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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二)

    马蹄声急,仿佛那催命的魔音,始终在身后挥之不去。

    跟在李昌符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走散了还是死了。但他不敢停留,不敢回首去看。定难军的骑兵如附骨之疽般追个不停,从渭北追到东渭桥,从东渭桥追到滋水驿,现在又追到长乐坡。

    自己都换了几匹马了,你们还追!若不是中途遇到秦州来的吐蕃骑兵,让他们当替死鬼吸引了注意力,自己怕是早死了。

    但如今也差不多了,马力维持不了太久了。

    “嗖!”一枝羽箭飞来,李昌符只觉胯下战马腿一软,直接将自己掀翻在地。

    数骑快速奔来。李昌符落马时腿受了伤,自知跑不掉了,于是抽出骑弓,打算临死也拉一个垫背的。

    朱玫这厮,临阵反水,坏我大事!

    邵树德,坐拥两镇,手握雄兵数万,却像个小人一般!之前他研究过征宥州之役,知道这人喜欢策反对手盟友,剪除其羽翼,削弱其势,待敌人衰弱到极点时,再全力出手,不留一点余地。这种行事方法,固然奏效,但在李昌符看来不是武夫做派。

    缺了一点——英雄气!

    “嗖!”一箭飞出,李昌符苦笑,对方马术娴熟,竟然连拉个垫背的都办不到。

    蓦然间胸口一痛,雪亮的马槊捅了进来,李昌符的尸体重重地摔飞了出去。

    李绍荣在刺中李昌符的那一刻便轻车熟路地松开了槊柄,随后又兜了回来,翻身下马,将李昌符首级斩了下来,大声道:“斩李昌符者,铁骑军李绍荣!”

    同袍们惋惜地看了一眼李昌符的首级,暗恨自己动作慢了,没抢到这个大功。

    李昌符的首级很快便被送回大营,彼时朱玫正在邵树德营中。

    “朱帅临阵倒戈,有大功于朝廷,此番进长安,诛杀田令孜之后,圣人定有褒赏。”邵树德看着披甲而来的朱玫,笑道。

    他记得朱玫历史上就是被人倒戈弄死的,没想到这回动作够快,抢先一步倒戈,整死了别人。同时这也给自己提了个醒,这些藩镇军队,一个都不可靠。打顺风仗抢功劳没问题,可若是处于逆境,在还有退路的时候,你可就得小心了。

    所谓的联盟,有时候就是笑话。你出卖我,我出卖你,死道友不死贫道,武夫的节操,可千万不能相信!

    朱玫看了眼血肉模湖的首级,道:“定与邵帅共进退。”

    “还是朱帅知我。王重荣、李克用联兵而来,虽说是友非敌,焉能不防着一手?”说到这里,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道:“王、李二人心思未定,咸阳还有泾原军,这局势远未明朗。朱帅若想得偿所愿,须得圣人倾向于咱们。”

    其实,邵树德有时候觉得李克用这人很奇怪。历史上他出兵前说只找李昌符、朱玫等人算账,不惊扰圣驾。待击败二人后,他率军继续西进,然后至长安附近便打道回府了。一个原因是圣人跑路了,第二个原因嘛,朱、李二人也跑路了,再追也没意思。

    仔细想想,他出兵的目的很模湖,好像真的只是帮王重荣仗义出手。

    再联想到后世王重荣、王重盈兄弟死后,王家几个后生争夺大位,军中推举王重荣养子王珂为留后,朝廷同意,但王共、王瑶等人不同意,李克用保举王珂为河中节度使。王家兄弟见势不妙,也勾连关中军阀,李克用随即派兵攻入河中,击败王共、王瑶二人,并帮王珂打退关中军阀。

    随后,竟然拍拍屁股回太原了,还把女儿嫁给了王珂。须知那时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了,朝廷毫无威望,天下诸镇互相吞并,连朱温都在觊觎河中了,但李克用居然不吞并河中,回去了。

    这人,说起来真的挺仗义的!是个好朋友,但不是个好政客。

    如果没有意外,他玩不过朱温。

    如今这个时空,李克用会如何做,邵树德猜不透。但他既然已经表示要出兵,那么自己就要做好与他一起“分赃”的打算,若是分赃不均,少不得还得战一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此番南下,大破凤翔军,下一步还要进长安。这是不是就是游戏里面的“红名”,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啊!

    关中军阀会如何看自己?天下军阀会如何看自己?自己会不会成为众失之的?

    眼下的长安,就是个火坑,自己去兜一圈就赶紧闪人。不然若是被人当黄巢围殴,那简直就是血亏。

    “邵帅,不知李克用所求为何?”朱玫问了一句,让邵树德也接不上来。

    这人,个人情绪在相当时候压住了理智,漫无目的,四处浪。后世甚至经常从别的藩镇借道,为此不惜损耗兵力、民力,就是为了捅朱温一下。杨行密手底下就有一支精锐的沙陀骑兵,就是李克用“赞助”的。

    为了搞朱温,不惜把手底下最精锐的部队“送”给别人,这种事还不是一次两次。反朱温反到了魔怔的地步,偏偏还越打越穷,太原被围时,若不是老婆劝住,都要跑路了。

    不过这对自己来说不是坏事。

    后世李克用勉强抵挡住了朱温,但也十分狼狈,有时候差一点就败亡。邵树德不确定这个时空李克用还能不能顶住,若是让朱温占领了河东,对自己将十分不利。

    在反朱温这件事上,大家是有共同语言的,或许可以求同存异。

    “李克用所求,无非财货、名利。他的大敌,始终还是朱温。”邵树德答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历史上黄河以西的拓跋家没有什么扩张野心,靠平夏党项起家,但就连平夏党项都没完全控制,始终在与麟州折家争夺影响力。地盘也一直局限在夏绥四州,内部还有人杀将驱帅搞兵变。

    这样的实力,确实不用李克用太过担心。但现在不一样了,邵树德的正妻出身麟州折家,联手搞定了平夏党项,随后又与鄜坊李孝昌合作,迫使横山党项来投,并与之联姻。接下来更是横扫朔方,征讨河西党项,将地盘内各势力扫了一遍。

    虽说仅仅只是表面的清扫,人家表面纳贡,私下里怎么想的完全不清楚。但养出了三万五千职业武人是铁一般的事实,对河东来说是一股巨大的牵制力量。

    也就好在双方之间还有缓冲势力,比如振武军,不然搞不好就有军事摩擦的风险。

    李克用如何看待自己?邵树德吃不准。若自己是他,要么放下与朱温的大仇,全力攻伐大同军、振武军、天德军、定难军、朔方军,先稳固大西北,消灭一大威胁。要么干脆结好定难军,全力对付朱温。

    他做不到两线开战,即便以河东的本钱也做不到!更别说他根本不止两线的敌人。

    “邵帅,须得立刻派人前往长安,勿让田令孜挟持天子遁逃。”见邵树德也拿捏不准李克用的诉求,朱玫干脆也不管这事了,而是提出了另一件紧要大事。

    “朱帅放心,某已遣骑卒南下前往长安。”邵树德笑道:“长安甚大,神策军又不堪战,根本守不住的,此番定擒杀田令孜。”

    长安这座城市也很神奇。国朝以来,不论守军是谁,基本都守不住。

    按理来说也是天下有数的巨城、坚城了,其他比你小得多的城池,哪怕没几个职业兵,靠征发壮丁健妇拼死守住的都有,但就长安,哪怕有五万、十万军队,一样守不住。

    “邵帅思虑周详,既已安排妥当,某便放心了。今日可南下?”朱玫笑问道。

    “自是要南下。”邵树德说道:“然有一事,须得先与朱帅将清楚。”

    “邵帅但讲无妨。”

    “朱帅须得好好约束军士。广明以来,长安多灾多难,宫室、民宅十不完一,也就近三年来稍稍恢复了点元气。此番入长安,只诛田令孜一党,所得财货赏予军士,然不得扰民。若有此事,某定然要管。”邵树德面容严肃地说道。

    朱玫一听脸色有点难看。军士们为何都喜欢进城?能劫掠财货只是一方面,可以蹂躏女子是另一方面,如今你一下去掉了他们一半的“快乐”,朱玫也有点头大。

    他也怕啊!别看军士们现在恭敬地叫他大帅,可一旦翻脸,刀子砍向他的时候一点不会手软。

    “朱帅,军士们不是天生就要抢夺财货、女子,凡事不能起这个头。起了头,就没法约束了。某昔年只有数百兵,为此就赶跑了不少刺头。这些刺头勇武、敢战,某亦惜之。然左思右想,还是赶走了。这些年,定难军中没有劫掠的风气,某亦竭尽全力为其找来财货,鼓励他们娶妻。军士们并不是不讲理,夏州乏钱帛,某发牛羊充抵,军士们亦肯接受。”邵树德继续劝道:“足食、足饷、赏罚公平,再解决后顾之忧,军士们便愿意听话,愿意死战。”

    “靠许诺劫掠,终究不是办法。万一无法劫掠,或劫掠不到充足的财货呢?军士们会怎么样?”邵树德最后说道。

    朱玫闻言只是苦笑,道:“知易行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邠宁穷困,平日里赏赐便削减了不少,怨气颇大,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不瞒邵帅,此番东进,某亦是给军士们许诺了的,万一无法兑现……”

    “那边让邠宁军跟着铁林军一起走。”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此番大战,得邠宁军倒戈相助,凤翔军八千众几乎没几个逃掉的,斩首两千余级,俘三千多人。如此威势,邠宁军见了也很老实。尤其是打扫战场时,见到了双方一线厮杀的惨烈局面,对定难军的战斗力有了深刻认识。

    他们,不敢炸刺,心里有不满也得憋着!

第十五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三)

    “怎么停下来了?”田令孜掀开马车帘布,脸色阴寒地问道。

    渭北之战的结果已经传到了长安。

    田令孜想了想,城里能战的部队其实就数千人,也就是王建、韩建等从蜀中过来的“随驾五都”人马,都是当初杨复光在河南募的,而今都投向了他田令孜。

    听闻定难军有数万众,邠宁朱玫亦降了邵树德,泾原程宗楚按兵不动,那么光靠王建等人定然是敌不过的,不如早走为上。

    他打的主意,还是先往凤翔去。李昌符已死,凤翔无帅,圣人过去了,多半能控制住镇兵。若定难军追过来,那么再经兴元府南下蜀中,就是不知道诸葛爽那老匹夫放不放行了。

    田令孜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小看了诸葛爽。那人驭下是有一套,打仗也不含湖,带着不到三千人赴任,先击退流窜的鹿宴弘等锐兵,然后还压服了内部反对势力,朝廷安插的钉子,或杀或驱,竟然拿他没任何办法。

    不过他对天子还算忠心。年初途经兴元府时,诸葛爽就奉上了大量钱粮绢帛,一路上照应得也十分妥帖。这次或许可以再看看他的忠心,实在没办法了,如今逃都没处逃。

    和上次黄巢入关中一样,天子跑路的速度还是十分快捷。上次就带了几位皇子、皇妃,百官都不知晓,这次其实也差不多。不过因为是白天,还是让不少人看见了,只不过群臣来不及反应罢了。

    “寿王走不动了。”来人禀道。

    田令孜闻言大怒,直接下车,走到累得气喘吁吁的寿王跟前,看着这个天子的异母弟,问道:“嗣王还跟得上么?邵贼旦夕而至,不怕他把你掳去?”

    “若有马,还能走。”看见田令孜过来,寿王下意识有些害怕,回道。

    “走得匆忙,哪来的马?”

    “足扭伤了,实在走不了。”

    田令孜抿着嘴不说话,随即从护卫手里抽过马鞭,对着寿王就打了下去,道:“你是不是有异心?是不是有反意?想让那邵贼掳去,好另立新君?”

    寿王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任凭田令孜打骂。身上穿着冬衣,田令孜也没打他的头脸,其实并没有多痛。但寿王的脸涨得通红,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堂堂亲王,天家血脉,被一个中人当众鞭打,这耻辱可不是一般地深!

    连打了十几鞭后,田令孜稍稍收敛了怒火,放下马鞭,正待说些什么,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田令孜脸色骤变。

    “大人,应是邵贼骑卒追来了,咱们这里只有数百人,不如先护着圣人走脱。”王建匆匆走了过来,急道。

    “吾儿所言甚是。”田令孜现在也有些慌了。

    邵贼来得太快,手下骑卒众多,而他们收拾东西出宫门花了不少时间,连马都没找到几匹。这才离长安多久,就被追上了。

    大白天跑路惹的祸,被太多人看见了!

    田、王二人计议已定,匆匆赶到圣人车驾旁,禀明情况。

    没想到圣人倒不是很慌,从容道:“阿父,眼看着是没法逃了,不如就此回长安?”

    “圣君此何意?”田令孜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道:“邵树德乃叛臣也,若为其所擒,陛下焉能活命?”

    皇帝只是不语。

    田令孜跺了跺脚,正待示意王建用强,却听北面也响起了马蹄声,并且远远地绕了过来,将其西去的道路也堵截住。

    田令孜见状一呆,身躯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阿父无需惊慌。待回长安后,朕必保你无事。”见田令孜脸上一股穷途末路的灰暗之色,皇帝也有些不忍,劝慰道。

    田令孜嘴角抽了抽,想笑,但笑不出来。

    骑兵很快赶到。不过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远远地将他们围了起来。

    王建等人带着神策军将士团团护住田令孜和圣人车驾,紧张兮兮地看着定难军大队骑卒。

    骑卒的数量越来越多,不断有数十、上百骑一股朝这边汇集,显是收到消息赶来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将驰来,下马拜道:“戎臣铁骑军使折嗣裕拜见圣天子,还请圣人还驾长安。”

    田令孜在一旁不言不语。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既已被围上,便走不脱了。回了长安,圣人怕也保不住自己。

    “长安如今是什么情况?”

    “回禀圣上,秩序井然,百官皆盼圣上回京。”折嗣裕答道。

    “那便回驾吧。”沉默了一会,皇帝无可奈何地说道。

    田令孜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王建、韩建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皆暗叹一声。

    王建在神策军为将,本欲谋个外放的刺史甚至节度使,韩建本也领了去华州当刺史的差遣,奈何尚未赴任,便被一网成擒,这前途自然不必多谈了,如今能保住命就不错。

    至酉时,天子车驾这边大概已汇集了两千余骑。王建等人手头只有四百兵,不敢反抗,于是老老实实护着圣人车驾返回长安。

    邵树德是在前往霸桥的路上听闻消息的,顿时心中大定。

    他之前担心天子往东跑,万一一头撞进王重荣、李克用怀里,岂不坏了大事?所以在东面布下了铁林军、忠勇都一部三千骑,拉网筛查,甚至就连长安以南,都派了经略军、忠勇都一千五百骑搜索。

    自己的主力大军从北面南下,斥候散得很广,铁骑军三千骑则去了西面,务必要把天子给截住,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十一月初七,在城外休息了一晚后,邵树德、朱玫二人带着大军入长安。此时,东面也传来消息,李克用大军已至河中,准备渡河进入关中。王重荣则带着两万人西进,此时已近栎阳。

    这都是赶着来分好处的啊!

    城内的三万神策军就像背景板一样,没人当他们存在着,他们也不敢有任何阻拦动作。甚至就连军营被占了,他们也只是去另找空的营地,不敢有任何怨言。

    怪不得田令孜连长安都不敢守,就这样的军队,能打什么仗?

    邵树德住进了定难军在长安的进奏院。

    “陈判官,田令孜如今在哪?”吩咐亲兵去给自己煮茶之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

    “在自家府中,被折将军的人看管着。”陈诚答道。

    “其党羽呢?”

    “西门氏送来了一份名单,已经准备甄别处置。”

    “所得财货,统一登记在册,让朱玫的人跟着,取信于他们,省得老觉得咱们私吞了宝贝。”邵树德说道:“程宗楚在何处?”

    “已近长安。”

    “派人联络一下他,就说某想见见他。”

    “遵命。”

    “圣上如今住在何处?”

    “昭阳宫。”陈诚答道:“田令孜挟持圣人出奔后,城内有乱兵、坊市少年涌入宫中抢掠财货,还有人放火,目前仅昭阳、蓬来等数个宫室尚完好。”

    “将这些人抓起来,通通斩首!”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恼火。

    偷东西就偷东西好了,为何纵火?都是一帮混蛋,杀了一了百了。

    “遣人给屯于城外的义从军送些酒肉,他们没能入城,酒肉断不能缺了。”邵树德又吩咐道。

    进了长安,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恰恰相反,比赛的下半场才刚刚开始。自己的实力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其他人的地步,那么就必须收敛意气,与人讨价还价,争取达成自己的目的。

    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明确。

    李克用一辈子都不太明白,或者明白了,也控制不住自己,被情绪左右,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战略方向。一会这打打,一会那弄弄,到头来所得无几,让朱温弯道超车,自己要引以为戒。

    按重要性来说,此番出征,第一目标是捞取人口及人才。普通百姓发往灵州垦荒,人才也是自己急需的,比如各种匠人。长安,恰恰是这类人才的一个重要富集地。在这件事上,他也不打算注意吃相了,全部弄走,还要尽快!

