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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一)

    重新走在这条大道上,邵树德感慨良多。

    乾符五年,天德军衙前都知兵马使郝振威带着四千余军东行,征讨李国昌父子。彼时邵某人还跟在监军使丘维道身边厮混,当着一个护军队头,与关开闰勾心斗角。

    如今八年过去了,他不再是一个小小的队头,而是拥兵四万的大军阀。马鞭所指之处,无不顺服,铁蹄践踏之处,无不丧胆,诸部党项、草原杂虏、会州吐蕃战战兢兢,灵武郡王的威名广播朔方旧地。

    “此道比起八年前又破败了许多。”看着坑坑洼洼的驿道,邵树德嗤笑道:“天德军、振武军都没心思修缮驿道,可见穷困已极。”

    “大帅,朝廷断了粮饷,还需那驿道做甚。”陈诚也是第一次到阴山,怎么看怎么觉得新鲜,听闻大帅抱怨,便道:“这几年,天德军每年但进献朝廷一点褐布、牲畜、盐,振武军亦只上供粟麦、牛羊、皮子若干,数量稀少,可有可无。两军万余人,赏赐多有不足,诸军怨声载道,此乃天赐大帅之良机。”

    “你可知王卞是个什么心思?”邵树德问道。

    此时西风乍起,衰草连天,再配上破败的道路,看着竟有一股萧瑟之感。

    “大帅,契必章之前便因为赏赐不足,被军士们轰走。王卞出镇振武军,据闻从京中带了一些绢帛,但那能有几个?如今一年过去了,军士们的不满在累积,想必王卞亦是无法了。”陈诚说道。

    “赵随使,你怎么看?”

    “回大帅,陈判官所言不差。”赵光逢答道:“两军穷困,大帅或许无需动刀兵,便可将其收服。”

    邵树德点头。

    其实换他刚当上夏绥节帅那会,即便有钱,也不一定能收服天德军、振武军。但这会就不同了,兵马从两万增长到四万,破党项,平朔方,克会州,朝中还有奥援,威望无与伦比,天德军、振武军只要不想死,都不敢有什么反对意见。

    至于说引外敌自固,那也很难。自己刚与李克用划分了势力范围,以李某人那脾气性格,即便振武军挖出了金山银山,多半也不会过来。

    自己那个义兄啊,就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又爱面子。他的性格要得到改变,估计还得再过上十几二十年,被社会教做人以后。

    “郝振威还没回应吗?”邵树德突然问道。

    “大帅,尚无回应。李随使去了西城,李良病逝后,孙霸当了西城兵马使。孙霸对大帅很是友好,表示愿尊奉军令。”陈诚回道。

    “如果有可能,某不想与天德军兵戎相见,振武军亦是。”邵树德叹道。

    自己出身天德军,对这支戍边百余年的部队是有感情的。虽然一直只有四千多步骑,但镇压蕃部,抵御草原牧民南下,有时还要西渡,与朔方军联合镇压河西党项,功劳甚大。最关键的是,战斗力还不错,作为曾经的天德军一分子,邵大帅自然很清楚。

    至于振武军能不能打,更不用多说。李国昌带去大同的那几千兵,朝廷调了河东、河南、河北、河西多镇兵马围剿,当然也是能打的。

    这两支军队,都是国家的宝贵元气,邵某人不想其有所损伤。

    “铁骑军到哪了?”

    “回大帅,应在库结沙那边的蕃部草场上,随时会北上。”陈诚答道。

    库结沙,就是库布齐沙漠。不过在唐末这会,还没那么夸张,水草还算丰美,有很多归属天德军的蕃部在此游牧。

    去年春讨完灵州后,大军回师,派了一支偏师走库结沙,收服了当地的部落,如今都在向夏州纳贡。

    自己没多少时间与郝振威、王卞虚耗了。

    李克用还在攻昭义,因为河北诸镇援助孟方立军粮、器械、钱帛,河北三州的百姓又很讨厌李克用,最终只占领了部分地区,大掠一番后退兵。

    徐州感化军内乱,衙将张雄、冯弘铎聚众三百,渡江南奔,袭占苏州。张雄自称刺史,招兵买马至五万人,战舰千余,自号天成军。

    艹,苏州这么富裕?人口这么繁盛?三百人打过去,就占领了,然后聚了五万兵,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李罕之、张全义等人还在河南,与秦宗权的人周旋,甚是辛苦。

    钱镠也开始在浙东攻城略地了。

    东、西二川之间更是早已正式开打,陈敬瑄与高仁厚反目成仇,厮杀不休。朝廷安插的钉子也陆续到位,整个蜀中慢慢乱了起来,直到决出一个新主为止。

    天下局势,开始慢慢崩坏。野心家四处冒了出来,攻城略地。自己得尽快搞定天德军、振武军,收服两地众多蕃部,然后引兵南下,西征兰州。

    另外一点需要注意的就是,天德军、振武军是构筑北边防御体系的重要环节,依托阴山山脉为屏障,在重要孔道处修了堡寨,屯兵戍守。阴山以北,再由部分羁縻蕃部充当外围防线,可保北边一时无忧。

    自己的重心不可能放在北方,这里不能乱。

    “给折嗣裕、刘子敬传令,铁骑军北上,逼迫郝振威。再通知丰州各部党项,集兵至永清栅,谁敢不来,屠了他的部落!”

    “遵命!”

    ******

    河水静静流淌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条玉带。

    无垠的草原延伸到远方,穷尽目力也无法看到其边际。荒草甸子中,鹿群四散惊走,雉鸡扑飞而起。

    再远处,还有牧民悠远的歌声,一群群牛羊漫步在草原中,闲适惬意。

    河对岸,是一排排整齐的田垄,还有那冒着鸟鸟炊烟的村庄。

    孩童们在嬉戏打闹,无分蕃汉。男人们在交换食物,毫无隔阂。

    这里是汉乡,也是胡界。汉胡杂居,数百年矣。

    中原强盛时,边塞军州往往能保持安定,甚至因为贸易的原因,还能维持相当的生活水平。可一旦中原衰弱,草原势力崛起,这种安定祥和的局面立刻就会被打破。

    唐末的局面,有些奇怪。中原四分五裂,互相攻杀,草原同样一盘散沙,没有雄主。再加上边镇武力并未荒废,竟然能维持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甚至还能附庸不少部落,也算是一种异数了。

    幽州镇与奚人交好,并拉拢了部分契丹部落。河东镇与北边五部相安无事,甚至大做生意。河套之地上,邵某人更是与诸部党项、草原杂虏联姻。从贺兰山到燕山,数千里的边境线,竟然维持着诡异的平静。

    郝振威很享受这种平静的环境,天德军城附近的三万多唐人百姓亦很享受。他们都是军士家属,种地垦荒,家里有果园,外面有大片的草场可以放牧牛羊,只要没有战乱,生活是相当不错的。

    郝振威分外不愿放手这片基业,这是他去河东征讨李国昌父子得来的,没有理由让给外人,尤其是一个曾经都站不到他面前的小得不能再小的队级军官。

    小人得志!

    太阳渐渐西斜,郝振威已经无心打猎了。回头看了一眼亲兵,他们也心事重重的。最近灵武郡王北巡的消息甚嚣尘上,而自己又拒绝了去沃野镇城,镇内人心惶惶,都担心要被大军围攻。

    郝振威询问过诸将的意见,有人支持自己,他很欣慰,有人沉默不语,这让他心有些凉。世情如此,他也无法多苛责,万一引发军乱就不好了。

    但让自己像个下属一样去拜见邵树德,却怎么也不愿意!凭什么?

    东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阵一阵的,直向北而去。

    郝振威一惊,想寻一处高地看看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结果到处都是平地,荒草又有半人高,根本看不清楚。急切之下,在亲兵的帮助下爬上了一棵树,放眼望去,却见大群银光闪闪的骑兵,正策马向北而去。

    看其装束,不似草原牧民,那么多半是定难军的骑兵了。应该是铁骑军吧?河套地区大名鼎鼎的骑兵部队,屡破强敌。

    “走,回去!”郝振威一声招呼,直接跳下了树,翻身上马,朝天德军城而去。

    途径永清栅时,牧场大门紧闭。外面多了许多帐篷,蕃人们燃起篝火,杀牛宰羊。

    郝振威匆匆瞥了一眼,山南党项有之,黑山党项有之,河壖党项有之,突厥人有之,回鹘人有之,吐谷浑人亦有之!而且看样子,人还没来齐。待过些日子,估计还要来更多。

    这些蕃人,在搞什么?

    郝振威直接策马过去,逮着一人便问道:“谁让你们来永清栅的?”

    那人看样子是个回鹘人,汉话不行,根本听不懂郝振威在说什么。

    郝振威气得直接抽了他一鞭子,又找来一人,怒问道:“谁让你们来的?想造反不成?”

    这人听得懂汉话,本不欲搭理,还要烤肉呢。但一看问话之人颐气指使,身边还有大群武士,顿时有些害怕,嗫嚅道:“头人让来的。”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藏才部。”

    “王歇要造反么?聚集这么多人到永清栅,想抢牧场?”郝振威怒气勃发,喝问道。

    蕃人答不上来,一把挣脱后熘了。

    “大帅,现在该回城。”亲兵上前提醒道。

    “也是。走,回城!”郝振威不理那些蕃人,上马后直往东北方向而去。

    天德军城离永清栅不到十里,须臾便至。

    至城门口时已经有些擦黑了,天德军城南门紧闭。

    郝振威遣亲兵上前叫门。一炷香功夫过后,城楼上有人探头向下张望,不过很快又离开了。

    郝振威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城门始终紧闭,纹丝不动。

    “走,去北门看看。”郝振威的声音有些焦急,亲兵们同样很焦急。

    策马行至北门后,依然闭得严严实实。遣人叫了半天,这会都没人出来看了,显然不打算开门。

    这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五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二)

    郝振威策马奔驰,走在前往州城的路上。

    他是天德军西城中城都防御史,同时也是丰州刺史。但此时的他,根本没有信心州城会接纳他,更别说西城和中城了——中城本归振武军管,讨完李克用后,划归天德军。

    邵树德此时正夜宿中城,时为光启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天德军辖西、中、北三城,五原、永丰二县,人口不多,加起来也不到五万人。

    当然,这只是种地的民户,大多数是唐人,但未必全是汉人。不过国朝不管这些,只要是编了户籍的,管你原来是汉人、党项人、回鹘人还是突厥人,都是唐人。蕃人游牧,是不编户的,也没法编户,哪怕汉人去游牧,时间长了,一样认为你是蕃人。

    赤裸裸的职业歧视,其实是政府管制手段的有限。就这个生产力水平,也没更好的办法。

    白天邵树德见了几个河壖党项头人。他们主要生活在丰州、中城、东城、胜州一带的黄河及其支流两岸,以种地为生,人不少,加起来超过十万。总体也比较恭顺,标志便是时不时纳点税赋。

    邵树德对这些农耕党项垂涎三尺,想将他们编户齐民。十万人,一旦训以华风,纳入官府管制,再好好教导一番,几十年后,谁还认为自己是党项人?这又不是民族思想大爆发的年代。

    但他终究有些犹豫,原因是河壖党项体量太大了,怕逼反这些人。定难七州的所谓四十六万唐人里面,编入的农耕党项其实不少。最近的一次是灵州编户齐民四千户,再往前就是绥、银二州的零敲碎打,但历年累计起来,数量也不少了,绥银九县累积编了不下七千户。

    那些人邵树德也去看过。没了头人的控制,本身又比较穷困,心理上处于一种矮化、自卑的境地,被官府强制移风易俗,再加上周围唐人的影响,比较容易接受先进的文化。

    这个进程如果不被打断,等过个五六十年你去告诉他们的后人说你其实是党项,看人家信不信你?这就是同化的威力。

    再有的便是银州一次性编的两万户巢众,这些民户里的女人和不少小孩,其实都是从草原上掳来的。民族成分很复杂,官话都不会说。他们本人怕是很难改变过来了,但他们的子女,基本都是唐人,母庸置疑。

    你从小接受的是主流文化,你的外貌和主体民族又没有什么差异,同化不成功才有鬼了。

    邵大帅版的“偷走下一代”,就这么默默实施好几年了,目前看来一切顺利。

    河壖党项这个体量,确实有点大,得徐徐图之。振武军和天德军之前也没对他们强制同化,一直是羁縻政策,时不时收点贡赋罢了。

    这事,得找机会慢慢来。

    在中城歇过一晚后,大军继续西行。

    一路上除了草原就是农田,如果忽略了北边的阴山山脉的话,这里几乎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了。

    “陈判官,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风物了,有何感想?”行军的路上,邵树德问道。

    “大帅,白道川之地,荒芜无边,弃之不耕,实是可惜了。”陈诚摇头叹道:“金河、白渠水纵横其间,有湖、有大河,土地平整,良沃,秦汉置云中、定襄两郡,大力移民。始皇三十五年,‘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三十六年,‘迁北河、榆中三万户’,汉武帝亦移民十万至此。如今却渺无人烟,殊为可惜。”

    “那么秦皇、汉武所迁徙之民户,而今安在?”邵树德问道。

    陈诚答不上来。

    “此地,某亦眼馋,然地处边陲,与草原只隔着一道阴山。一旦虏骑突入,大掠人口而走,岂不都成了无用功?”邵树德说道:“国朝徙党项至此,迁内附部落至此,其实是让他们代替汉民实边。一旦被掠去,亦不心疼。咱们,只需打理好灵州便是,丰州、振武军一带的沃壤,以后再说。”

    前套、后套、西套三个平原,各在一万平方公里上下,确实都是很不错的地方。但前套与后套太靠北方了,适宜做军事基地,不适宜做后勤基地。

    国朝以来,草原太平之时,便往这边移民,以就近给边防诸军提供补给,降低成本。然一旦北边有警,且势大难制之时,便会将两地人口迁往后方,比如灵州,害怕其被草原虏寇掠走,白白损失人口。

    邵大帅对人口看得十分之重,自然也不想损失,虽说此时北边草原无主。

    西套平原还开发不过来呢,谁有心思料理前套、后套啊!丰州、振武军两地的人口,就继续让他们生活在当地吧,多少能提供一点财货,减少后方转运物资的数量。

    “陈判官可知某为何一定要拿下丰州、振武军?”

    “自是为了构筑防线。”

    “然也。草原此时无主,然而早晚有主。以咱们现在的实力,也别做那控制草原的梦。能羁縻部分蕃部,削弱草原实力,已经是极限了。”

    “大帅一路行来,蕃部纷纷来投,似可争上一争。”

    “还差得远。草原广阔,要想真正控制,必须筑城、设官、派兵,但这又如何维持?”邵树德摇头道。

    河套草原的那些人为何听话?原因很简单,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是大唐官军,中间还有原本经略军驻扎的榆多勒城,相当于四面和内部都有唐军。而自己人口也不多,逃都没法逃。

    再加上自己对他们并不苛刻,索要的贡赋都在其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同时还与实力最强的嵬才部联姻,这才勉强维持住了统治。

    阴山以北的草原,操作起来难度何止提升了十倍!

    “与阴山以北的草原诸部相比,河陇之地人口更多,物产更丰,更一盘散沙,还有城池可驻军。该取何处,不言自明。”邵树德笑道:“某北巡阴山,其实还是为了河陇啊。”

    陈诚拱手无言。道理他当然懂,就是不太甘心罢了。虽然大帅有时候戏称自己是个可汗,一些愚昧的党项人也称呼他为“兀卒”,但河套这个小草原的可汗,如何能与阴山以北大草原的可汗相比?一旦控制,二十万控弦之士唾手可得,引之争天下,成之必矣!

    但大帅如今的做法,显然是以防为主,顶多羁縻少量亲近的部落在阴山以北充当外围防线。万一草原被人一统,必有大患!

    “陈判官何须嗟叹。某有大志,凡事先易后难,北边草原,便是穷尽某一生,也要想出个妥善的解决办法。”邵树德说道。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不解决这个,万一哪天再出个铁木真,岂不是神州陆沉?唐人与明人的精神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中间有没有蒙古人的影响,很难讲,但自己要尽可能避免这种事情。

    当然他这也只是一个想法,事实上信心也不是很足。中原王朝对草原,必须要有技术代差,才能屹立不倒。汉初时匈奴还在用骨箭,汉兵武装到牙齿,故可一汉敌五胡。到了后来,草原技术多少有点发展,陈汤便说如今只能一汉敌三胡了。

    到了南北朝,那可真是悲剧,大量中原工匠被掳去,极大提升了草原的军工实力,如今有没有技术代差,真的很难讲,至少宋朝那会是真的没有代差,甚至自己的军械质量还不如辽国和西夏。

    中原与草原再一次拉开技术代差,那得到热兵器时代了。这次草原是真的翻不了身了,因为现代工业越来越复杂,不是靠掳掠点工匠就能建立起来的。

    任重道远啊。

    十月初七,大军行抵天德军城。

    在路上时,邵树德便已接到了这边的消息:郝振威外出打猎,返回时北城闭门不纳,无奈带着亲兵遁走,连夜奔往州城,亦不纳,后又至永丰县,被执。

    邵树德已下令将郝氏家人送往永丰县,并奉送盘缠,令其归京。大家曾经并肩战斗过,如今好聚好散,本是寻常。

    下令关闭城门的是原郝振威的部将石荣、拓跋贵等人。此辈虽然帮了自己忙,但邵树德并不喜,卖主求荣,品行如此,安可重用?不过此时还需温言抚慰,大加赏赐,日后再慢慢边缘化。

    唯田星一人,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反对,这是个聪明人,后面还可以观察观察。

    “恭迎灵武郡王。”城内一共三个十将,即石荣、拓跋贵、田星三人,前两人统领步卒,后者曾经担任过游奕使,领骑卒。

    “都是昔年讨李国昌父子的旧人,某一见就甚是欣喜。”邵树德亲自搀扶起三人,笑道:“今后北边防务,还得仰仗几位。”

    三人听了都有些欣喜。灵武郡王没有卸磨杀驴,这就很好,原本还担心要被弄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呢。如今看来,灵武郡王对大伙还是信任的。

    “某亦出身天德军,看着这城、这旗就很亲切。唔,在西城还有老宅呢,也不知道塌了没有。”

    众人闻言都凑趣大笑,有那心思灵敏的,已经在想要不要通知孙霸,赶紧将灵武郡王的祖宅修缮一下,赚个人情。

    “大王不如今日就入住城中,我等准备了宴席……”石荣轻声道。

    “罢了。行军在外,哪有那么讲究。”邵树德说道:“再者,天德军将士戍边多年,而今用度不足,日子清苦,这宴席便撤了吧。”

    “大王亦知我等苦处。”一听邵树德说到这事,石荣、拓跋贵便叫起了苦,其余将左也纷纷应和。

    “唔……”邵树德故作沉吟了一会,便道:“既如此,便点兵吧,某要给军士们发赏。”

    石荣、拓跋贵二人一愣。

    “某要给军士们发赏,立刻点兵列阵。”邵树德脸一落,说道。

    石、拓跋二人嘴里发苦,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遵命。”

    天德军还是训练有素的。北城这边两千多兵将,很快就在城外列阵完毕。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至阵前站定,下令道:“人赐钱两缗、绢两匹。”

    粮料使强全胜领命而去,他手下人分至各营,将消息传了下去。

    “谢灵武郡王!”天德军士卒们听闻后,连声高呼,纷纷致谢。

    石荣、拓跋贵二人脸色发白,这和他们预想的有些不一样啊,钱不应该先给他们么?

