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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招讨使

    四千人、马如一阵风般向东驰去。

    每人携带三十个胡饼、少量盐豉和一袋豆子,沿着两京大驿道前行。

    华州素有京东第一州之称,西至长安,东至洛阳、太原,南通商洛,北上经同州可至鄜坊、夏绥,故一路上商旅极多,更有那扶老携幼的难民,从关东蜂拥而至,躲避战火。

    若邵大帅在此,又得装逼地来上一句,若无我,关中百姓此时也在逃难,河南百姓竟避无可避,皆死于道旁矣。

    杨弘望是有政治头脑的,他让人赶紧通知后面的铁骑军接收难民,送往华州马行安置。

    打一场无关紧要的胜仗,大帅未必会欣喜,但你若是救下了无数饥民,并将其送到灵夏、河渭的话,大帅可就记在心里了。日后争夺某个职位,两人战功差不多时,大帅心里的那点倾向性就能起到关键作用。

    华州往东,其实是有一些驻军的。东石桥、汉沉阳故城、兴德津、野狐泉店、永丰仓、渭津关等等,各有数十至百余名士兵戍守。好吧,他们与其说是镇兵,不如说是税吏,专盯着商旅要钱,对眼前这支杀气凛然的骑军完全视若无睹。

    关中的朝廷军队,就是这么“怪”。好像是摆设一样,谁来都无所谓,都与他们无关。你随意逛,哪怕去大明宫里面逛也无所谓,咱们相安无事即可。

    或许,两年多前出城与王重荣交战,最后败亡的同州刺史郭章,算是最后一个还有点责任心的地方军将了吧?

    豹骑都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抵达了潼关。他们没有经关城,而是走旁边的小路进入陕州。

    关城,不可能完全堵住道路。

    如果守军只敢龟缩在城里,而不敢出战,那么这座雄关险隘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

    因为敌人可以从容地在旁边运输人员、物资,就当你这座关城不存在。当然这是极端情况,一般而言,守城的军士没这么废,进攻方不可能放着你这座关城不打,至少也要派兵防着。这就是兵法上说的,中道遇大城,须下之或备之。

    潼关现在没多少守军,对从旁边路过的豹骑都根本就懒得理。他们只对路过的商旅感兴趣,军队、难民,你爱干嘛干嘛。

    杨弘望对这些废物般的军士大是摇头。今后大王若尽取关中之地,得把守御潼关的军士全换了,不然这就是任人随意通行的大道。

    四月初七傍晚,众军在潼关东南三十里的阌(wén)乡县(今河南灵宝阌乡)郊外休整。

    阌乡,已是虢(guó)州六县之一,离州治弘农县不过百余里。此地北距大河三里,有规模很大的驿站,太平时节商旅来往众多,是一处繁华所在。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入目所见的却全是拖家带口的难民。

    其实陕虢无法长期养活这些难民,想必他们自己也清楚。黄巢在河南肆虐那会,百姓们就往关中跑,貌似朱温之妻当时就跑到了同州。

    杨弘望到底年轻,见得这些百姓的艰难困苦,心有不忍。但他们随身也没携带多少吃食,只能嘱咐这些百姓继续往前,过了潼关后就能活下来了。

    “将军,有马行的人求见。”正打算给马喂些草料和豆子呢,突然有人过来禀报。

    “让他过来。”杨弘望将马丢给亲兵,说道。

    “虢州马行陶九见过杨将军。”

    “你们马行有多少人?竟然连咱们豹骑都的行踪都能发现。”杨弘望笑了笑,道:“若是朱全忠、李克用的兵马都这般灵敏,某倒要是好好整顿一番了。”

    “杨将军说笑了,马行遣人至附近,看看能不能收拢到百姓,恰好遇到将军的人马,一来就被发现了,差点被铁鹞子给捕杀。”陶九讪讪而笑,道:“最近跑过来的百姓实在太多,马行人手不足,漏掉的人很多,只能各条道多走走了,兴许就又能收拢个百十户。”

    “洛阳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张全义偷袭河阳,抓了李罕之家人。李罕之暴怒之下,举大军来攻,张全义屡战屡败,现在只能窝在城里面,拼死抵挡。洛阳城墙残破,若无外军救援,陷落是早晚的事。”

    应该说,张全义、李罕之早期的关系是比较好的。在孙儒退走之后,两人便占据了河南府及河阳镇,投靠了李克用,并由李克用分别表其为河南尹及河阳节度使——邵大帅也曾表张全义为河南尹。

    李罕之是乱世武夫,野心极大。稍稍站稳脚跟之后,便开始图谋富庶的河中。

    李罕之总共不过数千兵,但这厮喜欢赌博,也有一股子亡命之徒的狠劲,聚集全部兵马,勐攻绛州。绛州刺史王友遇抵挡不住,于是干脆投降。

    得了绛州后,李罕之又裹挟丁壮入伍,攻晋州。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率军与之交战,遏制住了这帮吃人凶徒的攻势,同时想办法联络张全义,打算夹攻李罕之。

    本来这事不可能成。李、张刻臂为盟,约为兄弟,互相扶持,情分非同一般。

    但李罕之飘了,对张全义的态度渐渐变得恶劣,不但频繁索要粮草,超出河南府的供应能力,同时还鞭打、责骂河南府的官吏,完全将他们当下属看待。

    张全义表面不动声色,曲意逢迎。

    李罕之骂他是“没用的庄稼汉”,他唾面自干。

    因为粮草供应不是很足,李罕之派人拘拿河南府的官吏,当众拷打,张全义还伏低做小,好言安抚,然后竭尽全力奉上粮草。

    简直就是受虐狂一般!

    但当王重盈的使者抵达洛阳后,张全义动手了。他聚集了周边几个县的兵马,趁着李罕之主力在晋、绛二州的有利时机,夜袭河阳。李罕之无备,狼狈逃窜,翻墙而走,但家人都被俘虏,吃了个大亏。

    张全义的军事能力终究弱了点。李罕之回到军中后,立刻反扑,张大败,退到河南府,再败,最后只能凭借残破的洛阳城坚守。

    王重盈这厮也不够意思。李罕之主力南下后,他只是从容进攻李军留守部队,收取失地,但却未派出兵马援救张全义。

    合着就是老实人吃亏!先后被两个盟友背叛,张全义此时的心情,一定很不一般。

    “宣武军没去救张全义吗?”

    “张全义将妻子送往汴州为质,向朱全忠求救,这事确实有。但朱全忠出兵后,发现可以玩一把大的,于是就撇下张全义,北攻怀州,试图北上占据泽、潞,切断李克用大军归路。”陶九说道:“康君立有七千骑,丁会则有三万多人,骑兵也不少,势大难制。最近康某发了疯地在河阳、泽潞征集丁壮,试图挡住宣武军。”

    “完全是李克用自己乱来搞出的麻烦。”杨弘望心高气傲一少年,对李克用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十分不屑,道:“也就是说,咱们进入河南府,遇不到李克用的人马了?”

    “河东军目前在孟、怀一带,朱全忠主力也在向那边挺进。咱们去河南府,也就只有李罕之的兵马了,或许还有一些秦宗权的兵马。”

    “秦宗权?”杨弘望一愣。

    “之前秦宗权陷郑州,彼时朱全忠正在与朱瑄兄弟交战,无心理会。从郓州败回后,朱全忠又与魏博起了冲突,秦宗权得以继续盘踞。此番得知河阳有变,宣武军主力杀至,秦宗权率军南奔蔡州,但在郑州、河南府一带,还有许多蔡兵流落乡间,四处奸淫掳掠。咱们马行的人一不小心,也被杀了不少。”

    “这帮蔡人!”杨弘望大怒道:“今晚且在此休息,明日某便率军入河南府。你们马行在哪收集流民?”

    “最近的在渑池县。”

    “渑池离洛阳不近吧?为何不至洛阳附近?”说到这里,杨弘望果断住口了。废话,当然是不敢了!

    洛阳现在就是战争核心区域,也是破坏最剧烈的区域,但偏偏又是张全义招揽流民屯垦最密集的区域。大通马行当然知晓越靠近洛阳,越方便捞取人口,但他们没这实力,如之奈何。

    “先休息吧,某再找两位副将合计合计。”

    四月初八,豹骑都千人继续东行。经盘豆驿、湖城县、稠桑店、灵宝县、新店至陕州,花了约一天半的时间。

    陕州有大通马行分部,面积极广。多年经营下来,人员众多,不过此时大多数人都不在,去了渑池、新安两座流民营地。

    陕虢镇的兵马大多数已经北调河中,此时陕州城内不过两千余人。豹骑都的大举涌入让他们有些慌,特别是西边也传来消息,又有约五千骑沿着大道开来,慌上加慌。

    若不是幕府提前传下消息,说有定难军要过境的话,可能已经征集各县民壮,打起来了。

    豹骑都在马行内休息了半天加一个晚上。初十一大早,补充完毕食水后,继续沿着大道进发。经硖(xiá)石县、石壕镇(《石壕吏》所指之地)、乾壕镇、胡郭村、土壕,于十二日午后抵达渑池县境内一个叫南馆的地方,这里便是大通马行设置的难民安置营地。

    而就在此时,一支人数上千的步卒也正朝着渑池营地快速开进。

    领头大将名唤李铎,隶河阳李罕之帐下。他们此番前来,正是听闻渑池这边有粮——是的,在战乱之地,人也是“粮”。

    走了足足三天,李铎所部随身携带的人脯食用将尽,远远看到南馆那破败的矮墙后,李铎松了口气,总算有吃的了。

    “将军,你看!”副将何絪(yīn)策马奔了过来,指着西南方的一座小土坡,说道。

    李铎手搭凉棚,逆着阳光看去,却见那块土坡上立着数骑。

    骑士人马俱披重甲,在太阳照耀下,浑身闪耀着银光。

    兜盔很严实,看不清面容,手中举着长长的马槊,立在那里如同凋塑一般。

    “这是……”李铎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土坡上又冒出了十余骑,同样人马俱披重甲。

    很快,像变戏法一样,土坡两侧也转出了数十骑,且人数还在慢慢增加之中。

    “别是奔着咱们来的吧?”李铎放下右手,在刺目的阳光下,他几乎睁不开眼。

    “将军,他们动了!”何絪突然惊叫起来,同时飞快地抽出马槊,打算迎敌。

    面对阳光,不好打啊!

