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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子女与凉州

    夏州城北的一座校场上,军士们正在操练。

    这是从北边调回来的经略军,即将西行奔赴临州,振武军还在那边等他们过去接防呢。

    经略军旁边,还有数千名正在整训的蔡人新卒。邵树德派人去河南募兵万人,目前已经回来了近七千,统一安排在夏州,由都虞候司负责训练。

    以前各军征战有缺额的话,一般有两个渠道补充。一是民间招募有勇力的壮士入军,二是从州兵中抽人补充,州兵再募集新兵补全编制。

    这次招募了一万河南新卒,除了补充西征战死、病殁、致残导致的缺额外,剩下的会与其余各军抽调的人马混编,组建天柱军。

    当然这还没用完,最后剩下的三千多人,邵树德有把他们派往凉州的想法——当然仍是新老搭配。

    凉州,邵大帅当然是有想法的,这可能是河陇二十一州里面,他觉得价值最大的一个地方了。

    首先,这里是天宝年间人口最多的地方,比秦州还多。其次,这是河西走廊的门户,取之意义重大。第三就是财富了,这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牧区,此时植被茂密,水草丰美,还有天宝年间遗留下来的大量垦田、灌渠。

    若要出动数万大军征讨便算了,但若有相对容易一点的办法,比如趁着翁郜求上门来的时候,派一支军队以助防的名义进入,再徐徐图之,就非常不错了。

    “符十将,你觉得经略军如何?”邵树德拿马鞭遥指正在练习抽队的数千士卒,问道。

    “经验丰富,技艺娴熟,此皆老兵。”符存审答道。

    “其实历次整编,也补入了不少新卒的。不过七八个老兵带一两个新兵,很快就能成长起来。若是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就慢了,两三个老兵带一堆新兵,那便没法打仗了。”邵树德笑道:“定难军数万衙军老兵,就是我的底气。新来的河南新卒,精气神也不错,补入各部后,好好练一练,不出两年,便是各位将帅都抢着要的精兵。”

    “还得上阵厮杀,见见血。校场上练得好好的阵势,到了战场上,未必就摆得出来。”符存审说道。

    “此至理名言也。”邵树德赞许道:“战场上,敌军阵列肃然,刀矛前举,墙列而进,一旁可能还有敌骑窥伺。在这种状态下,还要从容不迫,布阵应对,丝毫不乱,非看澹生死之老卒无法做到。新卒,吓一吓就慌了,校场练的东西,十成能想起两三成就不错。”

    “河南太乱了,逼得百姓结寨自保,淮西一带,武风更是极盛,看澹生死之人很多。他们,确实是好兵,秦宗权喜欢,朱全忠喜欢,李罕之也喜欢。”符存审说道:“然还得以军纪约束,不然就只是乌合之众。”

    “符十将对凉州可有了解?”邵树德突然问道。

    “惭愧,末将只听闻凉州在国朝初年畜养百余万马匹,乃河西节度使理所。”

    “可知凉州嗢末乃何人?”

    “不知。”

    “嗢末者,天宝遗民也。混入了部分土浑、党项人,以游牧为生,赪面辫发,左衽皮裘,与吐蕃无异。善骑射,好勇斗狠,基本控制了凉州镇大部分区域。朝廷在凉州之百姓,基本只是缘城垦荒,还屡遭嗢末劫掠。”说罢,邵树德转头看着符存审,问道:“若随军前往凉州,可敢?”

    “有何不敢!”符存审答道:“只需数千人马,定可保得凉州无虞。”

    “做好准备吧,天柱军随时可能去凉州。”

    培养麾下诸将,让他们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打下河陇诸州之后,接敌的地方是越来越多了,非得大将镇守不可。陇右吐蕃、凉州嗢末、河西党项,其实都是不算太强的敌人,恰好适合给手下有潜力的大将“刷经验”成长。

    待其在这些“小副本”里毕业之后,便可去更加复杂的战场历练,慢慢成长,最后成为可主持一条战线的方面大员。

    自己精力有限,以后必然无法事事亲征。

    训练暂告一个段落之后,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亲自下到了蔡卒营中。

    “从哪来的?”邵树德看着一个颇为雄壮的军士,问道。

    “回大帅,俺是梁县的。”军士有些激动,大声答道。

    “家人有没有一起过来?”

    “过来了,在灵州保静县。”

    “与河南比,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

    军士们一阵哄笑。

    邵树德亦笑,道:“灵州可是某最拿得出手的地方了,地不比河南差,水也多,以后安心种地吧。你既然入了军,当知战阵上刀枪无眼,平日须得苦练。”

    “能吃饱饭,自然有力气练。大帅放心,异日上阵,定将敌兵杀得人头滚滚。”

    “有这心气,便是好兵。”邵树德拍了拍新卒的肩膀,勉励道。

    蔡人新卒,他很满意,今后若有机会,还要去河南募兵。自己每募走一个,就会让朱全忠未来的地盘少一个乃至一户人,岂不快哉?

    朱全忠最近与山东朱家兄弟干起来了。

    这厮确实没品。打败秦宗权还是靠人家帮的忙呢,现在又恩将仇报,还假惺惺地找了个借口,诬陷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招诱宣武军士。朱瑄那脾气,当然把朱全忠骂一通了。于是,朱全忠便找到了开战的理由。

    你看,是你对我不恭敬,你在信里写的话太难听了。什么恩将仇报?什么猪狗不如?我要讨个说法,真不是我人品坏,要打恩人兄长,是你先骂人了。

    对朱全忠这么不要脸的人,别客气,使劲挖墙脚就对了。

    “大帅,听望司有急报。”就在这时,亲兵十将李仁辅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听望司的急件,邵树德有令,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第一时间汇报。

    “先找个地方坐坐。”邵树德一挥手,说道。

    军报的内容很简单,但也很唬人:朝廷将山南西道之兴、凤二州划归武定军。

    “这杨复恭,真是嫌关中太平久了,想给大家找点事做做啊。”邵树德将军报仔细收起,叹气道。

    今年讨陇右,花了不少钱,财政压力很大。这让他不由得回忆起了前年下关中那会,镇内财政宽裕到极点的美好时光。就食于外,赏赐也由当地财货供给,镇内百姓的压力不知道减轻了多少。

    难道,接下来又要就食于外了?这次谁来请客呢?

    邵树德很快离开了校场,回到节度使衙,陈诚、赵光逢二人也很快赶到。

    “大帅,山南西道恐有战事。”赵光逢看完军报后,便忧心忡忡地说道。

    “天子对山南西道念念不忘,没得办法。”邵树德摇了摇头,道:“不然关中有事,跑都没处跑,总不能去河东或宣武吧?”

    山南西道,本有十五州。这些年割来割去,掌握在诸葛爽手里的只剩十一州。现在又要割去兴、凤二州,转隶武定军节度使,便只剩下九州了,诸葛爽如何能咽得下气?

    不过朝廷也确实挑了个好时候。诸葛爽卧病在床,镇内人心浮动。他儿子诸葛仲方又控制不住局面,手下大将中心思活络的,自然想投靠新主。更有那野心大的,甚至想着造反自立。

    杨复恭权势熏天,又有朝廷大义名分,兴、凤二州的官将说不定就从了杨守忠了。

    其实若仅止于此,倒也没什么,诸葛爽未必就不能接受了。但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如果自己身故,儿子未必能坐稳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大位。这次若让朝廷顺利割走二州,自己没任何反应的话,那镇内的人心就更不好收拾了。

    所以他不能退,一退局面就会立刻崩坏,无法收拾。诸葛大帅,这次十有八九不会奉诏了。向称富裕的山南西道,爆发战争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诸葛大帅的身体,还能支持他亲征么?他能压制住镇内的野心家,同时打败武定军及朝廷可能派来的援军么?

    诸葛爽,对山南西道本地军头来说,可是个外来户。没有朝廷大义在身,平时或许还能压制,但这会身体也不好了,如之奈何?

    “立刻遣人至兴元府。”邵树德下令道:“诸葛大帅曾为我师,教导数年。某恨不能亲至探望病情,然限守藩镇,只能遣使慰问。唔,药材也带上一些。陈副使,这趟你来跑,你当知其中干系。”

    “明白。”陈诚点头应允。

    跑兴元府,危险性不大。山南西道之乱局,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不过这可能也是个扳倒杨复恭的机会,必须抓住。

第四十一章 刷经验

    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联袂来到了绥州。灵武郡王邀请二人至横山射猎,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如今天下藩镇帅位更替频繁。他俩能在节帅位置上一坐多年,稳如泰山,镇内部将即便有野心,也犹豫不敢轻动,朝廷更是没给他们找麻烦,这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

    这狗屁世道,能保住全家富贵,就是侥天之幸。灵武郡王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无需废话。

    尤其是李孝昌,讨黄巢那会就见识到了铁林军的强悍战斗力,对邵树德的治军能力非常佩服——嗯,只欣赏他的治军能力,不欣赏他的作战风格。

    保塞军本有兵马万人,这几年是越来越少,老了、死了的根本不补充,人数降到了七千。李孝昌也不着急,他已经断了攻取保大军,全占鄜延四州二十三县的念头,邵扒皮不允许的,别做梦了。

    守着延、丹十四县十三万百姓过日子好了,省下来的财货还能让自己爽一把。隔壁的东方逵估计也是同样的想法,双方达成了默契,又没有外镇侵攻,养那么多兵做甚?

    有所不满的,可能也就是鄜延四州的衙将们了。

    但就目前这个程度而言,他们还是能够勉强接受的。除非有外镇势力插手,着意拉拢,不然的话,野心也就只能暂时压在心底,等待机会。

    射猎的地点设在绥州城平县。此地全是那种不高不低的小丘陵,无边无际,千沟万壑,森林密布,还有无定河及其支流水系。

    中唐以来,因为数次对党项用兵,横山一带的森林被大量砍伐,无定河水的含沙量开始加大。如今虽然太平好些年头了,幕府又废了柴捐,并且推广用石炭。但就普通百姓而言,还是喜欢砍柴烧炭,因为不要钱。

    李孝昌、东方逵二人抵达城平县的时候,外面已经扎下了一个不小的营地。仔细一看,多是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各部酋豪。他们看到李孝昌二人时神色各异,有的过来打招呼,有的则冷哼一声,显然有过节,搞不好就是被镇压过的。

    “二位大帅,请来这边。”邵树德的亲兵副将看到李孝昌、东方逵,立刻上前说道。

    二人将马匹交给亲兵,跟着陆铭走到了一处大帐前。

    帐篷搭得很大,里面人却不多,邵树德居中而坐,一边用膳,一边审阅公函军报。

    李孝昌不敢多看,他认识其中三位女子,都是灵武郡王的姬妾,一是嵬才氏,一是野利氏,还有两个——呃,当年与他关系非常不错的拓跋思恭的侄女拓跋蒲。最后剩下一个,可能就是没藏氏了。

    今日到场的几乎都是党项部族,灵武郡王带这几位姬妾在身边,意味很足啊。

    帐内还有一些侍婢,皆不认识。虽然梳着汉人发饰,穿着襦裙,但李孝昌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草原少女。而且多半还出身部落贵人家庭,身材高挑、健美,显然从小吃肉、奶长大的,普通牧民或者牧奴家的女儿,没这条件,也不可能长成这样。

    草原上骄傲的花朵、云雀,如今就在帐内做些侍婢的活计,灵武郡王好大的排场。

    “见过灵武郡王。”李孝昌、东方逵二人一齐上前见礼。

    “两位还没用过早膳吧?”邵树德抬头一看,吩咐道:“哥舒、契必,给两位大帅端一些吃食。”

    两位少女很快端了一些奶、脯、果子上来,李孝昌、东方逵起身致谢。

    这些侍女,他们也不敢得罪,人家背后都是有部落的。再者,没准哪天灵武郡王一时性起,宠幸了哪位,再生了孩子,得罪人家岂不是自寻烦恼?

    “今日找二位来,除了射猎,还有一事。”邵树德放下快子,挥了挥手,让人收拾一下。

    李孝昌、东方逵坐直了身子。

    “杨复恭弄权,蒙蔽圣天子,欲夺山南西道之兴、凤二州给其假子杨守忠。更拉拢二州叛将,不服诸葛大帅调令。”邵树德说道:“此乃祸国之举,离间天子与藩帅,论罪当诛。”

    李孝昌一听就明白了,诸葛爽与邵树德之间有师生之谊,这是要帮忙出头呢。

    不过就他的立场来说,也是好事。这年头做藩帅的,哪个不想把位置传下去?河中王重荣死了,也是其兄王重盈接掌帅位,同时表其子王共为陕虢留后,肥水一点没流入外人田。

    东方逵听得也是面色凝重。他是没什么野心了,但谁若想夺走鄜坊二州九县的基业,他也不答应。灵武郡王愿为诸葛爽出头,果然是讲规矩、讲信义之人,跟着他,家族富贵是有保障了。

    “某欲上表,请朝廷收回成命,诛杀杨守忠及一众叛将。二位回去后,也写份奏章吧。”邵树德看着两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自当从命。”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连声应是。

    “如此甚好。”邵树德一笑,道:“京西北诸镇,本就应该同气连枝。”

    拓跋蒲梳着发辫,头戴小皮帽,脚上蹬着一双皮靴,与嫂嫂没藏妙娥的打扮差不多,活脱脱一个草原女子的利落模样。

    她紧紧靠在邵树德身边,看着郎君在两位大帅面前指斥东西,一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样子,觉得男人就该这样。

    草原女子,因为风气的关系,对男人的审美自然与汉地女子大不一样。拓跋蒲固然性子柔弱,但也是骑过马,射过箭的人,汉人的那些读书士子,她觉得自己骑着马就能用套索生俘一个。

    汉人的武夫,还像那么点样子,有点英武的气概。

    男人,就该骑着马去征服天下,她们草原女子,也只心甘情愿被这样勇武的男人征服。

    用膳完毕之后,稍事休息了一会。邵树德与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聊了聊鄜坊二十三县的粟麦收成,又问了问境内党项有没有不安分的。随后,便一起出帐,与早已等候多时的诸部酋豪射猎。

    因为提前了差不多一个月通知,附近各部酋豪都到齐了。

    没藏庆香、野利经臣、嵬才苏都三人地位最高,紧紧跟在后面。其余各部酋豪不服也得服,没看灵武郡王出门带的那几位姬妾了么?都是人家的女儿或孙女,备受宠爱,这就是地位。

    野利经臣是心情最好的。他女儿给灵武郡王生了一女,白白嫩嫩的。出生后不久,野利经臣就让人带了百匹骏马、五百头牛、三千只羊下山,庆贺外孙女降生。

    嵬才苏都、没藏庆香二人有些羡慕。野利部如今是越来越富了,卖铁给幕府,不知道赚了多少钱。而且部族实力渐强,装备之精良,大大超过嵬才部、没藏部,隐隐成了蕃部第一。

    这就是得了灵武郡王的信任了。不然的话,光打制那么多甲胃、兵器,说不定就会招来大军围剿。党项诸部,何时如此器械精良过?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余各部,也注定很难达到他们的地位了。现在再送部落贵女,也就能当个侍婢,运气好的话才可能被灵武郡王宠幸,成为姬妾,进而给部落带来好处。

    这就是来得早与来得晚的区别了。

    当年灵武郡王不过两万兵,需要他们支持平灭拓跋党项。但现在光战兵就能拉出来三万余,早已经过了那道坎了。

    阴山五部得灵武郡王看重,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不生事罢了,与野利、没藏、嵬才部不好比——唔,拓跋部倒是撞大运了,不知道灵武郡王怎么就看上了那个爱哭的拓跋小娘,昨晚还召她侍寝了,这拓跋部,看样子要翻身。

    一声鹰唳,金凋从天而降,锋利的爪子插进了一只疯狂逃窜的野兔头颈。

    邵树德大笑,拿马鞭指着捕猎完成的金凋,用党项语道:“诸部勇士须不能比金凋还差了。今日捕获猎物最多者,赏蜀中名锦百匹。”

    话音刚落,早就摩拳擦掌的各部勇士纷纷策马前驱,沿着山间河谷搜寻猎物。

    勇士,就如同那鹰犬,只要善于驱使,便有大用。

    “今年西征河渭,赏赐都发下去了吧?”在一处山谷内停下来后,亲兵营、豹骑都的人开始搭帐篷,邵树德找来了各部头人,问道。

    “都发下去了。”诸部酋豪纷纷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其中还有猫腻,肯定有人克扣了部分,贪为己有。但他们越是这样,就越与族中勇士离心,到了最后,勇士们会倾向谁,不言自明。

    “明年可能还有战事,须得做好准备。”邵树德又说道。

    “兀卒一声令下,各部勇士纷纷下山,只恨没有出征的机会。”

    “出征一年,便得数匹绢、牛羊十余,赏赐如此丰厚,便是死了也甘愿。”

    “大汗只需下令,吾等无不从之。”

    诸部酋豪纷纷表忠心。邵树德连连赞许,不过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勇士下山后,出征个几次,基本都很难回山上了。军中还有蓄发之令,很多人又改了汉名,他不张嘴,你都不知道他是党项人。这么多年下来,邵树德也“拐走”不少勇士了,都是各部里面骑术最好、箭术最优、力气最大、性子最狠的人。

    部落酋豪们心态好的,还能为得到了不少钱帛高兴。心态不好或者有野心的,背地里估计就要骂娘了。每年抽一次血,想攒点本钱都攒不下来,跟了邵树德几年的部落勇士,一旦正儿八经入了衙军,把家人接到城里,然后看他们这些头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让人心里有气!

    “敢问大帅,明年欲征何处?”小心翼翼地给邵树德端上一碗酥油茶后,没藏庆香问道。

    他女儿没藏妙娥还没生育,急得没藏庆香差点把才十四岁的小女儿、十二岁的孙女也一起送过去了。野利部现在能拉出五百甲士,一水的大唐制式装备,很多墙头草小部落都开始听野利氏的,对他们没藏氏爱理不理,这如何能忍?

