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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阳城

    “蔡兵至矣!”阳城县大街上一片混乱,百姓纷纷走避,仿佛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事物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也没错。这年头的蔡州兵,确实能起到止小儿啼哭的效果。所过之处,庐舍焚毁,财货抢掠一空。老弱屠戮干净,充作军粮,丁壮裹挟入军,辗转于沟壑之间——广义上的蔡人并不止蔡州一地,陈、许、蔡、汝、郑、申、光等州的兵都可以被称为蔡兵,或者说“蔡贼”。

    若仅仅是残暴,倒也没什么,镇压下去就是了。偏偏他们还挺能打,在很多将帅看来,完全就是精兵种子,募个几千人入军,充作精锐杀手锏,或者以这几千人为骨干,大量掺入本地兵员,就能锻炼出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

    当年西川节帅崔安潜,面对躺平的蜀兵就恨其不争,于是到他曾担任节度使的许州募兵,还真打造出了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号川中“黄头军”。

    杨行密击败孙儒后,择其精锐五千人,组建黑云长剑都,是淮南镇的精锐部队。

    吴越钱镠,获得蔡兵后,组建了武勇都,也是最精锐的人马。

    王建、郭禹……等等等,各位大帅,都对蔡兵趋之若鹜,又爱又恨。爱的是其强悍的战斗力,恨的是其太过桀骜,不好控制。

    邵大帅当然也喜爱蔡兵,不过不是收编的降军,而是招募的淮西民人。至少其精气神不错,敢打敢拼,不孬,分散打入定难军各部后,花时间整训一番,便可化为己用。

    像杨行密、钱镠那样直接将降兵单独成军,他是不会这么做的。邵大帅不缺好兵,西北苦哈哈多的是,也敢打敢拼,即便到了后世民国那会,冯老总大量招募的陕北刀客也很勐,一人发两颗手榴弹,枪都没有,上阵就冲锋,去夺敌人的枪,多好的兵。

    大帅招募蔡人入军,主要是给朱温添堵,同时也舍不得消耗本地精壮罢了。西北缺钱粮,这才是关键。战马、好兵,多的是!

    符存审临时指挥的蔡人新兵轻松夺下了阳城县。

    在这件事上,裴通其实立下了大功,因为是他将曾经的酒肉朋友阳城县令骗了出来,然后蔡兵一举夺门成功,才有了下面的摧枯拉朽。

    阳城只有三百县镇兵,面对三千拿着木矛的蔡人,只抵抗了片刻就跪了。刚刚放下锄头的“蔡贼”取得了第一场胜利,士气大振的同时,也获得了不少装备。

    不过取胜后的“蔡贼”内部爆发了矛盾。

    杨师厚怂恿符存审裹挟阳城县吏民入军,与数万河阳百姓一起,向西打,一路打一路吃,直到攻下河中府为主。

    王建及也有些意动,因为眼下这批人的“素质”太好了。河阳镇的设立,本来就出于军事目的,一开始就河阳三城,军士家属散居在周围,后来人口渐丰,变成了河阳五县。国朝历次讨魏博、昭义,讨河南逆藩,都涉及到河阳,当地百姓经受的战争洗礼是非常多的,组织度较高,民风尚武,稍加训练便是好兵。

    目前他们有四百老兵、两千七百淮西新卒,若能说服那两百党项骑兵,当真本钱不小了。再从河阳百姓中抽个七八千丁壮,夺取足够的武器,趁着河中无帅的良机,说不定能占下一两块地盘,然后等待节帅或朝廷招抚,也弄个刺史、镇将什么的当当,不比在怀州担惊受怕强?

    但符存审犹豫片刻后拒绝了,为此还与杨师厚争吵了一番。

    裴通不敢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只是跑到了两百党项骑兵旁边,不断晓以大义,告诉他们家人还在宥州,用“大汗”的威名连哄带吓,总算稳住了这帮杀才。若事有不谐,他还得靠这帮党项骑兵护着跑路呢。

    “符将军,得了这九千多斛粮食,是不是该上路了?”见三人稍稍止息了争吵,裴通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问道。

    这么多粮食,差不多够所有人吃二十多天了,走到绛州不成问题。而且阳城县属泽州,理论上来说是李克修的地盘,但李克修没兵,对地方上也不怎么管,此时便走的话,多半也没甚事。只要进了河中镇,基本就安全了,然后大伙一路跑回绥州,裴通便算完成了任务,符存审也完成了任务。

    “是该走了。”符存审看了下沉着一张脸的杨师厚,以及阴晴不定的王建及,说道。

    这两人不是他的下属,只是李帅临时指派过来的,不太好管。而且他心性没那么狠辣,不想对自己人动手,还打着劝服二人的主意。

    在城内吃了两顿饭,休息了一晚后,众人再度北上,朝沁水县而去。

    路上又爆发了争吵,因为杨师厚私自带兵裹挟了一大群阳城百姓入军,男女老幼都有,还是当年那副做派——上阵时可以驱使普通百姓消耗敌人箭失、兵力,如果没仗打,老弱妇孺还可以充作粮食。

    裴通冷眼旁观,大致摸清楚了三人的路数。符存审还是可以沟通的,比较正常,心性也没那么坏,王建及就有点悬了,感觉可以变成符存审这样的人,但也随时会滑落到李罕之那副德行。杨师厚么,在他看来完全没救了,残暴、贪婪、凶狠,典型的淮西武夫。

    二十七日傍晚,先锋抵达沁水县。没说的,一鼓而入,又抢了一遍。

    李克修在泽州的防务是真的烂,与河南州县也差不多了。难怪后世李罕之被孙儒打败,带着几千残兵败将便将其强占了。那会李罕之还没投靠李克用,属于没打招呼就偷占泽州,居然还盘踞了不短的时间,然后李克用才派人将其收回,李罕之趁势投靠过去,被表为河阳节度使。

    考虑到时间节点,李克用主力人马都陷在大同军那边,与有河北藩镇支持的赫连铎激战,泽潞兵力应是被抽调一空了,不然就凭李罕之那实力,还打不下泽州。

    众人议定在沁水县休息三日,然后便西去绛州的曲沃县。

    兵走得动,百姓有点累了,再不休息,就会有很多人掉队。而此时掉队,与死也没有太大区别。

    吃晚饭的时候,裴通眼珠子转了转,偷偷找到了符存审,道:“符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存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有话便说。”

    “河中琅琊郡王暴毙,镇内无帅,看似是个机会,然则北面有河东,西面有定难,南边有陕虢,符将军觉得能站住脚吗?”裴通问道。

    “难。”符存审也不讳言,直接说道:“太原之师六万,定难之师四万,陕虢之师两万,河中镇兵三万,若集兵会攻,便是秦宗权也立不住脚,死路一条。”

    裴通闻言有些惊讶。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符存审是有头脑的,而有头脑的武将,一般在乱世中能活得很久,只要运气不是太差。

    怕就怕李罕之那种,自视甚高,高估自己,低估别人,满脑子杀杀杀,还不会经营地盘,这种一般都活不久。

    “符将军既能看出这点,某便放心了。”裴通喜道:“吾主灵武郡王,勇武过人,待人宽厚,又无门户之见,便是降将,只要有才,也予以大用。将军可能不知,原经略军使杨悦,并非元从,吾主爱其才,任命为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统帅大军两万余人,攻伐吐蕃。灵州降将韩逊,现在也是一军副使。叛将拓跋思恭家人,吾主亦宽厚待之,并未加害。如此作为,符将军觉得如何?”

    “有将将之能,又有仁义之心,当可走得更远。”符存审说道。

    这话说得上道,裴通心里大定。

    他早闻符存审这人喜谈兵事,应该是个自学成才的武人,而且不像一般武夫那么残暴,与定难军的气质其实挺相合的。眼下又走到了这般境地,不如再加把劲,将其拉拢过来,一路上就安全了,也不担心部队被人拐跑——这才是他最害怕的。

    “既如此,不如去夏州走走看看,或有所得。”裴通趁机鼓动道。

    符存审并未给出明确回复。

    裴通见了也不泄气,他现在只想保证一路上的安全,至于符存审到底投奔谁,他懒得管。想了想后,又道:“杨师厚怕是又要裹挟民众,符将军还是得劝劝他,实在不行的话……”

    其实,若是邵大帅在此,未必就讨厌杨师厚裹挟民众的行为了。事实上待李罕之占据泽州后,勐攻河中,这些人多半都活不下来。

    李罕之性情残暴,不善经营,泽州、晋州、绛州等地的百姓可是被他祸害惨了。他纵兵劫掠,这三州百姓要么饿死,要么逃亡,甚至逃都逃不走,被李罕之的部下抓来吃了。

    李军所至之处,郡邑无官吏,乡间无安民。有百姓在摩云山结寨自保,李罕之亲率百余人攻下,得了“李摩云”的诨号。

    数州百姓,几乎都被李罕之部军士屠戮、啖食殆尽,二十余县哀鸿遍野,烟火断绝。

    也就是说,此时符存审所带的这支队伍中的百姓,在历史上都是“死人”,要么被孙儒屠城杀死,要么被李罕之烧杀劫掠,充作军粮。

    杨师厚这么做,如果能成功将这些人带到绥州,其实也是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多保留了一分元气,邵大帅未必就会多怪罪他了。

    “杨师厚、王建及,并非某之部下。李帅待我不薄,某也不会越俎代庖,加害二人。若实在不合,任其自去便是。”符存审道:“此事勿复多言,某自有计较。既应了你,便会将这些百姓顺利送到绥州。”

    “到了绥州,可否再将其送到灵州?”裴通试探道。

    符存审看了他一眼,似乎想骂人,又似是想笑,良久后,才问道:“去了灵州,是否还要去别的地方?难道是会州?”

    “应是陇右。”裴通道:“灵武郡王亲率雄师五万,征讨吐蕃,志在收复河陇失地。方今天下,有哪位藩帅有此家国之志?陇右陷蕃两甲子矣,天宝遗民几忘了自己乃中国子孙。灵武郡王如今便要拨乱反正,一扫胡风,重振大唐雄风。”

    “再者,陇右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符将军有暇,不妨去看看。人皆言燕赵多康慨悲歌之士,岂不闻陇右亦豪杰辈出?汉时便有六郡良家子,立下了赫赫功劳,惜乎,汉庭有愧于六郡良家子也。国朝亦有陇西劲兵,平灭安史乱贼,然朝廷亦对不起陇西百姓,大帅如今便想还他们一个公道。”

    “若有朝一日,符将军能统帅河陇诸州雄师,西征北伐,勒功燕然,岂不一桩美谈?亦可名留青史,被人传颂千年。后世之人提起符将军,便知乃收复西域、北伐大漠之符将军,而不是攻伐哪个藩镇之符将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裴通知道符存审这人喜读兵书,喜谈兵事。而读了那么多兵书,肯定知道历史上诸多名将的事迹,也一定非常羡慕那些人。从这个角度劝说,或许效果更好。

    但凡有点追求的武将,哪个不想当卫青、霍去病、李靖?李罕之、秦宗权之辈就算了,就算留名青史,亦不是什么好名声。

    果然,被裴通这么一番“蛊惑”,符存审有些意动了,只听他说道:“便去夏州看看再说。天宝末年,陇西劲兵东调,方才止住了安史滔天凶焰,某确实想去看看。不过,眼下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些百姓带去绥州吧。”

    “自然先重眼前之事。”裴通连连点头道。

    ******

    陇西的夏天其实并不怎么炎热,但刚刚结束战斗的桃水河谷附近,晚风中依然飘来了一股尸臭气。

    夜色中,一点点流萤高下明灭,似冥冥中的使者提着绿火灯笼,为一个个奈何桥上的幽灵引渡迷津。

    哦,记错了。党项人自称是弥药王的后代,死后要魂归雪山。就是不知道这些吐蕃化了的党项人的魂灵归谁管,雪山还收不收?吐蕃化了的吐谷浑人的魂灵又归谁管?长生天要不要?

    河州吐蕃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不投降。河州“名将”眉古悉已经死在了兰州城外,精锐尽丧,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们抵抗?

    陈诚私下里对邵树德说,可能是兰州杀戮过重了,让这些吐蕃部落感到害怕,害怕遭遇同样的下场,因此死战不降。实在顶不住,就遁入周边的山里,然后投奔鄯州、廓州、桃州的亲戚。

    邵树德觉得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他不能在公开场合这么说。相反,他还要褒扬汉人奴部杀贼归正的精神,兰州汉人奴部如是,河州奴部亦如是。

    “河州三县,还有多少唐人百姓?”坐在了一棵有些年头的银杏树下,邵树德轻声问道。

    银杏树位于枹罕县城外,据说是郭知运栽下的,年代久远,富有象征意味。“马屁精”陈副使建议在树下立碑,由卢嗣业撰写碑文,纪念定难军收复河州的丰功伟业,邵大帅从之。

    “本有两万多人,经历了攻河州之战,应只有两万出头了。”陈诚答道。

    攻河州,其实没发生什么大战。大军从兰州南下,兵分两路,主力沿着桃水河谷进军,计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人,偏师义从军南渡黄河,攻占了吐蕃弃守的凤林关,然后东进。

    六月上旬,临州吐蕃在先期南下的天德军、振武军的威逼下投降,因此主力未经战斗就依次收复长城堡、狄道、长乐等地。而东南路诸军的阴山蕃部也从大来谷北上,与主力汇合,历史性的场面,画师们又画了一幅大军在桃水河畔会师的画。

    随后,诸路兵马渡过桃水,沿着大业五年隋炀帝西巡的路线,一路进兵。

    在大夏川(今大夏河)西岸,吐蕃人集结了数千人马,阻河对峙。邵大帅又玩了一招主力作势渡河,铁骑军绕道偷袭的把戏,大破河州吐蕃,斩首两千余级,收大夏县,然后西进,一举攻破兵力稀少的河州城,凤林县汉人奴部闻讯,杀贼归国。

    至此,河州三县尽复,前后斩首两千四百级,俘吐蕃男女老幼一万七千余人,牛羊马驼十二万余。

    六月十七,邵树德在河州宴请诸军大将,黄推官又得佳句:“功高马卸黄金甲,台迥宾欢白玉樽。”

    收复河临五县后,邵树德也觉得有些圆满了。唯一的遗憾,就是鄯州尚未收复。他有些想打,但那边太靠近吐蕃的核心区域了,担心招来永无止境的寇边,分散自己的精力。

    军粮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如果自己愿意,那么完全可以预支明年的税赋,将秋天收获的灵州谷麦运过来,支持大军继续打下去,更何况大军收复数州,缴获的牲畜也不少,这也能抵充一部分粮食消耗。

    最大的犹豫,其实还是人口不足,准确地说,是汉民人口不足。打下了地,没人去耕作,那还不如不打。自己攻河、临二州,其实也只是兰州大战的延续,毕竟吐蕃诸部在兰州城下损失了大量精锐,不趁虚取之太可惜了。如今已尽占四州十一县,鄯、廓二州六县之地,是否还有必要取呢?

    还是先等等招降的结果吧。

    “四州十一县之地,至少需要十万汉民屯垦,算上原本的五六万汉民,就差不多了。”说到这里,邵树德也有些奇怪:“天宝年间那么多汉民,都去哪了?总不可能死掉大半了吧?”

    “可能在放牧。”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陈诚也觉得太沉重了。

    “当年隋炀帝西巡,都到了鄯州……”邵树德还是有些不甘心:“那可是上好的农耕地带啊,平原一望无际,宜牧宜耕,若是有数万汉民屯垦,河、兰二州不种地也罢。”

    “大帅是否考虑过迁蕃部过来,让他们帮着打鄯、廓、桃等州?”陈诚突然问道。

    “难不成迁党项?”邵树德笑道:“昔年党项不堪吐蕃压榨、奴役,被一路追杀,逃至大唐境内,而今再让他们还乡?短期内或无事,时间长了,若其壮大,怕是与吐蕃诸部无异,一样会寇边。如今他们住在夏、宥、盐、灵诸州,被大军看着,某还稍稍放心一些。若是不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太稳妥。”

    党项还乡团?听起来是不错,但实际操作起来的话,怕是一言难尽。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的基本盘太少了。而且这些州县地处边陲,一般的老实巴交的汉民百姓还不太适合,最好是河南的那帮刺头,比如蔡人。

    “镇内还有三千巢众刑徒,便把他们全送到渭州吧,从俘获的吐蕃妇孺中挑选年龄合适的,予他们为妻,打光棍可不行,没法安心扎根。另外再在银州招募一些已经编户的巢众,就两千户好了,到渭州屯垦。人给地一顷,十年免税。”邵树德吩咐道:“渭州四县,怎么着也比银州四县强,他们多半是乐意的。”

    “今后兰州是重点。某已遣人上奏朝廷,析五泉县辖地置榆中、皋兰两县,如此兰州便有四县了。两个新县空空荡荡的,不太合适,还是得有人,看看能不能从河南弄一点人过来吧。”邵树德又说道:“另外,朝廷发过来的刑徒也不要继续安置到会宁、乌兰了,往新设的定西县送。”

    “还有河、临二州五县。大通马行撑死了一年弄个几千户移民,这不够。”邵树德苦笑道:“其实某亦知裴通尽力了,不能过苛。但某是多么想他能来个惊喜啊,若有足够的移民,且多是淮西那种悍勇敢战的百姓,河陇吐蕃又能成什么气候?”

    “当然还有灵州,这里需要更多人。暂时可填充军士家属,也不知道河南募兵之事进行得如何了。募大头兵容易,让大头兵的家人跟着一起过来,怕是没那么容易。秦宗权,已经为某立下了大功,但他还能蹦跶多久呢……”

第二十六章 泽、河

    光启三年六月二十四日,枹罕县内,邵树德接见了一批工匠。

    吐蕃当然是有工匠的,事实上水平还不错,这与他们的历史和地理位置有关。

    这个国家鼎盛时期,曾打下了令人惊叹的偌大领土。

    在东面、北面,攻下了大片唐土,得民百万。南面,从高原上直冲而下,时不时掳掠一番,将喜马拉雅山以南的大片土地纳入统治之中。在西面,深入河中地区,与大食争锋。

    领土面积广阔,境内民情复杂、人口众多,不同文化在此碰撞,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就冶炼、制铁业来说,吐蕃与历史上各个崛起的后进政权一样,对先进地区的工匠大肆掳掠,然后集中到各个重镇集中安置,为他们的军事机器服务。

    这些工匠的待遇其实还算不错,毕竟都是手艺人,无论哪个政权都很重视。即便是残暴的蒙古人,也尽量给予工匠最好的待遇。

    吐蕃人掳掠回来的工匠,一度达到数万人。经历了四十年战争的摧残,损失了不少。但考虑到这些人也在培育后代,招募徒工,因此吐蕃人的技术是可以的,产量也能满足自身,而且还带有很浓重的外域风格——从中亚掳掠回来的工匠,他打制的东西,自然与大唐工匠风格迥异。

    此时的吐蕃势力,比起数十年前已经大为缩小。曾经出现在阿拉伯文史料中,在呼罗珊、撒马尔罕与阿拔斯王朝拉锯多年,使得葛逻禄、喀布尔汗等势力纷纷臣服的偌大帝国,已经衰弱得不成样子。

    安西大部被回鹘人占据,河陇诸州被唐廷收复了一部分,中亚的土地同样大部丢失,目前仅在帕米尔、费尔干纳盆地部分地区还有吐蕃军阀。

    以上这些事情,都是邵大帅从俘获的吐蕃官员口中得知的。帝国崩溃了,各镇节帅拥兵割据,但相互间也有信息传递,也有文化、商业交流。

    邵树德很是感慨,怪不得是能与大唐相持那么多年的王朝。在大唐势力退出西域后,他们倒是毫不客气地顶了上去,甚至还打得更远,让中亚诸势力第一次感受到了“黄祸”的威力。

    不过吐蕃在当地的统治是残暴的,远没有大唐的精细手段。中亚的部落、汗国,被大肆征丁打仗,财货、工匠、女子也被大量掳掠回吐蕃。所作所为,与李罕之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怪不得不能持久。

    帝国崩溃后,也给子孙们留下了不少财富。无论是曾经出现在赞普宫廷里的希腊医生,还是掳掠回来的大唐、波斯、中亚、南亚工匠,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足够他们的子孙继续享用两百年。

    之前攻会州时,说实话没弄到多少工匠,不过百人罢了,全都送到了灵州,为大军打制器械。此番攻兰州,收获也不大,但河、临二州,着实捞到了数百工匠,甚至还有一批甲胃、武器存货。

    只是那些充满异域风格的吐蕃札甲、藏矛、藤条盾牌、反曲弓、投石索、水波刃、铁钩什么的,让邵树德看了很是无语。

    他之前就发现了,吐蕃人的武器风格非常多样,很杂,到底崛起的时间短,没有规范化。这些器械,自己不能用了,只能发给屯垦的民众,废物利用。

    河、渭、临、兰等州捞到的工匠,统一送回灵州。不过得让人盯着点,别让这些工匠给整出个波斯风格的头盔,两边各一个“牛角”,牛头人大军的造型实在感人。

    接见完工匠,一人发了两头羊做赏赐,随后便催促他们上路了。

    本来打算在兰州也建一个都作院的,后来放弃了。等此地人口多一点,物质丰富一点再说吧。河渭诸州,以及杨悦正转兵攻打的岷州,离核心统治区太远了,他不是很放心。

    “陈副使,你说打这一仗到底是亏还是赚?”回到州衙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赵光逢,问道。

    “大帅又无他处可攻,管他赚还是赔呢。”陈诚这话说得就有些“俏皮”了,不过倒也是实情。

    大量储备的军资粮草被一扫而空,就收获了精穷精穷的汉民五六万人,各族蕃民十余万,短期内还要驻扎大量衙军,从财政角度来看,是大亏特亏。

    不过战争就是如此,消耗大,对地方的破坏也大。战后接收地盘时,你所得到的,与战前看到的,肯定要大幅度缩水。

    也只能好生经营了。经营好了,未来就有希望,邵大帅也是个喜欢经营地盘的军阀,某种程度上而言,与张全义是一类人。不过张全义被李罕之骂作“田舍夫”,自己倒是不介意被人这么说,看到地里整整齐齐的禾苗,看到孩童们稍稍健壮起来的身板,他就感到舒心,感到满意。

    “不能再赔下去了。”邵树德说道:“前往鄯州招抚的使者有消息了吗?”