    手艺人,定难六州是真的缺!

    次要目标是在朝中扶持一个对自己友好的政治盟友,比如西门氏。省得以后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突然间就有人要联合讨伐自己了。

    在完成这两个目标之后,如果可能的话,再说服一些士人前往夏州帮自己做事。这个不算太重要,如果实在完成不了,也可以放弃。

    三大目标,优先级依次排列。财货什么的,甚至根本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更何况现在长安百姓也没什么财货,官员家中可能有一些,比如从蜀中带回数百车珍宝的田令孜。

    身外之物,自己并不看重。人,才是第一位的!

    “陈判官,圣人会不会召见某?”茶端上来后,邵树德请陈诚坐下饮茶,问道。

    “大帅可是担忧……”

    “确有担忧。”邵树德坦诚道:“圣人身边皆宫禁宿卫,某若去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否将宫中禁卫全换掉?”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这怕是不妥。南衙北司官员皆在,又是长安城中,大帅若不想久居于此,最好不要这么——”

    “跋扈!”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

    若是在荒郊野外,确实可以将圣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可这是长安,皇帝身边百官俱全,自己若不想现在就行曹操故事,就最好不要这么做。自己终究是外臣,不是内监,有些事太监做得,外藩将帅却做不得。

    “那便让西门氏从中转圜,想必圣人亦会体谅我。”邵树德叹道。

    进长安,是不是进错了?但不进城,如何能捞到工匠?

    圣人归朝之后,南方陆陆续续开始上供财货,但也不是所有州县都送了。比如三月份时,朝中有宰相提到,目前“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但岁时献奉而已”,“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其余地方,则“常赋断绝”。

    也就是说,目前还有数十州日常给朝廷缴纳赋税,亦包括派人去京城值役,其中就有工匠、乐人等。至于其他地方,日常赋税停止上缴了,仅时不时上供一点财货,略表恭敬。

    长安本地也有不少匠人。历次乱兵劫掠,人家主要劫的是财货和女子,对手艺人没甚兴趣。即便有一些躲避兵乱的,如今三年过去,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毕竟他们的主要客户就在长安,随着南衙北司官员、家属的陆续聚集,要想做生意,还是得在这边。

    所以,不进城如何能弄到人?

第十六章 入长安(一)

    “邵大帅。”

    “西门宫监。”

    西门重遂府上,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进了后院,与他商谈要事。

    “邵大帅治得好兵,渭北一战,大破凤翔军八千众,斩李昌符。”西门重遂很是热情,亲自给邵树德煮茶。

    邵某人看着他往茶汤中放入椒盐,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亲兵都知道自己的爱好,断然不会往里面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如今在西门府上,也只好忍着了。

    “若无邠宁朱帅幡然醒悟,临阵倒戈,怕也没这么容易。”邵树德谦虚道:“朱玫此番亦立得大功,西门宫监不妨着意笼络。”

    邵树德是厚道的,也是讲信誉的。收了王重荣三十万斛粮食,便帮他解决麻烦。朱玫临阵反水,立了功,自然也要奖赏。不如此,自己的名声就要坏,以后还有人为你效力?

    “朱玫此人,也是老行伍了,若能移镇,自然千肯万肯。”西门重遂说道。

    邵树德颔首道:“西门宫监不妨看看有无空缺。”

    “凤翔一府二州二十县,还领有不少蕃部,若能移镇,朱玫当能满意。”西门重遂说道。

    邵树德“恍然大悟”道:“邠宁三州二十县,到底无法与凤翔二十县相比,若能移镇凤翔,朱帅当大为满意。”

    邠宁穷困,虽领二十县,但与凤翔的二十县差距甚大。而且凤翔镇还领有不少内附的吐蕃部落,那些部落亦占着州县,同样是一笔油水,就是不知道朱玫能不能像自己压服党项一样搞定那些吐蕃部落了。

    “朱玫既移镇凤翔,邠宁节帅何人可为之?”西门重遂又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对此人如此上道非常满意。聪明的合作者,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劣势在哪,会做出取舍。若无定难军击破李昌符,兵进长安,田令孜也不会倒台。所以,此时不妨先满足盟友的条件,然后再谈其他的。

    “邠宁节帅……”其实邵树德也有些踌躇。

    本来他是属意赵俭的,但昨天发生了点意外。天水赵氏分支之一的关中赵氏赵光逢、赵光裔兄弟深夜前来,表示愿意辞了朝官,到定难军幕府谋职。邵树德喜出望外,当场便同意了,不过具体授何职,还得再观察观察。

    有了这么一个意外,他突然不想再让赵俭当邠宁节帅了。赵氏的影响力,最好限于文官,不能再让其插手军队。

    今日一大早,他找来陈诚问计。结果陈诚吞吞吐吐,再三逼问之下,给出了一个人选:表麟州刺史、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为邠宁节帅。

    邵树德沉吟许久,没有当场答应。

    折家已经是平夏党项第一大族了,移镇邠宁之后,当能接触到庆州附近的横山党项东山部。东山部无大族,较为松散,若能被其徐徐消化,总是让自己心里觉得不太得劲。

    作为政治生物,他始终对镇内各派系力量的此消彼长非常敏感。但左思右想,邠宁节帅这个职务确实不能给外人,自己又不能一人身兼数镇节度使,于是最终还是决定便宜折家。

    以后,该与没藏氏更亲近亲近了。没藏氏就在东山部的东面,让他们牵制一下折掘氏力量的扩散。各部党项,只能有一个共主,那就是关北可汗——笔误——定难军节度使邵某人。

    另外,此番回去后,亦可与麟州杨家多亲近亲近。折家将、杨家将,后世都如雷贯耳呢。

    “西门宫监,麟州刺史折宗本为国戍边多年,善于笼络党项部族,可表其为邠宁节帅。麟州团练使折嗣伦武勇过人,兼识大体,可继任麟州刺史。”邵树德说道。

    西门重遂一点也不意外。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此时不捞好处,更待何时?趁着王重荣、李克用尚未进京,先把任命发下去。

    折家也是麟州大族,掌军多年。折宗本既有朝廷任命,再带个三千子弟兵赴任,又紧邻邵树德的地盘,坐稳邠宁节帅的位置当无问题。而朱玫要去凤翔赴任,不带得力兵马随行估计也不成,折氏的位置就更稳了。

    邵树德此番南下,收获不小啊!听闻他还在搜罗长安工匠,不惜强制迁移,弄得城内鸡飞狗跳,几以为乱兵劫掠了。目的如此明确,行事一点不拖泥带水,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邵帅日前被罢各职,皆乱命也,今当恢复如初。不知可还有所求?”西门重遂又问道。

    “不知宫监可有何建议?”

    “不如领朔方节度使,辖灵、盐、会、夏、绥、银、宥、丰、胜、麟十州,丰安、定远、振武、三受降城,加六城水运使,安抚平夏、河西、横山党项诸使,银川、永清二牧监,安北、单于两都护?”西门重遂看了眼邵树德,问道。

    “不可!宫监何故戏我?”邵树德苦笑:“此必令某为诸镇众失之的。某只愿求关北四道制置使,实领定难军节度使即可。”

    “关北四道制置使乃虚名,并无用。”西门重遂其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时笑道:“陈敬瑄虽领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然实际号令不出西川。”

    “某只需名义。关北诸州,户口不丰,羌胡遍地,他人看来并无价值,然对某来说却正合适。”邵树德说道:“只需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某愿为国紧守北疆,清扫胡虏,永镇国门。”

    “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某来办,不难。”西门重遂道。

    邵树德并没有狮子大开口,这让西门重遂如释重负,同时也对其更高看了一眼。如果真的贪心不足,那下场未必比黄巢好到哪里去。

    众失之的,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与西门重遂谈完这些事后,邵树德便告辞了。至于西门氏如何起复,其实根本不用他管,朝廷自有分寸,西门思恭、西门重遂叔侄二人也有分寸。

    像田令孜那样独掌大权估计有点难度,除非定难军帮他们打退王重荣、李克用二人,但邵树德凭什么这么做?先不说人家那么多兵马,是自己两倍以上,就是即便打赢了,也会损失大量军士、钱财,图什么呢?

    当初李克用能被起用,就是杨复光、王处存二人说的情。如今杨复光已死,其兄弟杨复恭在蓝田装病,多半与李克用还有联系,这次说不定也要上台了。

    西门氏,应当有分寸,与杨复恭分享权力也没什么。反正自己的第一目标是人,第二目标才是在朝中有个政治盟友,西门氏只需牵制好杨复恭即可,别让人给自己找麻烦。如果他们够聪明,大可以利用李克用尚未进京的时间窗口,加紧拉拢神策军诸将,以便在未来与杨复恭的权力争斗中占据先机。

    西门思恭叔侄老宦官世家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说起神策军诸将,多为田令孜党羽,尤以他从蜀中带回来的“随驾五都”为甚。此五都人,多为河南陈、许、蔡诸州军士,为杨复光所募,老于战阵,骁勇善战,曾击败过朱温。杨复光死后,鹿宴弘带人以护驾为名西蹿蜀中,后被诸葛爽击败,散去。

    王建、晋晖、韩建、张造、李师泰五人率部投奔田令孜,被收为养子,深受倚重。皇帝出奔之前,王建、晋晖二人掌管皇帝禁宫宿卫,韩建被任命为华州刺史,但尚未赴任,张造、李师泰二人仍在神策军为将。

    邵树德、朱玫昨日入城,今日便开始大索全城,搜捕田令孜党羽。两万多胜兵威压之下,神策军不敢抵抗,很多将领被搜出,关押。张造、李师泰二人先是躲藏在军营中,试图负隅顽抗,后被军士们抛弃,五花大绑送了出来。

    张、李二人破口大骂,军士们面无愧色,道:“圣人赏赐,将军多有截留。吾等从河南入蜀,复入关中,提头卖命,所求者财货耳!听闻定难军邵大帅赏罚公平,从不贪墨资财,吾等便献你为功,自投邵大帅去也。”

    张、李二人被捕,再算上被折嗣裕提前抓起来的王建、晋晖、韩建三人,随驾五都便算是齐了。五人的部属,邵、朱二人分了分,王建、晋晖二人的部属给了朱玫,其余三都自归邵树德。至于神策军其他兵马,二人皆看不上。

    五人中,邵树德打算赦免韩建,并将其带回夏州。其余四人,将与田令孜众党羽一并问斩——如果西门氏不愿出面搭救攒人情的话。

    众党羽家中财货亦抄掠一空,充作定难军、邠宁军的赏赐。

    随驾五都,共五千人。邵某人之前大战凤翔军,俘其三千余人,今又得三千河南精兵,六千老卒入帐。带回夏州后,好好整顿一番,重建灵州丰安军的底子便有了。

    朱玫亦大有收获。他之前也俘虏了两千多凤翔军,今又得两千,麾下兵马逾万。凤翔镇被李昌符在渭北挥霍掉的兵额缺口,应是可以补上大半了。

    先入长安就是好啊!

第十七章 入长安(二)

    光启元年十一月初十,泾原节度使程宗楚率亲兵进入了长安。

    得邵树德提醒,朝廷竭尽全力凑了一批财货,提前送到了泾原军中。于是六千大军便屯于城外,没有入城。

    程宗楚甫一入城,便依约来到了定难军进奏院,与邵树德会面。

    “邵大帅弄出的好大场面。城内多有民户被军士掳走,这是欲送往何处?”程宗楚一进来便毫不客气地问道。

    “关中战乱频繁,此皆自愿前往灵州之百姓。”邵树德脸色不变地说道:“灵州,向为西出、北上之孔道,地处要冲,正好移民实边。”

    “灵州倒是京西北难得的沃土,今被灵武郡王握于手中,所图非小啊。”

    “程帅说笑了,朔方节度使乃李帅,此事亦是应李帅之请而为。”

    见邵树德脸皮这么厚,程宗楚也懒得多废话,便问道:“不知邵帅邀某前来,所为何事?”

    “自是为共抗李克用而来。沙陀兵马残暴,若任其进长安,恐惊扰圣驾。”

    “某听闻邵帅帐下多有党项羌兵,此辈便不扰民了么?”

    “程帅可去打听打听,义从军万余军士,皆屯于城外,恪守军纪,未曾有扰民之举。若有,告知某,立斩此辈。”

    程宗楚闻言一窒。他才刚来,哪知道义从军军纪好坏?不过他也不打算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单刀直入问道:“邵大帅此番进京,欲行何事?”

    “清君侧,还大唐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清完之后呢?”程宗楚继续问道。

    “自是回夏州,为国镇守边疆。”

    “为何现在还不走?”

    “王重荣、李克用数万大军正赶往长安,为免京师百姓生灵涂炭,惨遭劫掠,自然要将其劝退之后再走。”

    这话有些道理,但程宗楚仍然怀疑,总担心这邵树德要废立君上,行那曹操故事。不过看他连皇帝身边的宫禁宿卫都没换,也没要朝官职务,此话似乎也有几分真心,且先看看吧。这年月,别的要求也不提了,能保住大唐社稷便成。

    “程帅若不放心,可屯兵长安,看看某到底欲行何事。异日若河东兵来,亦可牵制一二。”见程宗楚若有所思,邵树德又说道。

    “也好。”程宗楚盘算了下,定难军、邠宁军、泾原军三家合兵,此时也有五万多人了。王重荣应是没甚野心,只想保住河中基业,但那李克用却很难说。现在让定难军撤走,确实不太妥当,万一河东军劫掠长安了呢?

    见程宗楚答应了下来,邵树德也笑了。程某人确实没有什么野心,更难得的是忠诚。须知大唐三百州,如今只有数十州还在日常缴纳贡赋,派丁入京值役。其余各州,要么转运路途断绝,要么变得跋扈,就逢年过节送点财货,略表敬意。

    程宗楚身为泾原节度使,在京西北九镇之中,或许是唯一一个愿意响应朝廷号召的了。朱玫之前也算,但邵树德这阵子接触下来,觉得他的野心开始滋长,未必再忠于朝廷了。

    甚至于,朱某人的忠心可能还不如淮南、江南诸州。那些州之所以不上供,不是因为跋扈,而是因为上供的道路断了。或者境内有反贼作乱,自顾不暇,比如正被秦宗权部属勐攻的荆南。人家离得那么远,关中讨黄巢时还派了五千兵过来,归属王铎指挥,这忠心确实不错了。

    当然,邵大帅自认是京西北诸镇最大的忠臣。谁若想废立君上,颠覆朝纲,他第一个不答应,定然要兴师讨伐。

    送走程宗楚后,邵树德又遣人去找了西门重遂,让朝廷给他再加点荣衔。忠臣嘛,就喜欢这些东西,让老程高兴高兴,日后面对河东大军时,立场也能更加坚定。

    “大帅,裴通来了。”正想休息会,亲兵来报,马行总办裴通求见。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说道。

    裴通前阵子潜往京师,主要是为了与西门氏联络,顺便查访造船工匠。

    “裴总办,造船工匠之事,查得如何了?”

    “禀大帅,得西门氏相助,悉已查明。”裴通回道:“造船工匠,渭桥镇码头附近有一批,渭桥仓有一批,长安城外亦有一批,总计五百余户,义从军野利军使已遣人收拢。”

    “好!”邵树德一拍桉几,高兴道:“等长安城内匠户收拢得差不多了,便一起送往灵州。走邠宁镇,某已与朱帅谈好,让野利遇略派人护送。沿途所需花费,就从咸阳、醴泉二县派捐。”

    造船工匠,对河套地区来说,可以说至关重要。从灵州到绥州,千多里地,若全靠陆路转运,成本太高了。但如果能利用起上下两千多里的黄河水运,那成本可以降低到十分之一的程度,长期产生的经济效益简直不可计数。

    战争潜力的重要一项,便是组织、运输物资的能力。没有先进的交通工具,大量物资就会沉淀于各地,损耗于路途,派不上用场,兵员机动力也会受到限制。

    水运,在这个年代,可不就是先进的运输方式么?不但对战争有帮助,就是平时的商贸往来,亦大受其利。

    作为典型的地广人稀的地方,灵夏商业要想活跃起来,第一步就是降低成本,主要包括治安成本、税收成本和交通成本。国朝的商税其实很低,就算有吃拿卡要的隐形成本,算起来仍然不高,商人的大部分成本,其实还是花在自募护卫、穿州过县上面。

    定难六州,没有乱兵劫掠,通驿大道上的治安也还不错,除非你深入横山或草原,不然根本不需要招募大队弓马娴熟的护卫。而如果改走水运的话,只需在沿途几个城市附近装卸货物,其余时间都在河面上,土匪之流更是无法威胁,这治安成本当真省了太多。

    运输成本更不必说了,简直断崖式下跌。等这批工匠再带了徒弟,造船技师规模整体扩大之后,民间水上运输业应该也会慢慢发展起来。这是一个正向循环,交通成本降低—商品价格下跌—百姓能买得起更多东西—商品需求量增大—工农业产能开始增大—创造更多工作机会—消费人群更多……

    要想富,先修路,这句话不论放到什么时代都不算错。让灵夏百姓生活更好,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就更强,当以此为目标而努力!