    “你们领的是谁的赏赐?”

    “你们吃的谁的饭?”

    “灵武郡王足食足饷,军中从无贪墨克扣之事。”

    “领了赏便好好效命。”

    强全胜的手下与当年的李延龄一脉相承,发赏时也不忘了洗脑教育,军士们自然连连感谢,纷纷表示要为灵武郡王效死。

    “三位将军另有重赏。”邵树德笑眯眯地对石荣、拓跋贵、田星三人说道:“今后还得继续为朝廷效力,勿要懈怠。”

    “我等自当从命。”三人应道。

第四十六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三)

    永清栅外,邵树德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拈弓搭箭,正中靶心。

    周围勐然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三射三中,灵武郡王这关内神射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

    有人提起了李克用。北奔鞑靼时,酋豪本来想对他不利,一次出游时,他将马鞭悬挂于树枝之上,连射数箭,无不中。酋豪起了爱才之心,再加上李克用明言自己无久留之意,于是便放过了他们父子。

    李克用的名声在草原上非常大,今日灵武郡王也露了一手,周围的蕃人们见了大是叹服,这名声又更上了一层楼——嗯,是正面的,不再是“邵扒皮”之类的负面名声了。

    邵树德露了一手,草原各部的头人们纷纷示意自家族中最出挑的勇士上前,表演骑射。更有那素有仇隙的部族,互相比试,针锋相对之处,非常明显。

    比试是两人一组,胜者得锦袍一件,负者亦有彩带。

    各部酋豪本来就带着族中最勇勐的一批人过来,此时再优中选优,自然骑术、箭术双绝,看得人赏心悦目。

    邵树德想起曾经见过的巢军骑兵,明显是半路出家的,没练过几年,动作十分僵硬。但眼前这些草原勇士,骑马射箭时充满着一种协调的美感,动作自然舒展,准头也非常不错。到军中治以军法,熟悉个两年,便是精骑。

    “赵随使,豹骑都仅有八百余人,似是有些偏少了。”比试结束后,邵树德看着各部勇士,貌似随意地问道。

    赵光逢会意,立刻道:“大帅,确实少了,若有两千人,当可大用。”

    说实话,赵光逢其实不喜欢大量招募羌胡士兵。但缘边诸镇都这么做,幽州镇有奚兵、契丹兵,河东镇有沙陀兵及北边五部,京西北八镇有党项兵、土浑兵、回鹘兵,又便宜又好用,他也很无奈。

    定难军目前已经有两支常设的羌胡兵了,一是义从军左厢,包括横山都在内的三千人,另外一支则是义从军右厢的忠勇都三千人,总共六千步骑。

    刚刚设立的豹骑都,又以边疆豪族折、杨、王三家的部曲子弟为主。这三家他还能勉强接受,要么是汉人,要么与汉人无异,但眼前的都是什么人?

    回鹘人、突厥人、党项人、吐谷浑人,要么髡发,要么辫发,穿皮裘,举止粗鲁。灵武郡王还与他们谈笑宴宴,胡人们也围在他身边大笑,不时有人起身献舞,大王动辄赏赐,诸胡就差高喊可汗了。

    不过昨日陈诚与自己说,大帅有个志向,便是控制草原,一劳永逸解决中原千年来的大患。如此纡尊降贵,便是大帅的手段么?其实未必,赵光逢看得出来,大帅其实不怎么歧视胡人,只要愿意为自己效力,便赏,便给官做。反抗自己的,哪怕是汉人,他也毫不留情。

    赵光逢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靠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就能控制草原么?就能收得胡人之心?须知野心家是层出不穷的,安禄山之祸,可才刚过去百余年。

    “那便征诸部勇士入军,将豹骑都扩充至两千人。”邵树德顺着话头说道。

    赵光逢饶是有心理准备,此时一听,仍然有些发晕,这如何养得起?这两千人,算是衙军吧?大帅看样子明年西征时要来一波狠的了,如果抢掠不到足够的财货,难不成再遣散部分人手?

    诸部头人刚才还挺高兴,此时一听灵武郡王的话,同样有点发晕。

    这都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啊!有的头人甚至还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们,灵武郡王你说要募他们入军?这如何使得。

    不过那些勇士们倒无所谓。灵武郡王如此康慨,又不厚此薄彼,衙军赏钱又多,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诸位头人既不反对,此事便定了。”邵树德拍了拍手,笑道:“继续喝酒、吃肉。”

    头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敢反对?外面上万人马屯驻着,器械精良,训练有素,若是有人反对,怕不是立刻被抓起来,当场砍了。

    这些勇士,便当他们死了吧。听闻那个嵬才蒙保,昔年号称嵬才部第一勇士,如今已有数年没回草原了,家都搬去了夏州,取了汉姓,与嵬才部还有什么瓜葛?人既被灵武郡王弄走,那还是当他们死了好,唉。

    在天德军城附近休息了数日后,十月十三,大军分批北行,三天便抵达了沃野镇城附近。

    邵树德没有将全部兵力都带过去,随行的只有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三部,天德军亦派了两千人北上,总兵力一万六千,其中骑卒便有七千。

    提前在永清栅聚集的蕃部主要生活在山南,此时也由头人带着,各统兵数百至数千人不等,总兵力三万有余。就是质量有些堪忧,有的兵一脸稚气,有的胡子都白了,蕃部成年男子便算兵,有这个样子也很正常。

    接下来半个月内,汇集而来的部落越来越多,又陆陆续续来了万余兵,这都是生活在阴山以北草原上的,以回鹘、吐谷浑为主,甚至还有一个沙陀小部落。

    邵树德登上了一处高台,俯瞰着辽阔的草原。

    目力所及,到处是如云朵般的帐篷。蕃部牧人们聚在一起,或照料牲畜,或摔跤角力,或大声谈笑。一桶桶奶被挤出来,一头头羊被宰杀掉,乳酪、煮肉、马奶酒,便是这些日子的主食。

    邵树德有时候在想,如果自己带着兵马跑到草原上去,是不是真的能当个大汗?但深究一下,其实那又如何?身处草原牧民的汪洋大海之中,早晚会被同化。

    后世西征,打下大片疆土的蒙古人,结局如何?还不是被当地人同化得差不多了。跑到草原上,与中原本土断开联系,没有持续的本族人口补入,还想保持原本的语言、服饰、文化,那就是妄想了。

    同化别人,必须要有一个占优势的主体民族,不然就是反过来被别人同化。

    “北齐年间,追柔然,便在沃野镇以东大破之。中原数次北伐,亦经此出塞,实乃阴山重镇。”邵树德迎着凛冽的北风,看着飒飒作响的军旗,大笑道:“有朝一日,某也要从沃野镇、高阙两地出师,北伐草原,彻底将其收服。”

    后世之人看了,会觉得这是满满的中二风,但赵光逢、陈诚听后,都觉得没什么。大帅若定鼎中原,应该有很大可能会着手收服草原诸部,届时肯定要出兵,虽然他俩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高阙者,在西受降城西北的山中,为一处军事堡寨,挡着南下的通路。

    从高阙至碛口鸊鹈(pìtí)泉三百里,再往西北一千五百里至曾经的回鹘王庭(鄂尔浑河西岸黑城子一带),再往西北三千里则至黠嘎斯(唐努乌梁海北部)。大草原何其广阔也,要想征服,简直不可能。

    陈诚、赵光逢对视了一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帅君临天下,一定要劝劝他,勿要劳民伤财。北征草原几千里,还不一定找得着人,实在不值得。

    十月二十三日,契必章亦带三千人至此。算了算,振武军、天德军的附庸蕃部差不多都到齐了。

    邵树德趁机宣布,举办祭天大会,向天神祈祷明岁牧草繁盛,草原安宁。

    而此时的云州城外,李克用也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

    “什么?我那义弟在沃野镇汇集诸部?”听盖寓这么一说,刚刚小胜了一场的李克用有些惊讶。

    “大帅,邵树德汇集数万蕃兵,应是要西进河陇,扫平群雄。”盖寓说道:“其势,越来越大了。方今大唐天下,唯有他一人如大帅这般懂蕃兵之妙用。”

    李克用皱眉思索了一会,随即一笑,傲然道:“懂又如何?异日若是兵戎相见,某亲提一军,只需五千骑,便可击破他那群乌合之众般的蕃兵。”

    “大帅自是不怕,然凡事皆需防微杜渐。河陇之地与草原不同,有城池可驻兵,有农田可耕种,控制起蕃部来易如反掌。”盖寓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不刺激李克用的自尊心,同时又能起到劝谏的效果。

    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草原上的蕃部,你如何控制?只能是合作关系,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河陇之地的蕃部不同,当地有玄宗朝之前历代修建的城池,开垦的农田,基础非常好,可以派官、驻军,对蕃部的控制力就太强了。

    再看看阴山以北的大草原,哪来的城池?哪来的驻军?没有这两样,对蕃部可不就只是合作关系了么?

    “无妨,待某击破赫连铎、孟方立,便北上草原,与义弟会猎。”李克用摆了摆手,说道:“某言而有信,既答应了不涉振武军蕃部之事,便不管了。”

    盖寓皱眉。

    赫连铎乃阴山都督,吐谷浑大豪,还有一些归附于他的小部落。其兵马并不与河东军硬碰硬,滑头得很。你主力大军来了,我便退走,看到你的小部队,便吃掉,甚是烦人。

    而且云、蔚、朔三州城池坚固,急切间也打不下来。要想扫平赫连铎,得花多少时间?

    盖寓想了想,还要再劝谏,却见李克用已经出了帐,打算巡营去了。

    唉,陇西郡王勇武过人,就是太过自矜了。

    邵树德此人,在盖寓心目中已经上升到了重要威胁,以后得想办法再劝谏劝谏。原本结好河西,攻取河南、河北的想法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了,西边的明显不是什么守户犬,而是饿虎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威胁归威胁,盖寓心底里还是不认为定难军的实力有河东这么强。只要大帅重视起来,肯放下面子,愿意毁诺打压乃至进攻河西,定难军免不了覆灭的下场。

    钱帛财货、军械制造、户口丁壮、山河险固等各方面,定难军哪样比得上河东?也就那邵树德不要脸,居然纳羌胡女子为妾,聚集了一大帮子蕃兵蕃将罢了。

    定难军的实力,肯定比赫连铎、孟方立、朱全忠之辈要强的,但离河东还有段距离。

第四十七章 沃野镇

    祭天大会举办得很顺利。

    参与的都是阴山内外的各部落,有农耕,有游牧。互相之间或许有仇隙,但在邵树德的压制下,大伙还是能做坐到一起的。

    各部落中,黑山党项藏才部首领王歇的部众最多。

    藏才三十八族,据宋代《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众十余万”,居住在从丰州到振武军的广阔区域内,阴山内外皆有,以游牧为主,河西可能也有一部分。

    唐灭后,藏才三十八族部分投宋,部分被辽国倒塌岭节度使出兵征讨后收服。

    王歇自称藏才三十八族的“都首领”,但邵树德估计他多半没控制整个藏才部,了不得手底下有个几万人。好吧,即便是几万人,那也是大族了,足以让他获得一份木剌山巡检使(今乌拉山)的告身。

    “王巡检使,令郎主动投军,足见王氏对朝廷的忠诚。”草原上,邵树德正带着一群头人们狩猎野马。

    野马胯革,素来是丰州蕃部的贡品之一,境内的数量极多,也经常被人狩猎。

    “大帅,王氏素来恭顺。昔年讨李国昌父子,接朝廷的旨意晚了,出兵才走到半路,叛贼已平,引为憾事。”王歇笑道。

    这厮说起谎话来面色不改,脸也不红,着实了得。不过若论心向朝廷的程度,藏才王氏确实比较靠前了,这从他取汉姓、尊崇汉文化就能看得出来。况且人家儿子也来投自己了,还带了三百子弟兵,态度非常恭顺,没什么好说的。

    与藏才王氏相比,契必部也有那么点忠心。讨李国昌那会,朝廷旨意一下,契必、赫连两部都出兵了,虽然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但态度是有的。

    事实上在唐末这会,这些草原部落总体还算听话。

    唐朝灭亡后,他们就真的野了,谁也不服。直到契丹人统一草原东部,向西挺进后,数次出兵征讨,才陆续将他们收服。

    所以邵大帅在与他们交流时,也扯着大唐的虎皮。

    大唐的遗产确实丰富,这面招牌也很好使,邵树德不确定如果不打着大唐的旗号,这些部落还会不会这么听话。

    “嗖!”一箭飞出,邵树德从箭囊内抽出羽箭,正待射第二下,却见数人快速上前,连连射箭,将一匹狂奔的野马撂倒。

    “这帮混蛋,马皮都坏了!”邵树德笑骂道。

    蹿出去的数人是来自契必部的勇士。

    正在后面的契必章见了,一夹马腹上前,致歉道:“小儿辈不懂事,抢了大帅的猎物。”

    “无妨。”邵树德笑道:“某最喜欢勇士了。”

    契必章闻言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在七八年前,他与邵树德的地位还天差地别。不过讨李国昌父子是分野,在此之后,邵某人便快速崛起,而他因为战时出工不出力的表现一无所获。

    关中讨黄巢之战,更是奠定了邵树德如今的地位基础。而契必章则趁着振武军缺衣乏粮的有利时机,进占军城,自封节度使,振武军军士们也没有反对意见。

    但这个位置真的不是那么好坐的。没有钱,你就玩不转。

    契必章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支持不下去,被军士们轰下台来——这其中甚至包括许多原属契必部的振武军衙军士卒们。

    现在的契必章,整天担心要被李克用秋后算账,因为他不止一次撩拨过那头独眼龙。就在讨黄巢那会,天德军、振武军、大同军、幽州军还奉旨又讨伐了一次李克用,最后以失败告终。

    契必章眼下也是没办法了,不投邵树德投谁?

    而邵树德对接纳李克用的仇人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直接授予了契必章白道川巡检使的身份,双方的合作基础非常稳固。

    “大帅喜欢野马皮,某回去便遣人送百张过来。”一道粗豪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

    契必章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山后党项庄浪部的酋长庄浪伸。

    山后党项,听名字就知道了,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游牧。

    “数万帐,东接契丹,北接鞑靼,南至河”。当然这是宋代的资料,在唐代,庄浪族一度居住在黄河以南,人数并不多。但在中唐以后党项越过阴山,北迁草原的大气候下,他们也开始向大草原上转移,势力渐渐壮大。

    庄浪部现在也算是个大部,为天德军羁縻蕃部。邵树德怀疑他们是吐蕃人,因为吐蕃亦有庄浪族,就在兰州那边,是当地几个吐蕃实权大部之一。

    唐灭后,据辽史记载,党项庄浪部多次寇边,后被其西南面招讨司出兵剿灭,余众被辽、夏两国分食——辽国和西夏,为了争夺阴山内外的党项部落,打了好几次战争,非常激烈。

    总体而言,包括庄浪部在内的草原党项,不但寇宋朝的边,也寇西夏和辽国的边,吊得不行。当然,最后都死挺了,主要是被辽国出兵打击的。

    庄浪伸被封为鸊鹈泉巡检使。鸊鹈泉大致在今乌拉特后旗的乌尼乌苏一带,这地方严格来说各族杂居,河西党项有之,鞑靼有之,回鹘亦有之,山后党项当然也有了。邵大帅给了庄浪部这么个名义,未来多半也会支援点器械,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彻底占下来。

    “庄浪巡检使今日收获不错啊,羯羊、野鹿猎获不少,独独缺了野马。”邵树德放慢马速,等庄浪伸过来。

    “大帅,庄浪部有野马皮,浑部自然也有。”又一名草原汉子从后面赶了上来,瞥了一眼庄浪伸,说道。

    庄浪伸被这厮不礼貌的眼神看得有点恼火,但邵树德在这里,他也不好发作,生生忍下了。

    来人名叫浑温,是邵树德新封的可敦城巡检使,回鹘人。

    可敦城,是突厥可汗为妃子所建,位于今乌拉特中旗附近的阴山北麓,西距鸊鹈泉约二百里。

    天德军的回鹘人都是在王庭被破后南下内附的。

    浑部,严格来说是铁勒,与契必部一样,是铁勒九族之一,人数不多,还不到两万人,中唐名将浑缄就是浑部人。这一支主要生活在阴山以南,这次被邵树德要求搬到可敦城附近游牧,即阴山以北。

