,以全整个天府之国?
或者东进云州、河中,窥视河东,再图河北?
还是占领金商,直接出武关,攻取山南东道?
好像每一条都有好处,又每一条都有坏处。
不管他了,无论哪个方向,都有男儿用武之地。若大帅真的建立新朝,万户侯又何足道哉?
“军使,华州来人了,王卞亲来。”亲兵突来通传。
李唐宾仔细检查了下甲胃、披风,又整了整佩剑、弓梢、箭囊,这才在亲兵的簇拥下,举步向前。
“李将军大破郝贼,名震同、华,某服矣。”王卞先行了个大礼,方道。
李唐宾自衿地笑了笑:“郝贼不知兵,破之易耳。”
王卞有些尴尬。
郝振威不知兵,那被他打得落荒而逃的自己怎么说?
“不知灵武郡王可还在同州?”王卞又问道。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邵树德会如何处理他。
华州也就三千兵了,只能勉强守御州城。虽然底子很好,招兵买马一番,很快就能拉起万余人的队伍,但这需要时间不是?
如果有选择,他当然不想被邵树德吞并,哪怕暂时依附他,保持独立性,如山南西道、凤翔这两镇也是好的。
怕就怕邵树德贪心,直接将他赶走,换上自己人,那样基业可就没了。
“大帅如今确在同州,王使君现在就出发,或还来得及。晚了的话,或要进京面圣了。”李唐宾说道。
按照他的想法,王卞这种人,直接驱逐就好了,顺势将华州掌控于手。
但大帅多半不会这么干。他做事喜欢留有余地,喜欢仔细研判天下局势之后再做定夺。
说句僭越的话,你不给他披上黄袍,把他按在龙椅上,他都不一定……
可惜了!
******
郝振威骑着战马到阵前,心已经凉了大半。
军士们都懒得列阵了,席地而坐,喧哗声四起,军官不能制。
更有人不断鼓噪回同州,降了灵武郡王算了!
附和的人不少。
对大头兵们来说,除非主帅威望很高,不然给谁当兵不是当啊?
郝振威镇同州也没几年,而且就带了不到百人上任,靠的还是朝廷名义。后面慢慢整顿地方,收拢人心,但说到底还是威望不够。
再有个十年时间或许可以稳固一些,或者此番攻占华州,灭了王卞,也可以急速提升威望,只可惜一样条件都没达到。
危机一来,形势堪忧!
“大帅!”王超神情沮丧地靠了过来。
“事已不可为,再等下去,怕是要被人借了脑袋。”郝振威压低声音道:“我欲东奔陕虢,你去召集信得过的兄弟,咱们一会就走。”
王超有些吃惊,看了一眼郝振威。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胡须也黑白参差,但目光坚定,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也没有,也一点没有灰心丧气。
便是抛妻弃子,也要东山再起,大帅之心志,当真坚如铁石!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保义军节度使(陕虢)王共固然残暴、骄横,但也看人的。灵武郡王威震西北,帐内大将数十、精兵十余万,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收留?
即便王共犯浑,蒲帅王重盈亦会多加提点,保管留不住,能放你走都不错了,说不定直接就逮了,送到灵夏讨好邵树德。
“四郎可是怕了?”郝振威直视着他,道:“其实不必勉强,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亦是寻常。孙霸愿给邵树德当狗,我可不愿!陕帅王共若不愿收留,我就奔汴州,或走晋阳,总不至于没处去。”
王超当了郝振威十七八年心腹,忠心自然不用多说。如果可能的话,郝振威还是想带着他一起走。
同州兵将多半不愿意跟他走了,丰州来的老兄弟,能带走一个是一个。不然去了李克用或朱全忠那里,也会被人轻视,没有生发空间。
王超愣了很久,其间脸色剧烈变幻,显然在做着激烈的挣扎。
良久之后,终于发狠道:“大帅待我恩重如山,走便走了!”