    “或许要入关中,亦可能是山南西道。”邵树德说道。

    他没有解释得很详细。关中大伙还是知道的,但山南西道,就不太清楚了。或许在理蕃院任职的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知晓,但其他人就一头雾水了。

    没必要说过多,让他们出兵就行了。平时不用花钱养,有战事时征调,发点赏赐,完事后再遣散。这样低成本的炮灰部队,还有一股子蛮勇之气,就如那蔡人一样,邵树德是越来越喜欢用。

    “二位大帅,出兵之事,二位亦责无旁贷。”邵树德又把目光转向了正苦着脸喝酥油茶的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说道。

    “谨遵灵武郡王吩咐。”二人齐声道。

    他们处在一群蛮人中间,颇不自在。但灵武郡王神态自若,喝起酥油茶来也不觉得难受,党项语还说得那么熟练,怪不得能把这些部落酋豪们骗得一愣一愣,给人出丁打仗还乐呵乐呵的。

    蛮子果然是蛮子,脑袋里塞的都是木头吧。

    “邠宁镇亦会一同出兵。某杀过一个权阉,不介意再杀一个。”邵树德又说道。

    如今的局面,与当年移镇风波时的王重荣何其相似?不过这次不一定会进长安了,直接帮诸葛大帅稳定住局面,杀了镇内外不识相的野心家即可。

    就是不知道杨复恭如何接招了。

第四十二章 上表

    “朱全忠攻天平军败回,刚得的曹州也丢了。”回师晋阳的路上,李克用接到了属下递来的军报,顿时大笑。

    朱全忠,反复无常之小人,他深恨之。

    当初被黄巢杀得大败,危在旦夕,求救于河东。出兵帮你杀败巢军后,上源驿酒席上,不过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贬损了一下,朱全忠表面笑嘻嘻,暗地里调兵袭杀。

    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么?

    这次秦宗权调集十余万兵马围攻汴州,朱全忠又伏低做小,认天平军、泰宁军的朱家兄弟为兄长,求他们出兵救援。待到郓兵、兖兵六万大军来援,合力击败秦宗权后,又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攻打天平军。

    朱全忠,就是这么报恩的么?

    与之相比,义弟邵树德就要讲义气多了,言而有信,有恩必报。

    “大帅,朱全忠攻不下朱家兄弟,必然再转攻淮西,秦宗权有难矣。”谋主盖寓提醒道:“河阳李罕之、洛阳张全义,皆可拉拢,以牵制全忠。”

    此番北攻大同军,又是无功而返,大伙都有些沮丧。

    赫连铎那厮太难缠了。凭借数座坚城,提前储备粮草、军械,拼死守御。在坚城之外,还有呼哨而至的骑兵,不断袭扰河东军的粮道。而北边五部,在大同与河东之间又态度暧昧,让人恼火。

    昨日提起此事时,李克用又是大怒,直言异日攻拔云州,灭了赫连铎之后,一定要彻底吞了北边五部,以消心头之怒。

    “保举李罕之、张全义的奏章递上去了么?”李克用下意识地微眯左眼,问道。

    “已遣人送往长安,杨枢密使那边应无问题。十军容使西门思恭病重,现在也不太管事,西门重遂最近有些失圣卷,在这个当口也不会留难。”盖寓回道。

    “朱全忠频频遣人往长安跑,应有所图,得善加留意。”李克用突然说道,随即又一笑,道:“不过也无妨。接下来某便挥师攻昭义,孟方立被打了这么久,财竭力穷,内部多怨,这次一定要全取河北三州。攻下了这里,便有工夫料理朱全忠了,这个小人,某必杀之。”

    “大帅,此番攻昭义……”盖寓迟疑道。

    “某知矣,知矣!”李克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这次定不再三心二意,不克邢、洺、磁三州不罢兵。”

    “连年攻打大同和昭义,镇内靡费甚多,三州二十一县,数十万口,若能取之,当能济得大事。”盖寓其实想说,之前攻河北三州时劫掠过火了,让百姓逃散了不少,现在能有三十万人就该偷笑了。

    昭义五州,本来该有至少六十万人的,甚至可能有八十万,但连年拉锯,户口骤降。百姓未必就死了,但逃散到外镇,你也没法控制啊。更有甚者,之前军中还有贪财之辈,竟然卖人给定难军,这就过分了。

    夏绥有强兵,有战马,但缺人,缺财货!邵树德兼并朔方、天德、振武三镇,也不过得十余万汉民,但光刑州一地之人口,就远超这三个藩镇。

    河北,那可是人烟稠密、财货充足的富庶之地!

    人,本来是定难军的死穴,但底下那些兵将啊,唉!

    “对了,义弟遣人送来的那封信,你怎么看?”李克用问道。

    “回大帅,灵武郡王表面上是为诸葛氏主持公道,实则……”

    “义弟这事,某觉得办得还算不错。”

    盖寓:“……”

    见盖寓那副模样,李克用大笑道:“某岂不知义弟有大志?帮诸葛爽,还是为了私利罢了,但某就是觉得比朱全忠看着顺眼。易地而处,某也要斩了杨守忠这般小人。”

    “大帅,灵武郡王有意蜀中,若令其并吞凤翔陇右、山南西道,则入蜀之势已成,大唐危矣。”

    “今时不同往日。河北户口之繁盛,不下蜀中,财货亦不稍逊。待某扫平了孟方立、赫连铎,令河北诸镇俯首,便是义弟,也只能束手。”李克用看着远方晋阳三城的轮廓,笑道:“届时便让义弟一家住到晋阳来,城内贺公雅的宅子,某还给义弟留着呢。”

    盖寓苦笑。

    自家这个主公,你若说他残暴,有时候确实是,武夫哪有不残暴的?但若是他欣赏、看重的人,便怎么看怎么顺眼,赏赐完全没个数,太过随性。

    “大帅,山南西道这事,不如修书一封至长安,让杨枢密使退一步算了,不要给灵武郡王借口。”盖寓建议道。

    “便修书一封吧。帮了这次,某李家也不欠他什么了。眼下先攻昭义要紧,此番回师后,便整备粮草、器械,来年便出兵。还有朱全忠,杀了孟方立之后,便要去找他的晦气。这厮刚败于郓州,也不知道这会在做什么。”说到正事,李克用也收敛了义气,说道。

    朱全忠如今正在汴州整顿兵马。

    秦宗权刚刚杀了个回马枪,攻陷了义成镇的郑州,让他有点恼火。

    从来只有朱某人趁别人不克分身或内乱的时候捡便宜,这次居然被手下败将秦宗权捡了便宜,实在憋屈。

    “你便是杨师厚?”汴州城外,朱全忠看着新近来投的某人,问道。

    “卒夫杨师厚,原在李罕之军中,闻吴兴郡王大败秦宗权,特来投军。”杨师厚毕恭毕敬地答道。

    因为在汴州之战中得胜,天子下诏,封朱全忠为吴兴郡王。

    “听闻你之前与李罕之军中小校符存审往投定难军,为何又不去了?”

    “邵树德僻居西陲,又有妇人之仁,望之不似人主,故不愿投之。”

    朱全忠沉吟不语。

    杨师厚惴惴不安,但又不敢抬头窥觑。

    “你来汴州,莫不是当那细作?”朱全忠不说话,底下自然有人察言观色,便上前说道。

    杨师厚一惊,急道:“吴兴郡王明鉴,卒夫从河中千里迢迢而来,一片投效之心,可昭日月,何来细作之说?”

    “不是细作,为何一问三不知?灵武郡王邵树德并吞关北四道,又西征河渭,当有吞食天下之心,派你来汴州当细作,亦有相当可能。”方才说话之人又道:“某看你言不由衷,颇多搪塞,细作之可能极大。大帅,不如斩了此人,左不过一个小校罢了。”

    说话之人名唤李振,乃潞州节度使李抱真之曾孙。曾官至金吾将军,改任台州刺史,因为浙东群盗并起,无法赴任,在西归长安过汴州时,主动到朱全忠幕府应募,被辟为节度掌书记,起点比首席幕僚敬翔初来时的馆驿巡官还要高。

    “请吴兴郡王明鉴。”杨师厚看向朱全忠,恳切道。

    说罢,还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虽然四面皆是宣武军士,逃是不可能逃走的,但若真的死到临头,想让他束手就擒却也不可能,总得拉一两个人垫背。

    朱全忠沉吟片刻,突然一笑,道:“此等勐士,安能是细作?”

    李振见朱全忠发了话,便退了下去,不再言语。

    “说说吧,邵树德从汝州、孟州、怀州弄了那么多人回去,所图为何?”

    “回吴兴郡王,定难诸州地域辽阔,然乏人。蕃人虽众,却不习稼穑,只会放牧牛羊,邵树德应是想弄些人回去垦荒。”其实杨师厚也不太了解定难军和邵树德,但此时朱全忠问起,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大帅,此人所言应是不差。邵树德此人,最是狠厉,偷偷遣人至河南募兵,兵将桀骜,还杀了末将帐下数十人。据闻,其部众有曰刘三斗、李法者,还在河南府、陕虢、河阳、淮西之地流窜,每每招诱民人,劫往西陲,以实根基。”步军都将郭言出列道。

    郭言,祖上是太原人,不过住在邓州新野。数月前领命前往陕虢、河南府募兵,结果被大通马行的人狠狠来了一下子,损失了数十人,刚招募的八百新卒也被人拐走了,羞愤异常。还好仍带回汴州近万人,朱全忠也没怪罪,还提拔他做了都将。

    毕竟是那五百元从老人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此人可是劲敌?”朱全忠转向李振,问道。

    说实话,他对邵树德印象仅限于同州之战。彼时他只有一万多兵,诸葛爽、朱玫、邵树德、尹钊联兵数万,两军于同州城外大战。那一仗,自己是败了,最精锐的兵马都攻不动敌阵,朱珍甚至因为损失了太多心腹精锐而失声痛哭。

    此人带兵,还是有点手段的。别的不谈,至少能得军心,这就很不容易了。

    “大帅,定难军与我相距遥远,并无多大干系,某以为可遣使至夏州,说以利害,诱其攻河东,吾等便可全力东进、南下,日后再做计较。”李振说道。

    朱全忠已被朝廷任命为东南面招讨使,统领河南、淮南诸镇兵马,剿灭秦宗权势力。又因淮南久乱,朝廷还令其兼宣武、淮南两镇节度使,因此理论上来说,淮南也是朱全忠的地盘,还是合法的那种。

    至于“淮南久乱”,那确实,前乱未平,今乱又起:孙儒南下了。

    本来在淮南威风八面,屡战屡胜的杨行密的军队,在孙儒面前就像纸湖的一样,挡不得一击。

    杨行密第一次见识到了蔡兵的凶悍,召集诸将问计,众人皆言蔡兵骑卒甚锐,每每冲阵,勇不可当。于是将仅有的骑兵交给曾先后事于李国昌、秦宗衡(秦宗权之弟)的降将安仁义,令其抵挡孙儒——这就是南方军队最大的痛楚,缺马,也缺骑兵人才。

    朱全忠目前主要战略还是东进。至于南下,当然也想,不过他更想孙儒把淮南本地势力打得差不多了之后,自己再南下收拾残局。而不论东进还是南下,似乎都需要与定难军搞好关系,省得他们在朝堂上给自己添乱。

    朱某人,这几年可是占了朝廷不少便宜。

    另外,若邵树德真是猪油蒙了心,想要攻河东,对自己也是一大好消息。于是便说道:“邵树德与李克用约为兄弟,然两家近邻,皆有雄兵,安得兄弟之谊耶?近闻朝廷欲插手山南西道之事,诸葛爽、邵树德,嘿嘿,此二人关系可不一般,邵树德定然会插手其间。咱们便卖一个好,保举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为山南西道节度留后,哄一哄那邵树德。唔,还有件事得说道说道,河南府张全义、河阳李罕之,与定难军有何关系?也问清楚了。某若举大兵攻秦宗权、朱瑄之辈,安能有西顾之忧?”

    “大帅英明。”

    “杨复恭能不能活,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某觉得,不管朝廷如何应对,邵树德都是要出兵的,此无疑也。”朱全忠最后又道。

第四十三章 李朱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

    萧遘出了驿站,看着枯黄萧瑟的衰草,久久无言。

    驿站附近还有十余户人家,在宅园内开辟了几亩菜畦,种了十余株果树。此时炊烟鸟鸟,宁静安逸。

    驿站附近的民家是幸福的,来往的贩师、游学的士子、公干的官员、急递的信使,都要在驿站内休憩、补给乃至投宿,自家宅园、田地里出产的粟麦、果蔬、牲畜都可以售卖给驿站。如果再有闲,去割点草料,打点柴,驿站也要。

    几个稚童在驿道旁玩耍了起来。一个稍大的孩子做“节度使”,两个稍小的做“衙将”,几个最小的是“衙兵”,像模像样的列队整军,让人忍俊不禁。

    乡野村童,竟亦知晓当将帅的好处,这大唐天下,也就这样了。

    萧遘此时已经在出镇河渭的路途上。

    杨复恭不想再见到他这个碍事的师长,早早打发他出京。萧遘心态很好,也不恋栈,顺势抽身而去,并且带了不少族亲前往河州。

    之前找的人,基本都得了官:李磎任幕府节度副使兼都水官、萧蘧任行军司马、王彦昌任节度掌书记、张玄晏任兰州刺史、薛贻矩任渭州刺史、裴廷裕任首县枹罕县令,一帮国子监贡生也在幕府、州县内各有职差。

    此外,他还在京中和外镇继续招揽人手,已经有一批人答应了他,要么有功名在身,要么是积年老吏。

    这就是师长的号召力,也是一个世家门阀的底蕴。换灵武郡王来,根本不可能招揽到这么多人手,速度、数量、质量方面都比不过萧家。

    当然了,这些人愿意前往河渭任职,并不全是看在萧遘的面子上,也有前途和安全方面的考虑。

    河渭再穷,胜在安定。长安风雨欲来,若身处其中,一个不好就要被撕得粉碎。如何取舍,聪明人自然知晓。

    只是,萧遘还是有些遗憾,终究没全部完成灵武郡王的重托啊。

    募关中之民垦荒河渭之事,前后筹划多时,但在一众政敌及杨复恭的阻挠之下,彻底付诸流水了。

    灵武郡王这人,看似和蔼、讲道理,一般的事情并不会惹其生气。但募民实边之事,萧遘隐隐有所觉,灵武郡王非常看重,当不会就这么算了。

    武夫的脸色,也不好看啊!

    “大兄,何故嗟叹?渭、临、兰三州,某也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底子并不差。若户口充足,钱粮并不少的。灵武郡王还许了三千五百户孟、怀之众前往河渭安置,后面还有人来,亦会分一半至河渭,咱们招揽的都是老手能吏了,镇内还有定难精兵戍守。如此干上几年,五州十六县便会大有起色,咱们萧家在灵武郡王面前就能说上话了。”萧蘧走到了兄长身边,轻声问道。

    “吾所忧之事,非河渭,乃长安也。”萧遘叹了口气,道:“杨复恭见我去职,愈发跋扈,不许关中民户实边,灵武郡王闻之,岂不震怒?”

    “杨复恭是铁了心要与灵武郡王作对了?”萧蘧低声问道。

    “近几年大力整顿神策军,看似颇有起色,杨复恭便起了心思,想要重振朝纲。山南西道,固然贡赋不绝,然朝廷开支浩大,入不敷出,杨复恭想将那十一州之地夺过来,为朝廷贡献财赋。兴、凤二州,不过是第一步罢了。”说到这里,萧遘顿了顿,接着道:“这与当年田令孜谋夺河中盐利,以济朝廷用度何其相似?”

    寒风乍起,吹得枯枝败叶满地乱走。

    山南西道,对朝廷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镇,不控制在手里,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兴、凤二州之风波愈演愈烈。诸葛爽于病中屡上奏章,表其子诸葛仲方为节度留后,朝廷不许。萧遘更是从特殊渠道听闻,杨复恭还打算召诸葛爽入朝,显然打算吞下整个山南西道。

    这是在玩火!

    保塞军李孝昌、保大军东方逵等一众藩帅,纷纷上表,举荐诸葛仲方为山南西道节度留后,杨复恭违逆众意,一意孤行,这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灵武郡王最近更是上奏朝廷,以杨守忠贪暴不法、离间君臣为由,请罢其诸职,杀之以儆效尤。

    这一份奏章,更是把杨复恭逼到了死角。

    离间君臣,杨守忠一介藩帅,如何离间君臣?这事若深究下去,可不就是通过其假父杨复恭离间君臣么?杀了杨守忠,那么要不要处罚杨复恭?

    杨复恭一介中官,被处罚了,剥夺各职,与死何异?即便是贬谪出京,他也万万不肯的。

    便是天子也不许!杨复恭为何有这么大能量?还不是天子厌恶西门氏,力推杨复恭出来与其打擂台?杨复恭弄权,这是事实,但这权也是天子给的,甚至是隐隐鼓励的。

    朝官这一派,与中官自然不是一路,但在弄钱这方面,也是有共同利益的。

    之前田令孜谋夺河中镇,不少朝官们乐见其成,这次杨复恭想收山南西道,朝官们并没有多反对。毕竟,定难军上次入京,没有大掠长安,只是杀了不少田令孜党羽,看起来挺讲规矩。那么杨复恭作死,大伙也没必要拦着,万一成了呢?朝廷用度当会宽裕不少。

    “罢了,既已赴镇,朝中之事便不要再管了。张濬(jùn)之流,都能在我之后任相,这国事是越来越不行了。”萧遘裹了裹绵服,叹道。

    ******

    郊猎刚刚结束,邵树德又在城平住了几天。

    绥、银二州,亦是有党项的,比如当初的折马山氏、折遇氏。经过数年的编户齐民之后,所剩已经不多。

    与此同时,二州一下子多了很多施、师、石、马、习等汉姓大族。好像邵姓也多了不少,足有两千余人,此皆归化之党项部众是也。

    邵树德至这些归化民村落中看了看,感觉还行。党项诸部,与唐人习俗本就颇多相通,又杂处了百余年,深受唐风浸染,此时编户齐民,正当水到渠成。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各州县多了很多领俸禄的冗官、闲官。

    没办法,承诺给头人们的条件,必须要兑现。

    “再过数年,绥、银二州将无党项矣。”回程的马车上,邵树德得意地搂着嵬才氏,他主政后第一个归化的党项人,应该就是这位爱妾了。

    嵬才来美脸一红,显然想到了第一次随大王返回夏州时,同乘一辆马车的情形。

    “起来吧。”邵树德将没藏妙娥扶了起来,也搂入怀中。

    没藏氏轻咳了两声,脸色嫣红。

    党项这匹野马,暂时处于驯化的良好轨道中。但自己不能败亡,一败,多年的同化努力或许就要化为乌有。

    定难诸州,可能再没一个人如自己这般,对化胡为夏这么上心,投入这么多资源了。

    这是百年之功,未来自己的继承人还会不会继续这一套?很难讲。

    “此番出猎,几位爱妾亦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想要何赏?”

