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会州(三)
程宗楚默不作声地听完信使汇报,突然间感到有些悲凉。
今年快五十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一去不复返。面对着不到两万叛虏,他竟然觉得束手束脚,甚至就连收复渭州平凉县都是靠的巧劲,而不是摧枯拉朽般地击溃敌人。
泾原穷困,军用不足,军士们虽耐苦战、死战,但长期得不到充足的赏钱,这士气根本就高不起来。这次愿意出兵,还是因为要收复家乡,毕竟很多军士的家就在原州、武州,若换个别的什么事情,想让这帮人动弹,真的很难了。
自己还答应了灵武郡王要进军会州啊,到时如何对将士们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还只是让他苦恼的话,那么定难军的实力就让他感到恐惧了。两万多军队,原本以为只有一部分能打,剩下的都是临时拉起的蕃兵呢,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蕃兵义从军已经北上盐州了,剩下的几支部队,应该都是主力。
其实程宗楚并不觉得定难军军士的技艺比自己苦心训练的泾原军强多少。论战场列阵、变阵,论个人技艺,论耐苦战的本事,他的九千泾原军一点都不差。双方差的就是士气,泾原军这边,程宗楚看得出来,军士们作战有留力之嫌。
有没有尽力,有没有死战,老行伍都看得出来。
“国事多艰。”程宗楚叹了口气。
“程侍中何故嗟叹?万余大军北出,刚刚击破巴沟部三千余人,拔藏氏又闻风而遁。如此顺利,定能收复原州。”折宗本骑在马上,笑道。
“折帅所言甚是有理,何故嗟叹呢。收复失地,就在今朝。”程宗楚强笑了下,道。
折氏与邵氏乃姻亲,京西北局势若此,夫复何言?此番还了他邵氏的人情,助他收复会州,便收兵回家,保境安民。外间诸事,不复多问,除非天子有诏。
泾原、邠宁两镇万余步骑行军较快,只花了十天时间就抵达原州南十余里处。就这还是花了时间打草谷呢,毕竟吐蕃兵力聚集在原州附近,部落内皆老弱,泾原军、邠宁军倒是抢了个痛快。
也正因为如此,抵达原州附近时,随军赶着大群牛羊,军需倒是得到了一番补充。
定难军比他们提前三天抵达原州城东,并派出骑兵与吐蕃人交战了一番,斩首数百级。不过再多的战果却也没了,因为没藏、明珠、白三部早早西逃,巴沟部又在南边被泾原军、邠宁军击破,如今原州城内,就只剩下势力最大的野利部以及他们的小兄弟水令逋两部了,成年男丁六千人上下,惶恐不安地守着原州城。
但原州城之前被他们故意破坏过,定难军又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修,此时要守,真的千难万难。
定难军派来与他们联络是一位叫李绍荣的骑军副将,此人及至近前还在都都囔囔。
程宗楚仔细听了后失笑,道:“李将军不了解吐蕃人的习性。此辈用兵,军就是民,民就是军。每出师必发豪室,皆以奴从,平时散处耕牧。”
吐蕃是且牧且耕的民族。军队出征,各部酋豪都要带上本部民众及仆从,跟着统帅一起出征。每一次出征,其实都是一次全民迁徙。打下一个地方,奴仆们就去种地放牧。若是打败了,要么跑路,跑不掉就当场投降内附。泾原、邠宁、凤翔镇内的大量吐蕃、党项部落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也有例外。吐蕃本部有一些游牧部落,中唐年间占据原州后,每年冬春在原州放牧,夏秋则跑回青海放牧,一点不嫌麻烦。
“吐蕃人就没家吗?”李绍荣骂道。
“家?”程宗楚苦笑,道:“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打不过了,扔掉家什、奴仆,再去寻一个新家,再征服新的奴仆。反正草场多着呢,弱小的部落也很多。”
“怪不得那几部吐蕃跑得那么快,帐篷、牛羊、粮食都不要了。”李绍荣恍然大悟。
“那是假吐蕃,真党项。不过他们多半也没好果子吃,如果去武州还好些,顶多被人家赶走,若是去了会州,多半要被昑屈部截杀吞并。”
“好吧,某也懒得管他们是吐蕃还是党项,此番前来只有一事,大帅要泾原军攻原州。”李绍荣说道。
“可。”程宗楚点了点头,道:“灵武郡王在百泉俘斩五千余众,今在原州又斩首数百级,已是帮了大忙。帮到此处,某感激不尽。攻原州,泾原军责无旁贷。”
折宗本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事实上邠宁军也是来助拳的客军,当然主要是给女婿助拳,帮程宗楚都是顺便的了。一路上没打什么仗,反倒抢了不少牛羊、皮子,大伙还是挺满意的。
光启二年二月二十,三镇合兵三万有余,三面围住原州城。泾原节帅程宗楚征发了一些蕃部,强令其出丁,得四千人,开始了对原州城的强攻。
原州城历史上多次遭到毁坏。吐蕃每占一次,都要拆毁城墙。广明元年攻占原州后,又毁坏了不少,以至于如今守城时处处为难,可谓作茧自缚。
泾原军征发的蕃部以党项人为主。他们装备简陋,士气低落,但在数万大军的威压下,只能硬着头皮攻城。
一部是纯种党项,一部是吐蕃化党项,双方你来我往,殊死搏杀,惨烈无比。
只攻了一天,泾原党项就撑不住了,要撤。程宗楚直接下令镇压,斩首两百余,收拾余众后,下令他们彻夜攻城,竟然一刻不得歇。
邵树德对此熟视无睹。程宗楚固然是忠臣,但能当节帅的,自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可别忘了,程大帅亦是武夫,武夫就没有好人!
二十一日白天,党项继续攻城。到了傍晚,死伤枕籍,实在攻不动了。程宗楚换了俘获的巴沟部男丁一千五百人,令他们继续进攻,并许诺攻两次就赦免其罪。
结果这一攻就攻到了半夜,巴沟部死伤六百余人,终于等到了撤退的命令。
两天两夜下来,泾原党项死伤了两千多人,将城内的野利部、水令逋部耗得精疲力竭,本就不多的守城器具更是消耗了个底朝天。
眼看时机成熟,程宗楚拣选了一千泾原军精锐,趁着下半夜人最疲劳的那一刻,突袭攻城,竟然一举突破了进去,让邵树德刮目相看。
这位程大帅,经验丰富啊。
接下来的战斗就乏善可陈了。泾原军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抢占了城门,然后令大军得以进入。
吐蕃党项不得不放弃原州,趁夜色突围。
“邵帅,尚需贵军出动骑卒追击,定要将这股贼人留下。”泾原军只有千余骑兵,有些不足,因此程宗楚还是求到了邵树德的头上。
“即便程帅不开口,某也要派骑卒追击。”邵树德道:“此辈贼寇,杀得越干净越好,免得再跑去会州、武州,为虎作伥。”
程宗楚松了一口气,旋即又问道:“邵帅欲兵进武州乎?”
“自然。”邵树德答道:“便陪着程帅收复武州,然后西进会州,一鼓作气打掉昑屈部。”
“讨伐会州,邵帅可有方略?”
邵树德沉吟了下,随即道:“告知程帅也无妨。十余日前,某便已派信使快马赶回夏州、灵州,持吾手令,调武威军西进灵州,调定远军南下会州。算算时间,此时应已出动了。”
“邵帅用兵老道。”程宗楚叹道:“大军西进,昑屈部多半集兵来战,若相持之时,得知会州老巢有失,定军心大乱。即便不乱,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亦难以持久。此番收复会州有望矣。”
从定远军城南下,因为一路上皆是内线行军的缘故,可轻兵疾进,二十日出头便能抵达乌兰县、乌兰关,破之易如反掌。而三月份以后,黄河水运又可发挥作用,届时数万大军压过去,物资转运便利,甚至都不需要征发多少夫子,这仗打得确实轻松。
当然邵树德想得更远。他甚至已经考虑到,未来攻兰州的话,似乎亦可调运船只输送粮草、器械甚至是军队,成本大大降低,前提是灵州那边建造了足够的运输船只——从关中弄回的五百户造船工匠,作用便在此了。
西夏征讨河陇时,因为技术或见识的原因,没能充分利用黄河水运价值,但自己不一样,作为来自21世纪的人,充分利用水运优势几乎是一种本能。
黄河上游段的航运,西汉时就有了,主要集中在湟水中下游、金城(兰州)、河套平原一带。“冰解漕下”,“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际羌虏”,即在开春解冻后,利用漕船沿着黄河、湟水运输粮草,给征讨羌人的军队运输补给。
国朝安史之乱以前,大力往河西、陇右地区移民,开垦田地众多,成了大唐比较富庶的地方,多年来一直用漕船往中游的朔方节度使辖区输送粮草,供给军需。
自己若不好好利用这点,那才真是傻了。
一条黄河,抵数十万夫子!
第三十章 会州(四)
武州的夜,宁静得近乎死寂。
偶尔一声孤独的狼嚎,给这空山冷月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
野利化气喘吁吁地靠坐在一棵柳树上,树后面就是小溪,蜿蜒流向葫芦河。野利化以前来过这边,很浅的一条小河,在这个时节可以涉水而过。
部下给他打了点水过来,野利化接过水囊,刚喝一口便吐了出来。
“什么味道?”野利化一脚踹翻了手下,怒道。
手下莫名其妙,又有些战战兢兢。
“有血的味道。”野利化将水囊扔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万户,有尸体漂了下来。”江河已经化冻,水流潺潺,有眼尖的下属看见尸体顺流而下。一具接一具,仿佛无有尽头。
“唉。”野利化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又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水令逋死了,死在唐人骑兵的追击下。与他一起死的还有两个部落数百名勇士,他们像树一样一个个被砍倒,临时前的惨叫现在还记得。
更有那忍受不住恐惧跳进河里的。之前下过一场雨,水位勐涨,冰冷刺骨。在这个天气跳河,活下来的可能性很低。
“应该是水令逋部的人。”
“也有我们部落的。”
“没死在唐人的刀枪下,自己跳河死了。”
“那么冷的天,那么冷的水,怎么敢跳河的?两岸都有唐人骑兵,逃到对岸又如何?”
“若我被唐人骑兵追着,我可能也会跳河。在河里躲上一会,说不定就躲过去了。”
“愚蠢。下了水,一时三刻就冻得发抖,死定了。”
下面人七嘴八舌聊了起来。吃了这么大的败仗,大家对头人都有些怨气,平时还算严格的军纪已经约束不了他们了,更有人一边说一边向野利化看来,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野利化对此充耳不闻。
他想管,但隐隐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他现在已经认识到之前犯了一个大错,那就是没有第一时间把康奴氏逃过来的溃兵关押起来,或者干脆杀了,以至于消息走漏,动摇了军心,让一些部落提前熘走。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野利化也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人,反正跟在他身边的不过寥寥数十罢了。太多人不知所终了,或许死了,或许逃了,当然也有可能被唐人俘虏。
俘虏了会怎样呢?他不知道,要么被砍头,要么生不如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还有吃的吗?”野利化感到腹中一阵饥饿。
手下递过来块可疑的面饼。一半被雨水泡湿,一半沾染了血迹,也不知道从哪具尸体身上扒拉下来的。
野利化一把接过,狼吞虎咽起来。手下咽了咽口水,他也饿了,但败得这么惨,又被撵着屁股赶了一整天,哪里能找到吃的?
“离武州不远了。到了武州,养嘱氏一定会杀牛宰羊招待我们,再忍一忍。”野利化注意到了手下的表情,出言安慰道,但丝毫没有把面饼让出去的意思。
养嘱氏全部武装起来,可以拉出四千步骑。这点人,或许守不了城墙同样遭到严重破坏的武州城,但稍微抵挡一下,让他们喘息一下,却还是可以的。现在大伙最需要的便是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然后才有力气逃去会州。
是的,如果在半个月之前,野利化还有信心与唐人打上一打,毕竟被他召集起来的壮丁超过一万三千,百泉的康奴氏也有六千兵,武州又有四千人,马儿又多,欺负没什么骑兵的程宗楚还不手到擒来?
但康奴氏已经完蛋了。六千人被一战击溃,败兵逃过来后,吵吵嚷嚷唐人有五六万兵,很能打,讲得绘声绘色。然后南方又出现了泾原军和邠宁军,据说有三万人,一战便打败了巴沟部三千人,牛羊财货抢掠一空。
所有人都说,一定是唐人的皇帝派大军来征讨了,这次起码出动了十万精兵,不是他们能抵敌的。野利化气得直接杀了乱传消息的败兵和部众,但无济于事,白家等部落当晚就跑了,并且带上老弱、牛羊向西逃窜,往会州方向跑。
在这种情况下,还怎么打?连最铁杆的水令逋部也溃了,尸体顺着河流漂下来,军无战心,败局已定。
“那边有火!”吃完了面饼,正想招呼人接着赶路呢,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野利化抬眼望去,却见北方火光熊熊,映透了半边天。
“武州!”他紧紧咬住嘴唇,心里冷如冰窖。
不用派人去查看,他心中便已知晓,那是养嘱氏放弃城池逃跑了。临走之前放火,一可以逼得城内唐人救火,无暇跟踪他们逃跑的方向,二也可以令下次进攻时更方便一点。
“养嘱氏跑了!”
“现在才放火,是不是晚了?还连累着我们走冤枉路。”
“一定早就跑了,这会留下来放火的是最后一拨人,放完火就会跑。”
“应是往会州逃了。”
“可恨,竟然连守城的勇气都没有!”
军纪真的彻底崩坏了,士兵们又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走!”野利化起身,大声喝道。
“头人,往哪里走?”
“向西,去会州,求得昑屈氏的庇护。”野利化坚定地说道。
庇护,更大可能是吞并吧。野利化很清楚西逃会州的后果,但他现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去那边碰碰运气。希望昑屈氏看在唐人大军追过来的份上,能够精诚团结,对他们手下留情吧。弥药王的后代,可不能自相残杀了!
马匹已经于中途倒毙了。野利化带着似乎又少了十几个的手下,粗粗辨了下方向,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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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州城南二十里处,折嗣裕看着燃起的冲天大火,恨恨地一甩马鞭,道:“让泾原军的人去武州,咱们向西追。百骑一股,拉开距离,截杀看到的每一个吐蕃人。”
“遵命!”聚拢过来的各营十将、副将纷纷领命。
原州吐蕃被击败后,武州的养嘱氏根本不足为虑。他们的溃逃,是在意料之中的。考虑到如今的情形,这伙人应是没胆子跑去庆州,那么西逃会州,便成了最有可能的事情。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二月二十六日,荣升副将的李绍荣带着百骑追上了一股西逃的吐蕃人。
那些人大车小车,载着帐篷、家什,赶着牛羊。甫一看到这支全副武装的唐人骑兵,在周边护卫的男丁便冲了出来,更有数十人翻身上马,嗷嗷叫着,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
李绍荣一马当先,手中马槊连连挥舞,噼刺挑推,连续击倒数人。
跟随他的军士们哈哈大笑,显然不把这些吐蕃牧民放在眼里。他们手持雪亮的骑矛,排成紧密的队形,只一下便冲破了迎上来的吐蕃牧民。
兜转回去后,再冲、再杀,如大人戏小孩一般,将这些人迭次斩落马下。
常年脱产训练的精锐骑兵,与农活缠身的普通牧民,到底哪个强,相信已经有了答桉。
西南方又响起了马蹄声。
李绍荣面色微变,及近一看,原来是自己人。
“徐副将,来得正好,抓到肥羊了!”李绍荣一槊挑飞了一名吐蕃步卒,哈哈大笑道。
“李副将好运道。刚入会州十余里,便逮到了大鱼。”徐副将策马奔了过来,笑道。
“什么?竟已经冲到会州了?”李绍荣的马槊似乎卡在了人体骨骼内,他驾轻就熟地松开槊柄,抽出铁锏,敲破了一名吐蕃士卒的脑袋,嘴里还在与徐副将问答,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是,某也是从俘虏口中得知的。”徐副将的马槊后面系了根绳子,捅进敌人身体后,直接松手。马槊带着尸体在地上拖了几步,便直接甩脱。而此时的徐副将,早已抽出一把马刀,轻巧地划过一名吐蕃士兵的身体。刀不是很锋利,但依然在敌人身体上划出了恐怖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会州啊,终于打到会州了!打完这一仗,就—回—家!”李绍荣喘着气连敲三下,才将一名难缠的对手敲落下马,似乎是一名酋豪?