    “大帅,另有一事禀报。”裴通继续说道:“广明中,黄邺、朱温二人率数万人攻河中,其中就有数千水师。而今过去数年,某与西门氏多加查访,只得千人,皆在渭河左近,粮饷无继。只遣人稍稍一说,他们便愿意跟着大帅前往灵州,算上家属,共五千人上下。”

    “甚好!”邵树德一听更是大喜,道:“战船弄不走了,便把人弄走。此千户人,皆送往灵州,日后若组建水师,他们便是种子。”

    其实,此时的战船,战斗力并不算强。比起一般的用作运输的船只,他们也就是船板厚一些,设计独特一些罢了,主要攻击手段,其实还是靠船上的水手搏杀,也就是俗称的跳帮战。但怎么说呢,到底是专业水师,操控船只、跳帮搏杀方面肯定比陆军强,可能还懂不少水文、天气知识,航行时的细节问题也更专业。

    有他们做引路人,灵州水师能更快发挥战斗力。届时控扼大河,定难六州的形胜之势会更加稳固。

    “船匠、水师尽快送走,越快越好。”邵树德起身说道:“这几日便动身,不等长安工匠了。走西面,义从军派五百人——不,派一千精兵沿途护送,一定要安全送达灵州,这都是宝贝,比田令孜从蜀中带回来的数百车珍宝还要宝贝!”

    让你李克用不提前来!邵某便却之不恭了,先收拢一批人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克用多半也不会在意这些船匠、水师。在他眼里,这一千五百户技师、水师,可能还不如一千五百匹马有价值呢。

    这就是邵、李二人理念的不同了。

    说邵大帅是银川可汗、关北可汗都是笑话罢了,草原蛮子,不到21世纪,都不会认识到水师的重要性,就算认识到了,也只给七个人的编制。

    与武夫身份一样,邵大帅这个可汗的身份也是假的,他就是个有着21世纪眼光见识,同时被时代所深深同化的政客型军阀罢了。

    “大帅,永乐令萧蘧(qú)来访。”刚让封隐将裴通送走,李仁辅又来禀报。

    娘的,比打仗还累!天天见人,各种勾心斗角,暗箱操作。

    “此何人耶?”邵树德问道。

    “河中府永乐县令,宰相萧遘(gòu)之弟。”李仁辅答道。

    “哦?”邵树德坐直了身子,这可有意思了。

    萧遘是宰相,弟弟萧蘧在河中当县令,这并不奇怪。大家族嘛,多方下注,开枝散叶,只要有一支成功,便可延续家业。

    天水赵氏、河中封氏、西河宋氏为何投注自己?还不是看好自己的未来。王重荣得封琅琊郡王,掌控一府四州三十七县,还有盐池之利,兰陵萧氏在他身上下注,很奇怪吗?

    只是,他从河中府大老远跑过来,找自己做什么?

第十八章 入长安(三)

    定难军在长安的进奏院是中和四年新修的,位于平康坊。

    这一片总共有12家进奏院,定难军、河中、河阳、泾原、朔方、浙西东(两家合用一个)、昭义、容州、同华(两州合用一个)等。并不算太密集,因为进奏院扎堆的地方在崇仁坊,共二十多家,其他如务本坊、崇义坊、胜业坊等地都只有个位数。

    说白了,就是驻京办,还承担了银行职能。只不过如今战乱初平,进奏院基本只剩下了传递公文奏章以及打探消息的功能了。

    邵大帅对进奏院的要求不高,也不打算修得多么高大上。有的镇、州还是租的宅子呢,不过定难军还是出钱千余缗,修了一座前后两进的宅子,派驻了十余人,与长安马行互相照应,收取情报。

    萧蘧来到夏州进奏院时已经是下午了。

    邵树德坐在一张大交椅上,狗头军师陈诚、笔杆子卢嗣业分坐左右,静静地看着这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

    萧蘧还是有几分文士飘逸的,不过当了两年县令,知道做实事的艰难后,脸上亦有了几分沉稳之色。总之,给人一种奇怪的混合感觉。

    “萧县令乃河中能吏,此番来找某,可是为琅琊郡王做专使?”邵树德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问道。

    “正是为做那青鸟而来。”萧蘧笑了笑,说道:“拜见灵武郡王。”

    邵树德此时已经恢复了郡王的身份,本来西门重遂还试探过他是否想封王,被他拒绝了,不想太招人眼红。

    “王帅乃河中戎首,某是关北朔客,本应守望互助。”邵树德说道:“此番田令孜弄权,欲令王帅移镇,本帅已料理首尾,不知琅琊郡王还有何求?”

    “王大帅欲亲手斩了田令孜。”萧蘧说道。

    “这怕是不妥吧。”邵树德皱起了眉,道:“田令孜亦是有身份的,当死得体面一些。”

    “那么退而求其次,王帅想亲眼见到田令孜死。”

    “王帅欲进京?”

    “邵帅,王帅有言,为示诚意,河中大军将屯于栎阳不动,王帅本人则带着亲兵入长安。”萧蘧说道:“务必见到田令孜伏诛。”

    “若仅有此事,某答应了。”邵树德说道。

    “还有一事……”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心道之前的都是毛毛雨,现在才开始谈正题了。

    “河东李克用将兵四五万人,灵武郡王帐下亦有数万众,此皆勤王大军也。为免伤了和气,王帅愿在栎阳置酒,邀邵、李二位大帅赴宴。”萧蘧道。

    “为何不邀朱、程二帅?”

    “王帅只邀英雄。”萧蘧毫不客气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低笑了两声,道:“此不妥。让李克用来,某自屯军霸上,会一会代北豪杰。”

    “邵帅,其实何必呢?我家大帅是真心为朝廷着想。”萧蘧道:“李克用此番收了我家大帅诸般好处,田令孜既败,本应回师晋阳了,然其依然带兵入关中,显是有所求。我家大帅的意思,有事不妨说开了,免得兵戎相见,百姓遭殃。”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卢嗣业、陈诚二人对视一眼,亦在思考其中利弊。

    王重荣此人无甚野心,没有扩张的欲望,他确实是有做和事老的动机。前往栎阳相会,谁也不占便宜,各自带上一部分人马过去就行了。有事谈事,谈不拢各自回家整备兵马,准备开战。

    当然就邵树德的本心,他不想现在就与李克用大打出手,想必李克用也不想这么做,双方都有一大摊子事要料理。自己要移民实边,要收复会州,要继续征讨河西党项,要将手伸到天德军、振武军那边;李克用要攻打昭义的河北三州,心里还念念不忘宣武朱温,大同、幽州、成德那边虽然打完了,但远远谈不上结束。

    此时开战,对双方都颇为不智。

    但邵树德可以理智思考,他怕李克用不理智。历史证明这个人的战略规划不行,乱得一塌湖涂,今天攻这里,明天打那里,把人得罪了一圈,满目皆敌。地盘没扩大多少,河东人口却“稳步”下降,百姓越来越穷,到底图个什么?

    邵树德不相信他身边的谋士都是水货,不会为他规划合理的战略方向,不会为他处理外交关系。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李克用不够理智,经常不听取下属的合理意见,一意孤行。

    问题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容易被个人情绪、好恶所左右的军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的话,他不会忍辱负重,不喜欢能屈能伸,有仇就要报,就要爽,就要念头通达。

    这种人,难成大事!但也十分危险。一旦被他赖上了,岂不让其余各镇笑死?

    “此事紧要,某倒是愿与李克用会上一会。不如待王帅进京之后详谈?”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若能与河东和睦共处,确实是一桩美事。”

    “灵武郡王若应允此事,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萧蘧说道,脸上神情颇为高兴,不似作假。

    “听闻萧县令乃宰相之弟?”定下了这桩事后,邵树德又问道。

    萧遘、萧蘧是亲兄弟,只不过一个在朝为官,一个在地方上做事。兰陵萧氏,也是名门望族了,萧遘、萧蘧之间自然联系紧密,为家族利益谋划。那么此番萧蘧前来,难道就没带点宰相的嘱托吗?

    “家兄在朝为官,颇受小人嫉妒。田令孜势大之时,亦只得多番隐忍,日后若有机会,当与邵帅多多来往。”萧蘧这话说得含含湖湖,但意思隐隐到了。

    田令孜为何势大?手里有兵。

    但经历了此番定难军入京之事,所有人都清晰地认识到,神策军也就只能吓唬吓唬百姓,根本上不得阵。要想真正依靠军队获得政治上的影响力,不如找外藩将帅合作。

    定难军如此威势,当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若不是邵某人早与西门思恭、西门重遂叔侄二人搭上了线的话,此时早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萧蘧将话带到之后,很快便走了。他的身份十分特殊,既是宰相的弟弟,也是王重荣的人,这样一个人来做使者,不能不让人多想。

    “陈判官,宰相萧遘是否与王重荣有勾连?”萧蘧走后,邵树德直接拉着陈诚、卢嗣业二人商议了起来。同时,他也让人去请赵光逢兄弟,他们久在朝中,对这些情况自然较为清楚。

    “大帅,王重荣遭了无妄之灾后,自然会想着在朝中找个援手,萧遘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但王重荣素来对河中以外的事务不太关心,萧遘应也觉得这个帮手不是十分可靠,想再找个十分正常。如今京西北九镇,定难军实力第一,即将移镇凤翔的朱玫实力第二,若找不成咱们,多半会去找朱玫。”陈诚说道。

    “这些个朝官,四处找外藩将帅做帮手,这是玩火自焚啊。”邵树德嗤笑道。

    “大帅,如今田令孜刚刚倒台,正要清算其党羽。不但是朝中的党羽,还有外镇党羽。”陈诚轻轻点了一下:“最大的外镇党羽,无外乎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了。”

    邵树德秒懂。

    朝廷现在还是有点威望的,别的地方不敢说,关中、三川等地大量实权节度使、刺史的位置,还是可以安排下去的。

    兰陵萧氏难道不想为自己谋好处?西门氏难道不想安插自己人?甚至就连在蓝田装病的杨复恭,也盼着自己的亲族、养子们去上任啊。更别说其他朝官了,很多人恨不得能离开长安这个火坑,到外州去任职。

    这个时候,邵某人又要祭出问心大法了:我的战略规划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明确。

    首先:收取会州,与邠宁三州深入连成一片,打通从灵州前往关中的便捷道路。大力发展灵州钱粮基地,深固根本。

    其次:从名义上控制关北四道,到实际上控制,如果可能,再收服山南党项、河壖党项、黑山党项、突厥、回鹘、吐谷浑、契必等部,也就是丰州、振武军的蕃部。

    第三:这里出现了分支,如果还不适合南下关中,那么就尽取陇右之地,那里汉人是少,但蕃人极多,适合牧养牲畜,与灵州农业基地是互补的态势,自己看样子还得继续当“可汗”;如果适合南下关中,那么就入长安,不要客气。

    第四:便是先得陇,望不望蜀视情况再定。毕竟南下蜀中地形复杂,当地也自成一体,一旦大将强兵入了蜀,还出得来么?人家会不会自立?凡事要往最坏的方面想。

    不过,既然知道朝官们都在瓜分田令孜遗产了,自己当然也要提前做点准备。

    邠宁通塞镇将赵俭,是否愿意去蜀中呢?哪怕不能拿下东川、西川帅位,亦可先当个大州刺史或什么防御史之类的嘛。他的资历没有问题,本人又是老行伍,带兵打仗的能力不差,西北劲兵入了蜀中,多半就如王建、晋晖的河南精兵入蜀一样,优势还是相当大的。

    战略规划如此,那么一旦机会出现,就要提前布局。

    赵俭入了蜀,如果闯下好大局面,邵树德也没把握他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但不管怎样,与其蜀中被其他人分走,还不如让与自己有点关系的人去分一杯羹呢。

    若是赵俭长期在当地与人拉锯,势必要向外求援,那时不就是机会了么?

    总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明确的战略规划,提前做准备,肯定是不会错的。

第十九章 入长安(四)

    一道道闪电撕破夜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中,一代权宦田令孜走到了末日。

    冬日打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田令孜看着外面闪烁的雷光,哈哈大笑,道:“此天兆也!天兆也!”

    邵树德、王重荣二人坐在他对面。

    邵某意态悠闲。闪电嘛,云层摩擦引起的,冬天虽然干燥,但也不是说一定没有云,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自然现象罢了。

    但王重荣却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古人嘛,总对这些东西想得太多,王重荣此时不知道已经脑补多少东西了。不过作为武夫,连天子都敢抢,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已至此,田令孜是必杀!

    邵树德也第一次见识到了王重荣的另外一面。以前只觉得这个人会拉关系,说话好听,长袖善舞,像个商人或政客一样。但现在看来,到底是武夫,残忍暴虐的一面还是有的。

    听闻他在河中动辄鞭打、折辱大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有违反他心意的人,直接被送到黄河岸边,那里立了一个大木桩,内有机轴,人被放上去后,发动机轴,直接就被送下去淹死。

    王重荣,不是个宽宥的性子。

    别的乱世好人兴许还能活下来那么几个,但晚唐五代是特殊的,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好人是活不下去的。

    邵某人自诩政客型军阀,也在竭尽全力改善百姓生活,但真的是个好人吗?他自己都不敢确定。

    把刺头派到前排送死,对不听话的党项部落毫不留情,动辄屠灭,对被征服的敌将妻女有掩饰不住的折辱冲动,自己也已经是“时代特色”的一部分了吗?

    武夫,就没有好人!

    “邵帅,这便动手吧?”王重荣转过头来笑了笑,说道。

    “也好。”邵树德点头道:“田令孜此辈,罪无可恕,就连圣人亦不想保,这便杀了吧。”

    话音刚落,一名亲兵拿着弓弦上前,准备缢杀田令孜。

    到了最后时刻,田令孜反倒硬气了,大笑道:“王重荣,你暴虐不法,贪财好色,多行杀戮,少有宽免,不知哪日便会人头落地,某在地下等着你。”

    王重荣怒而起身,随即想起这不是在河中,于是又咬牙切齿地坐下。

    “邵树德,假仁假义,道貌岸然,赚得许多人投你。异日倾覆大唐天下者,必是你这等乱臣贼子!”田令孜怒目圆睁道:“某只恨,昔日讨完黄巢,当听从意见,将你移镇荆南,与那秦宗权厮斗,恨哪!”

    “那倒要谢谢了。”邵树德笑道。

    去了江南、荆南等地,面对流窜而至的秦宗权部属,手头没得力的军队,确实难。

    两名亲兵用力按住田令孜,一人将弓弦套于他脖颈之上,正待发力,田令孜忽道:“且慢!吾尝位十军容,杀我岂得无礼?”

    亲兵看了眼邵树德。

    “便让他死得体面一些。”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随后,田令孜让人拿来一匹蜀中名缎,搓绸为绳,接着又正了正衣冠,坐好。

    亲兵用力缢杀时,田令孜没有任何挣扎,至死仍坐在那里。

    “倒也算是条汉子。”邵树德赞道。

    王重荣亦有同感。

    二人都是武夫,对视死如归之辈自然另眼相看。不管之前田令孜如何害怕,但在死到临头的时候,能放下一切,从容赴死,确实难得。

    “王帅,田令孜已诛,其党羽也将分批问斩,不知王帅可还满意?”