    浑部的实力,不如庄浪部和藏才部,甚至就连契必部都不如,也就和邵树德新提拔的丰州突厥哥舒部的实力差不多。

    突厥、回鹘两部是被邵某人强行提升地位的。

    丰州党项、山南党项、河壖党项诸部人太多了,如果他们有民族意识,几乎就是前套、后套平原的主体民族了。邵大帅害怕这些党项“天降伟人”,在苦思数日后,决定提拔突厥哥舒部首领哥舒确山南巡检使的身份,压制这些零零散散的党项部落。

    丰州突厥的来源,可以追朔到贞观年间。

    贞观十三年,丰州的突厥人已经有“凡十万,胜兵四万”。贞观以后,突厥各部继续来降,分布在丰、胜、麟、夏、灵、代六州。开元三年,突厥十姓“相继来降,总万余帐”,主要安置在丰州和振武军。

    这个时候,前套、后套的突厥人数量多得快要爆表了,甚至有了叛乱。朝廷派兵镇压,大杀特杀,然后又迁移了五万余口到内地的许、汝、唐、邓等州安置,阴山以南的突厥人数量下降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地步。

    天宝四年,东突厥被灭,大部分西迁,小部分南下丰州投降。发展至今,丰州的突厥部落因为不断受党项人欺负,人数始终上不去,在两万人左右。邵树德怀疑,如果自己不插手,总有一日这些突厥人会被党项人吞并。

    于是,哥舒部赶上了这个历史风口,被提拔为山南巡检使,地位蹿升了一大截。

    五大巡检使部落,从西到东。最西边的是鸊鹈泉巡检使庄浪部,山后党项;东二百里则是可敦城巡检使,回鹘浑部,或者说是铁勒浑部;再往东南不到三百里,是藏才部木剌山巡检使的牧区,出身黑山党项;藏才部再往东四五百里,就是契必章的牧区了,即白道川巡检使牧区。

    而在阴山以南的丰州境内,还有山南巡检使,由突厥哥舒部所领。

    两个在山南,两个在山北,一个在阴山内外。这五部,便是天德军、振武军的外围防线。

    邵大帅向庄浪氏、浑氏、王氏、哥舒氏、契必氏许诺,他们五个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各部首领。谁敢犯上作乱,抢夺部落控制权,只需遣人告知一声,他就会派兵北上,帮助他们镇压叛贼,杀光乱党,永保这五家的富贵,以此换取他们的忠心。

    南面河套草原嵬才氏,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也得到过他这样的许诺。

    正如嵬才氏是河套草原的牛鼻环,野利、没藏是横山党项的核心一样,这五部亦是阴山内外的核心大部落。取得了他们的支持,这里就不会乱,自己可以放心西征河陇,扩大实力。

    此番北巡,实控振武军、天德军是第一大任务,基本已完成;收复两镇的羁縻蕃部是第二大任务,也差不多了。最后还有一个不是任务的小任务,那就是回西城老家看看。嗯,我们的邵大帅,想衣锦还乡了。

    光启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邵树德带着铁骑军、豹骑都及阴山五部诸头人抵达了西受降城,兵马使孙霸亲自出城相迎。

    邵树德进城一看,好家伙,原本四处漏风的老宅被重建了,面积足足扩大了数倍,装饰也相当考究。再仔细一问,原来老宅在两年前的某个暴风雪之夜塌了……

    新宅子谁出的钱,邵树德也懒得管。到他这个地位,有的是人巴结,还有更多的人想巴结却苦无门路。

    宅子里家具一应俱全,数日后,甚至连婢女都有了。庄浪伸从自己一大堆女儿、孙女、侄女中挑选了几个模样俏丽的少女送了过来,其余四部有样学样,一时间来了将近二十个草原少女,洗衣、做饭、擦洗全包了,这腐败的生活啊!

    这几个人的心思,他也猜得到。子侄派往豹骑都服役,既是质子,亦可积攒军功,女儿孙女送到府上充当侍女,若灵武郡王看上哪个了,纳为妾室,他们也好放心一些。

    只不过邵某人现在应付女人应付得有点头皮发麻,也过了那个需要联姻的艰难岁月了。这些少女,以后都送往贺兰山别业中充当侍女。夏州郡王府中竟然全是来自折家的侍女,这有点过分了,不是不信任折家,就是这样不太正常。

    “孙都尉,某欲保举你为天德军西城中城都防御使。”看着前来拜访的孙霸,邵树德有些感慨,孙霸是自己的恩人,若无他举荐自己到丘维道身边,未必有后面这番造化。因此,在能回报的时候,他不吝做出表示。

    “有这好事,某也不客气了。”孙霸洒脱地一笑:“谢灵武郡王。”

    “孙都尉,你我之情分,何必如此生疏。”

    “得灵武郡王保举,便有了上下尊卑,礼不可废。”孙霸道:“否则,这个防御使做得也不踏实,灵武郡王的威仪也会有损。本来某对这些官位也没多大兴趣了,但如今这个乱世,唉,你没权,就要被别人欺负。”

    邵树德闻言直笑,道:“孙都尉倒是看透了这世情。”

    “没看透的都死了。”

    突厥少女给两人端来了茶,邵树德请孙霸品尝:“灵州茶,味道尚可。”

    “确实不错。”孙霸饮了一口,赞道。

    铁勒少女又端来了一些点心,走时还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靠,草原少女如此——没有礼数!

    “孙都尉,明年某欲西征,可能会征调天德军、振武军南下。”沉默了一会后,邵树德突然开口道。

    孙霸吃了一惊,问道:“那两地防务怎么办?”

    “某会调丰安军、经略军北上,接替两地防务。”邵树德问道。

    孙霸恍然大悟。

    邵树德在那还有些不好意思,刚说完要保举人家当天德军防御使,结果天德军都没了,要全军南下了。过来接替的丰安军四千众,孙霸能指挥得动?

    不过孙霸看起来确实洒脱,只愣了一小会,便笑道:“南下便南下吧,只是,防御使的十万钱月俸可不能少了。”

    邵树德大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孙霸确实比郝振威看得开,和自己又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相信自己不会亏待他。

    “儿郎们这几年日子过得有点紧。听闻灵武郡王发赏从不打折扣,便让他们也多领些钱,手头宽裕些也好。”孙霸又说道:“振武军王卞,打算如何处理?”

    “本欲赶他回京,然其主动来投,如今倒不好这么做了,正伤脑筋呢。”邵树德说道。

    “王卞不同于郝振威,他是正牌子节度使,确实难办。”孙霸皱着眉头说道。

    振武军使全称是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头衔一大堆,确实不是天德军使可比的。要么给他一个相当的职位把他调走,要么干脆架空。

    邵树德摸过王卞的底,知道他想继续在振武军节度使的位置上干下去。主动来见自己,有投靠顺服的意思,但也不想把手中的权力交出去。说白了,就是想当个有一定自主权的从属藩镇,效彷保塞军李孝昌。

    自己倒不想把事情做绝,但如今天底下,哪还有什么位置让给他?说不得,还是得先架空,然后问问西门思恭叔侄,看看有没有好去处。杨复恭封了那么多假子出镇,自己替王卞要一个职位怎么了?

    实在不行的话,明年就让王卞带兵南下,跟随自己出去打仗,看他应不应。不应的话,再对他动手也说得过去了。

    你这个节度使,还指挥得了军士吗?押藩落使,还能让蕃人听话吗?

    孙霸走后,邵树德又喊来了陈诚、赵光逢,让他俩好好想下怎么对付王卞。

    “大帅,不如保举王卞担任同州或华州刺史。关中大州,他又是长安人,想必是愿意的。”陈诚建议道。

    “这确实个不错的办法。”邵树德说道:“同州、华州哪个不比振武军富庶?王卞若是再不知足,可就说不过去了。让他立刻来见我!忙完这事,咱们便可以回夏州了。此番北巡阴山,得全功矣!”

第四十八章 全功

    起风了,草原上翻卷着枯黄色的波涛,就像大海一样。

    丰州这个地方,土壤肥沃,牧草极其繁盛。就像后世西班牙人带去潘帕斯草原的大蓟一样,牧草是优势物种,虽说不像大蓟那般入侵南美,长得和人一般高,但依然给本地人民提供了赖以生存的资源。

    “这是什么草?”邵树德有些惭愧,他在丰州生活那么多年,对畜牧之事真的不太懂,也没干过这些活。

    “遏逻草。”胡人少女面面相觑,她们还在学官话,根本听不懂灵武郡王在说什么,倒是年仅十三岁的羌人少女王氏的官话说得很好,只听她说道:“那边还有殷草、卢牛草、沙蓬草、茨其草、狼针草,都是牧草。”

    邵树德对她刮目相看,问道:“遏逻草与遏逻禄有何关系?”

    王氏看了眼随行的突厥少女哥舒氏,道:“应是突厥人从西域带来的。”

    “你倒是懂得不少,做足了功课吧?”邵树德笑道。

    王氏看了眼周围,亲兵们远远地散在四周,其余几个少女也不懂官话,便大胆地看着邵树德,说道:“妾知道大王志向不凡,藏才王氏一身荣辱亦系于大王之身。妾便想多做点功课,以备大王垂询。若得另眼相看,便有机会服侍大王。”

    草原少女说话都这么大胆吗?邵树德失笑,他还没丧心病狂到让这一堆十三四岁的少女侍寝,起码也要——满十六岁啊。

    天空飘落了几朵雪花。邵树德毫不在意,继续在草原之上徜徉。

    前方是一条小河,或者说水渠。邵树德知道这条水渠的名字:陵阳渠,建中元年开挖。贞元年间,还挖了感应渠、永清渠,这两渠灌田数百顷,在天德军城附近。

    到了宪宗元和年间,李绛奏丰州、振武军良田可万顷,请择能吏营田。后来花了四年,在丰州、振武军开挖水渠,得田四千八百余顷,主要在振武军境内,丰州估计也就一个零头。

    丰州目前可以灌既的农田总共两千多顷。但这些地,居然没全部用上,农业生产比起东边的邻居振武军实在差了太多。

    丰州的老百姓,平均一家也就十来亩田地,但他们适量饲养了一点牲畜。种田之余,再把家里的牲畜弄到附近放牧吃草,不用离家太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定牧。

    农耕加畜牧结合,这是邵大帅在灵州试验的农业模式。今后其实可以让丰州的百姓改进一下,也朝这个方向发展,应该比目前方便。

    提高镇内经济实力,提升百姓生活水平,与对外征战一样重要!

    西边的草原上马蹄声隆隆,大群蕃人骑着战马,赶着牛羊一路南下。自己任命了五个巡检使,可不是就给一张纸,我保你们富贵,你们也得帮我打天下,日后大家一起发财,岂不美哉?

    五个巡检使,各派千余兵,都是本部落的人。凑个六千丁壮,骑着马儿,带上器械,赶着大批牛羊马驼,先南下至会州的天都山一带放牧,等待“可汗”下一步的命令。

    豹骑都,除了最初的八百多折、杨、王三家子弟外,在永清栅又募了千余人,前几日再度扩编,招募了一些丰州党项、山南党项及库结沙蕃部,凑足三千人——基本都是小部落丁壮,以后有战损的话,也优先从小部落里抽丁补充。

    夏州的拓跋部,其实也接到了命令,开拔至灵州南境的罗山一带,由灵州、盐州仓城就近调拨粮食,先帮着鸣沙县开挖沟渠,以工代赈。待明年开春西征后,跟着大部队一起出发。他们目前还没有牛羊,邵树德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去河陇抢吐蕃人的牛羊!

    这是邵大帅第一次组织如此多的蕃兵从征。如果算上义从军的话,明年出征的蕃兵估计在两万五千人上下,骑卒众多,赶着牛羊西征,走到哪放牧到哪,也是一道盛景了。

    国朝至今,除了天宝年间的诸镇节度使,以及自家义兄李克用外,应该没人像自己这样组织起两三万蕃兵了。即便是幽州镇,他们手里的奚兵、契丹兵,应该也就万把人,不如自己远甚。

    “走吧,回去了。”邵树德用党项语说道,王氏、庄浪氏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邵树德哂笑,在小姑娘面前装逼也挺爽的,至少她们的反应很真诚,很走心。

    自己在皇帝、太监面前装过逼,在节度使、大将面前装过逼,在李克用面前装过逼。装的逼多得自己都数不清了,但那些中老年人的反应再大,也没有青春可人的少女的反应让自己舒爽。

    男人啊,或者说雄性动物就这样,有把自己的基因遗传到更多雌性动物身上的本能。自己如今这个身份地位,就算一百个孩子也养得起。以后如果封了王,就将贺兰山别业扩建为王宫,每征伐一地,不但让当地世家、部落送质子入军,还要让他们送嫡女过来充当宫女。

    雪渐渐大了,落在邵树德脸上,他稍稍清醒了些。

    勋贵、大臣送女入宫当宫女,这是天子才有的待遇,骄傲了,骄傲了啊。

    西受降城至今仍然没什么变化,唯一变的可能就是邵氏老宅了。

    邵树德最后一次在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街道上走着,心中满是回忆。

    当年熟悉的人,有的已经故去,有的还在。见到自己时,一个个拘谨得很,亲兵奉上财物时,脸上才有了点笑容,渐渐找回了一点当年的感觉。

    邵树德又见到了刘狗儿的家人。

    他弟弟在城墙外开了一些荒田,甚是辛苦,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家贫,一度娶不起妻,无奈之下,找了个党项女子为妻。

    妹妹绣娘也嫁人了,前年刚生了个孩子,今年又怀了一个。见到邵树德时,脸红得很,但仍然鼓足勇气问道:“大王怎生一去八年才回来?”

    王氏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邵树德。

    邵树德愣了一愣,最后憋出一句:“忠于王事,四处征战。”

    当年的自己,年轻,纯粹,有野心,讲义气,不爱享受——事实上也没那个条件。又是个小军官,在少女眼中一定也是充满着光环的。

    现在的自己,不再年轻,不再纯粹,野心倒是愈发大了,双手沾满血腥。义气自然还是讲的,但也掺杂了政客的狡猾。日常用度、享受与以前更是天差地别,队正与郡王的生活——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大王和以前不一样了……”绣娘略微有些失落:“看人的眼神不一样。以前有怜悯,有仁爱,现在就像——像想让每个人都跪在你面前一样,身边也都是想攀附你的人。”

    王氏瞪了她一眼。

    “这就像是爬山,你爬到一个新高度后,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世界,你的想法也会跟着改变。”邵树德找了个马扎坐了下来,道:“以前每做一件事,考虑的不需要太多,只凭自己本心即可。但现在做一件事,往往身不由己,每个人都看着你。我,回不去以前那个样子了,人都是会变的。”

    若是伟力都归于自身,或许可以凭本心做事,但自己的伟力在于集众,牵扯的就太多了。

    权力,当真是世界最厉害之物,任你如何英雄了得,都难逃腐蚀。它可以让一个少年反清志士变成汉奸,也可以让热血革命青年变成军阀。

    没有理想的纠偏,人的变化就是这么快。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还百姓一个安定的秩序,让他们过上该过的生活。这个过程中,或许有很多人原本安定的生活会被自己打破,或许有不少无辜的人会因为自己人头落地,或许自己的理想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但自己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了。不会再纠缠到底是杀了更多人还是救了更多人的道德悖论,我不是道德君子,权欲、理想,并不是一定对立的,只需坚守住底线,砥砺前行即可。

    “还要感谢绣娘呢。”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这些年,一直打打杀杀,能够静下心来思考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今明析了本心,前路当更加清楚。”

    说罢,他解下了披风、佩刀、步弓,道:“得绣娘当头喝问,此物便赠予你了。”

    “以后若有人敢欺负你,拿出某的佩刀,让他跪下。”邵树德眨了眨眼睛,开玩笑道。

    说罢,便带着众人离开了院子,翻身上马,回家!

    与此同时,振武军节度使王卞也已收拾行囊,带着家人南下长安。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后面的去处,也没心思继续待下去了,不如早早回长安,此时已经是光启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至于两地的军士,明年才会南下。这万把人,邵大帅暂时没有将其收入衙军,因为养不起。年前发了一次赏,待明年发兵时,再发一次赏。

    如果西征顺利,打下兰州等地,收获蕃部牛羊,然后再开矿炼铜,日子应该会好很多。到了那时,再把天德军、振武军纳入衙军系统,也就水到渠成了。

    本卷结束,下一卷《近年如此思汉者,半为老病半埋骨》。

第四十九章 本心

    天寒地冻,浓雾弥漫。

    一堵矮墙内,几个辫发男子正在喝酒玩闹。

    院子里栓着马匹。不知道什么原因,马儿有些不安。一名辫发男子起身,安抚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能让马儿平静下来。

    他低声骂了几句,然后便打开木门,出外查看。

    这一去便是好一会儿,再没见他返回。外面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平静得有些诡异。

    其余几人陆续放下酒碗,神色间惊疑不定。

    “嗖!嗖!”数道羽箭袭来,场中痛叫一片。

    一名辫发男子勐地从地上跳起来,纵身跃入屋内,身后还跟着一人。

    但箭失飞来的速度太快了,他才刚刚跨过门槛,肩上便挨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摔跌了进去。

    屋内还有数人,听到外面的惨叫声,纷纷掣出步弓,朝外还击。

    但来袭的人十分狡猾,就躲在外面,时不时射出一箭,阻碍他们出门。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披挂上了铁甲,嘴里连声说着什么,似乎想带人一起往外冲。

    其他几人连连点头,还有人找来了木盾。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乱响传来,房顶被捅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瓦片、碎木屑纷纷扬扬洒下,让人睁不开眼。

    又是几声痛叫传来,原来顶上正有人朝下射箭。这么近的距离,射中了便入肉极深,甚至贯透胸腹。

    草料房那边燃起了熊熊烈火,不时传来一声惨叫。屋内众人心慌意乱,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往外冲。

    不出意外,又是一波箭雨。

    “勒曲堪!”有人喊叫了一声。

    “嘿,来得好!”一名戴着璞头,腰间挎着步弓,手里拿着厚背大砍刀的汉子让过其前冲之势,然后一刀斩下,敌人脖颈处热血飚出,无力地扑倒在地。

    “王全斩杀了贼酋!”众人士气大振,弓弦声连响,更有数人跳下矮墙,将另外两名贼人放倒在地,牢牢捆扎了起来。

    擒生的赏钱,可比斩首要高!