“如果定远军顺着黄河而下,直捅乌兰,这仗就能打得更快了。七千多人呢,就是不知道大帅有没有安排。”
“大帅用兵如神,定早有安排。”李绍荣回道。
两百骑兵纵横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数百名吐蕃老弱妇孺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第三十一章 会州(五)
马万鹏一大早就被喊了起来。
他是华州人,关中巢乱那会,因为会建造、修理船只,被黄邺抓进了匠营。攻同州时,在朱温军中效力,后来一路溃退回了长安。
巢众败退后,河南烽火连天,漕运断绝,他的日子一下子艰难了起来,连带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实在不像样子。
此番灵武郡王入关中,四处搜罗造船匠人。马万鹏听闻后,都不用人找上门来,主动前去应募。没办法了,自己苦一点没什么,但让一家老小跟着吃糠咽菜,这就不是滋味了。
“吃点食水,准备出发了。”一名小校走了过来,满脸严肃地说道。
“张队头,这才卯时三刻,怎生就要出发?”随队的伙夫给大伙端来了早膳,马万鹏看着面前的食物,随口问道。
酥油、奶渣、杂粮饼、盐豉。不是不好,实在是不符合马万鹏的口味。不过他也是尝过饿肚子滋味的人,自然不会挑剔,很快狼吞虎咽了起来。
伙夫是党项人,他只会做这些,家里亦只有这些东西。
他们这支队伍,一共三十余人,其中一半是州兵,五人是船匠、木工,包括马万鹏在内。
剩下的诸如马夫、伙夫之类的,都来自党项部落,要自备粮食、炊具、马车、草料等,随同这支队伍一起出发,算是徭役摊派的一种。
党项伙夫做的食物,当然是党项风格了,你还能指望什么?
“早点忙完,早点回县里。”说到这里,张队头犹豫了一下,含湖道:“过些日子,某就要去衙军了。”
“张队头神射无双,一杆枪术又出神入化,早该去衙军了。”有人笑道。
张队头闻言很是开心,便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马奶酒,道:“某要去丰安军,日后便难以与诸位相见了。”
丰安军、新泉军是即将组建的两支衙军部队,归属右厢,这事大家都知道,因为从上月开始,各县都贴了告示,为丰安、新泉二军招募壮士,很多人都去应募,毕竟衙军赏赐多,一人从军养活一大家子人,可不是什么虚言。
只可惜幕府的要求太高,不是什么人都要,让不少人唉声叹气。
马万鹏其实挺羡慕那些军士的。他早年学文,学不进,后来去投军,因为不会射箭,没人肯要他。文不成武不就,这就没办法了,得吃饭啊!于是在亲戚的介绍下,拜师学艺,当了一名船匠。
不得不说,他在木工、造船这一行挺有天赋。二十年下来,技艺青出于蓝不说,更难得的是全面,木工手艺好,懂造船,会挑选、识别船材,还懂不少航运知识。故来到灵州之后,很快脱颖而出,当上了新设立的怀远造船工坊的一名工头,月俸两千钱,工坊还包一顿午膳,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转了起来。
妻子李氏和大儿子在家种地,租的军属农场的田,一年收租三成五,不高。家里老人身体不好,能活着到灵州就不错了,实在干不了重活,不过也从官家那里领了一些驼毛,在家帮着织一织褐布。
这定难六州真有意思,不纺羊毛,纺驼毛,听说有两百年的传统了,也不知道咋回事。
马万鹏当然知道新组建丰安军、新泉军的事情。作为一个懂不少航运知识,也跟许多大匠、船工聊过天的人,马万鹏可不像其他人那么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两支军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丰安军城,在灵州西南180里的黄河北岸(今宁夏中卫附近),有码头,经常过漕船。
从丰安军城码头逆流而上,五百里至乌兰关、会宁关,皆置码头。听闻天宝年间,每逢关中凶年,河陇地区的粮食便在会宁关聚集,然后用大型漕船顺流而下,经丰安军城、定远军城、西受降城、中受降城,然后再汇集振武军城附近筹措的粟麦,直运河中,最后经渭河运往长安。
新泉军城在会宁关以西二十里,国朝设置的目的便是为了保护航运。
当然这都是天宝年间的往事了。自安史之乱以来,河陇诸州次第丢失,灵州成了前线,这段航运早已废弃,如今六城水运使衙门根本没多少船,航运的起点也是灵州,而不是会宁关,非常可惜。
从会宁关逆流而上三百八十里便是兰州,邵大帅重置新泉军,此乃何意?从会宁关往上,可不好行船啊,水势湍急,浅滩众多,天宝年间漕船航行多有损毁,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船,毕竟自己知道的都是在船工之间口口相传几代人的消息,未必准确。
众人很快吃完了充满党项风格的早餐,然后收拾东西上路,直到正午时分抵达了一片森林。
“马工头,此皆松木?”张队头带着人走进了树林,问道。
“多为松木。”马万鹏肯定地答道。
此林在怀远县以西,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贺兰山上。
此时风吹林响,松涛阵阵。马万鹏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颗树木,仿佛在看自己的娘子,眼神炽热,都是可以造船的大木啊,得生长了多少年?全给我砍光了,全去造船!
张队头看到的则是另外一幅场景:贺兰山南北纵横数百里,为灵州与西边大漠草原的天然分界线,然山谷众多,蹊径可驰入者数十处,若无这些密林挡着,虏军从西面寇境,防不胜防。大帅之前下令禁止樵采贺兰山林木是对的,此林不能采!
“张队头!”马万鹏温柔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龙骨木也,可造大船。”
“马工头!”张队正痛心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松将军也,可保平安。”
“然幕府有令,可伐大木造船。”马万鹏说道。
“勿要多伐,灵州船坊内不是有现成阴干船材么?李使君亦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大木更好。”张队正说道。
李劭是朔方节度使,但在私下场合,很多人还是称呼李使君,把他当灵州刺史来看待,而不是一镇节帅。
李劭确实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一带的木材质地更加优良,尤其是蕃人唤为“雪山”(哈思山)者,地近大河,砍完稍稍处理便可编木筏顺流而下,直至回乐、怀远这两个有船坊的地方,沿途有木材需求的城市当然也可以采购,非常方便。
而且这些编好的木筏顺流而下时,还可以顺道运一趟商品,进一步压缩成本。
这种方法还可以推广到更上游河段。此时的河陇之地,森林茂密的程度,与后世不可同日而语。清朝那会,经历了上千年的砍伐及战争摧残,河套地区的森林大面积消失,甚至就连陕西、山西、河南等省的木材都不是很充足,以至于要从甘肃、青海等地采购。
当时的方法便是从甘肃、青海大肆砍伐森林,编成木筏后顺流而下,至北方各省。这些木筏同样承担着运输任务,清末民初,通过木筏、羊皮筏子运出的青海粮食每年约一千万斤,在兰州被称为“西河粮”、“乐都小麦”。
当然这些地方乱砍滥伐的后果也很明显。北宋开始进入冷期,一直持续到清末才开始回升。这段时期内,天气变冷,降水变少,森林一旦消失,再恢复可就难了。
“会州……”马万鹏又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两个字。
他现在有点猜到大帅的思路了。对定难军来说,会州确实是一个十分要害的地方,会宁关有船渡,西南直趋兰州,南可下岷州,东接原州,西北可至凉州,真的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皆有大驿道相连,还有河运便利——即便通不了大型漕船,小船、木筏当没问题。
当然马万鹏并不知道,邵大帅还对会州西南、兰州东北的一地十分感兴趣,后世全国唯一一座以贵金属命名的城市。汉代便在此采铁,此后一直沉寂到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章在此设立矿炉20座、采矿点30多个,有数千矿工,开采冶炼白银。
这里最宝贵的资源当然不是白银了,而是铜,埋藏很浅的铜,后世50年代时甚至被称为露天矿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代没有发现。
只此一点,会州、兰州便必打!
一行人在森林中逗留了好几天,粗粗考察了一番后,便返回了怀远县船坊,同时也是一个刚刚建成的码头。
“又有船运石炭过来了,这是开春后的第一船吧。”马万鹏看着缓缓靠岸的一艘小帆船,说道。
此时刮着西北风,从北边南下的重载帆船可以很快捷地南下怀远、保静、回乐、鸣沙(今中宁县附近)等县。听闻在定远军城附近,有被俘获的河西党项在开采石炭。其价甚廉,船运至各地后,往往比柴禾还便宜。
大帅减少林木樵采的决心是坚定的,想着法子减少柴禾的使用。日后多半还要船运至会宁关一带,充作军中消耗。
怪不得要大造船只呢。
运粮、运兵、运牲畜、运石炭、运器械,有船运,民役便可大大减少,这是造福百姓的大善举啊!
第三十二章 船
“叫你作乱!叫你作乱!”王遇拿着马鞭噼头盖脸地抽着一群髡发党项人,气哼哼地说道。
定远军此时已至回乐县以西。辎重都交由船只运输了,内线行军,也不用扎营,故行军速度极快,今天才二月二十九,就一路从定远军城南下到了州治。
武威军也已出发多时了,他们将到灵州来接替定远军,防备西北方向的河西党项。
定远军南下的路上,顺道平灭了一个闹事的党项部落。只花了半天功夫,原因是拖欠贡赋,不愿出丁,这如何能忍?
部落不过千人,可能也确实有自己的冤屈,比如官府残暴,随意派捐等等。但这个时间点跳出来,就算你倒霉了。
而且他们特别倒霉,正好遇到定远军南下,全族男丁不过数百,被七千多职业武人直接碾压了。如果真想造反成功,最好趁镇内主力大军外出,然后诱州兵出城野战,再用各种手段大败之,进而占据城池。
很多吐蕃、党项人都是这么做的,所以说他们倒霉呢。
“人都交给灵州,让他们去挖石炭。”王遇抽出了刀,随即又推了回去,怒道。
镇内安定到现在,百姓虽谈不上多富裕,但勉强果腹却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平夏党项被打怕了,横山党项也被大帅联姻拉拢住了,生活安稳,没有战乱之忧,就这还不满足?河西党项,果然是一群杀才!
王遇在定远军城屯驻不少日子了,防备的就是遁入西北草原的河西党项破丑、米擒及几个鞑靼化部族。他杀了这么多年,以前杀人的目的是不想被其他人杀,现在他只想杀出一个安稳的生活。
邵大帅有匡扶天下之志,我就帮他继续杀。若无,也懒得出力了,就那样吧。
“军使,回乐码头有信使过来,灵州已经在给船只装运军粮。”
“明日一早出发。”王遇说道。
六城水运使衙门如今总共就四十多艘大小船只,此番给他们调拨了足足四十艘船,河一化冻,就陆续集结到回乐县码头,装运四万斛军粮及各种器械,足够他们消耗几个月了。
船只顺风而上,视风力大小,每日航行一百五十里不成问题,是他们陆路行军速度的五倍以上。如果是顺流而下,木筏都能一日航行二百里,载重还十倍于马车,又没什么消耗。
王遇初时不知,了解后大为感慨。以后若是离了大河,还怎么打仗?光征发的夫子就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此番定远军出征南下,主要就是配合主力进攻会州。大帅没别的要求,让他们袭取黄河北岸的乌兰县、乌兰关,然后相机渡河,抄掠昑屈部的老巢,调动他们的兵力,给主力部队创造战机。
算算时间,这会大帅应该已经兵进会州了,昑屈部的主力如果东调,后方是极为空虚的。即便没有东调也不打紧,黄河北岸没什么力量,袭取乌兰县问题不大。
吐蕃人当年造的桥,早就消逝在时光长河之中。如今当地人主要靠小木船渡河,还是由唐人遗民制造、摆渡。两县被大河分隔开来,乌兰县注定要被舍弃了。
光启二年三月初六,定远军主力抵达丰安军城,三十多艘船只靠在码头上,早已等候他们多时。
按照大帅的命令,丰安军已经开始组建,军额暂定为三千,新泉军暂时驻扎在鸣沙县,军额也是三千,主要以凤翔镇降兵及韩建等人的三都陈许蔡精兵构成。不过按照大帅的习惯,丰安、新泉二军未来还要重新整编,说不定就是大帅从会州班师回来之后。
调一部分人进入铁林、经略、定远、武威四军,再从这四军中抽调部分人至丰安、新泉二军,估计还会新募一批人。大帅对兵权,可是抓得相当牢的啊。
休息了一晚后,定远军继续南下,直朝黄河北岸的乌兰关扑去。与此同时,定难、泾原、邠宁三镇合计三万多兵马,一边打草谷,一边等待后方粮草补给,诸事完毕后,也于数日前分三路深入会州境内,并与昑屈部的大军交上了手。
“此地曰河池?”邵树德看着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问道。
河陇之地失陷多年,地图多有变动。尤其是吐蕃人占领之后,他们对城池没有唐人那么重视,虽然也在险要处驻兵建城,但半牧半耕的文化摆在那里,终究有所不同。
这些年来,定难军南征北战。每至一地,都十分注重收集地理信息,哪里可以樵采,河道有无变动,城池重建后是否还在原位,道路破败到什么程度,仓城是否已经废弃,农田是否还在耕作,蕃部是否经常来此游牧,什么季节刮什么风,什么时候雨雪多等等。
《练兵纪实》里面记了一大堆,甚至远超正文内容,以后最好重新编纂一下,单独出一本书,就叫《某道某州舆图勘误》。别小看这些东西,若是搞错了,大军被带沟里去都有可能,历史上又不是没人吃过这亏。
在原州大破吐蕃后,邵树德亲率定难军主力西进河池,走的是通驿大道,虽然这路看起来有点年久失修。
邠宁军就没有北上武州,而是沿着六盘山北麓西进,一路抄掠。折宗本的作战思路与内地将帅还是有所不同的,浓浓的草原马匪习气,不过这并不是坏事。
程宗楚带着五千泾原军、两千蕃部人马走北线,铁骑军也在那一片活动,四处抄掠来不及撤走的吐蕃化党项部落,补充军需。
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在会州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自长庆会盟,勘定唐、吐两国边界后,会州就一直是吐蕃国土。吐蕃衰弱后,大唐率军西进,收复六关七州,会州也一度归唐,不过又很快自立。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唐军西征,他们自己不打了吗?干嘛来打我们?
“大帅,确乃河池。地势低洼,春夏水多时乃一片水泽,远望似河,故曰河池。其水稍咸,雨多时盐少,雨少时盐多。附近牧草繁盛,吐蕃部落多争抢之。”赵光逢终于压过了陈诚一头,率先答道。
水稍咸,可惜了。但附近居然有这么大片的草场,难道都是耐盐碱的牧草,牛羊喜欢吃吗?
河池附近现在已是空空如也。大军开至,牧民们再不开眼,也不敢过来放牧,之前被定难军骑兵抄掠一空的几个部落就是例子。
但不来放牧,势必就要跑去其他地方,与其他部落争抢草场,就不知昑屈部如何协调各部利益了。
双方的骑兵其实已经交手过数次了。
定难军这边有四千余骑,昑屈部也有三千多骑,双方在这片相对平缓的山间盆地内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令邵树德感到意外的是,昑屈部的骑兵似乎比原州吐蕃要能打不少,装备也好一些。仔细想想,原因不外乎原州吐蕃是内附大唐的部落,会州吐蕃则自立多年,自成一体,算是曾经的吐蕃国下面的割据军头,有战斗力不足为奇。
定难军的骑兵并没有主动去找昑屈部的麻烦,他们如今主要护卫原州过来的交通线。泾原穷困,能凑一批粮秣不容易,邠宁镇也支援了相当部分,但人家也不富裕啊。
邵大帅原本想多组织几次三镇联合讨伐吐蕃人的行动的,现在看来,若是不能就地劫掠大量牛羊,他们的财力可能多有不足。打一仗,歇个两三年恢复可不是开玩笑。原、武、渭三州的吐蕃被他们抄掠得差不多了,下次再来,抄无可抄,蛋疼。
铁木真怎么能不顾后勤打那么多仗的?赶着牛羊出战加因粮于敌,估计不外乎这些了。
“大帅,北路泾原军已深入会州东北八十里,程侍中深恶吐蕃焚掠武州之举,追着逃过去的原州吐蕃打。再深入下去,某怕他们要吃亏。”陈诚接了一份军报后,立刻呈递上来,说道。
“军中粮储有多少?”邵树德问道。
“一月有余。”
“够了,让原州过来的夫子回去。”邵树德说道:“接到定远军的消息了吗?”
“这两日没来。”
邵树德闻言沉思。五天前其实来过信使,说一共派出了三批,结果只到了两批,还有一批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被截杀了。
“再和昑屈部玩一玩,耗一耗他们的实力,争取吸引更多的兵过来。派人给程宗楚说一下,让他控制进军速度。”邵树德说道:“等定远军从河西杀至,我看他们还顶不顶得住。”
陈诚欲言又止。大帅的这个用兵方略没问题,对付汉人藩镇非常适合,对付农耕党项也可以。但会州的吐蕃以游牧为主,种地为辅,他们知道腹背受敌的消息后,很可能会逃窜。
逃走后,你大军占据了会宁、乌兰二县,表面上看确实收复失地了,但敌人力量未损,随时会杀回来,烦不胜烦。
不过看大帅的样子,似乎也只是想收复失地便算了。将会宁渡控制在手中,以后可以用船只运输粮秣、器械过来,慢慢收拾吐蕃人,估计手段还是分化拉拢,让他们臣服即可,而不是实际控制。
又一个河套嵬才部?
“大帅,白家派使者而至。”亲兵十将封隐进了大帐,禀报道。
“白家?原州吐蕃白家族?”
