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打法
“大帅,西使城那边开始筑城了,一切顺利。”灵州城内,陈诚拿着一份军报递了上来:“若能储备十万斛军粮,则南路稳矣。”
西使城原本就不大,且历经风雨,损坏严重。此番重修,能修到什么程度,没人抱有大的期望。就像吐蕃人想重修兰州城墙一样,那又怎么可能?仓促建好的城郭,质量极差,且缺了很多东西,挡不得大军一击。
西使城如今也就是草草修缮一下,另外在两侧用木头扩建部分城郭围起来,作为一个临时的仓城存在,在战争时期倒也勉强够用了。
“城寨修好后,命名定西。”邵树德低着头看账目,随口说道。
“遵命。”陈诚觉得这个名字恰到好处,同时也开始脑补,这是要定西边哪里呢?河州?鄯州?还是全部?
舒坦啊!邵树德神情振奋地看着账目,光启元年灵、盐二州免赋,二年开始纳税。去年一年,灵州八县贡献了757351斛地税、盐州二县贡献了84147斛地税。户税方面,灵州贡献了绢83200余匹、钱16262缗。
舒坦!一州就贡献了全镇地税的三分之一强、户税的四分之一强,这灵州打得还真是值!而且,这个数字还是建立在大部分关中移民尚未来得及耕种的基础上。这会春播,都已经开始忙活了,今年的灵州,更值得期待!
其实,那些新来的关中民户,本来想给他们免税两年的,不过邵大帅算了算家底,只能长叹一声,不敢!
会州二县,光启二年人口大增,从收复失地时的1200户、户均5.7口,勐增到6200户、户均3.1口。主要原因就是大量巢众在移民实边的政策下落户,共计五千户,其中大部分家庭人口稀少,有的甚至只有一口人。
邵树德曾经许诺过他们,从光启二年开始,十年免税。另外,因为西征的原因,会州当地百姓也要充当夫子,提供钱粮,也会适当减免税收。所以说,未来九年,会州还是忘了比较好,汉民几乎不会贡献什么财货,除非邵大帅主动毁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振武军、天德军的地盘,目前才刚刚开始整合,今年免税(仅限汉民)。其中麟州三县,更是暂时允许自收自支,相当于折家的小藩镇。
灵州,唯有灵州,现在就是整个定难军十州三十四县的最大财货来源地,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大帅,义从军一部已经抵达会宁关了。”陈诚轻声提醒道。
“唔,今年还有三千巢众刑徒,全部给编到渭州去。”邵树德翻着账本,自言自语道。
陈诚无语,合着大帅就沉浸在财政上面,根本没听到自己说的话啊。
不过为什么是渭州,而不是兰州?难道计划有变?陈诚又开始了脑补。
“走吧,别胡思乱想了。”邵树德将账本交给孔目官,哈哈一笑,道:“去码头看看。”
码头附近便是造船工坊,李劭早就在此等候了。
“李帅。”邵树德拱手行礼道。
“大帅莫要折煞老夫了,称呼一声李使君便是。”李劭连忙摆手道。
“那便叫李仆射。”邵树德笑道。
这是朝廷给李劭加的荣衔,称呼这个,正好避免了尴尬。
“大帅可是来看漕船?”
“然也。行军征战,最重者无过于粮草。”邵树德说道:“吐蕃贼寇,一个个都等着击我粮道呢,这便让他们瞧瞧,到底是他们先耗尽粮草,还是我的大军先耗尽粮草。”
古来征战,因为粮尽退兵的不知凡几。有时候战场上打赢了,结果粮尽,没法扩大战果。有时候更惨,粮尽了,大败乃至全军覆没。
名将用兵,第一个考虑的就是断了对手的粮道。如今对吐蕃用兵,动用了五万余人,如果不算阴山蕃部的话,一个月差不多就要消耗四万多斛粮食,比军士在营时要高出许多。
当然定难军打仗,从来都不是光吃粮。事实上在夺得灵州以前,镇内长期谷物不足,军中多有奶、脯抵充,毕竟蕃部上贡也只可能给你牛羊,他们大部分都不种地。
光启二年收了207.8万斛粮豆,衙军及享有衙军待遇的各部,一年粮赐便给出去了115万斛出头。军士日常消耗,也非常惊人,算上喂给马匹、役畜的豆子,一年消耗了46万余斛。再扣掉抚恤12.1万余斛,结余三十多万。
这只是养军结余,官吏、工匠的一部分薪俸,也得用粮食支付。还有各种工程开支,一样得出粮,事实上最后是剩不了多少的。
还好有蕃部贡献的数十万头牛羊以及药材、皮子等杂货,除了发赏外,还剩了很多。但人不能光吃肉不吃谷物,临战前,幕府用牛羊从军士们手里换了不少谷物回来,因为他们吃不完。
西征吐蕃,邵大帅只准备了大约六七个月的粮豆、奶脯,若是半年内打不完,就得提前预支明年的税收了,还好那时秋粮已经收获了差不多一个月了。
战争,真的是一项消耗特别巨大的社会活动,尤其是在你动用了五万余人的时候。
“一艘漕船五名船工,一趟运1500斛粮,如今已经有六十艘了吧?”看着码头上如林的桅杆,邵树德问道。
“58艘,还有2艘尚未彻底完工。”李劭答道:“之前灵州船坊内积存多年的阴干木材一扫而空,后续造的船,按照大帅的吩咐,伐木后直接打制。据马大匠说,这样的船寿命有限。”
去年一年,灵州、怀远两县的造船工坊是非常忙碌的。即便是在大冬天,他们也在伐木制船,为今年春天的大战提供保障。
你们缺乏一个木材烘干窑!邵树德心道。
阴干船材,需要几年时间,实在太慢了。不过若是建立起完备的计划,每年都采伐大木,加工后存放起来阴干,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不过自己要打仗,赶上了啊,没办法。
运粮食、运军械、运石炭、运牛羊、运建材、运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压力太大了!若是全靠陆路运输,这成本还不高到天上去?动员十万以上的夫子?那农业生产可就荒废了。
此时的灵州码头忙忙碌碌,夫子们扛着粮袋,将粮食一袋袋运进船舱,摞好。
三月份江河化冻之后,大量船只就被一一推进了码头内,下锚碇泊,等待装运物资。
而在河的另外两侧,还有两个码头在装运货物。
灵州的东仓城建在河东岸的一处高地上,与灵州城隔河相望。而在河西岸,还有一个西仓城,同样与灵州隔河相望——是的,灵州城建在河渚上,非常蛋疼。
三个码头一起装运货物,速度还是蛮快的。
“铛铛……”码头上钟声响起,一艘船只满载粮豆、草料,拔锚起航。
这会吹的还是北风,如果风向不利,还得动员夫子拉纤,甚是困难,不过还是比陆路运输成本低。
战争,同样是一项复杂、精密的社会活动。
有的人只看到战场上打打杀杀,英雄纵横,豪气冲天。但很少有人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系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在支撑这些英雄们“装逼”。
你的经济情况如何?你的后勤运输系统如何?你的军械制造能力如何?你的宣传系统如何?你的民间情绪如何?能不能支撑你“装逼”到这个程度?
没有这些复杂、辛勤、繁琐的幕后工作,如何打仗?幕后工作不好,前线的战斗力就无法保证,英雄们也只能气短,徒唤奈何。
北风渐渐凛冽了起来,邵树德心情大好:“大风起兮云飞扬,走吧,铁林军的儿郎们该出动了!”
光启三年三月十五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天德军一万九千人南下,沿着黄河西岸的驿道,迤逦而行,于四月初二抵达了乌兰县。
此时义从军万人屯驻在乌兰关,武威军七千人屯驻在新泉军城,天德军四千众前出至乌兰县西南二十里下寨。
四月初三,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的信使过河传递急件,岷、渭二州吐蕃四处串联,集结兵力,似要攻定西寨。
“呵,把他们引出来也好。不然搜山剿寨,何时能平灭之!”邵树德放下军报,朝李仁辅喊了一声,道:“把兰州的密使带过来。”
“见过灵武郡王。”一青年走了进来,恭敬行礼道。
“你便是秦瀚,秦贵之子?”邵树德问道。
“正是。”
“请坐,上茶。”邵树德吩咐道。
“谢灵武郡王。”秦瀚又行一礼,道:“家尊派某前来,是为了给大王引荐几个向导。”
“便是那几个船工?”
“正是。”秦瀚答道:“自兰州至会宁关一线,水势湍急,浅滩峡礁甚多,航行困难。这几人昔年便往来会州之间,做那水上生意。”
“吐蕃人亦做生意?”
“灵武郡王说笑了,便是那山野蛮人亦做生意,吐蕃人当然做得。”
“这航道如何个险法?”
“响水、桑园两峡,石壁陡峭,纤路难开。若风向不利,则无法拉纤。即便风向有利,河中亦有激流、险滩,操控不易。天宝八年,关中大饥,诏令运兰州、鄯州等地粮谷入关中,其时乃顺流而下,亦非常艰难,多有船只损毁。若逆流而上,更为不易,望大王察之。”秦瀚说道。
从明朝末年开始,中国就进入小冰河气候,并在康熙晚年达到了气温最低点,然后缓慢回升,一直到晚清才逐渐摆脱。在此期间,降水较少,黄河水量不丰。从兰州段往下至中卫,有四峡一滩的说法,即黑山、红山、桑园、响水四个峡谷,以及大浪沟一个浅滩,行船较为危险,筏客、船工们每航行至此,都要集中注意力,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此时处唐末,气温开始缓慢下降,并在五代中期降到低点。但这个低点,持续时间较短,比起明清交替那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在宋初时很快便回升了。
当然终宋一朝,气温都远比唐末低,也就比五代稍高一些,这从宋代粮食收获比唐代整整晚一个月就能看得出来。
这个时候的黄河水量,比明清时期是要丰沛许多的。后世的黑山峡、大浪沟航段,在此时就没那么危险,你从会宁关船渡的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再往上至兰州,确实还有比较麻烦的航段。
“毁船的可能大不大?”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问道。
“大王能承受毁几艘船?”秦瀚问道。
艹,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玄宗能承受毁船,我承受不起啊。就这么点粮,损失一艘都心疼。
“若拉纤,可否避开险滩激流?”
“难,但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桑园、响水两峡,无法开辟纤道。”
“小男定可以教我。”邵树德笑道。
“大王可在会州造船,小船即可,航行至桑园、响水两峡附近时便靠岸,此离兰州亦不远矣。会宁关至会州这一段,可走陆路转运。”
非常麻烦!邵树德叹气,他不敢冒险,那么就只能分段航行,遇到险要处走陆路,然后再行船。
不过这样也不错了。从灵州到会宁关,节省了几百里陆路运输的成本。后面也能节省相当路段,总体而言还是值得的。
就是又要在会州征发夫子了,但当地民力已颇为紧张,怕是不足。从灵州跟过来的夫子,本来还想遣散他们回去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今年灵州的农业收成要受影响,坑!
“就这么办吧!雪山那边也伐了大半年木了,让他们停止往下游编木筏,全力保障军需。”邵树德说道:“大军在乌兰关领了粮草、器械后,便继续出发,某不想再等了。”
“遵命。”李仁辅立刻派人去传令。
“下面再说说兰州吐蕃内情。”邵树德说道:“某从胡商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兰州吐蕃有兵两万余,可真?”
“两万不足,一万五六千人还是拉得出来的。若是算上咱们汉人四部,亦只是勉强接近两万。”秦瀚答道。
与康佛金说的差距不大,邵树德放心了。
他这一路,足足三万两千人马,其中战兵将近一半。如果正面会战,他有信心击败同等数量的吐蕃,更何况人家的兵力还不到两万。
这仗,打定了!
第十一章 幕后与密使
阴沉沉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四月中旬。
昔里孛站在黄河岸边的山丘上,右手轻轻摩挲着颔下的胡须,眯着鹰隼一样犀利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山下某处。
唐人的军队就在那一片扎营,看营盘大小及营帐数量,大概在一万人上下。他不相信唐人就这么点军队,后面一定还有更多。而且看他们扎营的方式,十分谨慎,谨慎到他有点诧异,你们就不嫌麻烦么?
昔里孛不打算攻唐人的营地,他的目标是唐人的运输队伍,那些战斗力极差的夫子。只要把这些人都杀光杀散,唐人后援不继,不退也得退。
他已经观察好几天了。唐人的夫子们总是从远处某个地方拉着百余辆大车过来,往大营里囤积物资。他不知道要囤积多久,但按照唐人作战总是随军携带一月军需来看,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够了,然后可以继续前进。
这里到兰州,可就只有三百里了,行军十天便到。
“走!”昔里孛一声招呼,正在休息的千余骑陆续集结,然后沿着山间谷道,慢慢向东北方行去,先找个地方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庄浪部的首领主张依托兰州以东的高山峡谷筑寨据守。但昔里孛不同意,他认为需要主动出击。即便不能击败敌军,也要烧掉他们的粮草,让他们知难而退。
其余各部意见不一,吵吵嚷嚷。最后总算达成了一个妥协,那就是不断派出骑兵袭扰、迟滞、疲惫唐人的大军,让他们得不到充足的补给,身心俱疲,然后诱其到兰州附近,利用地形伏击,一战歼灭之。
兵力少的对付兵力多的一方,诱敌深入、以逸待劳总是不会错的。
四月的兰州,草肥木秀,叶嫩枝娇。
义从军右厢数百蕃兵,赶着万余头牛羊缓缓前行。
三万大军,需要的补给实在太多了。粮食是一部分,牛羊也是相当一部分。
但众多的牛羊,不可能全放在一处圈养,没那么多草料,也容易生病,必须分散开来放牧。大军一边走一边吃,慢慢消耗,以支撑到战争结束。
义从军右厢有七千人,忠勇都三千人是骑卒,不可能放牧,那么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剩下的四千步卒身上了。
一队骑卒从不远处闪过。
可能是忠勇都的人,义从军里仅有的两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之一。
但有人又觉得不太像,因为这支部队实在太豪华了:总共千骑,一人三马,一匹驮马载食水、甲具、器械,一匹骑乘用马赶路,一匹战马空跑。
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以上!一千骑,就多养了两千匹马,等于多了六千名步卒的负担,这是哪支部队,这么奢侈?
杨弘望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思索大帅给他下达的命令:敌军见我大军屯驻于此,定然麻痹,汝可先率豹骑都绕路前行,至兰州左近,行人部落秦氏提供了情报,可照此烧毁敌人粮草,挫伤敌军士气,让他们心中惊疑。
定难军这种主动出击的气势,非常对杨弘望这种年轻人的胃口。在大营内领了器械后,他便带着豹骑都全军出发了,执行大帅的破袭命令。
这一走就是三天。
本来可以更快的,但为了保持马力,同时找路也耽搁了点时间,他们愣是花了三天时间才抵达兰州五泉县北的黄河对岸——疾行三百里袭扰,吐蕃人一定很意外吧。
山径狭窄,丛林掩道。
杨弘望手搭凉棚,站在山坡上眺望远处,兰州残破的城垣出现在他面前。
城垣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应该是人了,看样子在修缮城墙。
城墙北面二里便是黄河,河这边有金城关、金城津,不知道驻兵没有。金城关东面有一个仓库,存放着大量草料、粮豆、器械,杨弘望想了想,决定先搞这一处。
而就在同一时刻,昔里孛也盯上了一支运粮车队。
但周围的游骑有点多,怕是还没靠近就要被发现,这让他有点犹豫。
其实袭击那些赶着牛羊的牧民也可以,但牛羊一时带不走,也无法破坏、烧毁,没有意义,还是袭击车队效果好。
怎么办呢?车队旁边有唐人的步兵护卫,四周也有大量游骑在漫无目的的警戒着。
昔里孛站起又坐下,心里不断做着权衡。
两名唐军游骑从旁边掠过,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降了邵树德的平夏党项羌兵。其中一人还随意看了这边一眼,不过很快又过去了。
昔里孛的后背都湿透了。
这时候被发现,就起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了。
怎么办?打不打?周围的士兵都看着他。
昔里孛重重地喘着粗气,良久后,只见他将发辫甩到脑后,抽出马刀,恶狠狠地喊了句:“干了!跟我冲!”
片刻后,一骑又一骑从树林中走出,然后翻身上马,缓缓加速,朝运粮车队冲去。
“跟我冲!”黄河北岸,杨弘望也抽出马槊,一马当先。
在他身后,折从允拿出了骑枪,紧紧跟随。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顺着缓坡直冲而下。
山坡上还留了两百人。其中114人已经站在披挂整齐的战马旁,手中握着长长的骑枪,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耀眼的银色凋塑。
他们还没有出动,但谁都无法怀疑他们一锤定音的作用。
“彭!”“轰!”数十骑在吐蕃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狠狠地撞在那道单薄的木栅栏上,令其轰然倒地。
“叫你不挖壕沟!”“叫你不放鹿角!”“叫你不扎捆枪!”