郝振威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有我一口吃的,绝少不了你。”
心中却有些不满,王超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这忠心看来也不是很牢固。
但目前,也只能用这些老人了。
******
同州城门大开,州别驾、司马、录事参军、诸曹参军、冯翊县令、县丞等大小官员,尽皆跪倒在地,神态谦恭。
守军一队队走出,将器械放置、归拢在一侧,然后整队走到另一侧,惴惴不安地等待胜利者的处置。
郝使君带走了州中精锐,惨败于渭水之畔。消息传来之后,同州上下再无抵抗之心,直接开城投降。
邵树德遣义从军青唐都五千步卒先期入城,控制各处。待一切稳妥之后,方才稍稍安抚了一下这些降官,然后带着铁林军开进了同州。
至此,渭北五州三十县已尽在手中。
渭帅的人选,他还没有想好。
从幕府中挑选的话,赵植、陈宜燊二人能力都没问题,但他们的本官都只有州别驾,资历尚还有些问题。
从军中挑选的话,卢怀忠等老元从倒是可以。而且武夫从来就不需要什么资历,这年头多的是一夜间连跳数级、一步登天的武人。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觉得如今这个局面,需要给老兄弟们多一点照顾了。哪怕只是一个权力严重受限的节度使,对武人们来说仍然是极大的荣耀。
李延龄跟了自己多年,任劳任怨,在军中人缘也不错,后出任邠帅。
朱叔宗,更是劳苦功高,多年来一直帮着训练军队。朔方军的成功,朱氏出了大力。而且因为都教练使这个职位的敏感性,不好给他兵权,这等于是剥夺了朱叔宗建功立业的机会,邵树德心中有愧。
卢怀忠,不用多说,铁杆支持者。每次出征,要么当先锋,要么留守灵夏,都是重任。去年又远镇兴元府,看着诸葛仲方,亦很辛苦。
这两人,是最有资格担任渭帅的武人。
拉感情,给赏赐,已经做到了极致,下面还得给荣耀、给官位。
邵树德现在倾向于保举卢怀忠任渭北节度使,武威军使的职位再找他人代替。
至于朱叔宗,过阵子就让折芳霭与朱妻走动走动,将嫡长子承节与朱氏长女的事情说一说。以后再找个相对正式的场合,当着军府诸将及僚左的面,将两位小儿女的婚事定下来,一俟长成,便完婚。以后邵氏、朱氏,同享富贵。
河西节度使的职位,邵树德也打算让出来,先观察一下,看看谁最合适接任。反正,肯定优先元从老人了,不知道任遇吉愿不愿意干。
抵达城中之时,长安有信使来报:折从允率三千人于兴平大破乱军,俘七千余人。
俘虏押解回京后,连带着之前的上万俘虏,共拣选出精壮五千。
邵树德盘算了下,如果同州降兵里也能拣选出两三千人,鄜坊、延丹二镇剩下的八千兵马中再挑三千,这就有万余人了,打散后与铁林、武威、天柱等军的老兵混编,再招一些新兵,配上骑卒,赤水、武兴、固镇三军的框架便有了。
地盘不断扩大,实力不断增长,威望日益提高,这感觉真的很让人迷醉。
后面便是夯实根基,勤修内政,且耕且战了。
而在此之前,还得去一趟长安。
天子、宰辅们,最近上蹿下跳,不安分得有点厉害,得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力量。
再者,安远楼折嗣裕怒斥君臣之事,也稍稍有点粗糙,还需要善后一番。
第四十五章 惨
大军宿营,刁斗森严。
霸上,昔年沛公驻兵之所,与项王对峙。
中和年间,黄巢驻兵于此,诱诸镇兵马争入长安。
邵树德带了数万兵马而来,连营十余里,且游骑散得很开,暗铺也设了不少。军营布置得一丝不苟,营寨、壕沟、拒马枪、陷马坑一应俱全,虽然关中已无任何敌人。
从京城东面的通化门,到长乐坡,再到霸桥,四处都是如夜猫子活动的斥候游骑,因此当京中来人时,他们第一时间就发觉了,然后拦了上去。
来的确实是河东郡夫人,但又不全是……
“西门宫监漏夜前来,打搅吾之清梦啊。”邵树德坐到了交椅上,吩咐亲兵去煮阳羡茶。
“灵武郡王量非一般君子,自然不会怪罪。”西门重遂笑道:“何况此为大事。”
“便是此女?”邵树德轻轻捏住跪在他面前的妇人下颔,慢慢抬起,道:“脸挂珠泪,我见犹怜。”
西门重遂似未看见,继续道:“此女名叫裴贞一,殿中省尚寝。”
“竟是五品宫官。”邵树德松开了手,道。
尚寝,为内官中的宫官之一,正五品,掌天子燕寝及嫔妃进御次序。其实工作内容不止这些,帏帐茵席、扫洒张设、舆辇伞扇羽仪、园苑种植蔬果、灯烛等都在里边,机构不小,有四个司,总计三十三名女官。
她们属于宫官,此外还有内官。
正一品妃四人、正二品嫔九人、正三品婕妤九人……
内官都是皇帝的女人,虽然有品级,有职位,比如六仪就掌“教九御四德,率其属以赞导后之礼仪”,但事实上她们的主要工作是陪皇帝睡觉。
内官一般都是公卿勋贵之女,也有被杀被贬的大臣的女儿。国朝皇帝还是很喜欢这个调调的,杀了你爹或者把他贬官到岭南,还把你带进宫享用……
宫官的来源就多了,有勋贵大臣之女,也有身家清白的小门小户之女。她们是要干活的,但理论上来说,宫中所有女人,都属于皇帝。
皇帝兴致来了,宫官也不能拒绝。
无论内官还是宫官,她们既是官员,也是皇帝的女人——理论上而已,事实上皇帝根本忙不过来,大部分碰都没碰过。
裴贞一是五品宫官,出身闻喜裴氏,非常受皇帝信任,也时不时受到宠幸,听闻马上就要受封正式的国夫人了,而不是郡夫人。
“圣人又要做什么?”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几次入京,还没见过天子,本想着见一见再走,结果就出这事?”