“是,白家自称乃天宝遗民之后,跟尚延心归唐后,一直在原、渭二州游牧。”
邵树德点了点头。
胡化汉人,他已经见过不少了。灵州党项有三个部族,一曰杨家族,一曰罗家族,一曰梁家族,据说都是汉人后裔,但外表看起来与党项人无异。邵树德可以理解他们,身处河西党项的包围之中,为求自保,主动融入党项,但问题是这还是汉人吗?
野利王子族鞑靼化后,南山野利甚至不当他们是本族,认为他们是鞑靼九族之一。原州没藏氏吐蕃化后,横山没藏部也不认他们。
这个白家族,到底是汉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党项人?
麟州折掘氏是党项豪族,但人家在大唐为官,看起来也与汉人无异,发饰、服饰、节日都随汉人。
白家和折家,哪个汉人成色强一点?
但不管怎样,既然自称祖上是天宝遗民,那么就可以谈一谈。一味将他们赶出去是不对的,不利于统战。凉州嗢末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张议潮认证,这会虽然吐蕃化了,处于游牧状态,但也可以拿天宝遗民这事来谈,利于统战嘛。
遮羞布或者说由头,有时候还是需要的。
“让使者进来。”邵树德说道。
第三十五章 汉界胡乡
邵树德骑着马儿,慢跑在会宁县的乡间。
乡间土路甚是狭窄,两匹马并行就是极限了。亲兵们欲下到农田之中,在两侧保护,被邵树德拒绝了。
“大帅,可以奏复会州了。”赵光逢骑马跟在后头,建议道。
“可,卢书记便写一封捷报,给朝廷上奏吧。”
“遵命。”
朝廷的关注点,与邵大帅其实有些不太一样。圣人百官看的是有没有收复土地,邵大帅注重的是有没有实际消灭敌人。
他不会在会州停留多少时日了,出征已经半年,将士们想回家,他也想回家。
昨日黄河对岸来报,定远军使王遇率军攻占乌兰关、乌兰县,降吐蕃部众千余。至此,会州两县全部收复,至少城池是收复了。
其实吧,以会州的人口体量,野外那些土地、草场根本不重要。这是昨天赵光逢对自己说的。他认为,会州最大的价值就是会宁关船渡,而会州城则是保护会宁关的东南屏障。
这个说法倒挺新鲜。
会宁关、乌兰关是两个渡口,围绕这两个渡口的乌兰县、会宁县、新泉军都是外围守备要塞。赵光逢建议,重修会宁关码头,建仓城、货场,附近雪山那边亦可建个伐木场。他们只需控制这些要点就行了,码头、州城中间可以适当开垦田地,将还坚持耕作传统的天宝遗民迁移到这边种地,可就近保护,免得再被吐蕃人掠去。
其余那广袤的草场,全部交给羁縻部落,比如白家。让他们去和昑屈氏争斗,定难军只需经营好会宁关船渡即可。
这个思路其实非常务实。会州就六七千唐人,耕作了五六百顷农田,出产的粮食可有可无,不如全数迁到西北边,六百顷农地怎么也能腾出来。前面有定远军保护,后方会宁关那边再由重建的会州州兵照应,昑屈氏很难过来劫掠。
他要打劫,去打劫白家好了。
但邵树德还是有点想法的。放弃会州城附近的现有农田非常可惜,而且会州离兰州那么近,不过三百八十里,若能多出产些粮食,也能减少从灵州调运粮食的压力。
再者,将那么大一片地都让出去,上万平方公里呢,全让给吐蕃人游牧,着实也不太像话。天宝年间,会州可是有两万农人呢,耕作的农田数倍于现在。
所以他还在犹豫。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策马赶了上来,说道。
邵树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陈判官的计策,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当年讨黄巢时,他献计造谣朱温已投降,前几日献计烧草原,前者还算靠谱,后者却让邵某人举棋不定,不敢真的实施。
“计将安出?”邵大帅驻马停留,配合地问了一句。
“大帅,可在夏绥银宥四州招募健儿,甚至关中、泾原、邠宁、凤翔镇亦可,人给田一顷,十年免赋。家口情愿同来者,赐给房屋。此等健儿,须得会射箭,敢拼杀。以百户为一里,设指挥一人;五百户为一乡,设都指挥一人;全县,设镇守一人。”陈诚说道:“正好缴获了不少器械,便发给他们,农忙耕作,农闲操练,秋收后便去劫掠吐蕃,打草谷。如此数年,定可让敌闻风丧胆。”
“大帅,陈判官所言极是。某听闻中和年间俘获了五千余巢众,至今仍在服苦役开河。大帅不如免掉他们剩余的两年刑期,发来会州,并给予土地、房屋、器械。此等亡命之徒,积年老贼,一旦组织起来,遇到小股吐蕃骑兵,不会吃什么亏。若遇吐蕃大队,出动定远军、新泉军即可。”赵光逢也建议道:“另者,可请朝廷发刑罪之人至会州。方今天下多事,犯事者众多,一涉流死,便亡匿山林。今可昭告天下,犯流死亡匿者,听自首以应募,戍守会州。”
谪罪人以戍边,国朝老规矩了。前阵子击破原州吐蕃,邵、程、折三人送了百余名俘虏往长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朝廷会判其流放岭南。大中年间西进,抓获的不少吐蕃俘虏便是流放岭南,这也是循旧例了。
另外,天下三百余州,有流死重罪者,一直在发配边疆。天德军、振武军、黔中、岭南等镇都是接收大户。只不过黄巢之乱后,这种事情慢慢停了。
似乎可让朝廷给天下诸镇行文,让他们继续往西北流放罪人。这种小事,想必各镇节帅也不会拒绝,名义上还是皇帝的臣子呢,又不是让你派兵到西北来防秋。
“如此甚好。”邵树德说道:“卢书记,今有三件事须上奏朝廷。一者收复会州,二者请置定远、丰安二县,三者请发天下刑罪之人戍会州。”
“遵命。”
对吐蕃,他当然想拉拢,但如果人家不听拉拢呢?可不就得有额外手段应付着?主力大军,马上就要走了,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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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启二年三月二十八日,长安。
今日一大早,平康坊的定难军进奏院内就传出了一个消息:灵武郡王邵树德率军收复原州、武州、会州,大破吐蕃。
消息在平康坊这边没有引起太多波澜,宿醉未醒的恩客们对此不甚感兴趣。
不过越传越广之后,影响渐渐大了起来。长安是国都,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这些人对时事最关心,也最康慨激昂。
巢乱之后,吐蕃趁势攻取原、武、渭三州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好几年过去后,也就只收复了平凉一县,大伙心中早就不满,同时也觉得朝廷是无力收复陷蕃州县了。
今天得闻灵武郡王收复诸州,其中甚至还有个陷蕃两甲子的会州,这一下子引爆了众人的谈兴——文人士子,对边塞之地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国人又重功名,边塞诗流行一时当可为证。
学子们听闻之后,跑到酒肆高谈阔论,更有那喝高了的,当场咏起了“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然后相约到平康坊,让姑娘们唱来听。
有那么些个家有资财的,甚至呼朋唤友,要学那仗剑云游的士子,到会州看看,陷蕃百年之后到底是何风物。
民间议论纷纷,朝中也不是风平浪静。
宰相萧遘刚刚面圣归来,神色很是奇怪。
灵武郡王收复会州,并且大张旗鼓上奏朝廷,搞得人尽皆知。一些年轻的官员激动不已,陷蕃百余年的地方重归故土了,就好像国事要重新振作了一样。
但萧遘是官场老油条了,自然不会这么激动,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利弊得失。
这邵树德还挺精明的,收复的是会州,名义上是朔方节度使辖地,而不是什么别的州县。不然的话,朝廷说不定就会要分润好处了。
咸通二年,张议潮击败吐蕃,收复凉州。两年后,朝廷便设置了凉州节度使,作为河西节度使的延续,领凉、桃、西、鄯、河、临六州。初时由张议潮身兼凉州节度使、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管内观察使等职,看似多此一举,但时间长了,就会显现出威力。
张议潮活着时没问题,但若他死了或者入朝为官了呢?两个节度使要不要分出去?朝廷等的便是此时。
当然那时朝廷还有点实力,手段不止这些。比如调天平军节度使裴识任朔方节度使,同时派郓州兵2500人入凉州,随后几年,又让裴识兼领朔方、凉州两镇节度。到了咸通八年(867年),张议潮入朝,朝廷慢慢取得了凉州的实际控制权,并在接下来十多年间,派了好几任节度使,目前河西节度使(原凉州节度使)郑某加尚书衔,已干了好些年。只可惜人少、兵少,政令很难出州城,大部分区域被嗢末控制着——之前甚至还被嗢末攻占过一次州城,乾符年间才靠归义军的力量将其收复。
定难军收会州,朝廷无法插手。若是接下来再攻兰州、岷州等地,说不定朝廷就要派人过来谈事了。只不过萧遘心中隐隐不安,觉得邵树德与张议潮此人不同,对朝廷没那么恭敬,未必愿意让别人插手自己打下来的地盘。
再加上此时朝廷的威望、实力,与十多年前也不好比,这就更难了。说不定,邵树德还想让朝廷彷效前例,让他一人身兼朔方、河西、陇右三镇节度使,当然定难军节度使、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职务也不会落下。
朝廷当然不会同意了!
定难军已成京西北第一大藩镇,实力强劲。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不能放任其实力无限制扩张。即便是与邵氏素来交好的西门思恭叔侄,在这件事情的立场上,应该也是在朝廷这一边。
但做事,得有分寸啊!萧遘暗暗警惕,方今乱世,武夫们一个不对就要举兵犯阙,真闹到那个地步,武夫的名声固然大坏,朝廷的威严不也丧尽了么?圣人已经在京西被邵树德“迎”了一回,应该不想有第二回了。
兰陵萧氏,要想复兴,抱着朝廷这棵树是不成了。如今各房子弟,自己在朝中为相,萧蘧在河中当县令,萧符在朱全忠那里当粮料使,夏州那边,似乎还缺个人。
第三十三章 定远军与统战
“拜见大唐灵武郡王。”使者一进来便行礼道。
“大唐?汝是唐人还是吐蕃人?”邵树德问道。
使者闻言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回道:“大中年间随尚延心归国,自然是唐人。”
“族中能说官话者几何?”
使者一愣,苦思了一会,道:“还是有一些的。”
邵树德冷哼了一声,道:“此与吐蕃人何异?”
使者讷讷不敢言,一脸惶恐。
“罢了,昔年之事,也怪不得你们。中原多事,劲兵东调,以至河陇二十州陷于吐蕃之手,此朝廷有负于尔等。”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而今重归中原,今后当训于华风。穿唐服、说官话,一年四时八节,某不管你们是种地还是放牧,都要过,明白了吗?”
使者满头大汗,只能道:“自当遵从灵武郡王之命。”
他是来商谈投靠条件的,怎地灵武郡王直接就训斥了起来,好像已经把白家族当做治下蕃部了,回去怎么对族长解释?
“白家有多少丁口?”
“不下六千。”
“若顺服,某保你部丁口真的不下六千。”邵树德根本不信白家有六千丁口,撑死一半。
“灵武郡王明鉴,族长派我来,便已有顺服之意。”使者不自觉降低的身段,恭敬地说道。
“野利化跑哪去了?”
“跟昑屈氏在一起,向南逃了。”
“向南逃了?”邵树德有些吃惊,手一伸,封隐将地图呈了上来。
往南便是岷州,还是吐蕃人的地盘。
“啪!”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一下桉几,心里有些恼火。
这孙子,不与我大军决战!竟敢不与我大军决战!
“大帅……”赵光逢上前,提醒了一下。
邵树德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可惜无法复制征讨河套草原的故事了。
昑屈氏只要敢和自己决战,那么他就有很大把握将其主力消灭。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一击斩首,将其收服。但现在事情显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又一个河西党项破丑氏、米擒氏要诞生?
没有内鬼带路,帮着收拢部族,打这些游牧部落真的蛋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邵树德坐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会州吐蕃与草原杂虏不太一样。因为后者其实是处于大唐包围状态的,北面是天德军、振武军,东面是麟州折家,西面是黄河,黄河以西是朔方军的地盘,南面不用说了,夏绥四州,河套杂虏其实不太好跑。
但会州吐蕃不一样。往南、往西大把的地方可以跑了,操蛋!
邵某人有不好的预感,待他大军撤走之后,昑屈氏可能还会回来,跟你打游击,四处寇边。会州这里,常驻一支军队是少不了了!
自己西征的战略是不是出了问题?惹上了这个牛皮糖,今后要耗费太多精力了。
但不西征又能往哪去……
北上草原,面对回鹘、鞑靼、吐谷浑、党项,估计比会州吐蕃还难缠。向东,难道去打李克用?向南,劫持皇帝,行曹操故事,然后被人当黄巢围殴?
“白家——”邵树德霍然起身,下意识地在大帐内踱步。
当初满清打蒙古林丹汗,林丹汗避战跑路,满清是怎么做来着?
使者隐隐有些期待,紧张兮兮地看着灵武郡王。大人物的一个念头、一句话,往往就能决定一个部族的兴亡。白家,作为第一个前来投靠的部族,似乎迎来了发达的契机。
“就不要回原州了,留在会州。”邵树德说道:“之前跟你们一起跑过来的那些部族,让他们的头人到会州来见我。不敢来的,就地剿灭。此战缴获了不少器械,可以留一些给你们白家,但需得讨平那些不听话的部族。昑屈氏一旦回来,你们看着办。若是畏战逃离了自己的草场,今后也不用再回来了。”
使者心里默默盘算着。老实说,灵武郡王开出的条件还是很苛刻的。既要讨平不听话的小部落,也要对付昑屈氏。前者其实不算坏事,因为征服过程中说不定会壮大自己的实力,但与昑屈氏厮杀就祸福难料了,也许能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实力,也许会被严重削弱,最后被灵武郡王一口吞下。
“此事就这么办吧,十日后白家头人也来会州见我。”邵树德心里不爽,懒得给他们讨价还价的空间,直接下了逐客令。
使者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此战,无法尽得全功!”邵树德无奈地坐回了椅子,叹道。
“大帅,会州、新泉军城本来就要驻军,其实也没什么。”陈诚上前说道。
“也只能这么想了。”邵树德苦笑,道:“其实,原州吐蕃愿意与我大战就很出乎意料了。听俘虏说,那个野利化想建立什么党项国,不然怕是也滑熘得像泥鳅一样,早跑了。”
“传令,各部骑卒尽出,尽快击破昑屈氏的骑卒。他们主动出击,原以为是为了袭扰粮道,如今看来,不过掩护本部逃跑罢了。昑屈氏,不过如此,还不如康奴氏有勇气。”邵树德说道。
抄截我的粮道?我本来就没有粮道,只按照兵法原则随军带了一个多月的粮草罢了,毕竟粮不足月,不宜深入嘛。杀到会州城那边,黄河就是我的粮道,有本事你游泳去河里凿船。
这本来是一个极大的战略优势,如今敌人竟然跑了,一拳落在了空处,让人心里有些不爽。
好在此番出征,耗费甚少,不然若是花费大量粮饷,敌人跑路了,岂不是亏出血?
至于为什么耗费少,很简单:军粮草料消耗关中的,器械物资神策军“请客”,甚至就连赏赐都提前发到了今年春社节。定难六州几乎没花什么钱,应该剩下了不少盈余,因此税便收得少了,百姓应该过了个还算宽裕的正月。
打仗还让老百姓生活状况改善了?听起来有些不科学,其实不过是别人买单罢了。
光启二年三月十四,经过几天时间的且战且进,充作先锋的经略军一部抵达了会州城下。
入眼所见,是坍塌、破损极为严重的城墙。这并不奇怪,吐蕃人喜欢拆毁城墙。敌人大军来了,我就跑,等他们撤了,我再杀回去。没有城墙,你根本防不住我的骑兵突袭。
后世蒙古人也喜欢拆除中原的城墙,其实是一个路数。
按照命令,大军在城外驻扎,等待中军的到来,而忠勇都两千骑则往西北百余里外疾驰而去,进攻会宁关——不,应该是武装行军占领了。
铁林军两千骑继续南下,追击昑屈氏。铁骑军也从北线调了回来,与邠宁军的骑卒一起,向南进行追击,顺便看看能不能抄掠些牛羊回来。
唐人这么多骑兵,昑屈氏确实有逃的理由。草原人可不讲究面子,打不过就跑,一点不寒碜。保存实力为主,日后再杀回来报仇!