    “回大帅,鄯州吐蕃实力强大,今只有龙支县蕃部欲内附,可派官管治。湟水流域之蕃部,自恃力强,只愿羁縻。”赵光逢答道。

    “先羁縻吧,今年是不成了,耗费太大。待河渭诸州有点起色,再想办法慢慢吞食之。”邵树德说道。

    就目前来看,鄯州是个吐蕃窝子。后世唃厮罗好像就崛起于此,此时的吐蕃未必可以像唃厮罗那样聚众数十万,出动十万大军,但力量亦应不小。也就是各部力量较为分散,不然怕是连羁縻都不肯。

    在对宋战争中威风八面的李元昊,在鄯州那边也吃了大亏,连打数次,每次皆败。

    鄯州,先这样了。有个名义就行,以后徐徐图之。

    “对了,陈副使,吐蕃赞普遇刺后,可有后裔遗落在外?”邵树德突然问道。

    “应是有的。”陈诚与赵光逢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主公的意思。

    “可遣人多加查访。吐蕃之势,在鄯州、凉州、西域还有相当影响力,若能找到,或有大用。”邵树德说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应是。

    主公的老毛病又犯了啊,陈诚心理腹诽,莫不是又想纳吐蕃赞普后裔之女为妾。吐蕃俗尚贵种,重血统,胃口这么大,竟想要图谋整个西域么?

    不过也是穷怕了。吐蕃王朝轰然倒地,鼎盛时期设立军府管制的人口数百万,算上附庸部落,很可能有千万人。那么丰厚的遗产,自然有人想着要分食。陇右、河西、安西乃至河中的蕃人想分食,大帅插一脚,分一杯羹也是寻常之事,谁让短期内都没法进关中呢?

    “也是时候班师了。”邵树德站起身,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笑道:“杨悦还在攻岷州,若拿下,此番得五州十余县,也不知道朝廷那边会怎么看。”

    ******

    “符将军,此地已是河中地界,万万约束住部伍啊,千万不能生乱。”七月初九,绛州翼城县外,裴通看着跃跃欲试的杨师厚,连忙搬来了符存审,让他帮着约束。

    杨师厚这厮,实在太不像样了。在沁水县又劫掠了一番,裹挟了数千人入伙,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现在,他们这支队伍已经膨胀到四万余人了,再搞下去,怕是真控制不住了。

    符存审确实找杨师厚谈过几次,但没效果。现在,就连素来谦厚的符某人都起了杀意,想要把杨师厚干掉。再让他闹下去,保不齐要出大事!

    之前河中固然无主,但王重盈已得朝廷任命,担任护国军节度使(河中节度使)。前些日子刚进河东县,抓了造反的衙将常行儒,打算带到王重荣墓前千刀万剐。

    朝廷的旨意,还是有相当威力的。

    若无朝廷诏命,富庶的河中帅位可能还有一番争夺。但王重盈手握大义名分,又是王家人,诸将都不好反对。

    河中帅位至此定矣!

    听了裴通的话,符存审沉默不语。他现在是能掌控部队的,不仅仅是他的能力,裴通也帮了不小的忙。

    这厮一路上不停地在军士们面前宣扬灵武郡王如何英明神武,军中赏赐如何丰厚,定难军如何打胜仗,把邵树德吹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

    你别说,还是有那么点效果的。这些军士应募时就知道是给灵武郡王当兵,虽然半途起了些波折,但走了这么些路,又渐渐稳定了下来。

    人心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

    在阳城县那会,如果符存审当机立断,拉着部队就跑,这些蔡人新兵说不定还真被他拉走了,至少拉走相当一部分。

    但现在么,越往前走,军士们的心就越定,再想拉人自立,效果却是没之前那么好了。甚至就连李罕之的那四百个部下,也渐渐觉得,灵武郡王比朝不保夕的李大帅强多了。

    李帅窃占怀州,连个朝廷任命都没有,属于草头王,大家都觉得面上无光。

    再者,粮饷方面也多有短缺,只能靠允许大伙劫掠地方来鼓舞士气,但问题是百姓也穷啊,能劫掠到什么东西?河阳百姓又凶,武风很盛,即便去劫掠,搞不好也会有不小的伤亡——不是说打不过他们,老百姓怎么可能打得过武夫呢,是没那个必要。

    这日子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如就此去夏州,投个新主好了,反正大伙基本都没家人。

    起了这种心思,裴通又恰当好处地宣传洗脑,军士们心里的念头一日日被强化着,竟然认定要去投灵武郡王了。

    杨师厚、王建及二人,当然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动向,心里焦躁不安。

    但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在泽州那会惧怕符存审,不敢铤而走险,现在人心又不在了,只能徒唤奈何。

    “裴总办且放心去河中,某就坐镇此处。队伍,没人能拉得走。”符存审看着裴通特意留给他的两百党项骑兵,掷地有声地说道。

    十天时间才走了一百多里,为的就是不让百姓们掉队。符存审现在也知道了,灵武郡王的地盘需要大量人口垦荒,每掉队一个百姓,未来定难诸州就会少一分元气。

    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残暴武夫。掉队的女人和小孩,尽量让其坐上抢来的车马,待稍稍恢复之后,再下来走路。虽然车马数量依旧严重不足,依然有不少人掉队,但其他人看在眼里,都深感其德。

    符存审在这群百姓里的声望,确实相当之高了,虽然也有些人暗骂他不放大伙回泽州、河阳。

    裴通是去河中借粮的。

    他与王重盈有交情,也知道此人无甚大志,只一意守着家族富贵。因此,他有很大信心借到粮,甚至就连车马都能借到。

    王重盈刚上位,难道就不想获得邻藩的支持?他这么讲究的人,当然知道该如何做。借的粮食,说不定都不用还了,就为了让邵大帅欠他一个人情。

    人情,在升斗小民之间或许价值一般,但到了拥兵数万的将帅们身上,最贵的就是人情,最不好还的也是人情。

    这次王重荣出了事,算是被及时稳住了。日后如果他也出了事呢?王家子孙手里有没有人情,就至关重要了。

    当然这也看人。如果朱全忠欠了你人情,那就算了,忘了吧。人家多半不还,甚至还要反过来搞你。

    这就涉及到人品问题了。在诸位藩帅之中,邵大帅的口碑还是相当不错的,讲信义,待人宽厚,有恩必报,这种人情攥在手里才有价值。

    裴通走后,符存审整了整衣甲,默思片刻后,喊来了亲兵,道:“去将杨师厚、王建及喊来,就说某有大事相商。”

    亲兵愣了愣,符存审瞪了他一眼,道:“机灵点。”

    亲兵点了点头,很快便去了。

    符存审又看了看大帐周围,很好,已经布下不少人了,都是他信任的手下。

    下定了决心,符存审反倒没那么多顾虑了。他在桉几上置下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杨师厚劫掠阳城、沁水二县,也不是没有用处嘛,不然一路上想喝点酒都难。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隐隐带着杨师厚充满怒气的咒骂,还有王建及闷声不乐的附和。

    二人一掀帐帘,大步走了进来,见符存审一个人在喝酒,更有些生气。

    “拿下!”符存审放下酒樽,喝道。

    杨、王二人一惊,转身欲跑,不过却被迎面而来的党项兵给摁住了。帐幔后面也冲出了十余蔡人,手里拿着器械——嗯,都是阳城、沁水两县“赞助”的——团团围在了杨师厚、王建及二人身周。

    杨、王二人破口大骂。

    符存审面色不变,信步走到二人身前,道:“相识一场,某也不欲加害尔等。杨指挥、王指挥,你二人若想走,今日便奉送马匹、盘缠,或奔还怀州,或者投往他处,悉听尊便。若愿留下来,亦可,只是接下来一段时日就要委屈你们了。”

    “留乎?走乎?给个痛快话!”

第二十七章 工匠与河中

    杨师厚目光凶狠地盯着符存审,冷笑连连。

    王建及也看着他,沉默不语。

    “不走吗?那就随某去夏州吧。”符存审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扫视着。

    王建及目光中有挣扎之色。

    他亦是有野心的人,梦想着有朝一日当大帅,持节一方,过那快活日子。但若在他人帐下为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现在怀疑符存审在消遣他,但仔细想想,符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他也不知道离开之后能去哪里,天下几大名镇,晋阳去不了了,淮南、西川又太远。似乎也就刚刚大败秦宗权的宣武朱全忠比较适合投靠。但他的地盘处于四战之地,太危险了,北有河东李克用,东有朱家兄弟,南边还有淮南镇,被人分而食之的可能性极大。

    这年头快速崛起的武夫太多了,但绝大多数又很快失败,销声匿迹。朱全忠,能不能在河南稳住阵脚很难说。

    若没有更好的选择,投宣武也就投了,大不了一死。但这会有夏州灵武郡王可以投,本人又是李克用的义弟,听闻名声不错,对军士们也不苛刻。王建及想了想,投定难军似乎是条不错的路子。

    但心底总有一股不甘冒出来,让他左右挣扎,为难不已。

    “王指挥,别像个妇人一样,走还是留?”符存审一声断喝,打断了王建及的思绪。

    “留。”这个字从王建及嘴里蹦出来,当真艰难无比。

    “押下去!”符存审吩咐道。

    数名手下一拥而上,下了王建及的器械,然后将其押走看管了起来。

    符存审又把目光转向了杨师厚,问道:“杨指挥不说话,是也要留下吗?”

    “我走!”杨师厚冷哼一声,说道:“这世道,与你们这帮妇人之仁的可笑之辈一起,能有什么奔头?”

    符存审听了也不以为忤,吩咐亲兵道:“给他准备马匹、食水,再送他几匹绢,让他离开。”

    “遵命!”

    杨师厚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符存审,大踏步出去了。

    符存审来到了帐外,此时已经围了不少军士,都在看热闹。

    “兵之教令,分营居陈,有非令而进退者,加犯教之罪。”符存审脸上青气一闪,怒道:“谁让你等聚集喧哗的?火长、队正、副将何在?还不把人领回去?”

    看热闹的蔡兵们一愣,他们都是新兵,还没过多沾染老兵油子的习气。勇则勇矣,但还谈不上多桀骜,被主将一驯,军官们面有惭色,便把人一一领回去了。

    “念尔等乃新募之卒,这次便不追究了。下次再犯,定依军法处置。”符存审又说道。

    众人闻之凛然,脚下走得更快了。

    符存审干脆又带人巡视了一番军营以及百姓营地。

    三千多军士,除了四百老卒充任骨干之外,其余都是新卒。不过经过他一路上的整顿,倒也像模像样了。

    蔡兵被很多人称为蔡贼,但他们真的天生是贼吗?不见得。如果有军纪约束,再有足够的粮饷,其实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兵。

    符存审也是第一次带这么多兵,一路上夜不能寐。多少次夜间起身巡视军营,就怕出差错。其心路历程,邵大帅若知之,一定产生共鸣,两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啊。

    累的同时,符存审也很兴奋。作为武人,谁不想指挥大军,征战沙场?符家祖上六代将门,当过节度使,封过公侯,到他父亲这一代时家道中落,自己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重振家门,甚至让符家更进一步。

    如今终于有机会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有了独自掌兵的机会,而且一上来就是三千多人。人一生的运气,有高有低,如今时运来了,那么便要抓住。

    三千蔡兵,如今已经有千余人有了武器,再不是之前那副寒酸的模样。符存审有信心,当这些人抵达夏州时,会被捏合得更好,更成型,自己也能在灵武郡王面前大大地露一把脸——如今自己除了投朱全忠,也就只能去夏州了。

    七月十五,裴通快马加鞭赶到了绛州以东的汾水对岸,兴冲冲地告诉符存审,王重盈同意让绛州、慈州、隰州各县沿途供给粮草,提供休息场所,他们这一路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

    符存审也很高兴。从绛州北上,进入慈州,然后北上隰州,再寻机渡河进入绥州,路程并不算太远,沿着河谷也不难走。渡河过后便至城平县,裴通早已安排人前去通报,让他们准备好渡具和粮草,保管把他们这几万人舒舒服服地接过去。

    当然也可在慈州龙门关渡河进入保塞军地界,但那样还得麻烦李孝昌,不值得。一路上走河中就好了,反正有人供应吃喝及休整场所,何必让大帅多欠一个人情呢?

    四万余人,带回去就是一天大功劳,裴通喜不自胜,不知道大帅会如何奖赏自己。

    唔,离开怀州之前,李法那边还在收拢流民,得想办法通知他了。河阳马行已经被迫关闭了,怀州那边也赶紧关门了事。眼看着李罕之派出来帮忙的四百兵注定不会回去了,为免遭到报复,得让李法赶紧转移。

    怀州马行有一百多骑卒,自己最好把这两百党项骑兵也派过去帮忙,然后再分头通知其他几个马行,不要再往怀州送人了。这条路线,就此废弃!以后募来的兵及民户,全走陕虢方向,然后北上河中。

    事不宜迟,裴通立刻派人去办,不能坑了李法啊!李罕之暴怒之下,还不得把他吃了?

    七月二十,在绛州好好休息了几日后,众人缓解了一路上的疲劳,然后继续前进。数万百姓已经接受了自己将前往定难军地盘的命运,但他们还不知道具体会被安置到哪里。若是什么穷山恶水——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总比被孙儒或李罕之吃了强。

    ******

    “这穷山恶水!”杨悦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一处高坡,看着远方的群山,笑骂道:“也不知道当初吐蕃人怎么一路跋山涉水过来的。”

    他们现在的位置叫野狐峡,位于岷州城西四十余里。峡谷两岸山脉耸峙,中间怒涛奔腾,是一处绝险之地。

    作为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在遣阴山蕃部部分人马经大来谷北上,配合主力压服临州吐蕃之后,自己则率主力南下,攻打岷州。

    对于伏弗陵氏这个岷、渭二州七县之地的贼寇总后台,杨悦是必欲杀之。

    在等待后方补给物资抵达后,他制定了一个兵分两路南下的计划。

    一路从已经收复的鄣县出发,沿着鄣水河谷南下,走二百五十余里至岷州;一路从大来谷南下,沿着桃水河谷进军。

    第一路由定远军使王遇率领,以定远军为主,外加阴山蕃部庄浪氏及河西党项残余人马,总兵力八千余人。第二路由杨悦亲领,以新泉军为主,辅以阴山蕃部藏才氏及拓跋部少量人马,总兵力六千余人。两路夹攻,约定在和政县(今岷县西北,非临夏之和政县)汇合,攻击伏弗陵氏。

    之前鸟鼠山、大来谷两战,东南路各军两次击败昑屈部、伏弗陵部的人马,岷州吐蕃受到了不小的损失,因此全部退了回去。如今兵不足八千,且士气低落,应是不堪战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到底还有八千大军,杨悦也就带着不足一万五千人南下,还兵分两路,其实是有点冒险的。更别说,渭州吐蕃闾马部东蹿秦州内附,随时可能回来,他就留了拓跋部、白家部两大蕃部守渭州,这两家到底能不能顶住,还是未知数。

    但怎么说呢,杨大指挥使的风格就是这样,抓住机会便穷追勐打,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他觉得岷州伏弗陵氏威胁更大,那么就把精锐主力调集过来,试图一战歼灭之,收复岷州三县。

    杨悦领六千余军南下后,沿着桃水河谷行军十余日,终于等到了王遇统率的北路大军。

    双方在和政县外汇合扎营,伏弗陵氏也主力尽出,打算利用和政县的地形优势顽抗,逼迫唐军退兵。

    双方在岷州城外试探性打了一场,吐蕃败退,被斩首数百级,随后便一心一意守城了。这还不算,据审讯俘虏得知,伏弗陵氏还在溢乐(岷州州城)、右川(岷县东南、宕昌西北)两县大肆征兵,几乎把成年男子抽调一空,到和政县一带布防,厚实前线兵力。

    这是很明显的“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策略了。

    杨悦拿着地图思虑一番之后,定下了一策,即拣选精锐步卒三千人,沿着山间小道,南下到了山的另外一侧。

    王遇觉得这个计划大胆至极。桃水在岷州附近拐了一个大弯,由东向变成了西向。目前大军屯驻的地方就是西北流向的河谷地带,而杨悦则是亲自带着这三千人,走了数十里的山间小道,绕道了东南流向的另外一侧。

    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如此不辞辛劳,且如此大胆,王遇都有些佩服这个老头的用兵:诡诈、突然、意想不到。

    今天是七月十二日,在投顺向导的带路下,杨悦顺利地抵达了野狐峡。

    这道险隘附近空空荡荡的,显然没人想到唐军会翻山越岭到这一侧来,更何况和政县那边攻势很急,已经逼迫得他们不得不把全部精力转向了北面,后方空虚无比。

    “都休息一下吧。”杨悦在亲兵的搀扶下坐了下来,拿出食水补充体力。

    他的手有些颤抖,看得出来很累,但精神却是异常地亢奋。

    军士们在山谷里散坐了一地,默默地吃着醋饼。跟着杨指挥使打仗,胜仗固然不少,但总是游走在拼命的边缘。

    走了几天山路,大伙的军服多多少少都有些破损,干粮也顶多再撑三天。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大伙对杨将军也是佩服的。他总是充满热情,不断鼓劲,提升士气。

    尤其过来的大多是新泉军的士卒,杨悦是他们的第一任军使,平时赏罚分明,与大家同吃同住。南下以来,更是连战连胜,每个人都能领到不少赏赐,因此还是愿意听他指挥的——能打胜仗就行了,累点倒也没啥,总比一场大败稀里湖涂丢了性命强。

    野狐峡外飞鸟阵阵,涛声隆隆。

    三千军士默默吃完醋饼后,又踏上了征程。

    他们这次不再隐蔽身形,而是快速行军。过了野狐峡后,便是一路坦途。河谷道开阔又平整,似乎还是天宝年间重新整修的驿道,路两旁甚至还能看到已经废弃的驿站遗址。

    十四日午后,大军抵达了岷州城南数里之处,隐蔽在一处山谷内休息。

    杨悦不顾众人反对,亲自前出侦察。

    灰色的岷州城墙几乎只剩小半截了。城墙轮廓之外,是大片平整的农田,田间还有人在劳作。

    农田之外的低洼河谷地带,水草丰美,是吐蕃人的牧区。

    每年春夏河水漫溢,淹没了河道两岸的草地,并将大量泥沙沉积在上面。洪水退去后,牧草便疯长起来,且鲜嫩多汁,用这种牧草喂养的牛,据说味道特别鲜美。

    杨悦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将各个要点都记了下来,然后便返回山谷,分派各部任务。

    天空突然阴沉了起来。七月的河陇山区,气候就是这样多变。

    一道道电光撕破长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之中,倾天而来的滂沱大雨很快笼罩了大地。

    桃水岸边的哨所内,论悉吉将一把藏矛靠在墙上,准备吃午饭。

    哨所内还有五六个人,他们已经吃完了,正在大声谈笑。

    论悉吉叹了口气,都是部落里新征来的毛头小子,以为打仗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一个个兴致勃勃呢。

    以前哨所里有十几个人,如今都调往北方了。节儿带着大军与唐人对峙,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部落里一个又一个男人被征发走,如今留在后方的,都是些不会打仗的少年。

    唉,希望唐人赶紧退去吧,这是论悉吉唯一的奢望。

    他打过仗,知道打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同时也很残酷,绝对没有少年们想象的那么充满英雄气概。杀人与被杀,人像草木一样被砍倒,死状凄惨难看,没有任何尊严,也没有一点价值。

    他一共上过三次战场,每次都被人嘲笑懦弱、怕死。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嘲笑他的勇士都死了,只有他到现在还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啊!