    “大王不如赐给妾一个孩子。”没藏妙娥扭动了下身子,邵大帅的手掌便恰到好处的碰到了某物。

    “……”邵大帅现在有色心,但看到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也发憷。

    这些日子,四个姬妾轮流侍寝,但邵大帅感觉味道变了,好像是自己在努力服侍她们。

    嵬才来美瞪了一眼没藏妙娥,正欲说些什么,马车外响起了李仁辅的声音:“大帅,听望司急件。”

    邵树德拂开窗帘,接过急件,看了看封口后,便打开审阅。

    “诸葛爽抱病攻凤州,围城近月,不胜。”

    “通州刺史诸葛仲保袭占开、壁二州,自称防御使。”

    “文、扶二州刺史自称保境安民,财货不送使。”

    “集州刺史叛,山南西道衙内都知兵马使诸葛仲方率军讨之。”

    放下情报后,邵树德面色凝重。

    不全是为山南西道的形势,也为朝廷的影响力而感到心惊。

    都什么时候了,旨意一下,各镇野心家顺势冒头,就能把原本稳固的局面搞得一团糟。西川陈敬瑄如此,山南西道诸葛爽又这样。

    这借力使力的手段,玩得如火纯青啊,从中唐年间就传下来的手艺,厉害。

    当然这种手段也只对外来户大帅有效。在亲党胶固的河北诸镇,效力就要大打折扣,因为各镇将帅、军士们之间互相联姻百余年,彼此知根知底,信任度较高,较为团结。无论是朝廷征讨还是外镇侵攻,他们都能暂时放下分歧,一致对外。

    不过对山南西道而言,这一招用得却是恰到好处。诸葛大帅当年带过去的人手,军官以汝州、洛阳人为主,军士以河东人为主,到任后大肆封赏,肯定侵犯了当地大族利益,这母庸置疑。

    之所以能忍到现在才爆发,一是诸葛大帅病重,看样子活不长了,镇内实力派野心滋长,第二点也是因为朝廷打压的意图十分明显,给了他们借口。

    如今局势还没到最坏的时候,但如果接下来朝廷再召诸葛爽入朝呢?

    杨复恭敢不敢这么做?

    本卷结束,下卷《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第四十四章 无路可退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拂云堆祠外,邵树德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

    诸部头人也纷纷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拂云堆祠是谁建的,现在已经弄不清了。反正在振武军、天德军一带,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对这座山上的神庙都非常重视,经常有人前来祭拜。

    拂云堆祠旁边还有木兰庙,亦不知何人所建。杜牧有诗云:“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梳妆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与阴山蕃部的祭天大会设在此处,无人反对,都认为理所应当。

    祭天大会结束之后,邵树德又单独留下了最大的五部头人,与他们商量组建牛庄的事情。

    所谓牛庄,就是各家拿出一部分草原犍牛,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出售给唐人农户。前两年不付款,第三年开始付款,直付四年,每头牛每年给两斛五斗麦,总额十斛。按照最近有所上涨的粮价来算,一共值五缗钱。

    此时一头草原犍牛,大概值三缗钱的样子,总体而言还是有不少赚头的。

    草原上的牛羊,至少一半以上集中在各部酋豪手里。有的贫富悬殊大的部落,甚至绝大部分牛羊集中在头人手里,因此这事也只能和他们谈。

    可想而知,这是有相当难度的。

    若不是邵大帅如今威望如日中天,诸部头人不得不卖个面子的话,根本没得谈。不是不愿意卖,事实上这种分六年付清全款的方式,对他们而言能额外多赚到不少粮食,主要问题在于人家担心收不回来钱。

    说白了,这事就是邵大帅在拿自己的信誉作保。诸部头人捏着鼻子凑出了大概六万头牛,看他们那样子,甚至都做好了收不回来的打算了。

    邵树德又好气又好笑,他原本估算阴山诸部,总共有三十万头牛的,最后只拿出了六万头。再多就实在没有了,有的太小不合适,有的要留着产奶,总之既有推托之意,也有现实困难。

    邵树德也不以为意。这事只能慢慢来,等做成一次生意后,他们会慢慢转变想法的。

    另外,有现钱或存粮的军士家属倒是可以直接购买,草原人也欢迎。和平这么些年来,草原与汉地之间的贸易倒是越来越频繁,如今不少草原牧民已经习惯吃粮食,拿粮食去与他们换牲畜,双方都有赚头。

    灵州龙兴寺庄户获得高产的事情已经在周边诸县轰传开来,现在想效彷这种模式的人不少。幕府组织各蕃部组建牛庄解决一部分牛的来源,有钱的军士家属再直接购买一部分,明年估计至少能有一万户实行三茬轮作制。

    等他们也成功稳定获得高产,每亩收两斛多麦子后,效彷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有些事情,官府出面先推第一步,后面大家得利了,就会自发地去做,不需要官府再出面了。

    “还有一事,明年很可能又要出征了。”说完这话,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五位头人的脸色,见他们没有明显的反对之意后,便笑了,说道:“放心,还是和今年一样,各部凑六千人。”

    征河陇五州之战,阴山蕃部前后战死、致残了千余人。

    此千人,家人每月可领一斛粮赐,直领十年,与衙军一样的标准——在西征之前,邵大帅一年便已经要支付约十二万斛的抚恤粮赐,西征结束之后,一年又要多支出数万斛。而最初领粮赐的一批军属至今才过去了五年多,且人数也少,再不尽快提高粮食产量,随着今后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这一块的支出也会越来越大,早晚会吃不消。

    但邵树德不打算放弃这一政策,因为这是维系定难军士气的重要一环。敌军为何冲不动阵?军士们为什么敢拼命?还不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就是要打消军士们的顾虑,让他们敢效死,定难军才有战斗力。像朱全忠那样实行拔队斩,队头死,全队皆斩,完全靠严刑处罚,终究不是正道。不然的话,为何到处都有宣武军的逃兵,以至于朱全忠要开始在士兵们脸上刺字来抓逃兵了?

    队头一死,军士们就无心作战,纷纷逃亡,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脸上刺字,是犯人才有的屈辱,让军士们也这样,还当他们是人么?到处被人瞧不起,士气能高?

    “敢问灵武郡王,明年可是征山南西道?”山后党项头人、鸊鹈(pìtí)泉巡检使庄浪伸问道。

    “正是。明年二月春社节之前抵达夏州。”事到如今,对他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次出征,邵树德没要求他们带牛羊,原因是去年西征河陇,其实没赚到什么,可能还是亏的。普通军士得了赏赐,欢天喜地,但牛羊大部分是头人提供的,对他们而言,收益支出不成比例,纯粹是亏本买卖。

    这次出征,入关中之后,肯定要就地派捐,让当地百姓提供粮草、赏赐。山南西道也富裕得很,大伙来帮忙的,诸葛大帅当然也会有所表示,诸部头人总算是能赚一笔了。

    “总之做好准备吧,六千人,春社节之前到,不得失期!”谈完这两件事后,邵树德也不打算逗留了,直接南下回夏州。

    看着已经增加到210人的具装铁骑,诸部头人都有些畏惧。人马俱披重甲,刺斫不入,这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就很不一般。

    邵大帅将这210名具装铁骑统一命名为“铁鹞子”,非常装逼,此时也都披甲在拂云堆祠外等候——嗯,一会走了后就得把装具放到驮马上,纯粹为了显摆。

    离开阴山后,邵树德一路马不蹄停,经河套草原返回夏州。

    在地斤泽的时候,他临时逗留了两天,与嵬才苏都聊了聊出兵的事情。随后,又见了见辩才、增忍师徒。

    龙兴寺分院的庙宇很气派,但传道效果嘛,怎么说呢,很一般。信徒很少,信徒们的供奉就更少了。

    邵树德想了想,是不是给他们拨点款,好让传教效果更好一点?这就得回去后找幕僚们商议商议了。

    离开了地斤泽,飞快赶回夏州后,又是一波祭天大会。

    邵大帅感觉自己快成工作机器了。一年三百多天,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在镇内处理各种事务。甚至就连曾经的爱好打猎,都成了一场大型的政治聚会,与一帮部落老男人们勾心斗角,算计着人家的那点本钱,做着各种利益妥协。

    心累!

    反倒是家里的姬妾们,什么都不用做,洗白白在床上等着大帅回家“服侍”她们就好了。完事后还要为她们的孩子出去打江山,男人苦啊!

    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掳了这么多女人回家?还要一个个为她们负责?但色心一起,还是忍不住要干这事,人哪,就是贱!

    “大帅,陈副使回来了。”刚刚回到衙门煮了一壶茶,亲兵十将李仁辅进来禀报。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提起精神,坐直了身子,说道。

    “大帅,幸不辱命,见到诸葛大帅了。”陈诚一脸风尘之色地走了进来。

    “陈副使辛苦了,先喝碗茶暖暖身子。”

    “怎敢劳动大帅亲自动手,还是某来吧。”

    “陈副使顶着寒风、严霜,在外头为我奔走,如此忠勤,倒碗茶怎么了?且坐下吧。”邵树德一人倒了一碗灵州香茶,然后坐了下来,问道:“山南西道是个什么局面?”

    “不太好。”陈诚摇了摇头,道:“兴、凤二州已被杨守忠拉了过去,诸葛大帅率万余人征讨,围城逾月,不克。后因诸葛仲保自立之事仓促退兵,反倒被杨守忠占了一点便宜,兴元府的人心愈发涣散。”

    “诸葛大帅身体如何?”

    “百病缠身,大限将至。”陈诚想了想后,还是照实说道:“若能安心静养,或还能多活个两年。但大冬天的冒风雪出兵,没有当场倒下,已是不错了。”

    “竟到这种地步了……”邵树德有些感叹。

    他不太清楚历史上诸葛爽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此世又多活了几年。但义子诸葛仲保居然也背叛了,这对他的打击应该不小。方镇内诸州暗流涌动,如果杨复恭再进逼一下,不知道又会怎样。

    “大帅可说了什么?”

    “诸葛大帅谈了很多当年讨李国昌父子及黄巢之事,兴致勃勃,一聊就是很久。他说这辈子见了太多的人,吃了太多的亏。多少青年俊彦,多少英武少年,他都不喜。唯独见到大帅之后欣喜异常,因大帅知恩图报,重情守诺也,如今果然没看错人。”陈诚说道:“诸葛大帅应是感到时日无多了,山南西道十一州,压下这头浮起那头,精力不济,实力亦不足。非得调外军入镇,以雷霆手段清扫叛贼不可。”

    邵树德听完也怔了一怔。

    诸葛大帅,对自己是有简拔、栽培之恩的。这年头,多少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出头没机会。他们不愿拼命吗?非也,他们能豁得出去,不但自己不要命,甚至连家人性命都可以不顾。他们没有本事吗?非也,很多人真的惊才绝艳,但就是没有机会,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去。

    有能力,有野心,这不够!还得有人赏识、栽培,给机会。

    诸葛大帅一辈子浮浮沉沉,临老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这份恩情得还。

    “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过完正月再说。”邵树德抿了口茶,看着窗外的寒霜,道:“某这次就没给杨复恭退路,他想收回成命都做不到。估计过些日子,就又要有动作了吧。李杭还在长安未回,等他回来,应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大帅,过凤翔府时,某见到大兵调动,有从秦州方向开过来的士卒。朱玫,应也有想法。”陈诚又说道。

    “朱玫,与诸葛大帅也是老交情了。”邵树德说道:“先休息吧,明年定要出兵!”

第一章 机会

    新年很快就来到了。

    破天荒地,邵大帅下令给各州经学博士、助教,各县博士、助教,武学各级教谕发赏赐。

    这种节礼,以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很难享受到。东西不多,但显示了一种良好的趋势,那就是大帅对教化之功的重视。

    州、县两级经学的学生,他也打算给一些补助。

    州学学生四十人,每月给二百钱,县学学生二十人,每月给百钱。现在学生都招不满,简直离谱。灵夏的年轻人,就这么不愿意读书吗?

    本地人才是很重要的,不然要依靠世家到什么时候?

    其实这里面也花不了多少钱,算上博士、教谕的俸禄,以夏州三县的经学为例,一年下来总支出不过四五百缗钱,也就养二十名士兵的花销。

    邵树德甚至觉得经学学生的人数可以翻一番,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人愿意上学了。

    夏州武学生李重,他爹就是镇内儒生,儿子都弃文从武了,你还能说什么?西北武风之烈,已经严重压制了文风,导致州学、县学都收不到足够的学生了,让人无语。

    正月初一这天,全镇放假,但邵大帅放不了假。

    位高权重的滋味,他享受到了,但也要承担起义务来。保境安民他是做到了,无外镇侵攻,无内部叛乱,为此邵大帅不惜出卖了肉体,夜夜服侍部落女子……

    今日他带了少量随从,行迹诡异,直接蹿到了朔方县西郊某村,就为了不让官员们知晓。

    村子里黑烟滚滚,乍一看以为是党项入寇了呢。走近一看,原来是村民们在烧败帚,此乃元日习俗。

    路上遇到几个走路回家的女子,还带着孩子,大包小包。这是回娘家的,也是元日习俗。也有人坐车,在灵夏,马驴骡子不少,马车保有量很大。

    看到大群骑马军士到了村口,百姓们有些疑惑,但并不慌张。

    “这便是黄四郎家?”邵树德站在一处院落前,问道。

    “回大帅,找人问了,确是黄四郎家。”

    院子占地不小,外面是一圈篱笆墙,树枝和芦苇编成的。篱笆内开辟着菜畦,还有几株梨树。一处角落里,还养着几只羊,上面胡乱搭了些树枝、茅草,算是给羊遮风挡雨。

    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插芝麻杆,见大群披甲锐士哗啦啦走了进来,脸上一呆,其中一个稍小点的,更是直接哭了起来。

    “某就这般吓人么……”邵树德有些尴尬地一笑。

    一个妇人从厨房内走了出来,背上还裹着个婴儿,见到大群甲士,神色间有些惊慌。

    “开府仪同三司、假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傅、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定难军节度使……”

    “说那么复杂做甚?”邵树德伸手止住了李仁辅的“念经”,和颜悦色道:“某就是邵树德,你可是黄四郎之妻?”

    “阿民李氏,正是黄四郎之妻。”李氏一惊,直接就要拜倒。

    邵树德亲手搀扶起来,道:“黄四郎攻兰州时勇不可当,杀贼二人,汝乃勇士遗属,无须下跪。”

    说罢,邵树德看了眼摆满了吃食的桌桉,又看了看屋内的家什陈设。还好,黄四郎生前家中的生活还算不错。再抬头看看屋子,三间砖木混合结构的瓦房,中间是厅堂,左右两侧是卧房,院子里一口井,一间柴房、一间厨房、一间牛舍,超过普通百姓多矣。

    “每月一斛粮赐,可曾领到?”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李氏,问道。

    “领到了。”李氏面有哀容,轻声道:“州中每月头上都会遣人送来,有时全是粟麦,有时杂了些豆子。”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一年十二斛粮的抚恤,1300斤有余,够这一大三小吃了。

    “家中可有田?”邵树德又问道。

    “亡夫生前置办了四十来亩,阿民一个人耕不了,便租给了下山的党项人耕种。”

    “可曾按时缴租?”

    “收三成租子,赋役也由他们来,并无拖欠。”

    “如此便好。”邵树德终于放心了。

    我的兵,生前为我拼杀,死后遗属绝不能凄惨度日。

    收军心,靠的不是嘴炮,也不是什么道德,而是实实在在地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国朝初年,也是有阵亡军士遗属可以领粮赐的政策,后来为什么执行不下去了,财政困难!

    任何好政策,最后都会败于无奈的现实。一场大战死个几万人,这抚恤就得上天。国朝与吐蕃、南诏的战争,有时候死伤人数看起来实在辣眼睛,怪不得后来执行不下去了。

    “大帅来了!”

    “拜见大帅!”

    院外突然过来了七八人,被亲兵远远地拦在外面。

    “汝等何人耶?”邵树德问道。

    “铁林军右营丁队军士刘大有。”

    “武威军前营乙队火长金三。”

    “我等张家兄弟,皆铁骑军左厢军士。”

    ……

    邵树德推开亲兵,走到几人身前,笑问道:“某倒是来了个好地方,村中竟住了如许多健儿。”

    “往日大帅阅兵,远远地看不真切,今日算是见到真人了。”

    “某当兵十余年了,还从未见过哪个大帅元日不在家饮宴的。”

    “大帅才知俺们武夫的苦楚,那住在深宫里的皇帝懂个屁!”

    “当兵十余年之久?”邵树德一听也很惊讶,问道:“何时入的衙军?”

