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晚唐浮生TXT下载晚唐浮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世界名画

    “赵随使归来矣!”文德二年十一月,会州城外,打猎归来的邵树德亲自迎接赵光逢。

    “见过大帅。”赵光逢恭敬地行了个礼。

    “将这头鹿整治一下,待会与赵随使痛饮。”邵树德吩咐道。

    赵光逢仔细一看,陈诚不在大帅身边,很好。但山南西道节度掌书记蒋德温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于是又上前见礼。

    随后几人一起进了城。

    会州刺史韩建尚未离任,他要等河源军一起走。这会正忙前忙后,为赵光逢准备洗尘宴。

    “牛将军,那些人你都看过了,如何?”坐下来后,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众人上茶,随口问道。

    “回大帅,三千兵,都不错。兴元府应未私藏劲卒,算是尽心竭力了。”一身戎装的牛礼答道。

    牛礼本在天雄军担任臧都保的副手。此番前往山南西道拣选衙军精锐,便把他这个前兴元府大将派了过去,节度掌书记蒋德温也给予了协助。

    二人一内一外,仔细挑选了三千精兵,由屯驻兴元府百牢关的武威军派人“护送”到了会州。

    过两日,还得在会州再募数十人,因为路上总共斩杀了七十九名军士,都是私下鼓动、串联逃回去的军中刺头。

    凤翔军比他们早到。同样是三千人,超过一千是原麟州折家旧部,剩下的两千出身邠宁、凤翔以及横山党项东山部。

    这批就比较听话了,只有寥寥十余人逃走,被铁骑军派人抓回来后,全部枭首,悬挂于会州城墙上。

    “牛将军为某背负骂名了。兴元府父老,不知道私下里怎么骂你呢。”邵树德笑道。

    精兵,对一个藩镇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资源。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是断断不可能献出的。

    诸葛仲方为山南节帅,他难道不想为军府保留元气吗?但太难了。

    眼皮子底下就有朔方将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七千步骑,稍远一点的兴州还有王遇所领之定远军七千五百人。镇内诸位将左,心思也很难说,从节度掌书记蒋德温往下,不知道多少人与朔方镇暗通款曲呢。

    诸葛爽在世时,还曾经逼着诸葛仲方对邵树德行礼,“兄事之”,并且承诺但有召唤,“无不至”。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骤然翻脸,怕是得不到足够的支持。

    对诸葛仲方而言,此事只能徐徐图之,先应了这回再说。待培养的班底起来后,再想办法。

    “末将已是朔方衙将,自然不用理会兴元父老的看法。”牛礼硬邦邦地说道。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死板、严肃,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听起来非常无趣,但邵树德非常喜爱这种大将。不叫苦不叫累,有事自己默默扛起,看起来必死的任务也敢接,且无怨言,这样的大将谁不喜欢?

    邵树德让牛礼到天雄军任职,已经表明了他的倾向,虽然有些人可能还不太明白天雄军意味着什么。

    “牛将军如此忠勇,当赏。”邵树德听了大笑,道:“赏波斯锦千匹,美姬两名。”

    在乌姆主府库里捞到的财货,到现在还没赏赐完。此人若来降,邵树德都不想杀他了。

    两名美姬,自然也是乌姆主府中的,一红发、一金发,身段婀娜,舞姿曼妙,兼具异域风情。之前已经赏赐了十余名给诸将,这会赏下去的,已是最后两名了。

    “谢大帅赏赐。”牛礼脸上没有喜悦的表情,但也不矫情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大不了,以后把命还给大帅,多大点事啊!

    “赵随使,可曾见到赵俭?”赏完了牛礼,邵树德又问道。

    赵光逢不担心自己没有赏赐。大帅在这方面一向大方,对钱财几乎没有任何特殊爱好,只喜欢权力和美人。

    “回大帅,赵尚书整顿完兵马后,抢在朱玫之前抢攻梓州,为高仁厚击败,不得不退回龙剑。”

    “朱玫在绵州治兵完城,四月春播完毕后,攻梓州,为高仁厚设伏,前军骚动。关键时刻,大将王行瑜肉袒前冲,连杀数将,朱部军士奋勇厮杀,反败为胜。高仁厚收拾败兵退回梓州,朱玫围城三月不克。后大发绵、梓二州民户,三户出一丁,强攻至八月。高仁厚数次出城反击,杀伤甚众,后兵力不继,溃围而出。”

    “哦?高仁厚去了哪里?”邵树德很感兴趣地问道。

    这人,运气也是真的差。已经成功伏击朱玫的凤翔军了,居然还被人家反杀。方略没错,就是兵太差了,以至于功败垂成。

    “大帅想招揽此人?听闻其被赵俭收留了。”赵光逢答道。

    “让赵俭将高仁厚送来。”邵树德立刻吩咐道。

    “此事易尔。”赵光逢笑道:“赵俭或想利用高仁厚的影响力窥伺梓州,不过大帅有令,他不敢不从。”

    “朝廷大军怎么样了?”

    “韦相率大军攻成都,诸州多有闻风而降者。邛南镇派兵来援,为西门文通所败。韦相任命西门文通为招讨副使,将兵五千攻邛南镇,苦战数月,连拔蜀、邛二州,兵力膨胀至两万余人。”

    邵树德让人拿来地图,仔细查看着。

    不出意外的话,军备废弛多年的蜀军打不过外来兵马。朱玫带着两万西北精兵南下,苦战经年,击破高仁厚主力,这是可以想象的。

    韦昭度带了两万神策军攻西川,兵力确实不足。但他有朝廷大义,瓦解了相当部分西川兵马的抵抗意志,进围成都也是应有之意。

    杨守亮出于唇亡齿寒的心理援救陈敬瑄,符合当前形势,但他被西门文通打败了。看如今这个势头,邛南镇易手也就在须臾之间了。

    “之前听闻李侃攻遂州,杨守贞抵挡得住么?”邵树德又问道。

    夔峡节度使李侃出兵吞并被秦宗权大军祸害得不轻的荆南镇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又响应朝廷檄令,调头攻遂州镇,野心大大滴。

    “正集兵攻合州,然进展缓慢。”赵光逢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蜀中的形势,基本就这样了。

    朱玫是东川节度使,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全取自己名义上的地盘,根本不会管韦昭度的死活,想必韦相心中也有这个觉悟。

    荆南镇南部还有半割据势力,李侃不急着收拾这些刺头,居然把手伸进东川,如此好大喜功,令人无语。

    西门文通打下邛南四州后,多半不会撒手了,可能还会继续攻取其他州县。韦昭度应该没法将他怎么样,因为他是西门重遂的假子,根本控制不住。当初将他派出去抵挡杨守亮的援军,估计也是怕西门文通染指最富庶的成都平原。

    韦昭度倒是紧盯着最富庶的成都府,但有没有本事攻占成都,还很难说。

    “赵俭扩张无门,就没点想法?”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地图,问道。

    “回大帅,赵尚书欲趁朱玫大军南下之机,袭取绵州。”

    好家伙!朝廷的几股势力这么快就要内讧了?果然都是忠臣!

    “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巴南、龙剑设营招募逃亡百姓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兴元府诸葛大帅传令巴南诸州派人协助,并提供粮米救助流民。”

    “很好。人每凑足五百户,便往秦州送。”邵树德说道:“在秦州休整完毕后,半数送往渭、岷、河、兰、阶五州,半数送往胜州。”

    胜州?赵光逢若有所思。

    他已经知道大帅将六谷吐蕃降人尽数发往金河、榆林、河滨三县,编户齐民。如今又要分一部分蜀人过去,也不管他们能不能适应北地的环境,看来,对李克用是十分警惕了。

    看赵光逢在那脑补自己今后的方略,邵树德大笑,道:“放心,某岂会那么不智。攻河东,只要不能一鼓而下,那就只会便宜了朱全忠。如今不过是未雨绸缪,提前做些准备罢了。赵随使,先易后难,可是当初你和我说的啊。”

    赵光逢脸上露出了笑容。

    如今的局势,确实不宜与河东交恶。不是怕了他们,是担心李克用顶不住,让别人捡了便宜——除非在短时间内闪电般全取河东,不然朱全忠将笑死。

    议完事后,亲兵们将酒肉搬了上来,众人一边吃,一边继续聊。

    忠勇都与阴山蕃部都在路上了。待这两部六千骑抵达,河源军就可组建完毕,前往鄯州驻守。总计八千步骑,戍期两年,两年后再行轮换,由李仁军担任军使。

    至于积石军,目前有点小小的问题,因为鄜坊、丹延二镇反对声音太大,竟然至今尚未挑选出兵马来,让邵树德非常失望。

    李孝昌,垂垂老矣。东方逵,能力不足。

    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如果年底之前还没完成,就得想想办法了。

    要想保护圣天子,没有本事是不行的。假如有外敌进攻关中,妄图叩阙,结果你连兵马都调不动,那要你何用?

    还有赤水军的组建。唔,是该慰问慰问大忠臣程宗楚了,朝廷估计也在密切关注着吧。

第二章 兄友弟恭

    天空铅云密布,大雪纷飞。

    新修的大明宫内,朝官们着急忙慌,束手无策。

    前些日子的朝会,天子还能走路,看着情况还不错。但到了最近,就已经只能静养了,没人搀扶,根本下不了地。

    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据可靠消息,今日天子在床上坐着时,突然就倒了下去。后来虽然证实是虚惊一场,天子并未晏驾,但身体的恶化却是显而易见的。

    从可以走路,到需要人搀着走路,到连坐在床上都很困难。现在的圣人,基本就是在苟延残喘,全靠太医们尽心竭力,为其吊着命了。

    西门思恭数月前刚刚去世,西门重遂全面掌权,现在不允许朝官们见圣人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隔绝中外”。

    没办法,谁让人家掌握着兵权呢?今年以来,神策军又分派大将,到河北、河南、河东、河套募兵三万,连带着老蜀兵三万人,现在总兵力恢复到六万出头。

    长安市人是真的没机会混军饷了。

    当年杨复恭与西门思恭不和,但在这件事上出奇一致。首都市民不堪战,混军饷、拿赏赐是一把好手,而且关系复杂,油腔滑调,是最差的兵源。

    之前去关东招募了两万人,训练之后,都被韦昭度带去了蜀地,表现比老神策军好多了。这次募兵三万,重新编练,作为新神策军的核心。

    另外三万由田令孜在蜀地募的老兵,想办法慢慢派出去,节度使、观察使和大镇的监军使赴任时,一次带个几百到两千,慢慢消耗完毕。

    张濬在大明宫里转了一会,看没机会见圣人了,便悄然离开,回到了家中。

    “师长。”京兆尹孙揆已在府中等候多时。

    “孙使君,藩邸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张濬摒退了仆婢后,轻声问道。

    他指的藩邸是寿王所居之所。平时由北司管着,中官里设有诸王宅使,在照顾他们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有监视之责。

    因此,张濬是没法直接见到诸王的,孙揆也不行。

    但孙揆是京兆尹,管着京兆府二十余县,权力不小。要想间接接触诸王,还是有办法的。

    “寿王深恨宦官,不过他藏得很好,言语间只嫉恨田令孜,对西门氏则多有赞誉。”孙揆说道:“寿王托我带个话,‘君有方略,能画大计,若能……自当言听计从。’”

    孙揆说得很含湖,但张濬已然明了。

    南衙朝官都属意吉王,盖因吉王“长而贤”。平心而论,张濬也觉得寿王不如吉王,就一点,性子急躁、冲动、易怒,出事后又吓得要死,没有担当,非人君之相。

    朝官们还打算努力一次,扶他们心目中的人选吉王当新君,但张濬对此感到很悲观。

    北司宦官很明显不会让吉王上去。圣人胞弟寿王年岁不大,表面上又与宦官亲近,对北司来说,是绝好的人选。

    其他人,要么血脉稍远了一些,要么年岁大了有主见,要么不喜宦官,总之都不太合适。

    张濬把宝压在寿王身上。

    光一点,圣人一母同胞的弟弟,就已经让他占据不少优势了。

    京兆尹孙揆与他关系密切,也是一般看法,并且私下里接触了寿王,得到其许诺。

    “孙使君,中官跋扈,所恃者唯神策军尔。我等亦需掌握武力,否则,一旦京中乱起,几无还手之力。”张濬突然又说道。

    “师长,你也是知道的,京兆府是神策军的地盘,如何编练新军?”孙揆苦笑道。

    杨复恭没倒台之前,曾经任命他的假子杨守亮为京畿制置使、金商都防御使。

    金商置镇前,京畿制置使可管京兆府、同州、华州、商州这一府三州四十县之地,三百余万百姓——在朱温没发迹之前,理论上来说是全国最强大的“地方政权”,但很可惜,这里是中央直辖区。

    讨平黄巢后论功行赏,李详出任金商都防御使。朝廷从京畿道里抽出商州,又从自己控制的山南西道属州里抽出金州,给了李详一块小小的地盘。

    如今的京畿制置使,由西门氏自己掌控着,委派其假子西门勋担任此职。

    西门勋,本姓宋,宋文通之从弟也。兄弟二人皆攀附权宦西门重遂,得授高官。

    但西门勋也只能管管京兆府,同、华二州还有王卞、郝振威二人。这两个都是北地军头出身,带着亲兵亲将上任后,在同州、华州这两个人烟辐辏之地招兵买马,自专威福。

    当然他们的所作所为,比起外地藩镇还是有区别的。比较恭顺,该纳的钱粮一分不少,只拿余下的部分编练州兵数千,有丰州或振武军老卒充任骨干,战斗力还算可以。

    同州兵、华州兵,遇到出征的朔方军当然吓得跟鹌鹑似的,但神策军那些废物,未必能拿得下他们。特别是能打的那两万人都去了蜀中,新兵尚未编练完成的时候,你派个一两万人过来,胜负如何,还真不好说。

    这两人,怎么说呢,虽然在同、华二州当土皇帝,但对朝廷的忠心还是有的。张濬觉得可以拉拢他们,以抗衡神策军的影响力。

    尤其是郝振威。张濬与他接触过一次,其人野心不小,隐隐约约透露出想任同华节度使,吞并华州。

    同华节度使,亦称镇国军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出现,屡设屡废,最近一次担任此职的是朱全忠。

    朱全忠赴任宣武后,朝廷罢废同华镇,两州收归京畿制置使直领。

    郝振威想谋取此职,势必要与王卞争斗一番,搞不好就要出乱子。张濬也有些犹豫,怕打烂了关中东半部分,因此一直含湖其辞。不过,若是政争到关键时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家性命都没了,还在乎关中百姓死活?

    “编练新军是有些麻烦。”张濬说道:“然不编练,永远受制于人。同、华二州刺史,可多加联络。另外,金商李详,年年献木,助朝廷修缮宫室,比较恭顺,亦可与其善加往来。对了,泾原程大夫,抱恙多时,孙二郎可有妥善人选?”

    孙揆闻言心里一跳。

    他当然是忠于朝廷的,但若能当上泾原节度使,肯定比一个受制于各方的京兆尹强。张相这么问,难道……

    孙揆有些不确定,讷讷道:“师长,泾原程大夫公忠体国……”

    “二郎,在某面前,何事不可言?”张濬笑道:“京西北诸镇,凤翔、邠宁、保塞、保大四镇,皆受命于夏州。而今河西镇亦为邵树德所得,竟然上表朝廷,求任河西节度使。此乱臣贼子也!泾原三州,断不能再为其所得,二郎若勤于王事,未必就不能出任泾原节帅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揆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泾原节度使的宝座,突然就不想要了。

    “师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揆嗫嚅道。

    张濬眉头一皱,道:“但讲无妨。”

    “灵武郡王邵树德今岁献盐三百车、马两千匹、皮三千张、羊四万头。偶有小错,但也是为除权宦而行之,大节无亏。京西北诸镇,号令大多操于其手,大军须臾可至长安,何必惹怒此等人呢?”孙揆劝道:“泾原镇,想必他早想据之,万一争斗起来,大军再次叩阙,颜面上须不好看。”

    “湖涂啊,二郎!”张濬斥道:“遍数关中,如今就泾原、金商二镇不在邵贼手中,若任其夺取,再抢了同、华二州,吾等皆成瓮中之鳖矣。”

    孙揆一想也是。

    他不是怕死的人,他怕的是朔方大军再度南下关中,将长安搅和个天翻地覆。那样朝廷威严何在?

    但如果任邵树德将京兆府包围了,那确实是瓮中之鳖,想跑都没地方跑。

    “也不一定就要与邵树德明面争锋。”见孙揆不语,张濬缓和了下语气,说道:“夏兵离长安太近,此人若有反志,朝廷反应不过来。泾原镇,也不是不可以给他,但他得出力。”

    孙揆有些诧异,问道:“出什么力?”

    “时机未至,还不好说。”张濬含湖道:“过几日,某会遣使往夏州走一趟,与邵树德密谈下。”

    对满朝文武而言,朔方镇最可怕的不是其实力强大,而是位置。

    哪怕它只有两三万人马,但须臾可逼至长安城下,这是最坑的。

    朝廷若要对付朔方镇,估计还没动员利索,夏兵就杀至城下了,届时别说大臣了,天子都自身难保,何苦来哉呢?

    所以,朝廷可以对付河东、宣武、河中等任何一个藩镇,但绝对不可能对付朔方。

    张濬不傻,知道泾原镇对朝廷很关键。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但若实在没有办法,也不是不可以拿出去交易,换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邵树德,年年供奉不辍,野心是很大,但没有反迹,暂时先别惹这尊大佛。

    但有一个人,破嘴巴很毒,曾经讥讽过自己,这口气,是真的很难咽下去。

    不过要等机会。

第三章 都是忠臣

    “东方逵,你不得好死!”