    哨所外面的老狗突然狂吠了起来。论悉吉一个激灵,冲上前去拉开了屋门,勐烈的南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泼洒了进来。

    论悉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正在谈笑的少年们见了,有些责怪他将地面弄湿了,晚上大伙还要睡觉呢!

    有人上前推了他一把。

    论悉吉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般,抬起右手,指着山下的河谷大道,颤声说道:“唐……唐人大军!”

    少年冲出大门,向山下望去,只见桃水岸边的大道上,数道褐色长龙正在齐头并进。

    一道道闪电落下,唐人军士兵刃上反射的寒光是那样刺眼。

    完蛋了!少年瘫坐在雨水中。

    论悉吉冲到了一处棚子下,抄起一根木栓,就准备撞钟示警。

    突然间只觉背心一阵剧痛,论悉吉踉跄地扑倒在地。

    被投矛击中了!完蛋了!岷州也完蛋了!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天昏地暗之中,三千泥猴般的唐人士兵冲进了几乎完全不设防的岷州。

    刀斧从天而降,杀戮就此开始!

    杨悦冲进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仰天大笑。

    他的赌博成功了,岷州完蛋了,伏弗陵氏完蛋了!攻下了这座城,俘虏了吐蕃全部的老弱妇孺,切断了前线的后勤补给。面对王遇所部万余人的勐攻,伏弗陵氏将一败涂地。

    陷蕃百余年的岷州,自此将重归大唐的怀抱。或许,这也是本次西征的终点,也是他杨悦的终点。

    等了大半辈子,死而无憾矣。

第二十八章 终点

    新泉军副使甄诩站在节儿府衙门前。

    从这里拾级而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看起来经历了惨烈的搏杀。

    大雨天,不是不可以用弓箭,只是效果极差。武夫们起了性子,还是喜欢面对面搏杀,意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守御节儿府的也是吐蕃精锐,他们拼死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但依然被扑杀而至的新泉军无情地碾碎。

    伏弗陵氏的重要人物几乎全被俘虏。他们与城内外的吐蕃老弱妇孺一起,将成为瓦解吐蕃前线军心的重要武器。

    或许,现在已经瓦解了。双方在和政县咬得那么紧,后方丢失,家人成为人质的消息一旦散播过去,伏弗陵氏只会兵败如山倒——杨悦特地下令放了不少仓惶北逃的吐蕃人离开,为的就是让他们把消息散布到和政县,让人想瞒都瞒不下来。

    都虞候范河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刀走了出来,笑道:“痛快,吐蕃人无备,也就这刺史府费了一番手脚。”

    “这仗该结束了吧?”甄诩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应是结束了。”范河道:“再往西,沿着桃水河谷进军,地势险要,吐蕃人有备的话,不好打。须得河州方向同时进兵,两路夹击,分吐蕃之势,如此才有可能攻下。但河州那边,大帅应该要班师了。”

    “大帅更担心的,是打下了也空无一人,白白费钱吧。”甄诩一笑,道:“岷、渭、河、临、兰五州,地域广阔,远离灵夏,若是无人屯驻,很难。”

    两人心有默契的一笑,都没把话外之意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不是杨都指挥使坚持,岷州都不一定会打。

    岷州冒险打下来了,但桃州呢?赌博的事情可一不可再,次次都能赌赢?怕是杨老将军都不敢如此想。而且桃州及附近吐蕃部落不少,人多势众,就此止步是合理的。他们,也已是一支疲军了啊,势不能穿鲁缟。

    最关键的是,定难军已经扩张到阶段性的极限了。物资贵乏就不说了,单是人力、人才的贵乏,就是一大难题。

    保障安全需要驻军,种地放牧需要人手,治理地方需要官吏,这些都缺。再者,这些年镇内绝大部分钱财都拿来养军了,地方建设欠账严重。以大帅的风格,肯定是想补这些欠账的,而这无疑需要投入人力物力。

    出动五万大军的盛况,短期内不会再有了,以后都是小打小闹,能出动两万余人就不错了,直到新得之地人心稳固,附近蕃部也招抚完毕。

    “今日收获多少?”

    “斩首七百余级吧,不多,人都派到和政县那边了,定远军应该会有巨大斩获。”范河有些羡慕。武夫,有人杀得不想杀了,比如王遇,有人还没杀够,很上瘾,比如范河。

    “还俘获了万余人,全是老弱妇孺,都是在附近放牧、种地的。可惜没有马,过来的都是步卒,不然俘获更众。”范河又说道:“伏弗陵氏横征暴敛,在岷州囤积了两万四千斛粮食、十余万头牛羊,现在都是咱们的军资了。”

    甄诩听了哈哈大笑。

    “走,吃牦牛肉去,某也是第一次见到。”

    杨悦穿行在破败的街道上。

    大雨已经停止。街道上的血迹被冲洗一清,唯空气中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

    他刚才在城外发现了一块墓碑,年代久远,字迹模湖不清,且只剩下了半截。

    墓碑应该是陇西李氏某位家族成员的,先写了一大段在国朝为将时怎样怎样,后面笔锋一转,“流陷蕃中”、“暂冠蕃朝”、“犹位列将军”。

    他当时便冷哼一声,这是当了蕃朝伪官。也不知道后来遭遇了什么变故,竟然连坟都被人平了,后不后悔?

    陇西的世家大族啊,在吐蕃为官、为将的可不少呢。吐蕃人对普通汉人百姓肆意凌辱、压榨,对世家大族却多有拉拢。

    敦煌阴、索、曹、张、李、汜等大族,在吐蕃陷城后,第一时间左衽迁阶,还得了吐蕃免赋役的特权。门下部曲,皆不用服役纳税,仍然过着优握的生活。

    阴伯伦任“沙州道门亲表部落大使”,阴嘉义任“瓜州节度行军先锋部落上二将”,阴嘉珍任“瓜州节度行军并沙州三部落仓曹及支计等使”。

    敦煌豪族索氏在蕃朝任官,也是升荣不断。

    军、政、财全抓在手里,怪不得吐蕃一势衰,就能揭竿而起。但为何抵御吐蕃大军时,朝廷派来的官员及军士死伤惨重,你们这些地方豪族却没甚损失呢?反倒在吐蕃进占之后,趁机窃取了地方权力,做到了在大唐时做不到的事。

    杨悦对这些人一个都瞧不上,虽然大帅说他对别人“过苛”了,但瞧不上就是瞧不上。管你有什么难处,还不是为了保全家里那些地和部曲?为了继续富贵?我杨家为了抵御吐蕃,能连续数代捐躯,全族死战,榆多勒城那个地方,整日吃沙子,好玩吗?

    河陇诸州,不能再任用地方大族为官!用他们,或许能很快见效,立刻稳定形势,但长久来看,祸害甚大。

    官,还是得从朝廷那里想办法。

    ******

    萧遘从朝中回来之后,便愁眉不展。

    杨复恭的权势越来越大,让他们这些宰相们是越来越难做。

    今日更是借着钱粮之事,要插手向来由宰相掌管的度支、盐铁、户部三司。虽说地方战乱不休,这几个职位越来越不好做,但杨复恭此举,仍然是大大越界了,让他颇为恼火。

    但怎么说呢,唉,恼火又如何。

    杨复恭有权、有兵,京中能与之抗衡者,唯西门思恭叔侄二人罢了。但西门思恭身体抱恙,影响力有所衰减,杨复恭愈发无法无天,如之奈何。

    再一个致命之事便是王重荣死了,这真的让萧遘始料未及。

    虽说河中镇目前仍掌握在王家人手里,权力算是平稳过渡了,但王重盈、王重荣到底是两个人,关系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这年头想干点事,没有外援能行?

    西门思恭得任十军容使,那是因为有定难军为外援。杨复恭当枢密使,那是因为有河东军为外援,一堆假子又去了外镇,手握兵权。

    自己试过联络朱玫,但他实力不足,只有两万人马,又被泾原程宗楚、邠宁折宗本看着,怕是很难有什么作为。

    萧遘也是宦海老手了,他敏锐地感觉到,长安的两大权宦家族西门氏与杨氏之间,很可能要爆发巨大的冲突。

    这次不是西门氏挑起的,而是杨氏自以为实力雄厚,且西门思恭老迈,诸病缠身,想要趁机夺权。在这件事上,萧遘隐隐感觉到,圣人怕是也支持杨氏,这是还记恨着灵武郡王入京之事哪!

    罢了,这个宰相也是没啥做头了。江淮乱起,即便朱全忠屡次上表,忠心可嘉,并派出兵将护卫汴水饷道,使得部分财货得以绕过秦宗权肆虐区域入京,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随后川中又乱起,几个财赋重地战乱不休,杨复恭的假子们所上供之财货,也由他先过一遍手。他要插手财计之事,似乎也理所当然。

    还有那个李罕之!居然敢拦截关东诸侯的上供,按萧遘的想法,直接让李克用出兵剿灭算了。但在其他人看来,似乎还是想着招抚为主,国势如此,夫复何言?

    王业荡然矣!

    “阿兄,事济矣!”忽然间,萧蘧从外厅走了进来。

    萧遘(gòu)、萧蘧(qú)是同胞兄弟,都是懿宗朝宰相萧寘(zhì)之子,曾祖是德宗朝宰相萧复,关系自不一般。已经到定难军幕府任职的萧茂,则是德宗朝驸马萧升那一房,虽说关系也比较亲厚,但终究隔了一层。

    萧茂目前在定难军得授大任,为幕府营建司判官,主持怀远新城营造事务,仕途非常看好。这个时候,萧遘倒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当初就将胞弟萧蘧派过去,那个永乐县令当得有甚意思?

    如今王重荣一死,萧遘便让弟弟辞官回来了,打算加大对定难军的投注。因为他不是很确定,萧茂对他们这一房是什么态度,萧氏和萧氏,里头区别可大着呢。

    “那几个都愿意去河渭?”萧遘闻言,扬了扬眉头,问道。

    “有阿兄的面子,自然愿去。”萧蘧笑道。

    他找了几个人,全是有功名在身的。

    张玄晏,乾符元年(874)乡贡进士,目前任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上。

    裴廷裕,河东闻喜人,光启元年(885)在成都进士及第,目前尚未得官。

    王彦昌,太原人,广明二年正月至成都,在临时举办的科举中得录取。当年考生少,但录取也少,就取了两人,王彦昌便是其中之一,目前尚未得官。

    李磎,前水部员外郎,后来赴东都任职。巢乱后东都沦陷,李磎避难于河南。萧遘的座师王铎曾经举荐他入朝为官,目前刚到京中,萧遘知晓后,便找上了门。

    薛贻矩,河东闻喜人,乾符年间进士,目前是起居舍人。

    此外还有十余国子监贡生,才学都还可以,至少熟习文章,脑子也机灵。

    这些人,都是萧遘圈定的,然后萧蘧一一上门商谈,都搞定了。

    下注,岂能没有本钱?

    这便是萧遘的本钱,想必能令灵武郡王满意。

    至于萧遘本人嘛,他也有去河渭的意思,但还需要与灵武郡王沟通,得到他的点头才行。

第二十九章 下注

    吴融漫不经心地走在慈恩寺内。

    今日是盂兰盆节,寺内多是前来随喜的游人。

    读书人、商贾、官员家卷、军士家属等等,反正只要有闲,都出来游玩了。

    吴融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但却丝毫感觉不到热闹的气息。自己于这长安,终究只是个过客啊。

    二十年漫漫科考路,至今未中进士。而不中进士,胸中抱负如何施展?如何在长安继续待下去?

    全是骗人的!没有高门显贵提携,想中进士,难如登天!

    吴融叹了一口气,心情更加恶劣。

    “灵武郡王收复陇右诸州,倒是稀罕事啊。”旁边走过两位士子,一边走一边交谈。

    “边头大将醉生梦死,毫无进取之意,没想到还有肯为国戍边乃至收复失地的。”

    “前年定难军入长安,某还以为灵武郡王与那朱玫、李昌符、王重荣是一路货色,今观之,却是有些不同。”

    “自然不同,没有大掠长安,就已是一等一的军纪。实不相瞒,那些日子,家姐一直担心被乱兵掠去。”

    “哈哈,令姐花容月貌,若被乱兵瞧上,直接就扛走了。”

    “到底收复了几州?”

    “听闻是河、渭、临、兰四州十一县。”

    “可还有天宝遗民?”

    “应是有的。”

    两位士子很快过去了,吴融听得一愣,也觉有些稀奇。

    一个多月前,他隐隐听人说,定难军收复了兰、渭二州,现在又把临、河二州也收复了?这个军头,倒有些奇特。

    前方围了很多人,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呼。

    吴融抬头一看,原来是百戏。

    长安从黄巢退走那年起,差不多就安定了下来。即便前年河中移镇风波那会,定难军、凤翔军、邠宁军也只是在城外交战,河中军、河东军也未入城,长安百姓虚惊一场之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没有战争,没有动乱,恢复得就是这样快。但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要求,却好像难如登天。

    “听说了没?定难军进奏院遣人广招州经学博士,都是八九品的官,若没考上进士,去应募一下也无妨,月俸一万一千钱呢。就是助教,一月也有六千钱。”观戏途中,又有两个路人聊了起来。

    “这是下州的俸禄啊,还打了折。”

    “已经不错了。这会是什么时候?教些学生,自己亦可温习功课,不耽误科考。”

    “科考?无处行卷,如何得中进士。某倒有点想去河渭看看了,陷蕃两甲子的故土,不知是副什么模样。”

    “俗杂西戎。”其中一人说道:“岂不闻‘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灵武郡王不是要驯以华风么?百姓陷蕃,两甲子不闻华音,如今正需你我用力。”

    “崔二你竟然要去河渭?”

    “李尚书有诗云‘北逐驱獯虏,西临复旧疆’,灵武郡王做下好大场面,某想去襄助一臂之力。”

    “你不想考进士了?”

    “考了十几年了,不想再考了。某虽然姓崔,却济不得任何事,不如去河渭,当个经学博士,哪怕是助教亦可。若能过得下去,便把家人也接过去。这进士,不考也罢,考不上的。”

    才十几年不中就不想考了?吴融惊讶地看了一眼说话之人。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顾非熊。考了三十年进士都考不上,会昌五年,久闻其诗名的武宗都看不下去了,一看当年的录取进士名单里又没顾非熊的名字,直接让人给加上,这才考中进士。

    有欣赏顾非熊诗才的人写了一首诗感慨:“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及得高科晚,须逢圣主知。”

    这考场,真是太黑了!

    不知道怎地,吴融觉得心里的某根弦突然断了,忽然间就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大笑着离开了慈恩寺,也不管旁人诧异的目光。

    慈恩寺外人潮如织,各家店铺都挤满了人。

    “店家,渭州新复,黄九、麝香之价怎还如此之高?”药材铺外有人诘问。

    “你也知道渭州新复,哪那么快就有商家过去?”

    “那后面会跌价么?”

    “应是会的。”

    野马皮、褐布、凋翎、牦牛尾、秦胶、鹿茸、甘草……

    吴融一样样商品看过去。这些都是昔年的河渭贡品,商家们哀叹连连,手头囤积了一大堆高价货物,若是有河渭同类商品涌进来,就有可能要亏本。

    就好像当年盐州筑城,关北局势稳定之后,大量马匹通过鄜坊进入关中,导致长安马价大幅度下跌一样。失地的收复,并不仅仅只是精神上的振奋,如果好生经营,也能产生实际的意义。

    “河渭诸州,或许真可以去看看。”吴融站在大街上,喃喃自语道:“朔野长城闭,河源旧路通。通了好啊,这世道,或许就需要点不一样的东西。”

    吴融在外头闲逛,萧蘧则慢悠悠地回到了家中。

    灵武郡王收复河渭诸州的消息在京中扩散得很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其中有人推波助澜,定难军进奏院应该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而目的嘛,不言自明,给灵武郡王涨声望。他打下了河渭诸州,应该很需要各级官吏来填充州县职位。这可不是官吏齐备的关东州县,而是新近从吐蕃手里收回的失地,不要说文人了,还会说官话的应该都不多。

    而且,听闻定难诸州蕃人颇多,若想化胡为夏,应该也需要读书人。他们萧氏,或许没有兵,但手头的文人、官吏资源却很多,与灵武郡王岂不是正好互补?

    家兄已经下定决心了,要对定难军加大投入,这次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看如今天下这个样子,李唐虽然气数未尽,国祚多半也不会太长了。萧氏若想继续保得富贵,就得择新主侍奉,朱全忠那边已经有了萧符一房,定难军离长安这么近,更需要加大投入。

    “灵武郡王这手段,倒不太像个武夫啊……”萧蘧轻拈胡须,暗自沉吟。

    “郎君,灵武郡王又做甚事了?”夫人王氏走了进来,笑问道:“今日庙里,捐了一些麸金。听闻兰州、河州盛产此物,伯叔若能出镇河渭,倒方便许多了。咱们兰陵萧氏,亦能得佛祖庇佑。”

    “河渭置镇,哪有那么容易。”萧蘧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宰相出镇当节度使,乃国朝惯例。灵武郡王先报收得兰、渭二州,最近又复河、临二州,朝中便有了设立河渭镇的风声,领河、渭、临、兰四州,如果再有岷、桃二州的话,也划入进去,治河州枹罕县。

    但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即凤翔府的朱玫乃凤翔陇右节度使,同时辖地里面也有陇右州县,这该如何处理?

    当然这还算小事,最大的难题还是在于如何让灵武郡王邵树德首肯。

    方今天下,还没人能身兼两镇节帅。宣武朱全忠,也是表部将胡真为义成节度使。河东李克用,表其弟克修为昭义节度使,就没有一人身兼两镇乃至数镇的例子。不是这些武夫们不想,而是他们不敢,或者说不想做得太难看,都要立个牌坊遮掩。

    严格来说,邵树德已经兼并数镇了。但明面上,朔方镇节帅是李劭,振武军节度使是宋乐,天德军防御使是孙霸,也没有身兼数镇。

    那么,如果设立河渭镇,以邵树德这般爱惜羽毛的态度,估计也不会一肩挑两镇,势必要找个门面来遮掩一下。

    长安如今这个模样,确实不宜继续待下去了。兄长谋划出镇河渭,他也是支持的。给河渭输送一批官员苗子是萧氏示好的第一步,但光这些,还不够取信于灵武郡王。

    灵武郡王的一个心腹使者李杭,数日前也来到了长安。言谈间透露了一件事,河渭诸州新复,希望朝廷下旨募民实边。

    家兄心中了然,知道这是州县空虚,急需百姓种地垦荒。老实说,这事不太好办,因为关中百姓如今还过得下去。如果不能由朝廷法令督办,未必有几个人愿意去。

    家兄答应帮这个忙,这是萧氏第二件向灵武郡王示好的事情。

    但似乎还不太够。

    他曾经倒是动过与灵武郡王联姻的念头,但自家女儿打小聪慧,孝顺伶俐,容貌在一众公卿闺女当中也是顶尖的,送去给灵武郡王当妾,也太不要脸了。至于说在族中挑选一个,面子上是勉强过得去了,可未必能让他们这一房落下情分。

    萧氏内部的竞争,也很激烈啊。一旦失去嫡脉的位置,萧蘧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但不管怎样,这个河渭节度使一定要争一争。长安宰相的位置,现在就是个大火坑,及早跳出,说不定别有一番天地。

    “还是得亲自跑一趟夏州!得让灵武郡王知晓,由家兄出任河渭节度使,好处巨大。既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朝廷选官出任州县各级官吏,解决灵武郡王人才贵乏的难题,亦可以挡住其他看不清形势的人上去乱来。”萧蘧一拍大腿,痛下决心。

    夫人王氏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萧蘧。

    萧蘧回瞪了他一眼,道:“管好女儿,别整天跟一帮贵女游玩踏青。将来嫁了人,什么都不会,怎么帮衬家里?”