    “快走!”李铎也看清了,不过却没打算迎战,而是拉着何絪的马缰便走。

    两百余骑从土坡两侧奔涌而出。

    他们马匹的负重能力很强,体力似乎也很好,奔跑途中不断加速。

    他们甲胃的防护很坚实,手中的马槊更是寒气逼人。

    稀稀落落的弓箭射在身上,全被重甲挡下。

    马速已经提到极致,两百余人如同一把银色的刀斧,狠狠噼了过来。

    如击朽木,碎屑乱飞。

    这场战斗,对铁鹞子们来说,委实没有任何难度。

第十二章 渑池

    李铎、何絪二人双手被缚,踉跄前行,像极了以前被他们抓来的河南百姓。

    一同被抓获的还有数百兵卒,他们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惶恐不安,有的则怒目而视,但没有一个人敢作死闹事。

    吃人肉,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是一回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怕死。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人,杨弘望、折从允、王崇三人产生了分歧。

    折从允觉得干脆宰了算了,这些人太残暴,桀骜不驯,留着浪费粮食。

    王崇则觉得现在缺人缺得厉害,而且杀俘不祥,不如将其收编,化为己用。

    到最后还是主将杨弘望一锤定音:先留着,让他们在营地帮忙做杂役,撤退时再带回关中,交给大帅定夺。

    南馆全名渑池南馆,在瀔(gǔ)水(今谷水)北岸,离县城不是很远。

    选这样一个地方做营地,也是深思熟虑的。首先,离陕州—洛阳间的驿道不远,难民要走的话,可以很方便地上路离开。其次,临近河流,饮水方便,如果有防疫要求,需要人洗澡沐浴的话,也方便取水。第三,从安全角度来看,有河水挡着,来自南方的威胁将变小。

    大通马行在这边的主事人叫李法,曾经的河阳马行会办。

    他苦着一张脸,不住唉声叹气。看到豹骑都三位主将到来,就拉着他们诉苦,说自己如何如何艰难,先是被逼着去见吃人魔王孙儒,然后又呕心沥血,收拢孟、怀二州流民送往绥州,现在又被派到渑池县来担惊受怕。

    杨弘望不耐烦听他这些废话,便到营地内随意转了一转。所见所闻,颇有些触目惊心。

    “战事骤起,乱兵肆虐,粟麦麻豆粒不及种,便走哩。”

    “俺家也来不及种。去岁张使君遣人至各县张榜,要俺们垦荒种地,还特意留了种呢。今春刚要下种,李罕之、秦宗权的兵就都来了,只能跑了。”

    “种子都让俺家六口人吃光了,不然也跑不到这。左右是没法回去了,只好去灵武郡王那碰碰运气啦。”

    以上是老实巴交的农夫的话。

    “街市米价暴贵,数十缗一斗,与昔年巢贼陷东都时一般无二。”

    “春来便有兵灾,简直涸泽而渔。”

    “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以招人虑也。然这般打来打去,为祸甚于水、旱。”

    “黄巢走了来秦宗权,秦宗权走了来李罕之,再来几次,百姓无孑遗矣!”

    以上是读书人的话。

    “不打了,不打了。本来是想混口饭吃,可谁成想当了兵还吃不饱。”

    “今日战,明日战,日日战。一起从军的乡人死得不剩几个啦。”

    “不修稼穑,修刀兵。这些大帅们也不想想,田地都荒芜了,百姓都逃散了,谁来给他们当兵?”

    “谁能给俺一月发一斛粮,让俺家小吃饱,命就卖给他了。从蔡州到陈州,再到郑州、河南府,打了多少年,俺也记不清了。这世道,唉!”

    以上是开小差跑路的军士们的话。

    杨弘望一边转悠,一边与人交谈,所见所闻,无不让人叹气。

    这营地,如今已经收拢了万把人,几乎全是从洛阳、河南、偃师、缑氏、巩、颍阳、寿安、新安等县跑过来的。

    有那瘦骨嶙峋,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孩童。

    有那营养不足,奶水不丰,但仍徒劳地喂着怀中婴儿的妇人。

    有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还在勉强转动的老人。

    更多的,则眼巴巴地盯着营地中的锅灶,挣扎着想要吃上一口。

    饥饿,折磨着这些人。更有那无数兽兵,还盯着他们这几两骨头,想掠去充作军粮。

    灵武郡王想救活这些人,想带他们走,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让他们免于饥饿和刀斧加身的痛苦。

    杨弘望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今后谁若想让灵夏也变成这副鸟样,老子就宰了他,不死不休!

    “陈副使来了!”刚刚离开营地,折从允便来报告。

    只见远方驰来数十骑,为首一人正是定难军节度副使陈诚。

    “见过陈副使。”杨弘望等人上前行礼。

    “哎呀,路上便听说杨将军击破一股贼军,保全了营地。”陈诚翻身下马,笑着说道:“豹骑都的威名,定让河南诸路兵马震怖矣。”

    “豹骑都止一千人,还不够。得等铁骑军、忠勇都八千精骑上来后,才算稳妥。”杨弘望道:“陈副使,方才听李会办提起,渑池营地一日便需粮二百余斛,然营中存粮不过八千,仅够月余所需……”

    “无妨。”陈诚道:“某先后跑了陕虢、河中两地,王重盈父子已同意出粮五万斛,解咱们的燃眉之急。河南百姓送至陕州后,所需由当地供给,直至华州。”

    大帅可欠了王氏父子不少粮了。杨弘望暗自腹诽,上回河阳、泽潞百姓两次过境,估计就欠了四五万斛,这次又借五万斛,怕不是累计欠十万了。

    仿佛看出杨弘望在想什么,陈诚又道:“王重盈父子并据两镇,然抵挡李罕之便甚是辛苦。与身家富贵相比,钱粮又算得了什么?某此番前来,便是送粮过来的。裴通裴总办带了六百党项骑兵,正押运着一万斛粟米前来渑池、新安,陕虢还派夫子帮着转运。若不够,后面还会再运两万斛粟麦过来,粮米之事,勿忧也。”

    “陈副使,敢问需要咱们做什么?”

    陈诚惊讶地看了一眼杨弘望,这个少年倒是问到了问题的本质。

    “需得帮着打一打李罕之。”陈诚说道:“李罕之实在太过分了。在晋、绛二州大肆掳掠,裹挟丁壮,老幼杀之充作军粮。河中王帅攻绛州,屡战不克,便想让咱们帮忙了。”

    “河中军怎会如此无用?”杨弘望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也是实情。

    就在五年前,王重荣还带着三万河中大军,屡破黄巢,勇不可当。两年多前的移镇风波,王重荣又带兵而至,击败同州刺史郭章,逼近长安。

    河中军,就这么不行了?废了?

    “王帅故去后,镇内诸将争权。后来落到了其兄重盈手里,然诸将多有不服,军中士气有些低落。”陈诚解释道:“杨将军也别想东想西了。大帅已允准此事,待收拾完此间局面,尔等便听折将军指挥,东进洛阳。陕虢王共,亦会亲自带兵前来,共击李罕之。李克用不严加约束此辈,河中上下大失所望,只能自己动手了。”

    杨弘望拱手应是。

    李克用这人的想法真的让人猜不透。按说河中上下对太原够恭敬的了,时时奉上钱粮财货,礼数不缺。但关键时刻,竟然死保李罕之这等残暴之徒,不但让张全义投降汴州,还令河中上下离心,这是不想好了吧?

    陈诚在杨弘望、李法等人的陪同下,仔细巡视了一番营地。

    “再养两三日。四月十六日挑一些体力恢复者,举家送往陕虢。那边有人接应,后面再分批送往华州,经同州、鄜坊至夏州。”陈诚召集营地主要骨干吩咐道:“河南人多,各路将帅们不爱惜。定难诸州人少,大帅宝贝得紧。此番能运几人便运几人,越多越好,粮食的事情慢慢想办法,还能让这些百姓都饿死不成?”

    说完这些,陈诚又去看了看被抓获的俘虏。

    “李铎、何絪,如今便给你二人一个活命的机会。”

    “但请吩咐,吾等无不从之。”

    “李罕之残暴无比,四处树敌,面临着诸镇围攻,死期不远矣。尔等明日便跟着杨将军所部东行,招揽散处于各地的李罕之部众,甚至秦宗权部溃兵亦可招揽。若能招来两千人,便赦免尔等死罪,若招来三千人,便有赏,可明白?”

    “明白。”二人连忙应是。

    这是要收拢人马补充兵力不足了,二人心里门清。

    他们现在也搞清楚了,袭击他们的原来是定难军。不过人数不多,且基本都是骑卒,如今应是需要些步卒来厚实兵力了。

    在河南大地上,兵少了可不行,指不定啥时候就让人围杀了。

    十三日,陈诚亲自带着豹骑都东进,李、何二将带着五六百人随行。经千秋亭、峡石堡,一日间便抵达位于瀔水北二里的新安县。

    这个县当东都西道出口,北周年间筑城,县内还有汉代函谷关旧址。

    大军在入夜时分抵达了县东南的慈涧店,位于少水入瀔水处,有大通马行所设之难民安置营地。

    营地的负责人是刘三斗。

    这是一个十分彪悍的男人,曾经向东深入四十里,至洛阳近郊招揽流民,胆子大得令人惊讶。

    “刘会办,营内这几千人,这两日便往后送,先至渑池,然后再送往陕州。”陈诚是代表邵树德而来,他的命令就是邵大帅的军令,刘三斗立刻应是从命。

    “人送走后,这个营地便不要招人了。你带马行的骑手往南,至寿安县再建一营地。那边有秦宗权的散兵游勇肆虐,不少人逃山里去了,衣食无着,能招多少便招多少。”

    “遵命。”

    吩咐完了这事后,陈诚又对杨弘望道:“杨将军,打仗的事某不懂。如何对付洛阳城外的李罕之,还得你拿主意。”

    “末将今晚便派斥候东出,收集情报。”

    “杨将军——”陈诚想了想后,又道:“大帅对豹骑都寄予厚望,凡事一定要慎重。王共的兵马尚未进入河南府,咱们没必要现在就替他出头。”

    “末将省得。”

    陈诚吁了口气。在他看来,河南的这些军阀都挺狠、挺能打的。

    淮南那边,杨行密刚被孙儒杀得丢盔弃甲,扬州也丢了,一路不敢停留,奔回庐州。豹骑都勇则勇矣,但都是一帮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正面厮杀或许问题不大,但李罕之也是宿将了,若是被其凭借丰富的经验打败,那损失可就大了。

    大帅攒点铁鹞子,容易么?

    四月十六日,豹骑都基本已摸清楚了洛阳那边的情况:李罕之兵近万人,几乎都是步卒,已围攻洛阳二十余日。

    十八日,铁骑军五千人抵达了慈涧店。也就是在这一天,新安县方向突然奔来了大股骑兵,足有六七百骑。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骑兵紧追不舍。

    已全面接管营地的折嗣裕面色凝重。他让人在营中挂起了自己的将旗,表明身份,省得跟这帮人稀里湖涂地杀一场,虽然他根本不惧。

    “定难军的兄弟,快帮某抵挡一下。”在前方奔逃的骑手见到营中将旗后,大喜过望,远远吼道:“某是河东安休休,后面追兵是朱全忠的人,快帮某挡一挡。某愿投灵武郡王,愿投矣。”

    他身边的士卒见状,也纷纷高呼:“愿投灵武郡王,快让我等进营。”

    “嗯?”在营中高台上瞭望的折嗣裕一拧眉。

第十三章 安休休

    鼓声随着南风传遍大地。

    铁骑军五千骑次第开出营门,在旷野上列阵。

    追兵早就在远处停下了。河东军那数百骑逃进了营栅内,宣武军这边也不过两千多骑,难不成直接攻营?