    “既杀此辈,某也不想在这长安多待下去了。”王重荣道:“邵帅,考虑得怎么样了?定难、河东之师,乃国家精锐,若拼杀起来,不知死伤几何,岂不为亲者痛仇者快?之前某曾遣使前往晋阳,问李帅,定难军与河东有大仇乎?李帅曰无。又问,灵武郡王可曾轻慢、折辱李帅?亦曰无。既如此,何必打起来呢?二位一旦兵戈相向,关中诸藩多半也被牵扯进来,河中亦有可能波及。某无其他心思,只愿安享富贵罢了。”

    王重荣这话比较实在了。昔年关中讨黄巢,诸葛爽就认为此人是个守户犬。河中富庶,王重荣得享富贵,亦想把这份富贵传下去。定难军与河东一旦全面开战,李克用没有盟友,但邵某人一定会遍邀李克用的仇敌,围殴此辈。

    届时河中能独善其身?可不得大军借道?这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王帅有此盛情,某便去栎阳会一会李帅。”沉吟了一会,邵树德说道:“河东李帅,讨黄巢时亦是立下过大功的,此国家干城也。”

    “这便好!”王重荣畅快地笑道:“听闻邵帅与李帅年岁相彷,不如约为兄弟?”

    邵树德闻言一呆。娘的,我以后还要图谋河东呢,夺义兄的家业,这像话吗?

    幸好王重荣也只是随口一说,见邵树德没接话,便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道:“宰相萧遘,与某相厚,还望邵帅手下留情。当然,若此辈实在不像样,恶了邵帅,某便让萧氏上门赔罪。”

    “萧相乃师长(百官之长的意思),又与王帅相厚,某自当礼敬之。”邵树德答道。

    “对了,险些忘了此事。”王重荣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蓝田杨复恭,与河东李帅有旧。太原之师西进关中,倒有一大半着落在此事上。若邵帅稍稍让些步,让那杨复恭位列中枢,李帅自当满意。”

    这就是分好处了。

    定难军挥师入长安,杀田令孜,扶西门氏。其他有实力的自然想有样学样,王重荣勾连上了宰相萧遘,李克用想让杨复恭复起,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朝官们也乐得如此。如今这个情况,没有外藩强兵撑腰,指不定就政争失败,被“赐死”了,谁敢大意?

    邵树德一直将王重荣送到田府大门口,这才返回。

    王重荣的亲兵就在外面等着。许是等的时间长了,稍稍有些懈怠,或倚或靠,嬉笑喧哗,被王重荣瞧见,直接就是一顿马鞭乱抽。嘴里还骂骂咧咧,威胁要杀亲兵全家。

    前一刻还在与邵某人谈笑风生,这会又和个暴君一样,王大帅在两种人格间切换自如,让人叹为观止。

    “走吧,回进奏院。”邵树德回首看了看田令孜那堪称辉煌壮丽的府邸,说道。

    如果没能力保住自己的权势富贵,建这些宅子又有何用?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回到定难军进奏院后,陈诚、赵光逢、卢嗣业、梁之夏等人正在等他。

    “大帅。”众人一起上前见礼。

    “诸贤群集,说吧,什么事?”邵树德笑着问道。

    “大帅,今日朝会,百官议置遂州等五镇之事。”诸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陈诚上前禀道。

    随后,他又一一向邵树德解释。

    “遂州防御使,领遂(今四川遂宁)、合(今重庆合川)、昌(今重庆荣昌)、渝(今重庆市区)、泸(今四川泸州)五州,治遂州。”

    “彭州防御使,领彭(今四川彭州)、文(今甘肃文县)、成(今甘肃成县)、龙(今四川江油)、茂(今四川茂县)五州,治彭州。”

    “邛南防御使,领邛(今四川邛崃)、蜀(今四川崇州)、黎(今四川汉源)、雅(今四川雅安)四州,治邛州。”

    “龙剑节度使,领龙(今四川江油)、剑(今四川剑阁)、利(今四川广元)、阆(今四川南充)四州,治龙州。”

    “陈判官——”邵树德摆手止住,问道:“彭州防御使辖龙州,龙剑镇亦辖龙州,此为何?”

    “禀大帅,此五镇为群臣提出,属州分割未定。”陈诚答道。

    “如此便无事了,陈判官继续。”

    “夔峡节度使,领夔(今重庆奉节)、峡(今湖北宜昌)、万(今重庆万州)、渝(重庆市区)、归(今湖北秭归)五州,治夔州。”

    “此为议设之五镇也,以分西川、东川、荆南等镇。”陈诚最后总结道。

    遂州、彭州、邛南、龙剑四镇涉及的州县,多属东西二川。

    邛南镇大历年间出现过,不过很快便废了。后来又设剑南西山防御使,治茂州,不过也很快罢废。遂州、彭州、龙剑三镇则是新捣腾出来的玩意。

    夔峡节度使,这是割荆南、东川两镇的部分州县建立起来的藩镇,历史上也出现过,但只存在了两年,随即罢废。

    田令孜刚死,大伙就开始瓜分遗产了。剑南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是田令孜亲兄弟,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是陈敬瑄部将,当初能攻杀马球比赛亚军杨某,也是得了陈敬瑄的帮助,最后当上东川节帅,也是走了田令孜的门路。

    没说的,田氏党羽一个!

    荆南节度使陈儒,是中和二年上位的。当时荆南监军使为朱敬玫,此人自募了数千人作为护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中和二年干脆攻杀了节度使段彦谟。

    段死后,朝廷任命兵部侍郎郑绍业去当节度使,郑“逗留不进”。没办法,中和三年任命自称留后的陈儒当荆南节度使,一直至今。

    邵树德也不清楚他是谁的人。但看他被这么针对,多半后来也靠上了田令孜,此时被作为党羽整了。

    看到这种情况,邵大帅也有些唏嘘。若是此番事败,自己的地盘怕不是也要被别人这么分?

    “遂州、彭州、邛南、龙剑、夔峡五镇……”邵树德坐了下来,开始慢慢思考。

    这五镇,还在田令孜党羽手中,他们未必会束手就擒。

    但朝廷大义在南方还是有些作用的,有朝廷任命,地方上的州县官员、兵将就会少很多抵触心理,也更容易接受你。

    打个比方,双方同时招揽某个州县,开出的条件差不多,那么人家自然投向有朝廷任命的一方了。甚至有时候都不用招揽,直接服从了。如果带精兵强将南下,兼有朝廷任命,成功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自己是不是能保举一两人呢?该选择哪些地方呢?该好好商量下了。

第二十章 遗产

    “大帅,夔峡、遂州、龙剑三镇须得注意。”见邵树德在犹豫,陈诚上前建议道。

    陈敬瑄目前所领的职务是剑南西川节度使,兼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夔峡镇所领五州,从后世鄂西宜昌一直延伸到重庆,治所在重庆奉节,基本就是沿着长江一字排开,三峡流域,位置当然十分重要,可是说是出川门户,亦可说是入川门户。

    这个节镇,要不要保举一个熟人呢?

    邵树德想起了李侃,若保举他,李某人肯定愿意去。好歹也是五州之主呢,又远离京城这个火坑,傻子才不去呢。

    但李侃没兵。他要上任,如果没点亲兵亲将,未必就能坐稳大位。

    其实想想李侃也挺悲剧的。先在邠宁为帅,后来调任河东,本是大喜事,结果自己搞砸了,压不住河东的**,灰熘熘走人。

    当初的两个下属,邵树德已经当了定难军节度使,朱玫从代州刺史任上直升邠宁节帅,刚刚又被朝廷任命为凤翔陇右节度使。两人的发展,可都比曾经的李大帅要好啊,这让李侃情何以堪?

    哦,对了,还有个封隐。现在是邵大帅的亲兵十将,说实话,也比李侃的朝官实在,因为有上升空间。

    要不要保举李侃当夔峡节度使呢?如果下定决心,那么就帮李侃到横山募兵,再问问义从军里有没有愿意跟着李大夫到夔州享福的人,由这些人充当军官,横山蕃众当大头兵,凑了两三千人没有问题。

    南方安定,李侃只要不作死,安安稳稳当个五州节帅应该没问题。

    但怎么说呢,夔峡就目前而言,对自己不重要,对长江下游各镇倒很关键,比如荆南。

    若是自己控制了蜀中,那么夔峡倒有必要拿在手里了,现在就谈三峡,似乎还有点远。

    相比较夔峡,龙剑节度使倒更关键。

    龙剑镇就在川北一带,有山川之险,控制着入蜀的重要关隘,同时也有部分低矮丘陵农业区,粮食、桑麻产量都不太差,端地是一个要害位置。

    邵树德想了想,决定表邠宁通塞镇将赵俭为龙剑节度使,领龙、剑、利、阆四州。

    赵俭他还没见过,也不知其为人。但有姻亲关系在,日后自己一旦发展到汉中一带,只要赵俭还没夺占全蜀,有关门自立的打算,那么就有机会。

    姻亲嘛,知道投降了不会被怎么样,甚至可能还会有高官厚禄,抵抗的心思就澹了。

    拟设的五镇,以邵某人如今的威势,保举一镇节度使一点问题都没有,两个似乎也不难。所以,也不再犹豫了,李侃这人感觉不太拎得清,先保举赵俭为龙剑节度使再说。他在通塞有两千手下,再帮他募个两千东山党项兵,凑足四千人南下,有朝廷大义,希望他能在龙州稳如泰山吧。

    “卢书记,某要表通塞镇将赵俭为龙剑节度使。先不急着写,某可能还要表一人,一并写了。”邵树德说道。

    “遵命。”卢嗣业拱手行礼。

    “赵随使,你在朝数年,觉得御史大夫李侃此人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赵光逢兄弟已经得邵树德许诺,到定难军幕府任职。其中,赵光逢得授幕府随军要籍,在邵树德身边参赞谋划。邵某人还想考察他一段时间,自己现在就缺个首席幕僚,如果赵光逢能让他满意的话,那么可提做定难军节度副使。

    赵光裔得授馆驿巡官,过阵子就会先行返回夏州,负责起六州陆驿、水馆诸般事务,目前尚未出发,仍留在长安,每日到进奏院上直,参赞军机。

    他们还有个兄弟赵光胤,据说想考进士,暂时不会到幕府任职。

    新近投靠的三原县令梁之夏也当了幕府营田司下面的孔目官,不日就将与赵光胤一起离京前往夏州。

    而说起这个三原县令,也挺有意思。上回关中讨黄巢时,三原令裴远便投靠了自己,后来当了夏州朔方县令,今年刚调任灵州司马,帮着李劭处理垦田事宜。这次南下关中,三原令梁之夏又投靠了过来,到幕府当孔目官。

    就是不知道下次再来,三原县令是不是还会来投奔,都有传统了啊。

    “回禀大帅,某在台阁任度支巡官,一年到头大半时间跑来跑去,与李大夫却是不熟。”赵光逢上前道:“接触过几次,觉得此人急躁操切,似乎——”

    似乎容易作死!邵树德在心中帮他补全了这句话。

    在河东当刀子的经历,邵树德至今仍记忆犹新。与李侃的合作,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交易。不过李侃在交易完成后如数付款,没有过河拆桥,临走前还指点自己去接近诸葛爽,也算是不错了。

    到了后来,还及时透露消息,帮自己在中枢活动。夏绥节度使到手,如果说西门氏是头功的话,丘监军、李侃都有次功。

    自己终究欠他一个人情啊,似乎该补上了。

    “李大夫,似乎权欲过甚,容易惹得属州将左反感。若赴任彭州、遂州、邛南等镇,必与陈敬瑄之辈交战,一旦镇内大将反水,恐有倾覆之忧。”赵光逢说道。

    彭州、遂州、邛南等镇的治所,离成都、梓州都不远,怕不是甫一赴任,就面临着大战。李侃那个性子,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既然要还他人情,不如让他去个太平节镇,那就只有夔峡了。

    “昔年某欠李大夫一桩人情,不能不还。也罢,便保举李侃任夔峡节度使,彭州、遂州、邛南三镇,他怕是应付不来。”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

    保举完这两个,自己的“名额”差不多也用完了。

    人不能太贪心,总得给别人留点好处。杨复恭若上台,肯定也有自己的人要安排,自己保举两人,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

    事情做绝,好处占尽,或一时看不出问题,时间长了,总会有报应。

    “做完这事,吾便要整顿兵马东行了。此番东去栎阳,铁林军随行,各部骑卒亦全部抽调出来。李克用所恃者,乃代北胡骑也,某亦有镇守北疆多年之铁骑,还有草原儿郎,便去会一会李克用。”邵树德说道。

    光启元年十一月十六,田令孜党羽数百人被押至渭河岸边斩首。

    这还是只是大党羽,还有诸多小喽喽亦遭了大殃。如果没人保的话,丢官去职是轻的,更有那下狱或流放远州的,家财被抄掠一空,妻女被人夺走享用,路上能不能保住性命亦很难说。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血淋淋的。武夫当国的乱世,下限只会更低。

    也是在这一日,邵树德率一万四千余人东行,二十日便抵达了栎阳县城南的渭水北岸扎营。

    王重荣当日便亲至大营会面。

    “邵帅真乃信人,说来便来。”甫一见面,王重荣便赞道:“铁林军,昔年在关中好大的名声,今日一见,果是健儿,邵帅练得好兵。”

    “河东李帅至何处了?”邵树德问道。

    “前锋已至新店。”王重荣答道:“不过李帅性急,明日便会率骑卒赶来栎阳。邵帅这等英雄,李帅亦急着见上一见呢。”

    “好,那便等上一等。”邵树德说道:“王帅是如何安排的?”

    “已在城外驿站准备好了,杀牛宰羊,置酒招待二位。”王重荣笑道:“李帅好酒,有此物助兴,事情亦多得几分胜算。”

    喝酒才坏事呢!邵树德暗自腹诽。

    昔日上源驿之事,固然有朝廷撺掇的因素在内,但若不是李克用酒喝多了,对朱温盛气凌人,话说得难听,也不一定会有那档子事。

    朱温当时才多少兵马?即便有朝廷压力,心里亦是惴惴。但李克用的那张破嘴——唉,太特么看不起人了,酒喝多了就不把门,把朱温说得跟狗屎一样,这谁顶得住?

    希望明天李克用能清醒点吧。虽说这几年自己越来越像个政客,能屈能伸,但你要是蹬鼻子上脸,也休怪我翻脸。

第二十一章 保举与东行

    “裴总办,眼看着事情要告一段落了,这移民的事情忙得如何?”渭水大营内,邵树德刚打熬完筋骨,问道。

    “回禀大帅,关东移民之事还在继续。”裴通说道:“河南征战不休,很多百姓拖家带口涌向陕虢、河中,马行一直在收拢。唯粮价暴涨,这花费越来越高。”

    “没关系,钱都是身外之物。哪怕卖马赚不到多少钱亦无妨,某只要人。”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账目清楚即可。”

    “大帅,今年从关东过来了千余户军士亲属,应是最后一批了。剩下的,不来也就不来了。”

    “好啊,吾之儿郎,把家人接过来过安生日子,某心中放下了一桩大事。”

    裴通闻言也松了口气。寻访军士亲属,太难了。有的人根本不太清楚家住哪儿,只知道某州某县,至于哪个乡、哪个村,有时还得靠同乡提醒。再加上这年头百姓时不时迁居、逃亡,到了地头,都不一定能找到人,花费极其巨大。

    至于中间死于疾病、乱匪的马行护卫,更是不少,几年累积下来,这抚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如今定难军的卖马生意,与其说是补贴军用不足,不如说是在寻人、运人。

    陕虢、河中、昭义河北三州算是对自己友好的势力了,河东勉强算是中立吧,河阳那片,贿赂了当地军将也没甚大事,就这样一年都要砸进去销售大几百匹战马所得的资金。如果再远点,得是什么成本?不敢想,也没那能力。

    从外镇过来的军士家属,自然都安排到夏州。

    不过这事现在越来越成了邵树德的一块心病,夏州人口暴涨,怎么办?

    现在有三万多军队,军士们还没完全把家人迁到夏州,毕竟出售外地的宅院、田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就军士的本心而言,他们在夏州当衙兵,肯定想把家人也弄过来。不然上头给假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回家与家人见面。

    在可预见的未来,夏州的人口一定是持续上涨的。这会还没超出土地承载力,但以后呢?难道学西夏,在怀远县(银川)那片新建统治中心,让数量庞大的衙军家属、官僚机构都搬过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在没法南下关中的时候,银川平原确实可以养活大量人口。而且有水运优势,各县钱粮能很快汇集到政治中心,即便养个十万军队,几十万家属都不成问题。

    灵州的开发,要加速了!