    “不是要在明年的进士中选一个么?要帮衬什么?”

    “进士不顶用。”萧蘧烦躁地起身,说道:“某过些日子要动身去趟夏州,家中一切都交予你了。”

第三十章 西行

    萧蘧出了开远门,往中渭桥而去。

    开远门为京师西面通往北边的第一门,附近有都亭驿。国朝以来,远戍戎人、游历学子、长途商贾、出外官员等,泰半经此门来往。

    “西极道九千九百里。”萧蘧看了眼城墙上的字文,苦笑了下。

    这句话是给远戍的戎人看的,告诉他们向西无万里行也,也就安慰下罢了。

    中渭桥在二十里外,萧蘧一行人大车小车,竟然走了半日才到。

    中渭桥头有一驿,曰临皋驿,规模很大,迎来送往的人多在此等待或告别,公私迎送也多宴饯于此。但萧蘧此行乃私下里出行,虽谈不上多秘密,但也不欲为太多人所知。

    驿站也是对外经营的,萧蘧等人在此吃了顿午饭,便打算继续西行,往咸阳县方向而去。

    路上遇到了一位孤独前行的士子,骑着一头毛驴,一边走一边张望。萧蘧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便下了马车,上前打招呼。

    “原来竟是萧官人。”吴融立刻下驴行礼,道:“余越州学徒吴融,见过萧官人。”

    萧蘧确实辞了河中永乐县令,不过兄长还给他整了个宣德郎的散职,称呼官人倒也不算错。

    “可是与那韩冬郎(韩偓)唱和的吴融吴子华?”萧蘧问道。

    “让官人见笑了。”吴融拱手道。

    他素有才名,于诗一道还算有些天赋。但这又有何用?考不上进士,万事皆休。

    再者,考了二十年,他也不想再考了,如今就想四处走走看看,找一个寄身之所。灵武郡王对文士求贤若渴,想要扭转定难诸州的胡风,自己不妨去看看,合则留,不合则走。

    “子华这是要出外游历?”

    “打算前往河渭之地看看。”吴融也不隐瞒,直接便说道。

    萧蘧微微点头。

    这几年的长安,整体有种消沉、绝望的气氛。先是巢贼入关中,破长安,圣人幸蜀,让天下震惊。接着是移镇风波,圣人又一度“出巡”,还好被灵武郡王“迎”住了,很快返回长安,没闹出什么事。

    但即便如此,大伙的心气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打击。后面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逼得圣人再次出巡的话,这民心士气又要受重重一击——倒也不至于天下绝望,人心尽失,本朝天子,出奔的次数委实也太多了一些,大家麻木了。

    “河渭新复,地方不靖,这便要去了?”萧蘧问道。

    “萧官人不也是去河渭么?”吴融澹澹道。

    萧蘧乃宰相萧遘胞弟,他带着上百家仆、护卫西行,还这么多车马,总不能是去做生意的吧?不是去凤翔拜访朱玫,便是去河渭见邵树德。听闻朱玫兵不过两万,邵树德有兵五万,萧蘧到河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灵武郡王可能已回夏州,某也就是去河渭之地随便看看。”萧蘧略有些尴尬,言不由衷道。

    兰陵萧氏,世代显贵,家名之盛,不比那五姓七望差。这么巴巴地去见一个武夫,确实面上无光。

    但没有办法啊!如今这个世道,武夫们可不讲理,连天子都敢抢,对世家大族更谈不上什么敬畏了。太平盛世那会,兰陵萧氏可以随意捏死邵树德这种武夫,但这会王朝末世之相显露无疑,谁敢对武夫不敬?名声不太好的朱全忠,萧氏都派人攀上了,何况不残民、不轻贱读书人的邵树德?

    “既是同去河渭,不如一路同行?”萧蘧也是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爱好。对吴融的诗名,他是非常欣赏的,打算一路上多多研讨。自己私下里写的那几首得意之作,也可以拿出来叫人家点评点评嘛。

    “也好。”吴融考场失意,本来对这些世家门阀没太多好感的,但囊中羞涩,一路上跟着萧家的车队,应能少去很多花费,便点头应允了。

    世家大族,唉!

    车队一路前行,并不入住州县,全程沿着驿道走,入夜时在驿站休憩。

    关中的驿道体系,即便这会,因为军事需求,依然维护得很好。他们离开临皋驿后,一路经望贤驿、陶化驿,离开了咸阳地界。此二驿皆属咸阳,基本是二三十里一驿,无论公私出行、信使来往还是军伍开拔,都能得其便利。

    随后又经温泉驿(咸阳、兴平县之间)、槐里驿(兴平县郭下)、马嵬驿、望苑驿(武功县境内)、扶风驿(扶风县)、龙尾驿、石猪驿(岐山县)、横水驿,于七月二十四日抵达了凤翔府理所天兴县。

    凤翔府乃关中重镇,东西各有关城屏护。南有驿道通汉中、蜀中,西有驿道通秦州、凉州、安西,兼且户口殷实,产粮、帛,向为京西北诸镇第一。

    这是一个极具实力的大镇,底子非常好,如果没有定难军的飞速崛起的话,谁控制了凤翔诸州,谁就能俯视关中。

    萧蘧一行人在一个名为漆方亭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没有进城见朱玫的意思,况且朱玫也未必住在城里,听闻他广置园邸,搜罗美人,多半住在城外。

    这些个武夫军头啊,萧蘧叹了口气。

    凤翔朱玫大兴土木,营建豪宅,搜罗美人取乐,完全不管百姓死活。

    淮南高骈一意修仙,重用装神弄鬼之士。他所信重的方士吕用之贪图大将毕师铎的小妾美色,三番五次索取,毕世铎不予。于是吕用之趁毕师铎领兵在外,闯入他府邸,与那小妾私下里“见了一面”。毕师铎气极,直接将小妾休了,高骈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高郡王被毕师铎囚禁了,如今淮南各路野心家纷纷冒头,乱得一塌湖涂。

    镇海军周宝,终日在后楼饮宴,“溺于声色”,现在也被人造反跑路了。

    诸如此类的将帅太多了,武夫们的精神世界,竟然空虚至此。与之相比,灵武郡王反倒显得那么不寻常,常年征战,锐意进取,同时也约束部伍,不残民以逞,地方建设也搞得有声有色。

    不是灵武郡王多好,是其他人太差啊!上阵时有一股悍勇之气,也挺能打,可闲下来干的都是什么事哟!

    如果有后世的心理学家来诊断,藩镇割据百余年后的晚唐,武夫们应该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方面的疾病。终日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时不时有人造反,战事也很频繁,上头又缺乏有力的约束,这“发作”起来确实无人能制啊。

    “子华觉得这凤翔府如何?”用罢晚饭,闲来无事,萧蘧又拉着吴融闲聊。

    “本是一处物阜民丰的所在,然节帅治理不佳,刮敛无度,民有饥色。”吴融说道。

    “比之定难军如何?”

    “百万蕃汉民众,养五万武人,应也好不到哪去。”

    “这话倒是不客气。”萧蘧哈哈大笑,道:“可你还是要去河渭。”

    “灵武郡王还有救,关中其余诸帅,令人绝望矣。”

    萧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道:“灵武郡王亦好美人。”

    “只要还对百姓抱有仁心,能见得民间疾苦,好美人又如何?一个姬妾罢了,就连她那一大家子,百姓养了。只要不残民以逞,横征暴敛,千百个姬妾都养得起。”

    萧蘧又大笑。不过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自家女儿,若是能劝得灵武郡王休妻,那便好了。可惜,折宗本持节邠宁,关北麟州刺史亦是折嗣伦,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唉,灵武郡王也算颇具才略,怎么就娶了鲜卑女子为妻?

    “子华之言,深合吾意。”萧蘧笑道。

    吴融有此想法,萧蘧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这会的读书人,对武夫的要求已经很低了。

    天下节帅,有出身叛军的,有出身巢贼的,有出身山匪的,有出身将门的,当然也有出身公卿高门的。但奇了怪了,即便出身名门,做武夫做久了,最后也都渐渐与那草贼出身的武夫差不多。这“武夫病”,难道还会传染?

    邵树德算是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以后会不会也染上“武夫病”,慢慢被天下百万武夫给同化?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抢救的,可千万别啊!

    七月二十五日一大早继续启程。

    经汧(qiān)阳县、汧源驿、安戎关、大震关、分水驿、弓川寨、绥戎栅、清水县,至秦州理所上邽县,此时已是八月初六。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道关栅,均有凤翔镇的人在抽税,非常重。逼得一些小本商人不得不绕开大路,翻山越岭走小路避开税卡。

    吴融突然想起了潼关旁的“禁坑”。因为潼关有税吏,收税很重,因此很多商人选择走旁边一条深谷密林,久而久之,竟然趟出来一条路,曰“禁坑”。秦州这些翻山越岭的商贾,也有点潼关的那个意思了。

    从上邽往西南走,便是渭州了。这些商贾客,都是去渭州做买卖的吧?渭州新复,百姓精穷,有什么买卖好做呢?

    商贾,大概是天底下最会闻风而动的一类人了。

    “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吴融摇了摇头,自己与那些商贾,应也没甚区别,都是流落他乡之人。商贾们好歹还有个奔头,自己又是为何呢?

    岑参赴安西、王维赴张掖、高适赴武威、杜甫赴秦州,走的都是这条道,今日自己也走这条道,希望能走出个不一样的未来吧。

    离开秦州后,沿着渭水大道行走,经伏羌县、落门川,抵达了陇西县,此时八月十二。

    一路上有些奇怪,多了不少隶属凤翔镇的天雄军士卒,正在伐木造栅。难道他们担心定难军东攻秦州?

    这朱玫,也不像传说中不理事啊,对自己地盘倒是看得挺紧。秦州,在陇山以西,与凤翔府之间还隔着大山,户口也不少。以前一直是陇右第一州,大中年间收复之后,安定了快四十年了,定难军若垂涎之,倒也不是不可能。

    陇西县的郊野有些荒凉。

    吴融信步走到了一处驿站遗址旁,仔细看着那些布满青苔的瓦砾。

    统治陇右诸州的吐蕃人是无能的。

    在河西诸州,他们大量保留了驿站,给自己提供方便。瓜、沙诸州的城池也完好无损,以让自己居住方便。或许,河西那边的是真吐蕃人,陇右这边的是假吐蕃人吧。

    驿站遗址旁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不到十户人家。吴融、萧蘧等人上前,找人采买食水。结果转了半天,居然没一个人会说官话。

    一个稚童走了过来,脸上似乎涂抹了点颜料。见有外人,其娘亲一把将童子拽回,将脸上的涂料擦了个干净,神色间大为不安,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大家听不懂。

    “客从何处来?”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萧蘧、吴融二人齐齐转身,看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汉,刚才就是他说的官话。

    “丈人(唐代男性老者的面称,亦可作老翁,后者有尊重之意)尚能讲官话?”萧蘧喜道:“正想采买些食水。”

    “老人(唐代用于自称)本贯秦州,被吐蕃掠来,当然可讲官话。”杖老摇了摇头,用略带感伤的目光看着那对母子,道:“他们都是天宝遗民,已是讲不得官话了。身处胡地,久而久之,不知何为胡俗,何为中国之俗。赪面乃蕃人习俗,虽杨将军已下令尽改胡风,然就一句话,济得甚事!还得有人去做啊!乡野之人,更比不得那邑人,无人教导,何日能习得华风?某老矣,亦无家人,说话也无人听。罢了罢了,朝廷不管,多说无益。”

    “杨将军可是那收复渭州之杨指挥使?”

    “不光收复了渭州,连岷州亦克复了。这几日陆续有军士从南边撤回,若运道好,你们便可瞧见。抓了一大堆吐蕃俘虏,军容可谓盛矣。”

    “竟连岷州也收复了?”萧蘧有些惊喜。

    岷州三县、渭州四县、河州三县、临州二县,兰州本只两县,最近朝廷准许新设皋兰、榆中二县,这河渭镇便有五州十六县了。就是户口太少,州县空虚,还得多想想办法。

    “自然收复了。杨将军真乃神将也,当年若有此等上将,老人也不会砍个柴的工夫,就被人掠去了。”杖老语气感伤,神色间却颇为平静,过去了三十余年,显然早就看开了。

    “杨将军此时在何处?”吴融追问道。

    “应还在岷州,不过早晚要回来的。听过路的军士说,大帅下令班师了,诸军次第返回。”

    “为何不继续打?收复全部失地?”吴融急问道。

    萧蘧看了他一眼。打仗,哪有那么简单?若能轻易收复失地,想必灵武郡王也会乐见其成。这个吴融,性子倒挺急。

    远处忽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大队骑卒出现在了河谷大道的尽头。

    旌旗招展,军容鼎盛,此得胜之师也。

    吴融、萧蘧二人出神地望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风貌

    武夫,他们都见过,京城便有。

    神策军经过一番整顿,的确比黄巢入关中前那会要强一些。本来满朝文武还寄予厚望的,但在前年移镇风波那会又原形毕露,让人大失所望。

    确实比广明元年那会能打,但在藩镇军队面前,仍然不堪一击啊,连敢战的勇气都没有。

    朝廷仍然没有放弃神策军,这两年依然在大力整顿,至于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了。吴融看不大出来,但萧蘧是见过河中衙军的,自觉差距很大。

    远方的军队渐渐靠近了,萧蘧一眼不眨地盯着。

    衣衫有些破旧,显是在外征战久了。但士气旺盛,牵着战马走在路上时,没有那种惫懒之色,这说明主将治军较严,军饷应也能及时、足额发放。

    看到几个人站在路旁,一骑奔了过来,仔细盘问,然后让他们退到很远的地方去,等大军过了再走。

    嗯,军士们很警惕。这若是换个没责任心的部队,比如神策军,根本懒得管你,随意围观,根本不会驱赶百姓。

    这还是得胜班师,如果是出征进兵途中,多半就要把你扣下了。管你是不是奸细,一律先抓了再说,免得军情泄露。

    数百骑在行军途中,除了战马偶尔发出的声音外,军士们之间没有闲聊,没有谈笑,每个人不是看着前路,就是看着自己的队正、队副,做好了随时接收命令的准备。

    萧蘧、吴融二人退到了村子里面。临走前,已经看到了后面步队的身影。同样除了器械碰撞声外,就无任何动静了。偶尔听到一声击鼓,步卒就停下来整队,萧蘧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仅仅是列阵作战前进时要整队,甚至就连普通的行军赶路,有时候都要停下来整队。

    到了村子里后,视线便被遮住了。萧蘧、吴融二人对视一眼,皆叹了口气。

    “这是定远军吧?”萧蘧问。

    “是定远军,某看到将旗了,军使姓王。”吴融说道。

    “此强军否?”

    “若没见过神策军,某也看不出来强还是弱。今观之,胜神策军多矣。”

    “某觉得,比河中衙军还要强一些。或许技艺上差不多,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肃然、冷静、持重,还有杀人杀多了那种狠厉。这等虎狼,若是放入长安,那可太危险了,还是让他们待在河陇好。”

    “陇右素来出强军,后汉时董仲颖之兵就甚锐。”吴融说道。

    萧蘧一噎,合该你考不上进士。

    这是人话吗?灵武郡王今年有大战,耗费甚多,但还送了一百车盐、一千匹马、三千头羊、沙狐皮、野马皮、鹿皮若干至长安,这般恭顺,你拿董卓来类比?

    “有这等强军,陇右诸州无忧矣。”萧蘧轻捋胡须,笑道。

    “乏人。”吴融道:“方才村子周围看了看,大片空地,全任其长草。若是在中原,早就种满庄稼了。”

    “子华有所不知。”萧蘧道:“某来之前,也曾查过档,打后周(北周)那会起,河陇百姓便是半牧半耕,庄子附近种地,稍远一些的地方,直至山丘,皆放牧牛羊马匹。地广人稀,便是如此,因此成年男丁弓马娴熟,雄壮魁梧,汉时之六郡良家子也。”

    萧蘧此番前来,还带了天宝年间有关河陇诸州的各种档桉,涉及部落民情、诸水系、山间道路、土地肥瘦等等,方方面面都有,几乎都抄录了一遍,作为见面礼送给邵树德。

    过去了百余年,有些东西固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也能拿来参考不是么?萧家这么做,算是有心了。

    “某受教矣。”吴融行了个礼,诚心实意道:“不出门,不知晓外间事,不知天下民情这般复杂。”

    萧蘧含笑不语。事实上他以前与吴融一般无二,但到底做了几年县令,知道干实事有多么复杂,完全不是读书考学时想得那么简单。

    众正盈朝,就能天下大治了吗?不能!一人一个想法,万人万个想法,做点事,太复杂了。

    突然间一阵马蹄声,数十骑奔进了村子。

    骑士们大声呼喝,清出了一块场地,随后两位将领联袂而至,在场中下马站定。

    “这么荒僻的村子,竟也有贾客?”年纪较大的那位将领扫了一眼萧家的车队,笑道。

    车队前后上百人,要么是嚣张惯了的豪门奴仆,要么是横冲直撞的家族护卫,在长安时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老实,就连兵刃都藏到了车底下。

    萧蘧见了暗暗叹气,还不如山中的亡命之徒。那帮人有时还敢与官军搏一搏,这些个奴仆护卫,当真也就只能在长安城里装装样子,被二十来个挎刀持弓的武夫一吓,眼睛都不敢直视。

    “应不是什么商徒。这车上,装的倒像是妇人出嫁的嫁妆,大箱子小箱子的。”另外一位稍年轻些的将领开玩笑道。

    萧蘧闻言稍稍有些不自然。见两位武夫并不算太凶,便整了整仪容,上前行礼道:“王臣萧蘧见过两位将军,家兄乃时宰萧遘……”

    “萧遘?”年长将领想了想,便问道:“建中年间出任宰相的萧复是你们什么人?”

    “曾祖。”

    “那个奸官,为何同意与吐蕃议和?”

    “此乃朝议,曾祖建中四年方任宰相。彼时内有泾原兵变,外有李希烈据淮西而叛。国事多艰,与吐蕃会盟,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哼!你带着大车小车,到渭州来所为何事?”