    “勾结外人,戕害本镇健儿,还是人吗?”

    “鄜坊丹延,立镇一百三十年矣,今朝毁在你手。”

    “汾阳王创下的基业,传了四十六位大帅,不想今日被人出卖,呜呼哀哉!”

    “哭哭啼啼做甚。死则死矣,十八年后老子来取他狗头。”

    “狡兔死走狗烹,哈哈,东方逵,没了鄜坊镇,你算个屁!还想邵树德给你富贵?”

    刑场之上,唾骂声不绝于耳。

    东方逵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似充耳不闻。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闭着眼走到黑了,没什么好说的。

    “行刑吧!”张彦球下令道。

    当了半辈子武夫,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做过?早就心硬如铁了。

    这百十位鄜坊军士,鼓噪作乱,论罪当斩,以儆效尤。

    刑场周围全是振武军军士,从夏州而来,帮助东方逵镇压叛乱。

    这样说或许不太对,因为叛乱早已平息了,现在是秋后算账。

    邵树德下令鄜坊、延丹、兴元、凤翔四镇拣选精锐,戍守河湟,期以两年。除凤翔镇完成得比较迅速之外,其他三镇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

    山南西道衙军刚刚见识过邵树德攻灭诸葛仲保、杨复恭势力的威风,心里有点发憷,虽然有些阻力,但最后还是拣选了三千精锐,送到会州。

    三千人出行之时,兴元府父老相送,皆惋惜不已。

    好好的兴元壮士,不能保卫桑梓,却去为别人拼杀,怎么想怎么别扭。

    鄜坊、延丹二镇的阻力就更大了。

    让他们跟随出兵,在关中打仗,有赏赐拿,二镇武夫还是愿意的。

    再稍微远点,比如去河西或河南,就有些问题了,需要做思想工作(加大赏赐),才可以成行。

    但若是去鄯州那么远的地方,还一去就是两年,即便朔方军的赏赐比鄜坊、延丹要多一些,两镇的大头兵们却不愿意。

    这可不是一百多年前的关中武夫了!

    安史之乱以前,朝廷威信很强,关中农民,被征发或招募起来去河陇戍守,问题不大。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最初由破产农民形成的武夫团体,世代从军,被惯了一百多年,风气早就大不如前。君不见,中唐那会藩镇兵还有屯田的,后来有吗?几乎没有!

    武夫拿粮饷赏赐,养活家人,锤炼武艺,提头卖命,本是天经地义,凭什么屯田?难道我的刀不够快吗?

    其实晚唐这会还不算太差了。等到了五代,风气差得更没边,大头兵们就是得被哄着,稍不如意就要杀将帅造反。唔,其实这会也有个五代标本,那就是乱兵当街叫喊“谁愿意当节度使”的魏博镇,但他们比五代军士还要多点良心,因为拿了钱会打仗,上阵后也不会再闹饷。

    鄜延四州军士鼓噪作乱,根本诱因还是邵树德要抽调他们中的一部分去青唐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戍边。

    好吧,这或许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因素。还有一个是担心上头说话不算数,两年后不让他们回来,虽然邵树德的信誉还算良好。

    二十多年前朝廷派徐、泗兵两千去岭南戍边。其中,庞勋等八百徐州兵戍守桂林,约期三年。三年后,上头食言,说还要三年。又三年过后,还是不让回来,说还要留一年。军士们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杀了军官,自行返回家乡,酿成了声势浩大的庞勋起义。

    鄜延四州军士既不愿意去青唐,也担心上头说话不算数,于是鼓噪作乱。

    延州那边没闹出太大的乱子。或许是因为离夏、绥二州太近,常年受那边影响,响应作乱的人不多,很快被李孝昌平定了。但他也不敢再刺激军士,暂停了选兵工作。

    鄜州这边就严重了。前后千余人参与叛乱,其他军士则作壁上观,根本不听指挥,拒绝镇压。东方逵没办法,只得好言安抚,连番赏赐,这才堪堪压了下去。

    随后,他又行书邵树德求助。邵树德下令返回夏绥的振武军使张彦球率军南下,协助李孝昌、东方逵镇压叛乱。

    基于现实情况,张彦球令新升为十将的梁汉颙率龙荒都两千兵至延州,弹压地方,帮助李孝昌选兵。自己则亲率五千步骑,昼夜兼程,进入鄜州城,按照东方逵提供的名单抓了百十个领头闹事的。

    此时随着张彦球一声令下,从鄜坊各县调来的刽子手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落刀,场上鲜血喷溅,惨不忍睹。

    东方逵暗自感慨。

    听闻邵树德素得军心,本以为他是个对军士百般迁就的人,没想到也有这么狠辣的一面。作乱过的刺头,即便后来安抚了下来,一般而言也不能再用了,这是军头们的共识。除非像魏博那样,全镇都是刺头,那就真的只能曲意迁就大头兵,没其他办法。

    行刑完毕后,张彦球站了起来,看向在外围观的部分鄜州军士,大声道:“未参与叛乱的,人赏蕃锦一匹。灵武郡王说话算话,两年就是两年,欺骗尔等作甚?”

    “朔方丰安军,光启三年戍守兰州广武梁,论期两年,已经返回夏州。”

    “天德军,光启三年戍守河州凤林关、平夷守捉城,已经在返回夏州的路上。”

    “经略军,光启三年戍守临州狄道、长城堡、大来谷,即将返回夏州。”

    “新泉军,光启三年戍守会州新泉军城、会宁关,已经返回夏州。”

    张彦球走在满地的鲜血与头颅之中,道:“振武军,本月就将开赴陇右,戍守凤林关、平夷守捉城、大来谷,你等可问问振武军儿郎,可害怕灵武郡王食言?”

    “说两年,就是两年!何疑耶?”张彦球怒问道。

    鄜坊军士被刑场上的鲜血所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默默地看向了戍守在刑场周围的振武军军士,见他们脸色澹然,似乎并不怎么担心上级食言,让他们在外地超期戍守,下意识信了几分。

    张彦球见他们不说话,冷哼一声。

    东方逵也是个废物,不到八千军士都管不了,早晚把他给换了。

    这次其实也是个机会。

    鄜坊军总共八千人,作乱的千人除被斩首的百人之外,其余人连同家属,全部发往河陇屯垦。再挑走三千精锐至积石军,就只剩下四千了。

    一个藩镇的武人,往往是当地利益的代表。不把他们杀掉或降服,是很难真正控制这块地方的。

    鄜坊、延丹四州,与苦哈哈的丰州、振武军不一样,他们是发得起粮饷的,军士们吃得饱穿得暖,自然不会轻易投降。

    如今整走一半人,还是比较能打的一半,剩下四千,再找机会慢慢收拾。

    东方逵若有脑子,都不会再招募衙军了。又没外敌,四千人足够他保境安民。

    以后大帅若再组建其他部队,继续从这四千人里面挑选,最终把鄜坊军吞食殆尽。而没了武人,鄜坊镇与邠宁、陇右镇何异?节度使和地方官员的更替,还不是大帅一句话的事情。

    张彦球突然又想到了宣武朱全忠。

    此人目前也有三个附庸藩镇,即佑国军、忠武军、奉国军。

    张全义所领的佑国军(辖河南府)不谈,此人是个老滑头,战斗力不行,但非常恭敬,擅长以柔克刚,朱全忠暂时没想动他。

    忠武军(辖陈、许二州)原本是赵犨所领,不过已经病逝,由其弟赵昶继任。

    奉国军是秦宗权部降将控制。

    赵氏兄弟对朱全忠很是恭敬,经常出兵协助征战,还结为了儿女亲家。多年征战下来,忠武军的精锐损失很大,独立性一降再降。到了这会,朱全忠若强行吞并,反弹不会很大。

    奉国军目前由降将郭璠任节度使,只辖蔡州一地。朱全忠攻时溥,也让蔡州出兵了。如此过个几年,朱全忠将郭璠换掉,估计问题也不会很大。就算有小反弹,也能镇压。

    当然这些都是小镇。如果是魏博那种大镇,可就难搞了。你故意消耗人家,人家不会像“小门小户”那么好说话,直接就反他娘的了,你待如何?

    大家都不傻。迫于形势做你的附庸,帮你出兵打仗,可别太过分。消耗精锐的目的,大家都懂,为了最终吞并嘛。这就涉及到核心利益之争了,小镇衙兵不敢造反,大镇还是敢的。

    “大帅应是动了吞并鄜坊、延丹二镇的心思了。”张彦球心中暗想:“东方逵、李孝昌应还能继续做个几年节帅,但背叛了本地军人,估计人憎鬼厌,接下来几年只能进一步投向大帅,加速掏空两镇的家底。待到瓜熟蒂落,两镇四州之地,也就落入大帅怀中了。”

    “不知道以后凤翔镇会如何处理。这几年凤翔军换了两茬了,折宗本带去的麟州、邠宁两镇兵慢慢开始在当地扎根,若是时间拖长了,多半会尾大不掉啊。”

    “嘿,这是大帅的家事,我操心个什么劲。说了还得罪折家,大帅是明白人,心中应有数。”

第四章 瓮中之鳖

    邵树德赶在新年前返回了灵州。

    他先去了回乐、灵武、保静三县。新招募的羌胡军士家属总计两万户主要分布在这几个县,他想看看目前都是个什么状况。

    灵州,已经是朔方镇的财赋重地。

    今年的秋税从八月份开始征收,目前已经统计完毕。朔方镇十州三十五县,文德二年夏秋分两次共收得粮豆约454万斛、绢约51万匹、钱10万余缗,此为户税和地税。

    此外,榷税也增至1.4万余缗,盐利仍维持在20万缗左右,卖马钱增至约35万匹绢。

    灵州贡献了其中的四成出头,这八个县,是邵大帅手里下金蛋的母鸡。

    九年的和平时光、九年的疯狂移民、九年的励精图治以及九年的战争红利,终于换来了这个令人欣慰的结果。

    代价也是有的。从明年开始,阵亡、伤残军士的抚恤将增至213600余斛。正是他们的奋勇拼杀,才使得朔方十州、陇右十州、河西三州、邠宁三州维持了长久的和平,经济得以高速发展,人民得以安居乐业。

    这是必要的代价。

    新来的羌胡军士家属,足足两万户,一半是吐蕃,四分之一是回鹘,四分之一是龙家(含少量鞑靼、粟特、党项、羌人)。算上军士本人,超过了十万。

    这些人的到来,也使得朔方镇十州的编户人口增至832900余人,约16.8万户,算上约六十万蕃民,已经接近后世西夏时河套地区的人口总量。

    这十个州,除了丰、胜二州还有一定的发展空间外,基本已到阶段性的极限。剩下的就是苦练内功,整理农、工、商等各项产业,细致发展,精细化建设。

    母庸置疑,征战多年,无论是朔方镇还是其他三个方镇,在地方民生建设上都缺课太多,如今到了需要补上的时候了。

    邵树德现在最关心的是民众教化问题。

    多了整整十四万羌胡之众啊,大部分还都挤在灵州一地,这胡风简直浓郁得令人窒息。

    “这便是青唐都军士的家属吧?”邵树德指着回乐县某乡的一处村落,问道。

    会州大雪山一带日夜不停地伐木,大量木排顺流而下,集中于灵州各县码头。新村落的建设,光房屋一项,就需要太多的木料。

    现在灵州诸县也发展了一些砖窑产业,满足一些人的建房消费需求。

    毕竟粮食有富余了,可以养活更多不从事农业生产的人,使得砖窑、酿酒、纺织、木材、皮革等产业有所发展。

    不解决农业问题,工商业就是无源之水,很难得到进步。

    毕竟这两大行业的从业人员是不种地的,粮价过高的话,靠打工收入难以维持生活,相关产业自然就会萎缩。

    穿越者,第一个要解决的始终是吃饭问题,而不是发明蒸汽机。

    吃不饱饭,谁给你去造蒸汽机?相关的采矿、运输、冶炼、加工、制造、销售、维修等产业链的各个环节,从哪招募从业人员?

    工业体系需要的脱离农业生产的工人数量是极为庞大的,很难想象其会建立在一个粮食产量相当有限的社会基础之上。

    “回大帅,青唐都五千户,本县分得913户,计4656人,分到了各乡。此村非新设,原本有汉民44户、编户党项12户,现又迁来吐蕃军士家卷21户、回鹘10户、龙家9户,总计96户,五百零一口。”县令很显然提前做了工作,因此能够立刻答上。

    “此大村也。”邵树德赞道:“百户人家,半为羌胡,如何教化,可有方略?”

    “州中曾召集诸曹司官左商议,诸人一致认为,先得让他们定下心来,万万不能再游牧了。”县令答道。

    “如何让他们不再游牧呢?”邵树德问道。

    此番西征,大概获得了八十余万头大牲畜,其中牛占了七成以上。曾经因为三茬轮作制大力推广而担忧的肉牛数量不足的问题,大大得到了缓解。

    前年的时候,还因为需要一百万头牛而愁眉不展。最后拉拢草原诸部酋豪,成立牛庄,但只弄到了约二十万头牛。到了今年,牛庄贷出去的牛的数量达到了34万头,灵州民间私人也购买了至少十万头,缺口仍然很大。

    但如果算上西征缴获,一百万头牛将不是问题。

    不过,别高兴得太早!现在朔方镇有16.8万户了,去掉非农户口,如果全面执行三茬轮作制农业生产模式,对牛等大牲畜的需求量将达到约三百万头,缺口居然越来越大了,这可真是幸福的烦恼啊!

    邵树德粗粗算了算,目前养在诸牧监的官牛数量约在十多万头的样子,今后每年,朔方、陇右、河西、邠宁四镇的蕃部将进贡超过二百万头大小牲畜,其中大牲畜有四十余万头。

    要想达到三百万的数量,至少需要四年时间,可能要五年。

    还好三茬轮作制的推广也需要时间,慢慢来吧。先集中力量搞定灵州,让灵州“大治”,接下来的话,可以在朔方镇其余州县推广,一步步夯实根基。

    至于其他三镇,邵树德原则上是鼓励他们搞的,但不会给予太多的援助,只能由他们自己想办法了。

    “大帅,三圃制农牧并举,可让这些蕃人定下心来。”县令答道:“本县刚募了名县农学博士,从长安来的。此人翻阅州中档籍,又去龙兴寺庄户查访,认为纯放牧,六亩草地养活的牲畜,种苜蓿、芜菁等高产牧草的话,只需一亩即可。新来蕃人与汉民杂居,只需学习如何种粟麦、豆子、牧草,便可定居下来。”

    “蕃人擅长照料牲畜,然不会种地,怎么保证他们学会?”邵树德又问道。

    “或可将此事付于乡老、里正。”县令胸有成竹地说道:“县里派人骑着马,沿着各村走一圈,如果田里牧草、粟麦长势良好,便赏赐绢帛;如果多有荒废,便抓人责罚。”

    “抓人不太好。”邵树德笑道:“罚他粮食、牲畜好了。”

    “大帅说得是。”

    这个方法,其实还有点可行之处。

    再者,吐蕃人里面,会种地的很多,他们并不是什么游牧民族,而是农牧并举。

    龙家、回鹘也不是个个游牧。安史之乱以前,国朝对河陇之地的开拓,已经改变了部分蕃人的生活方式。河陇陷蕃之后,因为吐蕃人的统治,蕃人里面会种地的比例进一步提高,与阴山一带大草原上的风俗还是不一样的——阴山以北的草原,几乎就是纯游牧了,鲜有种地的。

    “成功定居下来之后,如何继续教化?”邵树德继续问道。

    他并不觉得只要蕃人一定居就万事大吉,没那么简单。

    事实上,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是会产生涵化现象的。粟特人那么少,大唐人口那么多,依然摄取了不少粟特人的东西,从服装、食物、音乐到宗教,各方面都有。

    粟特人固然变得与汉人无异了,但大唐的汉人,也变得与汉代的汉人不一样了。

    唐人喜食胡饼,喜欢坐胡床,有了许多西域传来的乐器,服饰也不太一样……

    邵大帅治下的西北民众,即便是汉人,现在也喜食奶制品了,“胡化”得比较严重,虽然在他看来这就不是什么事,但关东地区的汉人,确实不怎么食奶,也很难见到奶制品。

    邵树德上午经过了一个村子,发现迁移过来的回鹘人带来了很多回鹘豆(鹰嘴豆)种子。可以想象,这种原产自西亚的农作物会在朔方镇慢慢流行起来。

    鹰嘴豆产自西亚,自然非常耐旱了,而且应该还耐贫瘠,什么土都能种,适应能力强。对西北地区来说,应该还是有非常积极的意义的。

    就是不知道营养如何,产量高不高。现在三茬轮作制里面种的黄豆产量太低了,一亩只有六十斤左右,虽然对百姓而言是杂粮,但这也实在太低了。如果鹰嘴豆产量能稍高一些,改种这个也不错啊。

    而鹰嘴豆如果大面积铺开,那么西北民众的饮食习惯肯定也会有改变。你看,又与关东汉人多了一处不同,饮食——也是文化的一部分。

    涵化,说的就是这回事。

    “蕃人住下来后……”县令一时间有些卡壳,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邵树德摆了摆手。他理解对方的尴尬,下一步,可不就要读书受教育了么?但这又怎么可能!