    “陈副使,请你安坐营中,某这便率军将敌驱走。豹骑都杨十将,已经去接应裴总办了,勿忧。”折嗣裕对身旁的陈诚说道。

    陈副使代表大帅而来,某种程度上承担着监军的角色,折嗣裕自然要向他讲明意图。

    “兵事自有折指挥使操之,某只管协调各方,输送粮草,转运饥民。”陈诚拱手道。

    事实上,他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自己不在,赵光逢便是大帅身侧头号幕僚,时间一长,指不定就会获取大帅更多的赏识,动摇自己的地位。

    可惜,一时半会走不了!陈诚带着随从返回了营地,然后爬上高台瞭望。

    “安将军,河阳之战,情况如何?”陈诚问道。

    事实上他已经猜到河东军多半败了。李克用为人严苛,和他已经过世的父亲李国昌差不多,手下一旦犯错,或者吃了败仗,会遭受什么结局,就要看他们爷俩的心情了。

    之前安仁义犯错,惧怕李国昌责罚,拉着人马南下投秦宗权,后归其弟宗衡帐下。秦宗衡被孙儒设宴伏杀后,他又带人南下投杨行密。因为是南方稀缺的骑兵人才,立刻被杨行密待为上宾,地位尊崇。

    此番康君立等人吃了败仗,安休休惧怕,率部南遁,也可以理解。陈诚甚至猜测,此人原本打算学安仁义,投秦宗权去的,只不过被追得很急,半途又见到定难军在此扎营,于是临时起意,投了过来。

    陈诚其实不愿意收留安休休。骑兵,对秦宗权或杨行密来说,可能非常宝贵,可对邵大帅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

    灵夏缺的是财货,精于骑射的人却从来不缺,甚至可以说非常多。即便是沙陀骑兵,也有!阴山内外,就有那么一两个沙陀小部落在向大帅纳贡。

    安休休真是投错了人。他若是去找杨行密,人家定然欣喜若狂,要财货有财货,要美人有美人,来投灵武郡王,他那点本事,那点兵,可未必会被瞧得上。

    这事需要大帅做主!陈诚想来想去,决定一会就遣使西去,禀明安休休之事。

    “回陈副使,宣武军贼得很,一来便仗着兵力优势,分兵北上,进取泽、潞,欲断征讨河北大军之归路。招讨使康君立始料未及,惊慌失措,于温县战败,狂奔泽、潞,击退了宣武军,这才回过神来。”安休休言语间对康君立怨念颇深,或许,他就是被康君立留下来断后的弃子。

    当弃子的滋味不好受啊,李克用又不是什么宽容的性子,战败了,结局难料,可不就只有抛妻弃子逃走了么?

    “安将军是从河北前线回来的吧?那边战况如何了?”

    “孟方立兵尚数万,急切间拔之不得。”

    数万兵?听到这话陈诚也很是无语。河北人口是真的多啊,也是真富啊,若邢、洺、磁三州为李克用所得,怕不是立增数十万民,实力暴涨。就是不知道朱全忠会不会插一手,河东本就富庶无比了,之前已经占了泽、潞二州,若再得邢、洺、磁三州,这实力无人能制了吧?

    不,还有机会!李克用此人,行事无章法,驭下严苛,不似人主。本钱再厚,也会被他乱来挥霍一空,还是有机会的。

    陈诚看了眼安休休,仿佛看穿了李克用的将来,便笑道:“安将军麾下多劲卒,且先在营中安顿下来。过些时日,可能还有战事,到时还得用上将军之勇力。”

    “既然来投,自然得给灵武郡王出力。”安休休痛快地说道。

    手底下那不到七百骑卒,都是他带了多年的老部下,战斗力不弱。不过灵武郡王手底下骑卒大把,未必就有多看重他们了,还是得出死力的,不然怕是很难冒头。

    想到这里,安休休也有点后悔。当时被追得太急了,慌不择路,看到前面有个大营,还挂着“折”字旗号,多半是定难军的了,于是想都不想便投过去。现在看来,仓促了,若是跑到蔡州,定然得秦宗权重用。

    即便秦宗权颓势已显,大不了自去,到了江南,苦无骑兵的各镇还不争相招揽?安仁义在那边不就混得挺好么?

    营内两人在说话,营外铁骑军已经摆开了阵势,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折嗣裕这人,是比较“跋扈”、“嚣张”的。在外头遇到有敌意的身份不明的军伍,第一时间就是上去干。

    当年征灵州,他甚至还打算垒京观来着,突袭各部落时也毫不留手。在外镇兵将看来,套一个“残暴”二字没毛病,虽然他在邵大帅面前一直很恭敬。

    不过此番出征前,邵树德曾找他面授机宜,告诉他首要任务是捞取人口。即便需要厮杀,也得是为了人口这个大前提。比如有人阻碍他们获取人口,比如需要粮食等等。

    因此,他按捺住了自己的性子,没有立时便冲杀上去。

    宣武军那边只有两千余骑卒,看到定难军摆出这么一副架势,知道今日这事无法善了了。以双方之间的距离,现在撤还来得及,不过可能是主将不甘心,便派了数骑上前,高喊要谈一谈。

    “军使,宣武军地处河南,骑军应不是很多,不如趁此机会,一举突袭,能杀几个是几个。”刘子敬上前,低声说道。

    “能不打便不打。”折嗣裕犹豫了下,说道:“你遣人上前,让他们滚。”

    “遵命。”刘子敬立刻点了数名弓马娴熟之辈。

    很快,阵后奔出五六骑,领头的正是副将李绍荣。

    此人拿着一杆长长的马槊,身后数人亦持角弓、骑枪,朝着宣武军便驰了过去。

    “滚!”李绍荣勒住战马,怒吼道。

    对面的宣武军小校大怒,道:“我等好言好语,不想伤了两家和气,你这粗汉,上来就这么无礼,问过你家将军了么?”

    李绍荣狞笑道:“让你们滚,这便是我家将军的意思。武夫做事,哪那么多话?滚不滚?”

    “你!”宣武军小校也怒了,道:“定难军都这么跋扈么?须知我家吴兴郡王领有宣武、淮南两镇,带甲十万——”

    “滚你妈的!”李绍荣拍马上前,直取敌军小校。

    铁骑军五千众,其实也是分两种风格的。一种是草原上招募的骑兵,他们的强项是上山下坂,且驰且射,这其实也是草原骑兵对比中原骑兵时的传统优势。中原骑兵装备好,在远距离上射弩(如果装备了的话),近距离搏杀时,披甲率高,也能占便宜。但在中距离弓箭发挥作用时,草原骑兵就有优势。

    说白了,中原骑兵,还是带有浓重的步兵烙印。

    李绍荣恰好是传统中原风格的骑兵,即善于近程搏杀。而他又出身麟州,骑术非常好,故在与敌面对面厮杀时,信心非常足。

    宣武军骑士没想到李绍荣一言不合便冲过来,有些准备不足。眼见着两骑靠得已非常近了,李绍荣突然大吼一声:“杀!”

    嗓门声之大,几乎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只听“当”的一声,李绍荣用马槊荡开宣武军小校的兵器,然后快速欺近,伸手一探,直接将其横掼于马上。

    “骑术这么差,是后来练的吧?”李绍荣哈哈大笑,直接兜马回转,奔回了本阵。

    铁骑军这边发出了一阵勐烈的喝彩声!阵前擒生,李副将这手露得漂亮。

    武夫们的审美观,就是这么直接。宣武军那小校,说了一大堆废话,济得屁事!还不如放马过来厮杀一场,你赢了,说什么都听。

    “给李副将记一功,将此人放回。”折嗣裕命令道。

    李绍荣一愣,但还是大声应是。

    只见他将俘虏掼于地上,冷笑道:“今日将军开恩,还不快滚?若放在以往,少不得割了你的耳鼻。”

    小校面红耳赤,爬起来便往回走。

    “骑术得打小练,骑马步兵也敢来咱们铁骑军面前挑衅,不自量力!”李绍荣嘴上不饶人,仍然在放嘲讽。

    陈诚在高台上看着,沉吟不语。

    安休休则大呼痛快。宣武军仗着人多,两千余骑追他们六七百骑,这会踢到铁板了吧?五千精骑横在你们面前,敢冲不?

    “安将军,朱全忠部主力都在河阳?”陈诚突然问道。

    “之前有一部分在泽、潞,应被康君立赶走了。”安休休说道。

    “河阳离这里也不远啊。”陈诚叹道。

    这才只收到一万六千多流民,离预定目标还远着呢。朱全忠若回师河南府,数万军压过来,定难军可不好办啊。

    原本大帅的计划是在河东、宣武之间搞平衡,利用他们的矛盾取利,收拢难民。如今看来,有半途而废的危险。

    当真就应了大帅常说的那句话,世事岂能尽如吾意?若如此,敌军尽皆束手就降好了。

    想到这里,陈诚突然想擅专一回了:不若趁着朱全忠大军尚未回返,去南边再募一些兵?反正河南战乱不休,大家的条件降低了很多,未必需要再按衙军的标准来募人了。

    一年发三次赏,每月领一斛粮赐,应也有许多人来应募的吧?这些人,可作为定难军的后备兵源,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训练,一旦有事,可迅速召集起来,打个几次仗,便有点气象了。

    至不济,亦可作为诸军的补充兵。战斗、病殁造成缺额时,可随时补全编制,省得再抽调州兵了。

    数万定难军,除了诸部党项外,几乎就没几个灵夏本地人,用河南蔡人精壮,削弱朱全忠的本钱,岂不快哉!

    时不我待,募兵要紧!

第十四章 驱走

    朱全忠大步走进了河阳城。

    河阳三城,始建于北魏时期,分北中城、南城和中潬城,位于黄河两岸及河中沙洲上。中唐年间便设河阳节度使,初辖怀州,称“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

    武宗会昌年间,朝廷讨昭义刘稹,李德裕上表置孟州,辖河阳等五县,自此河阳方辖两州十县。

    河阳其实是一个非常小的藩镇,人口也不算多。巢乱以来,屡经兵火,去年孟州更是差点被孙儒屠城,幸好大通马行与其交易,将五县百姓接走大半,连带着部分怀州百姓也跟着走了。

    再加上之前连续数年,定难军中的河阳军士接走家属及乡邻,故如今全国范围内河阳百姓最多的地方,可能就要属灵夏了,说起来也是够讽刺的。

    孙儒撤走后,李罕之全据孟、怀二州,由李克用表其为河阳节度使。

    但河阳十县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顶多三四万,满足不了李罕之的胃口,更养不活他的军队。于是他征发河阳丁壮,杀老幼充作军粮,开始向河中镇扩张。

    十县之地的百姓,就这么被一点点折腾干净了。

    朱全忠得到的河阳十县,纵然不能说空空荡荡,也相差不远了。如今能找着一万百姓,便算他有本事。

    “孟、怀二州,何空荡至此耶?”朱全忠略显恼怒的声音,在狭窄的街道上回荡来回荡去,仿佛在嘲笑他得了一片白地。

    被抓获的李罕之部属、官吏们一脸死灰,四野无民,田地荒芜,仓中空得可以跑马,什么都没有。他们这些官吏还有什么价值?

    “李罕之,不脱贼寇本性,专以残民为逞。邵树德,枉为国朝郡王,专事劫夺百姓。”朱全忠一脚踢翻了桉几,怒道:“趁某无暇分身,在后方兴风作浪,无耻之尤!”