三月十六,邵树德亲率大军抵达会州城下。此时他接到消息,吐蕃昑屈氏寇原州,大掠数县,程宗楚急匆匆率军回去了,这让他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自广德元年陷蕃,百余年未见王师矣。”会州城外,二十几名唐人模样的士绅拜倒在地,激动地语无伦次。
邵树德翻身下马,搀扶起了一位年纪不小的老人,温言道:“昔日中原多事,未及顾念陷蕃子孙,今王师西征,会州得永归中原。”
能到现场来迎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而且一定被亲兵仔细检查过,不用担心刺杀,故可以做一些亲民的举动。
“走,我要看看百年过后,会州城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邵树德看着城墙半倾的会州,说道。
第三十四章 进会州
“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站在城门口,赵光逢感慨地吟了一句。
“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陈诚赶了上来,笑道:“走吧,赵随使。长庆二年刘元鼎至兰州,能看到户皆唐人,风俗犹存。会州失陷两甲子,某想看看是何等模样?”
两人作为大帅身前的心腹,之所以有时间在此闲聊,主要原因是大帅还未进城。
铁林军士卒已经涌了进去,正在占领街道两侧的房屋,百姓初始有些惊慌,不过在看到军士们没有拿他们怎么样之后,又放下了心来。
会州城作为中唐以前的河陇州城,其实是有内外两层城墙的。整体呈回字形布局,即便此时城墙倾颓,但依然可以看出个大概。
外郭有东南西北四个门,周长五里左右。从型制大小来看,即便是天宝年间,城内人口应也不是很多。
进城是一条石板路,车辙宛然,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道路两侧有不少宅院,修缮得还算可以,看得出是住着人的,就是不知道是吐蕃人还是唐人了。
总体而言,风格没有大变。或许在城市经营方面,吐蕃人没什么天赋,只能跟着汉人的习俗。后世这里还被西夏占领,风俗应亦没有本质的变化。
汉人的文化,还是有生命力的。反正到了后世明朝那会,无论是会州还是原州,曾经多如牛毛的党项人、吐蕃人都不见了,反正不可能全被杀光,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同化了。
“这样一座高门大宅也没人住?”邵树德看着街道一侧的某个宅院,惊讶道。
这个宅院占地应有数亩,不过院墙倒塌,庭内满是荒草,窗户整个不见了踪影,像是被人洗劫了一样。
“回灵武郡王,原本是有的。”一名耆老说道:“本为王家府宅,后被吐蕃酋豪占据。每逢冬春,便来城内居住。只是吐蕃人仇杀甚烈,先后三位主人都死于非命,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住了,任其荒废着。”
乱世之人,还信这个?吐蕃人很迷信啊。
“此乃佛塔?”邵树德在城外就注意到这座高塔了,进城一看,却是一座砖结构的楼阁式建筑,竟然完好无损。
“是,此塔名佛光,为灵光寺供奉佛经、舍利之用。”
“吐蕃人亦崇佛?”
“崇佛,由教团管着,往往数州之寺庙,皆掌于一个教团之手。最上者曰都教授,次曰副教授,再次曰都法律、法律、都判官、判官。”
“此官耶?僧耶?”
“官僧。”
“那还是官。”邵树德说道。与国朝的体制有些相像,但也有差别。
一行人继续向前。城内整体还维持着大唐布局,寺庙、商铺、衙门等等,但很多建筑似乎弃置不用很久了,充斥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会州城内有多少人?”
“七八百户还是有的。”一耆老答道。
“蕃人多少?唐人多少?”
“各占一半吧。”
“城外有多少唐人?”
几位离得最近的耆老一下子卡住了,很显然触及到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邵树德一看就明白了,吐蕃人根本不统计户口,只会向唐人征粮派捐。种田的唐人应该还有,但能有几个呢?大中年间收复六州七关,其中就包括原州诸县,当时会州局势一定十分紧张,唐人如果不想待下去,说不定就跑去原州了。
户口之事,不能指望他人,还得自己这边做好工作。
州衙吐蕃人还是用的,昑屈氏的人担任会州“节儿”,但此时早就逃散一空,一个人影也没有。
邵树德在州衙内四处转了转,仔细看着每一个角落。陷蕃百年的州城,如今在他手里收复,即便再沉稳,这会依然难免生出股志得意满之气。不过一想到昑屈氏还在四处流窜,拿出了他们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与自己打游击,心里那股高兴劲就澹了下来。
“诸位。”邵树德又回到了前面,看着聚过来的会州耆老,道:“无需担心会州再度陷蕃。某已决定将定远军派驻会州,保一方安定。此皆精兵也,随某南征北战,数有功劳,昑屈氏但凡敢来,定叫其有来无回。”
“有大唐天兵在,自当无事。”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耆老们场面还是做足了的。
“从今日起,会州当训华风,破胡气。汉人也好,蕃人也罢,轨俗须得混同如一。”
“自当从命。”
送走了一干耆老后,邵树德将陈诚、赵光逢、卢嗣业三人找了过来。他可以骗别人说收复了会州,但骗不了自己。昑屈氏避而不战,主力仍在,这始终是个麻烦,必须得商量个对策出来。
“大帅,某有一计。”出奸计还是陈诚厉害,估计路上就在考虑了,这会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只听他说道:“大帅可多派骑兵,将吐蕃向南驱赶,然后派人纵火,焚掠草场。此时牧草尚未返青,又已是三月,吐蕃部落积存的草料消耗得也差不多了,当可奏效。”
这计——有点毒啊!
“没了草料,吐蕃人待如何?”邵树德问道。
“要么跑得远远的,去别的州过活,要么干脆决一死战。”陈诚说道。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烧草原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会州的草场,一路上看过不少,一块一块的,放一把火,也就只能烧得一片。要想全境燃起熊熊大火,须得派出多路人马,四处放火,多放火,勤放火,如此才能将地上的干草烧掉——当然青草也可以烧,就是比较麻烦。
如果说这事还可以靠多派人手解决的话,那么烧草原所带来的其他负面影响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中原王朝干这事的不算多,汉代有过,明代有过,国朝似乎也有过,其他朝代就没听说过了。
对了,国朝干这事的主要是幽州镇:“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习知契丹情伪,常选将练兵,乘秋深入,逾摘星岭击之,契丹畏之。每霜降,仁恭辄遣人焚塞下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常以良马贿仁恭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
现在已经三月份了,离牧草返青大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效果不是很理想,但应该还是有相当作用的。只是,负面影响也会显现出来,败坏自己的名声啊!
“大帅,据闻昑屈氏投靠岷州姻亲,并以此为后援,四处北上掳掠。之前寇原州,大掠数县。过些日子,估计又要寇渭州乃至会州。昑屈氏打的主意,多半还是认为我军不会久居,一旦走了,他便卷土重来。虽说定远军将常驻会州,然贼军寇掠之事,防不胜防,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见邵树德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陈诚加了把劲,建议道:“若担心烧到白家等部族的草场,大帅不妨派人向南走远点,尽量往南烧。此时刮的西北风,断不会影响会州各部的。”
艹,连风向都考虑到了。这火,只烧胡乡,不烧汉界,该不会一路向南烧到岷州去吧?
“会不会引得吐蕃各部联合起来攻我?”
“大帅,只需派人告知岷州吐蕃,只诛昑屈氏,不涉其他人等,同时厚赠金帛。蕃人贪婪,以金帛之利诱之,以烧草原之事吓之,双管齐下,姻亲又如何?即便这会时间短烧不成,待深秋霜降之后,有五个月的时间给咱们烧。牧草有限,不紧自家牛羊吃,难道给昑屈部的牛羊吃?”陈诚说道:“昑屈氏没了后援,也就只能返回会州。此时人困马乏,要么来降,要么去抢别人的草场,连找咱们晦气的心思都没了,毕竟给牛羊找吃食要紧。”
“他不来,咱们就逼着他来。”陈诚最后总结道。
“计是好计,但做起来怕是没这么简单。也罢,先让白家派使者去岷州,就以烧草原之事胁之,讲明便是这会烧不成,半年后某也会派人来烧,看他能躲得几时,还敢寇掠州县否?”邵树德说道:“先吓吓他们。烧草原这事,干系重大,非不得已不要这么做。”
邵树德还是担心会引发诸多不可测的负面影响。干了这事,怕是就没几个部落愿意降自己了,名声实在太臭。
第三十六章 奏
西山含日,雨后新晴。
白福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款款而行,小儿子白珪跟在后面,征衣破碎,血迹斑斑,但精神头却十分不错。
远方有处水泽,几株老柳环绕于侧,数点归鸦盘旋绕飞。
白福翻身下马,看着那一顷碧波,沉默良久后,才用大唐官话说道:“幺郎,很多年前,咱们白家的祖先就是在这里耕作田地的,我们是会州人,不是原州人。”
“看见那道长着芦苇的土沟了吗?”白福指了指一处,道。
白珪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水草特别茂盛的地方,点了点头。
“那里曾经是灌渠,现在都淤塞了。”白福说道。
“阿爷,咱们如今的日子不也过得不错么?”白珪不解地问道。
白福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当年会州白氏在会宁县有田数百顷,庄客近千户,良田美产,最号膏腴。每岁丰收之后,积谷如坻,皆为滞穗。庄中还畜养牲畜数千头,每岁出售大量皮子、杂筋、牛角。南边祖厉河畔还有别业,织造绢帛,河边有碾磨,出米面、香油。那个别业你也看过,如今都是一片断壁残垣了。”
白珪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庄中奴仆成群,傔人众多,更有那号‘别墅吏’的家仆,专门带着奴仆去收租。鼎盛时养了百余人,弓马娴熟,枪棒精绝,不输寻常军士。”白福弯下腰来,伸手掬了一捧清水,似是在追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族历史。
“广德年间陷蕃,吐蕃大军攻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白福叹了口气,道:“咱们白家被征为奴部,其间受尽凌辱,不想多说了。若不是看在咱们还算能战的份上,白家估计早就灰飞烟灭了,更不可能有机会吞并党项、土浑甚至是吐蕃的零散帐落,成为会、原二州草原的大部之一。”
“阿爷说这些作甚?”白珪有些不解。
今日他们与昑屈氏的人马大战了一番,三千人倾巢而出,对上人家两千众,还打得十分吃力。最后虽然赢了,斩首三百余级,但自身损失也不小。
他本来想与阿爷谈谈吞并几个小部落的事情的,反正灵武郡王也点头默许了,他打算这些日子就动手,补充实力,谁想到阿爷却拉着他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过几天灵武郡王就要走了。你从族中挑一百精壮,带上马匹,去投那忠勇都吧。”白福突然说道。
“阿爷……”白珪有些震惊。
他还有好多雄心勃勃的计划要施展,还要南下岷州找人报仇,还要训练族中勇士,结果你让我去投军?
“此事没得商量。”白福不容置疑地说道:“会州诸部,都要出人,凑个一千骑,随灵武郡王北返。”
白珪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阿爷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顿时偃旗息鼓了。那个忠勇都他也了解过,草原各部输送勇士过去,给大汗效力。灵武郡王,明明是大唐的节度使,结果当可汗还当上瘾了。
“那这边怎么办?”白珪不甘心地问道。
“岷州伏弗陵氏收了灵武郡王赠送的金帛,驱逐了昑屈氏。如今他们就是一群孤魂野鬼,时而流窜泾原镇,时而流窜会州,时而逃去别的州,劫掠小部落。这不是长久之计,若一直胜下去还好,但只要败个一两次,早晚覆灭,部众四散。”白福说道。
其实,白家部对吞并昑屈氏非常感兴趣。他们已经吞了一些从原州逃过来的小部落了,实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增强,若再能收拢昑屈氏,将一跃而成傲视原、武、渭、岷、会等州的大部族。
这是白福的渴望,同时也是白家的渴望。
回不去广德元年时阡陌纵横的白家了,今后只有牛羊成群的白家。就是不知道灵武郡王给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白福最近在找人打听灵武郡王的喜好,得知河套草原上有个嵬才部和他们特别相像,似乎可以以嵬才部为榜样。
嵬才部是党项人,白家部可是天宝遗民!
灵武郡王有雄心壮志,应是想吞并凉州嗢末的。嗢末也是天宝遗民,和白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势力更盛,三十年前就有万余帐,如今崛起的势头相当勐,实力只会更强,灵武郡王即便只想装装样子,也会善待白家。
“去了忠勇都,好好打仗,争取当上衙将。”白福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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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夏州城楼置酒,杨将军欲攻河西,某是答应了的。如何,今日是否已兑现诺言?”会州城外某小村,邵树德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含笑问道。
“大帅这么快便攻取河西诸州,实是出乎某意料之外。”杨悦亦笑道。
他已经接到任命,担任新泉军军使。该军军额暂定为四千人,其中三千人为凤翔、陈许蔡兵马,丰安军几乎与其一样,不过马上都要接受整编,抽调一部分人到其余各军,其余各军再抽调一部分过来补足缺额。
剩下的一千人是从横山及河套草原新募的,包括五百骑兵。
新泉、丰安二军已经开往夏州,等待主力部队班师后进行整编。整编完毕后,差不多也休息了几个月了,便可出发前往会州,届时新泉军城应该也修缮完毕了,正好驻军。
定远军主力将驻扎在会宁关,一部驻州城。待城墙修缮完毕,州兵也组建完毕后,便会全部搬到会宁关驻扎。南边草原,将暂交给投靠的各部落,直到巢众降人过来屯垦为止。
“明年某欲攻兰州。”邵树德说道。
杨悦早有预感。定远军、新泉军屯驻于此,明年多半还会再征调铁林军、武威军、铁骑军、义从军三万余众过来,届时四万大军沿着黄河一路西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打下兰州,很难吗?说不定还能顺手再下几个,比如岷州、渭州(非泾原渭州)等。不过也看大帅的心思了,他——到底是要争天下的人。
杨悦对朝廷没什么忠心,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击败吐蕃,收复河西、陇右诸州。中原谁做皇帝关我什么事?
灵武郡王现在是扩张方向受阻,北边是大漠草原,东边是河东李克用,南面是关中,一个都没法扩张,短时间内也只有并力西向了。杨悦总觉得,若不趁着这几年向西勐打,等到灵武郡王决心南下的时候,可能就没机会了。
他最终还是想要问鼎天下的,如今天下有这个心思的藩镇节帅应该很多,中原就是最吸引他们的肥肉。如果有机会,灵武郡王一定会停止西进,转向东、南两方扩张。
杨悦现在只希望河东那边不要出什么问题,长安朝廷也不要乱来,一切如故,逼得灵武郡王只能向西扩张。虽然最后多半还会南下,但在此之前,能收取多少河陇旧地就收取多少,这便是杨悦的想法。
“西征之事,至关紧要。虽则敌人实力不强,一盘散沙,但绝不能大意。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求得朝廷名义,有助于平定地方。”邵树德说道。
虽然大唐摇摇欲坠,但这面招牌在河陇地区却真的好使。归义军都需要朝廷名义来压制辖区内的蕃部。定难军打过去,肯定也要扯起这面虎皮。更何况,当地还有名义上处于朝廷控制下的藩镇,比如瓜、沙等地的归义军、凉州的河西镇,同在大唐这个框架下,大家便有的谈,不至于兵戎相见。
“大帅对会州是个什么方略?”杨悦又问道。
“先将五千巢众送过来,此辈皆是在高陵俘获的孟楷旧部。服了数年劳役,如今都算是被管得服服帖帖了。到会州这边来,人给田一顷,单靠他们自己,肯定是耕作不了的。杨军使可带着他们打打草谷,抓一些丁口奴隶,来帮他们种地养牲畜。另者,他们尚未娶妻,得想办法抓一些草原女子回来,充实户口。”
“看来这草谷,还不得不打了,然骑兵太少了,定远、新泉二军,只有一千五百骑,如之奈何。”杨悦对打草谷一点都不排斥,反而担忧起了骑兵不足的问题。
“让内附部落一同出兵,大家一起分润好处嘛。”邵树德胸有成竹地说道。
“如此便无事了。”杨悦答道。
会州内附各部,如今人口差不多也统计出来了。即便算上从原州逃过来的,也不过八部三万余人罢了,再加上六七千汉民,这人口真的太少了,总共也就四万。如果徙五千巢众过来,再给他们娶妻,这人口一下子就暴增万人,还是种田的优质人口,会州的底子就能大大充实。
“某会让韩建来当会州刺史,主导州中事务,尔等须得精诚合作,休要误了大事。”
“大帅放心,某之心愿只在收复河陇诸州。”杨悦答道。
与杨悦通完气后,邵树德又抽空见了见王遇。
他其实挺喜欢这两个人的,因为他们都有明确的诉求,或者说理想。这样的人,你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心愿,那么忠诚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杨悦的理想是收复河陇旧地,夏州城楼宴饮那晚邵树德就知道了。
王遇的理想,邵树德也很清楚。此人陷阵骁将出身,勇武绝伦,历史上李详被黄巢监军杀死后,一万多人马无主,最后便是归了王遇,带着投降了王重荣。
如果论杀人数量,王遇在定难军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且远远超过第二名。但就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也有不为人知的软弱一面,他杀得自己都怕了,也害怕被别人杀,于是只能拿出比别人更狠的态度,杀更多的人,安全感极差。
王遇曾对自己说,如今的世道“豺狼遍地”,“便是武人都怕”,这不是虚言。
杀人如麻的他,非常渴望建立一个安定的秩序,男耕女织,悠闲度日,不知道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杨悦、王遇,都不是邵树德起家时的手下,而是半路加入进来的,但邵大帅对他们非常信任,愿意委以重任。
巢众俘虏,其实有点桀骜不驯的,不知在看到王遇这种前巢军“明星骁将”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应该会收敛许多吧。
光启二年三月二十五日,邵树德从会宁关乘船返回了灵州,身边只带了数百亲兵。
甫一抵达,听望司的人便给他送来了几份情报。
“李侃动作很快嘛,居然已经到夔州多时了。这是要向我求购战马?”邵树德放下手里的情报,略显意外。
李侃带走了一两千邠宁军,在庆州募了东山党项千余人、吐蕃千余人,再加上护送的一千神策军,总共五千人南下,先走路,再乘船,一路轻装疾行,于本月初抵达了夔州。
到任后,李大帅才发现,夔峡五州军阀林立,实在不好搞啊。尤其是一个叫郭禹的前荆南衙将,占了归州,自封刺史,招募流民,垦荒种地,手头有三千兵,很不听话,李大帅打算先征讨他立立威。
李侃也是老行伍了,从庆州招募的吐蕃人是上好的骑兵,但没马,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坐拥两大马场(天德军永清栅、银州银川牧场)的邵大帅身上。
这本没什么,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李侃想买,给个优惠价也不是不可以啊。
只不过李侃好像没钱……
他现在真正能控制的,也就夔州一地,其余四州,各有刺史,全是割据军阀,这就蛋疼了。李侃的意思是,先付一部分,待他征讨完峡、归二州后再付尾款。
李大帅还说了,那两州面临着秦宗权部的威胁,败之并不难,只要控制了这两州,便有财货了。
没钱还要买马?你好大的脸!