    王全领着人快步上前,屋内又冲出一人,嘴里呜哇做响。

    王全让过其捅过来的长矛,轻巧地一刀落下,贼人又扑倒在地。

    “看王指挥杀贼,直有举重若轻之感,仿佛那贼人故意撞上来一般。”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一名身穿褐布军服的汉子上前,看着躺在地上的尸首,连连赞叹。

    “孙队头说笑了。”王全略微有些气喘,悻悻道:“才活动了这么会,就有些气喘。若是十年前,某披上重甲,定在吐蕃贼子群里杀个七进七出。岁月不饶人啊!”

    “队头、阿爷,腌肉房那边又抓了一人,另斩首十一级,未走脱一个。”说话之人年纪甚小,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口音也有些奇怪,不是很标准。

    “叫什么阿爷?叫王指挥!”王全脸一落,数落道。

    “遵命,王指挥。”王郊低头受教。

    “今日你爬上那草料房纵火,举止操切,毛手毛脚。贼人若镇定,只需分出一两人,射上几箭,你们那几个小男一个都活不下来。”王全脸挂寒霜,训斥道:“与草料房贼人搏杀时,那么近,他拿矛捅来,你也拿矛和他互捅?教你的投矛忘了?临战先投出去扰敌,后再搏杀!”

    “王指挥,令郎今日十分勇勐,何必苛责呢?”孙队头上前笑道:“某第一次上阵时,心慌意乱,手心冒汗,步槊都握不稳。令郎是第一次吧,比某当年强多了,哈哈。”

    “这也是为他好。”王全叹道:“教了那么多东西,都是某从战阵上悟出来的。那会真是惨,没人教,大伙都不懂,全靠悟。悟得慢了,就是个死字,运气不好,也是个死。”

    孙队头了然。经制之军,一般都有各级教练使,很多基础的东西都可以直接学到。起事的乱民,如果没有官军加入,或者没有地方豪族入伙,那真的什么都不懂,一切经验都得从死人堆里学,代价太大了。

    “走吧,今日擒得三人,斩首十一级,吐蕃贼子的这个哨铺算是废了。”孙队头招呼众人赶紧清点战利品,准备撤退。

    “对了,勒曲堪何意?”王全突然问道。

    “吐蕃语百户长之意。”孙队头说话间也很羡慕,王全这是撞了大运了,直接擒杀贼酋。

    王全闻言大笑,道:“这下买牲畜、买家什、买农具的钱都有了。再过几年,吾家二郎去蒙学的束脩也有了。”

    “王指挥……”孙队头踌躇了一下,看军士们正在牵吐蕃人的马匹,便抓紧时间问道:“不如将那副铁甲售卖予我,如何?贼酋那体型,与我差不多,正合用。”

    “此事不急,待回去再说。”王全飞快地从吐蕃“勒曲堪”身上剥下衣甲,动作熟练得让人诧异。

    片刻后,一行人在哨铺内外堆满了柴草,点起大火之后,便匆匆离去。

    “孙队头,某有一事不明。”回去的路上,王全策马与孙队头并排,问道:“当初尚延心归国,不是献河、渭、岷、兰、会等州了么?怎么到现在这里还是吐蕃治下?”

    “王指挥,尚延心归国自然是归国了,然其有兵,有地盘,为河渭都游奕使,相当于藩镇,朝廷号令如何能通达诸州?”孙队头回道:“也就高郡王胆子大,还派兵抢占了凤林关。然尚延心死后,吐蕃诸部复叛,就不得不撤了回来。今河、渭、岷、桃、兰等州各有吐蕃部落盘踞,大帅要打的便是这些部落。”

    “岷州伏弗陵氏也是吗?”

    “自然。”孙队头答道:“伏弗陵氏地控岷、渭两州,具体多大某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吐蕃人游牧,其辖区并不一定按照国朝的疆域来划分,只能说个大体位置。”

    “那咱们袭击的这个闾马部是何来历?”

    “伏弗陵氏的附庸部落。”孙队头说道。

    二人一面走,一面说,很快便回到了会州境内白家部的草场上。

    上头在祖厉河附近设置了不少村落。除赦免的巢众刑徒外,还有在银州四县募集的前巢众民户,王全便是其中之一。

    他原本在开光县租种军属农场土地,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当听闻到会州可以白得一顷地之后,立刻心动了。他明白大帅的意思,不就是移民实边么?别人怕,他可不怕!刀头舔血这么多年,谁怕谁啊?

    王全血液里贪婪、好斗的因子被激发了,于是主动应募,带着一妻二子,长途跋涉来到了会州,被安置到了祖厉河上游地段。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七八十户,统一编为一里,王全因为经验丰富,名气较大,又被任命为土团乡夫指挥。

    定远军也往这边派了少量指导人员,比如今天偷袭吐蕃哨铺的事情,便有一名队正、三名军士参与。

    之所以对这个部落如此不客气,原因也很简单,曾经西逃的昑屈部又回来了。他们的岷州姻亲伏弗陵氏同意他们继续在岷、渭一带的草原上放牧。

    白家得知消息后,立刻上报。会州方面与伏弗陵氏的关系再度恶化,收了钱却又食言不办事,蕃人果然还是蕃人!

    于是乎,从上个月开始,会州附唐各部落及屯垦村庄便时不时派人南下,袭击吐蕃部落,拆毁哨铺,抢夺牛羊,今日的行动便是其中之一了。

    一行人回到营地后,却见这里的人比往常多了数倍,甚至还有近千骑卒。孙、王二人面面相觑,这是有大官来了吧?

    二人吩咐了一下,让大伙收敛收敛,别太无法无天,然后便带着俘虏,经重重检查之后进了营地。

    “哦,捉生将如此神勇,竟抓了三名蕃贼回来?”甫一进营,他们便遇到了一名全身披挂的大将。

    大将身边簇拥着不少亲兵,此时便有人喊道:“新泉军使杨将军在此,尔等还不来拜见?”

    “拜见杨军使。”众人纷纷行礼。

    “某受大帅重托,率新泉军四千众南下会州,便是为了征讨吐蕃。”杨悦看着众人,和颜悦色地说道:“能杀吐蕃人的便是好汉子,不但不用行礼,还有赏!”

    王全听了喜上眉梢,他现在听到赏字就激动,于是高呼道:“杨军使赏罚分明,果有名将之风。”

    杨悦笑着指了指王全,道:“将俘虏带过来,某要亲自审问。”

    三个俘虏很快被带了上来,全都是左衽、辫发,纯得不能再纯的吐蕃人的装束。

    “将军饶命,某有情容禀。”

    杨悦帐下一个懂吐蕃语的幕僚正待上前询问,俘虏中某人突然高呼道,而且说的居然是大唐官话。

    王全正待离开,见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是汉人还是吐蕃人?

第一章 擒生

    杨悦见得俘虏说话,却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似是见多了这类事情。

    “某叫张阿竹咄,祖父张廷本为原州经学助教,后遭吐蕃掠去。因识文断字,被补为舍人,授予红铜告身,乃是……乃是暂冠蕃朝,情非得已。吾父亦识得文字,在寺中抄写佛经,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某未识得几个字,被征为役使,在闾马部军中养马,苦不堪言。”

    “汝在那哨铺所从何事?”

    “养马、割草、樵采。”

    “既有外出之机,为何不逃归会州?汝应知,会州已被灵武郡王收复。”

    “州中尚有蕃妻,有小儿,未忍轻离。”

    “昔年亦有人抛弃妻子逃归,为何汝不能?”

    张阿竹咄讷讷无言。

    白居易和元稹就写过这么一个人,“少年随父戍安西”,后来陷蕃,在当地娶了吐蕃妻子,有了孩子。四十年后,终于找到机会,历经千辛万苦,逃到边境。恰逢“边头大将差健卒”,进入吐蕃境内抓俘虏,见到吐蕃打扮的便抓,于是此人被抓了回来。

    天子仁慈,不杀他们,诏令流放吴越。一路上又是千辛万苦,看到江水时,思念起了安西的家乡交河,于是痛哭,对随行的其他吐蕃俘虏说,“尔苦非多我苦多”。

    明明一个汉人,会说汉语,也心向大唐,陷蕃四十年失志不渝,抛弃妻子逃了回来,结果边将派出去抓吐蕃俘虏的“健卒”可能是胡人,听不懂汉语,便把他当蕃人抓了回来,流放吴越,真他娘的黑色幽默。

    “闾马部有兵几何?”幕僚又问道。

    “有兵千人,壮丁七千余。”

    “伏弗陵氏呢?”

    “这却不知,应是数倍于闾马部。”

    “可知兰州情形?”

    “不知……”

    “昑屈部如今在何处游牧?”

    “在渭州北境,靠临州、兰州那一片。”

    “先前不是去了兰州么?为何回来?”

    “应是与兰州诸部有了矛盾,攻杀一场后败回。”

    “昑屈部还有多少兵?”

    “不知。”

    幕僚看了一眼杨悦,拱了拱手。

    杨悦清了清嗓子,问道:“张阿竹咄,汝祖、汝父应是读书人,为何不取汉名,反倒弄个蕃名?”

    “回将军,伏弗陵氏与会州昑屈氏又不同。当年归国本就不情不愿,惧于尚延心之势才降。尚延心已死多年,其部便恢复了蕃朝初年的制度,要求所有人说吐蕃语,取吐蕃名,辫发、髡发,左衽皮裘,不一而足。”

    “这伏弗陵氏胆子倒是不小,心亦是黑的。”杨悦冷哼一声,道:“就不怕朝廷征讨?”

    “岷、渭二州旁边便是秦、成二州,然三十年不见王师西进,自然有恃无恐。”张阿竹咄说道:“归义军起事、尚延心归国时,一度惶恐,然朝廷在收复六州七关后便止步不前。随后尚延心死去,归义军亦声势大降,这些吐蕃节儿、万户们便故态复萌了。会州昑屈氏还算好的,允许百姓复我唐衣冠,并不多加干涉,然其余诸州,可就一言难尽了。”

    张阿竹咄这话说得不客气,但也是实情。凤翔镇在京西北也是人口、财力、兵力都比较充足的藩镇了,辖凤翔府、秦州、陇州,在彭州防御史设不成后,成州现在也归凤翔镇管,数一数二的大镇,真的没能力西进吗?

    尚延心没死之前,你还可以说人家也是大唐臣子,打他不合适。但尚延心死后,旧部复叛,这时候还犹豫个屁!在黄巢起事之前,有十几年的时间给你打,结果都浪费了。

    这些个陇右州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放在那里,直到大唐灭亡。五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当然也没人管,甚至到了北宋前期,也几乎没管,真正收复,要是河湟开边那会了。但也只是收复了一部分,人口最多的那些,比如凉州,早被西夏占领了。

    “张阿竹咄,若是让你带路,寻河、渭、岷等州的吐蕃部落草场,可能找到?”杨悦又问道。

    “渭州还行,其他很难。”张阿竹咄想了想,道:“其实将军不用刻意找。吐蕃被称为蕃朝,自是有原因的。他们并不全是游牧,有官府,有衙门,有田,有牧场,有兵,颇似我朝。若能轻兵疾进,寻到他们并不难。除非他们愿意放弃这一切,重新逐水草而居,就像会州昑屈氏一样,但这个决心并不好下。”

    “你说话倒也有几分条理。”杨悦赞了一句,道:“岷、渭二州吐蕃内情如何?有没有嫌隙?”

    “回将军,不曾听闻。伏弗陵氏管治得还算不错,各部纵有仇隙,亦不会互相攻杀。”

    “岷、渭二州尚有多少天宝遗民?”

    “渭州四县,一两万人还是有的。”

    “还有四县?”

    “有。城廓被破坏了一些,然还存留着。郭下有人耕种,以粟麦为主,也放牧牛羊马匹。”

    “这倒与会州情形差不多。”杨悦道:“汉民可还能说官话?”

    “有些能,有些不能。”张阿竹咄如实答道:“某曾听人说,越往西,说吐蕃语的汉民越多,左衽越多,几与蕃人无异。”

    杨悦看了看他的装束,心里基本信了。

    吐蕃在河陇地区的统治,固然因地制宜,搞了德论、军镇、节儿、万户、千户、百户什么的,但就内核而言,而是那套奴隶制。汉民即便是在种田,吐蕃人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将其分成各个部落。初时还要强制辫发易服,只有每年正月初一那天,汉人们可以穿上唐服,换回汉人发饰,祭拜祖先。

    朗达玛被刺杀,吐蕃内乱之后,去胡化的思潮有所抬头,尤其是张议潮、尚延心等归朝之后。但后来又有反复,只能说各地程度轻重不一。

    而随着心向大唐的人越来越少,且整体呈老年化趋势,年轻一代的汉民,到底认同自己是谁,还很不好说。

    会州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白家部都不愿意种田了,只想继续游牧,而且他们部落里会说汉话的人很少,也就高层知道一点往事,新一代知道个屁!

    杨悦没见过灵武郡王率军入会州城的情形。但他可以想象,那些所谓的汉人耆老原本都是左衽辫发,也就是在昑屈部逃走之后,他们才换回了本来的装束,然后派几个还会说汉话的人在前面迎接。

    会州如此,岷、渭、河、临、兰等州又有什么不同呢?说不定情况还要更差。

    让军士将张阿竹咄等人带下去之后,杨悦思虑了一会,便招来了幕僚,商议道:“大帅欲攻兰州,然沿途山高水急,行走不易。若是绕道渭、临二州,沿途草场众多,利于蕃兵进击。不如就此行文请示,待蕃兵一至天都山,便汇集定远、新泉二军,一同南下,先破渭州,然后西进,攻临州,绕道兰州侧后。彼时大帅亲率衙军主力,沿河西进,此为正也。绕道临州之偏师为奇,一正一奇,破之必矣。”

    调动蕃兵,杨悦是没这个权力的,会州刺史韩建、定远军使王遇也没这个权力。会州蕃部,以白家为首,他们愿意与定远军配合,也是当初邵树德下的命令,不然谁也别想使唤得动他们。

    若能使唤得动,那这人可就危险了,多半会失去灵武郡王的信任,被边缘化雪藏起来,再无翻身的机会。这就是政治!

    本来按照避嫌的原则,杨悦也不想提这个建议。跟着大帅打太平仗不好吗?何必惹得一身骚,平白无故让人猜忌。

    但他真的太想赢了,太想收复失地了,为此也懒得顾忌那许多。

    幕僚们当然也清楚他的想法,跟了这个东主,没什么好多说的,只能尽力帮衬到底。

    而此时的王全,也已经领了赏赐回到家中。

    家在祖厉河上游这一片。说是给你房子,但其实就是给了一些木头罢了,就这还要排队等,因为役使的蕃人伐木工不是很够。

    王全已经领到了木料,然后又亲自去砍了一些树枝、芦苇回来,与老兄弟们互相帮忙,把木屋建好了。不大,但住一家四口绰绰有余,甚至还有个马厩及羊圈。

    走到村头的荒草路上时,王全父子故意放慢了马速,将领到的绫罗绸缎露出了一角,花花绿绿的,一眼便可看出。

    村里的人基本都是巢众,有来自银州四县的,这些人看到王全便打招呼。有的则是赦免的刑徒,他们孤身一人,神色郁郁,看到王全时也没啥好脸色。大家同为俘虏,你是张言、李唐宾的人,我是孟楷的人,为何待遇差别这么大?心里不服啊!

    王全对这些满腹怨气的人也很看不过眼,路过时冷哼了一声,道:“有本事南下渭州去抢啊!牛羊、财货、女子都有,自个在家生闷气有什么用?孬种!”

    被他损的那人也怒了,直接从草堆里抽出一个木叉,便要上前搏命。恰逢此时,数骑从西边过来,看装束,当是定远军的,于是勉强压住火气,呸了一声,道:“就你行?待下回有事,某南下抢个吐蕃官家小娘回来。你这指挥之职,到时候也得让给某,看你羞不羞?”

    王全打了个哈哈,道:“说大话没有用。另外某也得提醒你下,这会不在军中,你对某不敬,没什么。异日若是集结了起来,南下打草谷,你还这副样子,看某砍不砍得你脑袋。”

    说罢,王全父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其他人看着他,脸上全是恼火、生气的模样,但在眼底,羡慕之色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

    官府怎么还不征召呢?赶紧把器械发下来,大伙练都不用练,直接南下抢他娘的啊!

    种地辛苦没什么,但没有女人,没法传宗接代,这日子能过得下去?

第二章 生长蕃中似蕃悖

    进入腊月以后,节日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浓郁了。

    祖厉河畔,来了一支车马队,规模不小,大概二十余辆马车,百余匹骡马,满载各色货物,甫一进入会州境内,便引起了轰动。

    上一次有这种规模的商队入境,可能还是尚延心没死那会了。

    从那以后,吐蕃各部没了约束,节儿、万户们纷纷当起了土霸王。不但内部互相攻杀,有时还派散骑入唐境掳掠百姓。

    甚至在黄巢入长安之后,他们还互相勾连,组织起了大军,攻陷原、武、渭三州。当时秦、成诸州边境亦不太平,屡屡有游骑入境抄掠——不得不说,他们的消息来源确实厉害,黄巢进长安没多久,立刻就动手了,可见还是很关心东面的。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边境地区如何做生意?都不要命了么?吐蕃人的牛羊皮子再好,也不敢买啊。更何况,定难军那边也有牛羊,数量庞大,价格也不贵,那还不如去绥州、夏州买呢。至不济,凤翔镇内亦有内附吐蕃部落,向他们买好了,虽然数量有些不足。

    光启二年,灵武郡王自长安返回灵州。回师时联合邠宁镇、泾原镇,灭了在原州等地作乱的吐蕃,随后又收复会州二县,并设官、派兵、移民,正式管制了起来。这对秦州的商人们来说,不啻于天大的好消息。

    因此,在试探性地观察了几个月,发现会州当地局势确实稳定了下来之后,从秦州出发的第一支商队过来了。

    赶着年前做生意,商人也是挺拼的!