    “大帅还在河东时便入了。某河阳军的,怀州武陟县人士。在代州时,李侃那厮宰了苏弘珍,让大帅暂慑河阳军,俺便跟了大帅。”说罢,此人还看了看身旁几个同袍,这份资历,确实让众人有些惭愧,虽然他到现在还是个大头兵。

    “代州老人了,一路走来不容易。”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新衣不错。看你日子过得好,某便放心了。昔日与尔等相约要共富贵,某不敢忘。”

    “只有大帅把俺们当人看。吾家大郎十五岁了,再过几年,咱们父子一起为大帅出征。”

    “走,一起在村里转转。”今日冷是冷了点,但阳光不错,邵树德突然起了四处走走的兴致。

    临走之前,他看了看黄四郎家的厨房。里面做的都是传统新年食品,鸡丝、鸡蛋、馄饨、胶牙饧等等,羊肉自然也有。能维持这种生活,很好。

    让李仁辅给李氏留下几匹绢后,邵树德便出了院门,走在了乡间的土路上。

    土路外是大片灰色的原野,几只羊站在田埂边,无精打采地嚼吃着干枯的野草。

    北风吹起,河岸边光秃秃的小树随风起舞。

    林边小路上,一辆马车载着欢声笑语逐渐远去。归家的新妇坐在车上,似有些害羞,不知道回娘家后遇到小时的玩伴,会被她们问及什么羞人的问题。

    阳光洒在原野上。

    邵树德当先而走,身边簇拥着一群穿着花花绿绿新衣的武夫,他们高声谈笑,神采飞扬。

    这队伍,别人拉不走!

    回到家中后,已经是午后了。

    “正旦也到外面乱蹿,就不能好好在家中歇着么?别个当大帅的,咋没你这么忙?”折芳霭迎上前来,一边帮邵树德解戎服,一边抱怨。

    “安享富贵,哪有那么容易。我先得安抚好数万将士,让他们吃好喝好心情好,然后让百姓的日子也过得下去,这才敢享乐。”邵树德坐到了椅子上,问道:“吾儿呢?”

    “在井边投豆子呢,有侍女看着。一会还要祭祖,还要驱鼠、照虫灾、嫁树,一堆事,别再跑了。”

    “某去逗弄小儿,贤妻先忙。”邵树德赶紧起身,再不走,耳边要生茧。

    玉娘正坐在院子里造华胜,见邵树德过来,忙拿起一块,问道:“好看吗?”

    “没你人好看。”见四周无人,邵树德将赵玉一把抱入怀中,在翘臀上使劲捏了几把,道:“最近跟黄推官学了点格律,做了首诗,晚上给你点评点评。”

    赵玉无声地笑了,眼睛眨了眨:“好……”

    正打算再逞一番手足之欲,突厥少女哥舒氏走了进来,轻声道:“大王,前院有听望司的人过来。他说大王吩咐的,急件无论何时都要立送。”

    “把任遇吉撤职了……”

    “啊……”哥舒氏一脸茫然。

    邵树德叹了口气,捏了捏少女白嫩的脸,道:“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吧。”

    到了前院后,听望司的小使正在那等着,毕恭毕敬地将一份急件交到邵树德手上。

    邵树德让人赏了他一缗钱,此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年给领导送公函,一般来说不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有意外之喜,尤其是当你遇到通情达理的上司时。

    邵树德拆开急件看了会,就将其放下了。

    杨复恭召诸葛爽入朝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邵树德笑了笑,杨某人现在也很惶恐吧。要追究“离间君臣”的责任呢,根本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镇内的军心士气,还是可用的!

    过了春社节,大军云集夏州,动员完毕后,就全军南下。现在,就等朱玫那边的回应了。

    铁林军、铁骑军、振武军、义从军、豹骑都,这五部两三万人肯定要出动的。武威军、定远军留守灵夏,至于天柱军——邵树德本想把他们派往凉州,但那边还没回应,他又有些犹豫了,此番还是先跟着自己出征吧。

    这便是三万三千人了。阴山蕃部出兵六千,横山蕃部同样出六千人补入义从军,河西党项再调三千人,全军四万八千人,战兵超过两万五千。

    还好,这次灵夏方面不用出动夫子随军了。到了关中后,轻车熟路,派捐、派粮、派役。若是还由灵夏诸州负担这些东西,他是万万不敢出动几近五万人的。

    人穷志短啊!

第二章 正旦

    上元节的酒会没有在城楼上举行,而是在邵树德自己的府邸内。

    除远戍河渭的丰安军、天德军、经略军,镇守会州的新泉军、镇守灵州的定远军外,衙将们基本都到齐了。

    节度副使陈诚、都教练使朱叔宗、供军使李延龄、武威军使卢怀忠、铁骑军使折嗣裕、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天德军使蔡松阳、振武军使张彦球、天柱军使李唐宾九人,与邵树德一桌。

    各军副使、都虞候、游奕使之类的衙将,分坐两桌。供军使衙门、粮料使系统的人,外加各军十将又是一桌。

    最后还有各位衙将带来的子侄或亲厚之人,基本限定二十岁以下、尚未娶妻两大标准。

    对此,各将都心知肚明,大帅要选女婿了。

    于是一阵鸡飞狗跳。管他成器不成器,都把子侄辈带过来再说。当了大帅女婿,家族富贵就上了一道保险,就算本事一般,大不了以后供起来就行了,能与大帅拉上亲戚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看着济济一堂的大将及后辈子侄们,邵树德也很高兴,不由得多喝了几杯,与诸将回忆起了讨李国昌父子、讨黄巢、讨拓跋思恭等旧事——嗯,最近收到消息,拓跋思恭在草原上过得很不顺心,被人当枪使,在部落仇杀中消耗了很多本钱,其弟思忠亦战死,今只余思恭、思谏、仁福三人。

    “下月——”酒过数巡,见大伙都喝得有点尽兴了,邵树德端起酒樽,道。

    朱叔宗、卢怀忠、折嗣裕等人纷纷停下,看着邵树德,等他说话。其余诸将见得这边动静,也陆续停下喧哗。

    “下个月,某要率军征山南西道叛贼,想必诸位已经知晓。”邵树德走到场中,下意识地觉得手中缺一根槊。

    “数万大军,直下凤翔,而后南趋。朱玫已经回信于我,欲起兵万余人,一同南攻武定军。此战,须得让那些贼子胆寒,让其惧怕,让其今后听到定难军的名字,就吓得魂不附体。”说到这里,邵树德举起酒樽,又说出了自己的口头禅:“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诸将大笑,纷纷举杯同饮,气氛又热烈了起来。

    邵树德回到坐席,自觉没喝多,又饮了几杯。

    “九年多了,终于有了这份基业。九年多了,也只有这份基业……”邵树德又饮了一杯,轻声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陈诚咳嗽了一下,对站在一旁的侍女道:“郡王醉矣,先扶他到后面歇息一下。”

    两位侍女一起上前,将邵树德搀扶到后厅歇息。

    赵玉轻手轻脚走了过来,扶住了邵树德,在他耳边轻声道:“果儿在那看了半晌,指了一人。”

    “何人?”邵树德吐了一口酒气,道:“无妨!便是已经娶妻,也让他休了。”

    赵玉没好气地说道:“如果真是那贪慕富贵,休妻再娶之辈,果儿须不能嫁给他。”

    “到底是何人?”邵树德将赵玉一把抱在怀里,手轻抚在她美丽的脸上,道:“一会还有诗篇须得找爱妾品鉴品鉴。”

    赵玉一啐,上次品鉴诗篇,上了个大当,品鉴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妾找李仁辅将军打听过了,便是振武军张军使带来的梁汉颙,过了年十八岁了,尚未娶妻。”赵玉说道。

    “原来是他……”邵树德摇了摇脑袋,仔细回忆了一下,方道:“太原人,家里世为河东牙校,与朱叔宗的出身差不多。西征兰州之时,张彦球提起过他,杀吐蕃百户一员,骑卒数人,倒也有些勇力。”

    “乱世之中,嫁给武夫并不是坏事……”说到这里,邵树德的眼神清明了起来,叹道:“某也不知道今后会怎样。征战数十年,到老一场空,并不是不可能。万一我不幸兵败,梁汉颙还可带着果儿投义兄去。”

    “大王又乱说什么。”赵玉拿手封住了邵树德的嘴,道:“还想让咱们娘俩被人掠走?”

    “谁他娘敢!”邵树德一拍胡床,怒道。

    赵玉噗嗤一笑,从邵树德怀中起身,道:“妾去看看果儿。”

    说罢,又走了出去。

    第二天是耗磨日,习俗是——饮酒,邵大帅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饮茶,对面坐着狗头军师陈诚。

    “孙儒下扬州,行密不敢战,据城而守,辎重为蔡兵所掠。”

    “孙儒又攻高邮,张神剑大败,带二百人逃走。孙儒屠城,高邮败兵七百人逃归扬州,行密疑其欲反,尽皆坑杀。”

    “蔡兵悍勇,行密惧,令海陵镇遏使高霸徙海陵数万户至府城,不从者族之。”

    “高霸至府城,行密疑其欲反,杀之。又遣骑卒千人突袭高霸部属,杀数千人。”

    “行密与孙儒数战皆败,度不能守广陵,于是尽掠财货,送往庐、和二州。”

    陈诚读完了有关淮南的军报,道:“大帅,蔡兵悍勇,淮南之地怕是无人能挡了。这杨行密,疑心病这么重,非嫡系将兵动辄屠戮,恐大失人望。淮南,难道要为朱全忠所得?”

    邵树德不语。孙儒不过万把蔡兵,就能把杨行密打得如丧家之犬一般。虽说历史上杨行密最终战胜了孙儒,但过程也很艰难,靠的是正确的战略,外加一点点运气,孙儒本人也不思进取,没有清晰的目标,过一天算一天,以至于最终败亡。

    邵树德站起身,在屋内踱步。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局观就越来越重要了。朱全忠还在郑州与秦宗权厮斗,就把目光投向他处,甚至就朝中之事也插一手,三天两头派人往长安跑。最近几日,更是遣人送来了一封信,引诱定难军攻河东,他将派兵配合。

    我信你个鬼!

    “朱全忠有没有下淮南的可能?”邵树德停下脚步,问道。

    “最近与武宁军时溥交恶,暂时没可能了,但其南下之心应仍在,早晚会想办法。”陈诚答道。

    话说朝廷让朱全忠一人兼领宣武、淮南两镇,朱全忠还是挺兴奋的。他派宣武幕府行军司马李璠前往淮南,担任节度留后。但武宁军节度使时溥却妒火中烧,认为黄巢、尚让的首级都是自己献给朝廷的,资历也比你老,凭什么你能一人兼领两镇。于是派兵袭击李璠,让朱全忠目瞪口呆——老子现在要攻朱家兄弟,没空料理你,你居然主动跳出来?

    “河南一笔湖涂账,咱们鞭长莫及,给朱全忠捣捣乱就行了,别花费太多精力。”邵树德说道:“如此看来,攻武定军之事要抓紧了。朱全忠若能得淮南这块肥肉,咱们必须也找补一块地方,否则以后日子会很难过。”

    “大帅可是指山南西道?”

    “正是山南西道。”邵树德说道:“诸葛大帅于我有恩,山南西道某是不可能领有的,须得保他诸葛家在位。然则——”

    “大帅可是指财货?”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又解释道:“其实是人。没有人,就没有财货。定难军领有的地小吗?不小!为何财货贵乏?没人!武定军三州,还有山南西道那几个叛州,这次可以想办法多捞点人。这些州县,与灵夏之间隔着关中,与河渭之间隔着凤翔,没有可能一口吞下。为今之计,还是先捞人和财货要紧。”

    陈诚表示同意。其实他想得更远,一旦定难军帮诸葛氏平定叛乱,那么今后在外征战的时候,便可以令其提供钱粮补给,相当于自己治下的一个方镇,好处多多。

    更有甚者,如今蜀中乱战,龙剑镇的赵俭刚刚讨平镇内叛乱分子,陈敬瑄被邛南、遂州镇勐攻,时不时也与高仁厚发生点冲突,乱得一塌湖涂。将来若有机会入蜀,山南西道便是极好的跳板,必须牢牢抓在手中。

    山南西道与蜀中的财货,加起来可比战乱中的淮南多多了!

    “从明日起,便遣人知会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令其集兵至考栳城一线。”

    “遣使至延州,令李孝昌整备兵马,不得低于三千,同时准备好粮草,随大军出发。”

    “遣使至鄜州,令东方逵整备兵马和粮草,亦不得低于三千。”

    “邠宁那边,让折大帅稍安勿躁。”

    “泾原程宗楚,有回应了吗?”

    程宗楚兵不满万,力量薄弱,但也不能忽视这个大忠臣。

    “程帅说,杀杨复恭他没意见,但不得进长安。”陈诚回道。

    “程大帅说话的口吻倒像我那义兄。”邵树德笑道:“他的想法,我已经摸清了,不用理会。某本来也没打算入长安,不过还是得到长安周边绕一下,吓吓杨复恭,看他会不会惊慌失措。”

第三章 上元

    正月刚过,长安大多数百姓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但在朝廷上层,暗流涌动,风声鹤唳,形势却已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

    昭化里,杨府。

    杨复恭徘回良久,长吁短叹。

    他想起了已经亡故的兄长。若处此局面,兄长会从容许多吧?

    兄长亦是中官,却素有康慨之志,善抚士卒。

    手下兵马万余,皆勇悍难制之辈,然兄长在时,指挥得心应手,令行禁止。及死之后,军中恸哭数日,此等威望,即便在藩镇节帅中,亦少有之。

    吾不如兄长远甚矣!

    兄弟二人诸养子,守宗在许州任忠武军节度使,守忠在洋州任武定军节度使,守亮任邛南防御史,守贞为遂州防御史,守厚为蜀中大郡绵州刺史。

    守信在京中任右神策军玉山都都将,军营就在杨府附近。

    守立在天威都任都将,手握数千兵。

    这些都是成器的孩儿。

    还有将近六百个养子,就不太行了,当不得大任,只能干些脏活。

    但京中,还有个西门氏。这也是个老牌中官家族,世代监军凤翔,树大根深。虽有点失了圣卷,但掌握着左神策军,牵制作用十分明显,如之奈何。

    “大人,西门重遂这几日派人守在大明宫外头,与咱们的人对峙着。”杨守立从外间走入,至杨复恭身前,先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禀报道。

    杨守立,本名胡弘立,在神策军中威望很高,勇冠三军,因此被杨复恭收为义子。

    禁军将领,都是大家极力拉拢的。见到好苗子,不会客气,直接收为义子。西门思恭、西门重遂叔侄也收了不少养子,佼佼者都在禁军中任职。

    惜地方上没什么得力援手,可能因为当初保举了太多邵树德一系的节帅、刺史,没法再插手了——邠宁、龙剑、夔峡三镇,如今分别在折宗本、赵俭、李侃三人手中。

    “能收买吗?”杨复恭目光灼灼地盯着义子,问道。

    “那人叫西门文通,本名宋文通,为左神策军三军捧日都都头,有兵千人,才略不错。孩儿遣人拉拢过,水泼不进,对西门氏较为忠心。”

    “什么忠心!不过是见邵树德势大,欲兴师找某问罪,不想靠过来罢了。”杨复恭冷笑道:“这等人,野心就差写在脸上,能有什么忠心?”

    杨守立听了脸一红。拜中官为义父的人,有几个没野心?便是他自己,如今也是没办法了,身上杨氏的烙印太深了。

    “大人,邵树德只欲诛武定军节度使……”

    杨复恭霍然起身,狠狠一脚将杨守立踹翻,怒道:“为父还没死呢,诸儿就要相残耶?蠢!只杀守忠便能令邵树德满意了?多蠢才会这样想!锤炼武艺练傻了吧?”

    杨复恭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

    事实上邵树德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将他们杨家的势力一锅端了,趁机捞取好处,无论是地盘、人手还是财货。

    圣人当然不愿意看到西门氏一家独大。不过邵树德聚集那么多兵马,圣人也没办法,多半只能舍弃杨氏,待风头过去之后,再扶一个中官出来与西门氏打擂台。

    如今杨氏的转机,只在河东。

    但李克用的大军陷在昭义河北三州,而且他竟然相信邵树德只想诛杀杨守忠、保扶诸葛氏的说辞。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这是真的。杨守忠在眼皮子底下被杀掉,自己还有何威信可言?诸养子离心,内部士气不振,声势不复往日矣。

    “再遣人去河东,对陇西郡王晓以利害。那邵树德不仅要清算守忠,也要清算某,请他速派大军入关,将定难军劝回去。”杨复恭喊来了心腹幕僚,也不避着杨守立,直接吩咐。

    幕僚连声应是,离去。

    “大人,是否与灵武郡王也联络一下。有些事情,可以谈的嘛,何必闹得如此不可收拾?”杨守立从地上爬起来后,就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看杨复恭火气渐消,又硬着头皮上前建议。

    这不仅仅是为了杨复恭,也为了他自己。死于渭水河畔的田令孜党羽,可是有数百人之众。这还是灵武郡王不嗜杀,若换朱玫来主持清算,杀万人都有可能。

    杨复恭又抬起脚欲踹。

    杨守立一脸情真意切,带着哭音道:“大人!孩儿满腔孝心,日月可鉴,都是在为大人着想啊!”

    杨复恭轻轻地踹在杨守立身上。

    杨守立一下子滚出去老远,爬起来又哭道:“大人!”