    “大帅。”敬翔咳嗽了一声,上前道:“邵树德固然小人行径,让人不齿,然这会的大敌是李克用。”

    朱全忠沉默了一会,转过身来,叹道:“敬随使所言甚是。李克用已从邢州班师,大军屯于泽、潞,与我遥遥相对,此时断不能意气用事。”

    敬翔在宣武军中任随军要籍及馆驿巡官。但后者其实就是纯领俸禄的,随军出谋划策才是他的本职。而他也非常善于揣摩朱全忠的心思,一言一行都能挠到痒处,甚得朱全忠的欢心。

    “河南之事,该如何处理?”朱全忠拉着敬翔坐了下来,问道。

    诸将围拢在他们周围,静静听着,没一人发出聒噪之声。

    所谓“河南之事”,指的是数日前发生在新安县慈涧店一带的对峙事件。

    两千三百宣武骑兵,面对五千定难军骑卒,外加河东叛将安休休的不到七百人,被大大地羞辱了一番。最后还慑于对方威势,无奈退兵,返回了郑州。

    要好骑兵!朱全忠感到自己的这个执念又一次增强了。谢童与谢彦章二人联合建议去草原上招募契丹人、奚人,似乎可以考虑一下了。

    魏博镇罗弘信刚刚遣使奉上了不少钱帛,愿修好。似乎,可以借道河北诸镇,去草原上试一试。

    “张全义怕是无力驱逐定难军,大帅不如遣一军南下,助张全义逼退定难军。若其仍不走,不妨举大兵南下。”

    朱全忠沉吟了一会,突然笑道:“河东军久战疲惫,应无力进取河阳了。某便留丁会守孟、怀,自领大军南下,先逼退定难军。这邵树德,捞人捞上瘾了,这次须得斩断他这只手。顺便,再收了许、蔡二州,扫平这淮西之地。”

    听闻康君立从河阳退走后,李罕之便已解围洛阳,走王屋县去了绛州。目前,李克用委任其为泽州刺史,遥领河阳节度使。

    河南,除了定难军外,再无值得一提的对手了。

    说完,朱温又叹了口气,道:“听闻定难军忠勇都三千骑已从河中渡河。小小的河南府,竟然云集了九千精骑。这还只是邵树德的一支偏师,骑卒就如许多,是我宣武诸州的两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飘忽无常,让人好生羡慕。”

    “宣武步卒甲于天下,大帅何必妄自菲薄。九千骑,说起来好多,然耗费粮草数倍于步卒。陕虢王共为筹措军粮供给,已是费尽心力。如今李罕之解围而走,陕兵应不会来河南府了,王共还会提供多少粮草?定难军骑卒,不退也得退。”敬翔分析道:“大帅可放心举兵南下,收许州,赶走杨复恭假子杨守宗,然后攻蔡州,得一稳固后方。”

    “善!便照此办理。”朱全忠赞道:“邵树德,某早晚要和他算账。”

    ******

    新安县的营地已经撤了。

    李铎、何絪二人带着接近三千步卒,护送着粮草及新近收拢的一批难民往渑池县方向撤退。

    安休休的沙陀骑兵,则与杨弘望的豹骑都一起,往洛阳、河南二县突进。连哄带吓,甚至是半强制,将刚刚从邻县跑回来的三千多百姓掳走。

    张全义站在洛阳城头欲哭无泪。

    这都是他呕心沥血招揽到的流民啊!当初他制作了十八面旗帜分给部将,让他们到十八个县招人屯垦,恢复生产。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竟然都便宜了外人。

    若不是宣武军及时赶到,击败了康君立,吓走了李罕之的话,估计定难军还不会走,非得把河南府搬空不可。

    好在如今终于走了!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张全义是再也不想看到这帮无耻之徒了。搬空别人家的百姓,邵树德竟如此缺德!

    陈诚此时已带着铁骑军南下至寿安县。

    刘三斗在此新开了一个流民收容营地。令他感到无语的是,营地甫一开张,百姓还没来几个,倒有不少秦宗权部溃兵涌至,乞求活命的粮食。

    营地内只有他带过来的数百大通马行的骑手。刘三斗见溃兵越来越多,害怕他们在外间生事,于是便将其收拢起来,数日间竟然得千余人。

    马行骑手中有很多四十岁上下的定难军退伍衙兵,正好让他们充作基层军官,带着这些秦部军士外出收拢流民。当陈诚赶到时,他们这支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一千七百余人,另外还有四千多难民百姓。

    “百姓统一送往渑池。”陈诚一来就下令道:“李罕之已退,王共很可能不会再给咱们输粮了。这边的摊子再开几天,后面就慢慢收掉吧。”

    刘三斗有些郁闷地点了点头。

    陈诚也很无奈。他之前统计过,渑池、新安、寿安等营地,到目前为止总共收揽了三万三千多百姓,远远低于预期目标。

    可惜啊,应该弄不到多少人了,而且很可能永远弄不到人了!

    朱全忠控制孟、怀、河南府已是确定无疑之事,接下来若再拿下汝、许、蔡三州,这淮西之地就算是占全了。

    张全义、秦宗权治下的淮西之地,定难军可以随意进出,做什么事都没人管。但朱全忠是有大志的人,也有强大的军队,他不可能容忍定难军过来捞人、募兵。

    而且朱全忠在河南的崛起,还不仅仅意味着定难军没法再向河南伸手了,事实上开在刑州等地的马行也要陆续关闭。大通马行在河南、河北多年的努力就此毁于一旦,今后想要获取情报甚至都不太容易了。

    朱全忠这人,好让人着恼!

    “折将军,某已经决定,要去汝州、许州募兵。后路之事,一定要控制住。某亦不知晓汴兵何时南下,总之时不我待。”陈诚在营地走来走去,心情焦躁不安:“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都没机会了。”

    时间紧迫,粮食随时可能断供。这几日,陈诚心头的压力不是一般地大,以至于嘴角都起了泡,双眼布满血丝。

    “要多久?”折嗣裕问道。

    “最好有一个月的时间。”陈诚想了想,道:“实在不行的话,二十天也成。”

    “有点冒险了。”折嗣裕摇头道:“朱全忠未必给咱们这么多时间。”

    “能募一个是一个。”陈诚下定决心道:“每募三百人,便先往陕虢走,直到募不成了为止。朱珍在淄青镇十天募得万余人,咱们就算慢一些,也不至于差太多了。”

    见陈诚这么拼,折嗣裕也有些受感染,便道:“也好,某便让忠勇都三千骑到洛阳以北区域活动,让宣武军惊疑不定,顺便派人与其交涉,文书来往一番,说不定就能多拖延一些时日。”

    “折将军此计甚妙啊!”陈诚抚掌而笑,道:“募兵之事若成,折将军亦有大功。这河南,不知几时能再来了。”

第十五章 最后一次

    文德元年四月十七日,山南道招讨使邵树德抵达凤翔镇理所天兴县,将大营设在漆方亭一带。

    从岐山县到天兴县,从麟游县到安戎关,百余里的范围内,聚集了七万余大军。

    军旗猎猎,遮天蔽日,刀枪剑戟,布满四野。

    自讨黄巢之役以来,凤翔府再没出现过此等规模的大军,五年来头一次。

    作为朝廷任命的山南道招讨使,邵树德的内心也是波澜起伏,激荡不已。

    提大军横扫天下,征讨不从,此武夫之至高享受也。

    从军十余年,第一次指挥八万大军,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外舅,一别经年,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漆方亭大营中,邵树德设宴款待邠宁节帅折宗本。

    折宗本带了六千人马南下,已经是邠宁一半的兵力,确实够意思。

    “贤婿这是小瞧老夫了,寻常少年,还不一定开得了硬弓,老夫不在话下。”折宗本饮了一口酒,笑道:“便是出外射猎,上山下坂,连续数日,寻常事耳。”

    “外舅老当益壮,某便放心了。”邵树德笑道:“不过邠宁苦寒,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有机会,还是得让外舅换个舒服点的地方。”

    “贤婿之意……”折宗本眼神一凝,这是话里有话啊。

    “此事尚未有眉目,今日先喝酒。待过些日子,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再与外舅细说。”邵树德举起酒樽,说道。

    而此时的天兴县内,亦有两人在对坐饮宴。

    “朝廷欲讨西川陈敬瑄,不知朱帅可愿率军入蜀,为天子解忧。”探朱玫口风之事,邵树德本想亲自出马面谈的,但想了想,万一朱玫一口拒绝,两人都尴尬,且也失了转圜之机,不如让监军韩全诲出面,先看看朱玫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然后再做计较。

    韩全诲已经全面倒向了西门重遂,而且此人一路上也在向邵树德示好,钻营之心十分热切,派他出马再合适不过了。

    朱玫扫了眼这个在长安狠下辣手的中官,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傻,知道韩全诲是为邵树德来探路的。同时也有些恼火,这邵树德也太不知好歹,太贪得无厌了。从讨完黄巢,得授定难军节度使开始,便马不停蹄地扩张。

    讨平宥州,压服镇内反对势力,再西征朔方,取得灵、盐二州。随后入关中,得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从大义和实力两方面威压,兵不血刃取得天德军、振武军两镇的控制权,接着还西征河渭,收复五州之地。

    几乎每年都战,未有停歇之时!

    说实话,看到邵某人如此扩张势头,朱玫也有些害怕。凤翔镇一府三州,远远不能和实际控制着十五州之地的邵树德比。

    更何况保塞军、保大军、邠宁镇也站在他那一边,泾原镇兵力弱小,只会保持中立,朱玫遍数了下,偌大的关中竟然无一个盟友。一旦撕破脸交起手来,形势非常不乐观。

    朱玫原本以为邵树德还会再等几年才会对凤翔动手呢。但现在看来,他等不及了,要立刻就控制这一府三州之地。考虑到他已经获得山南道招讨使的身份,是八万大军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扫平武定军、山南西道几乎没有悬念,这今后的势力可能还要更加可怕。

    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呢?朱玫也不知道。

    “韩监军此何意耶?某为天子守藩,已数年矣。凤翔这一府三州,若无某,军士们恐怏怏不乐。”朱玫说道:“另者,南下蜀中讨逆,需钱粮、需器械、需兵马。对此,朝廷又是个什么说法?”

    “朱帅所忧虑之事,朝廷自然有应对。”韩全诲一笑,道:“剑南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本陈敬瑄旧部。出镇梓州后,仍与陈敬瑄勾连甚深,朝廷每令征讨,总是虚应故事。此等附逆之辈,如何能令其持节大镇?若朱帅愿挥师南下,解朝廷之忧,剑南东川帅位当虚位以待。”

    剑南东川?朱玫的神色一动。

    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虽说现在已被割得七七八八,只剩五州之地,但户口繁盛,财货众多,确实比凤翔一府三州强多了。

    但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

    好处是人多、钱多,坏处是可能要一辈子困在那里了。蜀中安逸,进了川就很难再出来,即便日后一统东西二川,基本也北上无望,山南西道就压在上面,限制得死死的。

    就算全占三川六十州,多半也很难进军关中。那就是一个偏安的格局,没有争霸天下的资格。

    “朱帅何疑耶?三川之中,西川第一,东川第二,山南西道敬陪末座。虽说东川而今只剩五州,然遂州、邛南等镇乃杨复恭假子所据,若能替朝廷讨平,自然会有好处。”韩全诲继续循循善诱,道:“川中乱战,民不聊生,朱帅有悲天悯人之志,自当解民于倒悬。”

    朱玫没有回答,他还想找幕僚、部将们商议一下。

    事实上韩全诲话中有一点击中了他的内心,那就是东川五州之地还可以扩张。朱玫也是有点自傲的,两万余凤翔军在他的整训下,有足够信心可以击败川中任何一个对手,便是占据东西二川也不无可能。

    只是,还是想北上关中啊!从川中顺流东下,攻夔峡、荆南等镇,再吞并旁边的黔中镇,那又有什么意思?能争霸天下吗?不能!