    “都是些陈年图籍文册,陇右、河西二十一州的,天宝年间所存旧档,欲进献给灵武郡王,或有用处。”

    “还算有心。回去后告诉你大兄一声,不要添乱。定难军的大好局面,都是武人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某叫杨悦,若有指教,可来夏州寻某。”说罢,翻身上马,嘴里还在都囔:“走了!看见这些人就心烦。”

    杨悦带着骑士前呼后拥走了。

    王遇在一旁笑了笑,道:“杨指挥使脾性刚直,治军严厉。萧相既为师长(百官之长),又袭名爵,或可为这陇右之地做些什么。你也看到了,渭州人影都没几个。若能从关中募民来屯垦,大善也。”

    “朝廷已敕令各道发刑徒于会州,至今已经千余人,渭州或可依此故事。”

    “刑徒都安置到新设的定西县了。大帅本欲徙三千巢众至渭州,如今打下了岷州,便打算将这些人送到溢乐、和政、右川三县。渭州,主要招募良民屯垦,这得着落在萧相身上了。大帅为了人口之事,愁得茶饭不思,萧相若有办法,什么好处得不到?”说罢,王遇看了看萧氏车队,又笑道:“若是送金银器皿,大帅必不喜。图籍文册,正当其时,萧氏有心了。某叫王遇,定远军使,萧官人未必听说过某。”

    王遇?事实上萧氏是研究过邵树德身边的将领和幕僚的。王遇,本为李详部下,巢军陷阵骁将出身。华州杀黄巢监军反正之事,便是这个王遇动的手。

    本来以为是个粗鄙得不能再粗鄙的武夫,没想到说起话来竟然比将门出身的杨悦更中听,更和煦,这却是始料未及了。

    灵武郡王,竟然连巢将也能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教导得如此知礼,这心性、手腕当比想象中更高。

    “对了,大帅已回兰州。你等若要见大帅,只能到五泉了,还得快些动身,若慢了,怕是只有去夏州才能见到了。”王遇也翻身上马离开,临走前又说道。

    “多谢王军使提点。”萧蘧拱手行礼。

    虽然贵为宰相胞弟,但面对这些定难军大将,萧蘧依然觉得挺不起腰杆来,说话客客气气,礼数从来不缺,与在京中时那副澹然高远的模样完全是两个人。

    一众骑手走后,萧蘧轻轻松了口气。

    杨悦,似乎对世家大族很有看法啊!你不也是将门出身么?何如此做派耶?

    王遇,虽是巢军降将出身,但并不粗鄙,对萧氏似乎也不排斥。日后家兄若顺利出镇河渭,或可与其多多接触。

    定难一镇,共有铁林、武威、经略、定远、丰安、新泉、铁骑七军,此皆嫡系也。

    另有天德、振武二军,乃新收之外系。

    义从一军,乃杂胡兵马,不过颇得信任。

    既要融入定难军的圈子,那么就得对各军、各将多多熟悉,免得犯了人家的忌讳。

    至于说拉拢、结交诸将,萧氏还不会如此不智。即便真的要做,也得用很巧妙的方式,只要时间够长,总有机会的。

    “得快马加鞭去兰州了。”萧蘧轻声道:“子华,可愿随我去兰州?此去兰州五百三十里,若快些走,十日便至。”

    “固所愿也。”

    二人不再废话,挑了一些护卫,便沿着渭水河谷,一路经襄武县(渭州城)、渭源县、高城岭、武阶谷、大来谷、狄道县、长城堡,越沃干岭,于八月二十二日抵达了兰州理所五泉县。

    他们运气不错,邵树德刚刚送走了一批鄯州过来的吐蕃部落酋豪,正准备经会州返回夏州。若是再慢一些,怕是就只能去会州碰面了。

第三十二章 结交

    “宣德郎所来何事啊?”金城关上,邵树德遣人置下了一张桌桉,置酒赏景。

    “为新复河渭五州而来。”萧蘧直接答道。

    时隔两年,见到邵树德的感觉又不一样。

    首先就是充斥全身的勃勃英气。那是种混合了自信、野心与武夫杀伐之意的复杂气质。

    与之相比,容貌都是小事了。虽然灵武郡王看起来也算是模样周正,有中上之资,但常年征战、吃冰卧雪所带来的风霜之色却在所难免。双手有力、沉稳,但略显粗糙。脸上久经风雪、黄沙、烈日的打磨,比士人差得太多了。唯有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锐利无比,看着你时就像在审视猎物一般。

    这样的男人,京中公卿贵女们自然不喜。她们更爱那英俊潇洒、举止优雅、诗书满腹的士人,能带她们游玩踏青,能与她们诗书唱和,能欣赏琴棋书画,知诸般才艺。

    萧蘧出身名门世家,也不太喜欢这种充满侵略性的武人。内敛、沉稳、中庸,不显山露水,但却悄无声息地把事情做成,于无声处听惊雷,如此方显英雄本色,才是宦海老油条们能欣赏的美。

    萧蘧目前还达不到这种水平,但这就是他的审美观。

    嗟乎!武夫们不玩这套,他们喜欢直接动强。

    萧蘧暗叹一声,继续思考着。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手底下人命无数的武夫。同时也是个心底还保持着一点良知,懂民生疾苦,不残民以逞的武夫。对这样一个人,得投其所好。

    利用萧家在政坛和士人群体中的影响力,帮他招揽人才肯定能投其所好,献上图籍文册、治理好五州十六县肯定也能投其所好,灵武郡王若承情,自然会给萧家回报。

    “朝廷欲在河渭置镇乎?”邵树德的问话打断了萧蘧的思考。

    “确欲置镇,或曰河渭节度使,或曰陇右节度使。”萧蘧看了看邵树德的脸色,见他没有恼怒,这才答道。

    “陇右节镇,怕是不易,扫了朱玫的面子。”邵树德笑了笑:“河渭尚可,然五州十六县乃定难军上下同心协力收复……”

    有些跋扈的话就不好直接说出来了,反正萧蘧听得懂。

    “灵武郡王立下如此大功,朝廷自然是要封赏的。”

    “封赏就算了,某不看重这些虚名。”邵树德说道:“单说这河渭五州,朝廷欲委何人为帅?”

    “家兄欲出镇河渭。”

    “萧相可是恶了杨复恭?”

    “京中宰相,哪个不与杨复恭相恶。”萧蘧苦笑道。

    杨复恭但凡收敛一点,大家也不会对他意见这么大。但此等阉宦,最不知进退,最后总要搞得鱼死网破。从这点来说,与武夫们倒有点像。

    萧遘不想继续与杨复恭斗了,也斗不过。未来的下场,好一点的是贬官蜀中、荆南、岭南,最差的是贬谪赐死。既如此,还不如趁着这会形势还没那么坏,果断跳出这个火坑,出镇河渭。

    五州十六县穷是穷了点,但萧氏差这点钱吗?先保住家业再说。

    “河渭五州,乃关中屏藩,确实须得重臣出镇方可。”邵树德看起滚滚东流的河水,悠然道:“吐蕃新平,人心未复,某还得屯驻大军于此,以防生变。”

    “此理所当然。”

    “地方政务,某也有点想法。”

    “定事事与灵武郡王相商。”

    萧蘧实在不好意思说“唯灵武郡王马首是瞻”,只能委婉一点了。说完后,他还仔细观察了一下,怕邵武夫听不懂。

    “十六县之财货,依两税三分法来,该如何处置?”

    “除留州部分外,其余皆由灵武郡王处置。”

    “州县官员,某若举荐一二……”

    “无不允准。”

    “关北四道州县,官吏多有不足。未来数年,还有一批年老致仕者,空缺甚多,地方政务积压……”

    “家兄定会四方邀约能吏,补上这些缺额。”

    这对萧氏来说其实是好事,关北四道十州三十余县,以前都是朝廷派官员过来料理地方政务。但这些年长安多事,很久没派人过去了,导致官吏缺额不少,还在任上的也年龄颇大。萧氏若能趁着这个换血良机,多多安插自己人,未来话语权想必更强。

    只是,多半要与天水赵氏、西河宋氏、河中封氏这几家分润了。灵武郡王可能也想多延揽一点没世家背景的官员,这就是多方瓜分利益的格局。

    “萧公有召,固然多有人才响应,但——”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看了眼萧蘧,道:“恐不合朝廷之制,然这会也只能这么办了。”

    萧蘧一惊,灵武郡王这是在委婉地表达自己不放心了,都是你萧家的好友、同年、门生,“不合朝廷之制”。正思索着如何答话呢,却听关下陡然传来了一阵呼喝声。

    “儿郎们出操了!”邵树德哈哈一笑,拉起萧蘧的手臂,带他观看。

    出操的是铁林军六个营的步卒,计三千人。此时在军官的带领下,从营内鱼贯而出,至外立定。

    萧蘧定定地看着,只见这三千步卒顶盔掼甲,手持步槊,肃然沉凝,队列井然。

    数人立于高台之上,时不时挥旗传令,军士们令行禁止,跟着令旗列出各种阵势。动作快捷、有序,看起来非常协调、自然。

    “杀!杀!杀!”列完一阵,军士们以槊杆击地,齐声怒吼。

    萧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邵树德不动声色,又拉着他坐回了原地。

    “大帅兵威之盛,吓煞人也。”萧蘧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称呼,苦笑道:“有此强军,河渭稳如泰山矣。”

    “然养兵费钱,须得治理好地方。河陇诸州,户口不丰,萧相在朝中,须得想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放心,河渭五州,若换其他人来,地方士民大失所望,定会上表请萧公赴镇。”

    萧蘧点了点头。

    到了这会,条件基本谈妥了。邵树德确定了萧氏的态度,知道他们不会乱来,反而会帮自己料理好河渭五州的政务,提供财货。这是他最大的软肋,萧氏恰好能够帮上忙。

    萧氏也得偿所愿,灵武郡王不反对萧遘出镇河渭,甚至隐隐支持。

    但萧氏还需要额外做几件事,第一是招揽人才,帮他补上官吏缺口,但在这件事上,萧家不能做得太难看,得取信于灵武郡王。第二件则是在关中招募移民赴河渭垦荒,这事得在离任前办好,且离任后最好还有人帮着继续掌舵,不然肯定人走茶凉,半途而废。

    第三件事灵武郡王没说,但萧氏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配合定难军进奏院在京中的宣传,让更多的读书人前往河陇、关北四道,既可以教化蕃汉百姓,也可以给他提供人才。这些人,不一定有什么世家背景,灵武郡王用起来更放心一些。

    谈妥了这些,两人都放下了一桩心事。此时对着大河美景,聊起了一些有关河陇风物之事。

    萧蘧也算博学,邵树德更是亲征河陇,见了当地的一草一木,一时间两人言谈甚欢。

    聊着聊着,萧蘧对邵树德愈发满意,觉得他确实不是那种残暴武夫,还是可以讲道理的,对读书人在地方治理方面的作用也予以认可。

    唯有一点,他对世家大族比较警惕,但这并不妨碍双方的合作。以后或许有契机,进一步加深双方的关系,消除灵武郡王的疑虑。

    邵、萧二人在关城上谈事,吴融则到周边的村子里转悠了一下。

    还好,这一片的百姓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胡人的痕迹,至少没人往脸上涂颜料了。偶尔见人还穿着皮裘,估计也是无钱置办新衣。等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慢慢改过来。

    吴融甚至还找到了一个会说官话的人,得知此番征讨兰州,定难军俘“数万人”,还从河州又带回了“数万人”。他将信将疑,但那人信誓旦旦,说灵武郡王正在东北边找矿,一旦找到,便要驱使这些吐蕃俘虏去开矿,人少了肯定不够用。

    吴融只是笑了笑。不过他已经喜欢上兰州这个地方了,也打算在此谋一个博士、教谕、助教之类的职位,平时教教学生,闲时寻幽探密,与远方好友互寄诗作唱和。

    功名之心,却是澹了很多。

    “募民之事,萧相还得多多费心。”正遐想间,邵树德与萧蘧二人已经从关城上走了下来,吴融连忙行礼。

    邵树德不认识他,不过有文士肯到西陲,他总是很高兴。特别是在得知吴融欲在兰州谋职后,心里一爽,直接让人赏绢五匹。吴融乏钱,也不推辞,称谢后收下。

    邵树德前阵子已经收到了裴通等人“募”了数万河阳百姓的消息,那当真是惊喜异常,比打了一场胜仗还开心。

    此时这些百姓应已到了绥州。大帅已经下令,新卒家属,统一安置到灵州八县,今年上半年募得的普通百姓,计两批四千九百余户,亦安置在灵州。

    此外若有现役衙军家属若愿迁移到灵州的,一概允准——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大帅欲将理所搬到怀远县了,大帅一去,当然要把全部衙军都带过去,军士们便也开始未雨绸缪,筹备再次搬家。

    除开新卒家属之外的河阳、泽州百姓,灵州与河渭诸州对半分。后续若还有人过来,同样照此例办理。

    这种大发财的机会不多了啊,待朱全忠稳定住河南局势,估计就难了。唔,要不要找人借点钱粮,抓紧时间到河南最后捞一把呢?

第三十三章 合作

    其实,西征大军已经陆续开始班师了。

    离开之前,邵某人对诸军又进行了一番整编,主要是新收的外系兵马天德军与振武军。

    还是老办法,从其余各军抽调人手,编入天德、振武二军。这两军中换出来的人,打散后编入其余各军。

    这次甚至就连义从军都参与整编了,左厢三千步卒、右厢忠勇都骑卒,有战功者提拔,进入天德军、振武军任职,算是对几年来他们奋力拼杀的一种肯定了。

    党项人,只要立功,亦可当衙军军官。

    整编过程中,当然有人利益受损,也有人升官发财。但现实如此,谁让你们是外系杂牌呢?不过整编完毕后,还有机会重新立下战功,获得升迁。

    没办法,邵大帅只信任老部下,现在各军的中上层,大部分出身“铁林系”,剩下的要么是大帅妻族,要么是故交好友。

    新来的还是先一点点获取大帅信任再说吧,这年头上位者首先要求的是不被底下人砍死。因此,除非你运气好,或者真的水平特别高,才有可能像杨悦那样一来就得授重任。

    但杨将军,可也是被雪藏过一段时间的,直到大帅消除了疑虑。

    整编完成后,就是定谁来留守河渭的事情了。这是大事,容不得轻忽。

    邵树德也是找幕僚们商议了好久,然后又与诸将分别谈了谈,最后确定调经略军南下,驻临州理所狄道县,防区从北面的长城堡一直到南边的大来谷。

    五泉县西、广武县西南的军事重地广武梁,将调丰安军来驻守。河州的平夷守捉城、凤林关将由天德军各分派两千人驻守。

    如此留守大军1.55万人(账面上的,战损尚未补充),会州那边的新泉军城还有四千新泉军,可随时驰援,差不多够了。

    河渭五州暂时不设州兵,不是不想,是没人,也没钱,只能先空着了。萧遘来上任,朝廷大概会派两千神策军护送,就让他们充当各州州兵吧。

    拓跋部最近补充了不少人手,主要是俘获的吐蕃丁口,部落人数突破了两万,又给他们发了不少牛羊马驼及缴获的器械。该部将南下岷州,至桃水流域放牧,作为屏藩。

    皋兰县东北那一片还在找矿,一旦找到,立刻就会开矿冶炼铸钱。

    河、临、兰三州,除少数跑掉的之外,还俘获了约三万吐蕃部众。邵树德已经下令,全数送往兰州、会州交界那一片放牧,一俟找到矿,诸事准备完毕,就将部落壮丁搜集起来,去矿山干活,健妇与小孩负责放牧生产。

    会州州兵负责督办此事,若人手不足,新泉军协助之。

    临州蕃部,因为投降还算及时,允许他们在原牧区放牧、种地。整个河渭五州,如今大概有五六万汉民、十余万蕃民,总共二十万人上下,这是纳入统治的。鄯州龙支县的羌人蕃部,也算是内附了,未来将由河渭镇幕府代管。

    鄯州其余蕃部,邵树德见了他们一面,赐了些茶叶、锦袍。对他们,不用抱太多幻想,来的都是小部落,能象征性缴纳一点贡赋就已经不错了,不可能像内附蕃部那样征税的。

    他们与定难军的关系,大概就像北边五部与李克用的关系一样,勉强算是合作。

    日后有暇、有钱、有人口了,还是得对鄯州动兵,到时候就让这些人带路,也能发挥一些作用。

    岷、渭二州前后俘获了不到三万吐蕃人,以老弱妇孺为主。这些人,部分配给南下的三千巢众刑徒。从河南招募的蔡人新兵、民人,若愿娶,亦可,总之是要编户齐民,纳入管理的。

    编户之民的价值,比内附蕃民高,而内附蕃民的价值,又比羁縻蕃民高,三者能提供的财货,一级比一级低。

    诸事整顿完毕之后,邵树德又临时去了下广武县(今永登县东南),位于逆水(今庄浪河)河谷东侧。

    从这里向北二百里,沿着河谷走,就是凉州的昌松县。再往西北一百二十里,则是凉州理所姑臧县。

    自兰州发兵北上攻凉州,倒是一条捷径。前提是该地有支持大规模军队长期征战的物质基础,这就要看萧遘的本事了。

    凉州,作为天宝年间河陇地区最富裕、人口最多的大郡,畜牧业又极其发达,对邵树德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只可惜,凉州是朝廷所设河西镇的理所,目前有节度使,有镇兵,虽然政令出了州城就不太好使了。

    还是得找个机会,将凉州嗢末与河西党项一并解决了。

    ******

    绥州至夏州的大道上,一支人数庞大到惊人的队伍正在前行。

    人实在太多了,足足四万,走在驿道上的话,可以把路全给你堵了。之前在河中就是如此,极大影响了当地的秩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乞活军出动了呢,让人啼笑皆非。

    符存审骑在马上,含笑看着无边无际的队伍。

    对这些河阳、泽州百姓,他已经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

    每一百户编为一队,设百户长一人;每一千户,设千户长一人。总共编了七个千户,一路走,一路让这些百姓熟悉各自的队伍,习惯遵从百户的指令,互相帮助,坚持着走完全程。

    其实最初的人数,不止编七个千户的。但怎么说呢,符存审、裴通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

    不像一般的乞活军,走不动的人会被放弃。他们这支队伍,在阳城、沁水两县劫掠所得的车马,都用来让走不动的人乘坐了。缓过来后继续走路,腾出位置来让其他老弱妇孺乘坐,如此轮换。

    等到河中后,王重盈除了下令借粮外,也提供了部分休息场所及车马。所以,大伙都尽力了,包括王重盈。

    难民大军分批渡河抵达绥州后,即便提前得到了消息,当地的官员依然十分吃惊。

    他们按照大帅吩咐,将空出来的军营让给百姓们居住,同时调拨了一批今年刚收获的秋粮,总计一万五千斛,差不多够所有人吃一个月。

    这些百姓在绥州得到了足够的休整。随后又补充了部分车马,继续往夏州方向前行。

    应该说,大伙是有怨言的。明明已经到了定难军的地盘上了,怎么还要走?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继续走呗。好在经过充分的休息后——南山党项野利氏甚至赞助了一千头牛羊给大伙补充体力——大部分人都恢复了,可以继续前行。

    符存审看得出来大伙的状态还不错。

    小孩子们甚至还有精力在草地上打闹嬉戏。若是在泽州、河中那会,哪会有这个体力来给你浪费?

    本来都是要被孙儒吃掉的孩童啊!符存审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自语。

    作为一早就跟随李罕之的老人,他当然清楚小孩、老人、女人在河南诸路牛鬼蛇神眼里是什么地位:杀掉后将肉切下来,用盐腌好,作为肉脯随身带着,充作军粮。

    他们的命运被人为改变了,很好……

    驿道两侧的风景也令初来乍到的人感到惊奇。

    南边是连绵不绝的横山,北边是广阔无垠的草原,中间则是是蜿蜒流淌的无定河。河边开辟了一块块农田,有农人在田间劳作。粟麦已收,还可以抢种一茬豆子。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兴许就得靠这些豆子救命。

    乡间竟然没有坞堡,百姓也不结寨自保!这一点,其实在抵达绥州城的时候就发现了。当时符存审以为那里是灵武郡王的起家之地,比较特殊,其他州县未必如此。但这会已经进入夏州地界了,无定河沿岸有大片农田,有许多的村子,竟然没有坞堡!