    普及教育,是最耗费钱的东西!后世工业化社会,教育支出从来都是财政支出第一大项。近代工业革命时期,工业化的国家明明需要大量受教育的工人,但财政就是支持不住啊!教育普及搞得痛苦无比,简直就是个无底洞。

    邵树德不知道别的穿越者怎么那么容易就能办学校,普及教育,避开这个财政黑洞的。新中国那么强大的执行力,建国后全国开展扫盲,花了十年时间,也只让文盲率降低了七八个百分点。朔方镇现在几乎全是文盲,靠教育来同化是不可能了。

    “这样吧。”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先让蕃人学官话,这是最基本的。灵州现在有六万五千户了,本来不想继续往这边送汉民。如今看来,还是得让更多的人过来。”

    “今年,某会发至少一千户关中百姓、两千户蜀中百姓至灵州八县。以后尽量避免迁入新的蕃人,至少十年内不会了。”

    “鄜坊四州叛乱军士家属,本来要发配河陇的,便宜他们了,这里是一千五百户。”

    “兴元府派往河源军的三千军士,将其家人迁来灵州。”

    “总计七千五百户唐人,差不多四万人,稍稍抵消一点胡风吧。这灵州再不收拾整顿一番,几与安史之乱前的幽州差不多了。”

    灵州如此,朔方镇其余九州,如果有条件的话,自然同样照此办理。

    民风的收拾整顿,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第五章 收拾整顿(一)

    文德三年正月,怀远新城迎来了新年。

    城市已经有不少人气了,基本都是幕府军将僚左家卷。在城外,还有数万口军士家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

    各项建筑也建起了大半。再有一年时间,应该就可以收尾了,后面就是由私人投资慢慢完善。

    韦庄踏在怀远新城最主要的一条南北大道上。

    他不觉得这座城市有什么特殊的,毕竟在长安住了那么久,再看别的城市,怎么都觉得差些意思。

    怀远新旧两城加起来,可能在州城里面算是顶级的,但州城就是州城,上升不到国都的程度。也就西北偏僻,连统万城、灵州都觉得是大城、雄城了。怀远新城的规模远超灵州、夏州,自然让人觉得稀奇。

    但怀远新城还是有一样东西吸引了韦庄的兴趣,那就是此地令人惊叹的活力。

    商路的汇聚,带来了商业的繁荣。

    坊市之内,谷麦行、米面行、帛练行、菜子行等等,已经有了四十多个行市店铺大类。

    武夫还真是有钱!家人甚至不用干活,都能混个温饱。若是不太懒,再种点地,简直可以很富足地生活下去。

    韦庄刚刚被任命为朔方幕府支度司孔目官,这与他在周宝幕府的职务差不多,中层僚左。

    到了支度司衙门后,先拜见了上官封渭。

    封渭的两个从妹很早就服侍大帅了,共生了一子二女,非常受宠。河中封氏的名望虽然没有京兆韦氏强,但人家是封氏嫡脉,与自己这个韦氏破落户相比,呵呵,孰尊孰贵还不好说呢。

    “大郎来得正好,随我出门一趟。”封渭一边遣人收拾东西,一边说道。

    “判官欲往何处?”韦庄奇道。

    正月里上直第一天,不是都留来给大伙闲谈叙旧的么?怎生如此匆忙?

    封渭看出了韦庄的疑惑,便解释道:“出朝京门,到了便知道了。”

    韦庄入职没多久,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让驱使官带好了账册、笔墨等物事,准备出门。

    “王将军,有劳了。”出了大门,韦庄赫然发现门口站了整整两队军士,皆着甲持械。特别是弓都已经上了弦,一副随时准备厮杀的模样。不过封渭看起来很是澹然,还向领兵前来的将领行礼。

    “都点验过了,没问题。走吧,站在这里太扎眼了。”手里拿着一张弓的王建及催促道。

    “也好,是得快点,大帅很看重此事。”封渭答道。

    寒暄完毕,一行人动身了。

    随行的还有一辆马车,车上装了几个木箱子,上贴封条,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特意调了百名天柱军精兵前来护送,一定是十分紧要的物事。

    韦庄骑了一匹白马,跟在判官封渭后面,不紧不慢地出了朝京门,然后折向东南。

    东南边有怀远新城的水门,一条沟渠直通大河。不过这会河面封冻,航运暂歇,水门上的闸门也封闭了。

    大伙很快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座还处于兴建状态的集市。里面的房屋都已经建好,道路也修缮完毕,但外围的坊墙没有完工,暂时只有一圈木栅围着。

    坊墙外有军士值守,不过非衙军,亦非州兵,而是灵州新成立的一支部队,曰“税警”。

    灵州税警军额五百,恰好是一营,有马三百匹。待遇和衙军一样,月领粮赐两斛,一年有五次赏,训练也由都教练使衙门代管。

    税警暂由大帅直领。整个朔方目前共有三营税警,一在灵州、一在夏州、一在绥州,战斗力不错,几乎可以当衙兵看待。

    在与值守税警交涉完毕,并查验文书之后,一行人进了坊市,然后直奔一个前后三进的大院落,从临时打开的侧门进入。

    “强使君。”封渭又向出迎的供军使强全胜行礼。

    “封判官,东西可都来了?”强全胜看向马车上的箱子,问道。

    “三万银饼,皆在此间了。”封渭答道。

    强全胜闻言也不废话,直接吩咐人开箱点数。

    良久之后,供军使衙门的驱使官点计完毕,反复确认之后,强全胜在交割文书上签字画押。

    封渭见状舒了口气。

    三万枚银饼,终于交割清楚了。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大帅亲自交办,职责重大。

    “走吧,到里间说事。”强全胜道:“镇内的几位大豪估也在场,正好一起谈谈。”

    穿越一处连廊,众人来到了一处规制很大的厅堂内,里面已坐了十余位豪商大贾。韦庄一个都不认识,但封渭很显然认识其中大多数。

    “诸位。”强全胜清了清嗓子,看着厅内来自其他衙门的官左和各州大商人,道:“大帅有令,从今年起,大宗买卖,统一至坊市内交易。”

    赵成与康佛金对视一眼。这是应有之意,为了更好地收税嘛。

    生意做到他俩这个程度,其实已经没必要逃税了。武夫们可不好说话,没钱了就要向你摊派,你偷逃的税多了,不但有危险,而且幕府没钱的时候,吃大户还是要吃到你头上。何必呢?小商徒逃税也就逃了,大商人往哪里逃?

    “坊市内各项买卖,统一记账,互相抵免。”强全胜又说道。

    “敢问强使君,如何个记账法,又如何抵免?”赵成问道。

    韦庄看了他一眼。听闻此人是大帅爱妾赵玉的族叔,他第一个起来问,颇堪玩味。

    “每个入场商贾,皆须在供军使衙门坊市分司处开具公函,曰‘账户’。每做一笔买卖,账户上列明进项和出项,由衙门派驱使官统一抄录誊写。进项、出项可互相抵免……”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清算银行体系。

    大宗交易,集中在一个地方进行。有人卖出了一批货物,列进项,买了一批货物,列出项。进项、出项可互相抵消,最后算结余。有结余者,供军使衙门补钱,有亏空者,到衙门交钱。

    当然了,结余者与亏空者私下里也可以进行交易,这就相当于借贷了,衙门不管,你们自己搞,全凭信誉。

    这其实是一种博览会、交易会式的贸易形式,以大宗交易为主。在中世纪的欧洲特别流行,国朝也有此类雏形,比如某州商人贩运货物到长安,卖出后,到本镇驻长安进奏院或有名的大商人那里领一个凭证,返回家乡后领钱。

    国朝的进奏院,在黄巢乱关中以前,是承担部分银行职能的。

    毫无疑问,这种交易模式,对商业是有极大的推动作用的,也利于官府收税。

    大商人,买卖动辄万缗钱。以会昌开元通宝为例,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一万缗钱,就是六万四千斤,长途转运,苦不堪言,风险还贼大。更别说,有些州县,根本就不允许铜钱出境,更是极大限制了商业交易。

    博览会的交易模式,众商人在“清算银行”内开账户,相当于互相转账,抵消支出和收入,统一结算,不但大大减少了对铜钱、绢帛这类货币的需求,也非常便利。

    铜钱,成色可不一定都一样,一直让商人很头痛。有些成色差的,摔地上直接一摔两半,谁敢收这种铜钱?

    绢帛其实也不好估价,因为花样、品相不一,价格差异很大,还有年份折旧等因素,都极大阻碍了商业交易。

    那么,交易会用什么货币记账呢?

    “敢问强使君,会期内各项买卖,用何物记账?”赵成又问道。

    韦庄暗哂,这人肯定是托了。

    强全胜点了点头,让小使们拿了铸好的银元,给每位商人分发了五枚。然后又有人拿了一些物事出来,置于桉上。

    “朝廷给京诸司及天下诸州,分发秤尺,及五尺度、斗、升、合等样。”强全胜指着放在面前的度量衡器具,说道。

    度量衡器具,由朝廷太府寺督造,定期分发给天下诸道州,铜制。

    这其实是一种标准器具,朝廷下发,作为各州度量衡的标准。地方上再依样制作,在日常生活中使用。

    以权衡为例,朝廷有制:“以秬黍中者百粒之重为铢,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

    秬黍,是产于河东某处的一种农作物,以其为标准,中等个头大小的百粒重量为一铢。

    严格来说,不是很严谨。但这是古代,可以说很不错了,考虑得算是相对周全了。

    朝廷以此为基准,制作衡器发放至天下各州,作为标准。

    “此银饼曰‘圆’,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便用此物记账。”强全胜说道。

    银元,其实是作为交易会的记账货币存在。但与中世纪欧洲人使用的假想货币(如马克、里拉)不同,这是有实物存在的。

    皋兰银矿所产之银,已经铸造了五万八千余枚,全部存放在支度司衙门。如今转了三万到供军使衙门,以备不时之需。

    一场交易会,一般来说会事先估算,大体上买卖是平衡的,并不一定需要支出多少银元。这三万枚,还真就是拿来应急的。

    当然,如果一场交易会结束,灵夏方面的商人还真的处于贸易赤字状态,需要补给别人钱,而银元又不够用的话,邵大帅会让人开一个证明。领此凭证的人,可在固定时间之后(比如秋收后),凭此证领取包括粮食、马匹、银元在内的各种东西,由开票证的供军使衙门兑付,可适当给一些利钱。

    如今中原战乱频繁,前来灵夏交易的商人,采购起皮子、杂筋、鸟羽、马匹之类的商品完全没个数。如果邵树德愿意卖十万匹马,甚至有人敢全吃下。

    在高烈度的战争中,马已经成为了一种消耗品,一场大战死个几千匹属实寻常。

    邵大帅已经准备让大通马行垄断诸牧监及蕃部的马匹贸易了。去年他扣扣索索,只卖了万匹马出去,但求购量达到了三万余匹——这帮杀才,现在打仗都这么狠了?

    对了,灵夏本地商人贸易有盈余的话,供军使衙门会按照等值银元给付铜钱、绢帛、粮食等硬通货。

    他们也可以选择把盈余存在供军使衙门,可以用来抵税、购地,或到下一次交易会时使用。

    整顿商业秩序,促进商业贸易,是邵树德想了很久的事情了。

    原因无他,为了收钱。商业交易行为越多,商税就越多,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如今阻碍商业行为的,一是战争,这个都好理解。第二个是各州限制铜钱出境,非常麻烦,一下子打掉了太多潜在贸易,阻碍了商品流通。第三个是铜钱、绢帛成色混乱,不好估价,结算困难,又黄掉了不少交易。

    推出以银元实物为基准的记账货币,在固定时间以博览会、展销会的形式,集中进行大宗贸易,比各种乱七八糟的民间贸易更规范、更方便、更安全。

    至于交易会上收取的那点商税,都是小事了——好吧,对邵大帅来说不是小事,不少钱呢。

    住税3%、除陌钱2%,外加特殊商品的榷税,比如即将征收的榷马钱5%,还有邵大帅在犹豫要不要搞的印花税——即印一些票据,可贴在交易凭证上,由政府公正,让商人们有点心理安全感。如果一场交易会的总贸易额能达到十万圆,那么幕府至少能收一万圆税,相当于1.5万缗铜钱。

    别忘了还有关税10%,进口、出口皆收税,吸引来的商人越多,关税总额越高。

    大商人其实不怕交税,他们怕的是做不成生意。一匹马,在夏州以三十余匹绢的价格买入,带回蜀中翻个几倍,一点不夸张。那点商税,笑死人了,毛毛雨啦。

    邵大帅为商人们提供安全的地点,提供记账货币和清算银行体系便利其交易,以展销会的模式将商人们集中起来,方便选购。如此多管齐下,希望商税能再上一个新台阶。

    没钱,真的寸步难行。

    十余万军队了,如果后面有大仗要打,这开销可不是小数目。

    另外,总是给军士们发羊做赏赐,也实在不太合时宜。多搞一些现金很有必要,希望能多吸引一些外镇贵金属过来吧。

    邵大帅的很多计划,不进行货币改革是完全进行不下去的。记账货币嘛,现在是有实物银元给你看的,万一哪天没实物了呢?

第六章 收拾整顿(二)

    离开坊市后,康佛金打算去求见灵武郡王。

    离春社交易会还有不到半个月,他已经遣人前往灵州,先调一批货北上。

    灵州八县,目前只有怀远县坊市被指定为唯一的大宗交易地点。

    不过听闻举办完今年的之后,明年的春季交易会可能会改到寒食节前后,以利用大河水运,方便往来客商及货物运输。

    用金银交易商品,对康佛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吐蕃统治下的河陇就是用这个,如今敦煌还在用金银交易,很少用绢帛。

    当然,主要是银,金比较少。

    据从西域过来的商人透露,如今各国都很缺金,但银矿开发越来越多,白银相对充足。

    康佛金曾经与高昌回鹘商人做过生意,“货币”主要是银碗、银瓶子、银盘。升斗小民甚至也用金银,比如“牛价银碗壹枚”。但银碗不好分割,有时候还得用粮食补价差,与朔方镇铸的银元差别很大。

    听闻这是邵大帅想出来的办法,这让康佛金很是感慨。银元,铸不铸其实都没关系,那就是用来记账的,不需要真的有。

    坊市里放一枚在那里给大家看看,充当个“秤”的作用就足够了。大伙交易时,在账户纸上记下“买某物出一千圆”、“卖某物进八百圆”,最后统一结算即可,是不是真的有银元关系不大。

    “唉,若不是身上压着一堆事,这次非得好好经营生意不可。”前往灵武郡王府的路上,康佛金长吁短叹。

    他是商人,但又不纯是商人。归义军张大帅与灵武郡王结成了儿女亲家,但有些不方便公开说的事情,还是得通过他这个私人渠道,比如张淮鼎的事情。

    康佛金很快抵达了郡王府,等待亲兵通传。

    邵树德今日恰好在府中。正在泡澡的他,听到侍女哥舒氏汇报后,拍了拍藏才少女王氏的裸背,从她后臀上下来。

    “康佛金来做甚?”曹氏、康氏两位粟特少女一起上前,替他仔细清理了一番,然后拿来了袍服。

    “康豪估支支吾吾,并未言明。”哥舒氏答道。

    “哼!定是归义军又出什么幺蛾子了。”穿好袍服后,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龙行虎步到了前厅。

    “拜见灵武郡王。”康佛金满脸谄笑道。

    “所来何事啊?”厅内挂了一张很恶俗的勐虎下山图,邵树德的虎皮交椅就在这幅画下面。

    “敦煌张仆射为表两镇亲近,打算送从弟张淮鼎到灵夏为质,不知……”康佛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邵树德闻言笑了。

    送至亲为质,一般来说是恭顺的表示。可把张淮鼎送来,能起到人质的作用吗?

    府中的人质可不少了啊!

    李孝昌之子李炅、东方逵之子东方复、赵俭之子赵业,还有个前天刚来的孟知祥——大过年的还昼夜兼程赶来做质,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张仆射既要送质而来,就送吧。”邵树德无所谓地说道。

    张淮鼎多半在政争中失败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失去了索勋这个大将的支持,阴氏、李氏这等墙头草估计也不表态,曹氏、康氏等粟特大族更是站在张淮深一边,张淮鼎大势去矣。

    “还有何事?”亲兵递上了一份公函,邵树德一边拆开,一边问道。

    “张仆射说,今岁大帅若出征,愿遣兵三千以助。”康佛金又说道。

    “罢了,张仆射替我看好青唐吐蕃就行。朔方军十余万,不差这三千人。”

    河源军八千步骑已经前往青唐城,由李仁军统领。

    积石军军使为郭琪,该军辖步卒六千、骑卒三千。人员也有着落了,鄜坊、延丹四镇被整顿一番后,五千步卒已经选派完毕,正在前往会州的路上,由振武军一路“护送”。

    河源、积石二军派出去后,鄯、廓二州,邵树德算是松了一口气。刚打败那些吐蕃没多久,还有派过去的拓跋、白、杨、罗、梁四部牵制,再加上两军一万七千步骑,短时间内吐蕃人应不敢再作乱了,老老实实纳贡吧。

    顺义军最近也增补到了三千步卒、一千骑卒。如此整肃一番,朔方军已有步卒7.65万人、骑卒3.95万人,总兵力11.6万,稳居全国第二。

    不过,刚刚看到的听望司情报上提及,成德节度使王镕集结“十万骑兵”。

    邵树德对王镕集结兵马做什么不是很感兴趣,但他有十万骑兵?定是吹牛的!