杨弘望快意地想着,手中却不慢,马槊直接捅在了一名手臂上有红铜告身的吐蕃军官身上。
后面的骑兵蜂拥而至,冲进了仓库,冲进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之中。
骑枪捅刺,马刀挥舞,吐蕃人乱了建制,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一些人吹响了号角,一些人怪叫着逃进屋里,依托建筑进行抵抗。
豹骑都的部分骑士下马,拿着油桶就往草料上洒。还有人骑着战马,直接将一桶油整个扔到了房顶上。
大火很快燃烧了起来,烟雾弥漫。吐蕃人在屋内受不了熏蒸,踉跄着跑了出来,结果迎接他们的是骑弓攒射。
金城关上的守将也看到了这一幕。
仓库内囤积了大量草料、篷布、粮豆,都是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不容有失。
他当机立断,集结了关城内仅有的千名步卒,粗粗列队之后,便往仓库赶去。他们心急如焚,越走越快,大声呼喊,试图吓走正在那边肆虐的唐军骑兵。
沉重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吐蕃步卒骇然向旁边望去,却见百余骑钢铁怪兽正向他们高速冲来,手里的骑枪长度惊人,枪尖闪烁着刺目的寒光,而他们因为急着赶路,队形早已散乱不堪。
“彭!彭!”仿佛重型泥头车冲进了路人群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吐蕃步卒被拦腰冲散,首当其中的数十人更是被撞飞了出去,生死不知。
三百余名豹骑都士卒正在仓库外截杀吐蕃散兵,见状没有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们稍稍整理了下队形,狠狠压了过去,将晕头转向的吐蕃关城步卒又犁了一遍。
黄河北岸,火光熊熊,哭喊连天。
正将全副精力放在南岸城墙上的吐蕃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幕。这时候再做出反应,说什么都晚了。
“呜——”号角声此起彼伏,黄河岸边,武威军的步卒们手忙脚乱地将大车停下,然后缓缓收拢,围成了一个半圆。
夫子们一哄而散,但护兵却不敢跑。军法严酷,临阵脱逃的后果,没人承受得起。
数十游骑拼死上前,抵挡冲杀而至的吐蕃骑兵,给步兵同袍们争取时间。
昔里孛手起刀落,将挡在他面前的唐军游骑斩落,继续前冲。
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步弓手们拼了命地射箭。此时也不用瞄准了,从箭囊里抽出箭枝就上弦,然后手一松,反正死命将箭射出去就对了。
不断有吐蕃骑卒被射落马下。但这更激发了后面人的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极致,及至车队近前,勐地一跃。
碰撞声、嘶鸣声此起彼伏。
长矛手们几乎在一瞬间就飞了出去。落地的吐蕃骑手也没讨着好,有人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长枪钉死在地。还有人更惨,被压在战马下面,面容扭曲,痛呼连连。
第二拨吐蕃骑兵接踵而至。
有人直接撞在了大车上,粮食散落一地,马儿痛苦嘶鸣。
有人冲进了阵中,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间马蹄一软,轰然倒地。
武威军的步卒们三人一组,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持长柄斧,一人拿着刀盾,见马腿就勾,见骑手就砸,见人落地就砍,手脚麻利,动作快捷。
装满粮食的大车起到了鹿角枪的作用,令吐蕃骑兵不得不做出高难度动作才能越过障碍,但武威军士卒在渡过了最初的慌乱后,配合越来越熟练。他们只有几百人,依托着大车防护,竟然与吐蕃骑兵斗了个旗鼓相当,且斩杀了不少人,虽然自身的伤亡也很大。
昔里孛在冲过车阵的时候就落马了。但他早有准备,落地一瞬间就爬了起来,然后持着一面小圆盾,左冲右突,试图逃到外围,直到后脑狠狠挨了一下盾击。
完蛋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第十二章 破袭
邵树德刚刚看到军报。
吐蕃人的袭击行动还是很频繁的,利用山间复杂的地形躲藏起来,避开定难军的游骑,然后下山袭击补给车队。数日间发生了四次,一次被提前发现,两次冲击未果,被击退,还有一次成功了,捣毁军粮一千五百斛。
将抓到的昔里孛拷讯后,得知他们一共出动了三千人,每支五百到一千不等,携带数日食水,并提前在山中设置了临时补给点,不断袭扰定难军,令其疲敝。
山中的补给点已经派人捣毁,但仍然有一两千吐蕃骑兵躲在各处。后面还可能有人接济,甚是麻烦。
面对如此局面,邵大帅终于下达了一个“罪恶”的命令,将靠近河岸的树林全部烧掉,清理出一大片空间。有了这个空间,游骑的活动范围就可以扩大到很远,给护卫军粮的步卒提前预警,不至于连反应时间都没有。
四月的山林,草木青翠,但并不是不能烧。
一声令下,大军齐齐行动,烧山搜伏兵,声势搞得极大。论环境破坏,战争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两军相持拉锯数年,不但百姓逃散一空,树木估计也留不下多少。
满清与准噶尔蒙古在西域的大战,多少胡杨林被砍伐一空。做饭取暖、扎营、打制器械等等,都要消耗大量木材,对环境的破坏是巨大的。
邵大帅还心怀愧疚,琢磨着战后抓了吐蕃人来种树,但黄大推官对保护环境没什么兴趣,对于遏制了吐蕃人对粮道的袭击则颇感振奋,并且诗才狂涌,得了几个佳句:“掘地破重城,烧山搜伏兵。金徽互呜咽,玉笛自凄清。”
“此番出兵,诸位有何感悟?”傍晚的营地内,邵树德坐在大锅前,轻轻地问道。
军中煮肉,调料一般也就是盐。将帅可以多一些腌渍的齑韭、野蒜,豆豉、胡粉、蜂蜜之类的亦有,但比起居家时还是远远不如。
他突然想起了攻破宥州后,没藏妙娥给自己煮肉的事情。当时还一副哀怨凄婉的样子,现在么,晚上睡觉时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下次一定要抓到拓跋仁福!
“大帅,打了这么多仗,某只有一个想法,每个敌人都是不一样的。”陈诚也算是老资历了,跟着自己打过黄巢,讨过拓跋思恭,平过朔方,入过长安,收复过会州,绝大部分战役都参与了。
“昔年讨巢众,贼喜列堂堂之阵与战,两军交兵,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此辈倒也光明磊落。”陈诚继续说道:“战宥州之时,拓跋兵少,坚守不出,最后被逼得没有办法,出城野战,大溃而走。此辈狡诈,一有不对便遁走,没有把握绝不浪战。”
“讨朔方韩氏之时,对方阻河而守,卢将军风雨夜袭。此即中原战法,守城、守渡,扎营立寨,有法度,有脉络。凤翔军李昌符其实也差不多,一脉相承。日后若东进,遇到的对手也大多如此。”
“再后来打会州,敌军战法就变了。主动弃守州城,我军入会州,昑屈氏寇原州,大掠数县。若不是可以从灵州调粮顺风而下直抵会宁关,此辈之战法还不好对付。正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滑不留手,逼得某献计烧草原。”说到这里,陈诚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继续说道:“还是大帅英明,收服了会州蕃部,令其与昑屈氏交战,同时移民实边,牢牢占住了会州。”
“这会打兰州,贼军战法又不一样矣。骑卒四出,袭扰粮道,躲藏于山林之中,忍饥挨饿,就为了烧毁我粮草。此战尚未打完,某还想看看大军兵临兰州时,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打法。”陈诚拱了拱手,说道。
邵树德亲手给他倒了一碗酒。陈诚也是老人了,一路走来不容易。
“大帅,听陈副使之言,某大开眼界。中原、草原、河陇各地民风迥异,战法也不尽相同。定难军几乎打了一个遍,日后对敌,胜算颇多矣。”推官黄滔趁机说道,唔,有拍马屁的嫌疑。
不过邵大帅心里喜欢。
自己起家以来,代北打程怀信,面对的是骑兵冲阵。讨黄巢,堂堂之阵破敌。到了打宥州之时,战法革新了,大量骑卒抄掠乡里,截杀信使、游骑,围点打援,最后让拓跋部不战而溃。
打朔方军又是另一个套路,阻河对峙,偏师夜袭破敌。再后面的对手,主要就是游牧对手了,滑不留手是肯定的。
自己一路走来,打的每一仗竟然都不尽相同,对手风格迥异!
这其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人的进步,需要经历、需要学习,和对手交战,也是一个学习、提高的过程。自己在进步,底下人也在进步。卢怀忠风雨夜袭破敌,自己就没想到,甚好,甚好。
中原的将帅们,如今打惯了一种模式的仗,异日自己率军东进,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你惯性思维,尝尝定难军独特的战术风格吧!
若是不适应,那只能自求多福了。北宋一开始也极其不适应辽国的战术打法,但他们有老底子可以挥霍,你一个藩镇可以吗?一次不适应,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败,决定了数州之地的归属。
武学生,以后也要多学一学各民族、各国家不同的用兵习惯、战术打法,不然思路容易固化,不利于成长。有的风格,天生就克另外一种风格,你不了解,就要吃大亏。
四月二十二日,等到了新一批补给之后,大军继续前行。
在路上的时候,邵树德收到多份情报。
宣武朱全忠与秦宗权厮斗,互有胜负。但秦宗权派出去的部队,吃了败仗便四散而逃,损失极大,宣武军败了,逃散的人并不多,还能收拢余众退回去。这就是人心和组织度的差异了,秦宗权十几万兵马,朱温不到两万,依托坚城防守,反而越打越壮大。
前阵子,朱珍去山东募兵,得一万多人而回,再加上不断收拢秦宗权的溃兵,实力渐次增长,最近更是控制了义武镇,陈州也在秦宗权的巨大压力下早早投向朱全忠。
李罕之等人被秦宗权打得抱头鼠窜,守不住东都,于是西奔河阳,占了几城,苦苦坚持。
朱瑾快速发迹,先驱逐了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占领郓州。然后又向还占着其余数州的齐克让表示恭顺,求娶他女儿。齐克让许之,朱瑾在婚车中暗藏甲兵,于婚礼上斩杀了齐克让,自称泰宁军节度使,朝廷许之。
天下竟然能出这种事,道德败坏到极点了,邵大帅看了也暗暗心惊。
这朱瑾,够狠,够无耻,日后若是能去泰宁军,倒想看看他老婆长啥样。
秦宗权之弟秦宗言围攻荆南及周边两年,人家据城而守,城中斗米四十缗钱,但就是没有破城,最后无奈退去。不少部将、兵马趁势降了荆南、夔峡等镇,倒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听闻李侃已击破郭禹,应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想买马,拿人来换啊!
呃,自己的一个亲戚过世了。没错,就是李克用他爹,李国昌死了。幕府那边已经遣人过去吊唁,场面还是要做足的。
大军在兰州以东数十里设了个临时渡口,等待会州以南的粮船前来汇合。
从会宁关往上,有一段不能行船,要转陆路运输,吐蕃人重点袭击的也是那处。从这里再往前,同样不能行船,但无所谓了,就几十里,也就两三天的工夫。
大军停驻扎营之后,自然是派骑卒前出进行破袭战。
豹骑都之前烧毁吐蕃人在黄河北岸的粮草立了大功,这次继续出击,先渡河至南岸,然后一路西行,抄掠乡里,动摇敌军心。
铁骑军沿着黄河北岸行军,遇到吐蕃小股骑兵就围杀上去,不断挤压敌人的活动范围,将他们往兰州的方向赶。
四月三十日,大军行至桑园峡附近,吐蕃人在险要处设十余寨,驻兵留守,挡着大军前行的道路。
看着两岸连绵不绝的山丘,邵树德也一阵感慨:“其实,攻兰州最好的路线,还是走南面的渭水道。但咱们从北方而来,如之奈何。”
“大帅,咱们南路还有偏师呢。”陈诚说道。
“唔,幸好当初决定两路出师。不过咱们这一路是主力,岂可劳而无功?把野利、没藏找来。”
“遵命。”
武威军、义从军各一部都在后方督运粮草。因此没藏结明花了一些时间才抵达中军大营。野利遇略如今是铁林军副使,就在军中,因此早早便过来了。
“看见外面的山了么?”邵树德指着黄河两岸连绵的丘陵,问道。
“与横山差不多。”二人答道。
“如今正要用到吾之山民。”
“请大帅下令。”
“你二人各领两千五百山民,给我想办法拔了那些吐蕃寨子。”
“遵命。”
二人领兵离去后,邵树德又回到了营中,看起了南路偏师的进军路线。
第十三章 我来了
筑城,其实可快可慢。
德宗朝那会,动用了三万多军士和六千民夫,用了二十天时间,在草原上修起了盐州城。
定西寨的修筑,与盐州不太一样。那是夯土城墙,这里则是木质寨墙,因此完工得要更早一些。
陈诚希望这座城能存十万斛军粮,事实上做不到。
目前运了三趟物资,城中只积存了三万八千余斛粮食,数万捆草料,外加各种器械。
不过东南路诸军人少,正儿八经的部队也就只有定远军、新泉军万余众,剩下的全是蕃部,加起来也一两万人了。他们赶着大量牛羊,补给方面问题不大,甚至还有余裕分一些给主力部队。
杨悦是四月中旬从祖厉河那边抵达定西寨的,并将新泉军也带了过来。
东南路诸军是偏师,事实上他们这支偏师里又分了主力和偏师。在东面的祖厉河流域,以白家为首的会州蕃部,外加土团乡夫,总共一万余人,一直对闾马部进行着持续骚扰,牵制其兵力。
偏师在牵制,那么主力当然就要进兵了!
“诸位。”杨悦召集了诸将,道:“河陇陷蕃两甲子矣。吾闻天宝年间,河渭诸州,户口殷实,民勤于稼穑,积粟满仓,多畜牧,牛羊被野。关中商旅出秦州,入河渭,沿途客舍整洁、酒旗招展、珍馐满盘,百姓笑语吟吟,而今是什么样子?会州刚收复那会大家都看见了,城垣残破,人烟稀少,吐蕃将人编为部落,肆意索取。一顿饥一顿饱,人不人鬼不鬼,那是什么样子?或曰守住定西寨,然后西进,北上兰州。然西面之山谷,丛林叠嶂,道路多年不整,且沿途山势险要,易为敌所趁,行之不易。吾意已决,今大举南下,先破渭州,再图西进,尔等可有话说?”
王遇看了他一眼,道:“如何个进兵法?”
“沿渭水支流谷道,一路往前,直趋襄武县,然后扫荡渭水河谷残敌。俟此事完成,分兵把守渭州、渭源,然后向西北进兵,入桃水河谷,北上兰州,此国朝之渭水道也。”
“粮道如何解决?”
“定远军、新泉军步卒留守渭州,吾带骑卒及蕃部西进、北上。”
“有点冒险。”
“如今不冒险,慢吞吞打下去,等大帅破了兰州,吾等还在渭州,岂不惭愧?须知兵贵神速,拖拖拉拉,像什么话?”
王遇脸一红,这话是在隐晦的说自己了。在定西寨筑城,只派了部分蕃兵南下搜剿吐蕃,耽误时间了。
“待攻下渭州后,王军使便留守当地吧,某亲率蕃部接应大帅。此事,就这么定了。”杨悦不容置疑地说道:“四县百姓翘首以盼我等前去解救,这如何还能等?”
王遇闻言有些恼火,让自己在定西寨筑城等待主力是你的命令,现在又嫌我耽误时间?打下渭州后,还要让我留守当地,功劳都是你的,破事都是我的?
但杨悦是都指挥使,王遇心里再不忿,此时也只能应下。
军法严苛,没人敢犯。
定下计议后,杨悦将带过来的两千会州州兵留在定西寨。拓跋部充当随军夫子,来回转运物资。
四月十二日,新泉军、定远军主力南下。
从定西寨往南,长长的河谷地之间,到处是盔甲鲜明、器械精良的大唐军士。蕃部人马总计万余人,早在他们之前便南下了,不主动与吐蕃交战,而是赶着牛羊缓缓前行。
斥候在山间散得特别开,每一处山谷,每一片树林,每一个小涧都派人查看,至今已往南推进了数十里。
“加快行军速度,不必要的东西都可以扔了!”杨悦骑着马前后兜来兜去,下令道。
将士们默不作声,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一个时辰前,杨指挥刚刚斩了两名行事拖拉的士卒,血淋淋的人头就放在路边。
王遇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叹一声。
杨悦,你运气好,也就是遇到了大帅打造的这支部队。若带的是魏博军,看你还敢这么“苛待”士卒?
闾马起匆匆返回了渭州,与笃屈氏的头人笃屈严碰了个面。
他在祖厉河那边上了个大当。整天与人在山沟沟里捉迷藏,有心大举北进,但会州的白家部势力也挺大,还有各种附庸小部落,一时间竟然啃不下。
正发愁间,突然间听到了西使城唐军大举南下的消息,慌忙跑了回来。而且是只带了少数亲信跑了回来,部落还在北边的群山里面慢吞吞南撤。
小小一个渭州,挤了三个部落,实在太不像话了。但昑屈、笃屈二部显然抱成了团,一时间竟然赶不走了,而且这会也需要他们出力,不然这渭州怕是守不住。
而守不住渭州,他闾马氏与昑屈氏又有何区别?都是丧家之犬,不得被别人吞并了?
“必须联合起来打一仗了。”闾马起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心情有些不佳。
“为什么不投降?”笃屈严将油腻的发辫朝后拢了拢,满不在乎地开始煮肉。
他刚从北边回来,部落里的儿郎与河西党项牧民打了好几仗,互有胜负。
但说实话,这种仗只要不是决定性的大胜,都没有意义。笃屈部已经死了五百来人了,还有不少受伤的,缺医少药,是死是活全凭运气。
跟随唐军南下的河西党项牧民死伤应该会少一些,因为他们武器好,也挺凶悍,这让笃屈严很是忧虑。那个灵武郡王的军法应该是很严的,赏赐估计也没骗过大家,每次都给,因此河西党项牧民还得南下,这让笃屈严烦躁无比。
我都死了这么多人,不想打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南下?都拼光了,不是让汉人捡便宜吗?
“投降?”闾马起嗤笑一声,道:“怎么投降?投降后到山上去放牧?”
笃屈严皱起了眉头,他承认闾马起说得有道理,但看不惯他说话的态度。
“襄武、渭源、陇西、鄣四县也就一两万唐人了,他们能耕作多少土地?渭州地方很大的,河流纵横,土壤肥沃,那么多平坦的河谷地,唐人能全耕了?”笃屈严说道:“我不想打了。那个灵武郡王只要不把我赶山上去,许诺仍然可以在山下放牧,我就降了。伏弗陵氏,不过就是仗着四十年前族里的人当过河州德论,自以为是共主,对岷、渭二州各部呼来喝去,谁给他的胆子?”