他进京的目的当然不是这个,主要是为了收拢人才,尤其是内政官员。
陇右镇靠萧遘招揽,渭北镇他可不想这么做。
什么都依靠萧氏,以后怕是要尾大不掉!
神策军的溃灭,其影响之深远,一时间很难判断。
但不管怎样,很多人确实看清了如今的局势,跟着朝廷怕是没啥好下场,这就给了邵树德慢慢收揽人心的机会。
他不想把朝廷毁掉,还没到时候,不符合朔方镇的利益。
后世即便皇帝被韩建抓在华州,百官照样跟着跑去上朝,各镇也到华州买地置宅,建联络机构(不以进奏院的名义),还忠心上供的藩帅、刺史,也将财货送到此处。更有大量商队前往华州,着实让韩建发了大财。
这些是经济方面的利益,但最让邵树德看重的是人才利益。
诸道、诸镇的学子,一个劲地往长安聚集,考学、做官。哪怕前路因为战火受阻,几次没去成,还念念不忘,一有机会就往长安跑。
这些,可都是全国的精英啊!你把朝廷端了,人家还来么?
大唐遗泽,不会一下子消失。它是慢性死亡,等到再也无法吸引各地人才的时候,就到了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某将裴氏送来,便是示之以诚,不想遮遮掩掩。而今只有一句话想问,灵武郡王意欲何为?”西门重遂面色凝重地问道。
“我懒得管这些破事。”邵树德说道。
裴氏浑身被绑得结结实实,邵树德的目光在绳索之间停留了两下,又道:“不许大行杀戮之事。”
西门重遂暗暗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灵武郡王确实是有脑子的武夫,不会傻到现在就行操莽之事,对他们中官也没有恶感。
如果是当初的李昌符、朱玫之辈,就不知道会做什么事了,或许会杀尽中官,废立皇帝,给自己加一堆头衔。
捞到什么好处了吗?没有,只会搞得人人喊打。
“宰相孔纬,出此毒计,须饶不了他。”西门重遂又说道。
“此事你自己看着办。”邵树德接过亲兵端来的茶碗,茶香扑鼻,让人精神一震。
朝官向中官出手,虽然因为事泄暴露,但不让他们出口气也不行。
老实说,这两年中官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劣迹,朝官搞他们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今天孔纬可以说动皇帝,派人联络朔方军,哪天再来个宰相,联络朱全忠呢?
西门重遂要杀孔纬,邵树德不打算干涉。
“杜让能、徐彦若二人……”西门重遂又道。
“彭!”邵树德拍了下桌子,道:“仅止于孔纬一人。圣人,也不许出事。”
西门重遂拱了拱手,道:“既是灵武郡王之意,便算他们运气了。”
裴贞一在一旁听得都要傻了,心中尊贵无比的皇权威严,仿佛在一寸一寸破碎。
“具体如何操作,你自己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把圣人摘出去。”
“那此女……”西门重遂看向裴氏,问道。
邵树德也看向她。
裴氏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死,不是每个人都能勘破的。
“裴宫官,你说圣人是要你死,还是活呢?”邵树德突然问道。
历史上神策军在河东全军覆没后,圣人又重新编练了数万人。景福二年,派三万禁军攻打李茂贞六万兵马,宰相杜让能坚决反对,昭宗不听,后来大败。不得已,只能让臣子背锅,连续杀了西门重遂、杜让能等人“谢罪”,李茂贞这才勉强满足。
这是个没有任何担当的君主,裴氏出了篓子,必死无疑。
裴氏万念俱灰,不言不语,但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
“宪宗朝裴晋公是你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裴氏不答。
西门重遂若有所悟,便道:“裴文忠公是其天祖,出身东卷裴道护支。”
“裴氏今日来过耶?”邵树德看向西门重遂,问道。
裴氏眼泪渐止,心中砰砰直跳,双眼紧紧盯着邵树德。
“圣人应是给假裴氏,出京闲居了。”西门重遂暗叹这裴氏运道好。
裴氏精神一松,眼泪又流了出来。
“原来如此。”邵树德喊来了亲兵十将陆铭,让他征用个宅院,先将裴氏安顿下来。
“西门宫监,还有一事。明日某要入京,将士们讨平了叛将郝振威,自然要有赏赐。”邵树德说道。
西门重遂继续等着,他知道这只是入长安的借口。
“灵夏地处边陲,军械多有不足,还请圣人恩赏。如果可以,请拨工匠若干至灵州。”邵树德说道:“另者,我想见见圣人和列位宰相。”
“灵武郡王是指入宫面圣?”
“正是。顺便让圣人见见讨平泾师和郝逆的忠勇军士,明日把宫中禁卫全撤了吧,吾派铁林军护卫圣人和百官。”
西门重遂有些迟疑,他担心邵树德趁机把圣人控制了。
“西门宫监何疑耶?某见见就走,有些话要当面说一下。”邵树德脸一板,道。
“也好。”西门重遂不情不愿地说道。
对他而言,这里面是有风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