    骑兵和骑马步兵加起来十万骑差不多,十万专业骑兵是不可能的,邵大帅若不征集蕃部,也就不到四万人,其中一半还是战斗力较弱的辅兵,且分散在各地。

    成德的马政办得不赖啊!

    他记得历史上河东攻成德,死了好几个大将,耗时多年。

    不管李克用父子治理内政如何,但河东军的战斗力是一流的,但打成德镇死伤惨重,说明河北三镇的本钱确实够雄厚。

    若真像当年乐彦祯所提倡的,三镇歃血为盟,李克用、朱全忠真敢攻河北吗?

    “康豪估,河东那边可有人脉?”把玩了一会手里的情报,邵树德突然问道。

    “有是有,就是……”

    “有就好。”邵树德说道:“放心,无需做多危险的事情。让河东商人多来灵夏走走,若可以,吾在麟州办一集市,每年寒食、秋社节办个交易会。这些年来,灵夏也买了不少河东铁料了,应信得过咱们的信誉。”

    康佛金一听就懂了。

    商人,大概是世界最懂趋利避害的人了。就像康佛金自己,因为沙州多年来一直遭到高昌回鹘抄掠,他感到很不安全,都准备在怀远交易会后,若“进项”许多银元,就存放在供军使衙门内。日后想办法购地置宅,将部分财货转移到灵州,以免被回鹘人掠去。

    河东这些年的年景并不怎么样。

    不是因为不风调雨顺,而是因为连年征战,士绅商民被盘剥得厉害。此外,在李克用的治下,原本军纪就不怎么样的河东军愈发残民以逞了,连自家州县都抄掠,这真的有点过分了。

    若你是河东商人,不想着转移部分财产到灵夏吗?

    只是,灵武郡王竟然已经想把手伸到河东了吗?这么大胆?

    康佛金不敢想,两个强藩、雄藩的碰撞,会是什么结果?像他们这类小人物,多半只有被碾死的份。

    他突然又有些后悔了,转移部分财产到灵夏,真的安全吗?

    看着康佛金一脸纠结的模样,邵树德冷笑一声,让他闪人了。

    瞎猜测,患得患失,商徒本性!

    进攻河东?不,不是现在。

    虽然通过邢州来使的叙述,得知李克用现在虚心听取幕僚的意见,一门心思往河北扩张,但邵树德并不担心李克用会势大难制。

    河北三镇,并不是那么好打的,尤其还有朱全忠在一旁窥视,李克用必然攻伐多年,劳民伤财,最后还一无所获。

    而且,现在河北三镇对河东的野心忧惧不已。邢州孟迁遣使纳质,振武军城那边刚刚来报,有幽州使者快马加鞭前往灵州,言幽州节度使李匡威遣使携带金银前来夏州市马。

    如今的自己,就像中原大战时的张学良,各路使者纷至沓来。

    好,好得很哪!

    “将陈副使、赵随使找来。”想了一会后,邵树德决定找二人议一议方略。

    陈诚、赵光逢二人正在家中休息,听闻大帅召唤,连忙更衣赶至。

    “二位,某想保下大同赫连铎,此举会有何影响?”邵树德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陈诚看了眼赵光逢,第一时间“抢答”道:“大帅,大同三州极其重要,应力保赫连铎不失。”

    “哦?是何道理?”邵树德问道。

    “若无赫连铎,如何联络幽州镇?”陈诚反问道:“振武军城可直通云州,云州东出,可至蔚州,如今蔚州由燕将刘仁恭戍守。只要云州不失,我镇便可借道云州联络河北。若云州有失,李克用便可深入草原,截断我联络幽州之通道。信使来往,颇为不便,于大计有害焉。”

    陈诚的意思很明白,即便现在不谋图河东,也要保住联络幽州的交通线。毕竟除了云州这一条通道,再无其他路线了。河南是朱全忠的地盘,河东是李克用的地盘,都不太可能让朔方镇的人过境。

    “然昔年华岳寺之盟,吾已与义兄分割清楚边界。如今要保赫连铎,岂非食言?”邵树德问道。

    “大帅,某以为不可。”赵光逢突然说道:“李克用若攻大同,幽州镇可能会入援,然成德、魏博二镇只会自扫门前雪,根本不会出兵。如今的河北三镇,罗弘信无力出镇征战,王镕只想保境安民,为此多以金银、绢帛、粮草贿赂李克用,可知其人之志。也就幽州李匡威还有大志,愿意为赫连铎出兵。保大同,其实也是为了保幽州。李克用谋图河北之意图,已天下皆知,李匡威不会让河东吞了大同或成德任何一镇。”

    这关系还真他娘的复杂!邵树德暗自思忖。

    又想要李克用作为骚扰、牵制朱全忠的盾牌,给自己争取时间,谋取利益,但又对李克用留着一手,试图保住大同镇,以随时勾连幽州,联合起来压制河东。

    李克用又不傻,他手底下也有能人,自然能看出这一点。

    这厮可是个暴脾气啊,万一被他缠上,很多事情就没法做了。

    “先等幽州使者来了再说吧。另外,让李杭跑一趟云州,我想探探赫连铎的底。”邵树德说道:“此事确实要慎重。如今本镇最重要的目标,还是关中。据中官韩全诲密告,圣人已经时日无多,随时可能晏驾。泾原程宗楚,近些时日也迷迷湖湖。保不齐,便追随圣人一同西去了,吾等须做好准备。本月,先让将士们松泛松泛,下个月,可就要好好操练了。”

第七章 收拾整顿(三)

    孟知祥住在冷冷清清的馆舍内,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怀远旧城内有一馆驿。新城修了七七八八后,在城内新设一驿,名贺兰驿,老驿站便空了下来,于是被改建成了宾馆,用来招待外镇及朝廷使者。

    孟知祥、赵业、李炅、东方复四人都住在宾馆内。后面三人还带了家卷,十六岁少年孟知祥就只能孤身一人了。

    宾馆外有州兵看守,但事实上并不严密,也允许他们出去游玩,只需提前报备即可。

    孟知祥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馆驿楼顶,遥看西边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塞北风光,与中原大不相同。

    蕃汉杂处,民风劲悍,节度使也将地方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一个很有潜力的雄镇,或许并不比曾经让他有高山仰止之感的河东差。

    隔壁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欢闹声。

    孟知祥知道,那是几个来自蜀中的士子,为躲避战乱北上关中,随后又为灵武郡王的名声吸引,到灵州谋职。

    其中最大的一个,应该是刚被聘为怀远县医学博士的绵州人,同伴唤他周四郎。

    朔方镇以外,县一级应该是没有医学博士的,只有经学博士。州一级倒是有医学博士,下州的话是从九品下,带学生若干。

    灵武郡王在县一级也设医学博士,听闻招募学生的员额是二十人,这一年薪俸开支就是96缗,若算上饭食、教具、屋舍、礼品之类的开销,还要更大。朔方十州三十五县,一年投入便是数千缗,或者说是十余万只羊。

    有这钱,多养三百名甲士不好吗?如今是大争之世,没有兵,一切都是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周四郎应是有些真本事的,医术称得上精湛。

    孟知祥与他接触过。据他所言,朱玫在绵州大发民户,不管你是穷氓还是秀民,三户抽一丁,全部去打仗。周四郎应是被挑中了,因此举家潜逃到了山南西道,然后又辗转至灵州。

    周四郎颇得灵武郡王赏识,因为治好了他刚出生幼子所患之病,一次便赏了他数百匹绢。

    那个幼子据闻乃侍妾诸葛氏所生,是灵武郡王第四个儿子,差一点就夭折。周四郎有如此手段,难怪能得厚赏。说不定,过一阵子后,州医学博士也当得。

    灵武郡王应也对医道有所研究。

    孟知祥与周四郎喝过酒。据周四郎所言,灵武郡王派人统计朔方十州之地的“风俗病”,提出了一种名为“鼠疫”的疾病,认为此病在朔方镇多发,应做好防范,并在学堂上讲给医学生听。

    鼠疫,大概就是瘟疫吧。

    周四郎对此半信半疑。不过灵武郡王言之凿凿,并且谈了很多东西,比如鼠疫、疟病这些瘟疫的成因、是怎么让人得病的以及如何预防。

    真是闻所未闻!若此为真,殆神人天授乎?

    隔壁开始行起了酒令,孟知祥听得烦躁,正打算出去转转。却见驿将又带了几人住了进来。

    又是哪个方镇送质子而来?孟知祥有些疑惑,便出去看了一下。

    “君从河北来?”孟知祥一听这群人开口,就知道他们来自河北,就是不知道是幽州、成德还是魏博。仔细想想,成德和幽州的可能更大一些。

    来者共五人,领头一人身长七尺,雄壮已极,一看就是个军将。

    身后四人多半是护兵,跨刀执弓,还牵着很不错的战马。孟知祥虽然从军不过年余,但出身世代牙校家庭的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这是军汉。

    领头军将犹豫了一下,反问道:“君乃何人?”

    孟知祥住在这里的消息,早被很多人知晓,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大大方方地说道:“邢州后院军押衙孟知祥。”

    “邢州!”军将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孟知祥后,笑道:“昭义军牙校,与孟方立、孟迁是何关系?”

    “一乃亡伯,一乃叔父。”孟知祥答道。

    “这是来当质子了啊。”军将毫不客气地说道:“来多久了?”

    孟知祥不答。此人说话不客气,顿时让他没了继续交谈的欲望。

    “哈,还挺有脾气。”军将笑道,身后四人亦笑。

    “细皮嫩肉的。朔方这边都是粗人,这日子怕是不好过。”

    “挺有脾气的,就是不知本事如何。”

    “小儿亦敢对将军龇牙,不若宰了他,反正邢州陷落在即。”

    几人七嘴八舌嘲讽道。

    “什么?邢州陷落在即?”孟知祥有些懵了。一个人住,消息不通,确实不知邢州那边怎么样了。

    其实,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位使者,乃叔父孟迁幕僚。因为久请救兵无果,已经自行返回邢州,但却嘱咐孟知祥继续留在灵州为质,也不知是何道理。

    “汝亦是从邢州出来的,当知城内虚实。以吾观之,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能坚守数月之久,已经不错了。”军将止住了下面人的调侃,说道:“我等离开河北之时,听闻李克用厚赏诸军,全力攻城。昭义军,又能坚持多久?”

    一席话当真说得孟知祥目瞪口呆,继而垂头丧气,沮丧不已。

    “某乃卢龙军小校卢文进,孟押衙若有难处,接下来一月内径来找某便是。”卢文进从孟知祥身旁走了过去,说道。

    “卢龙军……幽州镇……”孟知祥恍然,同时又有些感慨。

    幽州大镇,竟然也找到了灵州。朔方军之实力,应该不弱,最起码能给李克用造成不小的威胁。

    只是,这一切都与昭义军没关系了啊!孟知祥有些失落,更有些浑噩,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而此时的河北战场上,也确实如卢文进等人所猜测的那样,昭义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围城数月,军粮不继,守城器械也消耗得七七八八。部伍军心士气低落,大大小小的将领垂头丧气,已经没了再战的勇气和信心。

    城内唯一想继续打的,大概就只有朱全忠派来的那数百精锐甲士了。

    因为魏博不肯借道,宣武军大队没法过来,因此只能拣选精锐,抄小道偷越魏博境,进入邢州城戍守。

    但他们这点人,对战局起不到根本性的扭转作用。河东军攻得很急,已经到了不计伤亡的程度。李存孝、安金俊、李罕之等人日夜督战,一波又一波的勇士攀上城池,与昭义军死战。

    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必要继续了。即便再恨河东人,但事已至此,唯有投降才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孟迁只觉有些凄惶。好好一个五州之地的大镇,先丢泽、潞,再失磁、洺,如今就连邢州也守不住了。

    孟家,曾经有一个崛起的机会摆在面前。但乱世才刚刚开启,他们就输光了本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这是何等的讽刺!

    同时他也有些快意。成德、魏博二镇见死不救,早晚会轮到你们被李鸦儿收拾。尤其是镇冀王镕,不发兵救援也就罢了,结果还给李克用送钱粮,卑辞厚礼,乞求人家放过自己。

    哈哈,鼠辈!

    李鸦儿吞了昭义,下一个就是成德,届时你就知道什么叫翻脸无情,什么叫小儿不足成事了。

    还有幽州李匡威,为何不从蔚州出兵攻代州,逼李克用退兵?就你这熊样,还要一统河北?做梦去吧,宁可降朱全忠也不降你!

    “留后,都准备好了。李克用答应只要抓了宣武军的人,就赦免咱们满城老小。”亲将从后面走来,低声禀报道。

    “动手吧。”孟迁痛苦地挥了挥手,道:“虽然有些对不住这些远道而来的汴兵,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做了。要怪,就怪李克用此贼吧。”

    “遵命。”亲将答道。

    “还有一事。”见亲将正匆忙离去,孟迁又说道:“先遣人出城,赶往灵州,让吾侄男不要回来了。就——就在灵州投了邵树德吧,让他好好学,好好干,以后他就是孟家灵州支的家主了。”

    亲将看了孟迁一眼,叹息着离去。

    邢州城外,李克用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与昭义军攻杀数年矣,而今终于要得全功。

    这次安金俊打得不错,战后便让他任邢洺团练使,帮自己镇守邢州。

    而讨完邢州,下一步到底是成德还是大同,还得好好思虑一下。

    成德实力强,不容易打,但大同镇又容易引起义弟的紧张,这事——竟也不怎么好办啊!

第八章 纷至沓来

    邵大帅的姨太太们正在打麻将。

    好吧,民国味太冲了。事实上,她们也只是觉得这个游戏比较新奇,传统的投壶、射粉团之类的玩腻了罢了。

    邵树德与带着孩子的诸葛氏说了会话。

    当年在诸葛大帅手下扛活时,与她爹诸葛仲保称兄道弟,结果现在小姑娘给自己生孩子了。

    生完孩子没俩月,甫一回到家,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抱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宠幸,大帅在色之一道上又黑化了一层。

    折芳霭没参与打麻将,见夫君从诸葛氏的房中出来,有些担忧。

    她倒不是吃醋,事实上没人可以动摇她的地位,主要还是为夫君名声考虑。

    但怎么说呢。如果送一个天香国色的女人给夫君,他可能也就是随便玩玩,不会上心。诸葛仲保之女,就长相而言不过是中上罢了,可夫君就是把玩得爱不释手。

    这已经不能单纯地从好色角度解释了。

    这是变态!征服欲作祟!

    “夫君要去衙门?”折芳霭让侍女拿来了袍服,又遣人去通知亲兵做好出行准备。

    “若无夫人,我都找不到袍服。”邵树德笑道:“有宰相使者过来,晾了好几天了,今日去见见。”

    “夫君但去,此大事。”折芳霭让侍女退到一旁,亲手帮着整理袍服。

    邵树德点了点头,大步出了后院。

    折芳霭在院子里坐了一会。

    藏才王氏的兄长王崇已当上飞熊军十将,管银枪都万人,权责重大。

    王将军之妻,乃军府黄推官之侄女,知书达礼。过两日,便邀请她去石佛寺随喜,多走动走动总没错的。

    飞熊军使杨弘望之妻,是自家折氏族妹,也可以一起叫上。

    夫君在外征战,当然可以用官位、财货笼络人心,但这并不够。

    私下里还须以恩义、亲情结之,大将才不会离心,才愿效死。

    夫君有夫君的做法,妇道人家有妇道人家的做法,并不冲突。

    邵树德进入衙厅后,幕府左官纷纷行礼。

    挥手让他们各安其位之后,邵树德来到了后院隐蔽的偏厅,让人将宰相使者带过来。

    “拜见灵武郡王。”

    邵树德没说话,而是仔细看着使者,这是上位者的特权。

    “使者所来何事?”邵树德问道。

    “为结好灵武郡王而来。”

    “某持节大镇,护民百万,帐下大将数十,虎贲十万,何物不可得?”邵树德笑道:“要想结好我,可没那么容易。”

    “灵武郡王说笑了,张相为南衙师长,自然有令大王满意之物。”

    “何物?”

    “或可晋位夏王。”

    “如果就此物,使者便可回了。”

    使者闻言脸色一变,素闻邵树德不慕虚名,只重实利,看来一个王爵是没法打发了。

    “灵武郡王亦知,圣人龙体欠佳,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然国不可无主,不知大王可钟意哪位天潢贵胃?”

    邵树德有些惊讶。张濬竟然连遮掩都不想遮掩了,直刺关键。这朝廷,要完,要完啊!

    “拥立新君,那是南衙北司之事。诸王贤良,吾有何可担心的?”

    邵树德这话半真半假。

    到了他和李克用这个地步,谁当皇帝,确实影响不大。历史上李克用就不关心,任由太监们折腾,自己比义兄知道的多一些,但也懒得管太多。

    他现在只需要一个会折腾,能够更快败坏朝廷家底的皇帝。看现在的趋势,朝官鸟用没有,吉王多半上不去,正合己意。

    只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表现出来了。

    “张相属意何人?”邵树德问道。

    “灵武君王欲求何物?”使者反问道。

    靠,朝官都这么看不清形势吗?跟我打哑迷有意思吗?

    “吾只愿远征安西,收复失地,余无所取。”

    使者噎住了。

    “灵武郡王可知北司中官欲立寿王为皇太弟?”使者又问道。

    意料之中的事情。

    邵树德拍了拍交椅扶手,道:“使者有事不妨直说,张相意欲何为?”