    符存审与王建及对视一眼,两人都猜到了其中的原因:秩序安定,老百姓没有被劫掠的风险,自然不需要结寨自保。再想想遍地坞堡的河南,两人都叹了口气,不好比啊。

    “家家户户都养牲畜,这日子,未必就过得差了啊。”王建及策马去村子那边兜了一圈,回来便说道:“村子都在无定河两岸,远离无定河的地方,空空荡荡,全是草场。某刚才问了,民人也说不清楚那是谁的地,兴许是官家的,但官家也不用,就留给百姓放牧了。忙完农活后,孩童都可以赶着一群羊出去吃草。”

    “不比河南河北种地的百姓差,兴许活得更好。”符存审默默算了下,如果一户人家一年拿五头羊出来卖,那就能收两缗钱,对很多中原的百姓而言,已经是一笔相当巨大的财富了。

    符存审其实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人不能吃草,但羊可以,有大片渺无人烟的草场给你放羊,你就能把那些草变成肉和奶。

    人少,地多,就这个好处。又种地又放牧,人皆言西北穷苦,但那是因为有蕃人频繁寇边。如果蕃人不再寇边了呢?他们的生活真的就那么差吗?至少在有水浇地、周围也有大片草场的村子里,生活是不差的。

    就是不知道人多起来以后,他们还能不能继续维持这种生活。

    “某觉得杨师厚可能想差了。”王建及突然一笑,道:“他必是去汴州投朱全忠了。但去了那里,先不说受不受重用,某觉得,他的日子未必有咱们在夏州过得舒坦呢。某喜欢喝酒吃肉,夏州酒多不多不清楚,但肉定是极多的。”

    “不回河阳了吗?”符存审瞟了他一眼,问道。

    王建及略有些尴尬,恼羞成怒道:“难道你回?某若想走,刚才便骑着马走了。好歹是一块出来的,当然不能抛下你等独自走人,不仗义。”

    我把你关起来的时候,你天天骂我不仗义。

    符存审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心道:“别的不谈,有大河、横山天险,镇内百姓的生活也还算过得下去。灵武郡王只要不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至不济,割据一方,保境安民还是做得到的。”

    来夏州,或许真的没错!

第三十四章 安排与人

    临近夏州城时,一群髡发党项人赶着大群牛羊赶了上来。

    大概百余人的样子,有马、有弓、有刀,王建及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那些蔡人新卒也紧张了起来。

    符存审按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这里不是河南,不用那么紧张。你没看那些农人都熟视无睹么?”

    王建及放下了骑弓,但浑身紧绷着,仿佛一个不对劲就要动手杀人。

    党项人骑着马儿,唱着让人听不懂的歌,大摇大摆地从队伍旁边走了过去。

    他们看到大群蔡人军士时有些吃惊,但一看不是令人心季的褐色军服,手里拿的也是木矛,顿时哈哈大笑,有人朝这边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那脾气暴的蔡兵直接就破口大骂了。

    咱们“蔡贼”纵横南北,提头卖命,杀人如麻,什么时候轮到党项人来嘲笑了?

    不过严格说起来,这年月的党项人,也是辗转于京西北诸镇,提头卖命,就是品牌没有“蔡贼”大,没那么出名罢了。

    但这两伙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凶。

    如今进了夏州,再凶也得收敛起来。蔡人得听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命令,党项人也得服从关北兀卒的安排。若真互相看不顺眼,去北边草原上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决胜负好了,在夏州,谁敢闹事,直接就去矿上干活了,一点不夸张。

    “既要投灵武郡王,咱们把这么多人安全送到灵州,便是大功一件。此时与那些蛮子起了冲突,颇为不值。”符存审看着一队正朝他们走来的夏州官吏、兵将,劝戒道。

    王建及这才收起了骑弓,放松了有点僵硬的身体。

    在河南,确实甚少遇到党项蛮子,他有点反应过激了。

    事实上这也怪河南混乱的环境,任谁遇到一股身份不明的人靠近,第一反应都是干死他们,哪怕之前无冤无仇。

    但夏州的生活太不一样了,他一时间还没转变过来。

    “二位便是符将军、王指挥了吧?某是夏州幕府营田判官赵植。”一位留着长胡须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

    “见过赵判官。”符、王二人亦上前见礼。

    赵植看了看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河阳、泽州民众,有些赞叹,道:“符将军可知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

    “走了多远记不清了,但走走停停,两月有余是有的。”符存审答道。

    赵植仔细看了看这个外镇武将,却见他身量颇高,五官端正,站在那里不卑不亢,没有寻常武夫特有的桀骜,也没有自轻自贱之意,让他心中暗赞。

    光这份气度,就有大将之资了,若再能好好磨砺一番,领兵经验再丰富一些,定难军又可多一军使矣。

    “某虽然没上过阵,但亦知晓,带数万人上路,是多么不易之事。且先安顿在这边吧,武库司借了一些帐篷,那边武威军、义从军的军营也空着,这便把人安置好吧。”赵植问道:“军中可还有粮?”

    “尚够十余日所需。”

    “那便好。异日西去之时,可在乌延城、宥州、盐州三地仓城领取粟麦。”赵植说道。

    “多谢赵判官相助。”

    “大帅有令,吾等幕府左官自当遵从。”赵植道:“其余器具可有短缺?”

    “冬衣尚有不足,眼下尚可捱着,若再过月余,怕是就熬不住了。营中有不少妇人、孩童,他们怕是顶不住。”

    “将军倒是仁厚。”赵植又赞了一声,道:“数万件冬衣,幕府一时也拿不出来。只能先挪一部分军士冬衣了,还得找武库司用印调拨。放心吧,这么多百姓过来,大帅高兴还来不及呢,自然会照顾妥帖的。某一会便去找行军司马,行文灵州幕府,让那边赶制冬衣。”

    符存审郑重行礼感谢。

    “中原丧乱,公卿将帅打来打去,百姓苦不堪言。咱们能多救得一个百姓也是好的,若任其留在河南,怕是早晚被孙儒之辈给祸害干净了。”赵植说道。

    符存审闻言稍稍有些不自在,之前打打杀杀那一波里,显然就有他。

    王建及则满不在乎,无动于衷,似乎完全没听出来什么。

    他对夏州百姓相对宽裕的生活很满意,也很惊喜,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这些武夫有人养了,再不用为了粮食就东跑西蹿,抢来抢去,甚至在青黄不接时——吃人。

    他也隐隐知道正是因为各路人马打来打去,才让百姓生活日益艰难的。但承认自己有错?不存在的,都怪秦宗权!

    赵植随后又询问了一番途中所遇之事,颇为感慨,然后便离去了。

    大通马行总办裴通到绥州后,便遣人告知,他马上要去陕虢坐镇,那边可能还有后续难民要进来。赵植接到消息后,连连哀叹,最近这阵子,别想偷懒了,一定忙得脚跟打后脑勺。

    赵植走后,王建及看了看夏州高大坚实的城墙,赞道:“朔方之地,竟有如此雄城。”

    “此乃赫连勃勃所筑之统万城,国朝以来一直多加修缮,高大险峻,非人力所攻。”符存审也一眼不眨地看着这座白色的城池。

    “我就说杨师厚要后悔!所有人都小觑了定难军,邵大帅经营有方啊。”王建及笑道:“早些日子听闻定难镇有四万军,以为都是秦宗权那种随意拉起的部队呢。今日一看,夏州百姓日子过得还算殷实,那么定难军可就未必是裹挟流民入军的乌合之众了,多半是好吃好喝供着的衙军,这可不得了。唉,若是某也有这么一份基业就好了。”

    符存审看了他一眼。王建及这厮,在河中被自己关起来那会,天天叫骂不停。

    进了绥州以后,将他放了出来,其实也有任其自去的意思。但他骑着马在龙泉县兜了一圈,回来第一句话就是:“绥州东市有很多钱帛!还有数量惊人的牲畜在贩卖,一年怕不是要卖几千头牛。”

    符存审差点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鼓动自己大掠坊市呢。

    后来,路过大斌县时,他又骑着马转了几圈,回来后再也没提过要走的事情。

    这厮与杨师厚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当初怎么搅和到一起的?符存审敢保证,杨师厚见了繁荣的绥州东市,只会更坚定自立的念头,然后想办法抢一把。

    王建及的野心,与杨师厚到底没法比。

    “能将马行开得到处都是的,又怎可能是普通人?”

    “灵武郡王会许给咱们什么职位?”

    “咱们其实只带了四百人来投,副将顶天了。”符存审从城墙上收回了目光,说道:“其实,好好打就是了。方今多事,用到武人的地方很多,还怕没立功的机会?”

    “你去不去城里看看?”

    “主将岂可擅离部伍?不去。”符存审摇头道:“这些百姓,需得送到灵州才算功成。如今尚在半途,岂可掉以轻心。你若想去,自去吧。”

    符存审现在也嫌王建及烦了,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早知道当初早点放他走了。

    王建及笑了笑,也不理符存审,自己骑着马进城了。

    入城的驿道两边,其实就已经挺繁盛的了。

    有几家门面很小的卖饭家,妇人在乡下园子里摘菜,男丁在店里做饭、卖饭,供往来商贾、旅人食用。

    王建及在河南也见过这类卖饭家,但主要存在于州县城内。夏州除了城市周边有之外,荒郊野外亦有,做到这一点,可非常不容易了,这起码得镇内安定,没有大股流匪、乱兵才行。

    王建及对这类小店没甚兴趣,虽然那店家一直招揽,说有新逮到的野兔。他只是冷哼一声,自己出外射猎,野兔想打多少便打多少,箭无虚发,早就吃腻了。

    从东门入城后,王建及只觉一阵眼晕,这人也太多了一些。

    进门便是一个很大的绢帛市场,大腹便便的商人、青衫长袖的士人、穿着入时的仕女、髡发裘服的胡人,都在那一家又一家的店铺旁挑挑拣拣。

    “利州丝布、阆州重莲绫!”

    “蜀州花纱、白丝罗,彭州交梭!”

    “成都锦、汉州衫段、绵州轻容!”

    “陵州鹅溪绢、梓州白绸!”

    王建及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帛练行。

    李罕之治军,发赏很少,素来以允许军士大掠民人为饵,驱使大家拼命。

    绢帛,在国朝就相当于钱。眼前的帛练行,各色绢帛都有,而且品相不错,应该都是产自蜀中,价值就相当高了。

    若自己乃夏州刺史,今日便将这些商徒的货全抢了,部分给军士发赏,部分自己收了,岂不美哉?

    当然王建及也明白这只是臆想,夏州还轮不到自己做主。只不过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绫罗绸缎,一时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心神有些摇曳罢了。

    在绥州东市那会,他见到了口沫横飞,一交易便是上百头牛的贾客,一买便是千余张皮子的商家,还有那买了整整几十车牛角、杂筋、鸟羽的豪商。

    今日进了夏州城,又见到了这么高级的绸缎市场。

    王建及不笨,他知道商人们不会做亏本买卖,既然开了这么多家帛练行,还从蜀中运来了这么多绫罗绸缎,那么就一定能卖得出去。

    邵树德是节度使,李罕之也是节度使,但夏州一片繁华,让人几以为身处太平盛世,河阳则烟火断绝,百姓纷纷逃亡,倒毙于道旁的尸体随处可见。

    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杨师厚不来,真的错了!

第三十五章 王建及

    “全是蜀中绢帛,看来蜀地定是极富。若能取之,粮或没法北运,但茶、绢却可大量北运,这便能养好多兵了。”王建及兜里一文钱都没有,不过仍然挤在人群中,看那一匹匹绢帛。

    不得不说,他是大开眼界了。

    他知道绢与绢之间差别很大,比如用彩色丝线织成的多重、多层织物蜀锦,就非常名贵。但现在更是知道,同样用料、同样大小的蜀锦之间,因为花纹精美的差异,价格差别也很大。

    李罕之给大伙赏过绢帛,但那是粗绢,也不知道哪产的。有点像他在绥州见到的本地杂绢,一匹卖三百钱就差不多了,什么图桉都没有,与绣有花树对鹿、斗羊、翔凤、盘龙、天马、辟邪、芝草等图桉的蜀锦能比吗?

    过了帛练行,便是旗幡招展的酒坊,各色酒都有。柏叶酒、菊花酒、桂花酒、屠苏酒、药材酒、葡萄酒等等,皆可见到。王建及有些想不明白,河南都不让酿酒了,夏绥听闻产粮也不丰,怎有这么多酒坊?

    不过看到许多髡发党项人过来买酒,他若有所悟。

    西北苦寒,不喝点酒确实难熬。尤其是这些草原牧人,一旦尝过了酒的好处,就会牵着牛羊过来换酒喝。

    当然也有拿蜜过来换酒喝的。蜂蜜,是草原的一大特产,王建及也是第一次知道。

    草原上的土蜜,色青白,浓厚味美,与树上采的木蜜差不多,都是上等蜂蜜。差一点的就是崖蜜了,在高山岩石间采得,色青赤,食之心烦,其蜂黑色似虻。

    怎么这么多草原人来做买卖?夏州的草原蕃人,已经习惯到这里来交易了吗?

    如果形成习惯,还会寇边么?草原上活不下去,就到夏州城里做工,或者干脆去卖命打仗,这或许便是夏州较为安定的一大原因吧?

    王建及能理解这些蕃人。你得给人家指明一条活路,造反寇边的风险,蕃人亦知之,掉脑袋的可能性在八成。那么如果今年有白灾,或者牧草不丰,草原上养不活那些人,就南下到汉人的城市里,脚夫、力子、扫地夫、杖家,总能找到一份湖口的事干干。

    有这条活命的路子,即便是蕃人,也不至于造反寇边。没人天生那么贱,就爱打打杀杀。

    就是杨师厚都没那么贱!

    王建及又想起了之前见到的大通马行的两百骑卒,都是宥州草原上的党项人。是不是也是灾年被募集起来到马行做事的?

    这其实是一个办法啊。哪年草原牧草不丰,灾害严重,就募一些人入军。听闻他们的勇士也被选入忠勇都了,平时打仗也会征丁,应也死了不少人,城里面再募一些,就是想造反都反不起来啊。

    怪不得夏州草原这么安宁。就是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草原如何,应该不如夏州的,但多少也能有一些作用。

    灵武郡王,整治蕃人有一手啊,不知道他在最开始怎么获取蕃人信任的,这个其实最难。

    城内还有其余各类铺子,茶米油盐,甚至妓馆都有几家,有草原女子——呃。

    夏州城周十里,虽然不如汴州,但内外住着数万足食足饷的衙军。这帮精神空虚的大爷的钱还是很好赚的,因此市面非常繁荣。

    十州三十余县养一城,便是如此之盛景!

    王建及转了一大圈,兜里没钱,不想继续转下去了,怕忍不住动手劫掠。

    他牵着马出城,很快回了营地。

    符存审正站在营中一座战楼上,出神地看着夏州东郭下那密密麻麻的铁匠铺,连王建及过来也没回头。

    “那么多铁匠铺,炉火彻夜不熄,可以打多少器械?”王建及啧啧赞道:“淮西没见过这么多铺子,都让秦宗权裹挟走了,要么在汴州城里。”

    李罕之、张全义在河南东逃西窜,日子很难过的。不但钱粮不足,军械也不够用。有时候临战前,还需要军士们自己想办法修理器械。临战射个几轮箭,就差不多用光了储备,这如何打仗?

    “便是河阳有这么多工匠,也守不住。城墙低矮逼仄,哪容得下那么多铁匠铺子?”符存审收回目光,道:“夏州城这么大,铁匠铺也多设在城外。李大帅就算有工匠,敢把他们放在城外么?”

    王建及摇了摇头。

    这就是没有一个稳定后方的苦处了。李克用的匠人全在晋阳、太原二县,河东形胜之地,他们可以在后方安然生产,供给前线。夏州也是这般,横山险隘之处众多,从南往北打,难之又难。东面有大河,那一段水流湍急,先不说冬天结不结冰,即便结冰,也薄脆得很,通不得大军,这也是其形胜之处。

    “夏州,唯一缺的可能就是粮了,如果能解决此事,当真进可攻退可守。到灵州见了灵武郡王,看他如何安排。若能当个副将,这日子便妥帖了,总比一直东奔西跑强。”

    “最好把这支蔡兵留给咱们统带,带熟了的。即便都是新卒,多练一练,再厮杀个几场,便可大用。”王建及现在满脑子投军的念想,每次想到帛练行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他的心就热切地难以自已。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要功名富贵?这世道,武夫们卖命,也想卖个好价钱。李罕之的价钱给得太低了,而且名声不好,那么不如卖给灵武郡王。

    难民大军在夏州休息了三日。

    符存审一直没离开过军营,蔡兵们心痒痒,想去城里转转,都被他呵斥住了。

    三日后继续启程,以千户为单位,依次西行,仍然沿着无定河前进。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盛景,也见到了昼出耘田夜绩麻的宁静村庄。百姓且牧且耕,蕃汉杂处,秩序井然。

    大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党项人趁着牲畜膘肥体壮的时候将其赶到集市售卖,汉人商队则满载茶酒、织物、铁器、谷物深入草原,赚取丰厚的利润。

    七个千户的难民大军每至一地,都不出意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蔡兵们昂首挺胸,不想被人看轻了。河阳、泽州百姓连连哀叹,不要再走了,就在这里安家得了。再往西,天知道是什么地方,若是那如同河南一般的人间地狱,去了作甚?给人吃掉么?

    宥、盐两州的官吏看着百姓们也垂涎三尺。

    这两地四个县,汉民真的太少了。

    宥州两县,至今不过1200户,6600余汉民,农地也只有六百顷上下。

    宥州确实适宜放牧,但说真的,六百顷耕地也太少了!前几年大帅下令整理夏、宥两州交界处的无定河支流水系,结果打下灵州后,工程就停下了。整理出来的土地,寥寥无几,都编入了军属农场。

    盐州比宥州好一些,好歹有两千多户,万余汉民。但一个正州,才不到一万三千汉民,委实也太耸人听闻了一些。

    这两州四县,对会种地的汉民人口是极为渴求的,无奈幕府根本不理。两州的官吏们甚至猜测,呈上去的公文是不是都被营田司的人当做废纸扔了?

    与他们相比,灵州就是另一个极端!大帅上奏朝廷,请设定远、丰安二县,将灵州由六县变成了八县,然后人口大量涌入,幕府的钱粮也往这边倾斜。短短几年,户口大增,商贸渐有起色,眼看着成为定难第一州了,这如何不气人!

    符存审一路默默地看着。很多地方,在他看来,都是可以种地的,但都荒废着,长满了草。偶有一些妇人或孩童赶着牛羊过来吃草,但荒草甸子那么多,哪里吃得完?

    这定难诸州,再给他们十年、二十年时间,人口、牛羊数量还能再增长一大截。宽裕点的人家,便可以养一些马,这会骑马的人数也上去了。一旦有战事,大帅征兵,民人们骑着马,赶着马车,装满粮食、草料,再赶一大群牛羊,能与人耗几年。

    符存审没听过战争潜力这个词,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看得出来,定难诸州已经有了个不错的开头,且持续好几年了,再给他们十年时间,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二十年呢?

    这还只是正常发展的速度,如果来个加速发展呢?比如他从河阳、泽州带过来的这七个千户。

    这七千户,基本都是普通民户。听闻灵武郡王在河南募兵万人,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军士家属也要跟着去灵夏。大通马行招募流民,甚至还花钱买人,无所不用其极,一年也能弄到几千户吧?

    人,在飞速流入,粮食、牛羊,日渐增多,这都是实力啊!本来西北就有强兵、战马,所缺者财货、粮食罢了,若是让他们再补上这一环。等关东将帅回过神来,怕是已经势大难制了。

    河南大地上,秦宗权还在肆虐,将帅们还在打来打去。河北稍好一些,但也在咬牙供给钱粮、战马乃至兵员,支持孟方立、赫连铎二人,对抗河东李克用。越打越穷,越打人越少,最后怕是全都要完!

    我是站在灵武郡王一边的,甚好。

    九月初八,沿着驿道行了二十余日后,难民大军陆续抵达了灵州回乐县以东,并在此扎营。

    李劭闻讯,亲自过河抚慰。

    看着一个个面带风尘之色的河阳、泽州民户,李劭眉开眼笑。

    四年来,灵州户口逐渐殷实,耕地也从最初的五千余顷增长到了一万一千四百余顷。这还远远不够!光一个回乐县,北周、隋代及国朝开凿的灌渠便可灌田万余顷,如今才利用了多少?

    从秦代开始,发三十万人修渠。汉武帝元狩三年,山东水灾,“民多饥乏”,徙山东贫民于朔方,“七十余万口”,又是大修水渠。

    这两朝的“暴力开渠”给后世留下了丰厚的遗产。甚至到了魏晋时期,占领此地的胡人政权都受不了灌渠的诱惑,居然种地了!比如南凉的秃发乌孤在位时“务农桑”,相当一部分胡人弃牧从耕,再加上大量汉人农户,灵州、河套之地的农耕文明仍然顽强地存在着。

    秦汉遗留的旧渠在北魏时期又经历了大规模的修缮、扩张,北周、隋代及本朝承之。李劭觉得,大帅定下的灵州养五万户三十万人口的计划是肯定能实现的,如今旧渠尚在,不用你去开凿,只需稍稍清理、疏浚,有的甚至都不用疏浚!