邵树德本想直接拒绝,但在看到秦宗权三字时,他若有所思。历史上秦宗权派人南侵,最后虽然失败了,但不少部将、军士降了南方各藩镇,成了人家手里的精锐,比如杨行密的“黑云都”,甚至还有当了开国君主的,比如马殷。
陈、许、蔡三州军士,确实精锐。荆南等镇,可收编了不少降兵降将啊,这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么?就是不知道李侃舍不舍得了,毕竟好兵也是一种战略资源。
要想买马,拿人来换!老子送他们去河陇,让岷州、渭州、兰州的地方势力也见识见识吃人魔王大军的厉害。
打草谷打到蔡州兵的头上,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还有那个郭禹,好像有点耳熟啊,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自己留有印象,一定是有原因的,可以多加留意。他就三千兵,听说还是从流民中招募训练出来的,多半不是李侃带过去的西北劲兵的对手,如果逮着了这家伙,可以试着要过来。
第三十七章 班师
“去岁收成几何?”邵树德甫一下船,便直奔灵州城下的试验田。
虽说去年才是第一次搞三茬轮作制,看不出什么来,但他依然十分关心。
田是龙兴寺的田,去年便已收归官中,而辩才法师更是带着部分僧人,到地斤泽传道去了,那边新建了一座龙兴寺分院,专门给草原杂虏讲解佛祖的大道理。
耕作试验田的是原龙兴寺的庄户,同时也是邵大帅的食邑。试验的三年内免税赋、劳役,因此大伙还是很有积极性的。
“大帅,一亩收一斛七斗。”灵州别驾裴远禀报道。
这个数字是三百户的平均数字,高的破了两斛,低的只有一斛,总共种了60顷,收麦一万斛出头。
“撒了多少种子?”邵树德又问道。
“每亩播种两斗。”裴远答道。
一亩地播两斗种子,这是密植了,难怪能收一斛七斗。
邵树德心算了一下,种子收获比是1:8.5,不算低,比正常稍好。但也好得不多,毕竟这是密植,很多时候农民播种时,一亩地不会撒两斗种子,除非那地特肥沃,养分充足。
不过没关系,这才是第一年,休耕固氮的农田需要两年后种植粮食时才能看出成效。希望能把收益率提高到10以上,甚至是1:15,即播种两斗种子,收麦两、三斛,那样就完美了。
邵树德曾经到横山党项那边看过,人家的农业生产是真的粗放。山上以种植粟、麦、青稞为主,撒一斗多一点种子,然后啥也不管了,坐等八月份收获。一亩地大概平均收个五斗粮食,种子收获比在1:5以内,有时只有1:4,这真的太坑了。
收益率如果再降低,那还不如放牧算了,这是实话。
种子收获比,是粮食收成最关键的指标。所谓的提高产量,其实提高的就是这个收益率。种粟麦,1:4就偏低了,因为亩产不足一斛;1:6、7是正常水平,因为达到了国朝“亩产一石”的平均及格线,即撒一斗半的种子,秋收时得一斛粮食。
龙兴寺庄户一亩地撒两斗种子,高密度种植,平时估计也弄了不少黄河泥沙、牲畜粪便来肥田,就为了弄个一斛七斗的亩产,让自己高兴高兴。
唉,肯定是官员们教他们这么做的,但他们一定没想到邵树德会问用了多少种子。
这年头武夫居然还懂这个?
“一户六十亩呢,还有四十亩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总计种了六十顷大宛苜蓿、六十顷豆子,苜蓿一亩年产数十石,可供一头草原犍牛一年所食,或还稍有些富余。二十亩,便可养二十余头牛。”裴远答道。
“养二十头牛,可忙得过来?”邵树德问道。
“一家六口人,应是……应是忙得过来。”裴远支支吾吾道。
邵树德没说什么。作为官员,能知道数字就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深入农家,嘘寒问暖,那现实吗?
一家大大小小六口人,要忙农活,要照应牲畜,肯定是极苦极累的。邵树德敢说,这三百户人一定是榨干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不然根本不可能获得一斛七斗的亩产。
或许也有利益驱动在里面。三年不纳赋,所得全是自己的,多劳多得,确实也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
“大帅,三、四月下麦种,忙完之后,五月苜蓿发芽,可做牧场,直到隆冬,刚好岔开。”见裴远被问得张口结舌,幕府营田判官赵植便上前说道。
“可还有其他牧草?”
“回大帅,营田司诸位同僚商议后,认为芜菁或可种下看看,亦可当牧草。”
“另找一块地试试。”
“遵命。”
“一头犍牛一年产多少粪肥?”邵树德又问道。
裴远、赵植都愣在了那里,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问这个事情,太有辱斯文了!大帅真的是武夫吗?早年在天德军时,一定种过地吧?
邵树德摇了摇头。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头牛一年所拉的粪便,用来肥一亩地,可能还略有些不足,最好是三头牛肥两亩地。如此,才能在维持地力的情况下,持续稳定多年获得令人艳羡的高产——当然也不能忘了休耕固氮的贡献。
种子收获比,一定要提上去,1:10是必需的,1:15才是目标。
“再找一块地,用来培育良种。”
邵大帅的这句话他俩倒是理解了。其实农家都有留种选种的意识,每年都会拿颗粒最饱满的麦下种,大帅这意思,是还需要更好的种子?
“马政都知道了吧?”邵树德说道:“好马配好马,生出来的马驹再优中选优,一代代培育。种子亦可如此,着手去做吧,所需款项、田地、人手,来找某。”
“遵命。”
后世粮食高产,无外乎四大因素:良种、农药、化肥、水利。农药别想了,水利一直在搞。化肥确实没有,但可以靠粪肥来代替,一头牛一年拉的粪全砸一亩地里面,效率低是低了点,但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穿越前自己看小说,某人到了古代,只要来一句,用粪或河底淤泥肥田,仿佛立马就可以获得高产量,然后路人惊叹,名利双收。
这就是臆想!
古人不知道沤肥吗?当然知道。但为什么效果还是不好呢?没有足够的粪或淤泥啊!
人的那点粪便,只有牛的十几分之一,够肥屁的田!固氮休耕、牛粪肥田,多管齐下,才可能补充高产后所消耗的地力。
此外还有良种,这事其实就和马政一样,需要长时间培育,也需要点运气。
三茬轮作制,目前只有自己这个关北可汗能搞得起来。控制那么多草原部族,获得足够的牛也是一大原因。慢慢来吧,若是一亩地能收两三斛小麦,整个定难七州的粮食产量就会大增。届时自己的威望将更上一层楼,镇内谁人敢反?
李劭去了怀远县,邵树德进城后便直接住进了节度使府。
他首先让灵州幕府的人找来了户口、农田资料。
去年春季攻占灵州后,本地人口迎来了一次大飞跃。本来只有四万人,算上隐户也不过五六万,满打满算不到一万户。但一年来,先编了四千户农耕党项,随后两批关中民户三万人抵达。接着又有各类匠人、水师、艺人等三千六百户接近两万人涌入。再加上照常分过来的三四千户关东移民,现在的灵州八县(包括即将设县的定远、丰安)已经有了两万六千余户,口十三万余。
这么多人涌入,但基本都过了农时,没能及时耕种土地收获粮食。也就一些来得早的,种了点田地,能有那么点收获。这些人,也就是靠王重荣的那三十万斛粟麦养着,灵州粮食产量的爆发,主要还是看今年。
光启元年,灵州真正播种的土地面积只有六千余顷。具体产量如何,幕府不知晓,因为去岁战争,灵盐二州免赋。估算一下的话,应该收了百万斛稻麦,几十万斛杂粮豆子。
光启二年,灵州的粮食产量应会暴增了。随着人口的越来越多,这里注定会成为自己辖下最富裕的一块地方。
“怀远县……”邵树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怀远县就是后世的银川,邵大帅现在有把政治中心从夏州搬到这里的念头了。
衙军规模越来越大,如果二十万人都住在夏州,则远远超出了土地的承载力,需要从其余州县调粮。但夏州不通水运,成本巨大,已经不适合再作为政治中心存在了。
怀远县,是一个不错的新“都城”。
平原面积广阔,气候适宜,利于灌既,还有黄河水运便利。最后一点十分关键,水运可以将各种商品的成本大比例压缩,同时亦可沟通到很远的地方。木材、牲畜、布帛、皮革、铁矿、石炭等等各类商品,都能以较为合理的价格运到此处,供庞大的不事生产的人群消费。
银川平原的粮食、水果,亦可廉价输送到其他地方,出售获利。
说白了,“塞上江南”的人口承载力强,自己可以将数万衙军及其家属全弄到怀远县周边生活,而不用担心破坏环境。
要出兵的话,也非常方便,沿着黄河走就是了。水运运输量大、成本低的优势,将大大减少自己的军事开支,也减少民间夫子的征发力度。自己将不用担心老百姓误了农时,一年可以多次出兵,而不用太过扰民。
最后一点也十分关键。这里离草原近,政治中心迁过来之后,打击不肯臣服的草原部落的力度也会加大,对周边的安全形势也会有所改善。
“怀远县,要筑新城!”邵树德一指头戳在地图上某处,说道。
陈诚、赵光逢、梁之夏三人听了眼皮子一跳。筑城,可是大劳役啊,而且这不是德宗年间突击修筑的盐州那种“烂城”。大帅的意图,他们这些人精都看出来了,这是想将理所从夏州搬过来,那么这城就不能草草创建了,必须得下血本。
材料倒没什么,问题是人力。
“朱全忠现在在做什么?”
陈诚等人已经习惯了大帅跳跃的思维,因此立刻答道:“去岁秦宗权在八角镇大败朱全忠,目前还在相持,互有胜负。”
邵树德闻言有些佩服。
朱温的部队,和他的定难军其实有些像,即都是主帅白手起家,一点点搭建起来的。邵树德从天德军五十人起家,慢慢扩大,朱温带了五百人去宣武上任,一点点组建军队。
这样的好处是十分明显的,就是主帅威望很高,即便大将想造反,中下级军官也不会同意。除非那支部队不是主帅亲手组建的,而是其他藩镇投过来的,比如朱温晚年丁会叛变时,手下军队就是投降的昭义军,根本没整编过。
幽州镇的李全忠败了一次,直接就造反,军士们也不反对,其他藩镇也多有类似情况。那么朱温的部下为什么不造反呢?这两年投降秦宗权的人可太多了,朱温在他手下吃了这么一个大败仗,居然没人造反,真的很难得。
与朱温相比,凭空继承了数万河东衙军的李克用,还在艰难地搞着平衡,并利用沙陀本部、北边五部的胡兵往里面掺沙子,也不给河东本地土着大权,他还是比较信任跟着自己起家的代北集团。
定难军是自己一手组建的,是缔造者,而非继承者。去年出征前,在夏州城北检阅诸军,军士们高声欢呼,所过之处无不响应。在这种情况下,得有多傻才造反?怕不是一露出苗头,直接被手下军士们绑了献给大帅邀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后自己地盘大了,威势强了,不可避免要遇到带着地盘和军队直接投过来的人,自己该怎么处理呢?直接剥夺其军队,打散混编固然是一个好办法,但人家能同意吗?真这么做了,怕是就没人愿意投你了。
朱温晚年,就遇到了太多这样的事,削藩在所难免。而你一削藩,人家要么造反,要么投敌。“带资进组”的人,就是这么麻烦,但你也不可能只靠自己的钱“拍电影”啊。
定难军,自己现在是100%股权,但以后总会有小股东加盟吧?股权总会被稀释,自己该如何面对呢?
“很好,朱全忠还在与秦宗权厮斗。”邵树德一笑,道:“我那义兄又在做什么?”
“秣马厉兵,准备南北同时开战,攻大同和昭义。”赵光逢答道。
“那就好,还有时间。”邵树德笑道:“定难七州的建设是关键。待朱全忠、李克用那边稍稍整出点眉目,七州的粮食、牛羊、财货应已大增,河陇旧地应该也收复了不少。届时,某便可有下一步行动了。”
自己的地盘在西北,坏处不少,但好处同样有不少。至少,不用和秦宗权那等狠人厮杀不休,可以安心种田,积累财货,建设军队。
世上之事,有利有弊,全看如何操作。与朱温和李克用的比赛,自己并没有落后。也许,还稍稍领先了一些?
第三十八章 试验田与政治中心
光启二年三月,朝廷任命杨守亮为金商都防御史、京畿制置使,杨守忠为武定军节度使,杨守贞为遂州防御史,杨守厚为绵州刺史,杨守立、杨守信为神策军大将。
守亮、守信二人,为杨复光义子,守忠、守贞、守厚、守立等人,皆为杨复恭义子。杨复恭,目前是神策军左军中尉,皇帝面前的红人,比西门氏还更受宠一点,或许有平衡的意味在里面吧。
原本的金商都防御史李详当然不肯罢休,不奉诏!他手底下的人马都是黄巢降军,非常抱团,直接驱逐了由神策军护卫而来的杨守亮,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于是朝廷转任杨守亮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又不奉诏。
他现在心气不顺。最初李详担任金商都防御史,拿走了金州,当时觉得没什么。
去年龙剑节度使分割了利、阆二州出去,那赵俭是邵某人的关系户,他也不好反对。
今年年初,新设的武定军节度使又分了洋州出去,他还是忍了,毕竟这把年纪了,与朝廷撕破脸不合适。
但现在你连剩下的十一州也不给了,想全夺走是吧?诸葛大帅立刻就怒了,要动手。
他算是看出来了。朝廷将三川的州县划得乱七八糟,还有飞地,摆明了没安好心思。恰好最近邵树德攻河陇,诸葛大帅还是挺关心的,研究了一下最近数十年河陇的资料,顿时冷哼一声。张议潮归国后,朝廷在那边设了归义军、凉州两个藩镇,故意设了飞地,这是为何?于是诸葛大帅整备兵马,打算好好搞一番事。
眼看着杨守亮又要吃瘪,最终还是西门思恭出面转圜,将邛南防御史的职位给了他,诸葛爽仍镇山南西道,这才消弭了一场风波。
邵树德是在回夏州的路上看到这些消息的。
他在灵州待的时间不长,除了关心农牧之外,还与李劭一起看了看灵州都作院,视察了一下刚开办几个月的灵州武学及怀远、回乐两造船作坊。尤其是后者,现在邵大帅的要求就是多造船,越多越好。战舰那种大开销的可以先不管,但漕船却要大造特造,以便未来转运物资。
忙完这一摊子事后,恰好各路兵马也抵达了灵州,于是他带着大军班师,出征半年了,分外想家。
对于关中传来的这些情报,邵大帅能怎么说?只能笑杨复恭小人得志,不识大体,吃相难看。遂州、邛南、武定军都拿在手里,对三川的企图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而且杨复恭有六百个假子,是不是都要分出去啊?别到最后弄得天怒人怨,墙倒众人推。
邵树德最终在四月下旬抵达了夏州,距离出征差不多已过去八个月。
八个月啊,在外头奔波,四处征战,殚精竭虑。武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大军班师后,各军将依次给假,让大头兵们回家放松放松,给镇内人口增长大业添砖加瓦。
城门口照例有一大堆人出迎,幕府官员、州县官员、监军院官员,邵树德一一打过招呼,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
回到灵武郡王府后,他第一时间去了野利氏的房间。
在路上就听说了,野利凌吉刚刚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是他第四个孩子——好吧,是第五个,还有个义女邵果儿。
如今四个孩儿了,也是时候给他们取名了。
长子生于中和四年十月,母赵氏,已经快两岁了;嫡长子生于光启元年三月,母折氏,刚满一岁;长女生于中和三年二月,母封氏,三岁了;幼女刚出生不到一月,母野利氏。
家里几个姬妾,赵氏、封氏姐妹都是文化人,学问渊博,不过邵树德不打算全听她们的意见,而是自己翻阅典籍,搜肠刮肚,最后拍板给定了名字:嫡长子取名承节,长子取名嗣武。
说起来,本朝还行,不避嫌名,也就是不避同音字、近音字,不然很多字都没法用了。
“郎君,前些日子,阿嫂遣人送来了一些锦缎、金器。”卧房内,折芳霭理了理汗湿的发梢,说道。
“阿嫂?哪个阿嫂?”邵树德一时没反应过来。
“便是郎君义兄之妻刘氏。”
“哦……”邵树德明白了:“既是送你们的,收下便是了。过几日再挑一些礼物,送至河东。礼尚往来嘛,场面是要做足了的。”
李克用的性格,他似乎有些了解,但又有些捉摸不透。不过现在确实没必要开罪他,河东兵强马壮,打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再过几个月,自己会率军北巡阴山,到时候也不知道李克用会不会来。多半不会了,赫连铎还坚挺在云、蔚、朔三州,振武军那边的契必章也是仇人,他疯了才过来。
不来也好,待我压服了郝振威、王卞二人,便可放心西征兰州。你们忙你们的,我忙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那倒要尽快挑选了,争取在端午之前送至晋阳。”折芳霭撑起身,锦被滑落了下来,露出一片雪白。
“夫人何必急于一时?”邵树德一把将其揽入怀中。
折芳霭有些慌张,她从昨晚被折腾到现在,日上三竿了还没起床,别人不知道如何看她呢,于是急道:“今日府中买了郎君爱吃的笋,妾要去看一看。”
“先吃点肉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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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舅(阿舅、小郎均指妻兄)几时回来的?”邵树德将闹个不停地野利克成交给侍女,随后坐了下来,问道。
野利遇略明白他问的是几时下山的,于是答道:“正月上山见了见家君,随后便下山了,一直住在夏州。”
“见过外甥女了?”