    会州境内有不少内附部落,不管是吐蕃化的党项人、汉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严格来说,习性都不怎么好的,说不定就将你劫掠一空了。但这支商队厉害了,打的旗号是天水赵氏,大帅妻族,这一下子唬住了不少想铤而走险的人——即便有人想犯浑,别人也会拉住他,你他娘的别害死大家,灵武郡王可不会仔细分辨到底谁劫掠的,他老人家只会一起惩罚。

    当然了,旗号是天水赵氏,但商人来源其实挺复杂,以秦州商人为主,成、陇二州的亦有。他们依附于赵氏,自然得给赵氏好处。而赵氏,也不能白白利用灵武郡王的威名做生意,赵家内部已经商量好了,给灵武郡王爱妾玉娘干股,分润好处。

    商队有数十名护卫,强弓劲弩,长枪大刀,看着就很靠谱。正如时人描述的,“轻訬任侠之徒,斩龙刺蛟之党,鄱阳暴谑之客,富平悍壮之夫”,对付经制之军当然不行,但应付山匪江贼、乱兵盗寇之辈,却也问题不大。

    “都休憩一会吧。”赵成骑着马儿从前面回来,招呼道。

    不是人要休息,主要是役畜、骡马要吃不消了。离会州城还有段距离,若是牲畜累坏了,还得再找草原部族买,人家坐地起价,亏不亏啊?

    商队停下来后,自然有一些部族过来采买商品。

    他们自动过滤了镜子、首饰、锦缎之类的高价值货物,主要看茶叶、陶罐、铁器、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商队的人也不嫌麻烦,一些本钱小的商人更是提起精神,摇唇鼓舌,花言巧语,极力推销起自己的商品。

    牧民们会官话的很少,而且也没有现钱,只能拿牲畜、皮子、杂筋、牛角之类的来换。但他们如何玩得过这些老奸巨猾的商人,带来的牛羊被嫌瘦,皮子被嫌品相不好,价格一压再压,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赵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也不参与。他是做大批发生意的,看不上这些零售的蝇头小利。那些车上,就有不少他们家的商品,比如镜子。

    这玩意,草原牧民如何买得起?

    不过,事情还是出了点意外……

    “有铜镜否?”有个做汉人打扮的汉子挤了过来,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问道。

    赵成惊了,问道:“你真要买镜?”

    王全张了张嘴,最后一跺脚,道:“自然要买!”

    “皎镜很贵的,不如拿几面昏镜给你瞧瞧?”赵成试探道。

    “皎镜做何解?昏镜又如何?”王全问道。

    “皎镜清晰,不能隐芒秒之暇,非美容不合是用。”赵成回道。

    意思很明白了,皎镜是高档货,照得比较清晰,脸上的瑕疵或生理缺陷隐藏不住,貌丑者用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昏镜照之如雾,瑕疵不见,妍态自生,一日数照,自言美倾城。一般铸十面镜,其一皎如,其九雾如,你要买皎镜还是昏镜?”

    王全身后数人轰然大笑。

    商家确实有意思,也很有头脑。

    天下女子之中,美人应只有十一之数,这面皎镜就是卖给美人的。剩下的九人,买昏镜回去,照着也挺开心,觉得自己挺美,这生意做得确实厉害。

    “便买皎镜了。”王全大手一挥,气势十足地说道。

    “当真?此物甚贵。”

    “你这商徒,看不起田舍汉耶?”王全一怒,喊道:“大郎,拿一匹绢过来。”

    王郊一听是给自己娘亲买镜子,顿时应了一声,捧起一匹绸缎,递了过去。

    赵成粗粗一看,便摇头道:“此乃恒州孔雀罗,却买不了一面皎镜。”

    王全一愣,没想到镜子这么贵,顿时有些踌躇了。

    “若是再搭上小男包里那匹宣州红线毯,便差不多了。”赵成也是眼尖,居然看到了王郊包袱里只露出一角的名锦。

    “你这贩夫,莫不是在欺我?”王全质问道。但语气明显有些犹疑,因为他也不知道皎镜该卖多少钱。或者说,同一面镜子,在不同的地方售价天差地别。会州该卖什么价,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这边还在犹豫,那边王郊已经屁颠屁颠地将那匹绢也递了过去。

    王全张口结舌,这便宜儿子,倒是挺向着他娘亲。

    赵成小心翼翼地接过红线毯,仔仔细细看了看,笑道:“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竟是真的!没想到会州这穷乡僻壤,竟有这等名锦。你这百姓子,如何得来这等好物?”

    王全正在肉痛,身后却有人道:“市人但逐利,如何看不起人?王指挥数次深入渭州,斩吐蕃贼寇十余,更杀得百户一员。蕃寇闻王指挥之名,惶惶不可终日。那闾马部头人更是悬赏牛羊百头,买王指挥之命,你等如何相比?会州穷困,但有康慨豪迈之士,单人匹马,纵横虏群,斩将而归,保一方太平。可别瞧不起人,这是新泉军使杨将军赏下来的,只赏勇士!”

    赵成一听也有些动容。秦州陷蕃数十年,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大家心里有数。朝廷使者几番过来,临走时,大伙亦只敢躲在门缝后偷看,恨不能跟着重回大唐。

    赵成少时便有这样的经历,辫发左衽的老父待朝廷使者走后,痛哭流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可惜父亲去世得早,未及等到大中年间朝廷收复六州七关,甚是遗憾。

    “竟是斩杀蕃寇之勇士……”赵成想了想后,一咬牙,将皎镜塞到王全手中,道:“此镜融了,亦铸不了几个钱,便赠给壮士了,只求日后多杀几个蕃寇,尽复旧土。”

    “这如何使得。”王全还待推辞,王郊已经拿起了镜子。

    王全苦笑一声,道:“罢了,也不要你送。这两匹锦都给你了。杨将军能赏某一次,便能赏两次。待过些时日,某再去趟渭州,擒几个吐蕃生口回来。”

    王全将擒生说得轻而易举,但赵成如何不知其中的危险?过去数十年,双方互派游骑入境擒生,有时人早上出门樵采,就再也没回来过。日后相见时,说不定已是二十年之后了,就这还是运气好的,大部分消失的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王指挥真乃豪迈之士。”赵成叹道。

    汉无人耶?非也。官军不能打耶?非也。可就是收复不了失地!公卿将帅,蝇营狗苟,尸位素餐,到头来不如一介匹夫。

    凤翔节帅朱玫,广造豪宅,搜罗美人,终日宴饮。渭、岷、宕三州,就在门口,然不肯出兵,以为耗费无用。如此作态,只教热血之人齿冷。异日中原有变,关中厮杀不休,吐蕃再度入寇的话,指望朱玫能保得秦州太平?赵成不敢做此想。

    若是将帅敢战,赵成有信心把生意做到归义军乃至西域去,这是何等大利?跟这些武夫说不通其中的道理!

    根据自己得来的消息,灵武郡王在收复会州之后,应还有些想法,想要攻取兰州等地。若真能成,自己便把生意做到那边,甚至襄助部分军需亦未尝不可。手头这匹宣州红线毯,若是贩卖到西州,再采买当地商品回中原,一来一回数十倍利唾手可得。

    可恨公卿将帅目光短浅,有眼无珠,竟让这利白白丢失,岂不可笑?

    两汉时,匈奴据西域,商路断绝。国朝这会,吐蕃据西域,商路又断,逼得胡商不得不走草原甚至是渤海国去做生意。

    中原的丝绸、纸张、茶叶,西域的金银器、水晶、乳香、绒毯、宝石、犀角、象牙、玳冒、蓝靛、首饰甚至是胡人风格的盔甲,这些东西,其间有多少利?

    王全等人离开后,赵成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很快商队又起行了,赵成抖擞起精神,打算去会州看一看。接下来,他还要去灵州、夏州,他还有很多事要办。

第三章 生意人

    邵大帅现在真的是个大忙人。带着铁骑军、豹骑都从丰州赶回后,立刻就参加了平夏党项、河西党项诸部的祭天大会。

    至于为什么不把阴山内外诸部与南边诸部的祭天大会放在一起举办。别问,问就是分而治之。

    邵某人对各个牧区的划分,是有清晰概念的。在他看来,当前及未来可能有的地盘中,牧区大体上可以分做四块。

    其一是平夏牧区,大体上就是后世的鄂尔多斯及周边,地势由南向北倾斜。北部多高山,中部多荒漠,南部多丘壑。

    这块牧区的面积很大,大概有十余万平方公里,北部阴山以南的黄河流域水资源丰富,可以农耕,东部麟州的窟野河、无定河等黄河支流一带亦适宜农垦,南部横山北麓同样宜牧宜耕。除此之外,皆只能为牧场,不是一点地都不能种,是没那个必要,万一破坏了脆弱的生态环境呢?让草场、森林继续留在那里不好吗?

    平夏牧区理论上囊括了夏、宥、丰三州,绥、银、麟、胜四州亦有相当一部分面积被包括在内,是目前定难军地盘上人口最多、产出最丰的地带。东部产粮、产绢,有城池,有马场,南部产粮、产盐,有城池,有政治中心,北部产粮,有军事要塞,西边和中间是大片的空旷地带,以水草丰美的诸多湖泊为核心,草原杂虏、平夏党项逐水草而居,放牧牛羊马驼,给夏州上贡。

    其二是灵盐牧区。这个牧区面积较小,只有两万多平方公里。贺兰山横亘在西侧,挡住了寒风的侵袭和沙漠的东移。而且山体附近形成了独特的气候,即明明处在一个降水较少的半干旱地带,但因为山体较高,受冷凝作用影响,形成了沙漠中的湿岛,气候迥异于周边。

    南边有天都山、罗山,北边有嵬山,东边是黄河,除了沿河开垦的农田之外,大部分地区林木茂密,草场众多,有不少河西党项部落在此放牧。

    不过在可见的未来,这里的农田会慢慢增多,牧区会慢慢缩小,但应不会完全消失。因为总有很多地方没必要种地,破坏环境很容易,恢复则很难。

    这一大一小两个牧区是已经拿在手里的,可出牧民壮丁十万,就问你怕不怕?邵大帅前些日子刚回夏州,就脚步踉跄地到了嵬才来美房中,抱着美人夜夜造人,生怕她爷爷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震怒,反他娘的了!

    苦逼的邵大帅,现在就连夜宿哪个美人房中,都成了政治问题了,自由度越来越小。

    未来的话,他还想掌控两个牧区,即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牧区,以及祁连山一带的河西牧区。尤其是后者,出产凉州大马,还有丝路生意可做,人口又多,取之利益极大。与之相比,河西党项盘踞的阿拉善牧区倒可以先放一放了。

    打通与西域的联系,并不是说一定要军事征服到西域,事实上那不现实。

    西征至兰州后,就该以政治手段与归义军进行联系了。他们的实力并不强,又是大唐节度使,交流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另外,朝廷治下的凉州也可以尝试接触一下,他们被回鹘、河西党项隔绝在西面,境内又满是胡化的汉人游牧部落嗢末,一定很惶恐,急需支持。而且,去凉州上任或宣旨的官员,也得走灵州,到时候想办法与其交谈交谈,说不定还可以提前派人过去踩踩点呢。

    凉州,可是天宝年间河陇有名的富庶之地,人口众多,经贸发达。后世被西夏占了,人家设了西凉府,是重镇之一。

    夏州城外的石佛寺内,刚刚荣升定难军节度副使的陈诚正在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来自西边的商人,名叫康佛金,据说是做药材、颜料生意的。陈诚对此持怀疑态度,这个康佛金一看就不是汉人,典型的昭武九姓面孔,又姓康,那么多半是康居国出身了,虽然陈诚也不知道这个国家还在不在。

    “陈副使,关于在灵州开办商行的事情,意下如何?”康佛金笑眯眯地问道。

    陈诚看着这个一脸假笑的胡商,心里有点腻歪。大家都是人精,谁还不知道开办商行只是投石问路,真正的重头戏始终在后面。

    “汝售卖何物,采买何物?”陈诚问道。

    “售卖玉石、安西緤、蕃锦、胡粉、金银器等物,采买中原锦缎、茶叶、纸张。”

    陈诚一听心里更有数了,人家这是变着法子委婉地告诉你自己来历呢。

    玉石,中原有产,但不多,西域则很多。安西緤,又称安西布,几乎就是明着告诉你一些事情了。蕃锦,一般也是河中胡人贩卖过来的丝绸,胡粉亦是。

    至于金银器,当然不好说。但国朝盛时,产自西域甚至更远地带的金银器、盔甲等物事,在中原一直很受追捧,需求量很大。即便是这会,若有胡商带来西域金银器,依然可以卖高价,要的就是那股子异域风情的味道。

    同理,中原产的金银器也一直在往西域销售。对胡人来说,中原货也颇具异域风情,人家也爱那调调。

    这康佛金,莫不是归义军那边的人?听闻归义军镇内有大量昭武九姓胡人,以曹、康两族最盛,多有子弟在州县乃至幕府为将、为官,甚至就连寺庙中也多此类人。

    至于民间商家,康氏、曹氏、安氏、石氏、史氏、翟氏等家族就更是出名了,生意做得很大。去年开始出现在夏州,当时才寥寥数人,现在已经勐增到数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河东的胡人呢,听望司还特地打探了一番,结果他们自称来自西域。现在看来,未必是西域,沙州的可能性更大。

    定难军在朔方之地的崛起,真的改变了太多事情。陈诚甚至怀疑,如果邵大帅当初移镇他处,夏州被别的什么人占据,未必就有这档子事。

    做生意,对于如今财力颇为不足的定难军来说,当然是很有诱惑力的。沙州归义军如果能将更多的中原货贩卖到远方,再把远方货物贩卖到中原,定难军难道不能分润点好处吗?

    大帅养了四五万军,花费可是很惊人的!

    “既是行商贾之事,当然可以。”陈诚笑道:“灵武郡王对外商一直很欢迎,只需照章缴纳榷税,一概允准。”

    “陈副使既如此说,某便放心了。”康佛金笑道。

    说完这话,两人便很默契地开始喝茶。康佛金酝酿话语,陈诚则安心等待重头戏。

    果然,在饮了一半之后,康佛金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今年重阳节之时,某从归义军、凉州镇过境,入灵州。当时听闻了一件事,归义军僧正康贤照欲访灵州龙兴寺,当时应已出行,不知是否已至灵州。”

    “哦?”陈诚讶道:“康僧正为何访龙兴寺?”

    “好教陈副使知晓,敦煌亦有龙兴寺,本源出一脉。河陇之地陷蕃后断了来往,今欲重叙旧谊,故康僧正打算亲带僧团前来灵州。”康佛金解释道。

    “这却是不知了。”陈诚笑道。

    “康僧正研习佛理多年,终觉闭门造车不妥,欲访天下高僧大德。夏州石佛寺,远近闻名,康僧正亦欲访上一访。再者,听闻灵武郡王对僧人多有优容,不知可否顺道拜访一下?”康佛金问道。

    这就是瞎扯了。邵树德在绥州时便办了三界寺,随后又没收了灵州龙兴寺的田庄,还要求僧尼们照章课税,他对僧人是什么态度,定难七州无人不晓。

    只不过这会两人都不会在意这个了,康贤照既为僧正,那么就不是纯粹的僧人,说他是官还更准确一些。

    他欲拜访灵武郡王,当然不可能是传道授法,只可能是谈军政大事。这事,陈诚还没法做决断,必须禀报上去才行。

    “此事,还得找个合适的时机。”陈诚道:“康僧正从河西而来,不容易吧?”

    “应不容易。”康佛金叹气道:“某从凉州来,一路上有回鹘,有党项。回鹘还好,并不过分,然河西党项索贿无常,动辄翻脸,若能讨平,这路途也能太平许多。”

    陈诚点头。河西党项确实桀骜不驯,定难军也早想讨平他们。明年攻占兰州之后,便当出动大军,消灭河西党项,至少也得令其归附。

    不然的话,始终是个麻烦。异日东向图谋中原的时候,人家在后方作乱,袭扰灵州,岂不动摇军心?

    破丑氏、米擒氏,也是时候跟他们算总账了!

第四章 康佛金(给盟主小哲夫加更)

    “大帅,至今三大院已完成马甲七十三副,算上之前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一共九十七副。”夏州城北的猎场内,将作司判官宋举正在进行着汇报。

    “已是正月了,将作司诸位僚左还在奔忙诸事,着实辛苦了,三院大匠们亦很辛苦。僚左、大匠一人领三匹绥州绢充作赏钱吧,徒工亦有两匹可领。”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发赏。”宋举喜道。

    马甲已经分发下去了,不是分配到邵树德最信任也是战绩最彪炳的铁骑军,而是豹骑都。

    铁骑军的战法已经固定成型,那就是轻骑兵袭扰战术,一共三千骑,折嗣裕深谙轻骑兵的战术要领,没必要再去改变。

    邵树德甚至还从豹骑都里抽调了两千骑并入铁骑军,厚实其兵力,作为定难军第一大骑兵集群,西征的王牌主力。

    豹骑都还剩千人,杨弘望任十将,折从允、王崇任副将。第一批马甲给了最精锐的九十七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在夏州苦练配合,学习如何像步兵一样成列冲锋。

    这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战术动作,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而且人、马之间都要互相熟悉,不然效果将大打折扣。

    没有收到马甲的人也要练习,宁可让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嘛,这个道理邵大帅还是懂的。而且,谁说普通骑兵就不能墙列冲锋了?只不过看起来没具装铁骑那么吓人罢了。

    “有了马甲,还缺好马……”邵树德看着猎场马厩里的战马,苦笑道。

    他早就让人把骏马都送到牧场那边配种了。如今自己骑的,都是普通货色罢了。但适合具装铁骑的战马,并不容易找,眼下其实都是在凑合着用青海骢,颇为无奈。

    “大帅,好马还得去西域找。”宋举说道:“青海骢,在国朝已是上优,眼下也只能先凑合着用了。”

    邵树德赞同。至少他的马,比李克用的好,肩高、速度略微超过,耐力也非常不错,但他还想要更好的。

    其实,正在搞马政的银川牧场是有一些高头大马的。但邵树德舍不得拿过来用,而是嘱咐那边继续培育,一定要搞出遗传性状稳定的好马——有时候会偶然出生一些很高大的马,就像两个身高平平的父母会生出一个高个孩子一样,但这种性状不一定能稳定遗传下去,让人头疼。

    折、杨、王三家子弟当初都是带马投军的。那些马也都还不错,但邵树德眼光太高,觉得还是不太合适。后世金兀术的所谓铁浮屠,马匹多半也不怎么样,但此时欧洲都没培育出高头大马,全世界最好的马应该还是在西域和中亚,如之奈何。

    总不能为了好马,就直接杀到西域去吧?