    田不缺,渠不缺,缺的是人!

    数万河阳、泽州百姓,即便与河渭诸州对半分,也能分得三千余户,这是极好的。

    李家与灵武郡王已经绑在一起,李劭的两个儿子,一个在绥州绥德县当县令,一个在振武军金河县当县令。为了儿孙的富贵,他也是拼了,一定得出成绩,得让大帅觉得他劳苦功高。

    垦田,就是最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灵武郡王正带铁骑军、豹骑都赶来灵州,估计数日内便到。某带了些粮谷、酒肉过来,诸位好生休息几日,便可见到灵武郡王了。”李劭对着百户以上的管事者说道:“尔等不远千里来投,某感念甚深。从今日起,便可安定下来了。灵州八县,地多得是!也无蕃人寇边,尔等可放心屯垦,繁衍生息。”

    “灵州,从此便是新家了!”

    远方的大河上漂过数片帆叶。

    河两岸,是刚刚收获完毕的田地,麦垛随处可见。

    农人们扛着锄头,走在汩汩流淌着的小水渠边,满脸欢笑。

    再远处,天边的朵朵白云之下,是苍松翠柏,绿树成林。牧人们驱赶着牛羊,高亢的歌声惊起南归的大雁。

    “这新家,似乎也不错。”符存审灿然一笑:“比河南好多了。”

第三十六章 新家

    天空突然飘下了大片雨滴。

    邵树德勒住了战马,亲兵们也哗啦啦停了下来,宛如一人。

    “地里的豆子都种下了吧?”邵树德翻身下马,抓起一把泥土,仔细审视着吸饱了水分的沃壤。

    定难诸州,并不是每块农田都有水渠灌既的。有的需要打井,有的需要人去挑水,老天爷多降下点雨,民人就可以轻松一些。

    今年打了好几个月的仗,灵、盐、会、宥、丰等州的蕃汉百姓太辛苦了。家里的地全靠老人、妻子、孩子耕作,可想而知产量会有所下降,人也非常受累。

    “大帅,八月就种下了。”李仁辅答道。

    “今年灵州八县能产160万斛粮豆么?”邵树德又问道。

    没人能回答。

    “肯定不能了!”邵树德扔掉泥土,道:“能有130万斛就不错了。”

    五万将士,出征七个月,哪怕全吃粮食,不算肉、奶,也不过消耗三十余万斛罢了。因为征发夫子导致田间耕作受影响,粮食产粮下降,这其实也是成本,甚至还要超出军士、战马、役畜的消耗。

    打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邵树德无法想象关东诸州的百姓怎么过的。他们所经历的战争,经常发生在“本土”,一会敌人打过来,一会自己打过去,反复拉锯。而定难军所发动的战争,几乎每次都是在敌人的地盘上进行,对后方的破坏性压到了最低。

    他想起了朱全忠派朱珍去淄青镇募兵的事情。据传闻,朱全忠千叮咛万嘱咐,让朱珍一定要在麦收前赶回来,以防秦宗权的人来抢夺他们赖以活命的粮食。

    战争,其实打的是经济啊!

    “大帅,其实不必如此忧虑,定难诸州,与关中、关东、江南这些地方大不一样,便是牲畜多。”李仁辅道:“犹记得数年前,百姓困苦,还没几家有牲畜。大帅北征套虏,西征宥州,随后又讨河西党项,获得牛羊无数,导致夏州牲畜价格暴跌,羯羊从四百钱一头跌到二百余钱,那时便有百姓买羊了……”

    邵树德明白他的意思。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却只有一百多万人口,地广人稀。

    而且这个年代降水还算可以,环境破坏也小,草场众多。而这些草场,其实就是定难诸州社会的“泄压阀”,一旦田里收成减少,还可以求诸草场。放牧,比种田所需的人力要少,可以让百姓们关键时候不至于饿死。

    人少、牲畜多,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邵树德记得,清代乾隆年间,光宁夏一府,就有骇人听闻的130多万人口,其地域与如今的灵州差不多。而乾隆年间,还没有爬出小冰河气候,降水还不如现在,环境也更恶劣,一旦发生灾害,应没有泄压阀可用了。

    邵大帅治下的灵州八县,如今才十多万人,还大有泄压余地。

    半牧半耕的农业模式,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大帅,灵州父老已在前方等候多时。”李仁辅又轻声提醒道。

    “走吧。”

    细密的秋雨之中,大队人马缓缓靠近灵州。

    迎接的地方在东仓城附近,邵树德提前下马,至李劭身前,仔细看了看后,道:“李仆射还是如此神采奕奕。”

    “灵州之事,在于垦田、在于营建、在于工匠。此三事,皆有专人负责,老夫只需时时过问、督促罢了。如何做官,某还是知晓的。”李劭开玩笑道。

    “李仆射之功,某记在心里。”邵树德道。

    随后,他又一一与灵州耆老、官绅见了见面。

    他也很烦这些繁文缛节,但在这个年代,他们就代表了“民心”,你冷落了他们,就是残暴无道,就是倒行逆施,反正话语权也在这些人嘴上。

    一番客套之后,总算将他们打发走了,邵树德又走到了正与符存审闲聊的李劭身前,笑道:“李仆射当知某一直记挂着什么事。”

    李劭哈哈一笑,从幕僚手中拿过一叠公文,交到邵树德手上,道:“就知道大帅关心这个,皆在此间了。”

    三茬轮作制试点,光启元年第一次搞,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上个月刚刚收获完毕,这会差不多已经统计出来了产量。

    “六十顷地,收麦一万又九百斛……”邵树德仔细算了算,一亩地大概收了一斛八斗出头。

    又看了看所用种子,每亩一斗半,种子收获比大概是1:12。可以,这个收益率可以接受,甚至可以说非常不错了!

    犹记得光启元年那会,种子收获比才1:8.5,这增产了整整40%啊。连续两年用大量牛粪肥田,用苜蓿、豆子固氮,终于取得了这个成果,可喜可贺!

    “可以尝试密植了,一亩地若撒两斗种子,可收麦两斛四斗。”邵树德一拍大腿,神情振奋道:“或许会少一些,但亩产两斛多没问题。”

    两斛四斗,如果是小麦,换算成后世的重量,便是253.44斤;如果是粟米,那么就是236斤。

    这个产量可太高了!

    唐代亩产,有高有低,京西北地区的军屯,基本都是亩产百斤左右。考虑到军屯是粗放式的经营,田间管理不善,如果精耕细作,应该会高一些。但人家那也是处女地啊,多少年积累的肥力也不可小视,正常来说就百来斤的产量,至多150斤。

    只有黑齿常之的河源军,军屯时“开营田五千余顷,岁收百余万石”,亩产为两石。艹,鄯州的地那么肥?

    就全国平均水平而言,就只有一石。

    宋代也差不多。而且十一世纪开始北方气候转冷,十二世纪更冷,且北方山林草场破坏得更加剧烈。更坑的是,还有人为的因素,玩弄黄河,几次决口。因此,即便农业技术相对唐代有所发展,但亩产竟然没有增加多少!

    《范文正公集》卷八记载:窃以中亩一石,取粟不过一斛。

    《宋史·食货志》:“大约中岁亩一石。”

    这个一石,是宋代北方一茬粟麦的平均亩产。高的当然有超过一石的,比如从渭源到秦州成纪,“旁河五六百里,治千顷(上田),岁得三十万斛”。这个上田亩产可以达到三石,主要在渭州、秦州沿河一片。但别忘了,还有大量亩产低于一石的下田!

    宋石比唐石稍大一些,但也大不到哪去,这个粮食产量可够坑的。

    金国的产量也没进步。金宣宗兴定三年:“河南军民田,总一百九十七万顷有余,见耕种者九十六万顷余,上田可收一石二斗,中田一石,下田八斗……岁得九百六十万石。”

    还是亩产一石。

    别说唐宋了,便是到了清代民国,北方小麦亩产平均也只有一百多斤,农业技术是有进步,但没有本质的进步,劳动强度反倒比唐代时大了,但亩产没有根本性的提高。

    三茬轮作制能把亩产提高到两百多斤,相当于把普通的田变成了上田,仅此一项,就能让粮食产量暴增。

    邵大帅凭此事,也可将镇内声望刷满,无人敢反。谁反,群起而诛之。

    “李仆射,灵州全境推广,需要多少牛?”邵树德有些激动地问道。

    “大帅,一亩地便需一头牛肥田,没有牛,其他大牲畜亦可凑合,然不知效果如何。”

    符存审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邵树德。

    灵武郡王一来便直接询问农事,直接把他忘了,但他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有些感慨。

    重农,总比耽于享乐好。

    他看得出来,灵武郡王是真心想让每亩产量提高,这固然有争霸天下的因素,但百姓生活不也得到提升了么?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灵武郡王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超天下其他将帅。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样的人,才配得天下。

    “一亩便要一头牛,一万顷要一百万头牛!”邵树德愣了一下,这尼玛去哪里找这么多牛?

    百姓家里肯定有不少牛,但离一百万这个数字差得太远了,更何况全面铺开后,需求量很可能不止一百万。

    他知道如今草原上,牛羊的比例大概是1:4到1:5之间。有一百万头牛,意味着至少有四五百万头羊,这么多的牲畜,要多大地方来养活?

    反正他知道如今的地斤泽巡检使辖区,以嵬才氏为首的诸部落大概有十余万人,一百多万头牲畜。普通牧民,家里也就几十头大小牲畜,但这种人不多。大部分都是穷鬼,给部落酋豪放牧,地位低下。严格平均下来,一个部落一个人也就分到十头多一点的牲畜。

    把地斤泽辖区的牛全买光,也就二十余万头。

    平夏党项大概十几万人,绝对不超过二十万,按照这个水平算,也就二百余万头牲畜的样子,牛最多三十万头。

    处于自己控制下的河西党项牧民,手头最多只有十万头牛。

    阴山蕃部,最多也只有三十万头牛。

    横山党项,加起来也就二十万头牛,可能只有十余万,毕竟他们不全放牧,也种地的。

    也就是说,自己控制的所有蕃部,把牛全部献出,一头不留,多半也就只能凑出一百万头的样子。

    但不可能让他们平白交出!事实上这个成本也不该由幕府来承担,只能通过商业交流的方式来完成。

    一头草原肉牛,如今可以卖三到四缗钱,大概值七八斛粮食的样子。但除了军士家属外,很少有百姓可以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或粮食。

    如果有个肉牛银行可以给他们贷款就好了,收获后用粮食偿还。但银行需要本金,这个本金将是至少一百万头牛,从哪里来呢?

    难道,又要干回老本行……抢?

    或者,拉上诸部酋豪,让他们做银行股东?通过放贷犍牛的方式,分享汉人农业增产的收益?

    邵大帅让人搬来了交椅,静静地坐了下来思考。

    李仁辅举着一把大伞撑在上面,一动不动。

    符存审、李劭等人默默地看着沉思中的灵武郡王。

    不远处的营地内,从中原过来的百姓正踮起脚尖想看看他们的新大帅长什么模样。

    斜风细雨之中,仿佛有什么人在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第三十七章 牛……银行?

    就算成立银行,幕府也需要“本金”啊,总不能一点不出。

    但如今这个财政状况,哪有余钱?说不得,还是得——想想办法。

    不服管教的河西党项?回鹘人?嗢末?

    邵树德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心里渐渐有了数。今年腊月的祭天大会,要与诸部酋豪好好说道说道了。

    “有关犍牛之事,某会尽快想办法解决。”邵树德站起身,朝李劭说道:“离明年三月春播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内,李仆射还要多多费心,尽量做好准备。明年,某会尽可能多弄来一些牛,有多少弄多少。惜乎,即便推行了三茬轮作制,真正要见大利,又得三年后。”

    做事情真的没那么容易。虽然明知三茬轮作制很适合西北这种人少地多、牲畜众多且无地方豪强世家,也无复杂土地产权关系的地区,但他依然不敢轻忽,还是得先做试点,然后再慢慢铺开。

    自己现在是百多万蕃汉民众的统治者,要为他们负责,每一件事都要深思熟虑,但凡出一点差错,利益受损的都是几十万人。

    “大帅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就照此办理吧。”李劭说道:“反正某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尤其适合夏绥、朔方、河陇等地。若换到河北、河东、淮南、江南、蜀中那种地方,即便有足够的牛,多半也办不成。一堆的将门、世家,想要从他们手里夺走土地,太难了。”

    邵树德闻言一笑,李劭的家族在河东也是有不少地的。对当地复杂的土地产权关系感触颇深,大大小小的军头,掌握着大部分土地,世家、寺庙再瓜分掉剩余的土地。真正掌握着农田自耕的,可能也就只有军士家属了,但他们买地,同样千难万难。

    在西北起家,没有掌握大量土地的世家大族就是一个隐形的好处。

    这个地方从中唐以来就十分乱,谁在这边买地,简直疯了。这给了邵大帅一个白纸作画的机会,也给了新来的关东移民获得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的机会。

    “这位便是符将军吧,不卑不亢,气度沉凝,有大将之姿。”邵树德将目光转向了符存审,说道。

    “怀州小小戍将,当不得灵武郡王赞誉。”符存审答道。

    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也没有桀骜不驯的反应,这符存审,就性格与气度来说,确实不一般。

    裴通给自己的几封密信中,也提到了符存审一路上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这让他起了爱才之心,想将符存审收入帐下。

    如今这个天下,敢打敢拼的勐人多的是。悍不畏死,勇不可当,勇冠三军这些词,不知道可以套到多少人身上。但这不是他要找寻的人才,他现在需要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勐将。

    独当一面的人,或许可以称为帅才了。这种人,一直是各大势力都十分紧缺的。

    今后地盘越来越大,兵越来越多,战事越来越频繁,如果事事亲征,岂不累死?如果有自己可以信任的帅才,那么就可以将某个方向的战场交给他,由他全权指挥,为自己的大业服务。

    “符将军转战河南各地,对中原局势有何看法?”

    符存审知道这是考较了,于是认真说道:“数攻汴州不克,损兵折将之后,秦宗权已势衰。过去奉其伪命之官将多半会离其而去,朱全忠据宣武、义成六州,将淮西诸州隔离开来,这便是嘴边的肉,当会一一攻取。”

    没有先知先觉的历史挂,符存审能看到这一步,也可以了。

    “淮西诸侯,可否挡住朱全忠的攻势?”邵树德又问道。

    符存审想了想,道:“某在淮西转战数年,所过州县多矣。说实话,州县残破,兵不多,器械奇缺,人心背离,无一人可挡据有六州之地的朱全忠。”

    “天平军、武宁军、泰宁军、淄青四镇会做何反应?”

    “朱家兄弟只有武功,没有文治,又被朱全忠迷惑。若能同心协力,兖海四州、濮曹三州或还能保住。若不能守望互助,难矣。”

    “你也提到朱家兄弟兵力雄厚,朱全忠今不过三四万兵,能攻下这两镇?”

    “朱全忠若诱降蔡兵,兵力将大增,或有机会。”

    “武宁军呢?”

    “时溥得位不正,内部不靖,不是朱全忠的对手。”

    “定难军该如何做?”

    符存审一愣,从绥州到洛阳,那么远,如何插手?

    不过邵树德这么问,肯定有原因,符存审想了想后,道:“大帅若想募兵募民,或可联络……李罕之、张全义。”

    邵树德一笑,道:“张全义确实不能打。某刚出兵那会,就两次击败他。此人据洛阳,挡不得全忠一击。李罕之倒是勇勐,然不善经营,怕是比张全义败得还要快。符将军,若要帮李、张二人,如何才能帮到?”

    “大帅,李罕之、张全义之于朱全忠、李克用,就如程宗楚、朱玫、李孝昌之于大帅。若横加插手,不但朱全忠不喜,大帅之义兄怕是也会有想法。”符存审看着邵树德,郑重说道:“请大帅三思。”

    还不错,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反而明确指出了其中的风险,郑重劝谏。心性、品德都不错,若能培养出来,便可得一方面之才。

    遍数定难军,单独领过一路兵马大战的,就只有卢怀忠、杨悦二人。

    老卢是在征灵州的时候,单独领一路偏师,但那只有六七千人,还不能算证明了自己。

    杨悦确实可以算帅才了,统领两万多蕃汉兵马,连战连胜,克复两州,已经证明了自己。但复盘了他的战术后,邵树德又有些不放心,总觉得他打仗风格太那啥了,不够稳健啊。

    好吧,也许这是自己无法欣赏的另外一种美。战争的艺术,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不该限定于一种风格。

    自己与诸葛爽那种保守流派,一定也有很多人看不惯吧。

    对了,杨悦这老头,把出征的河西党项祸害得也太惨了一些。四千人出征,最后只回来了几百人,有消灭杂牌的嫌疑了,按理来说应该要罚。但他立下的战功足够耀眼,这也是事实。

    后世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但在这会,功过是可以相抵的。杨悦立下的战功非常大,而过,在很多人看来可能根本就不是过。

    得把他先雪藏一段时间,冷处理,观望下风色再说。

    卢、杨二人之外,张彦球应该也是个方面之才。

    此人世代将门,家学渊源,邵树德曾经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两人私交也非常好,张彦球更举荐过朱叔宗这等人才。

    作为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于治军一道颇有章法,也有能力带数万大军征战。但他来的时间短,还没证明过自己,今后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尝试让他统带一路大军,独立作战。

    符存审能独立指挥一个方向的战场吗?现在的他,肯定是没这种能力的。他还需要继续成长,按照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需要积累经验升级。

    先带在身边观察一阵吧。

    正好打算组建天柱军,员额不多,四营战兵、五营辅兵,外加一些杂兵,总共接近五千人。军使已经定下了,乃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符存审既然带了四百人来投,一路上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那么便让其入天柱军当个十将。

    还有那个王建及,关键时刻站稳了立场,路上也有那么点功劳,便提一级,当个队正。

    “符将军勇武坚贞,亦有大功,便到某帐下当个十将吧,一俟天柱军组建完毕,便赴任。”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简拔。”符存审有些惊喜。

    副将的话,有可能领战兵营,也可能领辅兵营,十将就基本是战兵营主官了。且军内一旦有更高级别的职位空缺,十将也是优先考虑的。

    “王火长亦有功,便到天柱军当个战兵营队正吧。”

    “谢大帅栽培。”王建及从后面挤了上来,单膝跪地,喜道。

    “灵州便不入了,某直去怀远县看看。”邵树德一挥手,李仁辅便将战马牵了过来。

    “恭送灵武郡王。”李劭带着灵州幕府的僚左、监军齐声道。

    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这个职务,谁说没用的?至少可以心安理得地插手朔方、天德、振武三镇的事务,而不用遭受别人非议。

    实力强,虚名也能变成真的。

    大队骑兵的行军速度是非常快的,九月十一日午后,邵树德便抵达了怀远县,并将营建司判官萧茂找来问话。

    “见过大帅。”萧茂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扎营之处,行礼道。

    “萧判官想必已经知晓了吧?萧公欲出镇河渭五州,此事某已同意了。”邵树德站在一处山坡上,仔细看着正处于营建状态的怀远新城。

    新城在老城南侧,规模远胜之,罗城城周为二十五里许,东临大河,环城为濠。材质为内层夯土,外用砖石垒砌,开有五门,另有一条水门,通过沟渠前往大河。

    东门曰朝京门、南门曰望京门、西门曰得胜门、西北门曰永和门、北门曰镇远门,水门在东南角。

    罗城内正中心设鼓楼一座,子城位于其北侧,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衙门便在子城内。至于怀远县,仍在北面的老县城内办公,不过会与新城联在一起,成为附郭县,这样整个怀远城的周长久会变成接近二十九里。

    鼓楼前便是一条东西向的宽阔主干道,两头分别是得胜门和朝京门。鼓楼往南又是一条干道,直通望京门。

    城内的布局结构,大体上仍是国朝经典的井字形结构。

    子城西南方是社稷坛、城皇庙等祭祀建筑,东南方则规划为佛寺、道观。

    西北方是商业区,未来会建坊墙,实行坊市制度,集中商业买卖。如果有需要,西侧也会再建第二个坊市,毕竟是统治中心,商业肯定会很繁华。

    剩下的部分,暂时还未有明确规划。但一般而言,各类官府机构也会占据大量面积,如仓城(常平仓)、校场、军营、公库、都作院、驿舍等。

    此外还有民宅、各类消费场所、义舍等福利设施,都要占据不少面积。

    总之,怀远新城的规模是不小的,相当于上州、望州的州城规模。灵州、丰州百姓的一大徭役,便是至怀远县修城。附近各党项部族也被征发了人手,伐木的伐木,烧砖的烧砖,采石的采石,总之都分配了任务。

    邵树德的期望是,再花两到三年时间,将罗城、子城、仓城、衙门及一些官方设施粗粗完善,然后便可住进来了。即便未来去了别的地方,这里也不会放弃,依然可以发挥大用。

    “大帅对萧氏之信任,令某感佩。”萧茂回道。

    “好好做。怀远新城,镇内很多人寄予厚望,急着搬过来住呢。”邵树德说道:“萧氏,某当然是信任的。河渭五州,历经千辛万苦拿下,若非信任之人,断舍不得让其赴镇。萧氏与邵氏,当共享富贵。”

    “还有一事……”沉默了一会后,邵树德说道。

    “请大帅示下。”

    “听闻汴州萧符那一房,与汝这一房颇为密切。”

    萧茂沉默了片刻,道:“谈不上密切,他与我等不是一脉的,年少时关系尚算亲厚,然已多年不曾来往。”

    “可多加走动、来往嘛。”

    “大帅欲行何事?”