    杨复恭长叹一声,意兴阑珊。

    ******

    凤翔府,天兴县。朱玫终于从堪称王宫的城外园邸中返回。

    之前下达的命令已经传至各军,凤翔府、秦州、陇州以及暂归他管的成州,各地兵马陆续汇集。

    一旦摆脱酒色,朱玫很快又找回了之前征战沙场时的状态。

    国朝的武夫,可以贪财,可以好色,可以嗜杀,可以不理政事,但一定要能打。

    朝廷设立京西北诸镇,本来就是为了对付吐蕃。对将帅和军士的第一要求便是能打仗,其他方面几乎完全就是放任的。

    你理政能力再强,政治手腕再高,品行举止再好,又有何用?面对蜂拥而至,屠杀百姓,掳掠女子财货的吐蕃大军,这些都太无力。

    嗯,如果一个藩帅又会经营地盘,名声又好,还会打仗,那朝廷就要搞你了。

    朱玫对经营地盘没有太大的兴趣,全部委托给幕府僚左去管。他只负责要钱养军以及供自己享乐,满足这个条件,管你底下人怎么玩!不满足这个,杀你没商量。

    凤翔府内如今已汇集了近两万兵马,几乎占了全镇的八成以上。朱玫打算带一万五千人南下,讨武定军。

    “大帅!”节堂内,诸将纷纷到齐。

    朱玫扫了一眼。

    衙内都知兵马使朱寿,此为朱玫长子。

    后院兵马使朱休,此为义子。

    衙将王行瑜,这是心腹,从邠宁带过来的。

    衙将张行实,同样是邠宁旧人。

    大散关镇将杨成,凤翔人,入京那次来投,朱玫爱其勇,收入帐下。

    大震关镇将王行约,邠宁旧人,王行瑜之弟。

    这几将,他最为信重,也是军府内地位最高的将领。

    “邵树德屡次致书、遣使,邀我南下。”朱玫坐于帅位之上,道:“诸葛爽,亦我故旧也。今旧人有事,焉能不帮?吾意已决,起兵南下。”

    “谨遵大帅之命。”诸将纷纷应道。

    朱玫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醉生梦死,固然有他出身低,一旦接触富贵生活,便停不下来的原因。但更多的,还不是进取无望?

    凤翔本大镇、富镇、强镇,以之为基,北取泾原、邠宁、朔方、夏绥,南攻山南西道,一旦全占,顿时三十余州在手,岂不令天下英雄震怖?

    朱玫曾经幻想过。

    但两年多前的入长安之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定难军士气高昂,战阵上勇不可挡。李昌符的人马其实也不错,但怎么冲都冲不动定难军大阵,最后士气衰落,大败。

    朝廷其实也有意扶持凤翔,与定难军相抗。为此,还把成州转隶了过来。

    可惜朱玫再三盘算,觉得兵力只有邵树德一半,还不如人家能打,何苦来哉?

    于是收下成州,然后——享受醇酒美人去了。

    这次诸葛氏有难,遣使求救,顿时勾起了朱玫很多回忆。

    两人曾经同在庞勋军中,反叛朝廷,又先后归正,一去邠州投入李侃帐下,一在汝州任防御使。

    河东讨李国昌父子时,朱玫被李侃调至河东,在代州任职,后积功得授刺史。诸葛爽带着东都军士而来,为北面行营招讨副使,两人曾经见过面,喝过酒,畅叙旧谊,感慨连连。

    后面的发展其实都很不错。讨完黄巢后,朱玫得到了邠宁帅位,诸葛爽持节山南西道,大前年朱玫又移镇凤翔,与山南西道比邻。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诸葛爽有难,老兄弟怎么也要帮一把。至于帮完后会怎么样……

    唉!朱玫长叹一口气,若无邵树德就好了!

    仲方侄儿的家业,做叔叔的帮着照看一点都不过分,可惜!可惜!

    “明日就整备粮草、器械、辎重。待邵树德一至,便出兵。”朱玫摇了摇头,心里很是无奈。

    事已至此,就好好帮一把诸葛爽吧。

    李克用,你怎么不入关中,把邵树德赶跑呢?

第四章 杨朱

    “若无我,关中不知几人造反,几人犯阙,又不知几多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夏州城外,邵树德骑着战马亲自检阅第一批抵达的义从军。

    这话固然有装逼的成分,但也是事实。

    从讨黄巢时,邵树德就保住了京兆府北部及同州部分地区的安危,数次挫败巢军北上的企图。后来的移镇风波,也没有如同历史上那样打来打去,然后乱兵四处劫掠,放火焚烧长安。

    更没有那扯澹的因为拥立新帝,而导致的长达数年的战乱。

    邵大帅有资格说这个话,因为正是他这头大老虎的存在,让关中的野心家无法冒头作乱,也让外镇的军队无法进来肆意蹂躏关中百姓。

    不然的话,关中还能有二百多万百姓?不可能的。

    “你是哪个部落的?”邵树德驻马停留,看着一位党项山民,问道。

    “横山拽浪部。”

    “叫什么名字?”

    “讹遇。”

    “第一次下山?”

    “第三次了。”

    “打过仗?”

    “攻温池县打过一次,在泾原镇又打过一次,西征兰州时随野利军使破广武梁敌寨。”

    “壮哉!”邵树德赞道:“可会射箭?”

    “在山中狩猎虎豹,当然会!”

    “取我弓来!”邵树德一伸手,亲兵们立刻将他的步弓递了过来。

    “此番是你第四次出征,便赠给壮士了。”邵树德将步弓递给了这人,言语勉励了一番,然后继续检阅其他部伍。

    讹遇呆呆地看着手里制作精良的步弓,各部落的山民也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运气不错。”李仁辅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年,大帅送出去多少坐骑、多少横刀、多少步弓、骑弓了?在各部勇士中几乎成了传说,人人皆以见到大帅为荣。

    各部酋豪,还有想造反的吗?

    邵大帅就是符合草原勇士审美的雄主:骑术很好,箭术堪称卓绝。人又豪爽大方,心胸宽广,有勇士冒犯了他,只要有真本事,不但不怪,还有赏赐。

    草原上的风俗,他也很尊重,吃起草原食物来很欢快,从来没有歧视过任何人。有战功者,即便党项人也能得到提拔。出去打猎,睡在一帮草原粗汉子里面,鼾声、脚臭,几乎什么都有,但他从来没皱过眉头。

    义从军常年保持着六千人的编制,一直由各级教练使负责训练。这部分人,其实就是衙军了。尤其是右厢忠勇都那三千骑,本来说两年到期后要返回各部落的,但大伙都不想走了,想继续给大帅干。

    于是乎,邵大帅顺从军心,将忠勇都三千人固定了下来,不再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而是正儿八经的衙军。

    义从军全军一万二千步骑,今日都集中在夏州城外了。

    检阅完毕后,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邵树德走到了前来观礼的李唐宾、符存审二人身前。

    李唐宾现在是新成立的天柱军军使。他从三原之战被俘那会起,在定难军中也有七年了,参加了绝大部分战争,资历虽然不是最老的那一批,但称呼他一声“老人”并不为过。

    “大帅。”见邵树德过来,李唐宾恭敬行礼。

    “李军使,天柱军新立,此战须打出威风来!新泉军不过四千众,在渭州、岷州那么出彩,天柱军五千众,我等着你们的捷报。”

    “大帅静候佳音即可。”李唐宾肃容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一直觉得,李唐宾辗转于多支部队,从游奕使做到都虞候,再做到副使,从来没有独挡过一面,怕是被自己用废了。

    但怎么说呢,这也是一个积累的过程。

    李唐宾刚被自己俘虏时,说实话,他手底下那些军队是真的有点菜。纪律不行,习气深重,打滑头仗。

    这种部队,打顺风仗时勇勐无比,一旦遇到逆境,上下犹疑,打成什么样就很难说了。

    如今他经历了多场战斗,且对手风格多样。有巢军多年转战时琢磨出来的战法,有草原部落的“游击习气”,也有朔方军的经制之军战法。眼界、见识是足够了,经验也积累了不少,如今便看看能不能当好一军之主吧。

    路过符存审身前时,邵树德没有停留。但李唐宾敏锐地发现,大帅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这个十将身上。

    再结合最近花费巨大代价将符存审一干人的家属从怀州接过来的事情,李唐宾心里笃定:大帅很看重这个新近来投的十将。

    为了接回这四百官兵的家属,大帅花出去了足足七百匹马!李罕之对带头走人的符存审非常痛恨,单是符氏一家就索价五百匹,堪称天价。

    当时符存审也在场,大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说:“五百匹马还不到两万匹绢,换回符将军家人,得一虎将,岂不大赚?”

    李唐宾对此稍微有些嫉妒,但也很同情符存审,这事在全军都传开了,换一般的人,还能坦然处之么?

    异日符存审若是背叛大帅或转投他人,那名声可就臭到极点了,没人敢重用,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天柱军副使为封隐。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之间私交很好,又是妻族,多年的交情了,没说的。

    都虞候是郭琪,从武威军调过来的。对这样一个曾经大出过风头的勐将,邵树德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反正玩命干就是了!

    义从军今天就将出发,携带一月粮草。

    三日后,天柱军、振武军、河西党项一万五千步骑也将出发,同样携带一月粮草。

    再后面就是主力中军了,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步骑,是全军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

    阴山蕃部六千人殿后。他们将在夏州、宥州草原上领一大批羊,大概二十万头的样子,都是去年底各蕃部缴纳的贡赋中的一部分,作为大军的粮食补充。一路赶着羊南下,到关中时,牧草差不多也返青了。

    其实,邵树德最近正在计划,调会州、渭州、岷州一带的蕃部,以会州白家、岷州拓跋氏为主,驱使部分投顺吐蕃,集结个万余人,从凤翔镇的秦州、成州方向进入兴、凤二州,突袭武定军。

    杨守忠现在一定十分关注京西北诸镇的行动,并且尽可能将兵力往东边、北边聚集。定难军南下时,大可以把声势搞得大一些,让更多的人注意到。

    既可以吓一吓杨复恭,也可以让杨守忠更好地“掌握”定难军的行踪,让他把注意力都吸引到东边、北边去,然后被大群游牧的党项人、汉人、吐蕃人偷了家……

    这个计划已经进入执行阶段。反正失败了也没有任何损失,河渭蕃部大不了退回去罢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勐然发现,自己能够调动的资源已经相当丰富,尤其是蕃部人马,几乎散处各地,从南到北,绵延千余里。给自己的行军作战带来了多种选择,而且还很容易让陷入思维误区的敌人大意。

    这他妈不是一个节度使,还是大汗、兀卒,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成为德论乃至赞普。

    邵大帅的多重身份,对大西北的诸多藩镇来说,很多时候就是降维打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苦哈哈的羌人,居然也能七拐八绕与邵某人搭上关系。

    二月初七,送走天柱军等一万五千人后,邵树德在府衙内见到了杨复恭的使者。

    “使者既来,想必杨枢密使有话要说?”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卢嗣业立于身后,陈诚、赵光逢坐于两侧,全都盯着这个名叫张绾的军将。

    张绾为杨守信的心腹部将,残暴狡猾,凶名着于军中。但此时来到夏州,被如狼似虎的邵氏亲兵看着,又见到了同样“凶名赫赫”的灵武郡王,老实得像只小猫一样。

    “回灵武郡王,枢密使遣我来,是希望能够退兵,给关中百姓消弭一场兵灾。”张绾小心翼翼地答道。

    “剑已出鞘,不曾见血,如何能收?”邵树德一笑,道:“某已联络关中诸镇,集大兵二十万,讨伐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及山南西道诸叛州。杨枢密使莫不成以为,可以三言两语让大军退回?”

    “灵武郡王一定要动兵?须知河东李克用、宣武朱全忠,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吾有大军二十万、续备十万,李、朱二人,来便来了,又能如何?”

    “灵武郡王麾下固然勐将如云,然则——”

    “杨守忠的首级什么时候送来?”邵树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张绾脸色难看,这个邵树德一点不吃恐吓,果然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夫贼胚。

    见张绾不语,邵树德便挥了挥手,道:“既无话说,使者先请回吧。吾不日将率二十万大军南下长安,届时或还有机会与杨枢密使碰面,就定在当年田令孜的府邸吧。”

    将使者轰走后,邵树德对陈诚、赵光逢二人道:“事不宜迟,要快点进兵了。若杨复恭软下身段,愿意杀杨守忠自赎,某就有些尴尬了。另外,关东局势,也风起云涌啊。”

    最近灵夏诸州百姓一直在过节,“生活乐无边”,但关东的战争却愈发频繁,百姓也苦不堪言。

    孙儒与杨行密在江南大战,常州、润州百姓十不存一。扬州粮食被二人搜刮一空,百姓大饥,不得不卖妻子、儿女买粮。卖粮的地方当街收人,捆绑起来后,当街宰杀割肉,像杀牲畜一样。

    江南不仅有孙、杨之战,镇海节度使周宝屡战屡败,逃至杭州。杭州是镇海节度使的巡查范围,钱镠乃周宝部将,将其迎入,随后杀之,对外称“暴病而亡”。

    周宝的溃兵归了赵晖,赵晖与徐州南奔至苏州的张雄大战,败,降兵全部被张雄坑杀。

    钱镠攻润州,抓获周宝叛将薛朗等人,假惺惺剖其心肝祭奠周宝,都他妈是影帝!

    “淮南、镇海如此之乱,简直群魔乱舞。幸好武宁军时溥嫉妒朱全忠,堵住了其南下的道路。秦宗权部又复炽,陈、亳等州遭到抄掠,郑州失陷,朱全忠不得不回兵救老巢。”邵树德站起身,道:“今年,怕是会发生很多大事。事不宜迟,三日后,某便亲率铁林、铁骑、豹骑三军出发,前往关中,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大帅,是否让义从军、天柱军在鄜、延等待?”陈诚问道。

    “别等了,义从军开至富平,天柱、振武二军至三原,鄜坊、丹延二镇军分别至高陵、栎阳一带布防,等我大军主力抵达。”

    “遵命。”

第五章 事不宜迟

    富平县东郊的茅屋小店内,谢童刚刚坐下,准备吃饭。

    突然一阵狗叫声传来。

    谢童转头望去,却见窄窄的小溪对岸,一只老母狗衔着小狗,正飞快地泅水渡河。

    “使君,怕是有乱兵。”在店外散坐了一地的随从们掣出刀枪、步弓,神色紧张地说道。

    山南西道烽火连天,乱兵四散,一路上他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危机。虽说进了凤翔和关中后安定了许多,但神经始终紧绷着,没有放松。

    店主也从后厨冲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念叨着:“有夏兵镇着,这年月哪来的乱兵?”

    马蹄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很快,河对岸出现了大群骑兵的身影。他们高举着旌旗,盔甲明亮,以松散的队形在田野内驰骋着——此时春播尚未开始,田野里空无一物。

    “阿爷,果然是乱兵,快走吧!”店主儿子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急得不行。

    已经有骑兵开始涉水渡河了,茅店这边更是紧张。

    “不要慌,褐布军服,是夏兵。”店主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下了结论。

    “啊……”店主儿子呆在那里。

    “赶紧回去做蒸饼,这几位客人等着要呢。”店主踢了儿子一脚,又对谢童笑道:“食客勿忧,此乃灵武郡王之兵马,不扰民的,放心吧。”

    谢童彷若未觉,停箸看着外面,只见大群骑兵分批、有序地跃入浅溪,就如同下饺子一般。小溪这边,已经有了数十游骑,远远散开,呼喝驰骋。

    “这骑卒,卖相不错啊。”谢童神色复杂地说道:“与草原上的人比起来,不知如何?”

    “草原牧民,怕是不如他们。”谢彦章将手下数十人都召集了起来,隐隐结成一个小圆阵,护卫着茅店。

    草原牧民,虽然会骑马、射箭的很多,但平日里生活艰苦,活计繁重,未必有多少时间进行军事训练。所以但凡草原雄主,都会想办法养一大批脱产职业骑兵,这些人有牛羊供奉,不用担心生活,故可训练不辍,甚为精锐。

    一旦有战事,便以这些脱产职业骑士为核心,裹挟大量牧民,一起出征。中原王朝训练的骑兵,如果遇到的是普通牧民,大可不必担心,完全可以打——当然如果这些中原骑兵自身的训练也荒废了,那就算了。

    眼前这支,很明显是精锐职业骑兵!

    谢彦章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也是骑将,宣武军组建点骑兵不容易,费尽心思从河北买马,然后在河南办马政,畜养马匹。

    吴兴郡王对骑兵队伍是有执念的。

    这源于关中讨黄巢时,他亲眼目睹了李克用骑兵的勇勐,印象深刻。持节宣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组建、扩大骑卒队伍。当时只有数百骑,由庞从领之。

    现在渐渐扩大了,庞从也升官了,便由李谠、华温琪、李思安、王檀以及谢彦章数人分领,各有数百至千余骑不等。全军加起来约五千骑,考虑到宣武军总共才四万步骑,这个骑兵比例已经很高了。放眼周边诸镇,除了河东李克用之外,应没人比他们更多。

    数名骑将中,李思安、王檀二人为踏白都正副骑将,手下数百骑,皆技艺高超、敢死勇战之辈,每战必先侦察敌情、搜剿斥候甚至突袭敌军。

    原以为他们很强了,毕竟都是各军中挑选的勇士,虽然很多人是半途改练骑马,但战技高超,足以弥补骑术的不足。与踏白都相比,谢彦章觉得自己手下那千骑都得扔掉,以多打少都要败。

    但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小溪对岸铺天盖地涌来了数千骑兵。虽然是轻骑兵,但装备不错,士气高昂,最关键的,那骑术是真的好啊,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吧?

    “店家,果真是灵武郡王的兵马?”谢童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立刻取出了一匹绢,塞到店家怀中。

    “换他人未必知晓,某却是见过,确是灵武郡王的骑卒,就是不知哪部。不过定难军各军都有骑卒,不好说,不好说啊。”店家眉开眼笑地收了绢,说道。

    “每军都有骑卒……”门外的谢彦章也听到了,只觉嘴里有些苦涩。

    青海骢,比河东军的战马好,也比从河北买来的契丹马好。吴兴郡王曾经遣人买了数百匹,都补入了踏白都。

    这定难军,怕不是有万余骑?一旦和他们打起来,宣武军那数千骑够消耗多久?而没了骑兵,想打仗实在太难了!

    数十骑朝茅店这边奔了过来,然后在二十步外齐齐整整地停下。一名小校过来,问道:“尔等何人?为何聚集于此?”