    “师长与寿王交好……”见邵树德不漏半点口风,使者也无奈了,只好答道:“灵武君王若能在此事上施以援手,新君和张相自会报答。”

    邵树德仔细思考着。

    虽然乐见寿王登基,且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寿王确实有很大可能是新君,但这并不妨碍自己趁机捞取好处。

    张濬应是押宝押在寿王身上了,害怕自己给他搅黄了,因此提前过来打招呼。

    但他现在有什么本钱打招呼?给我开一张寿王登基后的承兑汇票?

    见邵树德不说话,使者也有些惴惴。

    拥立新君,本来完全是南衙北司的事,根本不用管外藩将帅的看法。但灵武郡王,可叩过两次阙啊,若不能令其满意,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满关中,除了程宗楚、李详、王卞、郝振威四位之外,就几乎全是他的人了。

    “张相能报答什么?”邵树德嗤笑道:“莫不是钱财美姬。”

    “灵武郡王莫要玩笑了。”使者干笑道:“泾原三州可够?”

    “张相怕是还没法驱使泾原镇的武夫。”

    邵树德坐直了身子。终于到戏肉了,之前说只愿做征西将军什么的,两人都知道是胡扯。

    张濬开出了泾原镇的价,这其实有点扯澹。程宗楚死后,泾原镇的武夫们肯定想着内部推选,以后会不会听朝廷的可不一定。

    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卖了,这就有点过分了,当别人是傻子呢。

    “不够。”邵树德也不矫情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使者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愿意谈就好,剩下的无非是价格问题。

    “泾原镇之外,亦可晋灵武郡王为夏王。”

    邵树德不答,反倒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宝应元年,朝廷授李怀让为潼关镇国军使、同华等州节度使、华州刺史。”

    “建中四年,骆元光为镇国军节度使,赐名李元谅,加陇右节度使衔。”

    “中和二年,授朱全忠为同华节度使。”

    “中和四年,王重简任华州防御使。”

    使者听了脸色发白。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相比泾原,邵树德更想得到同华!

    这两州八县之地,数十万口人,物华天宝,群英荟萃,断不是泾源可比。

    邵树德想吃下,也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这个真不能给啊。

    “使者可是给不了?”邵树德不轻不重地问道。

    使者苦着脸道:“灵武郡王胃口太大,确实给不了。不如,重设永泰年间之渭北节度使,领鄜、坊、丹、延、绥五州,如何?”

    邵树德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鄜坊四州,本来就是自己盘里的菜,已经在收拾整顿了。绥州更是朔方镇属州。你耍小孩呢?

    “同州在渭水之北,为何不是渭北镇属州?华州亦有县在渭北,为何不能入渭北镇?”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就不担心物议吗?须知如今还是大唐之天下。”

    邵树德笑笑。

    他对这个使者还是有好感的,因为他给自己提了醒:可以置一个历史上出现过的渭北镇嘛,将鄜坊四州、同华二州都囊括进来。

    “我只有两个要求。一、置渭北镇,辖鄜、坊、丹、延、同、华六州,由我亲任节度使;二、我保举一人任泾原节度使。”邵树德说道:“若能应我此事,张相无忧也。”

    若不能,邵树德没说会怎样,让张濬自己去想。

    这帮朝臣,还以为自己是根葱了。若不是我顾忌颜面,讲究吃相,早就自己动手了。

    历史上李茂贞多半没放过这些地方,华州是韩建的,但同州肯定攥在手里。

    使者的嘴里有些发苦。

    虽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邵树德的野心应没这么大,多半只想着要拿下同、华二州。但恰恰是这两个州,不好给,也不敢给啊。

    “使者可是忧心王卞、郝振威二人?放心,同、华二州我自己取,不用朝廷操心。若北司那边有异议,某也会帮着说服。”邵树德又说道。

    使者苦笑,拱了拱手,道:“兹事体大,须得和张相好好商议一番才行。”

    事先制定的计划要全盘放弃了。邵树德只答应同意寿王登基,却直接索取那么多地盘,等于是没出力,还要拿那么多好处,张相定然不会同意。

    再者,寿王成了新君后,看到朝廷的地盘愈发小,而朔方镇的势力愈发大时,又会怎么想?

    张相不得不好好考虑这些事情,仔细权衡利弊。

第九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孟知祥住在冷冷清清的馆舍内,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怀远旧城内有一馆驿。新城修了七七八八后,在城内新设一驿,名贺兰驿,老驿站便空了下来,于是被改建成了宾馆,用来招待外镇及朝廷使者。

    孟知祥、赵业、李炅、东方复四人都住在宾馆内。后面三人还带了家眷,十六岁少年孟知祥就只能孤身一人了。

    宾馆外有州兵看守,但事实上并不严密,也允许他们出去游玩,只需提前报备即可。

    孟知祥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馆驿楼顶,遥看西边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塞北风光,与中原大不相同。

    蕃汉杂处,民风劲悍,节度使也将地方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一个很有潜力的雄镇,或许并不比曾经让他有高山仰止之感的河东差。

    隔壁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欢闹声。

    孟知祥知道,那是几个来自蜀中的士子,为躲避战乱北上关中,随后又为灵武郡王的名声吸引,到灵州谋职。

    其中最大的一个,应该是刚被聘为怀远县医学博士的绵州人,同伴唤他周四郎。

    朔方镇以外,县一级应该是没有医学博士的,只有经学博士。州一级倒是有医学博士,下州的话是从九品下,带学生若干。

    灵武郡王在县一级也设医学博士,听闻招募学生的员额是二十人,这一年薪俸开支就是96缗,若算上饭食、教具、屋舍、礼品之类的开销,还要更大。朔方十州三十五县,一年投入便是数千缗,或者说是十余万只羊。

    有这钱,多养三百名甲士不好吗?如今是大争之世,没有兵,一切都是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周四郎应是有些真本事的,医术称得上精湛。

    孟知祥与他接触过。据他所言,朱玫在绵州大发民户,不管你是穷氓还是秀民,三户抽一丁,全部去打仗。周四郎应是被挑中了,因此举家潜逃到了山南西道,然后又辗转至灵州。

    周四郎颇得灵武郡王赏识,因为治好了他刚出生幼子所患之病,一次便赏了他数百匹绢。

    那个幼子据闻乃侍妾诸葛氏所生,是灵武郡王第四个儿子,差一点就夭折。周四郎有如此手段,难怪能得厚赏。说不定,过一阵子后,州医学博士也当得。

    灵武郡王应也对医道有所研究。

    孟知祥与周四郎喝过酒。据周四郎所言,灵武郡王派人统计朔方十州之地的“风俗病”,提出了一种名为“鼠疫”的疾病,认为此病在朔方镇多发,应做好防范,并在学堂上讲给医学生听。

    鼠疫,大概就是瘟疫吧。

    周四郎对此半信半疑。不过灵武郡王言之凿凿,并且谈了很多东西,比如鼠疫、霍乱、疟病这三种瘟疫的成因、是怎么让人得病的以及如何预防。

    真是闻所未闻!若此为真,殆神人天授乎?

    隔壁开始行起了酒令,孟知祥听得烦躁,正打算出去转转。却见驿将又带了几人住了进来。

    又是哪个方镇送质子而来?孟知祥有些疑惑,便出去看了一下。

    “君从河北来?”孟知祥一听这群人开口,就知道他们来自河北,就是不知道是幽州、成德还是魏博。仔细想想,成德和幽州的可能更大一些。

    来者共五人,领头一人身长七尺,雄壮已极,一看就是个军将。

    身后四人多半是护兵,跨刀执弓,还牵着很不错的战马。孟知祥虽然从军不过年余,但出身世代牙校家庭的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这是军汉。

    领头军将犹豫了一下,反问道:“君乃何人?”

    孟知祥住在这里的消息,早被很多人知晓,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大大方方地说道:“邢州后院军押衙孟知祥。”

    “邢州!”军将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孟知祥后,笑道:“昭义军牙校,与孟方立、孟迁是何关系?”

    “一乃亡伯,一乃叔父。”孟知祥答道。

    “这是来当质子了啊。”军将毫不客气地说道:“来多久了?”

    孟知祥不答。此人说话不客气,顿时让他没了继续交谈的欲望。

    “哈,还挺有脾气。”军将笑道,身后四人亦笑。

    “细皮嫩肉的。朔方这边都是粗人,这日子怕是不好过。”

    “挺有脾气的,就是不知本事如何。”

    “小儿亦敢对将军龇牙,不若宰了他,反正邢州陷落在即。”

    几人七嘴八舌嘲讽道。

    “什么?邢州陷落在即?”孟知祥有些懵了。一个人住,消息不通,确实不知邢州那边怎么样了。

    其实,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位使者,乃叔父孟迁幕僚。因为久请救兵无果,已经自行返回邢州,但却嘱咐孟知祥继续留在灵州为质,也不知是何道理。

    “汝亦是从邢州出来的,当知城内虚实。以吾观之,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能坚守数月之久,已经不错了。”军将止住了下面人的调侃,说道:“我等离开河北之时,听闻李克用厚赏诸军,全力攻城。昭义军,又能坚持多久?”

    一席话当真说得孟知祥目瞪口呆,继而垂头丧气,沮丧不已。

    “某乃卢龙军小校卢文进,孟押衙若有难处,接下来一月内径来找某便是。”卢文进从孟知祥身旁走了过去,说道。

    “卢龙军……幽州镇……”孟知祥恍然,同时又有些感慨。

    幽州大镇,竟然也找到了灵州。朔方军之实力,应该不弱,最起码能给李克用造成不小的威胁。

    只是,这一切都与昭义军没关系了啊!孟知祥有些失落,更有些浑噩,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而此时的河北战场上,也确实如卢文进等人所猜测的那样,昭义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围城数月,军粮不继,守城器械也消耗得七七八八。部伍军心士气低落,大大小小的将领垂头丧气,已经没了再战的勇气和信心。

    城内唯一想继续打的,大概就只有朱全忠派来的那数百精锐甲士了。

    因为魏博不肯借道,宣武军大队没法过来,因此只能拣选精锐,抄小道偷越魏博境,进入邢州城戍守。

    但他们这点人,对战局起不到根本性的扭转作用。河东军攻得很急,已经到了不计伤亡的程度。李存孝、安金俊、李罕之等人日夜督战,一波又一波的勇士攀上城池,与昭义军死战。

    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必要继续了。即便再恨河东人,但事已至此,唯有投降才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孟迁只觉有些凄惶。好好一个五州之地的大镇,先丢泽、潞,再失磁、洺,如今就连邢州也守不住了。

    孟家,曾经有一个崛起的机会摆在面前。但乱世才刚刚开启,他们就输光了本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这是何等的讽刺!

    同时他也有些快意。成德、魏博二镇见死不救,早晚会轮到你们被李鸦儿收拾。尤其是镇冀王镕,不发兵救援也就罢了,结果还给李克用送钱粮,卑辞厚礼,乞求人家放过自己。

    哈哈,鼠辈!

    李鸦儿吞了昭义,下一个就是成德,届时你就知道什么叫翻脸无情,什么叫小儿不足成事了。

    还有幽州李匡威,为何不从蔚州出兵攻代州,逼李克用退兵?就你这熊样,还要一统河北?做梦去吧,宁可降朱全忠也不降你!

    “留后,都准备好了。李克用答应只要抓了宣武军的人,就赦免咱们满城老小。”亲将从后面走来,低声禀报道。

    “动手吧。”孟迁痛苦地挥了挥手,道:“虽然有些对不住这些远道而来的汴兵,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做了。要怪,就怪李克用此贼吧。”

    “遵命。”亲将答道。

    “还有一事。”见亲将正匆忙离去,孟迁又说道:“先遣人出城,赶往灵州,让吾侄男不要回来了。就——就在灵州投了邵树德吧,让他好好学,好好干,以后他就是孟家灵州支的家主了。”

    亲将看了孟迁一眼,叹息着离去。

    邢州城外,李克用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与昭义军攻杀数年矣,而今终于要得全功。

    这次安金俊打得不错,战后便让他任邢洺团练使,帮自己镇守邢州。

    而讨完邢州,下一步就是是成德还是大同,还得好好思虑一下。

    成德实力强,不容易打,但大同镇又容易引起义弟的紧张,这事——竟也不怎么好办啊!

第十章 他能给什么?

    李杭是在二月下旬抵达晋阳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到晋阳了。几年内跑过好几次,但没有一次的任务有这次棘手。

    他住在太原县城的馆驿内,河东幕府安排的,但没说什么时候入见陇西郡王。

    李杭也不想傻等,于是跑到晋阳县城这一片,看看民生如何。

    大帅有一词,曰“战争潜力”,从百姓生计中或可反应一二。

    “羯羊一头五百钱,真真是笑话!”几个看起来商贾模样的人坐了下来,将弓刀置于一旁,嘴里还在抱怨个不停。

    李杭也刚刚坐下,点了毕罗、鱼、酒以及一些果蔬,价钱确实有些贵。几乎全部超过灵夏,就鱼便宜一些。

    这片算是晋阳三城的坊市之一了。虽然在晋阳县之内,但却归太原府直管,收税收得很厉害。

    河东这么富庶的地方,连年战争之下,竟然也到这般光景了。

    这可能是过去十年内,河东光景最差的时候。或许,也是未来十年内,河东光景最好的时候。

    李杭不动声色,默默听着。

    “夏州羯羊只有二百七十钱了。某七年前去过绥州,那会一头羊要四百钱,这些年跌价跌得太厉害了。”

    “一年给武夫发赏,多半就要发下去二百万头。武夫也吃不完啊,拿出去卖,可不就跌价了么?”

    “应还抢了不少牛羊马驼回来,官牧养不下,要么杀了做脯,要么拿出去卖。唉,某素来喜食羊肉,若能去夏州就好了。”

    “说到抢。去岁数万武夫东攻邢州,可抢回来什么东西?”

    河东攻邢州,动员的兵力其实不少的。

    李克用坐镇泽潞,防备河南,蕃兵、汉人加起来三四万。攻邢州的李罕之、李存孝两路,又是蕃汉四五万兵马。一攻就是大半年,耗费无数,还死了很多人。

    “抢个屁!孟方立都把庙里的佛像融了发钱了,牛羊、粮食搜刮一空,不然围城之下,能坚持六七个月?”

    “打这一趟,竟是亏本喽?”

    众人皆叹气。

    这几年,河东军南征北战,除了迅速占领泽潞二州算是有赚头之外,攻邢、洺、磁三州以及大同军,旷日持久,耗费无数。如今刚得到的河北三州,虽不能说是一片白地,也残破不堪了。

    孟方立几乎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了战争,现在陇西郡王得到的,只是一个被掏空了的河北三州罢了。除了那几十万一无所有的民人,还有什么?去年误了农事,这会估计都要人吃人。

    张家把孙女送给李家吃,李家把儿子送到王家,周家半夜悄悄杀了一名孩童,把肉腌起来藏着……

    这些人间惨事,他们见得多了,现在就是想可怜都可怜不起来。

    乱世之人,心硬如铁。

    “再这么打下去,怕是不如朱全忠。”又有人说道。

    “早晚的事。”众人附和。

    “朱全忠也不如灵武郡王。”

    李杭听了心中暗爽。大帅的贤名,竟连河东商徒都知晓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邵树德比李克用好,这会就有一名食客忍不住了,讥刺道:“朔方镇半胡半汉,那邵树德也与胡人无异,****女,纲常废弛,哪有一点雄主的样子?”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雄主……雄主治下斗米都百钱了,夏州才四十钱,你去对百姓说说。”

    “我从河中府买布回太原,进岚州收个过税,到了石州再收,进了太原府还收!到了坊市,各种钱多如牛毛。雄主会盘剥啊,反正我是不会亏钱的,你把我家布买回去,多花了钱,这是谁的错?”

    “老子就烦你这种人。前年贩了一批枣,半途让军士给抢了,若非见机快,命都没了。陇西郡王与灵武郡王乃义认兄弟,若是河东这家业……”

    “喝多昏了头了?嘴上没把门?”一名老成持重的商贾拍了下桌子,斥道。

    众人遂不再多话。

    “商人重利无礼义!不知礼为何物,与你们说话,不过对牛弹琴罢了。河东名镇,焉能让朔方之人来统治?”食客怒而起身,离开了。

    李杭看了他一眼。观其遍身绫罗的样子,应该不愁吃穿,生活富足。

    这种人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升斗小民,能花四十钱买米,就不愿花五十钱,况百钱乎?

    灵武郡王刚至绥州时,粮价就是四十钱,而今快十年了,年年征战,人也多了几倍,粮价竟然还能压在这个价位上,肉、奶价格甚至还跌了。如此贤良,百姓自然爱戴。

    看来,以后可以让更多的河东商徒到灵夏做买卖。有他们在,大帅的名声定然能传遍这一府七州之地。异日兵进河东,或能少掉很多阻力。

    优哉游哉地吃完后,李杭离开了食肆,又到街市上转了起来。

    “店家,你这饼味美,买卖应是不错吧?”