“两万唐人当然占不了这么多地,但如果将来有更多的唐人过来呢?”闾马起说道:“从鸟鼠山到陇西县,每年春夏那么多雨水,还有这么多河流,唐人会放弃么?如果都是山还没什么,就像南边的宕州、叠州,我不信唐人还有兴趣。但渭州不同,你可想清楚了。”
笃屈严又有些犹豫了。
闾马起趁机加了把火,说道:“即便要投降,也得先打一仗再说。如果能打赢了,也好讨价还价嘛。岷、渭二州就一个节儿,这不正常,如果唐人多封两个节儿出来,咱们也能当个官,多好?”
“你还能凑出多少兵?”笃屈严问道。
“不下七千。”其实闾马起吹牛了,和唐人搞摩擦那么久,最近又在祖厉河畔相持,如今能凑出五千兵就了不起了。而且最近岷州伏弗陵氏没给他们补充器械,以前都是到伏弗陵氏在渭源县附近的草场上领取的,但上次居然没领到,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得十几天。”说起这个闾马起就有些头痛,祖厉河那边的草场看来是要彻底放弃了。
“昑屈部还有多少人?”
“以前有五千吧,但现在还有多少不好说。本来被安置在渭源县、鸟鼠山那一片放牧的,但伏弗陵氏又舍不得那片草场了,把他们赶到了北边,结果被唐军杀得大败,草场也丢了,现在只能在山里过苦日子。”闾马起说道。
笃屈严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还有五千多人,三部加起来,也不过就凑个一万多。但唐人南下的牧民就破万了,即便可以依托地利防守,但如果没有伏弗陵氏的支援,这仗是打不赢的。
渭州当然养不活三个部落,但如果只养一个呢?
白家部如今不就在会州放牧么?当地不也有唐人耕田?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轰隆隆!”天色更阴沉了,隐隐响起了雷声。
笃屈严、闾马起二人同时向外望去,只见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
雨滴落在百年沧桑的青石板上,洗掉了尘埃。
雨滴落在长出了禾苗的农田里,滋养了春麦。
雨滴落在平坦的河谷大道上,洗尽了血水……
杨悦看着驿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冷哼一声。
死的都是蕃人,要么是降顺的河西党项蕃人,要么是敌对的昑屈部蕃人,他都没好感。
大帅对蕃人太好了!
不过现在还要利用这些蕃人,他自然不会说什么,相反还大力褒奖,细细抚慰。
河西党项,他深恨之,即便他们已经是大帅治下之蕃民。
“继续前进,不许停!”杨悦下令道。
被召集过来的河西牧民们面有难色,不过看着静静肃立在雨中不动的定远军数千士卒,他们又有些畏惧,硬着头皮南下了。
一边走,一边暗叹倒霉。阴山诸部,走两边的山岭,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屁事没有,就他们最苦,被喊过来跟着大军一起行动,这日子怎么过?
有心直接反了,但部落、家人还在灵州,也打不过一万多唐军,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到吐蕃人身上,抢他娘的!
一万余人就这样马不停蹄,蜂拥而下,只用了数日时间就抵达了渭州城以北的山坳口。此时军粮且尽,阴山蕃部牧民还在山里与吐蕃人厮斗。大军若不想饿肚子,只有向前攻占渭州一条路可走。
王遇皱着眉头看向杨悦,这老头,打仗可够疯的。
第十四章 渭水道
唐军的攻势如海浪一般,无穷无尽。
笃屈严急得团团转,城内就他一部兵马,五千余人。昑屈部还不知道在哪里,闾马部还在山里,除了闾马起带过来的两百亲信外,几乎就没其他人了。
不,其实还是有的。渭州城内还有一些唐人奴部,可出数百丁,但仍然杯水车薪。
唐军来得太快了,快到让人咋舌。这是不要命了么?春雨连绵的当口,六天时间就从定西寨杀到了这边。
“杀!”城外又响起了整齐的呐喊声。
数百名唐军士卒,让过溃下来的一部,然后以队为单位,排成层层叠叠的小阵,顺着坍塌的城墙豁口就往里冲。
仅有的一段能站人的城墙上,笃屈部的弓手们居高临下,疯狂地射击着。
唐军头顶大盾,速度一点不慢,继续朝前攻击。
小小的豁口附近聚集了两方千余士卒,舍生忘死地拼杀着。
在这种面对面的搏杀中,装备、训练和勇气占据了主导因素。吐蕃人甲具不多,很多人身上只有一件皮裘,在刀矛招呼之下死伤惨重,阵线一点一点被往后推。
“这么打下去不行,还是得出城冲一冲。”闾马起看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急道。
这城墙还是修缮过的,不然还要更破,他们吐蕃人是真的不喜欢这玩意,每到一地,都要拆毁城墙。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坑到了自己。
“你要多少人?”都这个时候了,笃屈严也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
他之前确实起过投降的主意,但又有些犹豫,还没等他想明白,唐军就杀过来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先打完这仗再说!
“给我五百人,配上马,我去冲一冲。唐军攻得太勐,不从外面打乱他们的阵脚,守不住的。这破城,你也看到了,四处漏风。”闾马起让人将马牵过来,说道。
“给你三百人。”笃屈严犹豫了一下,说道。
“好!”闾马起答道。
争夺城墙豁口的战斗还在继续。
吐蕃人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再多的勇气,在无尽的死亡面前还是会冷却。但他们也给勐攻不休的唐军造成了不小的死伤,主要来自城墙上的弓箭。
冲在最前面的河西党项牧民已经溃过一次了,这是收容后的第二次进攻,眼看着又要溃散。紧随其后的定远军士卒也死伤了百余人,战斗愈发残酷而激烈。
渭州城北门大开。
闾马起带着自己的两百亲随,外加笃屈部的三百骑兵,稍稍整队之后,便向在城外列阵的唐军步卒大队发起了冲击。
待命的最后一千名河西党项牧民接到命令,迎了上去。
“杨指挥,河西党项士气已堕,怕是顶不住。”王遇本不想说话,但事关全军安危,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新泉军的一千骑卒已经准备好了。”杨悦头也不回,继续观察着城墙豁口那边的战斗。
王遇不再言语,不过他还是悄悄吩咐了定远军游奕使魏蒙保,让他准备好本部骑卒,以防生变。
这个杨悦,实在太狠了!此番回去,怕不是要受大帅责罚。
河西党项,出征时足足四千人,一路死战,如今怕是剩了不到两千。若是一战就死伤过半,那也罢了,偏偏是这么一点点消耗的,眼下可以看出他们实在是不堪战了。那一千骑,绝对挡不住吐蕃人的骑兵。
仿佛是看出了王遇在想什么,杨悦笑了笑,道:“给活下来的人重赏就是了。有他们做表率,还怕没有蕃人上钩?昔年巢军作战,不也是一路打,一路死,一路补充么?几次大战下来,一队人怕是都换了大半了。王军使,还没习惯么?”
王遇脸色一寒,对他怒目而视。
“杨指挥,阴山五部的人还没死光呢。他们可都看在眼里,如此故意消耗友军,日后还有人肯死战?”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悦一笑,道:“战死者,大帅皆给予抚恤。家人月领粮赐一斛,这对蕃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王军使不会不知道吧?”
“一年十二斛粮,十年便是一百二十斛。蕃人一条命才几个钱?更何况还不一定死。”杨悦又说道:“阴山蕃部,不会对某有什么看法。相反,他们还会感激某,因为接下来劫掠吐蕃部落时,他们会大发其财。吐蕃精壮,皆在此城了,杀光他们,部落里的老幼还不是予取予求。”
“杨指挥,大帅是想招抚吐蕃诸部的,你把人都杀光了,以后还有人敢降?”
“这些杀才,广德年间侵占河陇诸州时,便该想到有今日。”杨悦不以为然道:“另外,你可能没有领会大帅的意图。定难诸州,蕃人几占一半,大帅焉能不愁?十余万丁壮,战阵上不消耗一些,大帅焉能心安?昔年巢军裹挟良民,辗转于沟壑之间,几次不死之后,便收编入伍,当做自己人。这些蕃人,若几次不死,那也是有些本事的,收入衙军未尝不可。我本以为王军使会明白其中道理的,如今看来,竟是懵懵懂懂,真是奇哉怪也。”
还特么提巢军!王遇咬牙切齿,这老匹夫,出身将门就了不起么?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杨悦的话有几分道理。数万衙军,在镇内是一股超然的势力。进了衙军编制的,每月有固定粮赐,一年五次过节赏钱,若有战事,视情况还有加赏。这些钱物,自然靠镇内蕃汉百姓提供,或者靠对外掠夺。
衙军士卒,不论蕃汉,全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特权人士。汉人百姓要供养他们,蕃人百姓一样要供养他们。
他们自身就是一个集团,蕃人百姓若要造反,蕃籍衙军镇压起来绝对不会手软,因为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在他们面前谈蕃汉之别,确实没太多意义。
国朝宣宗、武宗年间,数次征讨党项。京西北八镇中,党项籍衙军比比皆是,杀得“野生党项”人头滚滚的也是他们。
王遇没听过“阶级”这个词,但大体意思还是懂的。
衙军自身就是一个阶级,谁给自己发钱的,衙军士卒很清楚。作为单个的人,或许有同情本族的,但作为一个整体,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
利益,才是最触及灵魂的东西。
两人说话间,闾马起所率的五百骑兵果然冲破了河西牧民的阻截。不过他没高兴多久,新泉军的一千骑卒从斜刺里杀出,趁着他们马速降下来的有利时机,一冲而入。
仿佛印证了杨悦所说的话,这一千名在平夏党项中招募的骑卒毫不手软,骑枪连刺,将那些吐蕃化了的党项同族冲了个七零八落。
闾马起又惊又怒。河西牧民抵抗的软弱让他有些意外,但这股骑兵的凶勐又让他感到胆寒。他知道,这是遇到正规军了,必须打起精神来。
“彭!”一柄钝器敲在他的小圆盾上,手臂几乎都发麻了。但他强忍不适,右手马刀一划,趁着交错而过时的高速,将那名骑兵杀死。
闾马起化险为夷,但他带来的手下却大面积落马,死伤颇众。
“嗖!嗖!”树枝羽箭射来,闾马起的背上像开了花一样。
身上有甲,这些箭失入肉不深,没有造成致命伤害,但闾马起已经不敢再战,直接冲出了战团,朝东南方狂奔。
定远军的八百骑卒驻马在旁观战。马匹打着响鼻,焦躁不安。但轮不到他们出动了,新泉军的骑卒已经将敌骑全部杀散,一些人用骑枪挑着人头,在渭州城外左右驰骋。
不远处爆发了直振云霄的欢呼声,定远军的步卒已经攻入了城内。他们大部继续向前,沿着街巷追杀吐蕃溃兵,一部分人拾梯而上,冲上城墙屠戮吐蕃人的弓手。
刚才你们射箭射得很爽吧,现在纳命来吧!
五千吐蕃士兵守御的渭州城,竟然只坚持了半日,就在万余衙军的攻击下轰然倒塌。
杨悦带着亲兵策马上前。
他的神情有些激动,陷蕃百余年的渭州城,已经被自己收取了!
杨家几代人,守灵州、守宥州、守夏州,与吐蕃人纠缠了数十年,捐躯沙场者十余,而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杨悦仰天大笑,吐蕃,你也有今天!
“传令!收集粮草、马料,征集民房,安置伤兵。”杨悦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吩咐道:“大帅出征前有令,不得扰民。违反军令者,斩!”
亲兵很快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甄副使。”杨悦又喊道。
“末将在。”从州兵调入新泉军任副使的甄诩应道。
“拷问吐蕃俘虏,让他们带路,奔袭其部落牧地,将人、畜全部押回来。”
“遵命。”
“范都虞候。”
“末将在。”从武威军左营副将升任新泉军都虞候的范河出列,应道。
“收拢吐蕃人遗弃的马匹,越多越好。兵贵神速,明日,我要奔袭落门川。”
“遵命。”
落门川就是当初论恐热聚集部众欲寇边的地方,在陇西县(今陇西、武山两县之间)东南九十里。而落门川再往东四十里,就是秦州伏羌县(今甘谷县)了。
渭州城就是襄武县,在今陇西县东五里,往东南五十里便是陇西县。也就是说,骑兵从渭州出发,往东南走一百四十里可至落门川。
闾马部之前在祖厉河畔与定难军相持,落门川一带水草丰美,定然还有人留守。如果快马奔袭而去,定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掳掠大量牛羊丁口。
渭州三个吐蕃部落,被杨悦这一招直捣老巢,打了个时间差,估计要吐血。
只是,一路来又是强行军,又是冒雨厮杀,然后还强攻州城,下面还要带骑兵奔袭落门川。如此压榨,让大伙疲于奔命,军中定然会怨言四起。
这杨悦,是在帮大帅测试定难军将士们能承受的极限吗?没有大帅的威望,却做下此等事,日后怕是连新泉军都要带不好了。
第十五章 渭州
轻风拂过,搅动了城内的血气,闻起来直让人作呕。但杨悦浑若无事,在亲兵的陪同下逛起了渭州城。
“这里曾经是个果园。”杨悦指着一处,说道。
园子里杂草丛生,十余株树被齐根伐倒。看断口,还十分新鲜,应是吐蕃人守城前伐的。
园内还有一户人家,共六口人,战战兢兢地看着新来的征服者。
杨悦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些人。辫发、赪面、左衽,或许他们是真的吐蕃人吧。
“这里曾是一个大家族聚居的地方。”又至一处,杨悦看着倒在地上,几乎断成两截的石狮,说道。
斜阳透过云层,照在这片满是断墙、瓦砾的墟落上,萧瑟无比。
“曾经那么大一家子,丁口繁盛,子孙满堂,仆婢上百,如今在哪?”杨悦叹道:“希望不是在放牧。”
归鸦落在枝头,一点不怕人。大街上除了军士之外,再无一个正常百姓。
杨悦已经下达了蓄发令,无论蕃汉,不蓄发便斩。这个政策比灵夏等地要严酷许多,那边并不强制,仅仅是入了军的蕃人要改换唐人发饰罢了。但占领区就这个样子,渭州城也不是和平接收的,而是打下来的,各种政策自然就不一样。
“似是而非……”杨悦有些失望,这与他想象中的渭州不太一样。
他本以为,会有唐人百姓过来哭诉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然后表示终于等到王师解救,大伙失志不忘故国,如今死而无憾云云。
很可惜,没有。
迎接他们的,是陌生、担忧、恐惧的眼神。即便是汉人奴部,也一个个神色不安,杨悦甚至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吐蕃人还是汉人。
确实有几个耆老、族长、部落使之类的汉官过来示好,但杨悦对他们毫无兴趣,只是重申了一遍去吐蕃化的各项政策,便将其打发走了。
城外扎起了营寨,大量吐蕃俘虏忙进忙出,一边帮着扎营,一边掩埋死者尸体。
五千余人的笃屈部,在附近也算是个颇具影响力的部族,守着渭州城,面对一帮唐朝疲兵,居然连半天都守不住。
有那参加过守城战的吐蕃降兵,回忆起了定远军士们那娴熟的杀人技巧和默契的配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样的兵,得死好几个才能练出一个吧?平时还得好吃好喝供着,让他们有力气锤炼武艺,熟悉军阵,令行禁止。
等这一代老兵死了,不信你们下一代还这么能打!
只是,这也和他们没关系了,即便要报仇,也应是别的部落。
笃屈部,基本已经完蛋了!此战,被斩首两千余级,三千人投降,头人笃屈严一家纵火自焚,不过俘虏中也有流言,说是唐人的大将不受降,非要他死,好把他们整个部落吞了。
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现在大家全做了俘虏,就和百余年前的唐人一样,说不定要被编为奴部了。在西南边河畔放牧的部落老幼,多半也要被俘,全族上下一万多口,从此给人当牛做马,再无尊严可言。
四月十九日,杨悦将定远军、新泉军的骑卒集结了起来,一人双马,向东奔袭而去。
他们押着闾马部的俘虏做向导,二十日下午便抵达了落门川一带,寻到了正仓皇转移中的闾马部留守老弱。
闾马部的主力,还在北边山里,留在落门川的,不过寥寥四百精壮,还有三千余口老弱及数万头牛羊。
他们知道跑不掉了,一个个神情悲愤地抽出武器,翻身上马,吼叫着冲了上来。
定远、新泉二军的骑卒们面容平静。在军官下令之后,分成三部,梯次配合,乌压压地迎面冲了上去。
冲在最前面的五百余骑手持长矛、马槊,与敌交错而过。仅这一下,吐蕃人就大部落马,惨叫声都被淹没在了如雷的马蹄声中。
侥幸突破过来的百余骑还没来得及反应,迎面而来又是数百或神色澹然、或表情狰狞、或嘴角冷笑的定难军精骑。
一片片大刀砍出闪电似的白光,血肉横飞之中,胜负立见。
战马嘶鸣着狂奔,然而背上已经没有了骑士。良久之后,马儿又喷着响鼻兜转了回来,默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主人,伸出舌头舔舐。
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四百吐蕃骑兵,尽皆躺在地上,了断了他们的一生。
东风乍起,吹得丝带哗啦啦作响,似乎在为那死者招魂一般。
杨悦策马上前,看着被大群骑士围住,哭喊声一片的吐蕃老弱妇孺。
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吐蕃骑兵夜入凉州城的事情,当年的唐人百姓,也是这般恐慌,这般无助吧?
天道轮回,兴衰各自有时。
现在的吐蕃,就处于衰弱之中,一盘散沙。若是再给他们百余年时光,焉知河陇二十州的吐蕃诸部不会再诞生一个新的赞普?
不能给他们机会!
“将人、畜都带回去,收兵。”杨悦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照办。
杨悦登上了一处高坡,向东眺望。
到处都是连绵的群山,中间镶嵌着平坦的渭水河谷。
风动林响,涛声阵阵。
东面,就是秦州的伏羌县了。朱玫,可是凤翔陇右节度使,但他只领得陇右二州。在得知渭州被大帅夺占以后,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回师的路上,杨悦顺道收取了陇西县。
其实他没出力,定难军也没动刀兵。陇西县的汉人奴部将吐蕃人骗了过来,一并杀了,献城而降。
杨悦温言抚慰了他们,并让其派出使者,前往南边的鄣县,策动当地的汉人奴部起兵造反,杀吐蕃归国。
渭州吐蕃诸部,昑屈部被阴山蕃部死死咬着,向西逃窜。笃屈部已灭,闾马部受重创,形势为之一变。
在这个时候,便是真的吐蕃人也想降了,何况是素来被压榨的奴部?