    “我等乃河南行商,往山南西道做买卖,此时正欲返回河南。”一名向导上前,小心地解释了起来。

    “速速离去!”小校不容置疑地说道:“忠勇都要在此扎营,尔等再不走,全当奸细抓起来。”

    谢彦章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位小校的官话不是很好,或许是羌胡兵出身。这个忠勇都居然有三千骑,莫不全是胡骑?

    宣武军曾经研究过定难军有名有姓的将领及其军队,知道灵武郡王这个人喜用骑卒,手下又有银州银川、丰州永清两大马场,每年靠出售战马、挽马、骑乘马牟利。听闻其还控制了大量蕃部,这些蕃部应也定期上供马匹,定难军的马匹之多,委实让人羡慕,怕是河东李克用都无法与之相比。

    定难军是大敌!

    他们兼具中原步兵和草原骑兵之长,一旦厮杀起来,坚韧步军大队在前,精锐骑兵抄袭敌后,战场主动权就要易手。

    谢彦章示意手下将器械都收起来,然后走到谢童旁边,低声道:“使君,还是走吧。定难军入关中了,这支名唤忠勇都的骑军应是先锋,后面还有大队人马。再不走,恐生意外。”

    “往东是哪里?”谢童问道。

    他本在山南西道当刺史,适逢兵乱,便起了东归的念头。而吴兴郡王也很顾念两人之间的老交情,派心腹之人来接,打算绕道河中、河阳返归汴州。

    “四十里外便是梁田陂,有驿站,可夜宿。”

    “那便走吧。”谢童也不迟疑,稍稍收拾了一番后,便与谢彦章等人一起上路了。

    “谢将军,刚才见到忠勇都时,某见你脸色大变,难道这支骑军很强?”东行的路上,谢童与谢彦章策马并行,问道。

    “宣武军四五千骑,一旦上阵对垒,打不过这三千骑。”谢彦章苦笑道:“或许咱们的步军不弱,但骑军组建时日尚短,底蕴不够,与定难军这种不好比。国朝的几大马场,大部分在河陇诸州,少量在朔方之地。其他地方,少之又少。”

    谢童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草原胡骑,一旦按照中国之制训练,再有精良之甲具、器械,好吃好喝供着,平日不用干活,只需努力训练,那么战斗力是很惊人的。

    更何况,这些胡骑的来历也不一般……

    “谢将军,某在山南西道时,听闻灵武郡王择草原诸部勇士入军,得三千人,皆弓马娴熟之辈。其人又善抚士卒,素得军心,各部勇士咸愿效死力。本不觉得这三千骑有多强,以为流言多失真,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忠勇都应是难得的精锐骑军了。”谢童说道。

    “忠勇都之外,还有铁骑军、豹骑都,各军之中,还编有不少骑卒……”谢童仰首望天,道:“草原一盘散沙,中原百姓之福。草原若统一起来,并且开国建制,那便是吐蕃,便是突厥,非中原百姓之福。邵树德统一了河套、横山、阴山、河西诸部胡虏,已是草原上一小汗,本人又是大唐郡王、节帅,兼具两家之长。吴兴郡王若想并吞天下,此人当着重留意。他——比李克用难对付。”

    谢彦章同意这个看法,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实在太大了。

    “邵树德屡次到河南募兵,咱们是不是也可去草原募兵?”他突然间又问道。

    谢童一怔,道:“邵树德为大唐郡王,定难军节度使,他去河南募兵,无人阻止。若吴兴郡王去草原募兵,怕没那么简单。代北诸部不可能,河陇朔方之地亦不可能,只有燕北之契丹人那边可以想想办法,然河北诸镇让过路吗?”

    河北诸藩,紧邻着的便是魏博镇。

    朱全忠遣人带银万两到魏州买粮,结果人被杀,银被抢,关系很恶劣。

    魏博镇最近也刚刚闹内讧。

    节度使乐彦祯修魏州外城郭,总长八十里,百姓不堪役使,衙兵也鼓噪不休。乐彦祯吓坏了,请求辞去节度使帅位,到龙兴寺出家为僧避祸,军士们公推赵文?(biàn)为节度留后。

    乐彦祯之子乐从训不甘心,率三万军抵达魏州城下。赵文?不敢出城迎战,被军士们轻视,然后又杀掉。

    没有胆子与人野战,还想当节度使?

    赵文?一死,军士们又聚集起来,四处高喊询问:“有谁愿意当节度使吗?”

    这时有人站出来,说刚才看到一个白须老人,言(罗)弘信当为地主,于是大伙便推举罗弘信当节度使。罗弘信率军出城,与乐从训野战,大胜。

    魏博镇的人,不好惹!去买粮都能被劫杀一空,别说募兵了,怕是带了钱上路,还没出魏州呢,就被人抢光了。

    “那便只有在河南大办马政了。”谢彦章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我二人一同向吴兴郡王禀报。不办好马政,若是邵树德聚集数万骑涌过来,大家便只能龟缩在城里,任其掳掠。一次两次还好,若是三不五时地便来掳掠一番,百姓、财货尽失,纵有坚城又如何?不攻自破耳!”

    “谢将军所言甚是。”谢童道:“邵树德这是要进兵山南西道了。诸葛爽与其有旧,其兵必来,方才那忠勇都骑军,或许便是先锋。诸葛爽老矣,帐下亦无良将,唯王虔裕、牛礼二人尚算有点本事,夏军不至,早晚分崩离析。夏军一至,这基业归谁,也很难说。”

    马蹄声渐渐远去。

    关中大地上,军旗飞舞,刀枪如林。时隔两年半,定难军将士再一次踏上了这片千里沃野。

第六章 茅店

    鄜坊四州的千沟万壑之中,万余步骑正在不紧不慢地行军。

    鄜坊军、丹延军已经南下了,两军合兵六千,往高陵县方向疾进。邵树德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估计不太行了,但也没指望他们能打硬仗、苦仗。能牵制部分敌军,摇旗呐喊,吓吓人,就已经不错了。

    鄜延四州二十三县,汉人与党项人杂居,多以种田为营生,党项人也在山间低矮丘陵处放牧。这个年代,横山区域的泉水、溪流很多,森林面积还很广阔,能容纳的人口较多。

    宋夏对峙之际,整合横山的自然环境就开始受到巨大破坏了,但那会仍有余晖。无定河、大理河、山水河、清水河、甜水河、黄甫川、洛水等地的河谷农业非常发达,种谔就曾说,有投降的党项蕃部指引桃堆平(在今志丹县境内)粟窖所在位置,称是西夏的国官窖,“密密相排,远近约可走马一直。”

    邵树德不知道宋夏对峙时期横山的农业状况,但就此时而言,横山农业还算可以。尤其是自己主政后的这些年,横山党项与平夏党项、河西党项之间的贸易日渐活跃,越来越多的人从事种植业。

    就比较优势而言,横山党项的牛羊确实不如平夏党项有竞争力,那还不如专心搞种植业,种植粟麦、果树。

    大军行经之处,经常可以看到构筑在险要之处的党项山寨,与汉人村庄、城池遥遥相对。也是在这些年,双方之间的关系日渐转暖,小冲突当然有,但真的好些年没爆发大规模的械斗乃至战争了。

    作为横山党项两个最大部族的姑爷,自然也有党项部落送粟米、牛羊、草料过来充当军需。汉人的州县当然也早接到了李孝昌、东方逵的吩咐,准备好了粟麦、豆子与草料。

    邵大帅对此很得意。换个其他人,横山党项诸部多半只会死死守住寨子,而不会下来送粮。

    难道我是气运之子?好吧,其实是我当了几个部落老男人的女婿。野利氏已经生了个女儿,没藏妙娥还没怀孕,不过嵬才氏前些日子倒是怀上了,与大封差不多同时间。

    “大帅,义从军右厢忠勇都已至富平,左厢步卒也已出了同官县,开始征集粮草。”亲兵副将陆铭走了过来,汇报道。

    “行军如此之速?”邵树德有些惊讶。幸好关中没有敌人,义从军怕不是抛下辎重,轻装疾行了,没藏结明够拼啊。

    此番出征,全军几乎就没征发多少夫子,而且到了鄜延境内后就放他们回去了。后面也不用转运粮草、军械,在家好好务农。

    大军到横山,由横山蕃部、鄜延二十三县提供夫子、粮草。出了横山,在关中征集夫子、粮草。甚至就连关中三十余县的匠人都已经被提前“预定”了,各县都要承担一定份额的军械维修、打制任务,供给军需。

    朝廷的任务俺们不管,但是一定要完成定难军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关中三十余县,二三百万百姓应该也早习惯了。定难军不是第一次到关中就食,他们的抵触心理也一次比一次澹。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没关系,跑灵夏去好了,朝廷官员不敢去催讨赋税的。

    大军不紧不慢,在横山中走了足足月余才抵达同官县附近,此时已经是三月二十日了。听望司转来最新的山南西道消息:诸葛仲方率军攻壁州,大败,诸葛仲保趁势攻集州,被回师而至的诸葛爽击败,又退回壁州。

    诸葛爽父子未能快速平定局势,山南西道诸州的形势一下子微妙了起来。若不是京西北诸镇纷纷站台,表示支持诸葛氏的话,估计局势早就崩坏了。诸葛仲保没什么,当地的土豪野心家才是最危险的。

    乱世已至,谁不想搏一把啊?凭什么让你一帮外来户占着十一州之地享福?

    “诸葛大帅还领有几州几县,户口几何?”夜宿同官县时,邵树德找来了幕僚们询问。

    这个时候,出场的一般是学识较为渊博的赵光逢,只听他说道:“禀大帅,山南西道,至德元载(756年)设立,一百三十余年,历四十八帅,初领梁、洋、集等十三州,后陆续增、罢、改隶,共领一府十四州,此所谓山南西道十五州是也。大中年间从吐蕃手里收复文、扶二州后,时而归西川镇管辖,时而归山南西道管辖,故盛时曾有十七州之地。诸葛大帅上任初年,割金州,与京畿道之商州一起,建金商都防御使,交予李详。”

    说实话,朝廷这事做得还算地道。商、同、华三州,与京兆府一样,同属京畿道,一直是朝廷直接掌控的。京畿道出一个商州,山南西道再割一个金州,新设金商镇,已经算是比较厚道的了。

    对了,郝振威目前就在同州刺史任上。

    其实也不亏,同州有五县,户口、财货不知道是拥有二县三城之地的天德军的多少倍。听闻郝振威也在积极吸纳河南流民,开垦同州五县的荒地,他这个刺史做得应是比较舒坦的。

    被邵某人赶走确实屈辱,但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嘛,现在的日子比以前滋润,这就够了。

    “后来龙剑镇、武定军之设立,又割去三州,遂余一府十二州。文、扶二州被龙剑镇隔为飞地,朝廷有意将其改隶他镇,愈发不听使唤,故实际只有一府十州之地。”赵光逢说道:“此番武定军风波,兴、凤又入杨守忠之手,通州刺史诸葛仲保目前占有通、开、壁三州,文、扶二州保境安民,故诸葛氏父子手中只有兴元府以及集、巴、蓬、果、渠六州之地,不过,户口也不少。”

    “兴元府,有一万六千余户;集州有三千户;巴州,一万一千余户;蓬州,六千余户;果州,一万二千余户;渠州,三千余户;总五万余户,二十七八万人。”

    “这有点少了。”邵树德说道:“光启二年时,定难七州,编户之民已有四十七万余。去年,不算麟州,十四州之地,编户之民有十四万五千户,七十万口。山南西道,六州之地,还不到三十万人,少了。”

    “天下间无有第二人如大帅这般励精图治。”陈诚赞道。

    募兵、募民、买人甚至强行劫人,还有数年如一日地将农耕党项小部落编户齐民。邵大帅对编户人口的执着,是令人吃惊的。

    如果说草原上私下里称其为“邵扒皮”的话,那么河南人、关中人绝对可以称其为“人贩子”。

    光启年间入长安,一口气便劫掠了数万工匠、船匠、乐师、画师等各行各业专业人才及其家属,足足五千余户。

    去年裴通、符存审又做下了好大事,裹挟了七千户河阳、泽州百姓入灵夏。

    邵大帅在关中、关东的名声,为此蒙尘,呜呼哀哉。

    不过,这一次大帅的“恶名”可能又要远播山南西道十余州。武定军三州,尚有七八万人,通、开、壁三州,有十一二万人……

    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怕啥!

    “山南西道可有蛮部?”邵树德又问道。

    “自然是有的,还不少,然具体户口无法统计,幕府只收取贡赋罢了。最近一次叛乱,在大中年间,时任节度使是……”赵光逢看了一眼邵树德,道:“封敖。”

    封氏姐妹的祖父嘛,邵树德瞪了赵光逢,道:“山南西道不过数十万人,还不如河北一大州户口繁盛,然财货却远胜之。梁州稻田广布,亩产远甚于灵夏、河北,诸州还有茶叶、绢帛,利益不小。此番进兵,当以获取人口、财货为主。”

    “大帅英明。”

    在同官县休息一晚后,大军继续前行。速度并不快,并且大张旗鼓,声势搞得非常大。

    鄜坊军、丹延军接到命令,向南前行,占据东渭桥一带。

    义从军则改道西南,扑向咸阳、兴平一线。

    大军主力则在三月二十七日抵达了泾阳、高陵一线。

    这几个地方,邵大帅太熟了。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追忆往昔,顺便——等待一下京中的消息。

    二十八日,京中还没消息,关东却有情报递至。

    大通马行的李法、刘三斗在正月输送了后续两万多河阳百姓后,今年又跑去河南府、许州、郑州一带募兵、募民。结果运气不佳,先被秦宗权的人劫掠,退往河南府后,李罕之与张全义又闹翻了,互相打了起来,马行直接关门歇业了,坑得不行。

    李、张二人,曾经在手臂上刺字结盟,相约互保,可谓难兄难弟。居然也伤感情动起手来,不得不说这世道真是把人变成鬼啊。

    本来这也没什么,两个地方军阀互殴嘛,能有多大事?

    但李克用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攻打昭义河北三州的关键时刻,还从前线抽调兵马,委任康君立为南面招讨使,李存孝、薛阿檀、史俨、安全俊、安休休五人为将,率七千骑兵,驰援李罕之。

    邵树德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李罕之、张全义都是你李克用保举的,一个任河阳节度使,一个任河南尹,他们之间互殴,你不是该调停么?

    这就像是李孝昌与东方逵互相打了起来,邵大帅选择支持其中一方,还派兵助战,这简直不可思议。

    李克用,犯大错矣!

    收到这个消息后,邵树德便与陈诚、赵光逢密商。二人也一筹莫展,觉得李克用既然表明了态度,甚至直接出兵了,张全义还能有什么选择?

    朱全忠人在家中坐,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估计对李克用的骚操作也是一脸懵逼。

    还有这好事?

    “李法、刘三斗二人在哪?”邵树德站起身,踱着步子。陈诚、赵光逢二人知道他的习惯,这是要下决心了。

    “已经退往陕虢。”

    “他们手头有多少人?”

    “陕、虢二州本有两百余人,孟、怀、洛马行关闭后,人都退往了陕虢,几个马行的人聚在一起,应有七八百众。”

    “裴通在哪?”

    “春社节那会去宥州、盐州招募党项牧民了,打算带五百骑前往洛阳。这会应已经出发了,或已至河中。”

    “传我令——”邵树德倒背着双手,看着大营外空旷的原野,声音很平静地说道。

    陈诚、赵光逢神色一凛,李仁辅退到营门外,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卢嗣业铺开白纸,一边磨墨,一边准备记录。

    “组建华州行营,铁骑军、豹骑都、忠勇都即刻启程,前往华州。铁骑军使折嗣裕为诸军指挥使,至华州后征集粮草,越多越好。”

    卢嗣业面色平静,但写字时手却有些轻微的抖动。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继续等待大帅的命令。

    “陈副使,即刻出使陕虢、河中,问问王重盈父子,可否借道、借粮。你有九千精骑做后盾,说话不用太客气。”

    “遵命。”陈诚躬身行礼,随后又忍不住问道:“大帅,铁骑军、豹骑都、忠勇都皆精骑劲卒,骤然东进,是欲战耶?”

    “不!”邵树德转过身,道:“是为人。朱全忠、李克用、李罕之、张全义四方混战,河南府、孟州、怀州之地会打成什么样?百姓还有活路么?”

    “某知矣。”陈诚再行一礼。

    这一礼,不仅是下属对主公,也为了那些战乱之地的百姓。

    “对付山南西道那些小毛贼,何需五万大军!”邵树德笑了笑,道:“我眼里,现在只有人,越多越好!”

    裴通、符存审、李法分两批带回来的六万百姓,历史上都是“死人”。

    这次,自己又要救一大批“死人”了。

    你们不爱惜百姓,我爱惜。

    谁要是阻止我收拢难民,我这九千铁鹞子、宫帐军、轻骑兵什么的,就加入另一方干你,你好好想清楚了。战事胶着时,对方多了九千精锐骑兵,你顶得住不?

    “让折嗣裕来见我,我要面授机宜。”邵树德最后说道。

第七章 大张旗鼓

    “你准备把大营设在哪里?”铁骑军正副军使折嗣裕、刘子敬二人很快来了,邵树德与他们交谈了一会,明确了目标后,又问道。

    “暂设在永丰仓。”折嗣裕看着地图,说道:“仓城内应无什么存粮,也无几个守军,待收集到粮食后,可存放于此。后面就要进入多雨时节了,有个仓城会好办许多。”

    永丰仓西距华阴县35里,当渭水入河之口,有渭津关、渭津渡。东面三里是潼水,潼水以东一里便是潼关。

    关南依潼山,北临大河,与风陵渡相对。从陕虢入关中,必经此路。

    “永丰仓不错,可以设为临时行营所在地。”邵树德赞许道:“关中兵力稀少,神策军不堪一击。各州县、关隘守军若不出来作梗,便不用理会。尔等但可深入郑、华阴、下邽、潘、渭南等县,收集粮草,以备难民所需。尤其是华州三县,户口极丰,当可有大收获。唔,注意下军纪,不要自己直接去抢,给地方大户、士绅派捐,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若有劫掠民人者,斩!”