    当天晚上,朱玫便在府中聚集诸将,将韩全诲的话向他们和盘托出。

    “大帅,关中已无出路,不如南下蜀中。听闻蜀中富庶无比,财货、美人应有尽有,任凭我等取之。此时南下,有朝廷名义,地方上无需大动干戈。陈敬瑄、高仁厚及杨氏诸假子,讨之何难?一鼓而荡矣。”王行瑜第一个赞成,看样子也是在凤翔憋屈得很了。

    “某在大震关,渭州那边经常有定难军士过境,观其士气高昂,兵精粮足,实乃劲敌。若发生战事,能自保便是不错,进取则千难万难。”王行约亦同意他兄长的意见,只听他继续说道:“邵树德今欲讨山南西道,若平之,诸葛氏岂不为其马首是瞻。大帅素有大志,还能向哪边扩张?末将觉得,南下蜀中是唯一出路。”

    “大人。”朱寿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若真能全据蜀中及峡内诸州,其时便可顺流而下,取荆南,再图山南东道。如此,便有古益州、荆州之格局,进可攻退可守。”

    “还得拿下山南西道,不然,始终不太安稳。”朱休补充道。

    朱玫不意属下们都同意南下蜀中,顿时有些踌躇。

    其实,理智告诉他南下蜀中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朝廷能给的唯一的还算过得去的地盘。其他的能去哪?巢乱已经过去五年了,朝廷现在能任命节度使的地方越来越少。有的地方穷,有的地方远,有的处于四战之地,蜀中相对来说是最合适的了。

    恰好朝廷也想收回被田令孜、杨复恭余孽控制的各镇,南下可以求得朝廷大义,减少许多阻力,可以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但朱玫还是有些不愿意。

    事实上他对自己心底的抗拒很疑惑,这种不愿的情绪到底来自何处呢?

    “杨成,你怎么不说话?”朱玫看向大散关镇将杨成,问道。

    “末将其实不欲南下蜀中。灵武郡王野心甚大,称霸关中之后,定然会窥伺蜀中,届时我等如何处之?”杨成说道。

    “哼,有了两川财货,再去外镇多募些兵,难道还怕了邵树德不成?”王行瑜冷笑道:“大帅,为今之计,在于脱困。邵树德一旦控制山南西道,凤翔镇便被四面包围,还有何前途可言?不如现在便脱去,以川中之财货,去外镇募兵,再好好编练一番,说不定还可北上攻取山南西道。三川在手,我等便自成一体,然后东进取荆南、山南东道,则大势可成。至不济,亦可三分天下有其一。”

    杨成皱了皱眉。这王行瑜好生托大,视川中诸镇如无物,似乎只要凤翔军南下,便可横扫一般。陈敬瑄还没什么,东川高仁厚可是有些本事的。杨氏诸假子的实力也未知,但应不差。他们能被杨复恭、杨复光看上,当然是有原因的,要么颇有方略,要么勇冠三军,凭什么认为人家不能打?

    “大帅。”之前一直没说话的老资格大将张行实出声了:“末将只说一点。邵树德颇有治军之能。昨日末将曾近观其军,部伍整肃、器械齐全、士气高昂,此等强军,又有数万之众,若列阵野战,我军胜算很低。”

    “大帅,末将十五岁便跟着你了,有些话也就直说了。”张行实道:“大帅今年四十有余,邵树德方才三十,风华正茂。他活着一天,咱们便一天没法扩张,想必大帅也心知肚明。既如此,不妨南下蜀中,咱们这些老将再奋起余勇,打下一片基业,或可有转机。”

    长子支持,义子支持,王氏兄弟支持,张行实也支持,唯杨成一人反对。

    朱玫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多人支持南下,这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不过刚才张行实有句话打动了他,四十五岁了,还在凤翔枯等吗?等什么?等定难军内讧?等邵树德暴毙?

    想到这里,朱玫突然笑了,他已经弄清楚自己心底抗拒的原因。原来是在等定难军“自败”啊,可笑可笑!

    邵树德素得军心,镇内几乎没人敢造反。他确实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没有一味通过拉拢大将这等手段来巩固权势,而是两种手段并举,给予衙将富贵的同时,还另辟蹊径,做了不少大家难以理解的事,扩大了在士兵中的威望。

    这种权势才是稳固的!大将可能一个念头就造反,但得了军士之心,造反的将领也拉不走部队,反而会被军士们绑起来献功。

    那么还等什么?等邵树德被人刺杀?等他被诸镇围攻?等他多行不义自毙?

    朱玫大笑而起,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第十六章 朱玫的决定

    “从凤翔府至兴元府,有数条道路。一曰褒斜道,亦称斜谷道,秦昭王时范睢所修栈道,汉高祖将之烧绝,汉武帝时重修,光武伐蜀,便从此道入。后汉末,张鲁据汉中,又将此道毁掉,不久修复,曹操与刘备争汉中时便走此道。国朝敬宗宝历二年(826年)重修此道,大中四年(850年)封敖复修,置馆驿。”

    “一曰散关道,自大散关出,经兴、凤二州至兴元府,乃秦汉故道也。汉高祖烧毁褒斜道后,便自此道入关中。国朝文宗开成四年(839年)重修,置馆驿。”

    “一曰骆谷道……”

    “一曰北魏回车道……”

    “一曰子午谷道……”

    漆方亭大营内,赵光逢正在给邵树德讲解入汉中的各条道路。

    不得不说,萧氏提供的图籍档桉真是帮了大忙,细节满满。比如哪一年、谁主持修建的、用了多长时间、置了多少馆驿、哪些路段路基不稳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靠着首都的好处了。北都晋阳内可能也有部分,但绝对不会很全。至于东都洛阳,早毁于兵火了,啥都不剩。

    “国朝以哪条道为主?”邵树德问道。

    “散关道。”

    “某也觉得是这条道,路虽远,但好走。天子幸蜀,走的便是这条道吧?”

    “是。”

    其实,光启年间天子二度跑路,本来也是要走这条路的。不过还没来得及闪人,就被迎回长安了。这条道,要经过兴、凤二州,全长九百里,路况最好。

    对了,杨复恭已经跑到了洋州。因为朝廷宣布其为逆党,兴、凤二州有所摇摆,其中兴州又反正归朝,但凤州刺史被杨守忠率兵袭杀,目前仍被其掌控于手中。

    邵树德当然也收到了这些情报,但说实话,不是很在意。兴、凤二州人烟稀少,山势崎区,就经济方面来说,价值不大。被人所重者,还是是其地理位置。

    秦代时,这里被蜀王占据。丢了后,秦就灭蜀。

    秦末时,被刘邦控制着,也是他出兵关中的主力通道。

    到了三国时,这里又是蜀汉、曹魏反复争夺的区域。

    历史上王建入蜀后,曾与李茂贞在此反复争夺。五代时,蜀地还出兵攻占了兴、凤二州,可见其地位之重。

    在这里驻兵,经济上负担可不小。因为当地钱粮根本供应不了驻军的消耗,得从后方转运。但你又不得不筑城、驻军,不然就被人家直接打到家门口了。

    杨守忠不过两州八县之地,满打满算六万左右的百姓,其中绝大部分还集中在洋州,能养几个兵?

    “让振武军张军使过来。”邵树德突然道。

    振武军就驻扎在天兴县外,因此很快便到了。

    “张军使,昔年当洋州刺史时,可曾去兴、凤二州?”邵树德问道。

    赵光逢看了一眼张彦球。出兵前他与张彦球仔细研讨过洋州的一切,得知张任刺史时,洋州有两千州兵。设立武定军后,应该又增加了一些镇兵,但这就不是张彦球能知晓的了。

    不过以洋州五万人口的规模,撑死了养两千镇兵(衙军)、两千州兵,凤州穷得很,也就能养几百兵。杨守忠不到五千人的实力,即便有山川之险,如何能抵挡数万朝廷精兵?

    进汉中,道路可不少,每条道路还各有分支,一一分兵把守,平摊下去,可就没人了。

    “回大帅,打猎时去过凤州。”张彦球答道。

    “某欲亲率大军走散关道,你觉得如何?”邵树德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各个险要地段及城寨,问道。

    “大帅欲分兵几路?”

    七八万大军,怎么可能全走一条路呢?后勤压力实在太大,故分兵是必然之事。

    “分兵四路。”邵树德说道:“其实一路已经出兵了。义从军左厢六千步卒,已占子午关,进入子午谷。某欲率铁林军、天柱军、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及保塞军,走散关道。褒斜道比散关道近几百里,杨守忠定重兵布防。这一路,某打算遣你统兵,如何?”

    赵光逢默默听着。

    大帅对张彦球还是很重视的啊,一来就委以重任,便如当初的杨悦一般。就是不知,张彦球有没有杨悦的本事了。当初在河东,他是都教练使,也就是张锴、郭朏、康传圭诸将都死后,才轮得到他执掌河东兵权,但时间也不长。郑从谠一走,他也跟着走了,前后不过三四年时间。

    “大帅信重,末将感激不尽,定不负重托。”

    “很好。”邵树德笑道:“你这一路,当多领兵。振武军七千众、保大军三千兵、邠宁军六千人、泾原军两千、河西党项三千,全由你统带。褒斜道有分支,如何用兵,汝自决。”

    “谢大帅信重。”

    东面的骆谷道,当然由朱玫领兵了。神策军各部,除李鋋那五千人与阴山蕃部一起护卫粮草,保障诸路大军后勤线外,西门文通、满存两军万人也归朱玫指挥。

    四路大军齐齐南下,杨守忠那几千人,守不住的!

    “把李唐宾、符存审也喊来。”邵树德让人将地图挂起来,一边仔细端详,一边说道。

    亲兵十将李仁辅领命而去。赵光逢是真的有点懵,李唐宾是天柱军使,喊他来也就罢了,符存审一介十将,也能来这种场合?这又不是点将的时候。

    大帅,似乎在心中圈定了几个人,然后一一考察,看看有没有培养的潜力。赵光逢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定难军中,杨悦已经证明自己可以当一路大军的指挥使,卢怀忠还没能完全证明,但他是大帅的元从老人,深得信任,日后应该也可当方面大将。

    其余诸将,折嗣裕是骑军将领,这个有点特殊,先不论。张彦球、李唐宾、符存审、没藏结明、野利遇略这五人,应该是大帅着重考察的第二批人选。

    尤其是张彦球,掌河东数万兵马几近四年时间,还与李克用交战过,大帅对他期望很高啊。

    另外,梁汉颙可还在振武军中呢!初来时以勇力授队副,西征兰州时立下了战功,得授队正。此番征武定军,只要稍稍立下点功劳,升个副将不成问题——军中实缺,对别人来说可能很难,对梁汉颙来说一点不难。

    有些秘密,瞒不住的!大帅挑了梁汉颙做女婿的事情,已经在军中小范围流传。而张彦球与梁氏关系匪浅,与大帅亦有故交,梁氏又是大帅女婿,这关系简直了!