    或许,只能等打下兰州后,看看能不能接触到更多的胡商,让他们想办法了。

    “马甲产量就这样吧,慢慢提高就行。”邵树德对宋举说道:“步兵铁甲你们是个什么章程,定下来了吗?”

    “大帅所述之猴子甲,打制可不容易。”宋举看了邵树德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用火锻打,则大费工时。”

    “先打一件出来,让某看看。祁连山那边的凉州大马能扛重物,骑卒身着猴子甲,战马亦披马甲,如此冲杀,当所向披靡。”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都说骑兵不能冲守御严整的步兵大阵,一般来说是正确的,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辽国人曾经在对付汴梁禁军时用过。当时他们用的是轻骑兵,轮番冲击宋军步阵,“暴攻一角”,即盯着步兵大阵一个角勐打,不计伤亡,最终打崩了宋军开国精兵的步阵。

    轻骑兵进攻,可想而知损失不小。如果先用轻骑兵冲一下,消耗敌军气力和箭失,然后再换具装铁骑上,“暴攻一角”,不知道效果如何?

    “大帅,康佛金来了。”看邵树德与宋举的对话告一段落,陈诚走了过来,禀报道。

    “康贤照到哪了?”

    “已至龙兴寺,正与增忍和尚论道。”

    “论道……”邵树德笑了笑。

    论个屁道!怕是早就心不在焉,想来夏州见自己了。

    “阴山蕃部人马都到哪了?”

    “已至天都山。”陈诚答道:“会州韩刺史急报,蕃兵一至,牛羊马驼甚多,四处争抢草场。适逢隆冬,草料本就不足,会州诸蕃部苦不堪言,旬日间爆发两起冲突,死伤十余。”

    “阴山蕃部还是性子野。”邵树德摇了摇头,道:“让他们自己解决,实在不行,散一部分去罗山。会州再开仓放粮,拿一些杂粮豆子出来。和韩建说,三月份灵州就有漕船至会宁关,让他不用担心军粮消耗。”

    “遵命。”

    六千阴山蕃兵,带了二十余万牛羊马驼。天都山虽然草木茂盛,但这会是隆冬,当地本来也有游牧部族,相互间起冲突很正常。同时这也暴露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定难军第一次组织大量蕃兵赶着牲畜出战,组织上是有问题的,以后要吸取经验,尽量安排得更合理一些。

    “拓跋部也可以南下了,让灵州给他们发给军资,至会宁关附近待命。”邵树德又说道。

    昨晚他宿在外宅中,没藏妙娥和拓跋蒲两人陪侍。拓跋小娘还是很关心自家部族的,快两万人呢,男女老少都有,这会就要去抢吐蕃人的牛羊和草场了。

    小姑娘甚是担心,窝在自己怀里时眼泪汪汪的,不过在得知如果打下渭、岷、河、临等州,便给拓跋部分配草场时,又破涕为笑——这个拓跋小娘,不如其他女人会演戏,求自己时都如此直白。

    邵树德已经收到了杨悦的建议。对他提出的一正一奇两路进兵的方案,稍稍有些迟疑,只能说是谨慎同意吧。

    不过岷州伏弗陵氏确实也扫了自己的面子,居然又让昑屈部回来了,并且其附庸部落还在与会州搞摩擦,不敲打一下确实不行。

    只是这样一来,此番进兵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或者说原来的胃口太小了?只打一个兰州,便动用四五万兵马,确实有点小题大做。而且兰州诸部落,与岷、渭、河、临诸州之间是不是有勾连呢?

    定难军已经收复会州了,接下来再打兰州,傻子都知道自己对河陇旧地有兴趣。他们之间,应该也有联合起来的动机。

    不要把敌人看做傻子!

    “阴山五部、拓跋部,这便是一万多兵了。开春后,再传令灵州党项,各部凑三四千人,赶着牛羊南下,至会州集结。要玩,就玩一把大的!”邵树德说道:“走吧,去见见康佛金,看看他这次又说什么。”

    与康佛金的会面安排在节度使衙,算是公开会面了。灵州的康贤照若收到消息,应该能品匝出其中的政治信号。

    “见过灵武郡王。”

    会面前,康佛金送了一套精美的波斯甲胃作为礼物。对于这些西域商品,邵树德还是很有兴趣的。他一直坚持认为,对外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有助于提升自己。世界上那么多民族、国家,总有自己的优点和长处,学习他们好的地方,然后化为自己的东西,这才是正道。

    对西域通商,不仅仅有经济方面的利益,在文化方面,也有裨益。国朝的食物、乐器、服饰,两百年来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外来影响,后世都成了本民族自己的东西。粟特人,也一直活跃在政商军三界,应该说也是有不少贡献的,除了安禄山。

    “归义军张帅可知兰州内情?”请康佛金坐下后,邵树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康佛金对邵树德如此直白有些吃惊,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回道:“兰州诸部吐蕃,原为论恐热部属,后归尚婢婢,再归拓跋怀光,以庄浪部为首,吐蕃、党项、土浑甚至汉人都有。拓跋怀光死后,一度降尚延心,然尚延心亦未真正控制兰州。诸部愚昧,堕了兰州城廓,将其化为牧场。两县汉人以种地为业,然被编为四个部落,辫发左衽,充为奴部。”

    邵树德一边点头,一边暗自思索。

    看起来,比起六十年前,兰州汉人的境地又差了不少,也胡化得更深了。若是再等百年,北宋攻占兰州那会,怕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汉人都没了。

    化夏为胡,吐蕃人手段玩得很熘啊。

    “兰州诸部有兵几何?”

    “两万多人还是有的。”

    与听望司打探到的数字有些出入!邵树德不动声色,继续询问:“堪战否?器械精良否?”

    “昔年吐蕃未乱之时,大军四处攻伐,占地甚广。每至一地,便搜罗工匠,发往各处。譬如与回鹘争安西之时,一次便掳掠了数千工匠,汉人有之,蕃人亦有之。兰、鄯、岷、桃等地,昔年行商之时,某亦见得许多安西工匠,如今应仍有不少,甚至更多。”康佛金说道。

    邵树德对此不感到意外。吐蕃不是纯粹的游牧部落,他们是建立正式政权的。昔年安史之乱时,河陇诸州次第失陷,有的地方城廓被拆毁,大量部落过来游牧,但吐蕃人依然设立了衙门,并且招募官员。

    汉人识字者,补为舍人,授红铜告身。通晓突厥语者,亦可补为舍人,授予红铜告身。这是一个曾经统治广大地域的多民族帝国,这会即便崩溃了,但地方上应仍有大量遗产,统治当地的部族应该仍会惯性执行以前的政策,比一般的愚昧部落还是要高明一些的。

    同时这也打开了邵树德思路。自己一直苦于工匠不足,总把目光盯着关中,其实河西乃至西域也有很多工匠啊。人家的技术也未必多差,若是重金招募,人家是愿意为吐蕃人、回鹘人服务,还是愿意为自己服务呢?其实可以试试的!

    “归义军昔年攻过一次兰州,后来发生了什么?朝廷与河西消息不通,很多消息不是很清楚。”

    “大中年间,归义军从事、陇西李氏曾与吐蕃战于河、兰,短暂收复兰州。然归义军止有蕃汉兵七千,最终退去,兰州复被吐蕃占据。”康佛金简略地说道。

    “可惜,兵太少了。”邵树德叹道:“若有精兵两万,当可守住兰州。”

    康佛金苦笑,瓜、沙人口稀少,粮食多有不足,全靠与外界做生意弥补军需。当时能有七千兵,已是极限。这三十年不断收拢蕃、汉民众,奖励生产,才有了一万多兵,面对回鹘时都感到压力很大。

    如今能自保,已是不易,遑论其他!

    定难军若能攻下兰州,对他们也是好事,就是不知道灵武郡王何时出兵了。

第五章 调兵与内情

    “克成又大了一岁。”邵树德将闹着要下来玩的野利克成放下,笑道:“这么俊的小儿,长大了就在姑夫帐下为将,给你娶个汉人娘子,不要再回山上了。”

    野利凌吉静静地坐在旁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邵树德牵起了她的手。这小姑娘生完孩子后就变得温柔许多了,让邵大帅直呼可惜,又少了一道情趣。

    想当年在绥州时,南山小野狸被自己半强迫,那才够滋味……

    “大王就快要出征了吧?”野狸凌吉突然问道。

    “坐那么远干什么?”邵树德一把将野利凌吉抱坐在自己腿上,野利克成呆呆地看了一眼,随即毫无兴趣地转过了头,与没藏家、嵬才家、折家的几个孩子出门玩去了。

    “以后要让封氏、赵氏的孩子也和他们一起玩。”邵树德说道:“都是本王的妻族,何分成两派耶?”

    “大王是想让党项人都变成汉人吧?”野利凌吉突然来了一句。

    邵树德看着她,四处乱摸的手都停下了。

    “妾已是邵家妇,不向着自己男人难道还向着娘家?”野利凌吉有些气,瞪大了眼睛说道。

    邵树德手又开始四处滑动了。

    小野狸的脾气也有点上来了,显然对邵树德那一瞬的怀疑有点难过,扭着身子不让摸。

    “好了,是某不对。”邵树德笑道:“以后咱们生一大堆孩子,女儿当公主,儿子做横山王。”

    小野狸噗嗤一笑,不经意地侧了下身子。邵树德勐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到了香软之物旁边,顿时不客气了起来。

    “谁要当横山王?”野利凌吉喘着气道:“横山那么穷,下了山的还有几个愿意回去。要当就当长安王、洛阳王,繁华之地,让孩子享一辈子富贵。”

    邵树德长叹一声,道:“有时候我总觉得,这一辈子征战,都是在为你们这帮子女人、孩子操劳。”

    “谁让你当初都操劳到浴桶里了,第一次就把妾……”

    “那次舒服吗?”

    不出意外,乱动的手被咬了一口,小野狸又恢复几分当年的野性。

    夫妻俩调情了一会后,邵树德牵着野利凌吉的手,回到了正厅之中。

    小封怀孕五个多月了,这会在房里休息,大封陪着自己妹妹。折氏、赵氏、嵬才氏、没藏氏在指挥仆婢准备春社节祭祀的物事。

    邵树德发现屋里忙活的侍女还是折家的人,自己从丰州带回来的二十名草原少女一个都看不见。自家这正妻啊,便是连偷吃也只想让自己偷吃折家女子,这小家碧玉的习性,其实挺可爱的。

    过了春社节,军士们也休整了一两个月,各军差不多就要依次出动。当先出发的是丰安军和经略军,前者北上振武军,后者北上定远县,镇守北方。

    天德军、振武军将南下前往灵州,与当地集结起来的四千名河西党项牧民一起出发,前往会州。

    大概二月中旬的时候,武威军、豹骑都将押运大批粮草、器械前往灵州。

    与他们前后间隔几天,义从军也将集结完毕,至夏州领取物资,押运粮草出发。

    自己作为大帅,可以稍晚一些走。但最迟二月下旬,也将带着铁林军、铁骑军出发。

    地盘越来越大,即便养了四万多军队,但仍然有不敷使用之感。可想而知,未来自己对蕃兵的依赖会越来越大。

    待兰州那边开矿铸钱后,就可以尝试组建天柱军了。这是一支在天宝年间设立的军队,位于夏州,后废。灵夏地区,需要镇守的地方太多,军队数量还是太少,而且非衙军系统的蕃兵又没法完全信任,奈何奈何。

    看着女人们在屋里忙个不停,邵大帅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于是招呼了一下李仁辅、陆铭二人,带着亲兵上街视察去了。

    严格来说,夏州其实不是个标准的汉地军州。城内各色人员庞杂,汉人、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突厥人、铁勒人、粟特人等等,什么样的人都有,以汉人为主体,各民族汇聚,互相影响,风气比起内地来,其实比较“胡”。至少,奶制品、皮衣、葡萄酒之类的东西在这里大行其道,内地却不多见。

    社会学中有个名词叫“涵化”,指的就是多民族共存的时候,即便主体民族在同化从属民族,但依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被同化民族的一部分文化特征有可能会被吸收进主体民族。国朝以来的灵夏之地,其实一直有这个趋势。

    其实放到整个大唐,又何尝不是呢?进入中原的胡人最终都被汉化了,但他们留下了胡床、胡旋舞、乐器、胡饼、汤饼等各种东西,甚至就服装上的很多元素,也有胡人的影响。

    同化和被同化,哪有那么绝对的呢?

    自己统治的地区,是不是有点像小号沙俄、奥匈,内部消化不良,却又胃口奇大……

    ******

    时间倒退回一个月前。

    元旦刚过,秦贵便收起了一套唐服,开始梳理辫发,往脸上涂颜料。

    辫发、衣裘、赪(g)面、说吐蕃语,这是吐蕃节儿的命令。再往前,是赞普和德论的命令,无论是汉人、党项人、土浑人还是什么别的民族,都是同样要求,强制吐蕃化——党项人或许可以优容一些,他们是髡发,配属到他们下面充当奴隶的汉人同样是髡发。

    吐蕃统治河陇两甲子。第一个甲子,对汉人的政策还有些宽松,但在看到大唐越来越不行之后,便日趋严格。到了第二个甲子,赞普遇刺之前,更是达到顶峰,后来虽有反复,比如论恐热、拓跋怀光、尚延心等人争相归唐那会,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大唐并未真正统治这几人的地盘,他们死后,还不是重归以前那套?

    时人诗歌中便有记载:“少壮为俘头被髡”、“肠断正朝梳汉发”、“一落蕃中四十载,遣着皮裘系毛带;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

    《新唐书》中亦有记载:“州人皆胡服臣虏,每岁时祭父祖,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

    其实不光服饰、发饰,语言同样有硬性要求:“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去年中国养子孙,今着毡裘学胡语。”

    又有“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就是强制推广吐蕃语。

    两甲子过去了,第一个甲子当地还有很多人思念大唐,盼望王师来救。

    德宗朝时韦伦入吐蕃会盟,河陇汉民听闻故国来使,每至一地,纷纷前来拜见。

    “及见(韦)伦归国,皆毛裘蓬首,窥觑墙隙,或捶心陨泣,或东向拜舞,及密通章疏,言蕃之虚实,望王师之若岁焉。”

    长庆二年时刘元鼎入吐蕃会盟,还有那少年时从军戍守河陇的老人问:“天子安否”,“朝廷尚顾念之乎?”

    一甲子之前,老人尚未去世,还有影响,甚至还冒风险秘送章疏,告诉朝廷使者吐蕃国内虚实,让王师过来收复失地。

    但如今,他们的子孙辫发易服赪面百年,一代代学胡语,却不知还心向哪边。正所谓“老者傥尽少者壮,生长蕃中似蕃悖;不知祖父皆汉民,便恐为蕃心矻矻。”

    如今蕃中尚思念大唐的,怕是也就只有最近数十年被吐蕃掳去的汉人了。但这些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也都老了,秦贵今年也快六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个奢望。

    “乞结夕,要修城郭了。行人部落出丁五百,明日至南城郭那片。”进了衙门之后,一名胳膊上有黄铜饰品的吐蕃官员说道。

    吐蕃官制,胳膊前饰以玉石的,为最高一级的告身,一般统领数道,如当年的论恐热,统领河陇五道节度使——吐蕃设立的青海节度使、鄯州节度使、河州节度使、凉州节度使、瓜州节度使。

    次一级的是黄金告身,一道德论(节度使)可领之。再次是金饰银告身、白银告身、黄铜告身、红铜告身。

    红铜告身差不多是最低级的,相当于百户,黄铜则是千户,秦贵如今就是黄铜告身。跟他说话的吐蕃官员也是黄铜,但一为吐蕃人,一为汉人,地位又怎么可能真的一样呢?