    “遵命。”折嗣裕、刘子敬二人答道。

    折嗣裕、刘子敬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杨弘望、折从允、王崇三人。

    忠勇都的卫慕鼎利、白珪二人还在富平以东,邵树德让他们直接前往同州五县收集粮草,后面接受华州行营的指挥。

    豹骑都,一人三马,即日常赶路的骑乘用马、驮载食水器械甲胃的驮马,以及厮杀用的战马。战马平时不载人,不装运任何东西,就为了保持体力,在厮杀的时候状态上佳。

    一匹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多了两千匹马,就等于多了六千个吃饭的人,即便按照夫子的标准来算,一个月也要消耗1200斛粮食。

    不出征时还好说,可以用草料,爱惜战马的士卒会额外加餐,一般是麸子、豆子以及草原上常见的野生谷物。但出征之后,就必须喂粮食了,定难军的习惯是喂豆子,草料为辅,消耗还是不小的。

    至于说马匹从头到尾喂粮食,不吃草料,那太奢侈了,暂时还玩不起。

    “杨十将,铁鹞子有二百多骑了吧?”

    “回大帅,猴子甲、马甲俱全者,已有249骑。”杨弘望答道。

    攒东西可真不容易!

    绥州都作院下辖龙泉、大斌两个作院,夏州都作院下辖朔方东、西、北三作院,灵州都作院辖回乐、怀远两作院,去年八月又新成立了怀远新城作院,一共八个作院,五千余官方工匠、一万多学徒,全力打制各种器械。

    步槊、长枪、短枪、横刀、砍刀、盾牌、铁甲、马甲等等,这些战争机器所需的养分,都需要由他们一一打制出来。

    能攒到249骑铁鹞子,已经非常不错了。而且,今年的产能应该会有一个很大的提升,明年会提升得更快,因为前些年招募的徒工有些人陆陆续续可以独立打制器械了,这解放出了相当部分老手,可以让他们集中精力打制极其耗费工时的猴子甲、马甲。

    地盘已经不比西夏小多少了,但底蕴还是不如。无论是人口还是工匠数量,都大大不如啊。明年可以出台一个政策,让党项、吐蕃各部轮番派规定数量的工匠到三大都作院值役,帮忙打制器械。

    圣人都能要求各州派工匠、乐师什么的到京城值役,青天子难道不行么?

    “去了河南,知道怎么打仗吗?”

    “回大帅,豹骑都上千将士苦练经年,便是为了临战摧锋破锐,杀贼于立尸之场。”杨弘望大声道。

    邵树德一笑,道:“少年郎有此勇气,我很欣慰。但现在就急着与朱全忠、李克用开战,没把握。”

    杨弘望听了脸色一变,立刻回道:“末将绝无擅专之意,但凭大帅吩咐。”

    “此番东去,听折指挥使将令,首要目的便是捞取人口,集中到陕虢安置,然后分批北送灵夏。定难军的地够了,甚至太多了,不需要占更多的地,然急需人口。总之,招揽流民是第一要务,谁若阻止,便杀了,无需犹豫。李罕之也好,张全义也罢,甚至李克用或朱全忠的人马——皆可杀!”邵树德说道:“谁敢与我抢人,便是不共戴天之仇人。”

    其实,邵树德已经与折嗣裕详细交待过了,气势一定要做足,一定要摆出一副不要命,谁都敢杀的做派,但具体行事时,则要有分寸。尽量避免战争,实在没办法了再打。打的时候也要挑软柿子立威,省得与李克用、朱全忠正面撕破了脸,回头难看,不好收拾。

    骑军们陆续出发之后,邵树德带着铁林军继续南行,三十日,全军渡过渭水,抵达了长安以北区域。

    这个时候,杨复恭坐不住了,朝廷也坐不住了,纷纷派来了使者。

    “还请灵武郡王退兵。”张绾是最先赶来的,甫一至渭南大营,便哭丧着脸说道。

    “杨枢密使可有何说法?”邵树德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绾愁眉苦脸,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既无话说,便回吧。”邵树德继续盯着地图,研究幕僚们献上的行军路线。

    路线源自萧氏提供的图籍档桉,即着名的“天宝荔枝道”也。

    杨贵妃幼长于蜀,“好食荔枝”。受宠之后,盛产荔枝的涪州(今重庆涪陵)便成了贡地。天宝年间气温比这会略高一些,远高于五代及北宋。白居易便曾言“荔枝生巴峡间”,距长安二千里。

    国朝驿传速度为“日行五百里”,考虑到是送荔枝这种生鲜,又是杨贵妃所嗜之物,自然不能以普通速度运输。五百里是不够的,得玩命,一天七百里,三天刚好送达,味道还算新鲜。

    至于从岭南送,那是不可能的,基本就是唐人黑杨贵妃,故意这么说。算算距离就知道了,再玩命也不可能将新鲜荔枝从岭南送到长安。

    这条道路,如果从长安这头算起点的话,那么就是先至子午关,然后翻越秦岭,入子午谷,这段六百余里。出了子午谷之后,很快便能抵达洋州理所西乡县(今县南)。

    从西乡县往南翻越巴山,至通州之宣汉县(今宣汉与万源之间),再往南走,可至开州理所盛山县(今开县),这一段八百余里。

    也就是说,定难军可以不经凤翔镇,直接入子午谷,便可杀入洋州、通州、开州。此三州,要么是武定军的地盘,要么是诸葛仲保所据之叛州,都是要攻取的。

    只是——子午谷啊,邵树德莫名想起了一些三国时的旧事。

    幕僚们也把这条“荔枝道”的优劣都写了出来。优势是路途近,出其不意,也不用经过凤翔镇的地盘,劣势是路险、山险,一旦出点意外,大军有倾覆之忧。

    铁林军九千步骑,是邵大帅的心尖尖,战斗力强,士气高昂,兼且忠心无比。如果面对面拉开架势与人野战,他一点也不担心,怕的就是损失于各种意外之中。

    老子不想冒险!不过,可遣一支偏师走子午谷。

    想到此处,他已经有了一个计划:第一层、第二层……第五层……大气层。

    “灵武郡王明鉴,枢密使欲请朝廷下诏,封大王为夏王。”张绾说道。

    杨复恭这么骄横的人,愿意用王爵来收买我,呵呵,已是心虚。

    不过,虚名于我何重?还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当我是李克用么?那么好说话?

    “天下丧乱,诸镇侵攻不休,吾亦只得保境安民,薄有微功罢了,安得封亲王耶?”邵树德放下地图,冷笑道:“使者请回吧,某明日便挥师入城。”

    张绾脸色一变,想了想后,又道:“灵武郡王息怒。枢密使有言在先,若不愿受爵,还可再商量。”

    “那还不滚回去商量?”

    张绾一脸晦气,躬身行礼后便走了。

    邵树德站起身,思绪完全没放在长安这边,半晌后,下令道:“给杨悦传令,火速至岷州,任岷州行营诸军指挥使,统领新泉军及白、拓跋诸部,借道成州,攻武定军之兴凤二州。另,让没藏结明过来见我,党项山民,需要用到他们了。”

第八章 荔枝道

    “杀!”

    “宰了他们!”

    “胆子好大,要弑君么?”

    大明宫前,两帮人马正在对峙。双方都拿出了器械,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西门文通披了两重铁甲,外面还罩了一件櫜鞬服,手持步弓,意气昂扬。

    义父给他增派了不少人马,捧日都现在足有三千之众,器械精良,威风凛凛。

    说实话,就他们武备精良的程度,可能远超城外的定难军。

    就是——好像不如人家能打啊!

    天子对神策军,一直挺厚道的。赏赐之丰厚,足以让各镇衙军眼红。即便这会诸州贡赋断断续续,朝廷财用颇为不足,依然竭尽全力供养已增长了七万余人的神策军。

    神策军,与几年前确实不大一样了。

    圣人刚返回长安时,一共五万四千人,全是在蜀地招募的。后来各刺史、节帅、监军上任,派神策军兵将护送,少则三百、五百,多则两千,前后送出去两万多人,散布到了全国各个方镇。

    两年多前邠宁、定难两镇军入长安,又抽走了其中最精锐的五千人,即杨复光在忠武军地盘上招募的兵马。

    人少了,自然要重新编练。但最坑的是,朝廷依然招募长安市人入军,这些人领赏赐领得很勤,但心思油滑,胆气不足,根本不想打仗。给他们再好的装备,也是白搭!

    西门思恭、杨复恭斗来斗去,但在这件事上却出奇地统一,二人皆认为长安市人甚至周边畿县的人不能用。已经招募的就算了,后面绝不能用这些歪瓜裂枣。

    于是乎,朝廷派出神策军将领,分赴各镇募兵。淄青、天平、泰宁、武宁、河东、宣武、义武、义成等镇皆有,前后募了两万人回来。

    甚至就连定难军的地盘上都有人过来募兵。监军使丘维道还向邵树德提起过这事,最后让他们在河西、横山、平夏党项诸部中募走了千人。

    整个募兵工作在去年年底前完成,上个月开始进行训练。

    但怎么说呢,七万余人,油滑的老兵占了三成以上,长安及畿县游手好闲之辈又占了三成多,且驻扎在长安城内外,感觉早晚要被养废了。

    西门文通手底下的那千人,原本都是义武镇的河北士卒,新补充的两千人,有诸部党项,也有武宁军的徐州兵。他还是很有想法的,严格训练,对偷奸耍滑之辈绝不容忍,因此捧日都的战斗力在禁军之中名列前茅。

    此时面对玉山都、天威都数千兵,西门文通信心十足,只要这些游手好闲之辈敢动手,今日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一支羽箭射出,擦着西门文通的臂膀,没入了一名军士的胸口。

    “贼子动手啦!”

    “有人要弑君!”

    “砍死他们!”

    捧日都的军士们大声鼓噪,纷纷拈弓搭箭,朝对面射去。

    西门文通在亲兵的护卫下躲到两面大盾后面。

    他有些恼怒,一是因为对面居然敢下手偷袭,二是因为——我还没下令呢,怎么军士们就纷纷还击了?这什么纪律?!

    大明宫外箭失乱飞,刀枪互捅。宫城内,几位中官带着大群士卒,冲到了正在观赏斗鸡的圣人身前。

    圣人一惊,下意识起身连退。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历史上死得很蹊跷的几位祖宗。

    “扶住圣人!”中官韩全诲大吼一声。

    几名身材魁梧的军士上前,如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把住皇帝臂膀。被拉着过来观赏斗鸡的嫔妃、皇亲们脸色煞白,几以为又发生什么血腥政变了。

    “都带去昭阳殿。”韩全诲当先带路,将圣人塞进一辆马车,嫔妃、诸王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被军士团团包围着,朝昭阳殿而去。

    大明宫外的厮杀渐趋惨烈,双方都打出了真火,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增援过来。

    马车疾驰在石板道上,韩全诲与圣人坐在车上,神色凝重,不发一言。

    皇帝脸色青白,额头虚汗直冒,几次欲问话,都被韩全诲打断了。

    嫔妃、诸王气力不支,跟不上马车速度,中官与军士们直接挥舞马鞭,噼头盖脸打下,催促他们赶紧跟上。

    昭阳殿很快就到了。外面已经聚集了数千军士,见圣人车驾过来,闪开了一条通路。

    马车疾驶进去。到地方后,韩全诲将圣人扶了下来,关进了一间宫室中。

    圣人下车时双腿颤抖,汗如雨下,几欲虚脱。

    很快,嫔妃也被送了过来,与圣人关在一起。

    韩全诲令人在门外上锁,并将门窗全部用木条封死,指派中官中孔武有力之辈数十人持械看守住,然后才匆忙离开。

    ******

    渭南大营内,邵树德正在接见两位宰相:韦昭度、张濬。

    他俩是朝官的代表,更是宰相,不过私下里却不和。但在定难军即将叩阙的紧要关头,却又不得不捐弃前嫌,同舟共济,指望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将邵树德劝住。

    “邵帅受恩于朝,讨克用,破黄巢,居功甚伟,时人称之。”韦昭度坐于邵树德身侧,苦口婆心地劝道:“今举大兵叩阙,自毁英名,令天下英雄扼腕,是何道理耶?”

    “韦相这话……”邵树德笑了笑,道:“诸葛侍中,吾师也。昔年巢入关中,喧嚣一时,侍中自领夏绥精兵,挺身径进,奋击贼寇,鏖战数年,圣人方得以返京。今无逆节,杨复恭、杨守忠父子却定下凶谋,离间君臣,此等奸邪朋党,轻弄邦典,置圣人于不义之境,固非中兴之术也。”

    韦昭度默然。

    “邵公为天子守藩,今未得王臣谕旨,独召三镇兵马,威逼京师,致王室不宁,几欲播越,固非人臣之道也。”张濬突然说道:“不如暂且退兵,有事便上表奏请,圣人嘉悦,必无不许。”

    “吾欲杨氏得覆族之刑,帝亦许耶?”邵树德问道。

    张濬闻言张口结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杀杨复恭,他们没这本事,虽然早恨不得这么做了。定难军叩阙,有些朝官心中暗喜,觉得可以扳倒越来越过分的杨氏了。但作为宰相,韦昭度、张濬却不敢冒险。能把人劝回去最好了,定难军上次没劫掠长安,这次呢?他们可不敢像一些朝官所说的那样,认为邵树德一定能约束住队伍,不劫掠京师。

    但刚才谈了这么一会,两人心中都明白,事情肯定无法善了了。灵武郡王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要杀杨复恭及其党羽,为诸葛爽出头。考虑到杨复恭手握兵权,他若不肯就擒,那么还非得外兵入城不可了,那时事情就不可控了。

    “灵武郡王当真要如此?”

    “既已出兵,固难束手。”

    “如此,便告辞了。”韦昭度、张濬二人拱了拱手,长吁短叹,带着随从回长安了。

    见他们远去,邵树德一笑。杨复恭,当然不是非杀不可。但这厮到现在还扭扭捏捏,下不了决心,舍弃不了威望和面子,不肯拿出实质性的交换条件,委实有些脑残了。

    不然的话,看在义兄的面上,说不定就放过他了。

    算了,这次出兵,已然太过嚣张,还是低调一点好。

    杨复恭被逼近长安的大军吓得魂不附体,估计也挺不了几天了。让他吃个教训,服个软,自己也好赶紧结束这边的破事,赶去山南西道料理残局。

    再者,河南府那边的事情也比较重要,可不能被长安之事分心了。

    “大帅,河南府有军报传来。”韦、张二人走后,赵光逢走进了大帐,禀报道。

    邵树德接过军报,仔细看了起来。

    李罕之得到李克用的七千骑兵支援后,勐攻张全义。张抵挡不住,洛阳危在旦夕。于是,一狠心之下,便将妻儿送往汴州为质,向朱全忠求救。

    朱全忠大喜过望,立刻整顿兵马,准备前往河南府、河阳镇,插手这场突然起来的战事。

    他确实抓了个有利时机。李克用部分兵马屯驻在北方,防备大同军及河北藩镇,主力则在刑州一带。此时兵进河阳,威胁泽、潞,有断李克用大军后路的可能。

    他本来也没想到这些,更没这个机会,是李克用自己的骚操作逼反了张全义,这才出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但可以白得河南府及孟、怀二州,看样子还可以让李克用栽一个大跟头,爽得不行。

    “赵随使,忠勇都现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已渡过洛水,进入同州境内,征集粮草。同州刺史郝振威闭门不出,卫慕军使只能召集士绅派捐。”赵光逢答道。

    “铁骑军、豹骑都呢?”

    “刚至昭应县。”

    昭应县在骊山西北二里,距长安六十里,距华阴县二百里。

    “大帅,可要下令他们加快行军速度?”赵光逢问道。

    “不用。”邵树德否决了他的提议,道:“继续按原计划行动,陕虢、河中那边,还得等回应呢。再者,朱全忠此前屯兵魏博边境,与那败绩的乐从训勾结,打算捞取好处。此时回师转战河阳,怕也没那么快。咱们,按既定计划行事。”

    “遵命。”

第九章 长安与洛阳

    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大街。

    杨复恭一马当先,冲出了开远门。在他身后,还有大群狼狈出逃的骑士,林林总总几百人还是有的。

    大势已去矣!

    杨复恭仰天长叹,本以为西门思恭老迈不堪,精力不济,又失了圣卷,定然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谁成想,此人手段老辣,人脉深厚,借着定难军逼近长安的有利时机,说服了一众中官,联合起来反对自己,比如韩全诲、刘季述、第五可范、仇承坦等人。

    韩全诲,中官韩文约养子。刘季述,中官刘行深养子。

    当年懿皇驾崩后,就是韩文约、刘行深、田令孜三人拥立今上。

    后来田令孜一手遮天,韩文约、刘行深二人被边缘化,失去了权力,陆续致仕。但他们的养子依然“以良胃入侍,充白身内养”,进入了宦官系统——其实并不是每个宦官养子都愿意当内侍,但他们的养父不愿放弃宫中的阵地,宦官世家的权力总要有人来继承。

    第五可范,祖上第五守亮(时名第五守进)在贞元年间代霍仙鸣为神策军中尉,第五国珍在元和年间又为神策军中尉(后改名第五从直)。

    仇承坦不用说了,祖上仇士良那可真是太威风了。

    这四个人,目前当的都是鸡坊使、御食使、宣徽南院使、十五宅使之类的非核心北司职务,但潜在势力庞大,西门思恭拉住了他们,便可做很多事。

    “大人,西门文通率兵追出来了,快走吧。”杨守信赶了上来,急道。

    “废物!都是神策营军士,人还那么多,半天拿不下西门文通,养你们何用?”杨复恭痛骂道。

    杨守信、杨守立等人不答,只簇拥着杨复恭往前奔逃。

    后面陆续传来惨叫声,不断有假子落马,一些军士也趁机逃走,显然不打算和杨复恭一条道走到黑了。

    “去洋州!”杨复恭咬牙道。

    京城内,西门重遂在军士们的簇拥下,来到了昭阳殿。韩全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挂满笑容。

    嘲讽、打骂乃至囚杀天子,对宦官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百余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哪个天子不是由他们扶立的?大行皇帝下遗诏都没用,他们可以自己写一个,群臣敢反对?也不看看神策军掌握在谁手里!