    李、符二人到来后,邵树德又将战略构想与他们说了一下,询问二人意见。

    “大帅,如张军使所言,杨守忠不过四千兵,即便临时征召壮丁,也不会太多,且不堪战。我四路大军,无论哪一路都占有绝对优势,也无需分主力、偏师了,一股脑杀将下去,定破其军。”李唐宾这是勇将的思路,但也是实情。

    “大帅,武定军数千兵,要把守各处,定捉襟见肘。一路吃重,就会抽调其余三路守军驰援,此拆东墙补西墙也。末将以为,褒斜道最近,若攻势勐的话,其余三路就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兵力守御堡寨了。非杨守忠不智,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待李唐宾说完,符存审方才回答。

    回答中规中矩,不过讨武定军本来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形势一目了然,还得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

    随后,众人又讨论了一番山间作战的细节,至傍晚时分才散去。

    “大帅,凤翔朱玫求见。”李仁辅突然来报。

    “让他进来。”邵树德整了整戎服,说道。

    “拜见招讨使。”朱玫一进来便说道。

    “朱帅何如此见外?”邵树德搀扶住朱玫,笑道:“中和年间战朱全忠,光启初攻李昌符,某与朱帅皆有并肩作战之谊。情分若此,可不兴这么见外,朱帅还请上坐。”

    “邵帅,某此番前来,便是想讨一个差事。”朱玫坐下后,便说道。

    “哦?朱帅欲讨何职?”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蜀中四十州,今多被田、杨余孽所据,贡赋时断时续。吾为大唐藩帅,身受国恩,思来想去,欲主动请缨,为朝廷讨平此等逆藩。”朱玫道。

    “朱帅欲为朝廷复川中州县,自可上表朝廷,上必嘉悦,欣然许之。”

    “还得邵帅一同上表。”

    邵树德沉吟。

    朱玫此举,其实是在委婉地表达他愿意移镇。让邵树德一起上表,其实也是让他保举一人接替凤翔帅位,朱玫自然也会在奏章中一起举荐。朝廷只要不傻,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

    “朱帅欲为国尽忠,某岂能不成全?”邵树德突然笑道:“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朝廷令其讨陈敬瑄,然数年无功,可见本事有限。说不得,天子就会召其入朝。”

    “邵帅所言极是。”朱玫道:“只是,凤翔乃京西重镇,非得有良将镇守不可,不知邵帅以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邠宁节度使折宗本,朱帅以为如何?”

    “折老将军治军严谨,一心为国,某亦敬之。”朱玫肃然起敬道:“有折帅镇凤翔,京西无忧矣。”

    “如此大善!待进军山南西道之后,朱帅便可提前做些准备了,某估摸着,朝廷亦会派神策军入蜀,再加上朱帅的凤翔精兵,蜀地定可重归朝廷。”

第十七章 道路

    “恭喜大帅!”朱玫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赵光逢满脸笑容,上前恭贺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示意赵光逢打住。不过他还是吩咐李仁辅煮了一壶顶级紫笋茶。

    紫笋茶产自湖州,自广德年间开始成为贡茶,朝廷甚至在顾渚山上建了官办贡茶院,每年茶芽尚未完全吐露的时候,官员们便至茶山催制新茶。

    正如张文规诗中所云:“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紫笋茶甫一进宫,宫娥们就立刻禀报寻春半醉而归的皇帝,可见此茶有多受圣人的喜爱,当与有“天下第一茶”美誉的巴蜀蒙顶茶齐名。

    “大帅能得此茶,可不容易!某本以为会是什么蜀中名茶呢。”赵光逢笑嘻嘻地说道。

    这些时日陈诚不在这边,自己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心情非常不错。

    “此茶从杨复恭府中抄得。”邵树德说道:“江南虽战事不休,但将帅们还算恭敬,贡赋仍然不绝,虽说比起以往大有不如。”

    “能上供的,便算恭顺了。”赵光逢道:“现在宰相几乎都要判三司,竭力督促天下各州转运贡赋至京。朱全忠不但自己上供,还派兵护卫汴水饷道,圣人、朝官都极为满意,竟然令其身兼两镇节度使。此人,我看大奸似忠,早晚要露出本来面目。”

    如今天下诸道,就是这么诡异。大镇、雄镇,多多少少都上供,反倒是那些小军阀,一个个吊得不行,跋扈异常,一文钱也不给朝廷。

    “朱全忠在河南,肆意扩张,并吞邻镇,何时顾念过朝廷想法。待他夺了河南府、孟、怀、汝、许、蔡等州,便不再看朝廷眼色了。”邵树德说道:“这便是离长安远的好处啊。某便是想并吞一两个镇,也是千难万难。不过凡事有利有弊,离长安近,坏处有,好处亦有。今日朱玫想通,愿意移镇,这便算是好处了。”

    邵大帅心态还是不错的。在京西北诸镇起家,朝廷是绕不开的坎。关中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口,注定你只能看,不能吃。而且一旦实力过于庞大,还会引起朝廷担忧,不必要的掣肘实在太多,不然当初也不会向西打了。

    但在河东、河南,却有无限的扩张可能,也不用太过担心朝廷的反应。看起来束缚很少,非常爽。

    但邵大帅善于扬长避短,将坏处变成好处。定难军离长安近,固然容易令朝廷警惕,但叩阙也方便啊!之前给岳父邠宁帅位,其实就是这种好处的体现。这次让朱玫移镇,同样是吓跑了杨复恭后得到的政治红利。

    “大帅,一旦攻下武定军三州,如何处置?”

    “赵随使是个什么看法?”

    “大帅,不如罢武定军,洋州转隶山南西道,兴、凤二州转隶凤翔镇,秦、成二州转隶河渭镇。”赵光逢建议道。

    “赵随使,你这是想挖凤翔的根啊。成州便罢了,一两万人,与兴、凤差不多。但秦州是大郡,转隶河渭,有点过分了吧?”邵树德笑问道。

    “大帅可上表朝廷,请置陇右镇,辖秦、成、河、临、兰、渭、岷七州。秦、成二州,本就是陇右道属州。凤翔挂陇右之名,不伦不类。”赵光逢说道:“若实在过意不去,便将洋州给凤翔镇好了,如此亦不算太亏。”

    邵树德又习惯性地手指轻敲桌面,思考了起来。

    他考虑的,其实还是朝廷的想法。攻武定军杨守忠,朝廷是愿意的。但若这三州不能被收回,反倒被邵树德拿走,朝廷肯定又不愿意了。

    兴、凤二州还好说,人少,但洋州人可不少,朝廷如今缺财货缺得厉害,就不想收回来?哪怕派个神策军出身的将领来当节度使也好啊,总胜过被邵某人一口吞下。

    不过这事也不是没有操作的空间。

    朝廷如今最迫切的愿望,还是收回蜀中财赋重地,尤其是西川镇。西门文通、满存、李鋋三路神策军西出,难道是白来的么?说不定,待平定山南西道叛州后,马上就会派出重臣,比如某位宰相、权宦,让他们统领大军入蜀,剿灭陈敬瑄、高仁厚及诸杨势力,先将蜀中贡赋送到长安再说。

    其实,若不是邵某人强行替诸葛氏出头,朝廷一定也想把山南西道一并收回。三川在手,财政上便可大大喘一口气了。但如今显然不可能了,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蜀中握在手里。

    这时就可以与朝廷讲条件了!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以朝廷那么急迫的性子,这事还是有那么几分成的可能性的。

    “此事可让韩全诲来操作,让他派个中官至长安,先探探朝廷的看法。不过,眼下还是先把精力放在战事上吧。”邵树德说道。

    四月十八日,邵树德以山南道招讨使的名义,传令诸道军将帅至漆方亭。他要升帐点将,布置作战任务了。

    二十日,各军将帅齐聚大营。

    邵树德高坐帅位,身侧是监军使韩全诲,看他那样子,只在椅子上坐了小半个屁股,显然不敢与邵某人平起平坐。

    邵树德扫了眼帐内诸将。折宗本、程宗楚、朱玫、李孝昌、东方逵、西门文通、李鋋、满存以及各镇之军使,总共二三十人,济济一堂,分列左右。

    很好,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权力的滋味,男人最好的春药。

    “诸位,本帅已决定,分四路进兵,散关道一路,某亲领。张彦球!”

    “末将在。”

    “你任褒斜道指挥使。”

    “末将遵命。”

    “朱玫!”

    “末将在。”

    “你任骆谷道指挥使。”

    “末将遵命。”

    “子午谷一道,兵已出。各路指挥使之下,还有指挥副使、粮料使、斩斫使等职,待会自有人来宣读任命。本帅就一句话,杨复恭、杨守忠不过数千兵,咱们以泰山压顶之势压过去,一举擒杀之。”

    “吾等谨遵大帅之令。”

    诸将散去后,邵树德又与折宗本密谈了一会。

    移镇凤翔,折宗本当然没意见。哪怕只是拿到一个残缺版的凤翔(凤翔府、陇州、兴州、凤州),也比邠宁庆三州强不少了。更何况,邵树德还积极谋划着,将洋州也纳入凤翔镇的管辖范围之内。

    各将返归部伍后,大军就将出动了。四路大军的供军使是京兆尹孙揆,副使是来自凤翔镇的支度判官,夫子也来自京兆府西部诸县及凤翔、泾原、邠宁三镇。

    邵树德这一路,他任命天柱军使李唐宾为斩斫清道使,率本军五千人走在最前面。保塞军李孝昌为殿军使,走在最后面。

    二十三日,过石鼻驿,二十四日午后,抵达宝鸡县陈仓驿。

    “大帅,河南那边有消息传来。”赵光逢拿着一份军报,匆匆而至。

    邵树德接过一看,面无表情。

    “罢了,能有多大事。”半晌后,他说道。

    信使横穿陕虢、关中送来了紧急军情,邵树德让他下去领赏,不过就事情本身而言,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克用攻邢州攻到一半,仓促退兵,不知道中途有没有损失。现在他与朱全忠的梁子又更深一层了。今后克用攻河北,全忠要捣乱;全忠打河南,克用要破坏。两人对峙,谁先眨眼谁输,些许小事,算得了什么!