    “军士亲属之外,还收得河北、河南、昭义百姓两千三百余户。”裴通又禀道。

    这些关东汉民,大部分会送往灵州,少部分在宥州新垦土地上。灵州上半年击破了几个部落,编户齐民了四千户、两万口农耕党项,但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能捞这一把就偷笑了。后面再想编户齐民,还得用柔和的手段。

    这批关东汉民送过去后,加上当地原本的人口,灵州六县两城之地的人口应该会突破八万。一地万人,还是少得可怜。

    对了,搜罗到的造船匠人、水师家属一千五百户也已经在路上了,加上昨日刚刚送走的两千余户手艺人,灵州八地的总人口应该过十万了。

    就是不知道走鄜坊那条路的关中普通民户到哪里了,这也是两千五百余户,后续的还在继续招募。他们将先前往夏州以工代赈两三个月,等到开春后前往灵州垦田。

    说句诛心的话,因为自己的到来,让关中局势没有那么乱,愿意走的百姓肯定不会太多,有点可惜了。但自己也不能对他们强制动武,抢匠户,已经让自己的名声受到了点影响,但还算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如果再大肆“绑架”普通民户去灵州,那可就真的毁了。

    对他们,只能连哄带吓。

    希望在自己离开关中之前,能凑个五六千户吧,那样就很满足了。

    己时,有斥候来报,栎阳以东出现两千余骑,看装束,乃沙陀三部及北边五部胡骑。

    “走吧,去华岳寺。”邵树德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好戎服,然后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及铁林军两千骑离开了大营。

    华岳寺是此番会面的地点。

    庙不大,但国朝以来名气不小,岑参、元稹都写过诗。邵某人附庸风雅,之前还让卢嗣业默写下来,反复读了几遍。

    铁林军的骑卒由曾在武威军担任游奕使的李唐宾统领,久经战阵,甚是精锐。带着他们在身边,邵树德也很放心。

    李克用抛开大部队轻骑而来,他都不怕,自己怕什么?

    一路抵达华岳寺山门后,邵树德先驻马欣赏了一番,却见苍松翠柏,枯藤绕门,若是夏日来此,应还有竹林幽径,花鸟鱼虫,却是一处不错的避暑胜地。

    只是,这么一个梵门清静地,如今却被一帮赳赳武夫给占据了,有些煞风景。

    “汝等何人,可知灵武郡王至此,拦在山门前做甚?让开!”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指着门口十余河东军士,斥道。

    邵树德不动神色地在一旁看着。

    亲兵在自己面前固然是一副恭敬服从的模样,但邵树德也是武夫走过来的,自然知道武夫是什么脾性。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何况是素来骄横的亲兵亲将?

    把守山门的河东军士应是李克用的亲兵。据闻李某人“亲军万众,皆边部人”,亲兵不同于亲军,但应也是从中挑选的。此时看这些人的装束,有的人看起来和汉人没什么两样,有的则还是典型的胡人模样。在听李仁辅呵斥后,脸色都有些不豫,正待发作,却见同样在山门外等待的河中军士急忙上前打圆场。

    “邵帅至矣,速去通报王帅、李帅。”一位文士装束的人上前,拦在双方军士中间,笑道:“河中幕府僚友王贞见过灵武郡王。”

    邵树德点了点头,瞟向了一众河东军士。

    那边僵了一会,随后便有一将上前,躬身行礼道:“河东牙校李嗣源见过灵武郡王。”

    邵树德看了他一会,温言道:“李将军职责所在,甚好。”

    李嗣源愕然,抬头看了一眼邵树德,见他表情真切,便道:“谢灵武郡王夸赞。”

    他出身甚低,少年时便跟着李国昌在振武军服役,后来参与了大同军叛乱之事。数镇围剿之时,侥幸活得一命,北奔草原,被李克用收为养子。上源驿事变,他拼死护卫李克用脱困,立下大功,目前暂掌亲兵,职位并不高,但重要性母庸置疑。

    封隐、李仁辅二人也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位“同行”,李嗣源亦回看二人,显然都了解了对方的身份。

    “进去吧,别让二位大帅久等。”邵树德说道。随后,便在大群亲兵的护卫下进了山门。

    李嗣源定定地看了一会前呼后拥的邵某人,心中有些艳羡。

    此等威势,非重臣戎帅不可有。

    听闻定难军南征北战,屡破顽敌。铁骑军使折嗣裕在河西连破党项,垒京观夸功;武威军使卢怀忠乘风雨夜袭,大败朔方军,斩都将康元诚。

    这位灵武郡王更是了不得,三原县败李唐宾,同州退朱温,神皋驿之战轰传关中,俘斩巢将孟楷万余众。随后又北征草原,西进宥州,收服横山党项。此番南下长安,渭北大破凤翔军,斩李昌符。

    李嗣源暗暗叹了口气。自己从军才四五年,除了一股子血勇之气外,几乎什么都不会。从汴州回来后,倒是颇受阿父重视,开始学一些战阵上的万人敌本事。说起来这已经足以让同龄羡慕了,天底下勇武过人之辈多的是,但有几个可以学战阵本事?说不得,到死都是个陷阵死士,白白荒废了一腔热血。

    你李嗣源能学,就有机会出头,日后名留青史亦未可知。他王嗣源学不了,就出不了头,战死于锋刃之端,埋骨于荒草之间,不会留名史书,甚至数年后都不会有几个人记得你。

    世事之残酷,可见一斑。

    但与灵武郡王这等朔塞贤帅比起来,差距何止道里计!

    那铁骑军使折嗣裕并不比自己大几岁,听闻数年前不过是个一都之才,带着数百骑投奔灵武郡王。结果五年过去,便已位列铁骑军使,功成名就。

    自己何时才能比得上折嗣裕之辈?

第二十二章 华岳寺

    一坛浊酒,十来个神情冷峻的军将。再远处,则列着数十挎刀持弓的健儿,虎视眈眈地看着门口。

    邵树德的亲兵进去后,自动站到了另一边,死死盯着对面的李氏亲兵,杀气盈于眉宇。

    “邵帅来也。”王重荣亲自起身迎道。

    “何劳王帅亲迎。”邵树德笑道,然后坐到了一张石凳上。

    对面是个蓄着小胡须的汉子,一样的大红色戎服,貌不惊人,不显山不露水。左眼微眇,右眼炯炯有神,稍稍瞟了一眼邵树德便移开了视线,看着面前的酒樽,神色间有些倨傲。

    “这位便是河东李帅了。”王重荣笑着介绍道。

    “昔年讨黄巢,李帅数战有功,某亦久仰矣。”邵树德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了。

    “铁林军打得亦不错。”李克用稍微坐正了身子,不再盯着酒,便算是打招呼了。

    “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王重荣脸上挤出了点笑容,道:“今日请二位至此,别无他意,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

    邵、李二人皆不说话。

    王重荣脸上的尬笑维持得愈发艰难,于是回头喊了一声:“吾儿还不过来?”

    “大人。”一军校打扮的少年走了过来,恭敬行礼道。

    “此乃犬子王珂,今日带他过来,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王重荣道:“大郎还不行礼?”

    “见过邵大帅、见过李大帅。”王珂走到二人面前,一一行礼。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王珂。听闻他是王重荣兄长之子,过继而来的,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意就已经从军了。

    他依稀记得,十年后李克用是把自家女儿嫁给王珂为妻的,总以为这会还是个幼儿。但仔细想想,十年后的王珂已经是河中镇的行军司马,幕府实权人物。李昌符之兄李昌言在逼走郑畋之前,就是凤翔镇行军司马,十几岁的少年能担任此职?

    正常王朝的公卿子弟或有可能,但晚唐五代难矣,桀骜武夫们可不管你出身如何。

    “王帅,令郎甚是雄壮,到军中打磨个几年,便是一员虎将,恭喜王帅了。”邵树德笑道。

    “唉。”没想到王重荣此时却叹了口气,道:“败子锤炼武艺不甚上心,小字虫儿,性子亦有些软弱。如今这个世道,你不狠,就得被别人杀,唉!”

    李克用看了一眼王珂,随即又没甚兴趣地转过了头,看起了邵树德带来的亲兵。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看得十分仔细。眼神也有些肆无忌惮,若是卢怀忠在此,多半就要和他打起来了。

    “王帅何须忧心。夏绥、河中本为邻镇,若有事,修书一封至夏州,能帮的某一定会帮。”邵树德宽慰道。

    “如此便多谢邵帅了。”王重荣闻言大喜,道:“败子还不行礼?尔之富贵,便着落在邵帅身上了。”

    王珂被一把扯了过来,不过反应还算快,立刻躬身行礼,道:“谢过邵帅。”

    “河东亦是近邻,大郎若有事,亦可至晋阳求援,李帅仗义,当不会坐视。”王重荣又说道。

    “谢过李帅。”王珂又行礼。

    邵树德看他晕晕乎乎的样子,有些想笑,随即又暗叹。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养了这么些年,王重荣也是有感情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自家儿子能保得富贵,王重荣也是豁出老脸了。

    小名叫虫儿?这听着就没甚地位啊,在族里还不被兄弟们欺负到死?

    王珂行礼,李克用根本没搭理他,而是转过头来,对邵树德说道:“听闻灵武郡王昔年曾守过遮虏军城?”

    “乾符年间的旧事了。”邵树德看着李克用,含笑道:“有幸在城头一睹大同军容。”

    “既如此,便满饮此杯。”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

    “满饮此杯。”邵树德亦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哼,当时便该发力打下遮虏军。”喝完酒,李克用扫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邵树德,道:“也省得现在左右为难,杀又不是,不杀又不是。”

    王重荣面现惊容,下意识看了眼李克用身后的亲兵。

    亲将走过来给李克用倒酒,李克用接过一饮而尽,转头看向王重荣,眼睛眨了眨,谑笑道:“王帅怕了?你看灵武郡王安坐不动呢。”

    “儿郎们都在身侧,何惧之有?”邵树德放下手里的酒樽,笑道。

    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给邵树德倒酒,顺便瞪了一眼李克用身后的将校。那厮也是个暴脾气,回瞪了一眼李仁辅,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刀柄上。

    “李存信,你这奴将给我滚回去!”李克用呵斥了一声。

    李存信闻言一惊,脸涨得通红,不过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他是牧奴出身,回鹘人,因为外语学得好,被李国昌看上,收在身边。后来又跟了李克用,讨黄巢时立过功,被收为养子,赐名李存信。

    出身问题一直是他的逆鳞,军中除了李存孝这种浑人敢取笑他之外,还没人敢当面这么做。但这会义父喊他“奴将”,他能怎么办?只能将一腔怒火转移到李仁辅身上,眼神通红,直欲噬人。

    “李帅今日来会,便是为了说这些话?”邵树德看李克用连喝好几杯,有些不耐。

    虽然自诩政客型军阀,但军阀就是军阀,见李克用这么一副欠揍样,邵树德也不想惯着他,武夫性子起来,说话就有些不客气。

    李克用闻言一笑,道:“若还是乾符那会,某说不得便回去整顿兵马,与你大战一番了。罢了,某吃过亏,知道有些事由不得心意。听闻灵武郡王在同州与朱全忠交过手,觉得其人其兵如何?”

    “用兵有章法,手下能人不少,是个劲敌。”

    “此辈小人罢了!宴席上曲意逢迎,被骂了亦不还口。暗地里却调集人马,想暗害某。”李克用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恨声道:“早晚诛杀此辈。”

    邵树德不语。

    “某欲伐赫连铎、契必章二人,邵帅何以教我?”李克用连续喝了几杯,脸色有些红润,又盯着邵树德问道。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回道。

    “契必章不是已去职了么?”李克用追问道。

    就在邵树德率军南下的时候,因为长期赏赐不足,振武军的大头兵们造反,驱逐了节度使契必章。朝廷派左神策军四军军使王卞出镇振武,目前应已是到任了。

    “契必部乃振武军所领蕃部。”

    “邵帅是欲保契必章了?”

    “责无旁贷。”邵树德皱起眉头看了眼李克用,分辨着他是真心想打契必章,还是纯粹酒喝多了一时兴起。

    “邵帅、李帅,昔年契必章攻大同,亦是得了朝廷诏命。”见二人说话有些针锋相对,王重荣适时插话道:“而今时过境迁,一些陈年往事,还提它作甚?”

    “此辈做事太下作。”李克用怒道。

    邵树德闻言哂笑。什么做事下作?都是借口罢了。

    李克用要打赫连铎、契必章,原因很好理解,两人都是草原上的大族酋长。赫连铎为阴山都督,家族世为吐谷浑大豪。契必部是从草原迁来的,铁勒十五部之一,贞观年间的蕃将契必何力便是契必部的。

    此二人的存在,势必会影响到李克用在草原上的威信,说是竞争对手还差不多,虽然他俩在李克用面前还比较弱势。

    这李克用其实还是挺有想法的。邵树德暗忖:扫平草原上的竞争对手,他便有机会分化拉拢,乃至消化北边五部(吐谷浑、回鹘、鞑靼、奚、室韦),进而控制契必、黑山党项、突厥等部,云代间的沙陀三部再慢慢吞并昭武九姓胡人,壮大自身实力,草原无敌手矣。

    但这势必与自己爆发冲突。丰州、振武军的突厥、回鹘、党项、契必等蕃部凭什么让给你?当我关北可汗不存在么?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李帅便欲伐契必,是何道理耶?明岁某欲北巡阴山,李帅若有暇,不妨前来相会,某当置酒相待。”邵树德坐在那里,神情不变,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李克用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王重荣在一旁察言观色,立刻插言道:“邵帅,李帅,且听某一言。大同军三州,向为沙陀部游牧之地。赫连铎一来,便迁了许多土浑帐落,四处争抢草场,沙陀部苦不堪言,纷纷找李帅做主。李帅举兵伐之,亦情有可原。然契必部久居振武军,只要其不进犯云、朔之地,李帅便放他们一马,如何?大家各退一步,不伤和气,此大善也。”

    王重荣的这个提议倒还算中规中矩。

    邵树德盘算了一下,河东的外镇军基本废了。这锅得李克用父子来背,比如遮虏军、可岚军就是在上次诸镇围剿李克用父子的战斗中消耗掉的。

    但河东还有数万衙军,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李克用讨黄巢之时还募了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四五万人。打完仗之后,因为财政问题散掉了一半以上,但应仍保留着两万人左右,此皆沙陀兵——说句题外话,以河东十五万户百姓的体量,养六万兵确实多了,即便算上沙陀、回鹘、昭武九姓等蕃部人口,还是偏多。

    总的算下来,河东现役部队大概不到六万人。但李克用不可能将所有部队都用在北边草原,南边与昭义镇的战争还在继续,东边也要防备河北诸镇,内部州县亦不可能不派人留镇,他若北上草原,最多能带两万人。

    这点兵,自己还应付得过来!

    或许李克用还会临时召集蕃部,将北上草原的兵力翻一倍。但他能召集蕃部,自己就不能聚集诸羌了吗?谁怕谁啊!

    “李帅,王帅所言倒颇有几分道理,大同军,某可以不管,然振武军,某必管。此事如何做,当一言而决。”邵树德看着李克用,说道。

第二十三章 会李

    “邵帅有意草原乎?”李克用没有直接回答。

    他这里指的草原,与定难军经常说的草原大不一样。前者指阴山以北的大草原,后者指河套地区,完全两个概念。

    大草原上,自回鹘王庭被黠嘎斯人击破后,就一直无主。武宗年间回鹘乌介可汗曾率十三部南下,侵占天德军,被刘沔率振武军、契必、沙陀等联手击破。随后回鹘便散得更彻底了,一部仍在草原上游牧,一部投降后内附,归天德军、振武军、河东镇管辖,纳贡、出丁,比如乾符年间讨李国昌父子第一战,便是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与沙陀战。

    还有一部分回鹘西迁,有去了河西的,还有远去西域的,总之曾经强盛一时的回鹘汗国崩了,现在草原上真的无主,势力最大的一股或许就是契丹人了,但人家离得远,在幽州以北,势力远未延伸到阴山这一片。

    李克用对大草原是垂涎欲滴的。这与出身有关,再加上聚集胡兵也挺好使,他就更不想有人在草原上的影响力能够胜过他了。

    邵某人控制的草原主要在黄河以南的河套地区,人口与北边诸部比起来也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不过寥寥十余万人罢了。老实说,还不如天德军、振武军境内的蕃部多呢,且主要为党项,亦有许多冒称党项的胡人,朝廷也懒得辨别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统一冠以“草原杂虏”或“套虏”的称呼。

    邵大帅曾经仔细考虑过阴山以北草原的事情,最终觉得实力大为不足,最好不要过于贪心。为今之计,还是大量迁移汉民、编农耕党项蕃户,发展好灵州农业基地,夯实自己的根基。

    手头就这三万多兵,又要控制套虏,还要征讨河西党项,忙得过来吗?万一套虏有变,嵬才苏都被杀甚至造反呢?那时河西党项再过来添乱,丰州、振武军的蕃部再蠢蠢欲动,自己征讨得过来吗?