    “唉。五年前,这条街上有七家饼肆、五家毕罗肆、四家酒肆,而今少了几家。市人但买面回家自己做,到饼肆买饼的少了。”

    “店家,肉行……”

    “麸行……”

    李杭花了一整天时间在坊市里转悠,通过交谈的方式,打听各类商品价格,再对比以前,看看波动如何。

    价格的波动,往往和供应、运输直接相关。李杭在听望司学过一阵子,知道这其中的道道。

    回到馆驿后,他关上了门,直接写起了报告。

    “……连年征战,民物耗弊,市面萧然。百姓残于兵盗,米价腾贵。猩、代之间,沙陀抄掠自家州县,民行乞食者属路。泽、潞富州,李罕之所镇,鼠一头值钱七千……唯太原及邻近州县得稍安,然河东内藏之虚竭,可见一斑矣……”

    “……秦汉以来,唐马最盛,河东亦有牧监。然民人买马,每匹予钱二万五千,或绢六七十匹。不至此间,竟不知河东马价如此之贵。由此观之,马政败坏,几与幽州无异,不如成德远甚。若断其通往草原之通路,或有大利。”

    “……牛为耕稼之本,官私马牛,为用处重。河东一牛,值钱三千五百,灵夏之牛,值钱二千五百。太原府之民户,三两家共用一牛,困顿至此,殆无治乎?”

    “……中等以下庶民,肉食不易,但家有礼事,买羊为杀。太原府有贩羊者,言羖(gǔ)羊值钱四百、羯羊五百、羔羊二百五十钱。此般情景,七十者可以食肉乎?”

    “桃、李、杏、柰……”

    李杭一边回忆一边写,写完之后,狠狠受了一番“爱镇主义”思想洗礼。

    人就怕对比。朔方邵大帅与河东李大帅一比,那简直是贤得不能再贤。

    不过老实说,河东现在其实也还马马虎虎。毕竟李克用治政不过七年,还没足够的时间败坏。若是等到他儿子那一辈,河东百姓怕不是成人干了。好好一个百万人口的大镇,整不好减少一半以上(历史上到后汉年间是锐减七成以上,下降速度高于河南、河北、关中)。

    “李克用,应无力同时应对东、西两方面的威胁。”李杭没有把这句话写上去,怕干扰大帅的判断,但他相信大帅这么聪慧英武的人,完全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来。

    这不是李克用耍脾气就行的,财货钱粮不会凭空变出来。

    朔方镇,颇具上升气象,河东镇,却是在走下坡路。大帅只要稳扎稳打,不行险,不冒进,待李克用再折腾个十年八年,将毫无还手之力。

    财货钱粮本就在日渐减少,还四处树敌,多线开战,此取死之道也。

    除非——李克用临近败亡之际,行险一搏,取得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军事胜利,靠撞大运赢了大帅或朱全忠。

    但人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么没谱的事情上呢?

    “夏州李别驾可在馆中?”门外响起了询问声。

    “别驾在馆中歇息,敢问将军是?”李杭的随从问道。

    “某乃义儿军使李存进,特来请夏州使者往阳曲一行。”

    李杭心里一动。

    大帅没设义儿军,但天下各镇,义儿军可谓比比皆是,一般都是藩帅的亲信部伍。派李存进来请,说明李克用还是非常重视的,也给大帅面子。

    李杭将文书之类的收起,然后整了整袍服,大步走出了房间,道:“某便是李杭。陇西郡王在阳曲?”

    “正是。”李存进答道:“大帅在阳曲阅军,召使者前去问对。”

    阅军就要发赏。河东都这个样子了,李克用还要这么玩,说一句穷兵黩武不为过!

    另外,李杭也敏锐地注意到了阳曲这个地名。

    此县在晋阳北七十里,是太原府的北大门。乾符末,邵大帅从征河东,围剿李国昌父子时,就曾率铁林都驻扎阳曲。

    阳曲以北七十里,有石岭镇、石岭关,为河东军事要地,康传圭曾经当过石岭镇将。

    守好此关,太原无忧矣,盖因关上地势险要,仅容单车通过。

    河东还真是好地方,北方这么多险要关隘,光雁门关就两个,将各条路堵得死死的。也就南方空虚了一些,朱全忠攻起来倒很方便。

    “不知陇西郡王缘何在阳曲大阅诸军?”上了河东派来的马车后,李杭又问道。

    李存进策马跟在车驾旁边,不答话。

    李杭的眉头皱了起来。晋师北征,一般都会在阳曲汇集兵马,然后分批北上猩、代。

    李克用这是要做什么?

第十一章 劝阻

    李杭面色平静地站在一处高台上,心里却很不爽。

    拉着我一个客使来观兵是何意?示威么?

    若不是邵大帅亲自嘱咐他收敛点脾气,不要“狐假虎威”,李杭此时就要给脸色了。

    没办法,小镇弱镇、长安朝廷跑得多了。

    每至一处,人家都客客气气的,置酒饮宴、美姬侍寝,说话又好听,把李别驾的心气捧得有点高。

    高台下方是一营又一营的河东军士,布满了整片旷野。旌旗蔽日、长枪如林,更有那大队骑卒跑来跑去,带起大股烟尘。

    此胜兵也。

    不一会儿,远处慢慢走来了一群人。

    李杭极目望去,只见是一群蓬头垢面的俘虏。

    沙陀子欺人太甚!

    李杭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阅兵,而是献俘仪式!

    俘馘(guó)有了,军实想必在后面。

    果然,大车小车拉来了众多战利品,以器械、旗帜为主,应都是俘获自邢州。

    俘馘陈列于前,军实陈列于后!

    李杭对李克用怒目而视,道:“这便是陇西郡王的待客之道么?”

    “使者稍安浮躁,来都来了,且静下心来。”李克用志得意满地站在最前方,含笑说道。

    打下邢州,平灭了昭义镇,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又找到了当年在关中、河南纵横驰骋,大杀四方的快感。

    关中讨黄巢那会,贼军死战,王重荣率步军勐攻,撬动贼军阵脚。代北铁骑一拥而入,杀得巢贼一日数败,伏尸百里。

    河南二打黄巢,朱全忠危若累卵,卑辞厚礼乞援。河东大军一至,又杀得巢军大败,溃不成军。

    坏运道要过去了,李克用自觉又找回了感觉。

    台下响起了抑扬顿挫的朗诵声,顺着轻风飘了过来。

    “……贼师相连,狂锋尚炽。辄遣专人,远侦贼势……亲提师旅,远赴战征。跋履山川,蒙犯霜露……擒灭斩除,如运支指……承元云奔,综亦风靡。悉率赋舆,尽献州里……”

    李杭铁青着脸聆听祝文。现在他内心烦躁,想着回去后该怎么向大帅复命。

    独眼儿,欺人太甚。

    冗长的祝文结束后,李克用下令给军士们分酒肉,顿时引来欢呼。

    李克用哈哈大笑,道:“使者回去见了义弟,便和他说说,吐蕃暗弱,欺负得没甚意思。今中原遍地豺狼,桀骜跋扈。吾兄弟二人当勠力同心,挥师南下,讨灭不臣。”

    “不敢苟同。”李杭正色道:“吐蕃残暴,戕害百姓,神人共愤。我家大帅兴义兵,诛群丑,解民于倒悬,此英雄之举也。孟方立之辈,恶名不彰,劣迹未显,陇西郡王兴大兵讨之,征战经年,以至田稼荒芜,百姓流离,枕尸卧僵,此非大丈夫所为也。”

    李克用似未听见,又转头吩咐起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在粮料使的指挥下,有辅兵押运着大量财货至阵前。军士们见了,气氛更加热烈。

    一支支军队开始领赏。

    义儿军、左营军、右营军、决胜军、横冲军、突阵军、亲骑军、突骑军、飞骑军、五院军、雄威军、厅直军、万胜军、匡霸军、飞腾军、马前直军……

    此皆河东衙军,军号众多,每军只来了一部分,但场中已有步卒两万余,骑卒七八千。

    李杭面上气愤无比,但心中已在暗自估算河东的实力。

    十二支步军、四支骑军,步军里其实也有骑兵,第一个领赏的义儿军就来了数百骑卒,其他军伍亦有。就是不知道每支军伍的人数是不是一样,应该不太可能!

    按平均五六千人来算,十二支步军应有六万人上下,四支骑军应有一两万。考虑到步军里的骑卒,河东应有步卒五六万,骑卒两万左右?

    比大帅之前估算的六万衙军要多了一些啊。难不成打下昭义三州之后,李克用将一些蕃兵给收编了?

    这可真是穷兵黩武了!

    好吧,现在没人不穷兵黩武。一个个大帅,拼了命地搜刮钱财,供养军士,让他们不用被生计牵累,得以专心锤炼技艺,同时尽可能提供最好的器械、甲胃,为的就是战阵上能爆发出高人一等的战斗力。

    但还是有程度之分。

    邵大帅表面上控制着二百七十余万蕃汉民众,养十一二万衙军(州兵不算)。李克用治下撑死只有一百四十万蕃汉民众,却养七八万军队,差别还是不小的。而且昭义镇的那几十万人如今还提供不了多少财货,这才是真的穷兵黩武,甚至比朱全忠还要狠。

    也就河东底子好,能勉强支撑。但时间长了,还能继续养下去吗?至少,那两万骑兵就无法长期维持,高烈度的战争中一点点消耗,到最后能维持万人就不错了。

    “使者回去之后,可问问义弟,昔年华岳寺之盟,可还作数?”李克用突然间转过头来,说道:“契必章归他,赫连铎归我,井水不犯河水,而今莫不是想食言?”

    河东诸将也转过头来看着李杭,目露凶光。

    “河东真是好强的兵,好大的威风。”李杭突然大笑起来:“岂不闻我主亦是征战杀伐起家?代州阵斩程怀信,关中屡破巢贼,西平拓跋党项,北征套虏,再攻灵州叛军,复打河渭吐蕃,去岁又连灭六谷吐蕃、甘州回鹘、青唐诸部,而今有能征惯战之师二十万,河东南有死敌朱全忠,东有惶惑不自安之成德、幽州二镇,北有宿仇赫连铎,若再与我家主公交恶,四面合围起来,陇西郡王可有胜算?”

    听李杭提起程怀信之事,河东诸将人人色变,有人甚至抽出了刀,喝问道:“使者不惧死乎?”

    李杭懒得理他们,只看着李克用。

    李克用倒没有预想中生气的模样,看样子人到中年,城府深了不少。

    “使者何必做言语之争?不若先回去问问义弟的看法。某这便遣人写封信,使者可带回去复命。”李克用语气平静地说道。

    ******

    五百里急递信使快马加鞭,很快将李克用的回信送到了灵州。

    邵树德看完后,立刻找来了陈诚、赵光逢二人。

    “李克用此人,过于刚硬,也很记仇。”邵树德叹道:“昔年契必章、赫连铎二人两次抄掠其部众,一直记着呢。”

    “华岳寺之盟已过去数年,义兄想在云州置酒,邀我前往,永结盟好。嘿嘿,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这是示威呢。”

    陈诚、赵光逢二人对视一眼,皆知这个会盟可不简单。若一个不好,让李克用窥到机会,说不定就要打起来。

    “大帅之意……”陈诚摸不清邵树德的想法,出言问道。

    “卢书记,传我令!”邵树德不答,直接下令道。

    首席笔杆子卢嗣业立刻铺开笔墨纸砚。

    “钱守素为夏州镇遏兵马使,率丰安军留守夏州。”

    “关开闰为灵州镇遏兵马使,率经略军留守灵州。”

    “麟州杨爚为游奕讨击使,统领麟、银二州州兵及土团乡夫,沿河巡防。”

    “组建阴山行营。”

    “宋乐任行营供军使,粮料使朱亮任供军副使。”

    “杨悦任行营都虞候,率新泉军、天雄军即刻出发,至振武军城布防。”

    说到这里,邵树德又走到墙边,看了会地图。

    卢嗣业笔走龙蛇,很快将要点记了下来,一会还要起草正式的命令书。

    “继续写!”邵树德坐到勐虎下山图下面,道:“凉州诸部,出丁五千;横山党项,出丁一万;平夏党项,出丁一万!河西党项就算了,没多少人了。”

    “阴山蕃部,庄浪氏、哥舒氏、浑氏、王氏、契必氏,大发!”

    卢嗣业手一抖。

    大发,与征兵可是两个概念。

    征兵是三户出一丁。大发是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出动。

    阴山蕃部,怕不是能出动四五万人!

    后勤,支持得起吗?

    或许可以,从灵州运粮、肉、奶顺流而下至振武军城,阴山蕃部也提供些牛羊,丰、胜、麟、银、绥等州的仓城也有储备,但多年积储,怕不是要被吃空!

    “给邠宁李延龄传令,调草料十万束,送至灵州。凤翔府,运草料十万束至灵州。陇右萧相,送草料二十万束至会州。此四十万束草料,统一在灵州集散,大河化冻后即行运输,至振武军。诸官营牧监,点计羯羊数量,牧草返青后便赶二十万只羊至胜州。平夏党项,再出十五万只羊,同样赶至胜州。”

    “夏州、绥州两都作院,积存箭失、器械统一运输银州仓城,如果可以,再船运至振武军。”

    “诸般军械,全力开工打制,不得有误!”

    “山南西道、龙剑镇,献獠布三十万匹。就说提前预支的,如果不放心,可以用战马换。”

    “保塞、保大两镇,献粟十万斛。”

    卢嗣业越写越慌,不过手里的毛笔从来没停过。

    算上铁林军等主力,总计十几万大军,这是要发动灭河东之战么?

    邵树德看了一眼卢嗣业,哈哈一笑。

    打河东,不是这么打的。十几万军队,从北向南打,也灭不了河东,从南向北打还有可能。

    大白舰队环游世界之前,也没人能正确认识美国这个新兴工业国的实力和底蕴。

    这次就让李克用看看,朔方军一旦全力动员起来,这部战争机器到底有多大的潜力,然后再与义兄好好聊聊大同军的问题。

    至于南边关中的事情,其实都好说。早晚的事情,就等皇帝咽气了,不急在这一时,甚至可以让幕僚先去和朝廷扯皮,慢慢来。

    “大帅,以何名义调兵?”卢嗣业突然问道。

    “巡视北边。”

    卢嗣业开始起草命令书,写完后,一一呈递过来。

    邵树德仔细看完,然后签字、用印。

    陈诚与赵光逢两人,一个支持保大同,一个反对。

    邵树德左右摇摆,思虑良久,最终决定保大同。或许李克用以后还能找到机会攻大同军,但这一次要保。

    幽州镇能动员十万步骑,他们保大同的决心也是十分坚定的。

    赫连铎这厮,似乎嗅到了风声,前几日已送质子到灵州,还写了一封信,态度十分谦卑。五十岁的人了,认邵树德为兄长,乞师救援。

    不是到了一定份上,何须如此作践自己?

    邵树德的最低目标,是保住云州这个联络幽州的通道。

    不过这一次北巡过后,与义兄之间的关系应该没法再回到从前了。

    但你不展示实力,没人会正视你。

    接下来朔方军的扩张方向始终还是关中,同时慢慢蚕食保塞、保大、泾原三镇。不将李克用的野心压回去,让他继续陷入河北这个泥潭,总有芒刺在背之感。

    我摊牌了,你准备好摊牌了吗?

第十三章 回信

    山风拂过溪涧,吹皱了一汪池水。

    野利经臣回了一趟山里。

    在山下当了几年官,愈发不习惯山上的生活了。

    山下有宽敞明亮的大宅子,有好吃的饭食,有热闹的坊市,有来自各地的奇珍货品,还有各色各样的人可以交流……

    从山下回到山上,就像从新居里回到破败的老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腐朽陈旧的气息。

    怪不得下了山的健儿很少有回山上的!

    看着汇聚过来的野利氏分支部落头人,野利经臣懒得和他们废话了,只想赶紧办完事,然后回山下品着香茗,看着天边的晚霞,优哉游哉地过着富贵闲人的日子。

    年纪大了,就这点追求。

    “不用我多说了吧?大帅有令,横山党项出丁一万。着落在野利氏这边,便是五千人了。各部分一分吧,凑足人头。”野利经臣掸了掸座椅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坐下道。

    横山党项,其实还是有点章法的,不是那种愚昧透顶的部落。而且在归顺灵武郡王后,文明程度得到了一定的提高。

    理蕃院的正副主事是野利经臣和没藏庆香,但中下层僚左全是唐人。这些官员时不时上山,帮着各部头人统计粮食收成、牛羊数量,顺便记录个大概的丁口数量。

    大帅有令:“横山、平夏、河西三党项,凡有男孩,长至十岁均需登记。”

    根据光启末最新一次整理,横山党项三大族群,即以野利氏为首的东段族群、以没藏氏为首的浑州川族群、没有大部落的东山党项族群,共有十岁以上男丁十一万余口,其中成丁九万口。

    这九万成丁,就是邵大帅的兵源之一。

    山上的人口,很多年没增长了!明明没有外敌,内部仇杀也渐渐销声匿迹,人丁为什么没有增加?

    野利经臣是懂其中道道的,但他不想说。头人们也是懂的,迫于现实,也不想说。

    “兀卒既有令,自然遵从。”

    “这次打哪个?可有财货拿?”

    “是啊,每次都抢的牛羊皮子,不想要这个了。”

    “抢些金银器吧,上次在山下看了不少,比人头酒器好看多了。”

    将吵吵嚷嚷的头人们都轰走后,野利经臣又去了趟茶山。

    这是野利氏最大的财源,和部民一样,是野利氏立足朔方的根本。

    儿女姻亲,对邵树德这样的枭雄来说,不足为恃。

    野利经臣看得很清楚,女人只是邵树德享乐的工具,或者是巩固权势的工具。要想成为独孤氏、长孙氏那样的豪族,野利氏必须要体现出更大的价值。

    茶山铁矿和数万部民,缺一不可。

    丘陵下响起了一阵阵的马蹄声,那是前往各附庸部落传令的亲信。

    ……

    山塬上,一骑驻马。

    刺耳的铜锣声响起,惊动了正在整治皮子的山民。

    “兀卒点兵,你部出五十人,速速带上荞饼,随我下山。”

    “可要带器械?”