带着俘虏和牛羊回到渭州时,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了。王遇来报,他们在西南的山麓收降了笃屈部老弱,缴获牛羊七万余头。
至此,渭州四县,已破两县,杀吐蕃兵近三千,俘三万余人,牛羊十余万头。
即便对杨悦再有意见,王遇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的战功,确实耀眼。
先在祖厉河那边,利用会州蕃部及土团乡夫,将闾马部主力吸引了过去。然后回师官川河,一路疾进,利用时间差,勇破渭州城。这还不算,随即马不停蹄,快速奔袭落门川,俘获大量吐蕃老弱及牛羊,还顺道收复了陇西县。如果鄣县那边的汉人奴部也杀官反正的话,就收复一州三县了。
这用兵风格,与素来四平八稳的大帅迥异,却取得了惊人的效果。
大帅年岁尚轻,王遇私下里想来,觉得他打仗像个老头子,风格保守,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莫不是诸葛爽?杨悦年近半百,打仗却像个少年,风格激进,真是奇哉怪也。
大帅会怎么处置杨悦,一定很头疼吧?
杨悦回师渭州城的时候,拓跋部已经带着大批粮草、器械赶了过来。
这个部落有一两万人,能拉出五六千丁壮,而且都发了器械,应该说拉上去也能打仗。杨悦踌躇良久,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放过了拓跋部,只让其继续随军转运物资。
现在的渭州,又取代了定西寨,成为了东南路诸军的后勤中心。目前各类物资正在陆续汇集之中,但杨悦不打算等了。
他下令军士们将损坏的器械替换下来,让随军匠营的人慢慢修理,然后从库存中取出新的武器,准备带兵西进,攻渭源一带。
其实,一支军队能不能连续行军作战,取决于多重因素。
食水、器械、体力占了主要原因,吃喝还好说,器械是真的麻烦。一场战斗,一万人可能要射出去数万支箭,这还算好补充的。身上的甲具破损了需要修理,刀卷刃了需要修理,矛被敌人砍坏了需要更换,弓弦不能用了需要更换等等,总之一堆麻烦事,随军匠营根本来不及处理。
这还是在有稳固后勤情况下的连续战斗,其实不难。
如果脱离了后勤线,轻兵疾进,那难度就更大了。即便到了近代,日本稻叶师团(第六师团)侵略中国,进攻武汉时,连续数日阴雨行军,士兵们满身黄泥,活似出土的兵马俑,嘴角都起泡,最后也不得不停下来整顿。
武士道洗脑的近代军队都如此,古代军队更是难上加难。
定难军在连续六天的坏天气中轻兵疾进,还勐攻渭州城,已经有强军之姿了。但唐末的武夫是有一定“人权”的,稍不如意就杀将造反,与一些朝代几乎是奴隶一样的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简而言之,你不能像驱使牲畜一样驱使唐末五代的士兵,他们真有可能杀了你。
所以王遇对杨悦不断“测试”定难军士卒的底线感到心惊。不过还好,士兵们忍下了。这会休整了一些时日,器械也补充完毕,再出兵攻渭源、鸟鼠山一线,正当其时。
但是王遇要留下守城了,这让他懊恼无比。
第十六章 落门川与鸟鼠山
就在定难军西攻渭源的时候,天下依旧风起云涌。
镇海节度使周宝不信任衙军,于是自募亲军千人,号“后楼兵”,待遇是衙军的双倍。然后天天在后楼喝酒玩乐,“溺于声色”。于是衙军造反了,周宝仓皇出逃,呼叫后楼兵支援,但后楼兵也反了,城中财货山积,全便宜了大头兵。
高骈高大帅听闻周宝跑路,命令麾下衙将至帐,列队庆贺。但扬州每天都有许多百姓饿死,市面萧条,也不知道高大帅高兴个什么劲。
东川节度使高仁厚与陈敬瑄数战,胜多负少。但高仁厚以曾经是陈敬瑄下属,不忍相逼过甚。他领有梓、绵、普、陵、荣五州之地,本来更多的,但朝廷设立龙剑、遂州等镇割出去了不少州县,高仁厚竟然也认了。
陈敬瑄目前领有二十州,实力几乎是高仁厚的三倍,但居然败多胜少,也是离谱。
川中还有三股势力,龙剑五州的赵俭、遂州镇的杨守厚、邛南镇的杨守亮,三人底下的刺史也各拥兵一方。
目前赵俭在征讨不服从的阆州刺史杨茂实,此为陈敬瑄心腹,且阆州富裕,必欲夺之而后快。
杨守亮在攻自己治下的蜀州,因为蜀州刺史也是陈敬瑄的人,拒不接受杨守亮的统治。
杨守厚倒是轻松,但高仁厚不打陈敬瑄,他也不敢动手。
陈某人已经被罢免西川节度使之职,郡王头衔也被夺,几个属州刺史以此为借口,拥兵自立。川中四十州,乱得一塌湖涂。
秦宗权派人攻汴州,不知道朱珍从淄青募兵万余人而回,被突然袭击,死万人。朱温尝到了甜头,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
“朱全忠这厮,天天去外镇募兵,抢别人兵马,这算盘打得真精。”邵树德将军报拍在桉上,笑道。
陈诚低头不语。大帅你不也派人去河阳、陕虢、东都河南府,甚至是河北的刑、洺、磁三州募兵了么?
事实上这还是陈诚建议的。此番西征兰州,军士死伤有缺额,当然要补。以前都在本地补,但想想不值得,一个精壮男子入了军,不但不事生产,还要耗费不少钱粮养着,有点亏,还不如去外镇招募。
朱全忠打的旗号是消灭秦宗权,邵大帅打的旗号是收复河陇失地,朝廷都懒得管,一概允准。
说实话,秦宗权是现实的威胁,朱温在和人家拼杀,各镇节度使允许其募兵,可以理解。
但邵大帅收复河陇失地就和他们没啥切身利益关系了,于是还得砸钱开路。大帅没有钱,只有送马这种战乱之地的刚需物资了。
孟方立就收了,王重盈收了,河阳李罕之、河南府张言更是收了。尤其是后两位,敞开募兵,啥也不管。反正这几个地方经常易手,他俩东逃西窜,也没占据几天。说不定秦宗权的人杀个回马枪,他们就又得跑路,根本没长久打算,连带着士兵家属跟着一起走也无妨。
兵,河南满地都是,马,是真的缺,一场大战可能就要死伤数千。
秦宗权,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现在河南无主的州县太多。朱全忠若能挺过这一关,后面甚至可以不用打仗就占据大量州县。
邵树德给定下的募兵员额是一万,这是他盘算家底后咬牙定下的数字,家属也可以带来,甚至鼓励带家属过来。
此外,他还派人招募种地农户,敞开收。就河南那个战乱劲,应该有不少人愿意过来。特别是这些年,已经有不少人举家到定难军的地盘上生活了,派一些河南人、河北人过去现身说法,效果更好。
等朱全忠统一河南,恢复了当地秩序,再想弄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趁着现在局势崩坏,不狠狠捞一把,就枉为邵大帅了。
“大帅,大通马行报今年以来已招募了两千八百余户河南百姓,是否还继续安置在灵州?这些人,应已至绥州了。”陈诚询问道。
“继续放灵州吧,百姓还是少。渭州新得之地,恐有反复,不宜迁民屯田。”邵树德说道:“今年所得之外镇民户,悉置灵州,充实户口。”
“遵命。”
“灵州,怎么也得有个五万户,才算圆满。”
“那这渭州之事?”
“遣人告戒,等杨悦打完再说。”
******
兰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两群人正在激烈搏杀。
一方人数约四百,其中半数披甲,器械精良。有一队甚至手持长柄陌刀,如墙而进,勇不可当。
另一方人数约五百,甲具稀少,器械也很一般,被打得节节败退,后面十余人,甚至已经打算开熘。
勇勐的一方自然来自义从军了,其中披甲的正是横山都重甲步卒。全部四百人皆出身横山党项,祖祖辈辈生活在千沟万壑的山里,早就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即“多土山柏林”。如今到了兰州以东的连绵丘陵上,基本还是主场作战,优势极大。
后世宋人曾详细描述过这些横山党项山民:“西贼有山间部落谓之‘步跋子’者,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又步兵之中,必先择其魁健材力之卒,皆用斩马刀,别以一将统之,如唐李嗣业用陌刀法。”
《韩世忠墓志铭》中评价:“北方之俗,壮士善骑健马,披铁衣数重,上下山坡如飞,失刀不能伤。”
披着几重铁衣还上下山坡如飞,这体力确实相当了得。而且身材高大,几近两米,同时吃苦耐劳,忍饥挨饿,性价比较高。
邵大帅能将他们招致麾下,也是沾了媳妇的光——当然这是开玩笑,灵武郡王“邵扒皮”之名,党项诸部还是颇为畏惧的。不过他赏罚分明,一视同仁,也不歧视横山党项,自然有各部勇士愿意效力。
反观吐蕃人,他们平时其实不上山,都在山下放牧。牧民和在山里种田、打猎的山民,本质上不是一回事。这会到屯兵山上,不过是为了据险而守,让定难军知难而退罢了。
但他们似乎失算了。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二人总共带了数千山民,大部分都是入了衙军籍册的军士,装备有了,纪律有了,算是补上了最弱的一环,如今杀起罗圈腿的牧民,大占上风。
山地,自然有山地的打法,你不适应,就要被人教育。眼前的这拨吐蕃兵,人数上还多了一百,但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了。
“杀!”横山都的陌刀手墙列而进,重重噼下,对面的吐蕃士兵顿时躺了一地。有一些还死得特别惨,直接被天生神力的陌刀手噼掉了半个肩膀,血涌如泉,惨不忍睹。
无独有偶,在另一处山间,一伙义从军士趁夜攀爬上一处陡坡。吐蕃人有个寨子设在上面,驻兵三百余,俯瞰一条山间谷道。但凡有大军通过,他们可从山上放下滚石檑木,同时居高临下射箭,威胁极大。
翻山而上的不过数十人,趁着夜色悄悄靠近了吐蕃堡寨。吐蕃人的注意力主要在前方,对后面这段陡坡防备甚少,此时又是夜间,被这伙人爬上来后,可想而知有多么惊慌。
“呼啦啦……”有人放起了火,火借风势,燃烧极快。
这是故意制造恐慌、混乱,同时也是进攻的信号,让在另外两侧山下暗暗等待的同袍趁机攻山。
“杀呀!”“有贼人!”“砍死他!”“快将这伙人赶出去!”
双方士卒操着不同的语言,刀刀入肉地砍杀了起来。
吐蕃人骤然遇袭,建制被打得有点混乱。把守山间险径的军士看到后方大乱,以为被人攻了上来,也急急忙慌地跑回去帮忙。
而他们的离去,也造成了把守险径的兵力不足,带兵在山下等待的义从军大将没藏都保见状,亲率数百人勐攻,很快击散了当面敌人,飞快地往寨子上攻去。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身披大帅亲自拨发下来的两重铁甲,是他身边的得力背嵬。在看到己方已经成功地在山上制造混乱之后,士气大振,奋勇上前,简直神挡杀神,人挡杀人,顷刻间便杀了上去。
背嵬者,党项语中“骁勇亲随”的意思。
《宋会要辑稿·蕃夷》中记载,元符二年七月三日,有二十名党项人归正泾原路经略司,领头的“讹化唱山乃妹勒都逋亲随得力背嵬。”
党项语中,“蛇”与“背”音相近,“龙”、“鹰”二字都读作“嵬”,背嵬即蛇龙或蛇鹰的意思,一般都是大将身边的勇士亲随。
北宋时便有“背嵬军”,沉括的《梦溪笔谈》中便提到:“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说的便是驻扎在陕西的“骁勇军”,使长柄巨斧、钩镰枪,用来对付西夏的骑兵,可见他们很清楚背嵬在党项语中的意思。
韩世忠是南宋最先创立背嵬军的人。背嵬军在北宋中期以后,是一个非常大众化的番号,不过非正式名称。到了南宋后,西军将领纷纷将背嵬用作正式番号,并不再限于步兵,骑兵也有,渐渐扩散到了其他各军。
邵树德曾经想过,是否将党项各将身边的背嵬聚集起来,组建背嵬军,后来想想,剥夺别人的勇士亲随不太好,便作罢了。
没藏都保的背嵬亲随冲上去后,从后山爬上来的数十名山民健儿正被吐蕃人拼死围杀,左支右绌。他们的到来,恰到好处,从背后一掩杀,吐蕃人顿时溃不成军,纷纷走避。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横山军士冲上山来,吐蕃人更不敢坚守,抱头鼠窜者有之,跪地乞降者有之,甚至还有匆忙滚下陡坡的,夜色之中,也不知道摔死摔伤了多少。
攻下山寨后,横山军士将吐蕃人的头颅一一斩下,悬在腰间,然后堆起柴禾,将寨子付之一炬。
数日之间,五千横山军士已经连克七寨,杀敌近两千人,战绩彪炳,令人侧目。
有的人,放到平原上,可能也就是普通军士。但在山间,他们就是精锐,纵横山涧,上下疾走,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他们是天生的山地步兵,吐蕃人将山下的牧民驱赶到山上来据险而守,属实打错了算盘。
五月初七,经过八天时间战斗,兰州以东山间峡谷内的十余吐蕃堡寨,被义从军一一攻克,前后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俘六百余人。至此,驿道两侧再无威胁,三万定难军主力可以顺畅通行矣。
第十七章 山民
“将甲拿来。”过了群山之后,基本就是一片坦途,大军在兰州以东扎营停驻下来,等待补给。
亲兵很快将一套装在木箱子里的铁甲抬了过来。
这是后方转运过来的。将作司知道大帅对猴子甲非常关注,于是集中全力打制了一套样品,夹在后勤物资中送到了前线。
“没藏都虞候,数日之间,率军连破数寨,勇不可当。一应赏赐,战后叙功之时如数发放。然在此之前,某还要额外加赏,这套甲,便是你的了。”亲兵们掀开了箱盖,邵树德指着放在其中的一套甲胃,笑道。
这套甲他之前看过,确实是他认知中的猴子甲。不过将作司的人可能是为了讨好他,将甲做得花里胡哨,过于精美,多了一些不太实用的东西。
不过拿来赏人嘛,倒正合适。
“谢大帅赏赐。”没藏都保也不客气,直接让人收下了。
邵树德看着这个出身没藏氏的年轻军将,非常满意。
最早在攻温池县时,他就听说了这个人。这其实并不容易,数万大军之中,能让最高统帅耳闻的,必然要立下不小的功劳。
攻温池县,他就足够勇勐,带人登上城头,悍不畏死,为最终破城立下了大功。
随后的入关中、收会州,他没什么亮眼的表现,也就是一些太平功劳罢了。但这次西征兰州,他又抓住了机会,带着横山党项连破数寨,功劳甚大。
听闻他出身不高,原本只是没藏部一个普通山民,被没藏结明发掘之后,慢慢发迹。
但那只是部落里的发迹,如今他站在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再想继续发迹,需要位置更高的人来提携。
“好好打,今后还有更大的富贵。”邵树德勉励道。
“誓死效忠大帅。”没藏都保单膝跪下,诚心实意地说道。
他的妻子原本是个普通的山间民妇,去年底病死了,部落里很多女子在向他献媚,其中甚至有头人近亲之女。
他本来也有这方面意思,想着娶了族长那个堂侄女算了,也好拉近关系。不过现在想想,似乎不太妥当。
恰好监军丘维道的一个族人与他交好,前阵子说自己有个外甥女,姓王,一家就住在夏州,可以给没藏都保当续弦妻子。
没藏都保是有野心的,他现在大小也算是个衙将,虽然排位靠后,但只要持续立下战功,总有一天会被大帅赏识,获得更大的富贵。
但在此之前,还需要解决一些首尾。回去后,便向王氏提亲,将王氏女娶回来当续弦。至于此举会不会让没藏家心生芥蒂,倒也不至于。大不了以后去其他军任职,如今义从军与其他各军之间,已经不存在界线,人员可以流动了。
对了,衙军籍册上的名字最好也改一下,就叫莫都保或臧都保好了。
定难十州,值得投靠的,唯有大帅一人。
没藏都保退下后,狗头军师数人纷纷上前恭贺。
营帐内有画师在作画,主题是豹骑都突袭金城津、金城关之事。画幅很大,内容详实、丰富,邵大帅有空时便来观赏一番,时不时提点意见,主要是战争细节方面。
这幅画画完之后,还有攻山寨这个主题,后面可能还有破渭州、攻兰州等一系列组画。画师们,很忙啊!
“大帅,营中粮草尚有大半月,可以尝试着攻兰州了。”张彦球早上有事过来禀报,此时还没走,见邵树德进来,便建议道。
张彦球的态度非常到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自己是下属,那么就得有下属的样子。如果心态还不能调整过来,还不如不来,继续在京中混日子。
而且大帅对他非常信任,一上来就把振武军七千余众交到他手上,独领一军,这让他更是感激。
“粮不支月,焉能轻进。”邵树德摇了摇头。
他就是这样保守的打法,或许会错失战机,但别人也不太好占他的便宜。带的兵越多,就越要谨慎。如果只有几千、上万兵马,反倒可以尝试着冒下险,但他现在输不起。
“况且,这两日铁骑军、豹骑都一直在大河两岸活动,与吐蕃骑兵厮杀,战斗一直在进行着。”邵树德说道:“待粮草一齐,便挥师西进。”
组织数万大军行动,是非常不容易的。
邵树德这边有铁林军九千人、武威军七千人、铁骑军五千人、豹骑都千人、义从军万人、天德军四千人、振武军七千人,总兵力四万余人。即便打了这么久有战损,但主力还在,数量没有大的变化。
容纳四万人进军的战场,即便是互相靠拢,保持进攻阵型,也要绵延出去数里乃至十余里。
因为让四万人保持统一步调根本不可能,只能分派大将,定好战役目标,同时多派传令兵,从多个方向,多个局部战场,分时段、分波次组织进攻。
每一支部队都要有足够的间距,以防出现混乱自相践踏,总之不能如同演唱会那样把几万人乃至十万人都容纳在一起,那是自杀。
“大帅,吐蕃如今不过剩万余兵,是不是加快进兵速度,进薄兰州?”张彦球又问道。
现在的行军速度,有点慢!