    “南城郭那片皆荒土瓦砾,为何要修缮?”秦贵问道。

    “有霍尔(吐蕃人称粟特为霍尔)商人报告,唐人的定难军节度使在阴山聚集兵马,很可能要南下。岷州节儿伏弗陵氏的部落还在与唐人军队对峙,很可能爆发大战。”

    秦贵闻言心中一跳,本不该多问,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唐人攻渭、岷二州,与我们何干?城廓几乎都没了,再修郭墙,很费力。而且就算修起来,也不一定顶用,还不如不修。”

    “乞结夕!”吐蕃官员看了他一眼,加重语气道:“你部落的五百人,明日必须要到。唐人那个节度使,看起来野心很大,而且聚集了阴山牧民,单靠一州很难抵挡,如今必须联合起来了,否则一个都活不下去。”

    “遵命。”秦贵诺诺退了下去。

    出得门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刺青。

    吐蕃“每得华人,其无所能者,便充所在役使,辄黥其面。粗通文艺者,则涅其臂,以候赞普之命。得华人补为吏者,则呼为舍人。”

    秦贵出身泾原军游骑,不识字,因此被吐蕃掠去后,便在脸上刺字。但他武艺娴熟,也有管理才能,三十多年间一步步往上升,已是兰州行人部落的千户长,统领整个部落。

    兰州还有三个汉人部落,一曰丝绵,一曰上农,一曰马差。这三个部落主要给吐蕃人种地蚕桑,放牧牲畜,提供补给。有战事时,还要出丁参战。尤其是行人部落,人数最多,超过四千,理论上能出一千丁壮上阵。

    “见过千户长。”到城外时,秦贵碰到了上农部落的千户书记董忠,对方立刻上前行礼。

    “董忠……”秦贵低声喊道。

    董忠一愣,对方没喊他的吐蕃名,喊的是汉名,这是何意?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秦贵继续用官话问道。

    董忠是千户书记,负责收税,也懂汉话。此时见秦贵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转头看了眼四周后,这才松了口气,回道:“去部落里收豆子。节儿府有官来告,须得备足马料,以备不时之需。”

    “收够就行,不要多送。”秦贵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去了。

第六章 夏、皋

    秦贵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心情颇为不错。

    行人部落,当然也种地,并不是纯粹的军户。

    事实上打仗一般还轮不到他们,吐蕃人——准确说是吐蕃化的诸部——加起来好几万,极限征丁的状态下,怕不是可以拉出一万五千人以上。四部汉人加起来,也就能出丁三千余,还不是一个级别的。

    行人部,在城西靠着大河的那一片,有四千多突地,种植稻麦、杂粮,饲养牲畜。

    突,乃吐蕃的计量单位,一突便是十亩。吐蕃统治河陇之时,实行的是计口授田的政策,一口人便授一突地,与国朝计丁授田有些差别。

    吐蕃官府来收税称为“纳突”,按户收税,除了收粮食外,还有油、布等物事,用驮、斗来计算,相当于国朝的户税。

    吐蕃人同样也收地税,曰“地子”,一般用粮、豆来缴纳。

    纳突、地子之外的杂捐亦有,如草料、柴禾、皮子等,与国朝大同小异。但总体而言,比起河陇百姓陷蕃前的税赋要沉重许多,生活很不容易。

    如果缴纳不起税,一般会去寺庙贷款,利息并不低,其实是饮鸩止渴。

    行人部四千多男女老幼,九成以上都是汉民。

    之所以说是九成,是因为吐蕃帝国崩溃前,治下的民族太庞杂了。而且他们的作战模式,又是那种民族大迁徙的打法,即征发奴部,打到一地便在当地游牧、种地。即便不是打仗,正常的军士调防,也会带着附属奴部一起行动。

    因此,兰州的人口来源其实是十分复杂的,吐蕃人并没有人数优势,最多的其实是吐谷浑、党项奴部。这三大族之外便是汉人了,大概有一万三千余,只有天宝时期的一半。

    但还有比汉人更少的,即来自西域的部分小族,因为人数实在太少,吐蕃人都懒得给他们独立部落,而是编入其余各奴部,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瓜、沙二州的粟特人,便被编入汉人奴部。一个是白人,一个是黄种人,被编为一个部落,吐蕃人的这种脑回路,也是神奇。

    在秦贵的召唤下,李老生、张乐、商延奴、安纳根四人来到了他的家中。

    李老生是行人部落左一将,张乐是左二将,商延奴是右四将、安纳根是右五将,都是部落使兼千户长秦贵的心腹,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部落里还有一些吐蕃任命的官员,如副部落使、副千户长、监军、书记、水官、营田官等。有些他能信任,有些则不然。但这会要举大事,本着保密的原则,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他只找了武人。

    “今日节儿府都部落使找我,商谈修城郭之事,又提到了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欲攻岷、渭诸州之事。”秦贵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其他人的神色,见他们都在注意倾听,没什么异样,这才继续说道:“某觉着,节儿府的吐蕃人如此紧张,定是有大事要发生。说不定,这定难军的兵锋便是朝这边而来的。”

    李、张等人神色自若,商、安二人却面有惊容。

    “都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秦贵说道,他的儿子秦瀚、侄儿秦青、秦乐站在后面,不动声色。

    “邵树德定是奔兰州来的。”李老生直接说道。

    “能来多少兵?若是不足万人,怕是有点不够。”张乐说道。

    秦贵的脸上有了点笑意,李、张二人这么说,倾向已经很明显了,不枉他多年来的看重。

    “千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商延奴叹息一声,道:“虽说日子还能凑合过下去,但能杀光这些吐蕃人,某心里也痛快一些。”

    安纳根则有些惊疑。其实秦贵刚开始说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猜测了,这会几人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吓人,他都有点坐不住了。

    “安百户,按说呢,你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的命,咱们是生死之交了。这会也不打哑谜了,没意思,李、张、商三位百户都听明白了,我想你应是也明白了。怎么样,表个态吧?”秦贵神色澹澹地说道。

    “千户待如何?”安纳根问道。

    “静待时机,一旦变生,则恭迎王师。”秦贵本想说主动联系定难军的,但看安纳根吓成那副样子,便临时改了口,道:“若吐蕃兵败,咱们就趁势起兵,联络其他几个部落,痛打落水狗。”

    安纳根闻言松了口气,这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若现在就跳出来举事,说实话,他没那个胆子。

    “既如此,唯千户之命是从。”安纳根说道。

    “好,事涉机密,万勿走漏风声。”秦贵说道:“待大军压境,人心思变之时,咱们的机会便来了。若定难军不来,或者大败而归,那么此事便作罢,再也不提,就当没今日这场会面。大伙都有妻儿老小,我也不能陷你们于不义。”

    “千户老成持重,此事就该这么办。”几人纷纷说道。

    ******

    二月的天气已经暖和不少。

    社祭,自殷土周社发展而来。在周朝那会,上升为国家祭典,非常重要。

    内祀祭祖,外祀祭土。土即后土,是一个抽象的神,后来上层精英们自己诠释,用天圆地方的学说,将祭祀发展为圆丘祭天,方丘祭地,并作为国家祭典固定下来。

    但就民间老百姓而言,他们不祭那么深奥的东西,他们祭“土地神”,因为她有攘灾并保佑丰收的“伟大神力”。

    到了本朝,国家祭祀国家之社,州县祭祀州县之社,民间祭祀民间之社。嗯,国家祭社非常庄严,州县祭社相对庄严,民间祭社非常——娱乐化。

    在这一天,女人们回娘家省亲,男人们斗酒、击鼓,更有那载歌载舞的,总之非常欢乐。

    唐宋的社日基本一脉相承,大同小异。宋时有诗“社日儿童喜欲狂”、“轻薄行歌过,癫狂社呈舞”、“春谬酒共饮,野老暮相夸”,说的便是这一天的盛景。

    到了明代,因为蒙古统治一个世纪的原因,村社共同体瓦解,社日节不再重要,遗留下来的也就只有社火、社戏这些东西了。

    今天是春社节,天还没亮的时候,整个夏州就隐隐处于一种躁动的状态。

    黄滔作为幕府推官,身份崇高,因为在城外置了一座宅子,因此便被附近的村民请为社正,主持祭祀仪式。

    村东头的社树下,早就摆好了社神和祭品:牲血、半体牲、稻梁、枣栗、酒。

    小孩们跑来跑去,不时围到正在烹饪牺牲的范延伯身旁,深深嗅着香气。

    “你们这些顽童,别把东西打翻了。”范延伯起身欲赶,孩童们惊呼着四散逃走。

    “村里竟有这么多党项人?”黄滔看着正在入席的一些髡发男女老少,奇道。

    “大帅编户齐民,这些应是从山上下来的,在本村开荒种地。”范延伯回道:“其实已经有些人主动蓄发了,只不过还没长出来罢了。都是村社的社员,本次村祭,也纳了份子的。”

    黄滔点了点头。

    大帅经常讲的一个词“同化”,他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其实这事,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同化的精髓,在于让他们融入到新的集体当中,并作为其中的一分子,参与各种活动。村社祭祀,就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如果你不融入大集体,抱团组织另一种活动,自己封闭起来自己玩,那样同化起来就很困难了。

    夏州基本不存在这种情况,同化几乎就是半强制性的,只不过手段相对柔和罢了。不像吐蕃人那样强制你辫发易服,往脸上涂颜料,讲吐蕃语,就是凭借文化的多样性、包容性、趣味性,无孔不入,随风潜入夜般的方式,不知不觉把你同化了。

    也许在你不经意间,就已经蓄起了头发,穿起了唐服,讲起了官话。

    也许勐然间有一天,党项父母发现自己的孩子与汉人的孩子一点差别都没有,一同玩闹,一同种地,一同服徭役,一同参加祭祀活动,一同上阵打仗,一切自然而然。

    两三代人之后,安能分辨谁是汉人,谁是党项人?

    当然,影响是相互的。只不过党项人的文明水平实在低下,他们无法像远道而来的安息胡人那样,能给大唐留下自己的印记。他们能反过来影响汉人的,估计也就只有奶制品了,但如果将时间维度放大到数百年、上千年,后世人只会认为这是不同的地域差别造成了不同地区汉人的文化差异,而不会认为这是党项人的功劳,说起来也挺可悲的。

    入席、祭社、祭稷、分胙(社肉)等一整套程序完成之后,社日祭祀的气氛陡然一变,开始变得狂欢起来。

    酒菜果珍一道道被端了上来,人们大吃大喝。这一天,没有上下尊卑,不需要遵守礼仪,可以大声喧哗,兴之所起,还可以跳舞、击鼓、唱歌,总之娱乐性十足。

    黄滔喝了不少社酒,脸色涨红,突然间想赋诗一首,但不知怎地,又突然想起了河陇之地的天宝遗民,他们应是没法享受社日佳节了。

    不过苦日子应不会持续太久了。大帅即将西征,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足可将吐蕃人的任何抵抗碾碎。

    国朝的读书人,总有那么点边塞情怀的,有关河湟之地的诗,估计得写了数千首,能被人传唱的,不下六百首。黄滔突然间也想跟随大军西征兰州,去那陷蕃故土看看了,只可惜大帅没点他的名。

    不过作为幕府推官,掌法纪,理论上来说他也可以随军。不如,给大帅投卷?

    “斜日下孤城,长吟出点兵……”黄滔皱着眉头想了两句,决定回家再琢磨琢磨,定要写出一首满意的诗,大帅应能欣赏的——吧。

    光启三年二月初八,夏州南门大开。

    清晨的薄雾中,大群士卒鱼贯而出。先是骑卒,然后是步卒,接着是辎重,一队接一队,一营连一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大军,出动了!

第七章 时机与春社

    过完了社日节,收了几天心,丰安军、经略军就相继北上了。

    丰安军军使钱守素,副使为原灵州降将韩逊。韩氏割据朔方四十多年,本事还是有的,韩逊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丰安军四千众以凤翔、陈许蔡军士为主,都虞候是邵树德最初的亲兵邵得胜,游奕使为杨悦二子杨璨,他也就只能老老实实为自己服务,镇守丰州。

    降将,没必要完全闲置不用。只要不给他机会,不考验他的人性,那么就能利用其才能。

    未来打天下,降将多着呢。

    杨悦的两个儿子本来就在老经略军中任职,统领骑兵的本事不差,这次也被任用了。

    一在新的经略军当游奕使,一在丰安军当游奕使。将门世家,确实有两把刷子,希望日后武学也能大量贡献人才。

    二月十四,义从军上万人在夏州城外列队出发。

    邵树德亲自将四名主将找来。

    军使自然是自己的舅子没藏结明。经过几年军中的磨砺,确实比以往沉稳了许多。

    邵树德曾经将李详留在帐中的盔甲赠给了野利遇略。他不好厚此薄彼,于是便将康佛金拿过来的波斯甲赠给了没藏结明。还好,大小差不多合适,没藏结明笑着收了,直接将身上的甲换了下来。

    大王有赏,自然要给足面子,虽然穿在身上样子怪怪的。

    义从军的蕃兵规模和上次差不多,左厢步卒三千人,其中横山都千人有重甲、大盾,冲锋陷阵勇勐无比,已经是自己手头一把尖刀。

    右厢是七千步骑。骑卒便是忠勇都,传说中的“宫帐军”,步卒则来自各个部落。

    性价比高,便是蕃兵最主要的优势。战斗力虽然比常年训练的衙兵差一些,但平时不用养,战时按衙军规矩发赏赐就行了。

    义从军的军士们对丰厚的赏赐也感到满意。山上清苦,草原穷困,只要从战阵上活着回来,领到的钱帛、牛羊就足以让自己在部落中小有资财,故蕃兵们对加入义从军趋之若鹜。每次确定出征人数之后,各部头人都要找到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说情,给他们更多的名额,族中壮士都眼巴巴等着呢。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还没吃过大亏。若是一战下来,出征的人死伤过半,下次就不会被钱财迷了眼,要争着下山打仗了。

    义从军出征前也有赏赐,人赐两头羊、一缗钱、两匹杂绢。领了赏之后便集中起来带回部落,最后其实还是要过头人的手。但他们没编户齐民,也只能这么做了。至少邵大帅已经让他们知道这钱是谁发下来的,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送走义从军后,邵树德便返回了家中,他还有几天时间。

    “黄推官给我投卷?”邵树德有些惊喜地拿过一份诗稿。

    自己的诗才也就和张宗昌半斤八两,居然还有人给自己投卷?

    “斜日下孤城,长吟出点兵。羽书和客卷,边思杂诗情。朔雪定鸿翼,西风严角声。吟余多独坐,沙月对楼生。”邵树德接过一看,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封绚:“这诗好啊!”

    “好在哪里?”封绚塞了粒干葡萄到邵树德嘴里,问道。

    “好在……”邵大帅急忙组织语言,可惜语文课代表不在,一时卡在了那里。

    “这定是黄推官以前旅居别处时写的,或者那时便得了几句。”封绚拿过诗稿,仔细读了几遍,道:“大王是否想带黄推官出征?若是得胜了,让他赋诗一首,说不定便能流传千古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邵树德将封绚抱到自己腿上,笑道:“可惜不能带女子出征,不然让美人赋诗一首更妙。”

    “美人晚上还要给你陪侍呢。”封绚又塞了一粒干葡萄到邵树德嘴中,吃吃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玄宗朝那会,军中多有舞姬、美人,屡禁不止,不然一出征便是数月乃至数年,如何熬得住?”

    “胡说!某不就熬住了?”

    “没在外面偷吃?”

    “自然没有。”

    “怪不得回来像头饿虎一样,见人就扑。”

    “那你喜不喜欢我的勇勐?”

    这种程度的话,封绚便抵挡不住了。若是就两人在私密闺房里,她可能会红着脸应上几句,但这会妹妹还在,她脸皮薄,败退而走。

    封都已经怀孕快七个月了。邵树德将耳朵贴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喜不自胜。

    小封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嘴角含笑。初次听闻魏绲被斩于渭河畔时,她还有些难过,不过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什么。

    第一次被大王宠幸时,其实她是不愿意的,但武夫的名头太凶了,她不敢也不能抗拒,害怕给从兄招来灾祸。

    不过大王真的不像是印象中的粗鲁武夫,也和读书人完全不一样。带着她一起骑马,平生第一次摸了弓箭,见到了辽阔的草原,见到了那些脍炙人口的诗中描述的大漠落日。还给她摘过花,讲蹩脚的笑话,说了这个世界的辽阔。

    现在给大王唱曲,她是愿意的,剑舞,是愿意的,生孩子,也是愿意的。

    变态!小封想起了大王曾提过的这个词。把别人的娘子抢回来,让她给自己生孩子,还想她倾心于自己,真是太坏了!

    “唱一首塞下曲吧,为本王出征助兴。”邵树德小心翼翼地将封都抱到胡床上,让她半靠在自己怀中。

    出征之前,听封氏姐妹唱曲,已经是他的固定节目了。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封绚起身,清声唱道。

    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三人身上。一英武,一烂漫,一清丽,竟是如此般配。

    ******

    夏州城门口,豹骑都的出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尤其是当先百余骑,人马俱披重甲,举着长度惊人的骑枪,看着就威武不凡。

    马甲已经有了114副,本来都放在驮马上的。但邵大帅要求给出征送行的百姓展示一下,于是便来了这么个酷炫的出场方式。

    宣传,也可以为战争服务嘛。

    今后不但要在己方百姓这边宣传,还要到那些敌对势力的地盘上宣传。让他们惧怕,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就省了一两场战事呢。

    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总计一万五千余众,有从城内出发,有从城外军营汇集而来,浩浩荡荡,走了好久才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黄滔骑在马上,看得心情激荡。

    写诗,也是需要生活经历的。见不到数万虎贲之士列阵的场面,见不到塞外异域风光,见不到临阵搏杀血肉横飞的场景,憋在家里能写出什么边塞诗?

    黄滔身后,还跟了几个画师。邵大帅给他们吩咐了,战事结束后,画一幅《灵武郡王兰州检阅诸军》的画,以表其功。

    大帅的花样倒是挺多!黄滔笑了笑。

    名画的产生,不仅仅需要画工技巧,也有很多别的因素。收复河陇旧地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成为名画诞生的土壤,因为其中蕴含的意味太多了。流传至后世,说不定还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成为国人骄傲。

    大军一路前行,乌延城、宥州、盐州、白池县都修了仓城,储备大量军资粮草,这极大加快了行军速度,因此三月初九这边便抵达了灵州城东。

    此时天德军也才刚刚抵达,由孙霸亲领,但振武军还在路上,动作有点慢。

    振武军使王卞已经去华州当刺史了,接替他职位的是邵树德保举的银州刺史宋乐。目前宋乐已经去了金河县(振武军城),关开闰所领之经略军就屯驻在左近,邵大帅算是直接吞并振武、麟胜二州了。

    率领振武军七千余众南下的大将让人十分意外:历任河东镇都教练使、行军司马,官至金吾将军,领洋州刺史的张彦球。

    张彦球被郑从谠招揽后,委以军权,掌控河东数万衙军,一直兢兢业业,帮郑从谠稳固住了局面。在他的治下,曾经屡次作乱的河东衙军乖得像小猫一样,再也没闹过。

    黄巢进长安后,朝廷赦免李克用,令其带兵平叛,但一开始价码没谈拢,李克用驻兵猩、代,抄掠太原,张彦球就派兵与其交战。

    后来李克用入主河东,张彦球干不下去了,跟着郑从谠回京。先在神策军混,后来辗转多个州郡担任刺史,最后一任是在兴元府的洋州。

    杨复恭上台后,设立武定军节度使,并由他的假子杨守忠担任节帅兼洋州刺史,领洋州。于是张彦球又没官做了,灰熘熘回了长安,领着金吾将军的闲官俸禄度日。

    邵树德听闻后哈哈大笑,杨守忠鼠辈,连张彦球这种大将都不能用,你还玩个蛋!