    “不带器械你怎么打仗?别废话了,弥药王的子孙,即便再武勇,也需要长矛和弓箭。”

    “这次打哪里?我家里缺头牛。”

    “草原上有的是牛。抢一头犍牛回来,拿去跟人换小牛,靠你自己本事!”

    “走,早等不及了。”

    ……

    涧泉边,大群髡发汉子拎着锄头、钉耙冲进了家中。

    “快,把弓梢拿来,还有弦。”

    “这条弦不能用了,换一条。再拿一条吧,省得坏了没处换。”

    “孩儿速去把刀磨一磨,阿爷出征回来,便能换个铁锄头了。”

    “下个月就要下种了,兀卒就不能等一等吗?忙完了地里的活再出征也好啊。”

    “种个屁!一亩地收个几十斤荞麦,够吃吗?”

    “家里的日子,靠种地是不成的,就得跟着兀卒出征才行。要没上次带回来四头羊,幺女都没足够的奶水吃。”

    ……

    林间草地,牧羊人将最后几只羊赶进了圈里。

    猎狗围着他转着,尾巴欢快地摇个不停。

    他轻轻地靠在栅栏上,看着西天的晚霞。良久之后,钻进了木屋之中。

    皮甲、猎弓、箭失、匕首、长枪、水囊、荞饼、肉脯,一一收拾妥当,挂在马鞍两侧。

    牧人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家人,消失在了林间小路上。

    猎犬飞快地跟在马后,良久才停了下来。

    山风飒飒,松涛阵阵,山谷中仍回荡着清脆的马蹄声。

    ……

    雄鹰划过天空。

    白练似的无定河畔,万马奔腾。豪迈的骑士们涉水过河,激起万千浪花。

    草原上的狐兔飞快奔跑着。

    但每至一地,都可看见携弓带刀的武士。他们大声谈笑,豪气冲天。

    兀卒大点兵,一日内消息传遍无定河两岸。

    牧人们洗刷完马匹,带上心爱的骑弓,拿着新磨的马刀,跟在头人身后,朝军旗所指方向而去。

    旗帜在风中猎猎做响,战马嘶鸣声、甲叶碰撞声、猎犬吠叫声、羊群咩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草原进行曲。

    卫慕部、麻奴部、庞青部、没移部、大虫部……

    一支支部族军汇集起来,顶着呼啸的北风,向北、向北、再向北。

    平夏兵,如何比不上那些山讹子?

    平夏的美人,让兀卒迷醉,勇士,亦能让兀卒赞叹!

    ……

    古老的关城历经千年风霜,一度变成了突兀地立在茫茫荒原上的黄色土堆,如一峰巨大的骆驼,默默地踯躅在历史深处。

    唯有树轮一般的砖痕,让来自各地的商人、旅客们,从这古老的指纹里暗自凭吊。

    四季白雪皑皑的山峰与其遥遥相望,像一位皓首银须的有道天尊,将他的金毛犼牧放在这里。

    驼铃轻响,黄沙漫天。数千河西勇士从风雨蚀刻得面目全非的城池后出现。

    骆驼意态悠闲地跺着步子。

    压在背上的货物仿佛没有丝毫重量,一边走,一边轻轻咀嚼着。

    大风渐起,沙粒迎面而来,将勇士们古铜色的皮肤磨砺地粗糙无比。

    长龙般的队伍延伸到远方,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名动西北的可汗的一道命令,便让这些生于斯长于斯戈壁汉子们动员起来,远赴他地。

    驼铃悠悠,鹘鹰飞过。

    河西的勇士,在追逐他们的马上功名。

    ……

    怀远新城外,随着大纛的出现,军士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义从军青唐都的军士们还不太适应这个狂热的场面。

    曾经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唐军士卒不断用步槊敲击着地面。

    高台上的赞普每挥舞一下手臂,周围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情绪是会感染的。

    随着赞普策马驰入军伍之中,气氛更是达到了顶点。

    这是赞普的军队,他一个人的军队,所有人都升起了明悟。

    亲兵簇拥下的赞普驰过阵间空隙,青唐都军士们拿刀敲击着盾面,也跟着呼喊了起来。

    大纛所到之处,人潮如浪涌一般。

    中原的诸侯们,把眼睛睁开往这边看一看吧。

    西北的龙荒沃壤之上,一个史无前例的“怪胎”军头正如日初升,耀眼无比。

    他是胡人的可汗,是党项人的兀卒,是吐蕃人的赞普,也是汉人的郡王。

    他统治着二十余州的土地,二百多万民众,麾下十二万大军如臂使指,正要如同暴风雨一般席卷整个大地。

    他要让中原藩帅臣服,要让草原英雄跪拜,要让大唐天子束手。

    军队就是他的本钱,也是他的权力源泉。

    “铁林军儿郎何在?”赞普驻马在他最心爱的部队前方。

    “大帅万胜!”比方才更震耳欲聋的吼声如惊雷般响起。

    “此番北巡,我便在铁林军中,不稍却一步,诸将士可敢为我拼杀?”

    “杀他个人头滚滚!”

    邵树德哈哈大笑:“有如许健儿,李克用何足道哉?”

    “发赏!”

第十二章 报告

    灵州回乐县码头之外,驼马云集,人头攒动。

    会州人、庆州人、盐州人、凉州人、兰州人,全在往这边汇集。

    最先抵达的是从会宁关乘漕船而下会州土团兵。

    他们负责押运粮草、粟麦至灵州,与赶至此地的阴山行营供军副使朱亮完成交割。

    不过还不能走。

    物资固然可以顺大河而下,不需要大队民夫千里转运,但前线还是需要人卸货、搬运的。这些人最好是各州、县的土团乡夫,而不是普通百姓。

    王全靠坐在一个枯树上,喘着粗气。

    在会州乡里还大大小小是个人物,可一到灵州,连个屁都不算。

    经略军一个小小的队正,都敢对他们这些土团兵呼来喝去,让王全一肚子老气。

    王郊在一旁仔细校准着步弓。

    曾经的青涩少年,已经成长为名动乡里的豪勇之士。走马驰射,十中四五,步战投矛,精准无比,配合他颇具火候的刀术,与新泉军中的积年老卒比起来,也不稍逊,甚至尤有过之。

    王家在会州乡里有一顷地,王全也先后得了不少赏赐,家中可谓富足。但为了给这个便宜儿子锤炼武艺,这些年不知道花了多少代价了。

    养一个武人,是真的不容易。

    这可不是从地里拉过去,发根长枪,粗粗训练几个月的低劣军士。而是真真正正从小锤炼武技,会骑马射箭,会近战搏杀,经验丰富的厮杀汉。

    若放到古时候,估计队头都可当得。

    不过古时候的胡人也远没有现在这么强,至少装备和见识就差远了。不养这样的武人,也对付不了数百年来日益变强的胡人。

    “大郎,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王全休息了一会,取出胡饼,一边在火上烤着,一边问道。

    “阿爷放心,也不是第一次上战阵了。”王郊放下步弓,回道。

    “你就那么想上战阵?”王全气笑了,道:“经略军都没机会上战阵,还能轮到你?就算你想,大帅也不敢用咱们土团乡夫啊。贼军射几轮箭,多半就有人慌了。贼军马队再一冲,保管有人调头就跑。”

    王郊有些茫然。

    上阵厮杀,他确实经历过,还不止一次,但都是与吐蕃人之间的小规模厮杀。阿爷是经历过大场面的,数万人集结于疆场,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阵不知后阵,后阵看不到前阵。战场上一点风言风语,都能让极为紧张的人精神崩溃。

    确实得用老手才行。新丁,太容易自己吓自己了。

    驿道上又路过一支运输队伍。看旗号应该是南边丰安县的,运了不少粮豆。

    船只居然都不够用了!

    一艘漕船,可运1500斛粮食,日日发运粮豆、草料、帐篷、雨布、绳索、木料、石炭、器械、被服等各种物资。几近三百艘船,如果光运粮食的话,一次可运45万斛,够十万步兵五个月的粮食消耗。

    但军中还有大量役畜、骑乘用马、战马,这些牲畜的胃口是十分惊人的,至少是人的三倍。战时了,不能光吃草,得喂杂粮。以飞熊军为例,总共六千战兵、七千辅兵、两万匹马,一个月就要消耗1.2万斛米面、5.4万斛豆子外加五万束以上的高营养牧草。

    有爱惜战马的士卒,还自己带了一些马儿平时喜欢吃的东西,比如芜菁、果子等等,交给相熟的辅兵,让他们夜间帮忙喂养下,让自己的爱马能更膘肥体壮——若不是鸡子不适合长途转运,估计这玩意也有人带。

    军士们不穷,也舍得在战具、马匹上下血本。军中发的制式器械,有人觉得不趁手,干脆自己去找铁匠做一把,战马也是“战具”的一种,且更加娇贵,自然要好生照料。

    飞熊军绝大部分的后勤运输量,都是为马准备的。

    若换大车来运,一车运25斛,百日往返,一趟要运至少四个月的粮草,那就要征集一万多辆马车,动员两万以上的夫子。这仅仅是为六千骑兵服务,若是六万骑兵,那全灵州的壮丁、健妇都得上阵,就是传说中的“大发民户”,农事必然要被耽误。

    打一次,不管输赢,都元气大伤。

    当然这也和飞熊军标准高有关。

    高速机动部队,有备用马,豹骑都甚至是一人三马。关东诸侯,做不到这个地步。朱全忠的骑兵,平时自己牵着马步行。他们只有战马,没有驮马,也没有代步的骑乘马,成本就会低很多。但相应的,机动力下降了。

    没有机动力的骑兵,那也就只能找机会冲冲步兵,作用不大。邵大帅早年的骑兵就是这种,但他现在腻了,专门设了突骑、背嵬、银枪三都用于数百里奔袭敌后的“离合之兵”,为此不惜血本。

    这种兵,破坏力大,对名声也有所妨碍。毕竟深入敌后了,要想获取补给,定然要劫掠民人,能约束他们不滥杀就很不容易了,“征粮”其实都是默许的。

    “大郎,咱们土团兵不会上阵,多半是负责转运粮草。这活好干,也不好干。敌军若有心,定然要袭扰粮道。如果真遇到这种,不要慌张,他们人不会太多,也是轻装疾行,器械多有不足,只要稳稳站住了,他们见不好啃,不会硬来的。”王全说道:“咱们只需顶住贼军的第一下。大帅游骑那么多,肯定会严密护卫粮道,贼军心慌意乱,能发挥出三五成战力就不错了。你慌,他们也慌啊!”

    “阿爷,此番北巡,会与何人交战?”王郊突然问道。

    自北朝以来,“西巡”、“北狩”几乎成了战争的代名词。隋炀帝带五十万人“西巡”,最后灭了吐谷浑,就没人相信这他妈的只是去巡视的,连王郊都不信。

    “有谁值得交战?”王全咬了一口胡饼,问道。

    王郊想了一想,道:“大同军?河东军?”

    大同是邻镇,河东名气大些,王郊只想到这两个。

    “多半是河东了。”王全说道:“大同镇,哪用如此费力气,连咱们会州的土团兵都征发,这定是大场面了。”

    王郊点了点头,也拿出一个胡饼,就着火烤了起来。

    其实包裹里还有一些脯。临行前阿娘准备的,不过现在还是吃灵州给的醋饼好了。

    “可忧惧?”王全看着自家大郎,问道。

    “不怕。”数次与吐蕃人厮杀,除了一开始有些稚嫩,遇了两次险之外,后面他越来越得心应手,渐渐能够发挥出平日刻苦锤炼的技艺水平。

    河东军?没见过,很厉害吗?

    王全满意地笑了。

    他不识字,没学过怎么打仗,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孩子,他只是把过去半辈子从死人堆里领悟到的东西倾囊相授罢了。

    这便宜儿子,确实有厮杀汉的天赋。王全从没夸奖过他,只是一味地纠正他的错误,严加督促,倾心培养。

    王郊的技艺水平,王全自认已经超过当年的自己了,唯经验还差了不少。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千万不能压。战阵之上,靠的就是一股子勇气。勇气够了,有时候你都不敢相信你会做到这个地步。

    “遇敌之时,贼军若有马,千万不能跑……”

    “贼军持矛而来,先投枪扰敌,而后再行搏杀……”

    “贼兵技艺高,不要怕,你越怕死得越快。没几个人像你一样,打小骑马射箭,锤炼刀矛之术的,沉下心来,想想怎么对付吐蕃人的……”

    “家里不愁吃穿,无需出头时不要出头……”

    “若贼兵冲来,同袍阵脚不稳,该出手就出手。有时就差那么一两口气,杀一两个冲得最凶的贼人,阵脚就稳住了……”

    王全不厌其烦地讲着他说过很多遍的话,王郊静静听着,无任何不耐之意。

    说了一会,王全也累了,于是拿出一个牛皮水囊,灌了两口。

    驿道旁不断有人路过,不远处的码头边,更是人山人海。

    从兰州顺流而下的木排几乎将码头塞得满满当当。木排上搭着帐篷,人从里边钻出来后,便开始把筏上装载的稻米、肉脯、奶酪卸下,统一装上大漕船。

    木排还会继续利用,会顺流而下,直到振武军城一带再拆解,作为扎营木料,免得砍伐当地森林。

    除木排以外,还有皮筏子。

    此物是在兰州制造的。用全牛去头,从颈部剥取,净挖骨肉,不损坏外皮。在水中浸泡数天,皮质发臭味之后,出水晾晒。刮去牛毛,刷洗干净,扎紧蹄孔,用盐和油浸渍搓揉遍透,风干成为皮囊,可防水防腐。

    这些皮囊扎在一起,编成筏子。小皮筏可从青唐城直航而下,一般可装载一千斤的货物。

    中型皮筏由80-100个皮囊编组而成,4-5名水手,可装两三万斤,也就是250斛以上的粮食,抵十辆大马车,但只能从兰州顺流而下。

    大皮筏,由多个中小型皮筏编成,中间用十数根木杆连接固定,四角各设大木桨一只,有16-18名水手,运载能力几乎可以和漕船相提并论。

    皮筏非常适合长途货运。到目的地后,将皮筏内的气放掉,直接走陆路返回出发地,再行装运。或者干脆将牛皮卖掉,回去后再制作新的皮筏。

    兰州如今就有不少人这么干。木筏运货,货物交给客人后,筏子拆解卖掉。皮筏也差不多,赚两趟钱。

    而木材、牛皮、羊皮,其实也是青唐、兰州一带的主力出口商品。现在当地的种植业也渐渐起来了,肉脯、奶酪、驼毛也开始大量往下游运输——至于羊毛,因为毛短,粗硬,不好用,清理起来也麻烦,没有什么销路,除非培育出一种更好的绵羊。

    木筏、羊皮筏、牛皮筏、漕船、驮马、骆驼、马车,几乎所有交通工具都用上了。大量水手、民夫从各地汇聚而来,战争,在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时候,打的其实是后勤。

    邵大帅的运输成本并不算太高,李克用呢?

第十四章 民气

    雄鸡伸长着脖子,发出了高亢的鸣叫。

    仿佛破开了神秘的咒语,怀远新城从沉睡中苏醒。

    春寒料峭,严霜遍地。

    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闸门缓缓升起,进入闸槽之中。

    州兵们推开了朝京门,让天边第一缕阳光洒入城中。

    永胜街上白气蒸腾,蒸饼肆的店家忙得满头大汗。

    街边站满了军士家属,他们拿着蒸饼,边吃边踮着脚尖张望。

    “来了!”不知道谁喊了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前跨了一步。

    整齐的脚步声在大街尽头响起。

    穿着褐色绵服的军士出现在众人眼帘之中。先是一排,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

    家属们目不转睛,仔细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儿子、兄弟和丈夫。

    每过一营,都会响起一连串的呼喊声。

    太阳渐渐升起,融化了白霜。军士们呼着白汽,沉默地行军着。

    壮丽气派的灵武郡王府内,邵树德穿戴好了戎服,与家人告别。

    折芳霭抱着刚出生数月的女儿,让邵树德看了又看。

    没藏妙娥的小腹微微隆起,与赵玉并排站在一起。

    诸葛氏畏畏缩缩地站在后面,目光时不时转向沉睡中的爱子。

    封氏姐妹帮邵树德整理好了袍服,静静退到一旁。

    “等我回来。”邵树德大步离去。

    亲兵副将郑勇掀开了马车门帘,邵树德坐了进去。八名执戟卫士翻身上马,护卫左右。

    车轮缓缓转动,数百亲兵策马随行,朔方军,又一次出征了。

    十余万大军,这大概是朔方军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事行动了。

    ……

    云州城外,箭如飞蝗。

    万胜军使申信垂头丧气地进入帐中。李克用二话不说,抽出马鞭就打。

    马鞭噼头盖脸,打出了数道血印。

    申信不敢躲闪,任由嘴角鲜血溢出。

    万胜军是他一手拉起的部队,也立过不少功劳,大帅嘉悦,赐军号“万胜”。

    但却始终拿云州城没有办法!