    草原可以让给李克用,但阴山附近的蕃部不能让。那些人有的是国朝初年就安置过来的,比如突厥,世代为大唐出丁打仗,属于熟蕃。后来的回鹘、契必、党项等部,也时不时纳贡、出丁,比草原上那些野惯了的强多了。

    这些蕃部,他不想让。

    “草原辽阔,部族甚多,李帅若有意,拿去好了。然振武军、天德军所领蕃部,李帅不得染指。只此一事,能应下否?”邵树德说道。

    李克用的脸色阴晴不定。

    大唐边镇节帅,对蕃部都十分重视,因为是上好的兵源地。幽州镇就有不少契丹兵,帮着他们打契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河东镇在李克用入主前,就募了不少沙陀、土浑、回鹘军士。京西北八镇不多说了,大群的党项军士,光邠宁一镇就不下两千。

    蛮族雇佣兵,罗马王朝就是这么玩完的,国朝也吃过安禄山的大亏。但吃过亏后,还是戒不掉这个瘾,从西南、西北到东北,大概得有二十个左右的藩镇大量招募蛮兵,因此对统治区内的蕃部都十分重视。

    人,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资源。

    “李帅,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看李克用不答话,气氛有些凝滞,王重荣便说道。

    李克用瞟了一眼王重荣,没说话。

    王重荣也不管李克用略显无礼的态度,说道:“李帅之弟为昭义节帅,然只得泽、潞二州,河北三州尚在孟方立之手。李帅数次讨伐,河北诸镇皆出兵助孟,无功而返。孟方立此人,某亦是知晓的,杀节帅高浔自立,野心勃勃之辈,日思夜想夺回泽、潞,李帅焉能不备?河北诸镇,既已交恶,便无法善了。义武王帅,地狭兵少,形势险恶,须得李帅相助,不然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此皆交心之言,李帅,何苦再树一强敌呢?”

    李克用面无表情,沉吟良久。

    他当然知道河东的优势和劣势。优势便是有十五万户汉民百姓,还有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等蕃部提供财货、牛羊,此外晋阳都作院的军械制造规模也非常大,能够保证作战所需的物资消耗。昔年郑从谠持节河东时,带来了很多人才,文官方面也不是很缺。

    人口繁盛、军工业强、有人才队伍,军队也多,这是优势。

    劣势当然也很多。北边有赫连铎,东面有河北诸镇,东南面有昭义河北三州,再远点还有朱温,此皆敌人。

    当然内部也有些问题。李克用空降河东,继承了“亿万财产”,难道就没有隐患吗?河东土着将门集团就一直是个大麻烦,还有在地方上扎根多年的高门大族,都未必对他服气。

    内部不靖,三面皆敌,难道在西面再竖一强敌,搞成敌人四面合围么?

    这事,谋主盖寓对自己讲过,他也深以为然,但有时候心里有气,总觉得不舒服。这个邵树德,在代州杀过程怀信,并以此为功,得授绥州刺史,就此发迹。

    仔细想想,心里总是有点别扭。

    “李帅!”王重荣提高了点声音,提醒道。

    “彭!”李克用用力一拍桉几,长出了口气,道:“罢了,便放过契必章这厮。振武军归邵帅,大同军某自出兵讨伐,邵帅以为如何?”

    “善!李帅如此痛快,当满饮此杯!”邵树德举起酒樽,道。

    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脸色愈发红润了。

    放下了这桩心事,李克用倒洒脱了不少,连喝两杯之后,便道:“听闻夏州有葡萄美酒,不知何时得尝。”

    王重荣看了一眼邵树德,见他没反应,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种话,换个对象来听,说不定就疑你要图谋夏州了。赶紧结束吧,李克用再多喝两杯,万一弄成上源驿那般当众挖苦、训斥朱全忠,会发生什么事?不得火拼一场?

    “李帅若喜葡萄美酒,某回去便遣人送些至晋阳,此物甚妙,李帅每日饮上几杯,神清气爽,可延年益寿。”邵树德不动声色,笑道。

    其实李克用刚说完那话就后悔了。他不是傻子,知道那话隐含的意思,但喝了不少酒,嘴一快就说出去了,能怎么办?

    收回所说的话,不是自己的性子。他就是那么一个孤傲的人,哪怕让别人误会自己,也不屑于解释、服软。

    说了就说了,你若误会了,有什么事,放马过来,我都接着,哪怕事后懊悔不已。

    不过邵树德没有计较,轻轻化解了,李克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于是又连喝两杯。

    “听闻邵帅喜美人剑舞,惜在场皆是粗人,只懂杀人剑法,怕是入不得邵帅之眼。”李克用又笑道。

    靠,还有完没完了!你要是派李存进舞剑,看他那要吃人的样子,我也得把李唐宾喊过来舞剑,往鸿门宴的节奏走?

    幸好王重荣有点急才,见状笑道:“军中剑法粗陋,不看也罢。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什么样的剑法没见过?今日高兴,喝酒便是了。”

    “也是。李帅当世虎将,关中讨黄巢,屡战屡胜。彼时某屯兵东渭桥,后追巢贼而去,竟是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当满饮此杯。”邵树德端起酒樽,道。

    李克用此时已喝了不少酒,闻言有些高兴,便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邵帅,之前提过的蓝田杨氏之事……”见化解了两人的矛盾,王重荣便提起了杨复恭之事。

    “此事某回去便与西门宫监知会一声,想必无人阻拦。”邵树德说道。

    “如此,大事抵定。”王重荣笑道。

    李克用亦有些满意,端起酒樽又饮一杯。

    此番出兵还是慢了,聚集草原蕃部人马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让邵树德先进了长安。不过结局还不错,杨复恭起复,自己还了他们杨家的人情,在朝中也得一大助力,今后可更加舒心。

    “邵帅准备何时回夏州?”王重荣又问道。

    “便是旬月之间了。”

    “李帅亦要回太原,今后山高路远,不知何时得以再见。”说到这里,王重荣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说道:“某看二位年岁仿佛,皆一时俊彦,不如约为兄弟?今后亦可互相照应。”

    其实,王重荣心里还藏着点小九九,那就是在座者三人,两人约为兄弟,岂能独独让过他?好歹也是琅琊郡王呢。

    李克用闻言一怔。

    其实,在他眼里,邵树德与他是同类人,都喜欢聚结羌胡,对蕃部看得很重,认识到了草原诸族的巨大潜力。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较为警惕。

    不过此时已然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邵树德很明显是要实控关北四道,自己也想攻灭大同、昭义两镇,此时相斗,只会坏了各自的大事。

    国朝以来,义兄弟之风甚烈,主要还是乱世之中求存自保。约为兄弟,不如结拜那么郑重,但依然是一个不错的取信于对方的法子。

    再说回来,如今河东满目皆敌,除了姻亲王处存,可还找得到一个帮手?万一大事进行到关键时刻,河西数万人马东进,自己可顶得住?

    李克用想起了临行前盖寓对自己所说的话,结好河西,以图河南、河北。当时觉得甚有道理,但又有些不以为然,现在想了想,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于是冲口而出道:“便与灵武郡王约为兄弟。”

    “与李帅义认,某求之不得。”邵树德笑道。

    河东实力强劲,有李克用这等人,现在攻之,胜算不大。

    那么还是得先易后难,待实力增长到一定程度后,再考虑东进的事情。况且李某人已经答应了此事,自己如果拒绝,以李克用的脾气,那当真是要与你不死不休了。若与他厮斗个十年八年,打得河西、河东都财竭民困,岂不便宜了他人?

    唉,真有常凯申与张学良结拜的感觉了。

    接着二人叙了叙年齿,李克用长两岁,当为义兄,邵树德为义弟。

    王重荣不是滋味地在一旁看着,两人都没提起他,这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第二十四章 约定

    “少弟一去,不知几时得见。”华岳寺门口,李克用看着在山下准备接应的定难军大队人马,说道。

    “贤兄留步,便送至此吧。”邵树德说道:“明年若有暇,可至振武军城一会,便只有你我二人。”

    “也好。”李克用点头道。

    两人各带亲兵相会,这是委婉地表示善意。如果各带大军会猎,那就又是另一番说法了。甚好,解决了西边一大隐患,今后可放心讨伐孟方立、赫连铎二人。

    邵树德也松了一口气。与李克用缓和关系,约为兄弟,至少不用担心振武军那边被人攻打了。定难六州的位置相当不错,附近都是弱鸡,东面阻大河为固,南面有横山。敌人若来,走振武军那条路线是最方便的,犹记得历史上三十余年后耶律阿保机率三十万人攻丰州,便是走的振武军。

    不拿下振武军、天德军,就无法稳固阴山及河外诸城防线,那么六州基本盘就会受到威胁。

    当然这是消极防御。积极防御是主动收拢乃至控制阴山以北的黑山党项、回鹘、吐谷浑、契必等部。阵地就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真等到契丹人成势,控制了这些部族,转过头来打你的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

    你多收一个部族,契丹人就少收一个部族,很明白的道理。

    “诸养儿都来送送季父。”临行前,李克用让一众义子上前。

    “季父慢走。”

    “叔父有暇可来河东转转。”

    “贤叔定要再来。”

    “诸侄男免送,日后自有相见之期。”邵树德笑道。

    王重荣父子亦至山门口相送,邵树德与他略略寒暄了一番后,便告辞离去了。

    定难与河中,说起来还是商业竞争对手呢。宥州有胡洛盐池,灵州有盐池,天德军有盐池,盐州更是有几个大盐池——事实上在西夏时代,盐州的盐产量远超灵、宥、丰等地,质地好,价钱低,大量倾销宋地。

    有这么多盐池,自然要想着往外卖盐,那么有着两三百万人口的关中市场就很重要了,直接竞争对手便是河中的两大盐池。今后王重荣对自己是什么态度,还很难说呢。

    一路抵达渭水大营后,却见营内整备森严,军士们皆披甲坐于地上,器械在手。诸将亦凑在一起,做好了随时出动的打算。

    邵树德见了也有些感动。这是怕自己遭遇不测,随时准备杀到华岳寺,为自己报仇啊。

    不过他的感动只维持了一瞬,旋又想到,麾下诸将,谁能为自己报仇,那么就最能取得大义,在自己死后的镇内权力争夺中占据先机。艹,自己是不是没救了,多好的一件事,硬是想出去这么远。

    政治生物,真的不可救药了。

    “大帅,如何?”回到中军大帐后,陈诚、赵光逢、卢嗣业等人凑了过来,轻声问道。

    “吾与河东李帅约为兄弟,李帅不问关北之事,某亦不犯河东之境。”邵树德简略答道。

    “如此甚好。”陈诚击掌赞道:“眼下无法南下关中,河东兵势强劲,未可轻取,便只有北上、西进两途了。破除河东一路威胁,便可从容收拾天德军、振武军,亦不怕他们投向李克用。”

    “有这结果不错了。休息一晚,明日拔营启程,返回长安。然后,便返镇吧。”

    “遵命。”

    二十六日,邵树德带着大军返回长安。

    此时的京城,基本已经恢复了秩序。或者说,秩序从来没有乱过,只不过在圣人出逃那会人们有些惊慌,害怕乱兵进城罢了。过了这么些日子,局势似乎稳定了下来,人们便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

    历史上讨完黄巢后,长安乱过几次?邵树德记不太清了。但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是肯定的。宋文通从凤翔一府二州之地,慢慢扩张,然后又有关东势力掺和进来,关中百姓是遭了大罪了。

    此世重来一遍,关中应会安定许多。野心家,被自己摁死了,没机会出头了,比如还在神策军为将的宋某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宋文通可能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走到那一步了,即便自己不往前走,部下们也会推着自己往前走,他不想扩张都不行。

    “大帅,田令孜党羽已尽皆伏诛。”回到进奏院后,封隐稍稍打听了一下,便回来汇报。

    随后,他又神色复杂地说道:“魏绲也在其中,已被斩于渭河岸边。”

    “魏绲何人?”刚问出这句话,邵树德便想起来了。

    床笫间恩爱助兴之时,他也问过封都有关魏绲的事情,结果小封脸烧得跟红霞似的,钻进被窝背对着自己,怎么唤都不肯翻过身来,不过这倒正合己意……

    魏绲竟也攀上了田令孜,说起来也挺会钻营的,可惜跟错了对象啊。若是来投自己……

    邵树德想起了法王路易十四,搞上了别人的老婆,那人也很有意思,直接穿上了代表鳏夫的黑衣服,还替法王驾驶马车。

    世上奇人何其多也!

    二十七日,邵树德又到西门重遂府上拜访了下。

    在大军南下关中之前,西门思恭便是右神策军中尉,职位是很高的,只不过底下的兵将都不听他的罢了。田令孜死后,皇帝任命西门思恭为神策军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那些蜀兵见机很快,第一时间表忠心。

    西门思恭恩威并施,惩戒了几个他看不惯的军将,又提拔了一批,在军中的威望大增。

    西门重遂为避嫌,没有接任右军中尉,并且连辟仗使的职务都交卸了,到内侍省担任内侍,从四品上。不过谁都不敢轻视他,西门思恭年迈,活不了几年了,日后西门重遂必将接任十军容使,掌握禁军。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杨复恭很快也会担任左军或右军中尉,大家都有默契,不会把事情做绝。

    西门重遂这个人,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邵树德也有所了解了。此人有野心,权力欲望也很大。他们家现在跟自己是合作关系,至于未来怎么样,很难说。不过他也懒得多管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你去弄你的权,我自当我的土霸王,不要给我找麻烦就行。

    其他的,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收干儿子也好,插手南方藩镇事务也罢,随你便。反正我要保举的两人都落实了,暂时也不想保举其他人,那些节帅、刺史、监军的果果,你们自己分好了。

    从西门府邸回来后,邵树德遇到了李侃。

    “李大夫。”

    “灵武郡王。”

    “恭喜李大夫,持节夔峡,开府建衙,可喜可贺。”

    重设夔峡镇的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了,该镇辖夔、峡、万、渝、归五州。遂州防御史将少一州,辖遂、合、昌、泸四州。

    “托了灵武郡王之福。”李侃苦笑道:“只是,孤身上任终究不妥,还要再麻烦下灵武郡王。”

    “哪里,李帅昔日于我有旧,能帮的一定会帮。”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当初去河中接李侃的时候,李侃说“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将自己起家的部队命名为铁林都,都是一路走过来的“老朋友”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神策军会派千人护送,终究不足,须得再募些劲兵悍卒方可。”李侃说道。

    他亦是老牌武夫了,当过邠宁、河东的节帅,出将入相,也是一位人物。很清楚带一千兵上任是不够的,更何况几年前在河东才刚吃过没有自己人的苦头。

    “李帅欲往何处募兵?”邵树德问道。

    “灵武郡王欲归本镇?”

    “然也。”

    “从何处走?”

    “走青刚川大道,至灵州后返归夏州。”邵树德答道。

    因为出征关中的缘故,今年腊月的祭天大会肯定是办不成了。而既然办不成,那么还不如把自己想做的事情一次性办完了,然后再回夏州,省得日后再麻烦。

    按照他的想法,此番离开长安后,将先前往邠宁镇。他昨日便已遣使而去,争取能在那边见一见赵俭,与他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再等一等折宗本,岳父也当上节度使了,邵树德还想近距离观察一下,看看他对自己的态度。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在邠宁镇收集一下会州的情报,看看当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之前在灵州已经搜集到了一些,但还不够,庆州当地的守军应该更清楚自己的邻居。如果可能的话,直接带着三万大军杀过去算逑,归师的路上便收了会州,岂不美哉?