“见过了,与室妹幼时一般可人。”野利遇略笑道。
野利遇略还是有点遗憾,妹妹没能生个男孩。灵武郡王这么多姬妾,又常年出征在外,下次再怀上,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不过妹妹还年轻,今年才十七岁,还有大把的机会。灵武郡王的势头这么好,日后的前途简直——贵不可言。野利氏能否走出横山,更进一步,除了立下战功之外,其他方面的因素也不容忽视。
“茶山铁矿如今怎样了?”
“族中征调了千余人,不是很足。家君又征调了附庸部落千余人,还是不太够。大王若想多产铁,还是需要加派人手,最好再来两千。”野利遇略说道。
茶山铁矿,位于横山之中,是目前定难七州之中唯一大规模投产的铁矿。邵树德对此寄予厚望,倒不是因为其储量有多大,而是这个铁矿的成分可能比较特殊。
后世西夏的兵器,一开始用的都是茶山铁,采空了之后才使用从辽国、宋国走私过来的铁,或者贺兰山中所产的铁——那个铁矿当时产量不大。
夏州的铁冶务,专门制造各类兵器、甲胃,质量优异,即便北宋君臣兵将都十分追捧。一方面西夏的军工技术确实很不错,另一方面这个铁矿可能也有些特殊,应该含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成分,使得制造的军器都是上品。
“人手我来想办法。”邵树德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夏州都作院,目前已经开始使用茶山铁锻造兵器。除了刀矛箭簇斧子之外,去年还制作了十三副马甲,今年前三个月又生产了十副。考虑到夏州都作院的人手还在不断扩大,邵树德有信心在年底前额外生产三十副马甲出来。
甚至于,他都打算给那些私人铁匠铺下订单了,让他们也帮着生产马甲。
不就是钱嘛,能换来军器那是再划算不错了。
而且明年就要西征了,河陇各部与中原大不相同,马特别多,而且质量还不错。国朝初年,凉州蓄养百余万匹军马,身形高大,强健,所谓“凉州大马”是也。
对付这些势力,在骑兵方面一定不能吃亏。定难军的青海骢本来也是不错的战马,如果再配备优良的甲具,骑卒再有精良的兵器,打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了。
邵树德打仗,还从没在骑兵方面吃过亏,也不想在这方面吃亏!
“拓跋氏那些人,某打算赦免了。”邵树德说道:“茶山铁矿可以相机募一些人上山。拓跋本部及附庸部落,赦免的总有一两万人,你们只需两千人,足够了。不过事先讲明了,拓跋部某已经赦免其罪了,茶山铁矿算是雇佣他们上山,须得结算工钱、口粮。”
茶山铁矿,目前归野利氏所有,夏州都作院算是向他们买铁制作兵器,当然价格是非常低廉的,同时也优先供应。
幕府中有人曾经隐晦地提醒,野利部有此矿,势力会大大增强,不得不防。
邵树德对这个堪称冒死进谏的人非常欣赏。野利氏是什么人,定难七州不会有人不知道。换个别的大帅,兴许已经把此人交给野利氏处置了,离间大帅姻亲,是何居心?只不过邵某人还做不出这等事罢了。
当然这也和他有别的选择有关。明年攻兰州之后,那个主要产铜,同时“附赠”金银铁铅的矿就可以开发了。而且以他粗浅的认知,矿必然有矿脉,说不定延伸出去多远呢,后世中宁那边的铜铁矿,与白银的矿搞不好同属一个矿脉,那储量可就大了去了。
何必盯着野利氏的那点蝇头小利呢?
给他们好处,才能更忠心啊。野利家的女儿在服侍自己,给自己生儿育女,男人在为自己打仗,还低价卖铁给夏州都作院,这不叫忠心,什么叫忠心?
第三十九章 休闲(一)
李延龄刚从衙门下直归来,在门口遇到了都教练使朱叔宗,随意聊了两句。
作为定难军的元从老人,他俩现在基本都是坐镇后方了,如果没有意外,不会有出征的机会。
李延龄倒没什么,他本来就对打仗没甚兴趣,只想安安稳稳享受富贵。现在大帅让他当供军使,单独成立一个部门,按节度副使的标准领饷,月俸15万钱,他还是挺满意的。
朱叔宗就不一样了,他还年轻。不过就因为能力太全面,当了都教练使后,不好再给他领兵的权力了。毕竟,这军队是你一手训练的,若是再给带兵出征的权力,于制不合。
朝廷和各镇搞出来的制度,都是不断试错的结果,供军使、教练使、衙将,代表着后勤、训练与指挥的分离。虽然因为军队风气的原因,仍然不能杜绝作乱,但至少从制度层面上进行了约束。邵大帅威望甚高,镇内确实没人敢反,但他也不会主动破坏制度。
朱叔宗,同样按节度副使的标准领饷,比一般衙将高很多,大帅还将自己击毬的一个球场送给了他。据小道消息,做不得准,大帅与李劭宴饮时,喝多了,提到了河东旧事,直言有愧于朱叔宗。听闻朱叔宗有一女,与自家嫡长子年岁相彷,打算约为姻亲。
李延龄觉得这事不好说,似真似假。朱叔宗在军中的影响力,绝对比一般的衙将要高不少,嫡长子娶朱氏女,似乎也说得过去。
朱某人这运道,还真是不错啊!
与朱叔宗告辞后,李延龄一边感慨,一边七拐八绕,到一处宅院门口停下了。
“大帅还在里边?”李延龄问道。
亲兵副将李仁辅看了他一眼,根本不回答。
跋扈!骄横!目中无人!现在的后生啊,越来越没礼数了。
李延龄深吸了口气,将越来越肥硕的肚腩收了收,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宅院内,邵树德舒服地靠在浴桶内。
拓跋蒲强忍着不适,与没藏妙娥一左一右,帮他擦洗着。
“这浴桶已经不小了,怎地还是有点局促?”邵树德左手揽着拓跋蒲,右手无意识捻动。
没藏妙娥的呼吸有些急促,连带着擦洗的纤手都有些颤抖。
“大王,你现在满意了?”没藏妙娥想躲开,但又不敢,只好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拓跋蒲在一旁红透了脸。她其实性格有点懦弱,一点不像拓跋家的女儿。之前数次央求放了她父亲,也是鼓足了勇气。这次得偿所愿,放下了一桩大心事,嫂嫂又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吹风,顿时什么事情都愿做了。
拓跋家,已经无罪了,除了出逃的那几人。
事实上小姑娘还是有些担心她的兄长仁福,不知道远遁去了何方。但她不敢再多问,自己已经是邵氏妾妇了,哪怕是个别宅妇。
“拓跋思恭带着两千人先是西逃,然后北奔,被鞑靼接纳了。”邵树德突然间说道。
姑嫂两人同时一窒。
“他们有实力,也能打,目前小日子过得还可以。拓跋仁福还娶了新妇,帮鞑靼人征讨与其有隙的回鹘部落,短时间内是不会南归了。”
听闻拓跋仁福新娶,不知道怎地,没藏妙娥轻轻舒了口气。以后,自己可以放心侍奉大王了。不过,她到底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他娶了谁?”
“鞑靼酋豪之女。”邵树德答道。
没藏妙娥沉默。
邵树德将她也搂了过来。没藏妙娥靠入他怀中,拓跋蒲很有眼色地让开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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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姑嫂俩亲手做的午饭后,邵大帅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大帅。”李延龄上前。
“唔,走吧。”邵树德一挥手,在亲兵的护卫下离开了。
这个宅子名义上是李延龄的,实际上一直被听望司的人占用着。在此之前,拓跋氏全家都幽禁于此处,现在都放归了,并且发还了部分财产,让他们不至于流落街头。
曾经在自己面前很硬气的拓跋思敬,现在也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就和曾经不可一世的拓跋部一样。
开河、挖煤、修路,耗尽了他们的体力。而邵氏的如日中天,更是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心气。在如今的局势下,还有必要抱着过往的恩怨么?灵武郡王都大度地不追究了,拓跋氏有什么资格耍脾气?
而且部族实力也大不同于以往了。两年多的苦役累死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转行了,在矿上讨生活,即便已经赦免了他们的罪过。
更现实的问题是,草场在哪里?牛羊在哪里?
大家都知道是拓跋思敬的女儿拓跋蒲牺牲自己,服侍灵武郡王,屡屡“泣血谏言”,这才使得灵武郡王下令大赦。要是再能给大伙找来草场就好了,那所有人都要承她的情。
至于拓跋思恭等人,大伙早不认了。即便非要一个拓跋家的骨血来继承部落,也只能是拓跋蒲的孩子,不然大伙不服。
“过些日子你去一趟绥、银二州,那边的仓城都建好了,看看里头的军粮有没有短少。”邵树德对李延龄说道。
供军使,与幕府的司仓判官其实有业务重叠之处,但现在都分割清楚了。
供军使衙门下面暂设武库司、转运司两大部门,负责军事物资的存放、转运、分发。原来的司仓判官将只管民事。
国朝的官制,其实是有很大缺陷的,官员少,覆盖面不足,因此不得不搞出大量临时性的使职来负责各种事务。久而久之,这些使职已经成了常设职务,但还是非常混乱。
邵树德无权更改州县官制,但他想改一改幕府官制。在不导致更多混乱的前提下,慢慢来。目前的一大举措是设立第二个行军司马,以后左、右行军司马各管一摊子业务,分割权力,分别向自己负责。
底下判官、孔目官的数量也要增加。之前的体制太粗陋了,一个判官既管这个,又管那个,有时候管的两个东西之间还风马牛不相及,实在过分。这次要向精细化、专业化的方向发展,正好来投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位置安排他们。
左行军司马还是吴廉,管典藏司、营田司、支度司、医药司、互市司、总务司六个部门,以后视情况决定是否继续增加部门。
右行军司马暂时还没人选,底下管将作司、营建司、厩牧司、听望司四个部门。
此外再成立理蕃院衙门,设主事一人、副主事两人,处理蕃部事务,直接向自己负责,权柄极大。
定难七州范围内那么多蕃部,没有专人处理确实不像话。理蕃院主事,邵树德打算让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中一人来干。
本来让蕃部头人来干这个职位不太合适,但谁让自己实在缺少精通汉、蕃两方面事务的人才呢?自己手底下那些人,说句难听的,党项话没几个有自己说得好。
野利经臣、没藏庆香都是姻亲,也老于世故,想必不会做得太过火。他俩的眼界,这会应该不再仅限于自家的部落了。
想来想去,最终确定让野利经臣来干,谁让他女儿给自己生了孩子呢。
供军使、理蕃院、左右行军司马,幕府下面现在有四个衙门了,机构在一点一点充实——呃,好像开支也在一点一点扩大,但这是必需的。治理内政,需要发达、专业的官僚体系,不可避免要导致官僚机构的膨胀。
“大帅这是为北上做准备?”走了一段路后,李延龄问道。
这话,也就老资格的他能问问,换其他人,都不合适。
“北巡阴山,某打算走振武军那边。”邵树德说道。
李延龄顿时了然。那就是从夏州出发,东北方向行至银州,再北上麟州、胜州,然后渡河前往振武军城。
日后如果搬去了灵州,那么就是从怀远县坐船,顺流而下,经丰州至振武军。那样似乎更方便,速度更快,后勤方面也能支撑更多的军队。
“查完绥、银二州储粮后,与强全胜交代一下。”邵树德又吩咐道。
强全胜现在调任粮料使,负责随军后勤,业务方面与李延龄直接对口。
“遵命。”
“走,去牧场射猎。”邵树德说道。
第四十章 休闲(二)
夏州以北,乌延水畔,曾经是拓跋氏别部的牧场。邵树德北征草原第一战,破的就是这个部落,俘获牛羊丁口逾万。
一晃数年过去了,如今这个水草丰美的牧场,已经成了邵树德的私人猎场,各类动物极多。
邵大帅酷爱射猎,经常邀军府衙将、蕃部头人会猎,是夏州比较流行的一种社交方式——武夫们的社交方式。
有时候文官们也参与,但不多,主要是出身世家那些人。比如刚刚来投的兰陵萧氏一员名萧茂者,就善骑射,非常抢眼。
萧茂没有进士功名,仅仅是国子监贡生,让邵大帅心里微微不爽。不是针对萧茂本人,而是针对萧氏的态度。派个支房中的支房来助我,这情分可要大打折扣。
不过萧茂本人才能不错,懂的杂学不少,年岁也不大,三十多的样子,被直接任命为了营建司判官。
其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恃才傲物,有些看不起同僚。毕竟祖上显贵嘛,可追朔到萧珣这一支,其天祖萧衡娶了玄宗之女新昌公主为妻,家族世代有人做官,不乏宰相、皇亲国戚。比如高祖萧升娶了郜国公主,其兄萧复为宰相,萧升与郜国公主之女萧氏又当了德宗太子之妃。
可惜啊,本来正是崛起之时,都以为萧氏又要出一位皇后了,没想到因为太子(唐顺宗)生病,被赐死来厌灾。不过也不能说运气不好,因为顺宗被太监俱文珍等逼迫退位,然后暴崩。萧妃若没死,成了萧皇后,萧家也未必能脱得了干系。
萧茂这一支,如今是混得不如萧遘自在了,人家可是楚国公呢。
“萧判官倒是好骑术,不知箭术比起我北地男儿来怎么样。”将作司孔目官陈栖策马过来,笑眯眯地说道。
萧茂看了他一眼。这人是典藏司判官陈宜燊的亲戚,夏州本地士子,无心考学,便到幕府谋了个差事。也就是当时实在缺人,他又在众驱使官里干得不错,这才被提拔当了孔目官。
萧茂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敌意。
夏州幕府的文职僚左,最初一批基本都是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小地主家庭出身,比如那个陈宜燊。他们多出身本地及邻近的鄜坊、麟胜丰等地,在萧茂看来既无才学,也无风度,唯一可取的便是勤勉及忠心了。
“陈孔目官今日猎获几何?”萧茂问道。
“猎获了一头沙狐。”陈栖提起猎物,笑道。
“恭喜陈孔目官了,此物狡诈,猎之不易。”萧茂今日尚未有斩获,脸上有点挂不住。
“许是关中禁捕之令严苛,萧判官手生了吧。”陈栖笑道:“到了北地,可得多练练。大帅就喜欢骑射双绝的健儿,哪怕咱们是幕府僚左。还有,僧尼在定难七州可不受欢迎,萧判官可别学他们。”
萧茂闻言脸色立刻落了下来,但陈栖已经策马远去,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僧尼?呵呵。这话是意有所指啊。
萧氏一门,出家为僧尼者可太多了。光萧瑀一门,就有四女一子出家,所谓一门四比丘尼也。萧氏,几乎满门崇佛,代代不绝。
至于所谓的关中禁捕之令,也确有其事,即每月十斋日及三长斋月禁止捕钓屠宰。虽然执行得不怎么样,但佛门高僧经常忽悠得许多皇帝下旨重申。
玄宗朝有规定,如“每年正、七、十月三元日,十三至十五日,禁断宰杀渔猎”;“春秋二社日不得宰杀”;“每月十斋日不得宰杀”。
肃宗时加码:“三长斋月并十斋日,并宜禁屠断,永为常式”。
其后德宗、文宗、宣宗时都不断下旨重申。而且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要派人捉拿判刑,搞得和宗教警察一样。
而所谓的十斋日指十个行持八关斋戒的日子,即每月的一、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十天,行持八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香花曼庄严其身,亦不歌舞倡伎、不坐卧高广大床、不食非时食。
三长斋月,即一、五、九月。
一个月也就三十天,结果十天不能干这干那,还有整整三个月全都不能干这些事,普通人忍得住吗?