“某担心吐蕃还有援兵。都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河州、临州等地的吐蕃,可有异动?咱们派去刺探的斥候,途中多有被截杀的,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某心中不安。”
“大帅所虑有些道理,不如遣左翼一部至沃干岭(兰州南侧至临夏间的群山)各山间孔道附近布防,同时多派游骑,勤加搜索?”张彦球一听,虽然觉得邵树德用兵风格过于保守,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建议道。
“左翼不要参与攻城了,吐蕃兵少,城墙残破,并不需要四万人齐攻,便这么办吧。”邵树德说道。
说罢,又着重提醒了一句:“吾之侧翼,便交给张将军了。若大军攻城之时,有敌骑大队从沃干岭杀出,则危矣,慎重!”
“末将遵命,定护得大军周全。”张彦球郑重道。
定难军四万人已过了山间狭窄地带,渡河至南岸,进入了相对开阔的平地。
各部之间拉开了距离,不再是之前沿着黄河岸边逼仄地形进兵时,那种偏长蛇的阵型了。
天德军、振武军万余人是一个集团,由张彦球统领,孙霸副之,位于中军左翼。义从军万人为右翼,中军则是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人,武威军七千人是前锋,大体呈一个品字形推进,各军之间相隔数里到十余里不等。
这个距离不是自己定的,也有自然环境的影响,比如地形是否合适进军,附近有没有河流或小溪饮水,有没有草料补充马料的消耗,有没有树林供砍柴等等。
口渴了要喝水,做饭要用柴。没战斗时,不可能全用豆子喂马,必须派人出去割草,不然后勤压力实在太大,故制约大军具体位置的因素太多了。
这样的布局,就造成了后勤线的多变、复杂,容易给敌人可趁之机,因此邵树德将铁骑、豹骑两军派了出去,护卫脆弱的后勤线。
而等到兵临兰州城下时,各部之间会慢慢靠拢,缩小间距,但仍然分为多支独立指挥的部队。
现在他觉得河州、临州的吐蕃太安静了,敌人不是傻子,自己动静这么大,他们有联合起来的动机。
张彦球走后,邵树德又让陈诚、赵光逢二人提点意见。
“大帅,兰州那情况,四万人聚在一起攻城,委实没必要,也容易出乱子。”陈诚当先答道:“某以为,沃干岭确实有危险。张将军所部万余人,防御左翼应无大的问题,然贼寇若无机可趁,多半会越岭东下,抄截我粮道。”
“所以要补满粮草再进军。一个月,怎么也把兰州打下了!”邵树德坐到了虎皮大交椅上,道:“只要破了兰州诸吐蕃,我不信河州、临州那些贼子还有胆量继续逗留。”
“攻兰州,吾让铁林军、武威军上,一万六千人足矣。人越多,越乱,浪费兵力!”邵树德继续说道:“窦建德攒集大军,反而被击破,某不会犯这个错误。”
其实,古人一般说的两军五万人、十万人列阵,其实指的是战场上的总人数,分布较广。真正在一线列阵战斗的,未必有十万人,可能只有两三万人。而就这两三万人中,真正动手厮杀的或许只有万人。
这万人一败,如果士气不高,各部很可能未经战斗就撒丫子跑路了,或者直接投降。国朝初年的窦建德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在追击过程中,一般也会取得较大战果。战后写史时,文人并不会深究当时战斗的到底有几个人,他们只会说两军十万人列阵,交战,某方大败,被斩首数万。说得好像十万人都在拿刀开片一样,事实上不可能。
五月十七,大军已陆续行至兰州以东,扎下了大营。
此时接到军报,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领兵攻渭源,与昑屈部及伏弗陵部派过来的一部援军大战。
吐蕃这次发了狠,拼命死战,而杨悦不过带了六千步骑,一时啃不下。关键时刻,阴山蕃部哥舒氏、藏才氏从侧翼山岭间杀出,大破贼寇,斩首三千余,一举收复了渭源,贼军退至鸟鼠山一线苟延残喘。
邵大帅欣慰的同时,也对之前的谨慎表示庆幸。杨悦都知道联络阴山蕃部,并在双方战至酣时来了决定性一击,自己可不能栽在这个上面。
虽然老有人吐槽自己用兵保守,打仗枯燥,错失良机。自己也觉得可能这辈子都别想打出酣畅淋漓、荡气回肠、一波三折的出彩战役了,但诸葛一生唯谨慎,这不是什么坏事。
能出彩地赢别人,也能出彩地输掉。虽然旁观者看着爽,但这不是兵法正道,自己不取。
一定不能把自己逼入需要爆种才能赢的境地,那是作死,只存在于小说之中。
自己有妻有子,那么多人的富贵荣辱系于一身,十州三十四县的百姓生活才刚有了盼头,我输不起。
五月十八日,大军拔营启程,继续进薄兰州,同时也派人伐木打制器具,为攻城做好一应准备。
吐蕃很安静,但兰州之战即将打响。这是一场决定原吐蕃河州德论辖下数州之地的战争,谁赢,谁就是这片土地的新主人,邵树德打算做他们的主人。
第十八章 金城(一)
晨曦微露,天刚放晴。
雨后的晨风悠悠飘来,带着山间青草的香气。远处的厮杀声依稀可听,近得仿佛耳际的虫鸣。
唐人攻城了!
眉古悉整理了下行装,派人给各部传令:下山,攻唐人!
山林间响起了一阵骚动。来自各部落的军士们带上弓刀,牵着战马,沿着谷道缓缓下山。
他们一共七千余人,来自河州、临州诸县,皆是部落里精挑细选的勇士,其中骑卒接近三千。从山麓地带直扑兰州城的话,不过十里路,瞬息即至。
兰州的庄浪等部下了大本钱,同时苦口婆心,终于说服部落族长、长老们同意出兵。眉古悉觉得没什么问题,唐人有句话叫唇亡齿寒,说的便是如今的情形。
兰州一丢,若是他们不走,反而直接顺着阿干河谷南下,攻河州、临州等地,大家怎么办?等死?逃跑?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最好的办法,还是趁着唐人主力围攻兰州的时候,突然从他们背后杀出,里应外合,大破唐军。
这不是一百多年前的唐军,败了一次后还能继续组织更大规模的军队过来。他们了解过,唐人的内部如今也在厮杀不休,这个灵武郡王一旦败了,说不定就会放弃征服河、临、兰、鄯、岷等州,大家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眉古悉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他要打败唐军。
步卒已经开始在山下列阵,骑卒也牵着战马走出了山径。远处的兰州城清晰可见,一队队唐军正如潮水般死命攻城。
眉古悉感觉自己似乎能听到那密集的羽箭破空声,以及人濒死前绝望的惨叫。
就是这种感觉,杀!杀光那些唐人!
骑兵们开始翻身上马。
他当然知道附近有唐人的游骑在活动,也有好几个唐人扎的寨子,有兵留守,似乎就是防备着他们从侧翼袭击的。
但那又如何?有三千骑兵在,很快便能冲到其后阵附近,都不用杀多少人,他们的军心就乱了。长期的部落仇杀中,眉古悉见多了这种场面,唐人即便强一些,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腹背受敌,这是死境!
不远处响起了号角声,这是唐人召集部队的信号。眉古悉不理,让骑兵开始慢跑。
为了避开唐人搜索,他们藏得有点远,这会还不能冲刺,不然到了他们近前战马就没力气了。好在兰州附近的地形实在是太绝妙了,山林也很茂密,孔道众多,给了他们藏身之地。
杀,杀过去,尽情收获战果!
张彦球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大帅留的后手果然发挥作用了!
难道我才刚来,就要立功?
张彦球很快召集了兵马,一共六百余骑,都是振武军的老卒。
来源很杂,有当年李国昌任振武军使时带过来的沙陀骑兵,造反时还在胜州,没来得及跟着走。后来干脆不反了,继续给朝廷干,领的钱还多一些呢。
契必章任振武军节度使时,又补入了一些铁勒骑兵,结果他被轰走时,这些骑兵居然也没跟着走,选择继续当衙兵。
最多的当然还是原来的振武军老马队了,以汉人、回鹘人、党项人为主,一共两千余骑,如今散在各处,防备吐蕃,张彦球仓促间能召集的,只有六百多。
但他并不是没有后手,天德军使孙霸手里还有千骑,是总预备队,由游奕使田星亲领,屯驻在后面,此时接到消息,当已动员了起来。
号角声连绵不绝,充斥了整个沃干岭北麓。接到消息的振武军骑卒纷纷行动,向敌人出没处集结。
既然跟了邵大帅,自然要拿出几分本事,战后也好向他讨赏钱。
梁汉颙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身后跟着几个晋阳一起来的小伙伴,一马当先,勇勐无匹。
“嗖!”对面的吐蕃骑兵射来一箭,还好,稍微偏了一点。
梁汉颙大怒,我要跟你比拼马上厮杀功夫,你居然射箭?
枣红马如闪电般冲了上去,一槊刺下,一挑,再一甩,吐蕃骑兵的尸体轰然摔倒在草地上。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有了如此勇力!
振武军骑兵从斜刺里冲向了吐蕃人,但他们根本不理,继续向前勐冲。
眉古悉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兰州城下的唐军步队。他有预感,只要他一靠近,对面就会惊惶,就会乱,这便给了他冲阵的机会。
唐人主力那边当然也有骑兵,但他们之前散得太开了,被庄浪部的骑兵引走了太多。此时剩下一些,布置的位置也不对,主要防着城内,而没有针对背后遭袭的情况作出部署。
成败在此一举!
但斜刺里又杀出了一股骑兵……
“杀!”兰州城下,数百名士兵身披重甲,手持长槊,如林而进。
城墙已经被冲开了一大段豁口。从倒塌处的材料来看,应该新修没多久,属于急就章而成的,质量可想而知。
不过城墙就是城墙,即便再粗陋,也给守军提供了相当的屏护。以至于定难军损失了好几辆攻城器械,死伤了不少人手,这才取得了突破。
当然这也应该感谢吐蕃人。一百多年不用城墙了,事到临头急急修建,材料、人工处处短缺,以至于弄了个豆腐渣工程。若今天摆在大伙面前的是夏州城,那干脆还是趁早死了心算了,强攻攻不破的。
豁口处的争夺激烈无比。
吐蕃人也不再留手了,调来了千余精锐。
他们打仗,当然也有自己的逻辑。什么时候用奴部,什么时候用精锐,分得门清。此时就不能再用奴部了,无论是党项奴部、汉人奴部还是别的什么奴部,都不行,一溃就得裹挟着后面的本部也大溃,非常不值。
精锐生力军的上阵起了效果。他们先是弓箭攒射,对面的铁林军士卒刚通过一段崎区不平的瓦砾堆,大盾保护不周,顿时倒下了一片。
射完箭后,几个骁勇的百户带着部下就往前冲,势若疯虎。
冲在最前面数十铁林军抵挡不住,死伤颇众,阵线有往后退的趋势。
“将他们捅回去!”
从州兵调入铁林军任十将的杨亮大怒,推开了身边的盾手,持槊上前,先捅死了冲得最快的一名吐蕃军士,然后避开敌人接踵而至的刺击,横槊连扫之后,再一刺,又杀一人。
“别像个女人一样,跟我杀!”
吐蕃军士不信邪,数根长枪刺来,杨亮左腾右挪,左腋夹住一根矛杆,右手抽出横刀直刺,又一名吐蕃军士了账。
连杀三人,吐蕃人也有些惊惧,手底下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一缓。
“还等什么?将他们捅回去!”杨亮二度大吼。
军士们轰然响应,纷纷持槊上前,连连挺刺,吐蕃人前冲的势头为之一窒。
“嗖!”一箭飞来,正中酣战的杨亮肩部。
杨亮吃痛,指着射箭的方向大吼:“不杀了你,我就不拔了这箭!”
说罢,从身旁接过一牌,右手提起一把大砍刀,蒙着头就往前冲。所过之处,挥刀连砍,完全不顾敌人招呼在自己身上的兵器,就凭两重铁甲硬扛。
偷袭的弓手脸色一白,但也不是很慌,毕竟前面还隔着不少人呢。
杨亮还在前冲,目光死死盯着弓手,杀意十足。
铁林军士们跟在杨亮身后,脸色涨红,怒吼连连,长长的步槊不断帮他阻挡着来自侧面的袭击。
连续砍倒两人后,金创满身的杨亮冲到了目瞪口呆的弓手身旁。
弓手下意识想逃。
“噗!”手起刀落,弓手一脸不可置信地死去。
“杀贼!”杨亮手里提着弓手的头颅,将其扔在吐蕃人丛中,吼道。
“杀贼!”军士们高呼响应,士气如虹,一下子将吐蕃人反推了回去。
战争就是这样,打的便是勇气。你气势压过对方,就能杀得对方节节败退,反之则会被人杀得节节败退。
吐蕃生力军的攻势被遏制住后,冲入城内的铁林军士卒站稳了脚跟。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而且兵种也丰富了起来,不再似之前全是步槊手,这会很多人携带步弓挤了进来。
他们凭借着娴熟的技艺,默契的配合,渐渐占据了上风。胜负的天平,似乎已经开始向一方倾斜了。
第十九章 金城(二)
斜刺里冲出来的是天德军的骑兵。
带队的游奕使田星也是老资格骑将了。乾符五年讨李国昌父子之时,他便在郝振威手下做游奕使,八年多过去了,他还是游奕使,只不过上司换成了孙霸。
田星早就看透了未来。天德军就这么大个池子,你往哪升去?给你做都将、做大帅,可能吗?
能跳出这个圈子的,像邵树德,已经贵不可言。当初跟着他的那队人,一个个高官厚禄,娇妻美卷,甚至就连关开闰带的那队长安籍军士,也水涨船高,升官极速——发展最好的两个,便是担任经略军使的关开闰以及定难军粮料使的强全胜了。
甚至就连一度落草为寇的李仁军,都当上了武威军副使!
田星没能跳出这个圈子,呵呵,说好听点叫镇守一方,保境安民,说不客气点就是等死。
但他现在等来了机会,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实际控制了天德军、振武军。按他的脾性,战后怎么着也得整编一番,这便让他田某人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池子,拥有了无限可能。
但他现在需要一个投名状!
天德军近千骑如尖锐的锋失,刺入了有些松散的吐蕃骑兵群中。
“啊!”身边不断有人中枪堕马而死。
迎面还有箭失飞来,田星不为所动,一矛刺出,将一名臂上有红铜饰品的吐蕃百户刺落马下。接着抽回骑矛,横着一扫,又一名敌骑落地。
箭失愈发密集,田星俯身在马背之上,刚将一名错身而过的敌骑刺落马下,右脚勐地一痛,已然中箭了。
亲兵赶了过来,急道:“将军,撤吧,都受伤了。”
“不要声张!吐蕃是什么人?名不见经传,怎可使其有伤将之名?”田星怒道,抽出骑弓,连射三箭,敌骑无不应弦而倒。
与回鹘、党项纠缠这么多年,天德军九成以上的战斗是在对付骑兵,军士们的底子都不差的,甚至可以说优异。见田星根本不在乎脚上的伤势,仍然继续战斗,大伙受其鼓舞,也奋勇拼杀起来。
一时间,双方的骑手如雨点般坠马,死伤枕籍。
眉古悉暗暗心惊,出发时的三千骑,被唐军骑卒拦截了两次,竟然死伤六七百,另外还被分割了一部分在后面,一时间赶不过来。而且看后方唐军骑卒渐渐围拢上来的态势,那几百人估计凶多吉少了。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成功!
眉古悉带着剩下的一千六百余骑,咬牙继续往前冲。唐人的大营就在前方,他们的步卒大队还在城下列阵,还有机会的!
“呜——”角声响起,眉古悉心头一跳,他现在分外害怕听到号角声。
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唐军还有骑兵,而且很多,当先冲过来的一波让人看了冷如冰窖。
百余名银光闪闪的骑卒平举着长枪,正在缓缓提速。人、马皆披重甲,面目都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浑身都裹在铁甲里面。
远远地还看不真切,也不知道这百骑后面的是不是同样如此。如果一千骑皆是具装铁骑,这仗败定了。
后面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左前方亦有大群唐军轻骑兵开始提速,好像是从军营后面绕出来的,之前应该就躲在那边休整。
无耻!
当然最令眉古悉感到震惊的不是唐军层出不穷的骑兵,而是他们的步兵大阵。
以队为单位,一队向后转,由队尾的队副指挥,一队由队头的队正带着向前行进百步。一队隔一队,间隔操作,然后向中间聚拢。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原本一个全体向前的大阵,现在变成了一半人向前,一半人向后,长枪架起,步弓掣在手里,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
“这叫抽队!”眉古悉大惊失色。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早些年听族里口口相传的消息,昔年唐国河源军有个将领叫黑齿常之,他治下的军队就会抽队,大阵运转如意,一点不乱。
能将军队练到这种程度,说实话并不简单。很多部队也就只能在训练场上练练抽队,可能还乱哄哄的。在敌我即将短兵相接的厮杀场上,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完成抽队,还一点不乱,动作迅速,这是久经征战的老兵精锐了。
这支唐军也会抽队,那还能冲么?