    于是乎,在北巡阴山之前,他就派人与张彦球接触,许以衙将之职,月俸15万钱,与都教练使朱叔宗同级待遇——说来惭愧,朱叔宗还是张彦球推荐来的,两人如今的发展,可谓天差地别,不提也罢。

    张彦球不是笨人,他看着如今长安的局面就觉得不对劲。邵树德招揽后,也不扭捏,直接把家人都送到了夏州,前阵子拜别了京中友人后,便潇潇洒洒地到夏州当衙将了。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个叫梁汉颙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

    张彦球又说他“大有方略”,评语和当初的朱叔宗一样,家庭背景也差不多,河东牙校。但河东本地人在李克用帐下不太受重用,当不了高官,连带着自己人也升不下去,被代北集团压得有点狠。

    张彦球曾经教导过自己很多东西,邵树德还是感恩的,于是这次让他带着振武军南下汇合。张彦球也不推辞,正月里就带着财物北上金河,发了一次赏后,几次恩威并施,便将那支桀骜不驯的部队给粗粗压住了。

    振武军七千余、天德军四千余,再加上新泉军、定远军、铁林军、铁骑军、武威军、豹骑都、义从军,以及阴山蕃部、拓跋部、河西党项诸部牧民,这次足足出动了五万多人,号称二十万。

    邵大帅志得意满地站在黄河岸边,有把马鞭投下去的冲动。

    投鞭断流,吓不死你吐蕃人!

    “武威军、义从军都到哪了?”

    “回大帅,已南下数日,应还未至丰安县。”节度副使陈诚禀道。

    会州那边已经爆发前哨战了。

    得邵树德首肯,杨悦率新泉军、拓跋部、会州蕃部一万多人,以骑兵为主,数次进入渭州,烧毁吐蕃积存草料,拆毁烽子、哨铺,搜杀斥候,将之前的军事摩擦大幅度升级。

    战争,其实已经开始了。

第八章 投鞭断流

    子夜时分,战争中的山野连小虫也深蛰起来不敢张鸣。

    黑沉沉的草原上,勐然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声声如槌,敲在人的心头。

    张阿竹咄骑在马上,勉强跟在一名骑将身后。他在闾马部军中负责照顾马匹,但骑术真的一般般,这会跟在草原过来的骑士身后,颇为吃力。

    但看人家那浑然无事的模样,不由得感叹,果然是生在马背上的,怎么就不嫌累呢?

    他现在的任务是带路。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了,会州、渭州、岷州这一片,丘陵连绵,城郭、村庄、农田都在山下的河谷平原上。

    草场的话,则分布得较广,但一般而言,强势点的部落占了河谷地的草场。差劲一点的就要被赶到丘陵上,在森林与山溪之间的寻找那不连续的小块牧地。

    现实如此,谁强谁有理。

    以前昑屈部占领会州时,对南边的草场是看不大上的。他们主要集中的会州城附近放牧,那里地更平,草原面积更大。不过后来不是没办法嘛,大军压境,而且人家杀过来的职业武人的数量,比你全族男女老少加起来还要多,这仗是没法打了,只能跑。

    “张阿竹咄,还有多久能到西使城?”一名骑将稍稍放满了马速,问道。

    “晚上看不真切……”张阿竹咄说道:“到处黑漆漆的,看着都一样。”

    “要你何用?”骑将闻言大怒,差点就抽出刀来将他斩了。

    张阿竹咄有些害怕地一缩头,同时也有些腹诽,本来就建议你们白天出动,谁知道你们这么心急?你们晚上看得清楚,我可看不太清楚。

    不过他也不敢真的这么说,因为向导显然不止他一人。

    这年头,看得清形势的人并不少。官军大举前压,声势赫赫,自然有小部落来投。人家带起路来,可不一定比他差。张阿竹咄若敢口出怨言,被斩了也怪不得谁。

    大队人马又往前行了一会后,忽有令传来:西使城到了,下马步行。

    西使城位于官川河东西两条支流交汇处以南二十余里,也就是后世定西市区以南。本来是一处巨大的草场,没有任何城郭,后来朝廷看中了这块地方,设了一个牧场,并派驻牧马监,于是便筑城了,号西使城。

    西使城不大,但也有过一段繁荣时期。从长安西出,过陇山,便是秦州,再往西,一般走渭州,有时也过西使城。丝绸之路的胡商同样走法,因此给本地带来了一定的财源,不过肯定不如南边的渭州就是了。

    吐蕃攻陷河陇地区后,西使城牧场的马匹被抢掠一空,城郭被拆得七零八落,原本的马场沦为了牧场,这会被昑屈部占了,今晚要打的也是他们。

    诸军下马后,自然有人收拢马匹,剩下的人则分成数处集结。简短的动员后,这支隶属于定远军的人马便开始了行动。张阿竹咄与十余名军士留在山坡那边,看守马匹。

    沉沉的夜色中,从正北、西北、东北三个方向,浮动着三行无头无尾的黑影,朝西使城的方向慢慢移动过去。也只有当月光偶尔从云层中透出时,才可能看到那一闪而逝的长龙。

    长龙的动作很轻柔,除了踩在枯枝败叶上面发出的沙沙声外,几乎没任何声音。

    张阿竹咄远远地看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黑暗中默默前进,一点声音都没,这他妈的是阴兵过境吧!

    一点点靠近,靠近,再靠近……

    军士们几乎可以借着微光看到那打着哈欠的吐蕃岗哨了,他们愈发轻手轻脚,到处都是压抑的呼吸声。

    两名被挑选出来的军士出了队列,如猫科动物般摸到了岗哨那边,出手迅如雷电,几乎一瞬间就把吐蕃岗哨放倒。

    “啊!”十步外的草丛里居然还藏着一名暗哨,他惊慌地喊叫了起来。

    “杀!”仿佛陡然爆发的山洪,三道洪水从黑暗中袭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了西使城。

    吐蕃人点燃了不少火把、火盆。夜间湿冷,一些人围坐在旁边取暖,这会都成了羽箭的靶子。

    箭失过后,是蜂拥而至的杀神。他们面色狰狞,如那怒目金刚,又似勾魂使者,一刀下去,头颅落地,一枪捅来,血流如注。

    职业武人整日琢磨的便是如何更有效率地杀人,这会施展出来,竟然恐怖如斯。

    吐蕃人猝不及防,乱做一团。

    不少人甚至被堵在木屋内,外面有人放火,火苗刺啦啦做响,烟雾弥漫,哭喊连天。

    张阿竹咄感到一阵强烈的尿意。

    太刺激了!

    以前跟着闾马部在东边的祖厉河那边争夺草场,那简直就和小孩玩过家家一样,哪有这种生死搏杀来得过瘾!

    终日操劳各种活计的牧民,天一黑累得倒头便睡,第二日还要继续忙各种活计,他们哪有时间练杀人的本事?换个老练点的武夫,人家瞄一眼就知道你的心肝在哪,一刀下去绝对让你走得很安详,不会有任何痛苦。

    一个火盆被踢翻,砸在一名吐蕃军士脸上,炽热的木炭烫得他大声惨叫。

    一箭射来,某位定远军士闷哼一声,惯性前冲几步后,无力地倒下。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面对面没有任何花巧的搏杀,就是这么惨烈。

    西使城内,火光熊熊,杀声连天。

    西使城外,鸟雀乱飞,百兽惊走。

    山上的一处小庙内,老和尚半夜坐起,默默念经,似是在为战死的两军将士超度。

    这一场短兵相接直打到寅时三刻方才结束。

    随着最后一名吐蕃军士被长枪钉死在木屋墙上,西使城在血泊中易了手。

    太阳升起后,张阿竹咄牵着马匹进了城。

    到处都是血!争夺最激烈的一处,尸体摞尸体,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张阿竹咄眼尖,看到尸堆下面露出一条手臂,上面有黄铜告身,这是死了一个千户啊!

    会、渭、岷、临、兰等州,都属于河州节度使辖区。虽然赞普没了,国中四分五裂,河州节度使之位也空缺数十年,但官制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死了一个千户,那么昨晚死在西使城的吐蕃兵至少也有大几百。他记得夜袭的定远军总共才五百来人,即便占了偷袭的先手,这战斗力确实够强悍。

    昑屈部,总共也才几千兵,不心痛吗?

    “以后这里会闹鬼吧?”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渭州的一处地方。

    传说安史之乱后,吐蕃大举来袭,留守的数百名大唐军士战死在山上,血流盈野。从那时起,山上就开始闹鬼,每逢阴雨,满山都是鬼火,还有人说听到过号角声。

    此番大唐进军渭州,要杀多少人?张阿竹咄打了个哆嗦,不敢深想。

    军士们给了他两个胡饼,一股陈年老醋的味道。他默默吃完,又跟着几人去喂马。

    他知道,定远军应该是要占着这个地方不走了。而且看几个军官站在高处指指点点的样子,搞不好要在这里筑城,一个比西使城更大的城。

    筑完城后,这里多半就是一个粮台一样的地方了。从西使城往南,沿着河谷地走,可以去渭州;往西,穿过相对平缓的山谷,可以到临州;往东,还可以去处于大唐治下的秦州。

    附近地势平缓,水草丰美,两条支流里有一条是苦水,不能饮,只能灌既农田,但另一条却可以供人畜饮用。这么一个要害地方,筑城做粮械转运之地,是大有可能之事。

    就是不知道昑屈部还会不会打回来。

第九章 西使城

    通往西使城的道路上,大群牧民正在南下。

    王遇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他几吊钱一样。部将们都知道王军使心里不顺,因为大帅给了新泉军使杨悦一个新任命: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

    按照详解,杨悦可以指挥包括新泉军、定远军、会州州兵、拓跋部、会州蕃部、阴山蕃部在内的全部人马,甚至就连会州当地的夫子、土团乡夫都在他辖下。

    定远军有七千五百众,新泉军才四千众,这杨悦到底走了什么门路,得授如此重任?

    不过军令既下,王遇也没什么话说,就是心气不顺罢了。在杨都指挥使的命令下,定远军主力开始南下,拓跋部、阴山蕃部充当临时辅兵跟在后头,押运大量粮草、器械,到西使城那边去筑城。

    那里已经被打下了,斩杀吐蕃贼寇七百人,自己的伤亡只有一百多,可谓大胜。但王遇不这么看,一是占了偷袭的便宜,第二死的可是自己的骑兵!让骑兵暗夜奔袭,然后下马步战,王遇很心痛。

    缺骑马步兵!

    大军行走在山间河谷地上,两侧的丘陵缓坡上,左边是鸊鹈泉庄浪氏、可敦城浑氏的牧民,右边是白道川契必氏、山南哥舒氏的牧民,藏才王氏的骑兵在最前面开路。拓跋部一万余人则在后面,大车小车,满载粮草和筑城物资。

    从会州往南,地形就越来越复杂。除了有大片的开阔河谷地外,到处都是绵延的丘陵。丘陵间千沟万壑,森林、山泉、水涧、草场星罗棋布,理论上来说是可以藏下不少人马的。

    横山那边就是如此,党项人农耕之余,也在缓坡、丘陵上放牧牛羊。山间有河流、小溪,有草场,林木茂盛,对游牧民族来说,生存下去不成问题。

    王遇不敢怠慢,让四部牧民赶着牛羊,在两侧山间放牧缓行。不用跟上大军的速度,慢慢走就是了,晚上还可以按照各自的规矩扎营驻留,白天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搜索有无吐蕃人藏在山间,威胁山下河谷平原上的大军。

    “这破地方,该让横山党项来的!”王遇恨恨地一甩马鞭,怒道:“横山党项,就只会给大帅进献女人么?”

    部将们闻言纷纷将头转向他处,当没听见。

    不过军使说得也没错,这地形,与延州那边有得一拼,可能就是雨水更多,林木更茂密,草场更肥沃罢了。

    这时候,需要大量横山党项的山民啊。他们在山间健步如飞,有些动作让人看得叹为观止,天然适应这里的环境。而且他们在山里放牧的马,也挺适应爬坡的,与在一马平川的地方培育出来的马完全是两回事。

    这当口,如果能有两万山地步兵,基本上高枕无忧了,大队主力可以放心地沿着河谷平原开进,不用担心后路,甚至还可以反过来威胁吐蕃人的后路。

    定远军都虞候蔡松阳自动过滤了王遇前面的抱怨之语。

    还好副使李一仙在后面督促拓跋部的辎重大队,没听到刚才那话。他与邵得胜两人,与大帅的关系太铁了,据说少年时便一起偷鸡摸狗,从军后又双双当了他的亲随,几乎穿一条裤子。若是被告一状,再让没藏氏、野利氏知道了,王军使可就招人恨了。

    “军使,刚才斥候来报,魏将军那边又打退了一次吐蕃人的进攻,斩首三百余级。抓了几个俘虏,一问是昑屈部的,他们应是感受到压力了。”蔡松阳策马靠了过来,汇报道。

    都虞候掌军法、军令、游骑、斥候等,也会给一军主将建议行军路线,相当于后世参谋制度盛行时的联络参谋、情报参谋、行军参谋的综合体,是一支军队里的第三号人物。

    “咱们之前一直在东边的祖厉河那边使劲,让闾马部焦头烂额,这次突然转攻官川河,毫无征兆,昑屈部应也是措手不及。”王遇闻言一笑,道:“不用管他们,咱们继续前进。离西使城还有多远?”

    “还有五十余里。”

    “让两边的阴山蕃部盯紧点了,不能出岔子。”

    “遵命!”

    大军继续前行,两日后顺利抵达了西使城。还好,中途没出任何岔子。

    两侧的山间好像爆发了战事,但昑屈部才多少兵?王遇并不认为那些阴山蕃部应付不了昑屈部的散兵游勇,何况大帅还支援了他们不少精良的刀具、长矛、皮甲、箭失。

    “筑城!”王遇大手一挥,拓跋部一万多男女老少来不及卸粮,立刻被驱使着去修缮破损严重的西使城。

    辅兵们当然也不可能闲着,他们一边派人去周边砍柴、割草,一边从大车上卸下粮食、军资,分门别类放好。

    渭州的春季,雨水不少,可得做好防潮工作。

    ******

    大虫喘着粗气在山间奔走着,箭囊里一共带了二十枝箭,从昨天打到现在,全都射空了。而今能依仗的,也就只有手里的一把刀。

    树林子后面又响起了呼喝声。

    很快,十余骑转了出来。他们头戴皮帽,穿着皮裘,说着自己半懂不懂的语言,骑术不错,箭术也可以,让他应付得分外头疼。

    作为通颊(斥候),大虫对自己的本事一直很自傲,部落长老同样很看重自己。住着宽敞的帐篷,有酒喝,有肉吃,部落里的女人还频频对自己献媚,这就是勇士的待遇!

    但他遇到对手了。

    对手说的话,听着像党项语,但总觉得不完全是,难道是百余年前逃到唐境草原上放牧的党项后裔?

    大虫觉得自己的猜测很靠谱,同时也有点悲哀。都是弥药王的子孙,为什么助他邵树德,与同族互相残杀?

    远处突然爆发了激烈的喊杀声,吸引了紧追不舍的十余骑的注意力。他们犹豫了一会后,便果断向西面而去。

    大虫稍稍喘息了一会,然后手脚并用,爬过一处乱石,绕过一丛树林,抄近路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偷偷向下张望。

    下面是一处平缓的坡地。半青半黄的草地上,数百人正在舍生忘死地激战。

    大虫看得很清楚,人少的一方,大概两百余,辫发褐布,是自家部落的。人多的一方,应该有三百五六十人,髡发裘服,应是从北边草原上来的。

    双方在这片有山涧、有草场的地方不期而遇,只一照面,话都不说,直接就干了起来。

    党项人杀党项人!大虫心在滴血,那邵树德玩弄你们部落里最高贵的女人,让你们拼尽全力上供牛羊,结果还为他打仗?这是什么道理?

    草原上的勇士人多,马多,好像器械也不错,冲得很勐,只一下就把昑屈部的牧民给冲散了。他们自动分成数股,围着吐蕃化的党项同族大肆杀戮,箭失、马刀、长枪,有什么招呼什么。

    那邵树德倒是肯下本钱!居然给了这么多质地不错的刀矛,有些人甚至还有皮甲、铁甲!大虫有心帮忙,但手头已无箭,只能徒唤奈何。

    部落长老们提出的利用山间复杂地形,迂回到定难军身后,袭击他们的粮道,迫使他们后退的计策,看来是很难奏效了。

    那么多草原牧民,散在山间,有山泉,有草场,有牛羊,几乎可以在那里住一百年。这就是天然的卫兵,如何能迂回到定难军侧后?

    唐人不是这种打法!大虫恨得在巨石上锤了一拳。

    下面的战事很快进入了尾声。

    髡发党项人一个个追上辫发党项人,将其砍倒在地,头颅仔细收了起来,日后都能换钱。

    辫发党项人身上的衣甲也被剥了下来,随身携带的食水、器械自然也成了战利品。大家太穷了,哪怕从敌人那抢到一个蛇皮口袋都笑嘻嘻的。

    清扫完战场后,昑屈部牧民的尸体被一个个扔到了斜坡下的树林子里,任其腐烂,被山中虎豹啃食。

    大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巨石,辨了辩方向,朝西南方而去。

    行走至一处山涧时,又看到了大群赶着牛羊的草原牧民。他们的游骑散得很开,帐篷已经搭了起来,马儿在小溪边饮水,牛羊在草地上寻找着吃食。

    一些牧民在埋锅做饭,一些人在挤奶,还有人在试穿甲具,说说笑笑。

    这他妈是唐人的打法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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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