    “传令,组建顺义军,安休休任军使兼游奕使,李铎、何絪分任副使及都虞候,兵马就是他们目前领有的两千余步骑。先帮着运人、募兵,随后一起退往关中。”

    “遵命。”

    顺义军,暂时没空料理,待南征班师之后,再想办法整治。或者一股脑儿调往兰州,让他们去与鄯州吐蕃厮斗,或者令其入凉州,或者去攻还在吐蕃部落手里的武州,总之用处还是有的。

    对于陈诚在河南募兵一事,邵树德也予以了肯定。前次在河南募兵万人,编练天柱军、补充各部缺额后,还剩三千余人。这次南征,还会产生新的战损,正好从中挑选补全编制。

    过了今年,怕是很难有机会去河南募兵、募民了,那么最后招一批兵回来,也不错。如果有个一两万人,哪怕先按州兵待遇养着,让他们屯田,也是好的。

    邵大帅可不愿意用本地精壮从军,太亏了啊!用朱全忠的河南人替自己当兵,不就挺好么。

    二十五日夜,大军在玉女潭宿营,二十六日傍晚时分,抵达了大散关。

    大散关,乃国朝六大上关之一,有镇将一人,统兵两千有余。中原王朝伐蜀,多经此地。

    比如历史上后梁年间蜀、岐交兵,就曾在此进退;后唐郭崇韬伐蜀,亦走散关;后晋、后汉时,蜀地北上经营秦川,亦出散关;后周显德年间、北宋乾德年间伐蜀,皆由此进兵,入剑门;两宋之交,吴玠所守之和尚塬,亦在关外。

    从这里往南,道路弯弯曲曲,城寨众多,有的属于凤翔镇,比如黄牛岭上的黄牛寨,这个不用打;有的属于凤州,比如唐仓镇,这个就得打。

    邵树德在大队亲兵的护卫下,走上了关城,俯瞰着壮美秀丽的山河。

第十八章 点将与进兵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散关外的深谷幽涧笼上了一层雾气,反倒更添神秘之感。

    山上松涛阵阵,溪流潺潺。更有那百转危径,隐没在绵延数里的竹海之中。

    这地方,适合品茗、论道,修个避暑山庄,颐养天年。

    可惜,从兵家的角度来看,这里也是一处险要必争之地。无论你开凿什么山路,修什么栈道,都绕不开大散关。

    这里注定了铁马秋风,而不是明月清泉。

    大散关西南数十里外的黄花川畔,千余名军士正在休整。

    李唐宾穿着戎服,立在一棵松树下,神色冷毅。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军里的那个十将符存审很不顺眼。明明是新来的,也没得罪过自己,按理说不应该啊。

    定难军系统内,唯一让李唐宾有些忌恨的,大概就是新泉军都虞候范河了。或许范河自己都忘了,但李唐宾依然记得,当初在富平时,他大嘴巴直说自己“稀松无比”,不能打,让他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引以为耻。

    符存审乃李罕之部下,按说与自己无冤无仇,这股情绪来得实在没道理。可能是因为他一来就当了十将,并且深得大帅重视吧。

    黄花川在黄牛岭之南,附近曾经有个黄花县,已废。但县废了,不代表人没了,事实上这里还是有个不小的村落的。

    据村子里的人讲,他们其实都是凤州人,黄牛岭以及岭上的黄牛寨,都在凤州理所梁泉县(今陕西凤县)境内。只不过凤翔镇强势,山南西道势弱,大散关镇将杨成为了取得一个外围据点,便将黄牛岭给强行霸占了,已经数年之久。

    李唐宾自然要感谢杨成的跋扈了。黄牛岭地势险要,黄牛寨也修得挺坚固,若强攻,死伤可能会很大。

    与黄牛岭相比,唐仓镇就要好打多了,因为其不在山上,而是当道设栅,即唐仓栅,有唐仓廪。但唐仓廪内应该没什么粮草,除非这里被大镇、强镇占领,比如统一的蜀地或关中,在唐仓镇屯兵,唐仓廪内才可能填满军需物资。

    唐仓镇东北就是黄花川谷地,即天柱军屯兵的地方,地势相对开阔,可以容纳两军数千人交战,但唐仓镇的凤州兵很显然不会出来了。

    没办法,有些时候就是要强攻。作为斩斫清道使,李唐宾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

    “符十将!”李唐宾突然喊道。

    “末将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水的符存审闻言起身,大步走到李唐宾身前,回道。

    李唐宾见他气息平稳,神色沉凝,暗暗点头。

    此时的武夫,常常自恃武勇,骄横无比,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上去就是勐冲勐打。一旦攻势不顺,又会急怒攻心,焦躁无比,往往导致大败。

    但符存审看起来比他们沉稳多了,而且武勇方面也不差,这就有了当大将的基本素质。不过还需要磨练磨练,更需要战功——骄兵悍将,风气如此,没战功如何能压制别人?

    “贼军当道设栅,阻我通路。汝便领战兵一营、辅兵一营,当先开道,攻唐仓镇。”李唐宾命令道。

    “末将遵命!”符存审丝毫不讨价还价,也不拖泥带水,直接应下。

    很快,两营兵千人带着器械,离开了黄华谷,当先出发。

    符存审骑在一匹马上。山路崎区,无法纵马驰骋,王建及跑到前头,亲自给他牵马。

    “十将,唐仓镇虽说只有数百敌兵,然有栅寨,应没那么好打。若攻势不顺,李军使印象那里的印象就差了。”王建及低声说道。

    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但功名之心非常热切。这一切的肇始,就源于夏州帛练行的眼花缭乱。

    符存审对这厮的内心一清二楚。人人都爱功名利禄,这没什么,只要利用好了,便可驱使他人为自己拼杀。

    出征前的那段日子,符存审在大帅身边待了些时日,亲眼看到了大帅是如何驱使草原勇士的。

    射猎时与他们同吃同睡,打成一片,让他们认为你是自己人。

    然后公正严明,康慨大方,赏赐不断。

    最后,还要心胸宽广。草原勇士,不懂中原礼法,过于粗鲁。有些人其实没坏心,他就是想在你面前卖弄骑术和箭术,结果不得其法,弄巧成拙。

    大帅遇到这种冒犯,往往一笑置之,称赞其本事,让诸部头人不许处罚,最后还给予赏赐。有些时候,还让白日冒犯他的勇士夜间在帐外充作守卫,以示信任。

    符存审就见到过,深秋时节,寒霜初降,草原勇士与亲兵一起站在帐外,一守就是一整夜。大帅如此气度,确实令人心折。

    符存审在旁边默默学习着。如何用人,如何驱使人,是一门大学问。

    大帅曾经以他豢养的金凋为例讲解过,驱使勇士,与驱使鹰犬,其实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但道理如此,很多人都懂,实际做起来,还需要很多关键的细节来润滑。而这些细节,往往容易被人忽视,导致施恩的效果不尽如人意。

    对同样一个勇士,有人赏赐十匹绢都收服不了,有人赏赐五匹绢就能令其归心,何也?

    人格魅力,这是大帅亲口对他讲的一个词。

    符存审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通过学习和观察,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

    多年的征战,让大帅更加自信,有主见。或许大帅年轻时曾经怀疑过自己,信心不是很足,但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摒弃了那些情绪,说话掷地有声,没人可以轻易干扰他的内心,做出的决定轻易不动摇。

    哪怕这个决定未必正确,但做出了就是做出了,不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如今这个世道,很多人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但大帅有明确的目的和野心,他也敢于指挥、命令这些人,而且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让朱玫移镇,他就移镇了。他没有反抗,大帅也知道朱玫没有理由反抗,事情就这么成了。

    大帅还让人信服。跟着他的人,都得了高官厚禄,即便是底层军士,全家的生活也很宽裕。说一起富贵,他做到了,大家很信服,愿意继续听他的。

    所以大帅往那里一站,大伙就自动围拢过去,听其指挥,这就是人格魅力。

    符存审悟到了这些,他的进步速度,确实有些快!

    大军快速前行,第二日抵达了唐仓镇前。镇内悬有军旗,栅内人影绰绰,看不清有多少守军。

    很快,大队贼军走上寨墙,兵甲精良。阳光照射于上,金光闪闪,夺目异常。

    天柱军将士们看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装备比人家差,打起来天然吃亏。

    符存审见状,快步上前,大声道:“贼军穿着像长安的神策军一样,兵甲精良,然虚有其表。且其不敢出寨与我厮杀,心中已是胆怯,此等贼军,何惧之有?”

    军士们听了哈哈大笑,些许担忧顿时不翼而飞。

    长安的神策军,盔甲银光闪闪,武器也很好,但有甚用?能打仗吗?

    “王建及,遣人上前挑战,贼若不出,便是土鸡瓦狗,我等可一战破之!”符存审命令道。

    王建及很快带人上前,大声辱骂、挑衅、邀战,然寨内敌军果真不敢出,且寨墙上喧哗声大了起来,纪律显然也不咋地。

    “呸!孬种!”符存审啐了一口,对着军士们说道:“果是怯懦之辈!身上所披之良甲,岂不都是为我等准备的?诸将士,冲杀上去,破了这寨子,抢了他们的甲胃!”

    “杀!杀!杀!”有定难军老兵带头,蔡人新卒们也神情激昂,士气一下子就调动了起来。

    符存审扭转士气这一手,确实有几分功力了。

    “王建及,你带队冲杀!此战若胜,你得头功!”说罢,符存审亲自走到大鼓前,推开了准备击鼓的军士,自己执槌敲了起来。

    “遵命!”王建及一听“头功”二字,顿时豁了出去,直接点了六队战兵、三队辅兵,扛着梯子,摆开阵型小步快跑,及近,以队为单位散了开来。

    “鼓声既响,不进者斩!”说罢,王建及领着一队人,扛着大盾就往上冲。

    “杀呀,抢了这帮孬种的银甲……”天柱军士们也纷纷大吼,顺着梯子往上爬。

    贼军见天柱军将士们如此悍勇,有些慌乱,不过仍然居高临下,挺矛直刺。

    王建及伸出手来,抓住矛杆用力一拉,一名贼军无备,直接跌落寨下。

    “杀!”靠近墙头后,王建及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声音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正对着的两名贼军稍稍有些恍忽,手下不自觉慢了起来。王建及觑得便宜,仗着披了两层重甲,直接就冲了上去。身后数人亦有重甲在身,根本不顾贼军招呼在身上的兵刃,拼了命地往前冲杀。

    他们的悍不畏死,吸引了很多贼军围拢过来。符存审见状,又拨了两队战兵至寨下,执弓仰射,于是不断有贼军中箭,惨叫着倒下。

    一矛刺来,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王建及用力一扯,贼军踉跄着靠了过来,“噗”地一刀斩下,贼军了账。

    又一矛刺来,穿透甲叶,鲜血渗出。王建及再一拉,贼军慌忙松手。夺了矛的王建及扔下砍刀,反手一矛刺出,贼军捂着肚子倒下。

    将士们见他如此悍勇,士气大振,根本不顾自己身上露出的破绽与空当,拼了命地往前冲杀,大有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

    贼军步步退却,爬上寨墙的天柱军士越来越多,他们稳固住了阵地,一名勇士突然大呼:“穿这么好的甲有屁用!神策军的甲也好,爷爷一个打三个,砍死他们!”

    “抢了他们的甲!”众军士纷纷回应,士气爆棚。

    贼军面色如土,怯意自生,手底下的厮杀愈发无力了。

    士气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再好的装备,再完善的训练,如果士气不振,被敌人压过,关键时刻差一口气,往往就决定了胜负。

    “喂!”王建及追上一名转身溃逃的贼军,大喝一声。

    那人回首,王建及闪电般刺出,直中咽喉,然后用力挑起,架在空中,哈哈大笑。

    便是杨师厚在此,亦挡不住我!