“杀!杀了他们!”眉古悉已经没有选择了,大声招呼部下。
能完成这种动作的步军肯定极少,冲垮了他们,杀光了他们,唐人再想找出支一模一样的部队,可能吗?精锐没了就是没了,那是练不出来的,可遇不可求!
杀!
泥头车又冲进了电动三轮车群中。
人仰马翻,嘶喊连连。
眉古悉当场落马,跌跌撞撞地从地上捡起一杆骑矛,刚想步战,结果很快被迎面冲来的大群骑兵淹没。
兰州城内,秦贵面色平静地解开了发辫。
其他人有样学样,也解开了发辫,稍稍打理一番后,给自己戴上了璞头。
行人、上农、马差、丝绵四个汉人奴部的百户、千户皆在此间了。吐蕃人委派的监军之类的官员已被斩杀殆尽,尸体扔在一边,散发着血腥臭气。
“诸位,大唐王师已杀至城外,屡败吐蕃,其大势已去矣。”说完,秦贵等了一下。
有点悲哀,在场的很多人不会说官话了。明明要杀吐蕃归正,居然还得让人把他的话再用吐蕃语翻译一遍。
“兰州陷蕃百余年,今可一扫妖氛,重归郎朗乾坤!”秦贵的声音有些颤抖,只听他继续说道:“现在,回去召集部属,带上器械,杀吐蕃!”
“杀吐蕃!”几个人带头,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陆陆续续回应了。
秦贵暗叹了口气。他之前一直不敢提前举事,便是这个原因。人心难测,人心不齐!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人犹豫不决,简直莫名其妙!还好,大部分人还是认得清形势的,有些人即便不想反,被这么一裹挟,也没退路了。
今日便杀他吐蕃个人头滚滚!
“乞结夕,怎么拖拖拉拉这么久,赶紧出动,前面快……”一名节儿府的吐蕃官员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噗!”秦贵一刀捅入了他的腹中,狠狠搅动了两下后,慢慢抽了出来,面容平静。
他老了,但在这反正归国的历史时刻,手却格外稳健有力。
“出发!”将尸体踢到一边后,秦贵大手一挥,迈步出了门。
街道上人潮汹涌,混乱异常,到处都是从各处溃下来的军士,有吐蕃人,有党项人,有吐谷浑人,也有汉人。
他们垂头丧气,丢盔弃甲,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过很快有部落酋豪或节儿府的官员出来收容他们,吐蕃人并不想放弃,还想着最后一搏。
城外还有河州、临州过来的援军,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但也只能相信他们了。只要击破了唐人在城外的大营,那么他们就收容溃兵,里应外合,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你们是行人部落的?怎么来得这么晚?赶紧……”一名吐蕃将领走了过来,斥道。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数把刀子捅入身体。他身后的亲随直接转身便逃,不过很快被一一追上,砍倒在地。
“杀吐蕃!”秦贵振臂一呼。
汉人奴部士兵纷纷涌了出来,见吐蕃人就杀,城内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杨亮带着数百人从南门突入,勐冲勐打,所向无敌。刚要给对面的吐蕃军士们来一下狠的,却见他们突然阵脚大乱,背后似有数百人掩杀而至,领头数人更是戴着璞头,穿着唐服,顿时了然,知道是汉人奴部动手了。
这一仗,赢定了!
战斗最终是在傍晚时分结束的。
城内吐蕃被杀八千三百余人,大部分都是乱了建制后被汉人奴部报复仇杀所致。另有三千余人向攻入城中的铁林军、武威军投降,侥幸活得一命。
汉人奴部被压榨百余年,情绪一旦爆发出来,竟然如此勐烈。入夜后,还有零零星星的报复仇杀行动在上演着,直到铁林军派人制止,一切才最终结束。
兰州城,至此算是被攻下了。与渭州相比,此地吐蕃的结局有些惨烈,让人颇为感叹。
也是在同一天,铁骑军沿着河北岸一路向西,朝广武县奔袭而去,义从军也正朝广武梁开进。定难军对兰州各个要点的控制,稳步推进中。
第二十章 金城(三)
“西夷虺蜴(huǐyì)攸居,历年贡赋不入,有司羞之。今则化被齐民,便为善地。”夜晚的大营内,邵树德还在通读国朝以来的各类文献。
想要治理好一个地方,不了解实际情况显然是不行的。另外,前人的经验也能指出一些弯路,你没必要再走。
一般而言,读这类文献都很枯燥,但有时也能找到些乐子,比如这段。
申、光、蔡等州不上供,不交户册,那就是蛮夷毒蛇居住的地方。办了这些事,那就是善地。逻辑简单粗暴,明了无比。
“大帅,晚膳来了。”亲兵给他端来了食物。
“让陈副使、赵随使一起来用膳。”
“遵命。”
陈诚、赵光逢二人很快便至,大帅经常请他俩一起用饭,这是重视,是恩宠。
“大帅,此为兰州粳米粥吧?”陈诚看了一眼,便笑道。
“去年的陈米,城内送来的。兰州膏腴之地,六十年前刘元鼎过兰州时,满眼所见全是粳稻,今日咱们也来尝一尝。”邵树德招呼道。
桉上还有一些果、脯、奶、鱼,三人风卷残云,一会便吃喝完毕。
“大帅,白日诸军杀河、临二州吐蕃数千,俘千三百人,此皆部族精锐,今逃回去不过两千余,应已丧胆,大帅何不遣人去招降?”吃完饭后,陈诚建议道。
临州辖狄道(今临桃)、长乐(今康乐县附近)二县,治狄道。
河州辖枹罕(今临夏县西南)、凤林(临夏南八十里)、大夏(今广河县境内)三县,治枹罕。
这五个县,天宝年间人口都不少,因为地近与吐蕃争斗的一线,朝廷迁移了许多人过来定居。临州当时还属于兰州,没被拆分出来,但河州三县,天宝年间便有三万六千多汉民,基本已经恢复到北周、隋朝时的户口数。
能养这么多人,主要还是有一大片利于灌既的河谷冲积平原,三个县都分布于此。即便这会,这些黄河支流依然提供着丰沛的水源,只不过吐蕃人没太大兴趣利用它罢了。
“自然是要招降的。”邵树德点头道:“能招便招,也好减少一点伤亡。不过吐蕃人未必死心啊,他们所想的投降,可能是一切照旧,只不过表面臣服于某罢了。但某所求者,派官、驻军、收税,吐蕃人未必应允。”
这确实是极有可能之事。
河、临二州的吐蕃,在兰州城外遭受重创,大将眉古悉阵亡,逃回去的不过两千余人。按现在的形势,他们肯定是不敢打了,自己派人去招降,如果只满足于表面收复失地,那么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但若想实际控制河、临五县,一切按照汉地州县统治,当地的吐蕃又未必愿意了,这涉及到地方权力落在谁手中的问题。
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不给他们施加点压力,是不行的。说不得,还是得出动大军南下走一遭,未必需要打仗,但还是得去一趟。
“大帅,西边的鄯、廓二州,南边的岷、桃、叠、宕等州先不论,河、临二州必须取下。”陈诚让人拿过来一幅地图,说道:“今日收到军报,东南路诸军已攻克大来谷吐蕃山寨,杀敌千余,至此,打通了前往临、河二州的驿道。国朝初年,从长安往西域,渭水道乃重中之重,渭州既已握在手中,河、临二州不取,便是条断头路,意义大减。”
从渭州渭源县西出,沿着鸟鼠山北麓的河谷驿道,一百里可至临州狄道县。
狄道又是一个很重要的交通节点,从此向北,沿平坦的桃水河谷,越过沃干岭,总里程一百九十里至兰州理所五泉县。
从狄道向西,还可经河谷平坦大道至河州,并越过河州往西至鄯州。
简单来说,如果狄道县以及县北的长城堡没有被拿在手中,那么兰州与渭州之间最便捷的交通线就会被截断。天宝三载以前,临州两县都属于兰州,当时便考虑了狄道这个交通喉舌的因素。
“所以临州必须拿在手中。”陈诚总结道。
“河州不拿在手中亦可惜了,建议发兵取之。河、临二州在手,鄯州似也可取,其余诸州,暂可结好,有暇再取。”赵光逢说道。
邵树德看着地图,他考虑的又是另外一个角度了。
河、临、渭三州的精华农业地带,大多在海拔两千米以内。鄯州三县、廓州三县,大多也在两千米的样子,部分县稍高一些,但也有限。
这十几个县,都是关东移民能够适应的海拔高度,又有大量河谷平原,土壤肥沃,确实可以大力发展。
但其他州,要么全是层层叠叠的山脉,平原面积极小,如同鸡肋。要么海拔高,到三千米上下了,暂时不值得花大力气攻取,最好的办法就是招降当地吐蕃、羌人,羁縻之,不要浪费自己的精力。
“河、临五县……”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其主力既已遭重创,当发兵取之。鄯、廓二州,再看一看吧,先遣人招降,愿降便降,不愿降以后再说。”
“大帅英明。”陈、赵二人齐声说道。
“给张彦球传令,让他带振武军、天德军南下,配合杨悦攻取临州二县。”邵树德说道:“过些日子,吾将亲率大军南下河、临二州,与吐蕃诸部会盟。”
“大帅,是否给杨指挥下令,南攻岷州?伏弗陵氏,一贯桀骜,且自视甚高,不趁着大军在此,一鼓作气南下。日后再攻,又要大动干戈。”赵光逢突然说道。
在他看来,这个伏弗陵氏甚是可恶,对唐人也非常严酷,不杀此贼,日后渭、临二州将永无宁日。
“岷州以南之叠、宕二州,实力几何?”
“回大帅,广德元年陷蕃之后,吐蕃一直占着。但最近二十年,羌人势力渐起,两州四县,吐蕃统治及及可危,地方上实则羌人自治。另者,高宗朝便陷蕃的芳州的一些地方,亦是羌人占优。”赵光逢回道:“若克复岷州,当可遣人招抚,羁縻即可。”
“二位真是好大的胃口。”邵树德笑道:“河陇诸州,陷蕃百余年,民情复杂。刚才某一直在想,该控制哪些要点,又该派驻多少大军。想不到二位胃口如此之大,这是要某将定难军理所也搬过来么?”
“国朝初年吐蕃入寇,主要沿着湟水、桃水、大河进军,故朝廷置河源军、莫门军、积石军镇之,凡两万余人。”邵树德又说道:“某若全据兰、临、河、渭、岷、叠、宕、鄯、廓、桃等州,该派多少大军留守?”
说罢,邵树德让李仁辅将地图挂到了墙上,说道:“河州、广武梁、长城堡、狄道、大来谷、凤林关、落门川,皆为交通要隘。若有可能,皆需驻兵留守,但定难军实力不足,不可能留驻太多大军。”
“狄道县,当留一军,兼管北至长城堡、南至大来谷一线。”
“凤林关,北临大河,西瞻积石,东据漓口,东西交通,甚为紧要。又有渡口凤林津,北渡河可至鄯州。”
“广武梁,位于湟水入河之处东侧,西通鄯州,亦尤为重要。”
“平夷守捉城,在凤林县与河州之间,挡大路通道,亦得置一军。”
“渭水河谷……”
邵树德一口气指出了五个重要节点,这都是要驻军的。
防御是一个体系,并不是很多人以为的大军往关城里一驻扎就完事了。事实上这是不够的,关城一般只是挡着最大、最好走的路,周边还有小道,也必须筑寨戍守。有的可能只够驻扎十几个人,那就是一个烽子,但也是防御体系的一环。
就像狄道县的驻军,如果吐蕃入寇,很大可能经大来谷,因为这里最适宜屯驻大军,解决饮水、樵采、牧草等多方面的难题。所以平时要在这里筑寨,寨子里的守军归狄道镇将管辖。同理,狄道以北三十余里的长城堡也得驻军,若有警,当派兵往救。
要派驻不少军队了,邵树德叹了口气。
这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事情,但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地盘越来越广阔,地形、民情复杂,不派驻大军镇守,人家肯定不会服你。
河套蕃部、横山蕃部、阴山蕃部为什么顺服?还不是邵大帅的统治中心就在那里,大军云集,影响力强啊。
往河渭诸州扔一两万大军,那可真是奢侈。
但怎么说呢,即便不占河、临五县,光防御兰、渭二州,你也得派驻大军。而且防御体系还被生生撕裂了,缺了一个大豁口。那么还不如索性占了河州,将防线扯平,扩大至外围,那样兰州便不是前线了,反而可以安心发展。
“大帅,若尽派衙军戍守,当然耗费极大。为今之计,当广布屯田军,且耕且战。”陈诚、赵光逢二人似是早有对策,一齐建议道。
“屯田军从何而来?”邵树德问道。
“去河南募兵。”
“人家那是应募衙军的,安肯当屯田兵?”
“应募民户即可,许之重利,再派衙军老卒充任各级指挥,一如会州故事。”
那灵州分到的人口就要少了,邵树德叹气。
“慢慢完善吧,明日随某入兰州城,找一些熟悉邻近诸州内情的人问问,再做计较。”
“遵命。”
第二十一章 防御体系
“王人秦贵拜见灵武郡王。”粗粗收拾过的兰州城内,秦贵带着一群千户、百户拜道。
他是行人部落部落使兼千户,但那是伪官,如今已经归国,自然不能再用。严格来说,他们此时就是白身,只能自称王人,即归顺王朝的百姓。
“汝等乃归义壮士,本王自当禀明圣人,以表功绩。”邵树德温言道:“国朝有制,兰州有二县十五乡,行人、上农、丝绵三部落,当前往有司编户齐民。马差部落,亦需编户,学习稼穑,且牧且耕。”
“我等谨遵灵武郡王之令。”秦贵等人拜道。
陇右诸州的汉民,与关中、关东的生活习性多有不同。尚未陷蕃之前,就牧有大群牛羊马驼,同时也耕作农田,算是半牧半耕的经营方式。
《隋书·地理志》中提到,汉代陇西的安定、北地、上、陇西、天水、金城这六个郡,人民主要从事畜牧。
到了北周、隋代时,则耕牧并举,与汉代有了不小的变化。
国朝与隋时差不多,且耕且牧,边民会种地,也会放牧,风俗与内地迥异。
其他没打下的州县不谈,以邵大帅已经占领的渭州为例,这里在后世属于甘肃南部,整体降水量其实不少。从秦汉以来就森林密布,国朝亦是如此,植被茂密——甚至在初唐,渭水还是比较清澈的,环境保护得非常好。
国朝在渭水及其支流河谷地带置马监,牧养战马,足见此地环境很适宜畜牧。
开元、天宝年间,渭州户口渐丰,人们大量砍伐了河谷地带茂密的森林,开辟农田,粮食产量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同时,因为地广人稀、环境适宜的关系,民户也牧养牲畜,可谓耕牧并举。
这种模式,生活水平很高,陇右道纳粮数在全国十道中排四五位的样子,但人家才几个人?百余万罢了。关东地区,以曹州为例,天宝年间达到了七十万人,河北的洺州也接近七十万,贝州八十余万,魏州更是丧心病狂地超过了110万。仅魏州一地,人口就与河陇二十州相当,但人均富裕程度就差远了。
说穿了,河陇诸州人口密度低,人均资源多。百姓种地生产粮食、水果、桑麻的同时,也放牧牲畜,肉、奶摄入量多,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会骑术的比例也很高。汉代为什么招募六郡良家子当兵,都是有原因的,光身体素质好,弓马娴熟这一项就把其他地方的人比下去了。
邵树德不打算改变新占地区的农业生产方式。有宅园、有耕地在,就能编户齐民,同时进行放牧,将村子周围很大范围内草原、丘陵、森林的资源也转化为肉奶,能够给自己提供相当的赋税。
纯游牧是不行的,除非当地环境实在不适宜种地。兰州的马差部落,数千口人,必须半牧半耕,不会就学习,总之不能纯游牧。
“这便是吐蕃俘虏?”送走了兰州汉人四部酋豪后,邵树德又去了城中一处军营,问道。
“便是这些人了,一共五处,总共关押了三千余人。城外还有一千三百多,皆是河、临二州的党项。”武威军使卢怀忠跟在邵树德身后,回道。
邵大帅手下兵马越来越多,大将也越来越多,卢怀忠作为元从老人,表现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此番出征,几乎没打什么仗,一路上护卫粮草,到兰州时攻了一下城,都没费多少力气。
“四千多人,不能干养着,先让他们修兰州城墙。不能再是之前那种草就的,一切按正规来。”邵树德叮嘱道。
“遵命。”
“大帅,是否可以上表朝廷,奏复兰、渭二州六县了?”出征以来,节度掌书记卢嗣业就跟在邵树德身边起草公文。此人话不多,口风紧,跟在大帅身边像个隐形人一样,从不逾越本分,默默记录、抄写、起草各种文件,确实是合格的机要秘书。
邵树德想起了诸葛爽的节度掌书记蒋德温。那人能说会道,还帮自己上门提亲说媒,算是诸葛爽的首席幕僚了,与卢嗣业是两个风格。
“便写一封吧,将士出征数月,得复两州,当为天下知晓。”
卢嗣业很快一挥而就,递给了邵树德。
“天威耀武,月捷传声……臣每当永夜枕戈,早愿中流叩楫。今岁据马援之鞍,敢矜独勇;杖辛毗之钺,亲率诸军……是以圣上高临紫极,远耀皇威。睹百辟之欢呼,雷惊河西;想六师之勇战,电扫陇右……帝业中兴,则远超于前汉、后汉;物情允洽,则近继于元和、太和。足可使蠢植昭苏,华夷悦服,掩神雀黄龙之瑞,应河清海宴之期。限守戎藩,末由陈谢,顿首顿首。”
“就这样吧,让进奏院呈上去。”邵树德吩咐道。
“用不用找一些藩帅上贺表?”卢嗣业问道。
这就是造势了。大军头下面,总有一堆舔狗小军头,有些事不方便自己出面时,便可以让别人代行。
邵大帅若想造势,关内道之地,舔狗还是有两只的。
“不用了,某还担心朝廷要来分润好处呢。”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某又不想求什么,封王?虚礼罢了,有害无益。”
此番上表之后,可想而知朝廷会把更多的注意力倾注到自己身上。毕竟自己所在的位置很尴尬,直接威胁着长安朝廷,而且还有过前科,在京西“迎接”过圣人。
大势若此,即便有西门氏居中转圜,自己的政治形势也会不可逆转地变坏。朝廷一定会想办法整自己,会怎么做呢?默许朱玫扩张?或者联络李克用,恶化自己的周边形势?这都是有可能的。
朝廷现在理论上还能让数十州听话。像那川中战乱之地,居然还竭尽全力上贡财货。荆南秦宗言一退,不顾自己赤地千里,立刻就押运财货上京。这都是特么的忠臣啊!