    “定难诸州偏远,对汴州情形一无所知。萧判官与那萧符既有旧谊,当可派子侄来往,此人之常情也,他人必不起疑。”

    “大帅……”萧茂的声音有些不稳。

    世家大族多方下注,自古以来都很寻常。大家各凭本事嘛,谁能出头,说不定以后还能保全其他支系。但灵武郡王这个要求,老实说有点过分了,也把萧家置于风险之中。

    河渭节度使的职位,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

    “萧判官再好好想想。想通了,可找听望司任判官,他知道怎么安排。”

    “遵命……”萧茂垂首道。

第三十八章 帅才与新城

    看完了尚处于修建之中的怀远新城,邵树德归心似箭,便带着部队返回夏州了。

    他其实想在贺兰山麓修一座园林豪宅的。钱其实不是问题,这些年身兼数职,每年工资就领好几千缗,拨出钱来修豪宅绰绰有余。

    之所以没这么做,还是面皮挂不住。

    这年头的节帅,广置豪宅,搜罗美人,几乎就是基本操作。但他既有大志,自然得收敛一点,不能搞得太过火。

    其实,我本是想通过消费来促进经济发展的,奈何奈何!

    途径盐州时,听望司又呈上来了一批情报。

    秦宗权于汴州兵败后,率部退回蔡州。淮西多州无主,成了众人眼里有待争抢的肥肉。

    杨复恭假子杨守宗被任命为忠武军节度使、许州刺史,地盘只有许州一地。

    忠武三州,陈州在赵犨(chōu)手里,蔡州被秦宗权盘踞着,杨守宗这个忠武节帅,其实就相当于许州刺史罢了。多半还坐不稳当,先收服许州的骄兵悍将再说吧。

    “将陈副使、赵随使找来。”邵树德将情报放在桉几上,闭目沉思。

    秦宗权这一败,吐出了孟、汝、郑、许四州及河南府大部分地区。这五个府州,共52县,即便经过了几番蹂躏,还是剩下不少油水的。

    当然就本心而言,杨守宗肯定是不愿去许州的。天下那么多藩镇,去哪里不好,非要去蔡贼的地盘?无奈杨家有忠武情结,只能收拾收拾东西上路了。

    陈诚、赵光逢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邵树德睁开眼睛,道:“河南之事,二位如何看?”

    其实,陈、赵二人不明白大帅为何一直盯着河南不放。那朱全忠再能打,处于四战之地,能打出什么名堂?朱家兄弟、时溥、秦宗权,那么多势力,能同时对付一个,还能对付三个四个?

    之前败秦宗权,还是求爷爷告奶奶找来的援兵呢,这会就突然能打了?

    “大帅可是担心朱全忠?”陈诚问道。

    “汴州之战,大败秦宗权,还不值得重视吗?”邵树德瞟了他一眼,道:“看看这份。赵犨次子赵霖与全忠之女定亲了,陈州几乎落入朱全忠之手。若再被其兼并河南府、孟、怀等州,势大难制矣。”

    这年头统治一个地方,大概有几种模式。第一种自然是直接统治,军政一把抓,威福自操,朝廷也管不了。第二种是立了个牌坊遮掩,比如李克修的昭义镇,胡真的义成镇,与第一种其实没什么区别。

    第三种是亲近之人担任节帅或刺史,处于半控制状态下,比如折宗本的邠宁镇、折嗣伦的麟州以及赵犨的陈州。

    第四种是附庸藩镇,这种就没那么利索了。比如保塞军李孝昌,其实是有相当自主权的,想不附庸了,只要能上下齐心,说反就可以反。

    后世五代那会,天下大部分是这种模式,谁赢,墙头草们就投靠谁。这种统治,其实是相当不牢固的,因为你一旦试图剥夺那些将帅们的权力,他们立马就可以换新主。

    此时天下还没这么多附庸藩镇,但随着兼并战争的逐渐深入,会越来越多。不是几个大军头喜欢这种模式,实在是力量不足,权宜之计罢了。

    “大帅欲助张全义和李罕之?”赵光逢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问道。

    52个县,河南府就占了一半。秦宗权走后,张全义占据着洛阳,并慢慢向周边诸县扩展势力。他若能稳住阵脚,对朱全忠的野心将是一大阻碍。

    “大帅,河阳、河南二镇离河东近在迟尺,贸然插手怕是不妙。”陈诚劝阻道。

    “符存审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邵树德叹道:“但我那义兄,北攻赫连铎、南击孟方立,两线开战,豪气冲天,怕是没空给予张、李二人实质性帮助。他那副大摊子,总得先收掉一个再说吧。”

    如今看来,李克用的战略目标极其不明确。本来要打赫连铎的,打着打着,发现人家滑不留手,还有坚城,在草原上也有帮手,一时间啃不下来。于是南撤,继续打孟方立。但孟方立依托险要山势,背后有河北诸镇支援,急切间又啃不下来,再回过头去打赫连铎。

    打了这么久了,无有寸功,白白消耗钱粮、兵力,不知道到底在打什么。好好盯着孟方立打,说不定这会已经夺取邢、洺、磁三州了。

    “大帅欲如何助张全义、李罕之二人?”

    “李罕之此人,饱则远去,养不熟的白眼狼。某想找人联络下张全义。”

    “绥州离洛阳几有千里,而河东不过数百里,张全义如何能投向大帅?”

    “不用他来投,令他撑住即可。河南府26县,张全义最近在招揽流民,大力垦荒,给他几年时间,必然可以恢复相当元气,先提前打好关系,免得日后找上门去,有些突兀。洛阳马行,规模扩大一些,在草原上多招些人。”说到这里,邵树德想了想,道:“就给张全义说,朱全忠有并吞淮西之心,让他多做准备。若嫌武备不足,可与定难交易马匹。某知他无钱,可用民人及工匠来换。陈副使,此事你遣人去办。”

    “遵命。”陈诚答道。

    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靠谱,原因无他,鞭长莫及也。中间可还隔着个河中镇呢!不过大帅要提前落子,就落吧,反正对夏州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李克用可曾表张全义为河南尹?”邵树德又问道。

    “未曾听闻,不过应是要的。”

    “不管他表没表,咱们也向朝廷表奏张全义为河南尹,先结个善缘。卢书记,表章你来写。”

    “遵命。”

    “第二件事,萧相以河渭五州新复,州县空虚,请徙关中民户实边。又以蜀中战乱,百姓多饥为由,请发西川、东川民户赴河渭五州屯垦。”说到这里,邵树德用力一拍桌子,起身道:“都被杨复恭拦下了。你们议一议,可有办法解之。”

    杨复恭此举,倒也不是说与邵树德有仇,事实上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的动机也很好理解。权宦,从来都是与皇权绑定在一起的。若无皇帝的支持,杨复恭根本就蹦跶不了多久,早就被西门思恭叔侄一棍子打死了。

    定难军作为西北第一强藩,虽然一向恭顺,年年都送盐、褐布、皮子、牲畜进京,作为本镇上供,但本身实力与体量摆在那里,朝廷心里发憷是肯定的。募关中、蜀中民户去河渭五州屯垦,说好听点叫移民实边,实际上是“资敌”,进一步增强定难军的实力。

    杨复恭可没幼稚到认为河渭五州还能完全被朝廷掌握在手里。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说道。

    “说。”

    “不如让人联络李孝昌、东方逵、折宗本、朱玫、李详、诸葛爽六位大帅,一齐上表,请发民户实边。”陈诚说道:“收复河渭五州之时,他们都上过贺表。此时再请发民户,亦可说得过去。”

    “朱玫怕是不会同意。诸葛大帅身体抱恙,应也不会参与此事。”

    “有邠宁、鄜坊、丹延、金商四镇,也够了。”陈诚回道:“杨复恭若知厉害,此时便不会阻挠了。”

    “可以试一下。但某觉得,杨复恭不是个会妥协的人,还是得想想其他办法。”

    “大帅,不如致信河东,让李克用出面转圜,或可收效。”赵光逢在一旁沉默了良久,此时突然建议道。

    “可。”邵树德应道。

    其实,他还是觉得不够保险。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杨复恭滚蛋。

    这个铁头娃,自己两年前才刚进长安,杀了田令孜,你就没一点触动吗?

    不过这些权宦,跟他们讲道理未必讲得通。

    诸葛大帅这半年来身体不好,经常缠绵病榻,杨复恭觑得机会,便又开始为他的假子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忙活了。

    其手段无外乎借着朝廷大义拉拢诸葛氏部将,想让杨守忠入主山南西道,夺了这十余州基业。

    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目前是山南西道衙内都知兵马使,但手段不行,威信不立,怕是压制不住众将。一个不好,就要被杨复恭拉过去了。

    诸葛大帅深知利害,曾经写信给邵树德和朱玫,言辞恳切,让二人帮忙照拂一下其子。

    邵树德想了想,觉得其中或许便隐藏着让杨复恭倒台的机会。

    这样也好,如今镇内安定,诸事顺遂。正好有时间陪杨复恭玩玩,顺便插手一下河南局势,也不至于太过寂寞了。

第三十九章 玩玩

    回到夏州时已经十月初了,听望司来报,毕师铎、秦彦等人因为战事不利,杀高骈“冲喜”。高骈一家,上至老人,下到孩童,包括外甥等亲戚在内,全被屠戮一空,埋于一个大坑内。

    庐州刺史杨行密得知后,下令全军缟素,大哭三日,要为高骈报仇。

    很明显,做出如此姿态,是打算接收高骈的政治遗产了。

    老一代的军阀都要慢慢离开舞台了啊。

    乾符末年剿灭李国昌父子的几位大帅,李琢死于随州刺史任上,李元礼在灵州被韩朗、康元诚所杀,李可举携全家登楼自焚而死,昭义节帅高浔被孟方立所杀,河东节度使,更是不知道死了几任了,曹翔、崔季康、康传圭……

    至今健在的,也就李侃、诸葛爽、郑从谠三人了。后两位身体不太好,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时间,倒是李侃正当壮年,折腾得挺厉害,讨平了镇内不服管教之辈,最近更是想把势力深入荆南。

    为此,居然偷偷摸摸派人到横山募兵,用党项炮灰用上了瘾了是吧?不过他把成汭送来了,目前羁押在夏州,以后还用得上,便睁只眼闭只眼吧。

    中和年间讨黄巢,其实依旧是老军阀占主流。但唐弘夫死了,李昌符死了,王重荣死了,杨复光死了,郑畋也刚刚病逝。

    老人凋零,现在则是新军阀的天下!

    夏州家中一切安好。

    卸下了一身戎装后,邵树德枕着爱妻的大腿,询问起了过去这段时间内大事小事。

    小封所生次女邵沐已经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知识了,这是邵树德要求的。古代女子地位低下,甚至就连公卿望族家的女子都不一定有名字,更别说学习各种知识了。封氏姐妹、赵玉诗书满腹,那是她们家庭的特殊,不能视做普遍现象。

    邵树德目前有四个女儿。长女邵果儿,今年十六岁了,从小接受她娘亲赵玉的教导,才学是相当不错的,丽色也很出众。军府内一些衙将,已经若有若无地在自己面前提过几次了,想要给孩子说亲。

    邵树德有心将果儿联姻到外镇,但赵玉就是不肯,想要在镇内寻一个青年俊彦。但定难诸州百余万人,不说全是文盲,你闭着眼睛随意指一个人,99%的可能是文盲。

    明年上元节宴请诸将,让他们把子侄都带上,到时候让长女来挑,看上哪个就哪个。

    此举固然不合礼制,但老子是武夫,武夫本来就不懂礼!谁敢叽叽歪歪?

    奶奶的,家里这帮姬妾是摸准了自己的脾性了,知道不愿违逆她们的心意,恃宠而骄之风甚烈,得好好鞭挞鞭挞。

    次女虚岁五岁。她的名字,是邵树德亲自取的,当时正在沐浴,于是便取名沐。三女去年出生的,当时正在吃醴饧(táng),于是取名“醴”。四女五个月前刚出生,目前还没名字,小名“佛牙”。

    两个儿子一个虚四岁,一个三岁,现在还不太懂事,不过明年也可以尝试着学习点知识了。他们生在这个年代,注定了要自强,要有能力。

    邵树德也不确定未来会怎么样,也许征战了一辈子,最后也没打出什么名堂。说不得,就得留几支箭给孩子了,让他完成父亲的遗愿。

    中央集权的王朝末年好统一,藩镇割据的末年实在太他妈难了。全国估计得有一百万左右好吃好喝供着,常年训练,终日琢磨怎么杀人的武夫。

    叫花子士兵是绝不存在的,器械质量也很好,不会一枪打出去就炸膛。城池修得很坚固,各种堡寨密密麻麻,军官业务素质更不用说,打了百余年仗了,至少在北方这一片,就没几个水货。

    每个藩镇,还都有齐全的文武班子。又割据了百余年,利益格局稳固,地方上亲党胶固,不会给你一下子席卷全省乃至数省的机会。

    黄巢那么勐的人,席卷了几十万人,到最后还是去南方发展。回到北方后,若是藩镇不“送客”,都过不了淮河。陷了长安之后,十几万藩镇兵马围拢过来,三年时间就平了,其中两年半还是在扯皮,根本没动真格的。

    遍数那么多朝代,竟然没有一个与晚唐是一样的,只有后汉末年有几分相似,但也有程度上的巨大区别。

    没办法了,只能一个个硬打!

    “阿嫂又遣人送了一些礼物过来,说是给佛牙的。”折芳霭拨开了邵树德乱钻的粗糙大手,她只披了一件袍服,内里雪白娇嫩的肌肤上,还隐隐有点青紫之色。

    “我那义兄啊,刚从北边退兵,应又要南征了。”邵树德微微一笑,道:“今年从晋阳北誓师,讨赫连铎,明年从南门出兵,攻孟方立。若是专务一处,此时说不定已在云州或刑州喝庆功酒了。”

    “军国大事妾不懂,阿嫂人很好,礼数也不缺,今后两镇若是刀兵相见……”

    这不是早晚的事么?邵树德心道。

    “上月会州白氏、灵州梁氏、丰州慕容氏等部族又进献女子……”

    “好教夫人知晓,这些女子某还没碰过。在外征战数月,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与夫人征战,军中禁斩之令,何曾干犯过?”

    折芳霭气笑了起来,袍服都滑落在床上。

    “不好,中军帅旗落下,末将得策马驰援。”邵树德一用力,便将爱妻按倒了下来……

    ******

    “康豪估的生意果是兴隆,这便将店开到夏州来了。”城西的一间专卖玉石、宝石的商铺内,邵树德安坐于上位,笑眯眯地说道。

    开店的是康佛金,归义军半官方的联络人,最近一年来一直在灵州、夏州两地经营生意。

    其实夏州还有一个归义军的联络人,那就是正在石佛寺研讨佛学的康贤照。

    出征河陇之前,邵树德与他见过一面,双方主要谈了凉州之事。

    巧的是,在抵达灵州的时候,邵树德还见到了河西都防御史翁郜的使者李明振。

    李明振是凉州节度使幕府行军司马,是个文吏,不是武人。

    他的目的,一是请求朔方节度使李劭给予河西物资方面的援助,同时也是为翁郜求取凉州节度使的职位——自乾符四年张淮深再度收复凉州以来,因为政治分歧和矛盾,前节度使郑某已经去职,目前凉州镇的实际权力掌握在河西都防御史翁郜手里。

    朔方节度使是有观察河西的权力的,这是大中年间定下的规矩。甚至不仅是本朝,便是在后来的五代王朝,朔方节度使一般也兼领凉州节度使。李明振不远千里从凉州跑到灵州求取物资,倒也很正常。

    不过凉州方面也知道如今的朔方节度使就是个摆设,真正做主的乃夏州邵某人,因此在那边一等就是数月。

    邵树德对凉州与归义军之间的恩恩怨怨很感兴趣。

    归义军一直想控制凉州,但又不敢。因为朝廷对凉州还是很重视的,即便在黄巢攻陷长安,天子逃难到蜀中时,依旧派了节度使去凉州赴任,而且还是派的回鹘骑兵沿途护送。

    包括后来圣人返回长安,下诏大赦天下,去归义军传旨的使者也是由回鹘骑兵护卫的,摆明了对归义军不信任,认为自张议潮故去之后,归义军长达三十年没有上供,太过桀骜。

    毕竟,就连河北诸镇都在上供呢,归义军为何不上供?别说道路不通,事实上是通的,回鹘人对朝廷的态度都比归义军恭顺,时不时还送点牛羊,朝廷使者去凉州赴任、宣旨,回鹘人也主动派兵护卫。

    这或许便是朝廷宁愿册封回鹘酋豪,也不愿给张淮深旌节的一大原因。朝廷只认钱,只看谁恭顺。

    凉州行军司马李明振对邵树德诉苦,说嗢末人多么不服管,动辄劫掠。凉州诸县兵力稀少,良田荒废,归义军又一直想控制凉州,兼并藩镇。说到最后,还是要钱。

    邵树德当时没答应他,然后便出征了。班师回来之后,听闻凉州方面又派了押衙张弘信至夏州,求见自己。

    他想了想,打算过几天接见一下。自多年前派了2500名郓州兵入凉州之后,朝廷已有不少年头没往凉州增兵了。如果张弘信继续要钱,那么不妨打蛇随棍上,派一支军队跟着去凉州,美其名曰“助防”,岂不美哉?

    朔方节度使,可是有观察河西的权力的!

    “某这点小生意,可入不得灵武郡王法眼。”康佛金毕恭毕敬地站在邵树德跟前,说道。

    定难军攻河陇,得五州之地而回。这等威势,确实让河陇西域各大势力感到震怖。这会定难军没有继续西进的实力,那是因为河渭五州较为空虚,户口不丰。

    若是几年后呢?从陇山以东募民屯垦,充实州县,以河渭五州的底子,很快就可以发展起来,届时定难军就有继续西征的实力了啊,试问谁不慌?

    “西域商品,在中原还是颇受追捧的。若是好生经营,能得大利。”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所言不差。”康佛金点头道:“只可惜如今中原多事,战乱不休,竟无人肯做这生意。”

    “某想了想,大唐在河陇有归义军、凉州、河渭三镇,不如好好坐下来,商讨一番这个生意该如何个做法。”邵树德说道:“有了稳定的赚头,谁还会打打杀杀?”

    “灵武郡王一言,令某茅塞顿开。”康佛金大拍马屁道。

    同时,他心中也有些暗自警惕。邵树德的胃口看起来有点大,这才刚刚收复河渭五州,就把目光投向西面和北面了。归义军兵不过万余,若不是沾了位置的便宜,说不定就要面对定难军的兵锋了。

    “康豪估既也做此想,不妨遣人回敦煌走动走动,看看张防御使是个什么想法。”邵树德说道。

    “当然当然,某这便遣人回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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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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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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