    “如此,某便与灵武郡王同行。”李侃放下了心,笑道:“昔年在邠宁为帅四年,有一些老部下。且去问询一下,若愿随某南下,去了夔州便能放心许多。”

    “此事还得征询折帅的意见。”邵树德说道。

    “那更得与灵武郡王同行了。”李侃大笑。

    夔峡五州,与荆南相邻,秦宗权的人马还在那边肆虐。李侃也担心他们向西杀到夔峡镇,不加强武备显然是不行的。

第二十五章 返归

    光启元年十二月初一,义从军主力带着最后一批千余户工匠、木匠、画师、乐人等西行。他们之前已经分出去了两千战兵、两千辅兵,此时仍有接近九千人,将与大军一起走。

    五日后,经略军押运着大量财货、粮草出发。为此,征发了长安、万年、昭应、鄠四县大量夫子随军,帮着转运物资。

    十二月十一,邵树德亲率铁林军、铁骑军西行,同样带着大批粮草,泾阳、咸阳、蓝田三县夫子随军。

    关中百姓,固然保得了安宁,但钱粮、劳役是免不了了。邵大帅甚至已经将冬至、元旦、春社的赏赐都提前发下了,关中百姓买单。

    从长安往朔方军,一共三条路,两条途经邠宁镇,一条途经泾原镇。定难军走的青刚川大道,便要途径邠、宁、庆三州。

    因为不是战争期间,大军行动较快,从长安北渡河之后,便沿着泾水西北向开进,经泾阳、云阳、车厢坂、甘泉宫,十二天就抵达了邠州理所新平县城下。

    朱玫已经带着人马前往凤翔赴任,邠州城内只有两千衙军、两千州兵,按理来说可以不开城门。但何必呢?折宗本已经是朝廷任命的邠宁节度使,估摸着也快要到任了,何必恶了这翁婿俩?于是直接开城,恭迎灵武郡王进城。

    邵树德在城内等了三日,赵俭带着亲兵风尘仆仆赶至。

    “见过灵武郡王。”赵俭一上来就行礼,神色间颇为恭敬。

    “赵将军何须多礼,汝乃姻族外亲,自当亲厚,快快请坐。”邵树德迎道。

    邵树德客气,但赵俭可不敢腆着脸喊他从侄婿。自己能到龙剑当节度使,其中原因,难道不清楚吗?

    “龙剑之事,多谢灵武郡王保举。”赵俭又郑重行了一礼,道。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赵俭这个人。

    看起来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脸上风霜之色较浓,估计是常年镇守军城边寨,生活清苦导致的。

    这样一个苦惯了的杀伐武夫,若是去了川中那等富庶之地,会不会耽于享乐,迅速堕落啊?邠宁镇,可不怎么富裕,军士们的生活虽然在当地已经算不错了,可若去了蜀中呢?

    罢了,能在初代军士堕落前稳住权位也就够了。他手下那两千边军,还是能战的,如果再募一些苦哈哈的党项人,凑个四五千,再有朝廷大义,应该能压服龙剑四州的地头蛇了。

    “赵将军准备带多少兵上任?”邵树德问道。

    “神策军会派千人护送,此皆蜀兵。某打算再带外镇军两千人,同赴龙州。”

    “不够。”邵树德摇了摇头,道:“剑州八县、龙州二县、利州五县、阆州九县,地域广阔,险隘众多,光靠这三千人不够。”

    “然龙剑户口不如南边繁盛,若带的兵多了,怕养不起。”赵俭回道。

    这还要我教你?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去东山党项部募个一两千人,挑悍不畏死之辈,凑个五千兵,随后再去赴任。”

    邵树德这话说得不容置疑,赵俭愣了愣,随后道:“罢了,就募两千人。大不了日后讨伐陈敬瑄之时,便去外镇就食。”

    这就对了嘛。西北武夫,哪个不懂因粮于敌?有五千本部,再加上当地的州兵,不敢说打下多大的地盘,与他人合作,守望互助,自保还是没问题的。在陈敬瑄这个共同的敌人倒下之前,各镇之间大体上是能保持和平的。

    “若军械有缺,某军中缴获了不少凤翔军的器械,多的不敢说,两千人的皮甲、长枪、横刀、盾牌、步弓还是不缺的。”邵树德又说道。

    “岂敢让灵武郡王破费。某至镇后,定遣人奉上钱帛、茶叶。”赵俭有些感动地说道:“此番能持节龙剑,便已受了灵武郡王大恩,岂敢再图其他。”

    这就看你的悟性了,同时也是考验。

    与赵俭一起吃了顿午饭后,他便匆匆离去,前往横山募兵了。

    邵树德在邠州城过了新年,将士们提前领到了赏赐,也喜气洋洋,在城内大肆消费,倒带动了一波经济。

    折宗本是在上元节那天抵达邠州的,带了足足三千折家子弟兵。

    邠宁镇,原本有兵一万六千人。关中讨黄巢那几年,消耗了一些,后来因为赏赐不足,数次兵乱,被镇压下去后又损失一些,如今不过一万二千人罢了。

    朱玫前往凤翔赴任,又带走了足足四千,赵俭即将带走两千,留给折宗本的,也就六千兵。他带来的这三千折家子弟,倒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不然偌大的邠宁三州,将空虚无比。

    “灵武郡王。”

    “外舅,今日只叙家谊。”邵树德迎上前,说道。

    折宗本的年纪其实不大,今年不过四十多罢了。只不过古代缺医少药,寿命不长,人一年过四十,很多人便自称老夫了。但看折宗本的身体状况,活个六十岁还是有相当可能的。

    “老夫怎么也没想到,都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得授大镇节帅。”折宗本看着颇具节日气氛的邠州街道,笑道:“此皆爱婿之功也。”

    “外舅亦有功。”邵树德道:“家中有贤妻,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小郎勇武过人,屡立战功,外舅甚至还亲自上阵,助我破平夏党项。有此数功,某感激不尽。”

    邵树德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人什么时候最难?起家的时候最难。

    关中讨黄巢,折嗣裕带着四百多折家子弟来投,让自己有了第一支骑兵部队。现在这些人陆陆续续走上了中层军官的岗位,折嗣裕更是担任铁骑军使。

    北征河套草原,若无折家相助,不可能那么容易。规划行军路线,找水源,找部族游牧地,都需要折家提供帮助。更何况人家还直接出兵了,突袭地斤泽那晚,至少一半的骑兵是人家拉来的。

    自家正妻也很贤惠,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得以在外征战。

    邵树德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对折家的戒心到底有没有道理?人家给自己的帮助确实大,目前态度也很坚定,一直站在自己这一边。

    但当了政客,涉及到了复杂的利益关系,有些东西就变质了。兄弟之间能为了遗产继承反目,政客军阀之间也能因为利益而操戈相向。希望自己能把握好其中的度,折家也知进退,大家一起共享富贵。

    “都是一家人,何分彼此?”折宗本笑道:“今日打拼,还不都是为了以后安享富贵。从麟州过来的路上,老夫去夏州看了看,吾之外孙煞是可人。爱婿今后若有差遣,直说便是,邵、折两家,本为一体。”

    折宗本说这话还不忘了提一提他的外孙,言外之意,不说自明。

    前往夏州投奔的人越来越多,折家这是有危机感了。

    二人说话间进了府衙。折家子弟自然而然地替换了原本的守卫军士,一些从麟州跟过来的折家仆婢也开始收拾房间,煮茶做饭。

    这是把一半根基都搬过来了啊。

    但想想也很正常,折家从贞观年间便开始努力,一直到上一代人才当上军将,到折宗本这一代才算是大将,而今得授节度使高位,自然喜不自胜,不全家搬过来就算稳重了。

    “贤婿欲攻会州?”两人聊了一会家常后,便谈到了已沦陷吐蕃多年的会州二县。

    “然也。会州交通便利,有水运船渡,亦时有胡商至此,有大利也。”邵树德答道。

    会州辖两县,即会宁县和乌兰县,治会宁,中唐便沦陷吐蕃。本来当地也不过就两万上下的汉民,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还剩下几个。或者即便有,是不是也已被吐蕃同化了呢?

    会宁县城在今天甘肃白银市平川区的陡城堡一带,位于黄河东岸。往西北走驿路180里、直路140里可达会宁关,这是一个渡口,在黄河南岸。原名乌兰津,国朝初年时置航运船队,河对面有乌兰关,两座关城隔河相望。

    这个渡口,主要是为当年河西、陇右两节度辖下的十几万兵马服务的。可惜安史之乱后,劲兵东调,这里为吐蕃侵占,关渡都废弃了。吐蕃人一度在会宁关附近的黄河河面上修建了浮桥,以方便进攻灵州,现在也已不见踪影。

    百年时间匆匆而过,世易时移,而今,邵某人想收复会州,并将其打造为西进、南下的基地。

    “贤婿可知会州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折宗本问道。

    “之前在灵州了解过一些,当时刚破灵州,敌情不明,粮草不足,未敢轻动。今又找邠宁军中熟悉会州事的军将了解了一下,大概有数了。”邵树德回道。

    “会州是不难打。然贤婿有没有了解,吐蕃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万一占下会州,会不会有敌援军过来?”

    邵树德沉吟道:“吐蕃应是不行了,可试着打一下。”

    他当然知道吐蕃不行了,但究竟不行到什么程度呢?会不会因为当地游牧的部落被定难军打了,而招致更大规模的军队前来报复呢?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但会州的位置又真的非常重要,不打不行。

    如今,就只能尝试一下了,实在不行的话,就撤走,以后再找机会。

    老实说,这是一个有点冒险的军事决策,不太符合邵大帅的用兵原则。究其原因,还是国朝这边对吐蕃的了解太少了,以后得想办法改变。

第二十六章 赵折

    “武宗会昌二年(842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僧人刺杀,国中大乱。大将论恐热崛起,自称宰相,率军二十万击不尊号令的鄯州德论(相当于节度使)尚婢婢部四万众,全军覆没。次年再攻,又败,其势日衰。”前往宁州的马车上,定难军随军要籍赵光逢正在给邵树德讲解河陇往事。

    “赵随使,朗达玛遇刺后,吐蕃是否与国朝一样藩镇林立?”邵树德问道。

    “正是。”赵光逢答道:“吐蕃本部为‘茹—东岱’制,以部族为基,设置千户,曰‘东岱’,族长为千户长;十千户为一翼,曰‘茹’,置翼长。吐蕃本部共五翼,即五万户,以军治民,军政一体。各翼翼长,与节帅无异,视赞普为共主,然自主极强。”

    “那德论是什么?”邵树德又问道。

    “天宝末年,中原多事,河西、陇右、安西精兵东调平叛,留守者甚少,且多为老弱,遂被吐蕃一一侵占。”赵光逢答道:“吐蕃既占汉地,自然不能再以‘茹—东岱’制统治,遂加以改变。如在河西诸州,设德论会议,长官曰‘德论’。德论可看做本朝的道,德论下有军镇,掌兵,军镇下有州,长官曰‘节儿’,相当于刺史。州下设万户、千户、将,皆军政一体。”

    邵树德稍稍有些明白了。

    以河东道为例,“德论”相当于掌管全河东的大军头。“军镇”就相当于河东道的大同、河东、河中、昭义等藩镇,各管一个或数个不等的州。州下面还有万户、千户、将三级小军头,全部是军政一体的制度,管军又管民,男丁农忙时生产,农闲时训练,打仗时上阵。

    吐蕃人挺懂因地制宜的嘛,将自己那套奴隶制的军民一体杂糅进了国朝的道、州、县、乡、里体制,与现在的国朝体制尤其相像。道、藩镇、州、县、乡、里,一一对应上了,几乎还是大唐这套。

    “论恐热与尚婢婢攻杀数年,愈发不支。兼且其人残暴,大掠鄯、廓、瓜、肃等州,所过捕戮,杀人盈野,内外皆怨,部属多叛,故于大中三年(849年)归降我朝,扬言请唐兵五十万助其平乱,并册其为赞普。归朝后,请为河渭节度使,帝不许。于是又趋落门川,收集残部,将欲寇边,会逢连日阴雨,粮饷无继,恐热部众皆散去,只剩三百人,于是还奔廓州。”赵光逢道。

    “恐热归朝后,朝廷得知吐蕃虚实,于是进兵河陇旧地。凤翔军收复清水、秦州;泾原军收复原州诸县及石门关、驿藏关、木峡关、制胜关、六盘关、石峡关六地,俘获人畜数万;朔方军收复安乐州,诏为威州;邠宁军收复萧关。彼时夏绥军、振武军亦派兵助战,京西北八镇及长安神策军几乎都参与了,此谓大中年间所复之三州七关。”

    “后来为什么不继续进兵?”

    “吐蕃诱党项作乱,朝廷不得不征讨。”赵光逢答道。

    “讨完之后呢?”

    “耗费巨大,财用不足,故诏令各地‘息民解甲’,‘量力收复’。有内附吐蕃部落则收取,无则修筑城寨,派兵戍守,保境安民。缘边藩帅还是有一番作为的,后来又陆续收复成、维、扶三州,但无朝廷钱粮器械支援,也只能就此止步。”

    邵树德长叹一声。彼时归义军驱逐吐蕃镇将,占据瓜、沙二州,遣使绕路天德军奉表归朝,缘边诸镇又收复六州七关,如此大好局面,竟然因为连年征讨党项,耗费巨大,“颇厌用兵”,就此收手了。

    其实他也知道,那会宣宗皇帝刚刚登基,需要耀眼的功绩稳固帝位。归义军归朝、收复六州七关,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继续收复陷蕃失地,万一失败了呢?明显不值得继续冒险。

    而且征讨党项也确实花了太多钱,动员了京西北八镇及河东诸路兵马,朝廷财用估计是有些不足了。

    “论恐热结局如何?”

    “前后与尚婢婢攻杀二十四年。咸通七年,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斩其于廓州,献首级于朝。”赵光逢说道。

    听完后,邵树德只觉胸中一阵发闷,于是直接下了马车,骑上战马,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河陇地区的吐蕃,还是有点实力的。四十年前还能出动二十万大军,但那应是最后的余晖了。三十年前还能动员十万以内规模的军队,但现在么,河陇之地的吐蕃自相残杀多年,本部国内又经历了农奴起义,连论恐热这种大将都难以归国,势力是越来越弱了。

    邵树德怀疑他们现在还能不能出动三万规模的大军。他记得历史上十多年后,朔方节度使韩逊率军西出,吐蕃就派了七千骑,这会撑死了能出动一两万人,甚至还不到。毕竟两万人,至少要有两个万户,以如今他们这个一盘散沙的模样,很难联合起来。

    刚才他也问了赵光逢会州吐蕃是什么情形,得知是一个万户领,他很是吃惊。再一问,原来万户手下并不一定有一万兵,三五千人都有可能,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国朝对吐蕃的情报工作,做得太差了啊!论恐热若不投降,居然都不知道人家内部乱成了那个样子,一点都不关心邻居嘛!

    不过河陇地区的人口是真的多。天宝年间有二十余万户,百余万人,此多为汉人,在安史之乱前是大唐有名的富庶地区。安史之乱后,河陇地区失陷,户口统计自然无从谈起。但亦可从一些侧面了解,比如吐蕃治下的敦煌,与玄宗朝时人口相比,居然暴增七成。当时吐蕃非常稳定地统治着这一地区,没有战乱导致的人口迁移,这样的人口变化有些匪夷所思,只能说是大量吐蕃人及其附属部落过来了。

    或许这仅仅是孤例,毕竟人口从百余万增长到接近二百万太夸张了。但邵树德怀疑,即便经历了四十年的战乱,那边可能仍有百万人,因为不断有回鹘、党项人迁移过去,补充人口。

    就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蕃人,又有多少汉人了。

    “赵随使,河陇诸州,除归义军外,可还有汉家儿郎?”邵树德兜马回转,向赵光逢问道。

    “禀大帅。”赵光逢下了马车,答道:“长庆二年(822年),刘元鼎入吐蕃会盟,逾成纪、武川,抵河广武梁,故时城廓未堕,兰州地皆粳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见使者麾盖,夹道现。”

    “兰州何年失陷?”

    “广德元年(763年)。”

    “广德元年到长庆二年,六十年过去了,当地百姓还记得大唐?”

    “刘元鼎至兰州,当地耆老千余人拜且泣曰:‘顷从军没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说到这里,赵光逢也有些感伤。

    “如今又六十年过去了……”邵树德喃喃道。

    “大中五年(851年),张议潮归国,瓜、沙诸州,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前些年,张淮深上表,言其在诸州收拢蕃人,训以华风,轨俗一变。”说到这里,赵光逢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道:“若去得早,或还来得及。天宝遗民百多万,定然有心向大唐者。”

    “先收复会州。”邵树德一甩马鞭,说道:“百余万汉民陷蕃,朝廷不管,某要管。沦陷吐蕃六十年,大唐使者一去,百姓仍然夹道欢迎,朝廷何忍弃之不顾!”

    “大帅若收复河陇诸州,必令天下侧目。”赵光逢肃容道:“关东诸州,藩镇相攻,你杀我,我杀你,有何意义?若收复故土,复我华夏旧俗,天下英雄闻之,定耻为之效力,纷纷来投大帅矣。”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被自己雪藏到现在的杨悦。他愿意在关键时刻投自己,不就是因为一个攻取河西的承诺么?