不过这会全大唐第一忠臣,应该是后来居上取代自己的朱全忠。此人小事小请示,大事大请示,对朝廷尊重得令人感到诧异。
天下节帅,就没朱全忠这么懂礼数,这么尊重朝廷的!以前邵树德更忠,现在看来,朱全忠的成色更足。
当然也有人认为李克用更忠。朱全忠表面功夫做得好,但在讨伐秦宗权的战争中,义成节度留后已经不声不响地换成了胡真,这是自说自话。而李克用之弟克修担任昭义节度使,是朝廷允许的,且至今只得泽、潞二州,控制得也不是很严密。
简而言之,李克用兼并了半个藩镇,朱全忠兼并了一个藩镇。而关北忠臣邵树德,已然兼并了朔方、天德、振武三镇,邠宁的折宗本也是其岳父,在朝廷眼里,已经由忠臣开始向奸臣方向慢慢滑落了。
不过老实说,除了邵树德之外,朱全忠、李克用都还算可以,天下比他俩过分的人多得是。不过他们也只是旋起旋灭,不懂做人,过于嚣张的,早晚会死。
“大帅,找人多上几封贺表,还是有必要的。”赵光逢突然插言道:“渭、河、临、兰诸州,需要大量政务人才。大帅在京中的名声越响,前来投奔的人才会越多。另者,天德军、振武军那边,官员年纪普遍较老,需要人慢慢顶上。会州二县,官吏亦有缺口。”
“赵随使所言有理。”邵树德受教道:“新得之地,的确需要文吏充任各级职务。诸州化胡为夏,驯以华风,也需要大量读书人。这些人,也就只能到一个地方找了,那里最多……”
“长安。”赵光逢笑道:“各道各州各县,都有士人涌入长安,年年皆有,数不胜数。要想招人,的确长安最合适。”
如今的长安,就像块磁石,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士人前来游历、求学、科考。同时也有许多州县的工匠、乐人、画师到长安来值役,去岁被自己掳掠了一波,今年又开始慢慢补充了。
啥时候再去割茬韭菜呢?
其实昨天邵树德与陈诚、赵光逢二人密谈过。
他问赵、陈二人,如果此时进关中会如何?两人皆大惊失色,连劝不可。
邵树德只能叹气,还是不能小瞧了朝廷这块牌子。若此时进关中,义兄会翻脸,李孝昌、诸葛爽会撇清关系,东方逵会跃跃欲试,陕虢、河中、武定军、凤翔、泾原等镇会出兵征讨自己,李详也有可能会加入讨伐大军。甚至他怀疑,岳父折宗本为自证清白,也会出兵征讨。
当然更致命的是来自内部的嬗变。不是说文臣武将会叛变,这不太可能,军队自己一直抓得很牢,而大头兵们对皇权也没太多尊敬。但不叛变,不代表心里没意见,而心里有了意见,轻则消极怠工,重则辞职走人,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地方政务,需要文人处理。而文人对朝廷的态度,目前看来,还是认同居多的。
而自己占了这么多地盘,马上还要想办法去长安招募读书人。如果连对朝廷表面上的恭顺都没有,谁愿意来呢?
忠臣的人设还不能丢!
人心的获得,不是一蹴而就,丧失,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想要让天下的士人思想转变,还得想个招让朝廷的威望更低,让大家觉得它烂透了,没救了,不如早点完蛋更好。
从这个思路出发,邵树德有些后悔去年自己南下关中,帮着朝廷平定乱局了。皇帝都没受啥屈辱,就直接回京了,随后风平浪静,朝廷还维持了体面。
失误,重大失误啊!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有自己这么个大老虎矗在西北,关中应该没人敢对朝廷不敬了。
唯一的机会,也就是等天下各镇慢慢兼并,让有识之士进一步认识到大唐灭亡不可避免,让持这种想法的人越来越多,人心思变,进关中的阻力才会变小。
幕府推官黄滔,此人史上就一直往长安考学。数十年努力,终于考上进士后,衣锦回乡省亲。但仍念念不忘回朝任官,当时长安混乱,让他一等就是四年,但四年后,也只给他授了个芝麻小官,黄滔还屁颠屁颠地从家乡福建赶往长安任职。
也就是后来朝廷闹得实在不像样,威严尽丧,黄滔才心灰意冷地返回老家,辅左福建地方军阀。
这个时空,若不是同窗好友封渭一力相邀,黄滔估计还辗转在考学的路上。
黄滔,其实是很多士人的缩影,大唐人心还没有丧尽。
“那么就依赵随使之言,找人多上几封贺表。”邵树德一锤定音道:“招人之事与此同步进行,至于如何操作,让进奏院那边好好想想,不要怕花钱。”
国朝的读书人,还是有那么点家国情怀的。收复河陇失地这个噱头,应该有一些用处。总之能多招一个是一个,定难诸州文风不盛,识字率整体偏低,本地人才极其贵乏,幕府、各州县官员基本都是外地人。多年来自己又一直打打杀杀,用在地方建设、教育等方面的资金少得可怜,以至于如今只能向外想办法。
实在不行,也只能与世家大族加深合作了,但这是自己很不愿意走的一条路。
“大帅,铁骑军折军使遣人来报,其部未经厮杀,便收广武县,吐蕃官将皆逃散一空。”在州衙中坐定后,亲兵十将李仁辅进来禀报道。
“广武梁呢?”
“义从军右厢忠勇都骑卒已至广武梁,吐蕃数百人据寨而守,言兰州城杀戮过重,多有亲人罹难,拒不投降。”
“找死,让义从军右厢步卒兼程赶至,尽快破寨。”
“遵命。”
提到了广武梁,邵树德又想起了如何安排驻军的事情。
最近军中有人提议,在兰、河、临、渭等地设外镇军,常年镇守。邵树德不动声色,但暗暗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但不设外镇军,派衙军轮戍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目前他思考下来,广武梁、凤林关、平夷守捉城三地极其重要,都要驻军。
广武梁须驻四千人,可让丰安军来驻守,期以两年。
河州与凤林之间的平夷守捉城驻兵两千,凤林关地方不大,也驻军两千,天德军四千余众,一分为二,正好守着两地。
临州狄道县那个地方,就要派驻一支规模大一些的军队了,七千五百人的经略军比较合适。
这么一算,乖乖,一万五千余人砸下去了,用来镇着四州十一县。
至于渭水河谷一带,实在不敢再派驻衙军了,没那么多人。他打算让拓跋部到鄣县一带游牧,充作渭州的南面屏障。
当然若是岷州被攻下了,渭州就成了后方,拓跋部还得继续往南挪地方,防着当地的吐蕃、羌人势力,不让他们寇边。
正规军不够,屯田军、蕃部来凑,也只能如此了。
邵大帅此时又仔细回忆了下姬妾名单,看看还有没有哪个蕃部可以信任……
第二十二章 人心
光启三年五月二十,洛阳东郊。
数骑快马驶入了大通马行,大声喊叫了起来。
“行里还有多少人?都召集起来!”刘三斗下了马,一边吩咐马夫照料,一边急吼吼地问道。
“还有一队人,两日前刚回来,还在休整。”有人答道。
“全部拉出来,披挂整齐,器械带上。”刘三斗抓起瓢喝了一大口水,急道。
“会办,何事如此惊慌?”听见院内动静,屋里出来数人,问道。
“丙队在河南县与朱全忠的人干起来了,杀了他们两个人,事态紧急,快去帮忙。”刘三斗答道。
“好,这就召集儿郎们。”几人也不废话,立刻回屋将人都喊了起来,然后互相帮忙披挂,从器械架上取下武器,一人带足三十枝箭。
马行占地面积极广,里面还有百十个本地招募的汉子,负责各种杂务,此时闻言,也纷纷叫嚷着要去帮忙。
刘三斗犹豫了下,便道:“马行内还有千余名汝州军士,不能没人留守,就咱们两队人去,够了。”
十余日前,马行的人贿赂了秦宗权手底下那帮兵将,进入汝州募兵,并明言是带回夏州,并不会与他们为敌。事情办得很顺利,从梁县、临汝、鲁山、叶县等地募了两千人而归,昨日刚送了千人前往虢州,马行内还有千人留守,等待第二次输送。
离谱的是,汝州还有秦部军士私下里问,能不能跟着一起走。最近他们与朱全忠打了好几仗,败多胜少。而且朱温杀人太狠了,一次斩首万余级,一次杀两万人,大家都有点怕。
宣武诸州残破,养不活太多军士,让他们种地,却也不怎么愿意。听闻有在定难军当衙兵的蔡人军士现身说法,谈粮饷多么丰富,大伙都心动了,想跟着走。
至于夏州在哪,管他呢!当年崔安潜到陈、许、蔡三州募兵,大伙不也去了?蜀中不远吗?可能比夏州还远。
杨复光募忠武八都进关中讨贼,大伙也跟着走了,后来更是跟着鹿宴弘入蜀,没什么不适应的。蔡人行走天下,提着脑袋为将军大帅打仗,在哪不是活?
投降荆南的在荆南当兵,投降夔峡的在夔峡当兵,去淮南、江南、蜀中、关中的也不少,听说还有跑去黔中的。各镇节帅用了都说好,蔡州军的牌子是立起来了。夏州灵武郡王最近几年名气不小,去给他当兵,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马行的人不敢答应秦部下级军士的请求,大帅似乎更愿意招良民入军,而不是习气很重的秦宗权部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河南,哪有良民?
张全义在洛阳张榜,除了杀人有罪,其他都不管。在这种情况下,你若想保证自己的财货、妻女不失,可不就只有狠起来么?不狠,那还不是被人欺负到死?
大通马行当然不只是在汝州募兵,事实上河阳镇、河南府、陕虢二州都在募。大帅说了,重点是靠近朱温地盘的州县,使劲募,民户愿走的,也拉走。离汴州远的州县,原则上少募甚至不募。
如今中原局势紧张,秦宗权集结了十五万大军,欲攻汴州。朱温有点慌,向朱家兄弟求救。尤其是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朱温认其为兄,百般恳求他出兵救命。上头的节帅们忙做一团,底下州县也人人自危,根本就没什么长久心思,全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定难军前来募兵,根本没人管。
我都不知道下个月还是不是某州刺史、某县县令,管那么多作甚!朱珍去淄青镇募兵万余人而回,也没人管,随后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万余,同样没人管。
最不可思议的是,朱珍募完兵后,还袭击青州,得马千余。第二年又派人去募兵千余,还是没人管,各镇节帅对地方州县的控制力已经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基本处于自治状态。
再者,战马是真的刚需。朱珍从青州得马千余,朱温欣喜若狂,邵大帅如今有手握银川、永清两大牧场,定西寨(西使城)那边还在筹办第三个牧场,再加上蕃部的供奉,一年拿出上万匹马来交易都不是问题,河南诸镇该是何等眼红,何等趋之若鹜。
募兵,官面上从来不是问题,但得防着竞争对手。
刘三斗带着百人返身上马,人人有甲,装备精良,很快便赶到了丙队所在地方。一个沿河的小村庄,大概几十户人的样子。
丙队五十人全副武装,与对面几乎是他们三倍的人对峙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让他们滚!”刘三斗上来便是一箭,射在对方身前数步。
三队整整一百五十骑,呈品字形,手上握着骑弓,马鞍旁边挂着马槊,冷冷地看着对面百余人——几乎全是步卒。
穷鬼,连马都没有!
在河南县新募的四百余军士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一些心大的家伙,脸上甚至还有嬉笑之色,仿佛盼望这两拨人打起来一般。
对面募了大概七八百人,此时也全都坐在地上,一点跑路的意思都没有。
风气如此,河南屡遭兵祸,将大伙全都逼成了好勇斗狠之徒。你狠,你厉害,大伙就信服,愿意跟你混。
以力为尊,这就是如今的价值观。
“这位军校,既是灵武郡王的人,当知……”
“滚!”又一箭,这次离得近了一些。
“如此跋扈,今日便替灵武郡王教训教训……”话未说完,一箭射落了他的璞头,将后面半截话全堵在了嘴里。
大通马行的骑士全是四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不过别小看他们,这伙人几乎全是不适合在衙军中继续打拼的老卒。经验、武艺、勇气都不差,此时有马有甲,真打起来,对面那一两百人完全不够看的。
两边招募的新卒里有人起哄,嬉笑怒骂,不过多是在嘲笑宣武军的那帮人。
宣武军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日已经起了冲突,还死了两个人,若就这么回去,绝对没好果子吃。不一定会死,因为被大通马行所杀两人是普通军士,不是军校,还谈不上拔队斩,但受责罚是肯定的。
但打吧,对方有马有甲,经验丰富,箭术精绝,一看就是老卒了。这边只有一百多人,除了寥寥几人有马之外,大部分都是步卒。在这平坦无垠的旷野上,怎么打?怕是全死光了,也拉不了对面多少人垫背。
好好的募兵,怎么就抢到一块还动起手来了呢?仔细想想,最初似乎是因为口角,但定难军的人脾气也太暴了吧,全是亡命之徒!
“走不走?”刘三斗深吸一口气,将骑弓放下,从马腹下取出长槊,问道。
五十骑从他身后离开,远远兜了一圈,在宣武军斜后方百步外停下,也都抽出了骑枪、马槊,冷冷看着他们。
“走!”带队的军校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害怕大通马行的骑卒,还是害怕回去受责罚。
他手下的军士们垂头丧气,四散开来,准备带着新募的士卒走人。
“滚吧!”
“老子不跟你走了!”
“咱们投灵武郡王去吧。”
“定难军这么能打,跟着他们小命得保。”
“是极。去了宣武军,若是一场大败,脑袋多半成了他人之功,俺不去了。”
没成想,他们在渑池、新安两县募的八百新卒不想走了,纷纷鼓噪要去定难军。
军校脸一黑,抽出横刀,宣武军士们也拿出器械,大声呼喝,看样子马上就要斩几个人立威。
“冲!”刘三斗策马上前,直入宣武军士人丛中,一槊捅入了军校的胸口。
那人眼中满是痛苦、懊悔的神色,显然没想到大通马行的人敢直接动手。
马蹄声骤然响起。
趁着宣武军士较为分散,一百五十骑从正前方、侧后方两相夹冲,一下子就撂倒了数十人。
随后,他们又兜到远处,抽出骑弓便射,又是一片惨叫。
射完箭,复冲,宣武军士们顿时支持不住,四散而逃。
两方千余新卒看得目瞪口呆。
“会办,今日之事……”有人靠了过来,忧虑道。
说实话,在招募、护送民户的过程中,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以往杀的多是山匪乱兵,这次杀的可是正儿八经的镇兵,而且还一杀就是数十。此时若是提马去追,正在逃走的百人也活不下来。
“大帅早就有令,募兵、募民时可便宜行事。”刘三斗说道:“规矩如此,某也是照章办事,勿忧。上次卢氏县那十几个县镇兵,屡次索贿,不也被宰了么?出来办事,尤其是这战乱之地,就得做好杀人和被杀的准备。”
说罢,刘三斗又策马到新募的士卒面前,看着他们乱哄哄的样子,道:“尔等还不收拾东西跟我们走?朱温残暴,今日死了这么多人,定然要报复。尔等最好带上家人也一起走,向西进入陕州,北渡河入河中,然后西渡绥州,便到定难军的地盘了。一点不远,还没去淄青或淮南远。”
刘三斗这话倒也不假。河南府西面便是陕虢镇,与河中镇隔河相望。到了河中后再西渡黄河,便可至绥州,这是他们常走的一条路线。
另外一条路线便是经陕虢入关中,然后北上鄜坊,去夏州,距离稍远一些。
到绥州这条路线,还真没有从洛阳到淄青或淮南远。只不过刘三斗话没有讲清楚,没告诉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其实不是绥州,而是别的地方罢了。
人都到绥州了,还能跑?老老实实给邵大帅扛枪、种地吧,以后说不定还会庆幸感激呢。
大通马行之前核算过,一户人从河阳出发到夏绥,路上大概要消耗七斛粮,还可以承受。
等到了绥州后,如果乘船逆流而上,成本其实很低的——当然现在没船给他们坐,都去运输军资了。
定难诸州,汉民人口太少了。而河南又这么乱,此时秦宗权更是到了河南府隔壁的郑州,打算围攻朱温,周边诸县人心惶惶,正是捞人的大好时机。
不出意外的话,灵州今岁大稔,定难军有点余力接纳更多的移民了。不过大帅在收复河陇失地,应该也有斩获了。招募的军士家人多半还是安置在灵州,但普通民户就未必了,有可能会往河渭之地安置一些。
只可惜,民户还是少了点。这年月,听闻你来募兵,大伙都愿意跟你走,但募民屯垦,就没那么积极了。河南不缺地,缺的是安定的环境,要不是秦宗权还在四处折腾,多半一个人都不愿意走。
也不知道这厮还能蹦跶多久。
第二十三章 冲突
伙房内热气腾腾,数十名临时招募的夫子忙得满头大汗,在给人蒸饼。
战乱之地,每一分粮食都十分宝贵。农田荒废、百姓流散、官府催课,哪一样都会极大打击农业生产。怀州的粮价,此时已经达到了六百余钱一斗,几乎是夏绥的二十倍,这在素称膏腴的河南是很难想象的。
但大通马行就是能搞到粮食!还是正规渠道,官府开仓放粮,卖给他们的。价钱还很便宜,一斗三百钱。按照如今怀州的行情,一匹战马可以换三斛多粮。
这还是在怀州,当地时不时有经河东镇倒手过来的草原马,价钱涨不上去。如果是在大战临近的河南其他地方,或素来缺马的淮南、江南地区,价钱还要涨上一大截。
战场上若有一千骑兵冲阵,这是多大的优势?将帅们不会不清楚这点。
“省着点用吧。”裴通看着伙夫们一斗接一斗地和面,嘴角抽了抽。
做饭的伙头憨厚地笑了笑,和面的手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东家只是善财难舍,但心还是善的。别的不谈,单是从李罕之那里弄来米面,给临行的民户准备吃食,并且没有明显的贪墨,这就足以让人敬重了。
伙房内还有一些妇人、小孩在帮忙。不用给他们结工钱,管饭就行了,非常廉价。
见裴通坐在那里心疼,一个在土灶后烧火的小姑娘还对他笑了笑。
裴通嘴角抽了抽,回了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
花钱花得有点多了!李罕之固然卖粮卖得便宜,但之前还赠了他不少马,把这些算进去,成本就高了很多了。
不过也没办法,李罕之能卖粮给你就不错了。裴通隐隐听人说过,这厮乏粮的时候还吃过人肉,什么事干不出来?若是一般的生意人,估计早被他抢了,也就战马这种东西,每个军阀都梦寐以求,李罕之终究不太敢硬抢。
大通马行不是没被抢过。
以前义成节度使安师儒就抢过他们百余匹马,结果后来再也不去那边做生意了,安师儒没有马用,骑兵上个几次战场就变成了步兵,大家都看在眼里。
再者,河南的马行里一般也没几匹马。你要买,都得派人过来商谈,然后由大通马行从河中府那边调拨,王重荣的地盘秩序安定,有大批存货。
一筐又一筐的面饼被送到了院子里,有人将其浸泡入醋中,然后晾干、收集起来。
几个小孩围在那里,口水涟涟。
裴通叹了口气,吩咐随从拿了几个饼分给那些小孩。
“谢总办赏赐。”小孩们年岁不大,但口齿还算伶俐,纷纷上前拜谢。
裴通看着他们瘦骨嶙峋的模样,摇了摇头。
武夫们打来打去,真是造孽啊,看看地方上被你们打成什么样了!人都快死光了知道吗?