    云州,即西晋之代王都、北魏之平城,国朝北疆重镇之一。

    开元末,王忠嗣将大同军理所从大同军城徙治于此,管兵九千五百人、马五千五百匹。城内另有云中守捉使辖下兵马七千七百人、马两千匹。

    云州城高池深,巍峨耸立,河东军数次围攻,皆无功而返。

    李克用也知道这座城不好打,强攻多半没戏,只能靠长期围困。但万胜军屡攻不克,损兵折将,依然让他怒不可遏。

    攻破邢州的喜悦,一下子散掉大半。

    “给我滚!”李克用一脚踹翻申信,骂道:“这次便算了,下次再无功,诛尔全家。”

    申信默默退去。

    盖寓担忧地看了一眼。

    大帅的火气比较大,可以理解,因为他的弟弟死了。

    昭义节度使李克修,去岁为大军筹集钱粮攻邢州。但大帅认为他办事不利,没有筹集到足够的钱粮,因此当众鞭笞了他。

    李克修何曾受过这等屈辱,顿时又气又急,一病不起。前几日传来消息,死了。

    平心而论,泽、潞二州一直是李罕之镇着。这厮光会残害百姓,哪会治理地方啊。

    一头老鼠都能卖七千钱的地方,能筹集到多少钱粮?

    大帅这脾气,该改改了。经常不分场合,当众辱骂、鞭笞大将,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折辱,谁受得了?

    其实当时打完后,大帅就后悔了。但性格如他,又怎么可能当众认错?大帅之弟在病榻上眼巴巴地等着兄长来安慰,结果愣是到死都没等来一句话,就这么去了。

    大帅随后也没任何表示,而是保举另外一个弟弟、决胜军使李克恭为昭义节度使。今日申信遭了这顿鞭子,也是无妄之灾,只能说他自己倒霉了。

    “大帅,今日东边有消息传来,幽州节度使李匡威将兵三万,增援蔚州。”盖寓轻声禀报道。

    李克用扔了马鞭,道:“三万燕兵何惧之有?某已遣将防备,无事。”

    他派的人是邢洺团练使安金俊,带着河东及邢州降军两万余人。燕人的目的不过是守住蔚州罢了,根本不敢主动到云州来。

    就算来了也不怕!

    城外足足五万虎贲之师,来了正好把李匡威杀败,趁势兵逼范阳,看他怎么办。

    攻大同的一大目标,便是获得通往幽州的便捷通道。

    盖寓有些踌躇。

    其实他是反对攻大同的,原因是大帅的目标不明确。

    如今既已夺占邢州,下一步目标便该是成德镇,大帅之前也在为此做准备。可突然间又改主意了,非要攻大同军,这一下子就把幽州镇也牵扯了进来。

    形势有点被动啊!

    “大帅,还有一地不可不防。”盖寓提醒道。

    李克用下意识看向了地图。

    有一处地方,北枕阴山,南拒大河,水草丰美,宜牧宜耕。

    振武军城!

    ……

    “牒:奉处分,昔曹公为乐府歌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今犹古也,我得人焉。前件官百战成功,一麾出守,曾安海俗,永振风声,不求更握虎符,唯愿终申豹略,岂觉老之将至,每俟用之则行……身先行伍,顾指军兵,勉扬矍铄之名,无致迁延之役。时不可失,往矣敬哉!事须差充行营东面都指挥使,赴善阳关备御,讨逐河东徒党者。”

    杨悦将幕府发来的命令牒文交给宋乐观看,随后笑了笑,道:“大帅还挺看重老夫。罢了,便率军去善阳关戍守,待主力前来。”

    “大帅既有命,杨将军还是早行吧。所需军器粮草,按三月所需领取,如何?”宋乐捋了捋胡须,问道。

    杨悦临出发前,就担任了行营都虞候,掌军法、情报。如今大帅还在半途,又行文而至,任命他为阴山行营东面都指挥使,率军占据善阳关,驱逐可能前来的河东军队。

    善阳关,就在善阳岭上,位于振武军城东南一百四十里。

    昔年邵树德随郝振威东征李国昌父子,走的就是这条路线,还曾在善阳关停留过,对其山川地理之势还是有点印象的。

    宋乐这几年一直在振武军城任职。

    朔方并镇之前,他是振武麟胜节度使,并镇之后,担任朔方节度副使,但仍常驻振武军城,实际管着胜州、麟州以及丰州三地的事务,任劳任怨,勤勤恳恳。

    他对附近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六谷吐蕃数万人抵此,他亲自找白道川巡检使契必章商议,给这些吐蕃人安排了一块有河又有草的地方,种植小麦、牧养牲畜。

    因为吐蕃人来得比较晚,没赶上农时,但宋乐仍然组织这些人,抢种了一茬豆子,收得十七万三千余斛。随后,还在入冬前收储了二十多万束草料,古之能吏莫过于此。

    善阳关的重要性,宋乐还是懂的。呃,当年他也是跟着丘监军一路走过去的,知道出善阳关东南行二百一十里可至朔州,再东微南八十里可至雁门关。一旦拔下雁门关,便可威胁猩、代盆地,断河东军之退路,李克用岂能不慌?

    “好!某这便去了。关城不大,怕是驻不了多少人。”杨悦起身道:“某带新泉军四千步骑东行,振武军城这边,便由天雄军使臧将军负责了,宋使君但可找他。”

    天雄军目前只来了一部分,是轻装疾行赶来的,主力和辎重还在后面赶路。

    不过白道川巡检使契必章素来忠勇(与李克用有仇),其部亦可出兵万人,城内还有七百州兵,安全不是什么问题。

    “事关紧要,将军还是速去吧。”宋乐拱手道:“大帅的方略,大抵是逼退李克用,非是要和其死战。然兵凶战危,诡谲难言,将军还是做好动刀兵的准备吧。”

    “某省得的。”杨悦亦抱拳回礼,随后便下去整顿兵马了。

    说实话,他不是很喜欢打这种仗,没意思。

    陇西郡王李克用亦是唐臣,持节河东后,也算恭谨,并无什么大逆不道之举。

    和他们厮杀有什么意思?白白便宜了草原上的胡人罢了。

    若有的选择,杨悦其实想去沙碛,攻河西党项,灭掉这个一直不肯归顺的势力。

    只可惜,大帅的志向太远,野心太大,目光已经牢牢盯着中原,如之奈何。

    还有自家两个儿子,唉,他们只想着建功立业,打谁都无所谓。

    罢了罢了,大帅待杨家恩遇有加,只能替他卖命了。

第十五章 汇集

    大发之下,无人得免。

    阴山内外的草原之上,两支庞大的队伍正朝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一方扶老携幼,带着帐篷、牛羊和家什,往灵州方向而去。

    一方纵马驰骋,带着骑弓、箭失和长矛,往胜州方向而去。

    邵树德最喜欢抄掠敌人的牛羊和丁口了,焉能不防备这一招?

    除了契必部的老弱南下麟州一带之外,庄浪氏、王氏、哥舒氏、浑氏四部近八万老弱全数前往灵州,直到北巡结束为止。

    开航后的大河之上,桅杆如林,一艘又一艘漕船出现在天边。

    船只航行的速度很快,它们超越了一队又一队正在行军的骑兵。

    渐渐地近了,近到东受降城头的士卒能够看到站满了甲板的武人。

    只花了十天时间,从怀远港出发的百余艘漕船就抵达了胜州,比一人双马的骑兵还快!

    第一艘船只靠上栈桥,搭板放下,挎刀持弓的武士率先而出。

    又一艘船只靠上栈桥,辅兵小心翼翼地搬着粮袋下船。

    同时能停靠八艘船只的榆林港码头进入了繁忙阶段。

    行营僚左搬来桌桉,席地而坐,开始抄写登记军资,分门别类。他们笔走龙蛇,字迹潦草,忙得满头大汗。

    “你这脯,硬得跟铁甲一样,存放多久了?发到军中,武夫们还不砍死我?”

    “夏州葡萄美酒,应发三千坛,为何少了二十一坛?什么?路上打碎了,不行,得补上。”

    “羊这般瘦弱,哪家发来的?夏州官牧?这……”

    “怀远作院的箭失数目对了,回乐作院的还差五千捆,加紧运来。”

    “槊刃四千把,存放到东城乙字库。”

    “磨刀石……”

    “绳索……”

    僚左记录完,仓库那边的小使们就要赶紧入库。他们口干舌燥,喉咙都要喊破了,不断指挥民夫搬运货物。箭失多少捆,放哪里,醋饼多少筐,屯哪处,药材多少包,如何个保存法……

    临时征集的牧民们则在旁边的马场内切割草料,一刻不得闲,手臂酸痛得不行。

    还有人在煮豆子,制作给马吃的粗粮饼。

    甚至就连孩童都被动员了起来筛秕谷,准备麸子。

    离码头数里之外,万余名六谷吐蕃的壮丁、健妇正在挖掘堑壕,修缮营地,搭建望楼。

    他们挥汗如雨,按照军中文士的指点,不断完善着营地。

    到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就是战争,既有杀伐场上的浴血豪迈,也有大本营里的琐碎枯燥。

    从天空俯瞰下去,民夫如蚂蚁一般辛劳,驼马大车充塞四野,外围则是整齐列队的军士,开赴远方。

    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常年征战的朔方军,从前线到后方,都锻炼出来了。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登岸。

    “大帅!”阴山诸部头人跪满了一地。

    邵树德遥望东面的群山,新泉军已进占善阳关。李克用闻讯,当知道朔方军的战略意图了。

    “都起来吧。”他平澹地说了一句。

    头人们纷纷起身,毕恭毕敬。

    白道川巡检使契必章实力最强,也是地主,有心张嘴说两句话,但目光一看到邵树德平静无波的面容,就又咽下去了。

    “各部都来了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契必部来了一万二千又八百人,马六千匹。”

    “浑部来了九千九百人,马两千六百匹。”

    “藏才部来了一万又七百人,马两千四百匹。”

    “庄浪部来了九千二百人,马三千匹。”

    “哥舒部来了九千人,马三千一百匹。”

    差不多五万人,还不错。

    “契必巡检使,兹任你为行营北面游奕讨击副使,率五部骑卒一万七千人,携带粮豆至盐池(今岱海)待命。”

    “末将遵命。”契必章大喜。

    “王巡检使,兹任你为行营五部排阵使,统领三万步卒,屯于振武军城以东,勤加操练。”

    “末将遵命。”王歇大声应道。

    庄浪伸等人脸色暗然。契必章实力强,大家也就认了,但王歇也能混个排阵使,统领阴山五部三万多步卒,说明在大帅心里,还是藏才王氏更亲近。

    “如此,都退下去,善加操练,勤谨用事。”

    “遵命。”

    吩咐完这一切之后,邵树德自领已整队完毕的铁林军八千步卒,往振武军而去。

    ……

    渐渐返青的草原之上,牛羊牧歌早已远去,金戈铁马开始显现。

    朔方军的调动是神速的,是出乎大同军及河东军预料的。

    船运的便捷大大提高了大军的后勤保障能力,使得各部可以轻装行军,快速赶路。

    三月二十四日,数千骑出现在了参(sān)合陉一带。

    他们并未在此停留,而是继续前行。

    这里早就是长城之外,是中原人眼中的龙荒之地,但这支打着“杨”字旗号的大军却毫不在意,万余骑赶着牛羊,如郊游一般直插东南方向。

    傍晚时分,他们赶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水泽,夕阳西下,湖水瑟瑟,水波起兴,鸥鸟云集。

    岸边有大片的森林和芦苇,水草丰美,向为北边五部之吐谷浑赫连部的游牧地,但他们现在都跑了,要么去了云州,要么跑向了东北方向。

    军士们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龙家部落的辅兵,随意欣赏着湖畔美景。

    “可是飞熊军杨军使?”恭候多时的契必章立刻上前,行礼道。

    亲兵拿出了一份牒文:“奉处分,弧失之利,武艺所先,号猿而永播嘉声,落雁而能传妙技……前件官早攻手射,善应心机,不弯三百斤弓,能发七十步箭。纪昌若见,必想弢(tāo)弦;吕布相逢,固惭捻筈(kuò)……事须权充行营北面游奕讨击使。”

    契必章在大唐为官多年,当然是识字的,只一看,便单膝下跪道:“末将拜见讨击使。”

    “屯驻多日,可曾见到河东军?”杨弘望大喇喇地坐了下来,问道。

    “有贼军游骑,未见大队。”契必章答道。

    听到契必章将河东军称为“贼军”,杨弘望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

    “可将其逐走?”他问道。

    “末将率军抵达此处后,便日夜围杀河东游骑,并遣人南下,远侦贼势,得知贼军顿兵于云州坚城之下,兵马众多,几有四五万人。”

    “准备食水,休整完毕后,我部会立刻南下,会一会沙陀儿。”

    契必章闻言大吃一惊,道:“讨击使何如此之急?”

    他虽然深恨李克用,巴不得将其击败,可如此大胆,是否真的合适?

    “契必将军安坐于此即可。盐池水草丰美,鱼儿甚肥,便多吃点吧。”说罢,直接起身去了部伍之中,督促军士们抓紧时间休息。

    契必章的脸色有点黑。

    朔方军打仗,都这么勇勐精进么?其兵将,也都是这么跋扈的么?

    他带着一万七千骑屯驻于此,表面上看是等待大帅主力抵达,可实际上呢?真的没有畏惧李克用的因素作祟么?

    杨弘望自然不会关心契必章的心情。

    此番他将飞熊军全部带来了,计银枪都五千战兵、五千辅兵,豹骑都一千战兵、两千辅兵,全军共两万匹马,机动力惊人。

    在振武军城的时候,大帅又给他补充了从丰州永清栅马场送来的七千匹骑乘马,目前全军的马匹总数竟然达到了两万七千,是人数的两倍还多。

    备用马,可以驮载食水,但肯定不够,于是他还需要先期抵达此处的契必章提供必需的补给,然后方可南下。

    盐池离云州并不远,也就两百多里的样子,飞熊军奔袭而去,应能让李克用手忙脚乱一番。

    战兵吃喝完毕之后,便或躺或坐,抓紧时间休息。辅兵则还要忙着照顾马匹,准备接下来几日所需的物资。

    ……

    申信又带着部队出发了。

    还是他的老底子万胜军,一共四千多步骑,出云州北上,抢占燕昌城。

    事实上他对大帅的这个命令很不解。

    游骑侦悉,北边盐池一带已出现打着契必章旗号的大群骑卒,足足一万多人。

    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因为此番北上围攻云州,河东军总共也就带了万五千骑左右。不管那些部族军的战斗力如何,人数是实打实的,威胁性很大。

    如果换他来指挥,在云州城尚未攻下,东面传来三万燕兵增援蔚州,西北面又发现朔方军踪迹的话,早就下令班师了。反正赫连铎现在弱得很,也不敢追,只要退回代州,有雄关险隘阻隔,进可攻退可守,稳妥多了。

    但大帅的心情不好,他也不敢触霉头,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北上了,不然真可能被杀全家。

    邵树德特别奸诈,遣使致书邀大帅于旋鸿池会盟——旋鸿池,位于今丰镇市东北,东、西海子一带,为草原上一巨沼湖泊,北魏文成帝曾观鱼于此,今已干涸消失。

    那地方能去?

    从云州北上,要走一百六十里才能到旋鸿池。邵树德将会盟地点安排在那里,其心可诛!

    他就和北朝那些胡人皇帝一样,哪里都可扎营,无需城池,随心所欲,但大帅可不能这么冒险啊。

    唉,这破事!

    带着满腹牢骚,万胜军继续前行,孤独行走在荒凉的古道上。

    至傍晚时分,前锋游骑来报,燕昌城空无一人,他们已将其占据。

    申信稍稍放下了点心。

    此城乃慕容垂所筑,如今比较破败,但多多少少有点防御效果。

    先占着吧!

    大帅的意图也很明了,让他们万胜军堵住燕昌城这个南下的必经之路,然后再考虑是不是北上会盟。

    赫连铎不足惧,他都不敢出城了。但三万燕兵是个麻烦,万一东路军抵挡不住,退路可就没了。

    天边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光亮,万胜军全军进入了燕昌城。

    辅兵们忙着收拾打扫满是蛛网的破败房间,申信则登上了城头,俯瞰四周的原野。

    可真是壮观啊!

    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河流纵横其间,小海子星罗棋布。高低起伏的丘陵,陵下是一片又一片的茂密树林。

    明天得差人去砍点树回来加固城池。申信手抚凹凸不平的城墙,甚不满意。

    毕竟是慕容垂重病之下草草筑就的城池,还是不太行!

    西北方的山林间飞起了大片鸟鸥,看着非常赏心悦目。

    申信刚想赞叹两声,却勐然间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

    果然,大队手持银枪的骑卒出现在了山林边。他们稍稍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便催起马儿,朝燕昌城这边冲来。

    “派信使给大帅传信,再把城门堵上!”申信立刻下令。

    他现在有些理解大帅派万胜军北上的决定了。这朔方军,来得也太快了!

    若是被他们顺着羊水(今淤泥河)直冲下去,猝不及防之下,数万河东大军岂不是要遭?

    看装束不是部族军,应是朔方衙军,怎生来得如此之快?

    城外响起了连声惨叫,申信放眼望去,只见几个出城的信使直接就被人截下了。

    野外的银枪骑卒越来越多,四处兜着圈子,不断恐吓城头上的守卒。

    他们并没有尝试攻城,而是在外游弋着,围杀斥候、信使,嚣张无比。

    公然袭杀河东军士,朔方军是准备撕破脸了?

    “入夜后得再派一波信使。”申信越看神色越凝重。

    朔方军的骑卒太多,若大帅不知情,贸然北上,即便步卒勇勐精锐,可一旦被邵贼数万骑困住,岂不重蹈汉高祖白登之围、隋炀帝雁门之困覆辙?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晚唐浮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晚唐浮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晚唐浮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