本来节日就是大伙休闲玩乐的时间,喝酒吃肉不是应该的吗?即便是平民百姓,也会想办法弄点肉吃吃,结果你禁了?开玩笑!可想而知执行力度如何。但不管怎样,抓的人多了,最后还是有点效果,搞得我们民族很多节日食品变成了素食,但以前可不是这样。
萧茂感觉自己受到了点孤立。许是因为自己的为人处世,许是因为一来就被委以重任,参与怀远新城的督造,但更大可能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世。
世家与寒门的争斗,在定难军这里也免不了吗?
“萧判官,为何不上去争抢猎物,你看那些儿郎们抢得多欢。”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驰了过来,笑问道。
“有些累了。”萧茂答道。
“可得保重身体。怀远新城的督造,某寄予厚望,还得萧判官多出力呢。”邵树德翻身下马,吩咐道:“炙肉,让萧判官补补身子。”
看着军士们将血淋淋的野鹿、黄羊拖过来,萧茂的脸色有些发白。
“新建丰安、新泉二军后,某便要养军四万余人。萧判官可知如今七州共有多少户口?”邵树德突然问道。
“不知。”萧茂答道。
“从讨黄巢开始,某便竭尽全力从各处移民,至今七年矣。每年数千户,从不间断,去年更是一次迁移了五千民户、近四千匠户。同时编农耕党项入户册,武力胁迫有之,钱帛诱惑有之,甚至为此还屠灭了敢违命之部落。手段用尽,至今七州二十六县,方有户近十万,口四十六万余。此外七州之地,有横山党项二十万,平夏党项二十万,河西党项近十万,会州吐蕃数万。”邵树德说道。
“百万之民养四万余军,方今天下之中,并不为过。”萧茂想了想后,说道。
“不能这么算。蕃部一人,其能缴纳的贡赋,抵不得一汉民。而且党项叛服无常,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尚好些,河西党项尚未归心,纳贡甚少,吾空有百万之民,却无关东百万之民所能贡献的财货。”
其实,若不是自己连续七年持之以恒地移民,同时对弱小的农耕党项编户齐民、移风易俗的话,七州汉民最多只有二十万,等于凭空少了二十六万人以上。
定难七州,蕃民真的太多了!光贞观五年,一次就迁移内附胡人三十余万口安置,几年后,又是二十万口,也不知道怎么养活的。中唐以后,党项人大举内附,渐渐成了河曲地区上下两千里地带的优势民族。
现在自己的地盘和西夏还差不少,麟、胜、丰三州没拿下,河陇之地也缺了不少。西夏顶峰时据说人口超过三百万,自己是不信的,但两百万以上应该还是有的。如果刨除自己死命弄来的关中、关东汉民数量,离西夏完全体的人口还差一百多万,这便要着落在天德军、振武军以及河陇旧地了,任重而道远。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两百余万人口的质量,与关东诸州却也不好比,主要体现在贡赋上面。单是从军事角度而言,问题似乎不大,蕃汉壮丁数十万,打仗也比较勇勐,兵源是足够的。主要是能提供的财货较少,工农业水平低下,内部民族复杂,部落体制落后,管治起来非常麻烦。
“向萧判官说这些,不是诉苦,主要还是为了让汝知晓,营建怀远新城,需动用大量财货及蕃汉民众,而镇内又不富裕,委实不容易。”邵树德说道:“在这件事上,萧判官要吃重了。旁人的些许风言风语,不必在意。只要怀远新城营建完毕,便是大功,某当不吝重赏。”
“大帅如此推心置腹,某敢不尽心竭力!”萧茂起身拜道:“此番定与诸曹司通力协作,将怀远新城营造得首屈一指,不堕大帅之威名。”
“好,萧判官如此说,某便放心了。”邵树德喊亲兵弄了一条黄羊腿过来,亲自割肉炙烤,道:“到了北地,便要习惯吃肉、吃奶。肉者无甜于骨上肉,这种黄羊,奔跑迅捷,腿骨之肉,极是鲜美。待烤好后,萧判官可尝一尝。吾,今日乃佛家三斋月之一,萧判官可食得黄羊肉?”
“自是可以。”萧茂说道:“岂敢让大帅亲自炙肉。”
“让你吃便吃。”邵树德熟练地翻烤着肉,说道:“咱们定难军,不拘俗礼,把事情办成即可。这么一个烂摊子,蕃汉民众那么多,若是整天穷讲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萧茂闻言轻笑。他曾听闻灵武郡王甫至灵州,便询问一头犍牛每年产粪几多的事情,这确实是个重实务的将帅。而且不残民,礼贤下士,这就很难得了。
刚才打猎时,他看到有些粗鲁的草原汉子、蕃部头人,在灵武郡王面前卖弄骑术、箭法,抢走猎物。灵武郡王但大笑而已,且不吝赏赐,颇有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的豪迈之感。
或许也只有这种雄主,才能统御这么多蕃汉民众吧。
“听闻汝之从父在河中为永乐令,最近说了什么没有?”
“河中王帅在各县征集绢帛,得十万匹,进献朝廷。”
“哼,杨复恭此辈,贪得无厌。王帅的十万匹绢,圣人和百官能得几匹?某亦遣人进献良马千匹,也不知便宜了谁。”邵树德说道。
诛杀田令孜之后,朝廷威势有所复振,向长安上供的州县慢慢多了起来,甚至就连远在凉州的河西镇都进献了牛羊马驼数千头。
不过杨复恭吃相太差,又搞出了第二次移镇风波,朝廷面上有些不好看。再让他折腾下去,也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
“萧相最近可还顺遂?”
“杨复恭跋扈,目中无人,唯西门氏能稍与之抗衡。杨氏假子六百人,外放州郡者数十,京中为将者又不知凡几,从父被挤兑得厉害,一些门生故旧也转投了杨复恭,势单力孤,日子着实难过。”
邵树德将烤好的肉递给萧茂,萧茂连忙致谢。
“萧相不如明哲保身,任那杨复恭折腾。否则,万一被贬出京,悔之晚矣。”
其实,邵树德不太看好萧遘的前途。但又觉得京中没有朝官制衡的话,也不是很妥当。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长安保持稳定,给自己争取时间。
杨复恭这厮,可别太过分!自己是否该让西门氏给他带个话了?
不过萧遘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宰相之才。幕府推官黄滔曾对自己讲过一件趣事,那就是一个叫裴筠的士子,向萧遘之女求婚,待问过生辰八字之后,几天内便中了进士。这事被屡次落第的罗隐知道后,当场写诗开喷:“细看月轮真有意,已知青桂近嫦娥。”
国朝的进士科考,简直就是儿戏,完全沦为了世家高门的玩具。科考是好事,但不能被世家给把持了,而只要坚持住这条底线,似乎世家的消亡也就不可避免。黄巢、朱温的刀子其实不能从根子上消灭世家,但科考可以。
镇内已经有天水赵氏、河中封氏、西河宋氏、兰陵萧氏来投了,世家的势力有所增强,虽然他们都还算不得顶级世家。
世家带来的不仅仅是管理及内政人才,还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及各种人口资源。比如自己急需的农业人口、商业人才、各色工匠等等,他们本身就掌握了不少。若是能够配合,贡献一部分出来,对自己的大业将极有帮助。
明年就要西征兰州,打下那片地之后,自己统治区内的蕃民数量会更多,急需大量汉民人口来平衡,这可不就要这些高门世家配合了么?
所以,该有的平衡要把握好。在创业阶段,需要与他们深度合作,但也要注意不能被他们垄断了仕途,这其中的度,可不好把握啊,不比打仗轻松。
第四十一章 休闲(三)
回到夏州之后,邵大帅基本就陷入了一种半休假的状态。
先是和妻妾们荒淫了一番。八个月不知肉味,回家当日就把折芳霭抱上了床,第二日午时才起身。接着还有各种主题活动,邵大帅尽享美人环绕、予取予求的快感。
接下来便是社交了。与衙将、僚左、蕃部打猎,加深影响力。
幕府机构的改组也在有序进行之中,来投的人不少,稍稍考察后便安排到各个岗位。再看了一下夏州南市、绥州东市的贸易数据,听封氏姐妹汇报了过去大半年的物价,心里差不多有数了——一切尽在掌握中!
忙完这些,已经是六月中旬了,是时候准备北巡阴山这件大事了。
在邵树德心目中,北巡阴山是西征的前置准备工作。只有稳固了天德军、振武军两地的蕃汉军民,他才有心思抽调定难军主力西进。
北巡,要想压服别人,那么随行的大军就不能少,怎么着也得两万余人。因此,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将作司判官宋举、典藏司判官陈宜燊、支度司判官赵植。
“陈判官,供军使李延龄行文典藏司,请调军粮七万三千斛,办理得怎么样了?”邵树德坐在蒙着虎皮的大交椅上,问道。
这是他的恶趣味,同时也是他的战利品——嗯,在数十亲兵及横山党项协助下的战利品。
“去岁灵盐二州免赋,共收得粮豆112万9676斛8斗,去掉抚恤10万200斛,州中开支……”
“某不要听数字,王重荣的三十万斛粮都到了,应可解燃眉之急。”邵树德挥手止住了陈宜燊下面的话,道:“不足的话,用牛羊冲抵一部分。实在不足,再加征一些奶、脯(肉干)。某只问一句,能不能做到?”
“回大帅,可以。”陈宜燊一个激灵,立刻表态。
“赏钱也准备一批,提前作为重阳节赏赐发下。”邵树德将目光投向了赵植。
去年夏绥银宥四州之地税,共征得绢225600匹、钱44063缗,另有榷税8600余缗,盐利197200余缗,卖马钱绢24万匹。
考虑到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有大量军士都靠关中财货养着,镇内不仅少收了点税,减轻了百姓负担,钱物结余应也有不少。此外蕃部供应的财货并未减征,几十万蕃民贡献了七十多万头牛羊马驼,小牲畜和大牲畜的比例大致是1:4,这些加起来,还是非常可观的。
“大帅,某尽快去办。”赵植毫无废话,直接应道。
“陈判官协同办理。”邵树德吩咐道。
税收里面的钱帛,直接入了州县及典藏司诸库,牲畜则还寄养在厩牧司的草场。陈、赵二人后面还得去找其他部门协同办理,他们都是老手了,自然知道如何交割清楚账目。
定难军,至今还没摆脱用牛羊、皮子等实物冲抵赏钱的怪圈。希望在攻取兰州,开矿铸钱后,可以缓解这一状况。
“了解清楚了就尽速办理,不要耽搁了。”邵树德挥手道。
陈、赵二人行礼退下。
大帅的理政风格就是雷厉风行,但官僚们总是愿意拖延。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懂了,哪些事情可以拖一阵子再办,哪些事情拖不得。如今这事,显然就拖不得!
“宋判官,将作司实为要害,军械打制,一日不可放松。你实话告诉我,到年底可有多少副马甲。”
宋举原本是幕府随军要籍,出身西河宋氏。去年讨灵州,他便被派到铁骑军折嗣裕那边,参谋赞画,同时也充当事实上的监军。
回来后,他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处在外地人才大举涌来的前夜,被提拔为屯田巡官。将作司成立后,靠着宋乐的老关系,以及他本人工作也甚是勤勉,又当上了将作司判官,成为七州之地的实权人物之一。
“大帅,去岁夏州都作院试制马甲。制成后送往军中,卢将军赞不绝口,武威军挑选精骑试了试,人马俱披甲,威势惊人。遂以此为型制打造,腊月底前得十三副。”宋举心里有点慌,不过还是稳住心神,答道:“正月得大帅手令,夏州院数月之间又赶制十副,算上送往武威军充作样品的那副,一共二十四副。四月底得大帅军令,夏州院、绥州院、灵州院全力赶制马甲,年底前产出百二十副不成问题。”
“这是把其他的都停了?”
“是。”
“不妥。刀枪剑戟,可以分一部分给夏、绥二州的民户铁匠打制,但不可全委于外人。这样吧,从今往后,绳索、被袋、凿子、马勺、锤子之类的小物件,你们不要做了,全向外面买,所需款项,找支度司调拨。刀枪剑戟斧镰棒弓失甲牌等,可委托一部分出去,但仍需自产一部分。”邵树德说道:“马甲之事,是某操切了。此物难制,年底前完成六七十副即可,算上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也可以了。”
“遵命。”
邵树德也有些头痛。自己的野心越来越大,征战越来越频繁,对军械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定难军的底子太薄了,薄到自己不得不行狠招。
邵某人其实很爱惜羽毛的,但去年到了长安,仍然不顾他人看法,强行迁走匠户,作为灵州都作院的班底。可想而知,京中多少人在骂自己呢。这种行为,与黄巢何异?但邵大帅就是这么做了,可见匠户对定难军确实至关紧要,其威力不下于一万精兵,甚至更多。
这个时候又不得不提一下河东李克用了。继承了北都晋阳丰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军工生产体系,光设在晋阳县的一个西都作院,就能年产马甲四百副。这样的军工生产能力,也是自己不敢打河东的重要原因。
万一相持拉锯,打个十年八年,定难军的器械生产跟得上消耗吗?
送走了陈、赵、宋三人,邵树德又找来了李杭。
“李随使,可敢去趟振武军、天德军?”
“有何不敢!”李杭笑道。
此人现在是定难军出使第一人。巢军、横山党项、鄜坊四州、河中、关中、振武军、天德军,哪里没去过?有时候遇到那些不讲理的蕃部蛮人,会给你下马威,讲理的汉人藩镇,也可能会给你难堪,甚至有性命之忧。
但李杭都扛过来了,而且至今完好无损,活蹦乱跳,不得不说是运气加实力的综合,当然也有邵大帅的百战雄师给他做后盾。
“李随使果真豪迈!”邵树德大笑。
“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箭术枪术一塌湖涂,诗书经典也比不过他人,所能恃者,唯一身胆气,以及对大帅的赤胆忠心。”李杭道。
确实,想在定难军混口饭吃,没点本事是不行的。天底下本无废人,关键是找准自己的定位。李杭学业一般,也不会打仗,更不愿意种地过活,但口才不错,兼且胆气十足,自然是出使的良好人选。
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好好做事,李随使现在也领四万钱的月俸,岂不美哉?
“汝跑一趟天德军、振武军,就对郝振威和王卞说,某欲北巡阴山,至沃野镇城故地,会盟诸蕃部,让他俩带上将兵、官左,十月底之前抵达。”
“大帅,蕃部是否需通报?”
“契必部,黑山党项藏才氏,河壖党项、山南党项诸部,土浑部皆需通传某之帅令。有不从者,自会征讨。”
对天德军、振武军的蕃汉军民,邵树德的想法是军政两方面解决。政治为主,军事为辅,双管齐下。哪怕暂时还不能完全控制,至少也要初步建立自己的威信。
明年西征,他打算征调阴山蕃部随军,能不能成,就看这次北巡成果几何了。
朝廷既然给了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名义,自己当然要使劲用了。尤其是那些蕃部,人不少,不出丁打仗像话吗?
这个时候,邵大帅又要感慨大唐这张虎皮好用了。虽然之前他一直吐槽国朝以来收编了太多蕃部,但凡事有利有弊,也正因为如此,大唐这个名号在蕃部里面才有影响力,如今自己就要将其用足、用好。
李杭走后,邵树德从虎皮交椅上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
要动起来,大志理想比温柔乡更重要。待会盟阴山诸部,便是西征。
一朝权在手,什么美人没有?公卿贵女、金枝玉叶、天子后妃、西域胡姬、敌将妻女,还不都是自己的玩物?