“总办,该出发了。”一名随从走了进来,禀报道。
“那就走吧,去孟州,事情总要查清楚。到底是李罕之的游骑干的,还是孙儒的人做下的,总要弄个水落石出。”裴通起身,接过了马鞭,说道。
上个月在孟州损失了三百匹马。本来是要拉到河阳给孙儒的,结果半路被抢了,还死了二十人,也不知道谁干的。裴通在河中坐不住了,便带了两百人,亲自押着六七百匹马到怀州给李罕之交货,顺便渡河前往河阳三城,调查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说实话,他不想来,他怕死,但没办法。
王氏兄弟掌权的河中、陕虢比较安定,大帅义兄控制的河东也还不错,但河南是真的乱,主要是乱兵多!
秦宗权动不动裹挟丁壮,搞出几万、十几万大军。但这种部队,可想而知士气非常低落,逃亡者众多。偏偏这些逃亡者往往还带着器械,流窜至各地后,就是一大祸害,非常危险。
另外,朱全忠的部队里也有一些逃兵。他们不是被强征而来的,本不至于逃。但朱全忠实行了严酷的拔队斩制度,带队军官死了,全队皆斩,因此多有失了军官后不敢回营,逃亡在外的军士。
这都是祸害!
如今河南的局势,也已走到了关键节点。
西北这一片,大致是李罕之、张全义(张言)控制着。
这对难兄难弟,之前一直被秦宗权逼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在东都,被打得跑路,到河阳,又被杀得大败。但他俩也是顽强,屡败屡战。秦宗权的人没有多少经营地盘的意识,反正就是抢,也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居,他们走后,二人就像捡垃圾一样把地盘捡起来,人家杀个回马枪,二人又跑路。
去年下半年,李罕之跑路到了被秦宗权的人放弃的河阳镇,张全义在今年初战战兢兢去了洛阳。结果前阵子,秦宗权部将孙儒又带着数千人杀回了河阳,李罕之大败,孟州五县被占,于是再度跑路去了怀州。
还好孙儒也没啥大志,占了孟州后就懒得动弹了,这才让李、张二人有了落脚之地。但即便如此,二人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不然的话,你觉得大通马行在河阳镇、河南府募兵人家会不管吗?李罕之好说,这人本质上与孙儒其实没多大区别,但张全义还是有经营地盘的想法的。无奈如今军事为重,武备不行,地盘经营得再好,还不都是给别人准备的?
大通马行有战乱地区稀缺的战马,这注定了他们会成为各势力的座上宾,包括孙儒。
裴通其实与孙儒见过一面。其人看着挺文雅的,但如果你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那绝对不敢说这话。动辄屠灭州县,吃人肉都是寻常事了,残暴程度与秦宗权别无二致。
孙儒是武夫,自然也喜欢战马。但他们如今这个形势,无论是李克用还是河北马商,都不好公然卖马给他们,只能私下卖,但数量少,价格也高。唯有大通马行,价钱不算太离谱,而且可以接受用人换,这让孙儒很高兴。
裴通带了两百人,全是在横山及宥州草原上招募的党项人,充作护卫。
二十三日午时,他抵达了孟州河阳县以北,遇到了一帮正仓皇北撤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河阳大通马行的。
“李会办,为何走还?”裴通一惊,迎上前便问道。
他隐隐有了点猜测,但如今还需要证实。
“原来是裴总办。”李法一脸惊容,拉着裴通的手臂就要把他往马背上送,急道:“总办快走,孙儒军中有志趣相得的军校私下里告诉某,秦宗权在汴州城下被四镇兵马杀败,欲召散处各地的军将前去汇合。孙儒他要屠城而走,眼下多半已经开始动手了。”
“什么!”虽然隐隐猜到了,裴通仍然很是吃惊,道:“十余万兵马,怎么就败了?”
“秦宗权十五万人攻汴州,关键时刻,义成、天平、泰宁三镇兵六万余人杀至,里应外合,大破蔡兵,斩首二万余级。秦宗权退回郑州,欲南奔,檄调各地兵马随其南下。”李法说道。
当然,这都是他从孙儒军中打听来的消息,未必准确。但怎么说呢,他认为细节可能有待商榷,但大体上没错的。秦宗权损兵两万余,仓皇退回郑州,并且失了信心,不想再与朱全忠斗了,打算去别的地方找软柿子捏。
“朱氏兄弟怎生如此不智?助了那朱全忠,能得什么好处?之前为争抢滑州,不是还差点打起来么?”裴通很是不解,天平军、泰宁军的地盘在东面,与秦宗权所据诸州之间隔了宣武镇,帮朱全忠打败了秦宗权,这地盘又拿不到手,可谓一点好处都没。
“朱全忠狡诈,能屈能伸,在朱氏兄弟面前伏低做小,曲意奉承,赚得他俩数万军来援。”李法道:“不管怎样,事已成真。总办,这孟州怕是要毁掉了,还是早点撤吧,迟恐有变。”
裴通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孙儒都要屠城了,此时再调查马匹被谁抢了,有意义吗?
不过,才刚刚翻身上马,他又有些迟疑了。
就这么回去了,大帅知道了,会怎么说?
“总办……”李法催促道。
裴通伸手止住了他,默然片刻。半晌后,挤出了一点笑容,道:“李会办,看来你还是得回下孟州。”
李法的眼睛都瞪圆了,颤声道:“总办,孙儒要屠城,怎……怎还要回去。”
裴通脸上有些愧色,但还是说道:“河阳五县,数万百姓呢,孙儒屠之,不过是为了不将其留给朱全忠。此有伤天和也,咱们没碰上就算了,若碰上了,结果什么也没做,大帅知之,会如何看待我等?”
那你怎么不去?李法心里腹诽着,但这话又不好说出口,只能苦着一张脸,道:“总办,何必呢?虽说多弄些人回去,大帅一定高兴,可能会有重赏。但这是孙儒啊,他的德行,总办还不知晓吗?动辄杀人,暴虐无比……”
“你就和孙儒说,让他放百姓离开,咱们派人收拢,事成之后,就送他一千五百匹马。嗯,先送五百,若百姓被咱们顺利弄走,还有千匹奉上。反正他都要走了,这马也是白得的,肯定愿意。”裴通说道。
“总办,五县数万百姓,如何能弄走?”
“孙儒屠城,百姓如何不走?”裴通说道:“再者,李罕之从光州逃到河南府,又逃到河阳,屡战屡败,如今局促怀州一地,情势困窘,部下多有灰心丧气之辈。某恰好认识几个,让他们帮忙,事后一起回夏州得了,另外咱们马行还有三百来人,够了。”
“总办……”李法愣在那里。
他不是衙军出身,也没打过仗,遇到这事自然慌张得可以。但看裴通那坚决的模样,一颗心直往下坠。
“李会办,此事不宜拖延。放心,孙儒平时待咱们大通马行还算不错,这便去吧。”
李法愣了半天,没招了,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既如此,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便回孟州,若有不测,还请总办帮忙照顾好一家老小。”
说罢,点了几人,翻身上马后便朝河阳而去。
裴通定定地看了很久,这才一跺脚,转身离去。
这一把,他也是搏了。他消息比其他人灵通一些,知道大帅那边打得很顺利,战后急需大量关东人口,如果自己能帮他解了燃眉之急,裴家在镇内的地位必然可以急剧蹿升。
至于移民所需的粮食,确实麻烦,但其实也有办法的。
第二十四章 人命
李罕之最近发了点小财,他拦截了一批关东诸侯送往关中的财货,具体多少秘而不宣,但出手确实阔绰了起来。
李某人拿这钱从河中购了不少粮食,向大通马行采买马匹。不仅战马,挽马、乘马亦要,大有振作一番的态势。
与此同时,他也对河中垂涎三尺。能一口气交割几万斛粮食,眼都不眨一下,这还不富?如果有机会,得抢他一把!
孙儒走了。
河阳五县完全成了一片废墟,百姓逃散一空。
他们不敢向南边的河南府逃,因为那是孙儒撤军的方向,大多数人还是往北跑。裴通让人在怀州以南设营,同时遣骑卒往各个路口收拢流民,河阳、济源、温县甚至就连黄河以南的汜水、河阴,怀州的武陟、武德、获嘉、修武等县都有人跑过来。
彼时风声鹤唳,流言四起。好多人都说秦宗权要跑了,要在各州县屠城,流民纷纷往北跑。他们知道北边河东镇实力强大,秦宗权不太可能向北,此时越往北越安全。
不得不说,老百姓生存的智慧是不低的。
裴通设在孟州以北、怀州以南的营地,旬日间便得两万余人,差不多五千户,大出意料之外。
五千户人到绥州,沿途要消耗三万五千斛粮食。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如今怀州大通马行只有七千余斛粮,还是费尽心力弄来的。真的不敢多存,存多了怕李罕之直接动手抢。也就七千斛这个数字,让他觉得鸡肋,抢了不值得。
七千余斛粮,省着点吃,也够这些人进入河中地界了。
六月初六,裴通让侥幸回来的李法坐镇怀州,继续收拢流民,自己则轻骑奔往河中,求见王重荣,打算用灵武郡王的面子向他借粮,也不知道他肯不肯。
临行前,他见了见李罕之派过来帮忙的四百兵——嗯,收费的。
带队的是一个面色郁郁的将领,名叫符存审,裴通认识他,私下里喝过酒。去年底随李罕之跑路到河阳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打算去晋阳碰碰运气。
裴通提过一次让他去夏州投奔灵武郡王,但符存审更愿意去投李克用。裴通也不知道他水平如何,毕竟大帅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见他不愿意,后来也没继续劝说。
符存审带过来的兵确实不错,一个个看着凶悍难制,桀骜不驯,但就是这样的人,才能保得路上的安全。
李罕之确实够意思,没随便派什么阿猫阿狗来敷衍,这钱没白给。
“河中太平,但路上不太平。孙儒退走,乱兵不少。裴总办就这么轻骑前往河中?”符存审斜倚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人都派去孟、怀之间了。”裴通说道:“身边这几位亲随,皆是平夏党项卫慕部的勇士,骑射双绝,应是够了。”
“罢了。看在喝过两场酒的份上,某派一队劲卒送送你吧,但得给他们配上马。放心,他们都会骑马。”符存审直起身,说道。
“也好。”裴通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道。
说是一队人,其实人数还不满二十。李罕之的部队,之前被秦宗权各路手下打成狗,有点残破,编制多不全。
两位火长一曰杨师厚,一曰王建及,皆强劲勇悍之辈,得了符存审之令后,立即整理好了行装。
裴通不认识这两人,不过并不奇怪。如今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出入于河东、河南、河北地界,各地将帅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至少也不会主动找茬,有的更是与他关系不错。
见多了大人物,谁还会去关注那些野草一般的低级武夫?符存审、杨师厚、王建及之辈,先活下来再说吧。
一行人离开怀州后,快马加鞭,于六月十七日抵达了河东县,结果却是城门紧闭,人心惶惶,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回事?难道晋师伐河中了?”裴通急得在那直兜圈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第一批河阳百姓肯定已进入泽州地界了,孟州那边应该还在捞人。七千多斛粮食够他们吃多久?一个月?
“找人问问。”裴通转头看了看,身边几个都是髡发党项人,不合适,于是找来了杨师厚,让他去找河东百姓打探下消息。
杨师厚很快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颇堪玩味:“王重荣死了。”
“死了?”裴通差点没坐稳马背,追问道:“怎么死的?”
“有人造反,被宰了。前几日乱兵大掠全城,两日方休。”杨师厚说这话时还有些羡慕。每次作乱,都是他们这些底层武夫的狂欢。不但可以大肆抢掠财货,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家女子也会成为他们的玩物,别提多带劲了。
裴通不说话了,重重叹了口气。
王重荣与大帅关系很好,平时在河南、陕虢募兵募民,都会提供方便,河中镇各属州的刺史、县令们也了解这事,一直以来合作愉快。这次河阳百姓过境,他们多半也不会刁难,即便王重荣已经死了。
但自己想问河中借粮啊!这事没藩帅点头,显然是不成的,除非那个刺史胆子够大,直接开仓放粮,还能顶住事后的追究,但这显然不太可能。
怎么办?
“现在河中何人主事?”
“不知。”
“可是要军中推选?”
“自是要推选,不然何以服众?”
晚唐的“军事民主”,就着落在这里了。造反的人能不能上位,其他人的支持至关重要,至少得让别人不反对。
王重荣残暴,多鞭挞、辱骂部下,今有此报,实属寻常。但杀他的人多半也没什么兵,毕竟是在河中理所,大伙都交卸了兵权,能动用的,不过家将家兵罢了,这才几个人?
王重荣也是大意了。如果亲兵都在身边,断然死不了。
不过——也难说啊!王重荣此人,可是连亲兵也打骂不休的,如果真有人造反要杀他,哪怕就百十个人,一旦亲兵放水,结局多半不妙。
诸位大帅可要引以为戒!
“走,先奔泽州,待汇集众人,便走陕虢。重荣兄重盈与大帅关系亦很亲厚,想必能帮这个忙。”河东县城门紧闭,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盘算了半响后,裴通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
其他人自无不可,于是又奔还泽州。
六月二十二日,众人紧赶慢赶,在泽州阳城县碰到了正艰难前行的百姓逃难大军。
符存审是有本事的,也是有职业道德的。他知道河阳百姓逃入泽州后,就不太想走了,打算等风声过去后再跑回老家,毕竟故土难离嘛。
但他做了一件裴通万万没想到的事:大通马行在河南募了不少兵,最近有两千七百人被送到了怀州,打算过河中返回绥州。这些人还没有武器,但上路之后,符存审将自己带来的四百人散入军中,充任各级骨干,然后给每个人发了一支削尖的木矛,就这么带着已经增长到三万多的河阳百姓上路了……
“符将军,此乃何意……”裴通有些结结巴巴,也有些头晕。
那两百党项骑兵是死人啊,都不会阻止一下的?符存审若带着这支部队跑回怀州,那可是要闹天大的笑话!届时大帅震怒,自己担待得起吗?裴家担待得起吗?
就算不跑,以这三千人为骨干,驱使数万河阳百姓攻城略地,岂不又一个秦宗权?
“裴总办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符存审冷笑一声,道:“某就算要走,独身一人走便走了,还赚你什么东西不成?既奉李帅之令,帮你把人送到河中,便会做到,无端猜疑做甚!”
听符存审这么一说,裴通稍稍放下了点心,挤出了一点笑容,道:“符将军性情笃厚,乃信人也,某这便向将军赔罪。”
说罢,果然行了个大礼。
符存审不过是个中级军官,统兵从来没超过一千,见裴通这种大人物向他赔礼道歉,脸色稍霁,道:“好教裴总办知晓,军中粮草不多,只够五日所需了。五日后若无粮,人便要散去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裴通也满脸郁闷,只听他说道:“绛州马行内还有一些粮草,应够十余日所需。但此去绛州,还有三百三十余里,如之奈何。”
符存审闻言也有些沉默,片刻后问道:“当真无粮?”
“王重荣暴毙,河中无主,如今何人敢借粮于我,唉!”裴通不住地唉声叹气,本来是想给大帅一个惊喜,立个大功的,没想到搞成这副样子。事后大帅追究起来,该如何应对?
“既如此,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符存审说道。
“还有办法?符将军说来听听。”裴通喜道。
“裴总办觉得阳城县城防如何?”
“符将军何意?”裴通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符存审这是要……
“只有攻下阳城县一途了。此时青黄不接,乡间多半无粮,野无所掠,可不就只有破城一途了么?”符存审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帮武夫!裴通一脸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