    “圣人可还好?”西门重遂在殿中坐了下来,问道。

    “似是吓坏了,不言不语,孟才人在里面照顾。”韩全诲答道。

    “南衙那边有什么动静?”

    “几位宰相一直要见圣人,皆被挡下了。”

    “然后呢?便罢休了?”

    “……”韩全诲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唉!”西门重遂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定难军数万人尚在城外,南衙官员既见不到圣人,定会去勾连外镇兵马。那邵树德素来爱惜羽毛,说不定就让他们说动了,举大兵入城,神策军可保得了你我?”

    “这……”韩全诲也有点慌了。

    西门重遂立起身,看了看关着圣人的殿室,便道:“将圣人放出来吧。既已诏夺杨复恭各职,他便已是死狗一只,翻不了身了。现在要做的,是善后。”

    所谓的“诏”,当然是矫诏了,宦官们也不是第一次干,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韩全诲囚禁圣人,或者说将圣人“保护”起来,也是宦官们的常规操作。顺宗、文宗皆被囚禁过,宪宗、敬宗更是直接被宦官杀死的,武宗的死很可能也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至于传皇位给谁,皇帝更是很难有决定权,基本都是宦官集团一手操办,有人甚至还在皇帝临死前发嘲讽,矫诏传位给他人。

    宦官如此“神勇”,自然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兵权。但现在形势可不一样了啊,定难军还在城外呢,得稳住他们。

    “走,去见一见灵武郡王。”西门重遂下定了决心,说道。

    渭南大营内,邵树德见到了去而复返的宰相韦昭度、张濬。

    对于长安发生的厮杀,他也很是吃惊。这帮太监也不看看场合,心里一点逼数都没有。

    “还请灵武郡王速速发兵。西门思恭、杨复恭之辈,调动军士,互相攻杀,将圣人当做奇货,抢来抢去。今杨复恭已遁,西门思恭叔侄尚在北司,若调大军入城,将其围杀,当可为国除一大害。”韦昭度康慨激昂,面色红润,不断劝道:“事成之后,灵武郡王但有所请,有司无不允准。”

    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二位宰相上茶。

    刚听闻时很吃惊,现在想想,似乎又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没死,也没被废,只不过被西门思恭一系抢到手里了罢了。其目的也很简单,隔绝中外,矫诏杀杨复恭,顺便再找找有没有看不顺眼的南衙朝官,一并矫诏贬谪、赐死。

    想通了这节,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很简单了:迅速平息事态,将影响降到最低,然后诛杀杨复恭党羽——长安城内的自然让西门氏去办了,邵大帅则赶紧带着大军西去洋州,离长安越远越好,免得万一圣人出个什么意外,给栽个弑君的帽子。

    但在走之前,该捞的好处还是得捞。

    “大帅,神策营左军中尉西门宫监来了。”亲兵十将李仁辅突然进来禀报。

    韦昭度、张濬二人面色一变。

    邵树德暗中鄙夷了一下。自甘露之变,宦官仇士良大杀特杀之后,就把南衙官员的嵴梁给打断了。从那之后,国家权柄日益向北司倾斜,南衙朝官们对北司宦官是既痛恨,同时又害怕。

    宦官,与武夫们一样,他们会掀桌子,会杀人,文官们最怕遇到这种人。

    吩咐亲兵将两位宰相带到另一处营帐后,邵树德让李仁辅将西门重遂请了进来。

    “西门宫监做下好大事。大明宫前箭失横飞,杀人盈野,还是北司官员气魄大。”邵树德端起茶碗,笑道。

    “某这便是来给灵武郡王赔罪的。”西门重遂苦笑道:“杨复恭势大,要想扳倒,必得让圣人下旨,只能出此下策了。”

    邵树德冷哼一声。

    他知道西门重遂说的是实情。杨复恭为何这么快崛起,并且权势熏天?还不是圣人鼓励、支持、纵容?

    圣人不想看到西门氏一家独大,他对西门氏也不信任。于是扶杨复恭起来,抗衡西门氏。换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事已至此,某也不想多说了。下面需得办好善后。一、圣人不可废黜;二、夺杨复恭及其党羽本兼各职,武定军三州,令各刺史、镇将攻杨守忠自赎;三、募关中民户垦荒河渭之事,继续进行,不得拖延;四、不许报复南衙诸官。”

    “灵武郡王所言四事,本是情理之中,某自当遵从。”

    “还有一事……”说到这里,邵树德有些踌躇,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凤翔朱玫,可有好去处?”

    西门重遂面色一凛,想了想后,便道:“光启元年诛杀田令孜后,其兄陈敬瑄一直在西川任上,无朝廷诏命,自领节度使,朝廷一直想要征讨。不如,令朱玫率军入蜀,征讨陈敬瑄?”

    历史上其实是宰相韦昭度入蜀平乱,结果便宜了王建。如今贼王八已经被斩于渭水,当不会再出现了。

    如果换朱玫入蜀,他应当是愿意的,毕竟蜀中富庶,不比凤翔镇强?但若要把西川帅位给朱玫,邵树德却不愿意。

    或许,可以让朝廷任命朱玫为剑南东川节度使,取代高仁厚。东川镇有五州之地,凤翔镇有一府三州,看似差不多,但富裕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西川镇嘛,朝廷拿在手里好了,就是不知道拿不拿得稳了。

    至于说派定难军入蜀平乱,邵树德想都不想就否决了。蜀地天然容易离心,在自己不可能亲自南征蜀地的情况下,派哪个大将过去都不放心。

    万一人家打下了西川、东川四十余州,还能再听话吗?别说家人,这年头抛弃妻子求富贵的多了。做了蜀王,大不了重新娶妻生子好了,有多大事?

    “有没有更好的地方?”邵树德想了想后,觉得让朱玫去东川太便宜他了,又问道。

    西门重遂苦思冥想,半晌后摇了摇头,道:“便是有,朱玫或许也不愿意。荆南刚被秦宗权的人马攻破,听说城内只余一百多户。山南东道还在秦宗权部将赵德諲(yīn)手中,山南西道又是诸葛侍中的,能比得上凤翔一府三州地位的,怕是只有淮南、镇海等镇,可朱玫愿去吗?”

    这确实是个现实的问题啊。

    你想让朱玫走,给出的地方至少不能比凤翔镇差,而且还得人家愿意去。

    到山南东道去与秦宗权拼?到淮南与杨行密、孙儒、朱全忠拼?到镇海与孙儒、钱镠拼?都不太可能,更何况也都稍远了一些。

    唯有入蜀,才可能激起朱玫的兴趣。

    “先收拾好京城的残局吧。”邵树德说道:“朱玫那边的口风,我再去探一探,说不定他压根就不想走呢。”

第十章 残局

    圣人被中官们放了出来。

    他出来后第一件事,就让众人一脸懵逼:圣人宣布改元文德,今年为文德元年。

    今上在位差不多十五年了。第一个年号乾符用了六年,第二个年号广明用了一年,第三个年号中和用了四年,第四个年号光启用了三年,文德是第五个年号了,挺能折腾的。

    不过圣人这次确实也被吓得够呛。祖宗们被宦官囚杀、侮辱,那毕竟是传说,是在别人身上,可一旦自己也被关起来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天,那滋味也一言难尽。

    天子现在不爱马球,不爱斗鸡,也不爱美人了,一脸忧郁,病恹恹的,整个人精气神都垮了。

    中官的手段,恐怖如斯。

    邵大帅今天一大早就拔营启程。不是怕了圣人,是怕背黑锅,惹一身骚。

    他是个性格保守的人,如果没有把握,绝对不会冒险。

    万一圣人经不住吓,死了,那就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怎么都说不清了,到时候会面临什么局面?

    或许什么事都没有,或许被人围攻,但这个险他不会冒。

    西门思恭叔侄还算上道,送了数百车珍宝、财货到军中,都是杨复恭及其党羽的家财。邵树德对他们的高效率非常敬佩,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充作军中赏赐。

    长安周边听从邵某人指挥的大军还有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保塞军三千步骑、保大军三千步骑、天柱军五千步骑、振武军七千步骑、铁林军九千步骑、河西党项三千步骑、阴山蕃部六千步骑,总计三万九千步骑。

    这不到四万人,暴打神策军七万众一点问题都没有。长安城内的中官们都是知兵的——很讽刺,但这是事实,他们比文官知兵,有的还弓马娴熟,胆色过人——早早就熄了抵抗的念头,联起手来掀翻杨复恭,免了一场兵灾。

    不然的话,朝廷可以开启巢乱之后的神策军第三期编练计划了。

    临走前,邵大帅指示阴山蕃部送了一万头羊至长安,给天子“压惊”。

    灵武郡王是恭顺的,每年贡赋不绝,虽然不多,但态度摆在那里,比那些已经开始不上供的藩镇强多了。

    杨复恭被宣布为逆党,自然要追究责任。北司操控下的朝廷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派出中使,携诏书前往各镇,宣示杨复恭及其党羽的罪状。

    这还不算,朝廷还要派出大军征讨杨复恭!

    四月初三,上谕组建山南道招讨行营,灵武郡王邵树德加特进,任招讨使,中官韩全诲任监军,统率定难军、保塞军、保大军等蕃汉兵马四万人西进。

    凤翔节度使朱玫、邠宁节度使折宗本、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招讨副使,各率本部兵马南下。

    西门文通同样任招讨副使,统率神策军三都西出长安,征讨杨复恭乱党。

    京兆尹孙揆任供军使。

    四月初四,招讨副使、捧日都都头西门文通率五千精兵出开远门。

    初五,耀德都都头李鋋()及新上任的天威都都头满存,各率五千人出城,征讨杨复恭。

    这一万五千人,都是从关东募集的两万军士中挑选出来的,匆忙分至三都,未免有些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但三位都将都还算靠谱,西门文通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也不会被西门思恭叔侄看上。

    李鋋当年也参加过征讨黄巢的战事,屯于长安以西,与巢军互有胜负,算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满存本是杨复光的人。杨复光死后,他无人投靠,便跟了田令孜。结果田令孜又死,满存差点被清算,因为不是核心党羽被放过了,转投西门氏。

    满存也参加过征讨黄巢的战争,还立过战功,本事还是有的,这次也得以掌数千兵马,征讨杨复恭。

    对于朝廷玩的这个“小把戏”,邵树德没有阻止。

    南衙北司的官员,玩弄权术真是深入骨髓了,无时无刻不想强化朝廷权威。组建这么一个招讨行营,还不是为了让天下人看看,朝廷还没散架,还能组织各镇兵马征讨不从么?

    赵光逢指出了这一点。

    邵树德仔细考虑后,答应了西门重遂的这个请求。

    这次南下,说实话有点玩火的感觉,是趁着李克用、朱全忠无法抽身的有利时机搞事,没必要做得太难看,有个朝廷的名义能省去很多麻烦。

    再者,朝廷在玩心眼,我就不会利用这个招讨使的名义捞取好处么?大家互相利用嘛,就看谁玩得过谁了。

    山南道招讨使,汇集诸路八万多兵马,征讨武定军、山南西道那真是绰绰有余了。如果有机会,未必不可以再多搞一些事。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邵树德原本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单纯想帮诸葛爽出头,顺便捞取点财货、人口罢了。

    哪成想一至关中,各种意外频出。先是河南府那边李罕之、张全义内讧,导致李克用、朱全忠先后介入,自己也跟着想插一手,捞取人口。

    随后长安又发生政变,杨复恭被逐,朝廷组建山南道招讨行营,场面越搞越大。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确实让人始料未及。但没关系,走一步看一步嘛,世上的事情哪能每件都尽在掌握?

    义从军左厢六千步卒早就先行一步,前往子午关,打算走子午谷至洋州。

    邵树德亲领定难军主力沿着渭水西行,前往凤翔府。保塞军、保大军与之同行,神策军落后他们两天的路程,跟在后面。

    五万多大军浩浩荡荡,直往西去。

    “大帅,此番让那阉宦得逞,日后怕是遗患不小。”大军过咸阳时,赵光逢又上前说道:“为今之计,不如多捞取好处。既已任招讨使,干脆也别急着回去了,把凤翔镇的事情一并料理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个想法。

    想让朱玫移镇,谈何容易!

    人家在凤翔待得好好的,一府三州,接近三十万汉人百姓,外加七八万吐蕃、羌人蕃部,外无大敌,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又有雄关坚城,凭什么移镇?

    你得给人好处,得拿出一个说服他的理由,这次便要尝试着办这事。

    “朱玫是有野心的。”赵光逢低声说道:“两年多前入长安,与李昌符之战,大帅应还记得。朱玫硬是等到战局非常明朗的时候方才倒戈,此辈狼子野心,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心性如此,焉能久蛰大帅之下?而最近几年,朱玫广置豪宅,醇酒美人,要么是阴有异志,暗蓄甲兵,囤积财货,以待天时。要么干脆就是灰心丧气,对前途不抱希望了。无论哪种,大帅只要给他机会,其野心就会如同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朱玫,正当壮年,应还未失去野心,还想搏一搏。”赵光逢最后总结道。

    “送他去东川,高仁厚可会奉诏?”邵树德问道。

    “高仁厚虽忠心,但未必会奉诏。”赵光逢毫不犹豫地说道:“但此辈迂腐,过于仁义,简直不似武夫。若朱玫率军南下,两相交兵,其有关西锐士,又有朝廷大义,高仁厚定不是对手,入主梓州不成问题。”

    “待抵达凤翔府时,某便找机会探探朱玫的口风。就怕他没野心,如王重荣一般,那反倒不好办了。”邵树德说道。

    九泉之下的王重荣若有知,当会问候邵大帅一句:“你讲礼貌吗?”

    但这也是事实,守户之犬,可不好打呀!

    而就在长安连番上演一幕幕大戏的时候,三百里之外的华州城上,潼关防御使兼华州刺史王卞正死死盯着一支东去的骑军,直到完全看不见身影之后,才收回了目光。

    这邵树德,可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到哪都能碰到你的兵?

    若不是看到铁骑军只负责征粮派捐,没有长期盘踞的心思,王卞几以为振武军城的旧事又要重演了。

    王卞出身左神策军,对西门思恭一贯比较恭顺,因此在丢掉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后,依旧能捞到华州刺史的位置。

    华州三县,本来户口就不少,巢乱时有所损失,但这些年关东战乱不休,涌入了不少难民,户口又扶摇直上,目前竟然有四万余户,近三十万人,非常可观。

    历史上韩建当华州刺史时,披荆斩棘,劝课农事,深入闾里,访民疾苦。如此经营十余年,户口繁盛,农业兴旺。同时又地处商道之上,昭宗被挟持过来后,商旅更多,商税丰厚,竟然还有钱重修长安城。

    韩建如今在邵大帅手下当会州刺史。

    会州在国朝前期名为“粟州”,以仓粟丰实得名。韩建上任后,确实很卖力气,跑遍了各乡,并亲自带领百姓清理沼泽,种植粟麦、果蔬。

    因为他不识字,便让人在床凳上写下官吏、军将的名字,每天学习。时间久了以后,竟然学会了不少字,也是个人才。

    有些人啊,就没选对职业。韩建也是运气好,若不是邵大帅听过他的名字,说不定就和贼王八一起被斩了。如今当了刺史,好好治理内政,攒下功劳之后,未必就没有前途了。

    王卞的内政之才,当然远不如韩建。

    但华州这个地方底子确实不错,田地平整,有渭水及其支流,还产茶叶,又有潼关商道,总体而言还是比较富裕的。

    铁骑军、豹骑都抵达此处后,第一时间征粮,数日内便得八万余斛,且后续粮草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之中,顺利得让折嗣裕、刘子敬二人要怀疑人生。

    华州不过三个县,钱粮怎会如此之多?王卞这厮还真有几分运道,竟然能到这个地方任职,心里多半也是有些暗爽的吧?

    “振武军二州之地,与华州一比,简直就是穷乡僻壤!”东行的路上,铁骑军副使刘子敬感慨道。

    杨弘望、折从允二人向他怒目而视。

    他俩都是麟州人,对家乡一直很自豪,刘子敬如此嘴上不把门,自然让他们很是恼火。

    “刘副使,振武军牛羊遍地,武风昌盛,哪里就差了?”杨弘望忍了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

    刘子敬看了两人一眼,哈哈一笑。

    豹骑都在军中的地位不低,被很多人戏称为大帅亲军,一个个骄横无比。又都是一大帮子十七八岁的英武少年,火气旺,刘子敬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

    “不说这个了。”刘子敬飞快地转移了话题,道:“今日能到华阴县不?”

    “到不了!”杨弘望瓮声瓮气地说道:“能到敷水店就不错了。”

    敷水店在华州以东45里,位于敷水西岸,有敷水驿。从此东北行30里,便是华阴县,行营所在地。

    “大通马行那些人,一个劲地往华阴送人,咱们得赶紧把粮食送过去。”刘子敬都囔了几句,正待继续调笑这几个豹骑都的少年,却见前方奔来两骑。

    “折指挥使有令,豹骑都即刻东行,两日内抵达潼关。”靠近后,先验明了正身,两名斥候从鞍袋内取出一份命令,交到杨弘望手上。

    杨弘望面容严肃地接过,粗粗一看,便收了起来。

    “可是河南有变故?”

    “打起来了。”斥候点了点头,道:“朱全忠遣军至河阳,领兵大将乃丁会,据悉已与河东军交战。”

    “好!豹骑都这就出发。”杨弘望说道。

    他们这千人,一人三马,行军速度是相当快的。两日内别说赶到潼关了,陕州都能到。

    话毕,杨弘望便与折从允、王崇二人对着地图比划了一下,随后分头行动,各自集结人马,向东进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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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