    莫让英雄等白了头,回去后,当与杨老将军好好聊聊了。

    光启二年正月二十,邵树德带着大军抵达定平县。随后继续向北,经宁州理所定安县(今宁县)折向西北,二十五日抵达庆州理所顺化县(今庆阳北)。

    义从军主力已经向北经盐州前往灵州,只留了横山都、忠勇都三千人在此。经略军屯于庆州西南二十里,铁林军还在庆州东南,邵树德带着铁骑军在庆州城外扎营。

    下一步,就是西进原州了,但在此之前,他还需等待程宗楚的回信。

第二十七章 会州(一)

    “程宗楚那边有回应了吗?愿不愿意与我干大事?”庆州城外,邵树德向封隐问道。

    “程帅还在犹豫,泾原兵少,若一战尽没,他怕数州沦陷,地不复为大唐所有。”封隐答道。

    “就连原州都不想收复了?”

    因为战乱的关系,泾原一路各县的归属十分复杂。

    元和初年的老原州共有四县,分别是平高、平凉、百泉、萧关,后来被吐蕃攻占。

    元和三年,在泾州的临泾县置行原州,“行”可以理解为流亡的意思。

    元和四年,以所收复之原州平凉县置行渭州。

    大中三年,收复萧关,五年置武州,辖萧关一县,筑新城,在葫芦河东岸,位于今宁夏海原县东北。

    此时原州辖平高、百泉、临泾三县,治平高。泾州本有五县,临泾被原州拿走,还有四县。

    广明元年巢乱,泾原军东调,原、武、渭三州之地被吐蕃攻破。

    历史上中和四年收复平凉,节度使张钧上表重置渭州。这个时空,程宗楚没有死在长安,损失也没有历史上那样大,因此在收复长安后就回师泾原,击破吐蕃,收复平凉并上表请置渭州——没有了“行”,算是正式的渭州了,辖平凉一县。

    原州三县,目前还有百泉县及州城平高县未复,州治已移到临泾县。另外武州的萧关县也在吐蕃手里。

    程宗楚号称四州之地,其实也就九个县罢了,如今实际控制着的,也就泾州四县、原州一县、渭州一县,武州一县、原州两县还在吐蕃手里。

    “大帅,程侍中可能是担心尚延心旧部还有实力,敌情不明,不敢出兵。不过有我定难大军相助,他应是有点想法的。”封隐说道。

    “程宗楚这人可真是大忠臣。”邵树德突然之间笑了,道:“镇内还有三县之地在吐蕃手中,居然不急着收复,而是带兵东进长安勤王,就不担心老巢泾州也被端了么?”

    “再催一催他,若他不来,我自入原州,有什么后果,让他担着。”邵树德说道:“尚延心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的旧部还能有多少实力?就对他说,若我替他收复了原、武二州,想要拿回去,可没那么简单,他一定会急的。”

    封隐、赵光逢、陈诚等人闻言都笑。原州西北面就是灵州,拿这话吓一吓他,程宗楚确实有可能着急,说不定就来了。此番讨吐蕃,最好还是诸镇一起上,人多力量大嘛。

    邠宁镇不用多说,折宗本已经同意了,将出兵六千。泾原军的程宗楚如果上道,不需要多,出个三四千人也没问题,重在参与嘛。至于南边的凤翔镇,邵某人不抱希望,虽然派人过去联络了,但朱玫出兵的可能性不大。

    此番作乱的是原吐蕃降将尚延心的部众。

    尚延心者,论恐热部将。大中年间,因论恐热残虐,秦州刺史高骈诱其来降。尚延心及浑末万余帐内附,以河、渭二州之地降唐,拜为武威将军。高骈趁机派兵占领凤林关,尚延心仍居河、渭二州,为都游奕使,相当于大唐治下的一个藩镇。

    尚延心死后,内部权力争斗激烈,互相攻杀,竟没有一个话事人。

    会州其实也一度归朝,然而吐蕃的权力继承非常蛋疼,一不小心就谁也不服谁,互相攻杀,现在会州又自立了,吐蕃万户昑屈控制着二县,但他与攻占河、渭二州的吐蕃人也有矛盾,相互间甚至打过一两仗。

    当然,这些人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吐蕃人。吐蕃本部人不多,控制的奴部是真的多。昑屈部其实是党项人,时而归附论恐热,时而归附尚延心,时而归附大唐。

    曾经降唐的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也不是吐蕃人,而是羊同人,他率领控制下的各部落归唐,献地兰、鄯、岷、廓等州。而这些人下面又有小军头,民族也各不相同,比如鄯州城使张季颙是汉人,原为尚婢婢部将,后归拓跋怀光,实际控制着鄯州。

    目前控制凉州的所谓嗢末,据张议潮的一份奏疏所称:“咸通二年收凉州,今不知却又杂蕃、浑……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陇右陷没子孙,国家却弃置不收,变成部落。”

    嗢末者,在吐蕃语里本来就有奴隶的意思,可见凉州等地的天宝遗民被吐蕃征为奴隶,后来又混入了部分吐蕃、吐谷浑,完全胡化了,成了部落的组织形式,但他们确实不是吐蕃人。

    整个河西陇右,吐蕃人没多少,曾经的吐蕃奴部一大堆,各据州郡,互不统属,互有仇隙。百余万天宝遗民,不知道有多少人胡化了,还有多少人坚持农耕传统。安史之乱前,河西陇右的主体民族应该还是汉人,毕竟二十多万户呢,吐蕃崩溃后,各州郡互相攻杀,人口最多的应该还是汉人。

    光启二年正月二十九日,邵树德率军抵达庆州西南的驿马关。而此时,程宗楚的信使终于递来了话。

    “报灵武郡王,我家大帅已整兵五千,于泾州城外誓师,克日出发,征讨吐蕃。”

    “好,程侍中确有几分血性!”骑在马上的邵树德大笑,道:“某这便西进,打吐蕃一个措手不及。讨完原州吐蕃,程侍中待如何?”

    “自然进兵会州。”

    ******

    薄雾笼罩着大地。

    野利化钻回屋子,看着一众来自明珠、没藏、水令逋、白、巴沟各族的酋豪,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部族,都是尚延心旧部的后裔。尚延心归唐后,他们这些人便散居在泾原、邠宁、凤翔诸镇。名为吐蕃,实为党项羌人。

    野利化甚至知道,在北边的横山之中,还有号称“南山野狸”的党项大族。听说还有更远的一支,在河西一带游牧(即鞑靼九族之一的野利王子族,鞑靼化的党项人)。

    南山野利氏一直以正统自居,看不起河西野利,更看不起被吐蕃征为奴部的原州野利。

    其实野利氏如此,原州没藏氏又何尝不是呢?横山党项没藏部,世代反对吐蕃的统治,为此不惜兵戎相见。对于甘愿为奴的原州没藏氏,心里不知道多鄙夷呢。

    唉,都是一帮孤魂野鬼。

    党项人怎么这么命苦?初时被吐蕃奴役,不堪压榨后逃亡唐境,然后又要为唐人出丁打仗。既不投靠唐人,又不愿被吐蕃人奴役的,则去了北边草原,结果又被回鹘人奴役。

    党项羌人,何时能有一个自己的国家?

    也罢,既然横山党项都戏称我们为“吐蕃党项”,称河西党项为“鞑靼党项”,这么看不起人,咱们就做出一番大事,占了这水草丰美的原州,外连庆州的大虫氏、会州的昑屈氏、武州的养嘱氏,在这唐境割据自立,建立大党项国,届时看你们如何说!

    “拔藏氏的人还没来?”野利化掸了掸皮裘上的露珠,问道。

    拔藏氏原本占据了平凉,可惜力量弱小,被明着投靠他的唐人土豪阴了一下,与泾原军里应外合,搞得全军大溃,连渭州城也丢了。现在野利化想招徕他们的余部,壮大己身,以应对可能杀过来的唐人大军。

    “没来,可能跑去会州或灵州了。”有人说道。

    “灵州?”野利化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道:“灵武郡王邵树德去年刚破灵州,四处屠戮党项,去那边有活路吗?”

    “听闻只要按时纳贡、出丁,便可保无事。”

    野利化用危险的眼神看了下说话的人,白家的,之前反对过趁虚攻占原州,理由是如今吐蕃国势不振,四分五裂,很难有人来支援他们。若唐人皇帝调集大军前来,大家就只能放弃原州,西逃会州了,那样可能会被昑屈氏吞并。

    “我们这里有三个万户,一万三千多人,难道不能自己做番大事业吗?”野利化怒道:“昑屈氏也不过是个万户而已,这么多年占着会州,多自在?你们就不想这样吗?原州水草丰美,还有唐人耕作田地,如果能占下来,并让唐人皇帝默认,咱们便可割据一方,彷效会州前例。”

    野利化越说越气,正想再好好宣扬一番他那个党项人建国的大道理,外间突然闯进来一人,气喘吁吁地说道:“唐人大军出动了,好几万兵,正在攻百泉。康奴氏的人顶不住,就要西逃了。”

    “什么!”所有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第二十八章 会州(二)(给青衣熊猫大佬加更)

    太阳高悬,薄雾渐渐散去。

    灰色的原野上,一个又一个褐色方阵正在往前移动。方阵两侧,人喊马嘶,一队队骑兵碰撞在一起,白刃相向,惨烈搏杀。

    李绍荣的马槊已经没了,刺中了一名吐蕃骑兵的胸膛,也就只能扔在那里。但他还有一把铁锏,配合着他粗壮的手臂,几乎无穷无尽的力气,冲入敌阵后,当真所向披靡。

    一声闷响,铁锏敲在了与他擦肩而过的吐蕃骑兵脑袋上。他甚至都不用回过头去看,就知道敌人的脑袋肯定已经凹下去了一大块,活不成了!

    又一名敌骑冲来,手里还握着骑矛。李绍荣险之又险地避开锋利的矛尖,然后又下意识往前一扑,避开了敌人随之而来的拍打。

    生死场上经历了那么多,他现在已经可以很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双腿一夹马腹,李绍荣提速上前,绕到一名正与同袍厮斗的吐蕃骑兵后面,铁锏一敲,又一个脑袋瘪了下去。

    “好痛快!敲脑袋比砍脑袋还舒坦!”李绍荣催着马儿,尽朝人多的地方挤。双方的骑兵碰撞在一起,都失了速度,正在互相缠抖。而在外围,双方的驻队骑兵也开始加速,又一轮新的碰撞开始了。

    “啪!”铁锏敲在一名敌酋的胸甲上,直接凹下去了一大块,那人吃不住劲,摔落马下。李绍荣也不管他,继续寻找新的脑袋。落马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此何人耶?如此勇勐,不过寥寥十余骑,就敢直冲虏阵。”邵树德站在一处小山坡上,俯瞰战场。

    吐蕃人或者说吐蕃化党项人是他很不喜欢的一类对手,原因无他,骑兵多!定难军作战,就喜欢先出动大队骑兵,剿杀敌人的马队,然后再从容应付敌军的步兵主力。

    这个叫什么康奴的吐蕃部落,步兵不过四千余,骑兵就超过两千,这配置很畸形啊!

    不过幸好自己的骑兵也不少。铁林军有两千骑,经略军五百骑,铁骑军三千骑,忠勇都又是两千骑,都是脱产训练的职业武人,装备也比吐蕃人强上一截,因此只冲了两次,敌人的骑兵就吃不住劲了。

    “大帅,应是铁骑军的,背上有认旗,看不真切。战后寻人问问,若活下来了,让他来见大帅便是。”陈诚在一旁答道。

    赵光逢看了他一眼。陈判官在军中多年,熟悉各部,大帅有所问,基本都能答出来。自己若想当好谋士,光为大帅进献方略可不够,还得多多熟悉军旅事务,如此才能出彩。

    “虏骑应是溃了。”邵树德看着正挥舞马鞭转进的吐蕃骑兵,道:“虏军没了骑卒,步卒安能成事?”

    “大帅,自古胡虏能成事,靠的便是骑卒,未见有靠步卒成事者。”陈诚答道:“我步队军容鼎盛,士气高昂,当能一战破敌。”

    铁林军、经略军一万多步卒,常年训练、厮杀,军士们谙熟军令,武艺锤炼得也很出色。凭吐蕃那四千穿着皮袄的步兵,如何抵挡?

    战场上鼓角连鸣。

    全身披甲的关开闰指挥着前阵四营步卒狠狠压了上去。

    密集的箭失从身侧飞过,不断有人中箭,又不断有人补上来。

    “呜!”角声响起,士兵们自觉停下脚步,将长槊放倒于地,取下上好了弦的步弓,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齐射。

    这是三十步距离的齐射,对面吐蕃阵中倒下了一大片,喧哗声四起,阵型有些散乱。

    “呜!”又是一声,第二轮弓箭齐射,敌人倒下去了更多。

    与此同时,也有密集的箭失还击过来,不断有军士闷哼着倒下。

    “冬冬冬!”鼓声响起。

    关开闰有些惊讶,回首看了下山坡,确实是进兵的号旗。再一看前面,原来吐蕃人被杀得站不住脚,有人想开熘,有人直接向前冲杀了过来,一时间有些脱节。

    “还真有一股子蛮劲,怪不得能击败留守的泾原军。”关开闰暗笑:“但连皮甲都置办不齐,还打个什么仗?打仗单靠勇勐就行了吗?”

    “杀!杀!杀!”军士们拿起步槊,以槊杆击地,大吼三声,随后排着严整的阵型,不紧不慢地前出。

    不是谁更勇勐,更不怕死,冲得更快就能赢的。合理分配体力,维持好阵型,听从鼓角旌旗号令,这样才能打胜仗。

    吐蕃人很快杀到了阵前。他们确实有一股子蛮劲,但要越过密集的长槊丛林谈何容易。有人手持大盾,刚挡住了前方刺过来的步槊,结果却被侧面捅来的长槊刺死。有人猫着腰冲了进去,结果被大盾噼头盖脸砸倒,然后被后排伸过来的长枪钉死在地。

    但更多的人就直接被刺死在阵前。

    褐色的长槊丛林还在缓缓前进,就像一部精密运行的机器,有人做这个,有人做那个,配合地完美无缺。而不断被刺死的吐蕃步兵,则成为供养这部机器的养料。

    从绝望的吐蕃士兵这边来看,那也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魔鬼。雪亮的长槊是魔鬼的触手,每一个冲过去的人都被触手杀死,然后被吞噬。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魔鬼踩在尸体上,身形稍稍有些晃动,但更像是牙齿在咀嚼。

    “冬冬冬……”鼓声突然激烈了起来。

    “杀!”定难军步卒齐齐发一声喊,陡然加速,手持长槊勇勐地冲了上去。

    吐蕃人的阵型,就像一扇破门一样,被一踹即倒。

    邵大帅如痴如醉地看着又一场大胜,斩首数千是没跑了。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这支他一手带起来的精锐步卒大军,士气如此高昂,老兵比例如此之高,配合如此之默契,万一哪天突然遭遇惨重损失,他到哪里去补?

    培养一支军队不容易,培养一支善战的军队更不容易。在定难军身上,他倾注了太多心血,万一没了,重建可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

    精锐之师,可遇不可求,没了——也就没了。

    战斗结束,邵树德翻身上马,驰骋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大队亲兵跟在后面,高举着大旗,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远远看去,竟然有了一份神圣的感觉。

    赵光逢痴痴地看着那面大旗,所到之处,军士们高声欢呼。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赵光逢也翻身上马,慢慢地徜徉在原野上。

    入眼所见,到处是虏兵尸体。

    原来这就是肆虐原州数年的吐蕃人啊!赵光逢很是感慨,若还在朝中为官,从公文邸报中看到吐蕃攻陷数州之地的话,他肯定劝圣人不要妄动刀兵。

    但如今,怎么这么容易就赢了?他想起了大中年间的旧事,十万大军西进,收复六州七关,西边归义军举事,蕃将多有内附者,当时如果咬咬牙,凑点粮饷,是不是可以收复更多失地?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有些机会,错过也就错过了。

    正遐想间,军士们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赵光逢策马上前,拉住一名军士询问缘由。

    “大帅令铁骑军、忠勇都去打草谷。虏军大败,丁壮十不存一,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抢得的牛羊财货全部给大伙发赏。”那是一名铁林军的步卒,牙有些黄,但笑得非常开心。

    赵光逢闻言也大笑,道:“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今见矣。”

    军士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打草谷是咱们定难军的老本行了,少见多怪。

    光启二年二月初四,定难军于百泉县东南大破吐蕃,斩首三千余级,俘两千人。当日,进占百泉县。

    与此同时,邠宁军、泾原军合计一万一千步骑也开至渭州,准备向北进发,两路合围原州城。

    三镇协同作战,以往必须得朝廷才能组织得起来。而这一次没有朝廷,竟然也成了。日后若是多来几次,似乎有没有朝廷都无所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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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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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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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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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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