第四十二章 北巡准备
夏州城北,浓烟滚滚,活似失火了一般。
金崇文不小心踩在煤矸石上,差点摔了一跤,不过被一个雄壮少年搀扶了一把,堪堪免于出丑。
“吴铁匠可在?”金崇文谢过少年,然后大声喊道。
后院嘈杂的叮当声停下了。很快,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走了出来,问道:“怎地今日便来了?那十把刀,还差三把没弄完。”
后院的锻打声又起。
金崇文够着头看了下,只见一位师傅左手用铁钳夹铁置于铁砧上,右手举锤锻打,一名年轻的徒弟则双手举锤。两人节奏分明,动作熟练,竟然充满着异样的美感。
在他俩身后,还有名粗壮的健妇,正在推拉着木风箱,炼铁炉内火焰熊熊,不断煅烧着块铁。
金崇文不知道他们在打制什么东西,可能是农具,但这会接军械生意不是更挣钱么?唉,大帅又要推广铁质农具,又要大造军器,如何忙得过来。夏州城北、城东这一块,一百多家铁匠铺子,日夜叮当作响,浓烟滚滚,竟然还是不够。
“将作司的人像火烧了屁股一样,日夜赶制器械。连带着我等跑腿的亦不得安宁,这十把横刀,张驱使官昨日就开始念叨了,逼得我今日便来查验。”
“你到底是哪个曹司的?”
“只有驱使官才固定归诸曹司,我等小使,还不是哪有差遣往哪里跑。营田司的差事砸下来,某就得去沟渠上蹲着;支度司的人找上来,就得去羊圈里数羊;将作司驱使某来铁匠铺,亦只得来。”金崇文苦笑道。
“每月那一缗钱,领得值吗?”吴铁匠喝了口水,问道。
“一家六口人,全指着这点钱,不干也得干。”
“再等几日吧,还差三把。”吴铁匠放下水瓢,说道:“大帅出征,也不差这几天工夫。”
“你怎知大帅要出征?”金崇文惊道。
吴铁匠笑了:“将作司那么猴急,谁还不知道啊?再者,这边那么多铁匠铺都接到了生意,全是夏州院不想打的小器械,只要脑子不傻,都知道大帅要出征了。”
金崇文讪讪而笑。
一般大军出征,供军使辖下的武库司就会调出大量器械,由转运司发放至军中,粮料使接收。然后武库司就得补库存,将作司按需生产,来不及生产的还得向民间铁匠铺采买。
一来二去,大伙早弄明白了其中的套路,大帅出不出征,看各曹司衙门的僚左们急不急就知道了。
“大帅出征好啊。一出征,某这小店的生意就好,大帅最好月月出征。”吴铁匠拿起铁锤,准备继续干活。
他从河东逃过来开铺子,当然是为了挣钱,时间宝贵啊。
“你这还小店,十几个人了。”金崇文笑道。
“才十几个而已……”吴铁匠摇了摇头,道:“东北角那片的魏家铁匠铺,二十来个大匠呢,徒弟、帮工逾百,那生意才叫好。”
听他说到魏家铺子,金崇文立刻闭嘴了。
说是魏家,其实该叫嵬才家才对。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出钱办的,重金搜罗党项工匠,到夏州来做生意。听闻其将铺子的一半给了孙女嵬才来美,并扬言待他外孙出生后,另外一半铺子也给外孙。
大帅妻族的产业,镇内没人敢去吃拿卡要,相反还尽量给他们生意。金崇文一年要跑好几趟这家铺子,每次都提心吊胆,担心产的刀矛不堪用,到时你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过目前看来这家铺子吃相还不算难看,质量中规中矩,不说特别好吧,至少是能用的。
离开吴氏铁匠铺后,金崇文回右行军司马衙门复命,随后又被左行军司马衙门营田司的孔目官梁之夏叫住,去城南巡视某段刚刚清完淤的沟渠。
“不识字,就是个劳碌命,一辈子当不上驱使官,更别说孔目官了,唉。”歪脖子树下面,金崇文一边扇着热风,一边暗暗叹气。
地里的麦子已经长得老高了,看着喜人。旁边就是通衢大驿,不时有大车、驼马路过。刚才金崇文还看到了一支从宥州过来的驼马队,好家伙,整整百余峰骆驼,据说是一个党项部落,被宥州征发后往这边送货的。
金崇文也不知道宥州有什么货可送,也许是盐吧,驼毛、皮子应该也是。
定难军的军服,都是驼毛织成的褐布。甲具,更是需要大量的皮子。以前拓跋氏盘踞宥州的时候,草原各部,每岁都要进献大量皮革。比如病马死掉后,肉可以自己吃,但皮一定得交上去。沙狐皮、鹿皮、野猪皮、黄羊皮、牛羊皮等等,都有定数,各部苦不堪言,但又无法反抗,最后还是邵大帅击破拓跋氏,解了大家的危难。
但邵大帅也需要皮子!
铁甲太贵了,大帅又不喜欢纸甲,可不就得多用皮甲了么?总不能像其他一些藩镇,还用布甲吧?
宥州草原多,部落多。金崇文之前在幕府听人说,该州至今才有一千户人耕地,租种了五百顷军属农场,其余全是蕃部。
蕃部不用纳粮,不用缴绢帛,但得上供牲畜、皮毛。
将作司制作甲、牌,牛皮、野猪皮、鹿皮、黄羊皮、马皮都用得上,这些都得蕃部进贡。夏州南市那一片,还经常有外镇商人过来采买皮子,内地军州,应该还是很缺制甲皮子的。但定难七州,这些东西太多了,其价甚廉,若是贩卖去内地,应该很赚钱吧?
金崇文在树荫下偷懒了足足一个时辰。其间见到了两趟驼马队,全是髡发的党项人,驼马背上是捆扎得好好的货物,后面还赶着大群牛羊。
金崇文看着这场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灵武郡王一声令下,七州二十六县都动员了起来。蕃部牧人唱着歌,赶着牛羊去夏州,汉人夫子转运粟麦、草料,铁匠炉子整日整夜红通通的,一件件军器被打制出来。更有那背插认旗的信使,奔驰在各条驿道上,每至一处,驿官都准备好食水、马匹,让大帅的命令通达各个州县。
过阵子,山上的党项人也要下来了吧?那些身形高大的山民,沉默寡言,跟着头人,一个接一个下山,汇聚到夏州,至灵武郡王帐下效力。
打!狠狠地打!金崇文吐掉嘴里的草茎。大帅出征,还从来没吃过亏。镇内的日子,就是在每一次出征中慢慢好起来的。关东诸镇是什么样,他不清楚,但在定难七州,百姓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对战争并没有那么抵触。
离开城南沟渠麦田后,金崇文翻身上马,回夏州。
行至黑渠果园时,却见大群兵将把那里围了起来。他稍一打听,原来是灵武郡王带着妻妾们游果园。
黑渠通水,还是拓跋部降人的功劳呢。为了恢复这条沟渠引水,不知道累死了多少人。金崇文没敢在这里逗留,很快便回衙门复命。
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军士返归军营,都是回去销假的。
铁匠铺的生意,估计也有这些军士们的贡献。他们有钱,喜欢让铁匠按照自己喜好打制一把备用兵器,免得战场上打到一半,无械可用。军中的辎重匠营,可一直忙得很呢,人家可未必来得及给你修理器械。
就在金崇文回衙门复命时,邵树德一家也准备离开果园了。
军士们陆续归营,马上再操练几番,差不多就要出征了。战争机器一经发动,七州二十六县全部动员,就停不下来了。
此番北巡,没有几个月回不来,与家人真是聚少离多。
这就是野心家的代价,邵某人早有觉悟。
第四十三章 战争机器
时间一晃就到了七月下旬,离出征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邵树德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竟然吟了两句诗。
封绚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最近大封的心态有点崩,原因是妹妹小封又怀孕了,而她的肚子还是没动静。结果大王还去那些党项女子的房里“鬼混”,气得她使出眼泪大法,将大王哄了回来,夜夜陪她。她知道大王最是心软,自己年纪不小了,若还无子嗣,难道从妹妹那里抱养一个?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封绚从后面抱住了邵树德,低声道。
“某不懂诗书,只会附庸风雅。终日打打杀杀,不知道多少人因我人头落地。难得不出征时,要么在打猎、击毬,要么在田间、工坊。你跟了个武夫这么些年,可难过?”
“你不是武夫,妾感觉得出来。”
“某已经遣人在贺兰山上觅址建别业。以后不出征时,便全家至山上游玩。塞北盛景,与中原大不相同,人生苦短,我想带你们多走走看看。”
“大王几时能征讨得完?这天下那么多藩镇,怕是胡子白了那天,都征讨不完。”封绚轻轻咬了一下邵树德赤裸的背嵴,道:“妾只想要个孩子。大王出征在外时,家里冷冷清清,太难熬了。以后你不在时,妾便教孩子诗书,外头那些个先生,学问都没妾一半好,白白误人子弟。”
“伶牙利嘴。”邵树德笑道:“初次见你时,面容清冷,丽色惊人。没想到掳回家后,竟然是个满腹牢骚的女子。才女,是不是都这副德性?”
“才女也是女子。”封绚吃吃笑道:“面对武夫的强蛮,可不就只有满腹哀怨了么?幸好你是个解风情的武夫,妾的哀怨才少一些。”
“我的风情可不止这些,下次去了长安,得寻一下殷氏老宅,然后将你……”
话没说完,封绚狠狠咬了一口,邵树德哈哈大笑。
第二日,折芳霭又带着一众妻妾送行。
去年此时,仿佛也是这个样子。既在武夫家庭,聚少离多本就是常态,自己在家中的时日,还比底下大头兵们多不少,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祝郎君得胜归来。”折芳霭道。
“此番并不一定需要动刀兵。”邵树德一笑,又看了看赵玉、封氏姐妹、党项三女。
赵玉依然是那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会说话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无数情绪。
大封欲言又止,小封又怀孕了,正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嵬才来美心里有些失落,前些日子还和自己抱怨总是吃,到现在还没孩子。
野利凌吉生完孩子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有时候自己竟然能感觉到她婉转妩媚的样子,这是错觉吗?
自从知道拓跋仁福娶新妇之后,没藏妙娥对自己更加柔顺了,晚上睡觉时总喜欢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早晚得死在这堆女人的肚皮上!邵大帅长叹一声,踉跄离去。
此番北巡,共调集铁林军九千人、武威军七千人、铁骑军三千人,此一万九千衙军为主力。铁林军由自己亲自统领,调野利遇略来当副使,这是蕃将第一次进入其余八军任职,意义重大。
封隐下放担任都虞候,徐浩任游奕使。
李仁辅递补亲兵十将,西城老人陆铭调任亲兵副将。
武威军的将领也进行了重新任命。正副军使由卢怀忠、李仁军担任。郭琪任都虞候,李唐宾任游奕使。
铁骑军使依然由折嗣裕担任,原辎重营副将刘子敬担任副使,两人分掌左右两厢三千骑兵。
除了这一万九千人外,还有义从军万人,全是蕃兵。
军使为没藏结明,统左厢三千人,包括横山都重甲步卒千人。这三千人都入了衙军籍册,装备、训练由幕府负责,算是精锐了。
卫慕鼎利担任副使,统右厢步骑七千人,其中包括忠勇都三千骑卒。
关开闰第一次独立掌军,任经略军军使,魏博秋副之。西城老人丁炜任都虞候,杨悦之子杨仪担任游奕使,此军留守夏州。
整整两万九千人,分三批从夏州东门出发,踏上北巡之路。
七月三十日,武威军已经先行。
今天是八月初一,邵树德亲自带着铁林军出发。
城门外人山人海,不经意间,住在城内外的军士家属是越来越多了。这要是再不搬家,附近几十里地早晚得给整沙漠化了。
“儿啊,跟着大帅好好打,多拿点赏钱。”
“郎君,有两张肉饼放在包袱里,吃完再吃军中的醋饼。”
“三郎,不用挂念家中,某会照顾好爷娘的。”
“黄四郎,你不要死了,妾等你回来!”
“这位队头,能带上俺不?家中丁口太多,吃不饱饭,俺会射箭!”
……
得益于过去两年间陆续修建的仓城,大军出行不需要携带过多粮草。走到哪里,供军使衙门的人就从最近一个仓城内调拨粮食、草料、石炭,交由粮料使。
八月初十,至银州,大军在此停留数日。
裴商刚刚去世,灵柩送回银州下葬。老将军一生的经历还算精彩,在灵州戍过边,与吐蕃人打过,也镇压过党项作乱,还北上丰州征讨过南下的回鹘人。最后归葬家乡,没有他担心的部下作乱,家族得以继续保全富贵,算是相当不错了。
去裴老将军墓上祭拜了一番后,又与宋乐聊了聊银州垦田及马政的事情,随后大军继续北上,八月二十一日抵达了麟州新秦县,刺史折嗣伦出城相迎。
在折家的农庄内,邵树德又见到了折氏一大家子人。当初相亲时的几个老人都还在,可够长寿的,大家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折嗣伦今年又生了个儿子,早早便取名折从明。他大儿子叫折从学,那么折从远在哪里?不是还没出生吧?
不过也无所谓了,邵大帅没有名将收集癖。唐末五代将门传承最系统的河北,都不如朱梁、河东集团将星璀璨,是他们不行吗?非也。他们是失败者,是被两大集团争夺的地盘,即便归入一方,也是从属地位,整体升不到高位,自然难以出头了。而出不了头,自然没办法史书留名,并不是他们本身能力不行。
邵树德还在麟州接见了地方土豪杨家的人。
杨家现任家主杨爚比较年轻,二十多岁的人。父亲去世较早,年纪轻轻就担起家族重担,经营田庄,部曲众多,是麟州当地仅次于折氏的豪族。后世杨弘业、杨崇贵(杨业)便是他的子孙了。
折、杨两家,世居边陲,民风尚武,族中将才甚多。好吧,此时杨家可能还差一些,上一代的家主杨安贞还是读书人,这一代的杨爚倒是武艺不凡,但他作为家主,肯定无法从军了,不过推荐了从父杨安吉之子杨弘望投军,还带着两百名杨家部曲子弟。
杨家如此示好,说明政治敏感度很高。不愧祖上做过淄青镇节度使,在看到折宗本持节邠宁后,敏锐地意识到折家在麟州一手遮天的局面将有所改变,灵武郡王有意扶持另一个家族崛起,因此果断下注投靠,这份决断当真异于常人。
杨家都这样了,折家当然不能示弱,推荐了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折从允投军,同样带着三百折家部曲子弟。
邵树德考较了一番杨弘望、折从允二人,骑术、箭术、枪术、刀术都是上上之选。如今欠缺的只是经验罢了,到军中磨炼个四五年,便可大用。
边疆豪族真的是人才宝库。
折、杨两家能在麟州屹立这么多代不倒,武艺方面当然不能差,不然如何能压倒附近的党项部落?当那些蛮子都是好人么?家族必须丁口众多,传承有序,扎根数代,且有着极其强烈的尚武风气,才有可能站住脚,并且反过来控制党项部落,发展壮大。
折、杨两家都做到了这一点,另一个做到这一点的是丰州王家。
邵树德大军是在进入胜州境内时遇到前来迎接的王家子弟的。
王家出身丰州党项藏才部,早年在天德军时便听说过,乃熟蕃,向来恭顺。朝廷击回鹘、平党项,藏才部每次都出兵相随。而且藏才部汉化已深,族长取汉姓王,过汉人节日,着唐服,族中子弟皆精通汉话。
九月十三,大军抵达胜州城,邵大帅毫不客气地住进了隋炀帝时期修建的榆林宫。此时亲兵来报,藏才部一位叫王崇的年轻人带着三百多族中子弟来投。
“郎子欲来投军?”邵树德看着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含笑问道。
“回灵武郡王,藏才部久闻大帅威名,早欲来投。今见大帅北巡,特遣某来投军。三百族中子弟,皆精擅骑射,不输于草原上的回鹘、鞑靼诸部。”王崇大声回道。
厅内诸将闻言皆有些惊奇。小子口气这么大,回鹘人、鞑靼人几乎就长在马上的,你还比人家能?杨弘望、折从允二人更是瞪着此人,似乎想与他比试一番。
“小男志气可嘉,既来投军,某便收下了,可先与折氏、杨氏子弟同营。”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王崇喜道。
折、杨、王三族,邵树德还是知道的。
五代那会,折家移镇府谷,世镇之。杨家取代折家在麟州的地位,成为当地的土族,镇守麟州。到了赵匡胤时期,丰州党项藏才部王氏头人王甲来投,宋太祖置丰州,以王氏镇之。王甲死后,其子王承美任丰州刺史、天德军蕃汉都指挥使。王承美死后,其孙王文宝知州事,继续镇守丰州。
庆历年间,李元昊赢得好水川之战后,继续率大军勐攻麟、府、丰三州。丰州因孤悬于外,东面、北面是辽国,西面是夏国,南面被夏军隔断,遂被攻破。
王家下场不知,但估计不太好。毕竟折家在城外的祖坟都被李元昊刨了,还开棺戮尸。王家为丰州党项,不投夏,反而投宋,李元昊深恨之。王家当了宋朝的官七十多年,世镇丰州,因为地方太偏远,支援不易,最后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可怜可叹。
邵大帅决定改变王氏的命运,收王家子弟兵入军。折、杨、王三家合兵八百人,骑**绝,且自带马匹、器械,当别置一都,号豹骑都。
十六日,大军渡过黄河,振武军使王卞率军来会。
王某人如此上道,弄得邵大帅都不知道该不该换掉他了。先观察观察吧,到沃野镇城后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