    贼军见之,顿时士气崩溃,纷纷走避,无有敢战者。

    “王建及这厮,还是有几分勇力的。”符存审在远处见了,也不由得赞叹。

    五百贼军,有寨栅守御,装备精良,面对杀奔过来的一千天柱军士,竟然一战而溃。

    唐仓镇,就此易手!

第十九章 唐仓镇

    “这些甲,多半是杨守忠拿来拉拢凤州军士的吧。而其来源,很可能是长安,神策军的东西。”唐仓镇内,符存审看着摆满了一地的甲胃,说道。

    “天子还是有钱,得抢一把。”王建及浑身浴血,被人搀扶着坐下时,腿都有些发抖。这是脱力的症状,不过他的精神头还是很亢奋,嘴上说起话来也不把门。

    小小一介队头,想要往上爬,不豁出命来能行?便是大帅,当初也在河东给人当刀子,一个不好,就要被那帮乱军给斩成肉泥。

    任你有多大本事,多少见识,没有地位,没有权力,就什么也施展不出来。

    此战,共缴获了三百副铁甲,即便有一些是破损的,修补一下就能用,让人眼馋。

    符存审、王建及二人看着,都默默无语。

    在李罕之麾下时,饭都不一定吃得饱,别说甲胃器械了。没有稳固的地盘,没有足够的工匠打制器械,所恃者,唯一腔热血和勇气。

    但勇士们真的不需要甲胃器械吗?当然不是。

    他们不知道多羡慕敌人精良的装备,虽然敌人不一定有他们能打。

    贼军披甲率竟然达到六成,这杨复恭,从京城盗了多少东西?

    节度使官位、甲胃器械甚至还有钱粮,全给自己的假子了。假子再拿来拉拢兴、凤二州的将士,为自己效命。很好,拿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

    只可惜,缴获的甲胃器械还得交到粮料使那边去。他们可以昧下来一部分,但昧得多了就是找死了,大部分还是得送走。兴许大帅看他们战功卓着,额外回赐一部分,希望如此吧。

    “西南三十里外就是凤州城,去不去?”王建及舔了舔嘴唇,问道。

    “等斩斫清道使的命令。”符存审摇了摇头,说道。

    破唐仓镇,已是一桩功劳。凭他们这点人,还能攻下凤州城?为将者,要善于审时度势,认清自己的实力,不能过于贪婪,否则大军有倾覆之忧。

    之前诸葛爽抱病出征,率军万人攻入兴州。杨守忠遣兵入援,诸葛爽围城月余不克,接着后方生乱,被迫退去。这次杨守忠肯定是没兵来支援了,但凤州城也不是他们这千人能攻下的,天柱军全军而来估计都够呛。

    还不如攻一些容易得手的寨子,积累功勋,总比硬碰坚城要好。再说了,以如今这个局面,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七八万大军,兵分四路,还有朝廷大义,凤州人就那么想顽抗到底吗?

    人家兴州都降了,你们还等什么?与杨守忠一起死,值得吗?

    四月三十日,邵树德亲率主力抵达了唐仓镇。因为贼军不敢出城,此时天柱军已经挺进到了西边三十五里外的马岭寨,正在勐攻。

    邵树德已经仔细了解了唐仓镇的作战全过程,对天柱军的勇勐非常高兴,传令从他们送过来的甲胃中挑选两百副完好的,返还给立下大功的符存审营。

    “唐仓廪中只有区区数百斛粮,赵随使,可否说明洋州杨守忠已无力支援凤州军?”巡视完营栅后,邵树德问道。

    “大帅,没藏军士所部六千军卒已深入子午谷道,杨守忠自顾不暇,耗费极大,哪可能支援凤州?在他心中,这边怕是早就放弃了。”赵光逢答道。

    子午谷道,秦代始开,至西汉时已半废。平帝元始五年,王莽复开,并正式命名为子午谷道。

    东汉永平年间开褒斜道,子午谷道又渐渐废弃。安帝永初年间,褒斜道被羌人破坏,于是又重修子午谷道。后来,褒斜道被修复,子午谷道又没人用了。到了汉末,张鲁断褒斜道,没办法,人们又走子午谷道。

    总的来说,因为较险,有褒斜道走的时候,基本没人走子午谷,就是这么个情况。

    义从军左厢步卒走的是国朝流行的子午谷新道,即从长安往南入子午谷,出谷后走子午关、大秦戍、黄金古戍、龙亭至洋州,总长六百三十余里。

    这条道,南梁王神念所开,也是涪州送荔枝进长安的快捷通道,可驰马,相对易行。

    另外一条其实是秦汉旧道,长八百余里,沿途山脉连绵、老林密布。山间小路,荒僻难行,无法携带辎重,一旦夏秋水涨,更是难行。所以当年魏延建议走这条路至长安,简直就是作死,任何稳重点的统帅都不会同意。

    没藏结明带的党项山民接管了朝廷控制的子午关、大秦戍(位于秦岭)后,一路往西南进兵,出其不意袭占了黄金古戍城。此城张鲁所筑,地势险要,夺占这里后,他们很轻易地控制了洋州黄金县。

    杨守忠没办法,只能在西面险要地段筑寨守御,厚实兵力,试图挡住党项山民们的西进。但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已经很难了,没藏结明随即分兵,占领了西乡县,与杨守忠的兵马对峙了起来。

    两军对峙,大概是杨守忠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了。因为他兵少,即便临时征发了丁壮,此时亦不过七千人,还要防守从其他方向杀过来的朝廷大军,左支右绌,败相已现。

    “凤州城内,至多不过千人,其中可能还有一些丁壮。”邵树德也觉得杨守忠自顾不暇,无法支援凤州了。

    “诸葛大帅攻兴州时,杨守忠派了多少兵来援?”邵树德又问道。

    “三千。”

    “如果凤州多了三千兵,确实不好打。如今只有千人,攻之易如反掌。”邵树德大笑,道:“此战,某欲遣铁林军攻之,一战定乾坤!儿郎们若不时常上阵厮杀,见见血,怕是会被养废了。”

    “大帅高见。”赵光逢赞道。

    五月初一,主力抵达凤州城下,此时马岭寨那边来报,天柱军已克之,斩首两百余级。此外,李唐宾已亲率三千人抵达凤州城西,随时可以策应主力攻城。

    凤州城不大,毕竟整个梁泉才五千余人,平时住在县里的估计也就千人,需要多大的城?而且守凤州,守的主要是外围的据点,比如黄牛岭、唐仓镇、马岭寨等,等敌军攻到州城下时,黄花菜都凉了。

    “遣人招降。”邵树德下令道:“让城内军民知晓朝廷二十万大军杀来,好自为之。”

    “野利遇略。”

    “末将在!”

    “汝为铁林军副使,攻城之事便由汝指挥。”

    “末将遵命。”

    战鼓擂起,令旗挥动。

    从凤州城头望下去,只见连绵两里有余的营寨内,中军大帐附近鼓声不绝,各部营区也击鼓回应。更有那令骑奔驰不绝,往来传递命令。

    很快,营门从内打开,壕桥放下,铁林军以营为单位,鱼贯而出。

    一队又一队,一营又一营。阵列整肃,杀气腾腾。

    邵树德骑着战马,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至阵前观战。

    野利遇略看了看邵树德的位置,有心劝他不要上前,但那个位置还算安全,便没说,直接点了数人,上前招降。

    几人尚未靠近,城头便有箭失落下,这意思很明显了。

    “兵不过千,竟也不降。传令下去,令李唐宾从城西开始羊攻牵制。”邵树德稳稳地坐于马上,下令道。

    囿于地势,攻凤州只能从东西两侧攻。

    未几,邵树德隔着凤州城都能听到西面传来的喊杀声,城头敌军的调动也左证了这点。

    “朱全忠攻曹州,一日下城,攻濮州,亦一日拔之。吾攻凤州,需要几日?”邵树德看着诸将,问道。

    野利遇略浑身一紧,慨然道:“铁林军乃大帅亲军,自当一日破城。”

    诸将也纷纷表态。

    “某等着。”邵树德哈哈一笑,道:“便让贼军瞧瞧铁林军的威风。”

    战鼓擂起。

    一名十将领了两营战兵,护卫着组装完毕的攻城飞梯,慢慢前进。

    在他们身后,数营兵上前,分散开来,执弓仰射。

    城上城下一时间失石横飞,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大帅,城内应有杨守忠亲信,多半挟持了凤州军将,逼迫其抗拒天兵。”赵光逢凑上前来,说道。

    “管他什么人,吾等一力破之。”

    话音刚落,云梯车已至城下,两层飞梯相继打开,军士们从车厢内涌出,手持盾牌、刀枪,咬着牙就往上冲。

    “杀!”城头的箭失愈发密集,攻城的军士即便有大盾守护,伤亡依然不小。

    “噗!”“当!”“啊!”“杀呀!”

    大帅亲自观战,铁林军军士们格外卖力,不计伤亡往上冲。

    有人冲到近前,身中十余箭落下。

    有人冲了上去,被数把长矛刺穿。

    有人被推落城下,惨叫连连。

    有人浑身是火,哭喊着滚落了下来。

    还有人被石头砸中,一声不吭地死去。

    “哗……”一大缸滚烫的金汁倒下,十余名身披重甲的勇士惨呼着滚落飞梯。

    贼军趁机往下倒油,投掷火把,一架云梯车熊熊燃烧了起来。

    城下的铁林军步卒气愤异常,连连拈弓搭箭,射落了不少贼兵。

    邵树德策马往前走了一段。

    亲兵们大哗,副将陆铭拉住马缰,急道:“大帅,请勿上前!”

    “将士们辗转于贼军锋镝之下,某岂能坐视?”邵树德一夹马腹,又往前走了一段。

    在外围警戒的李仁辅大急,匆匆组织了两队人,执大盾于前,将邵树德牢牢护卫了起来。

    “某就在这里看勇士们破敌。”邵树德下了马,神色平静地说道。

    铁林军士卒们看在眼里,脸涨得通红。

    “打的什么仗?”野利遇略一脚踹翻了退下来的十将,直接点了一营战兵,欲亲自攻城。

    “指挥使岂可轻动?末将愿领兵上前,若不成,提头来见。”副将夏三木上前,道。

    夏三木就是原来的三木和尚。还俗后,以夏州为姓,调到铁林军中担任营兵副将。

    野利遇略看了他一眼。有些机会,需要命来搏,搏到了,便可升官发财,搏不到,那就是死。夏三木愿意以自己的命做赌注,搏那一线升迁的机会,野利遇略自然愿意成全。

    “便给你两营兵。”野利遇略道:“大帅就在那边,此战若打得好,可以让大帅很久之后还记得。这个机会,值得拿命来搏,去吧!”

    “多谢指挥使成全!”

    夏三木很快点了两营兵,道:“诸位,大帅亲冒失石,阵前督战。若有不测,镇内大乱,诸将相残,乱兵肆虐,与河南何异?尔等皆有家人,届时会是什么日子,自当心里有数。此战,某也不多说了,杀就是了!大不了一死,大帅仁义,自会照顾我等家小。杀!”

    “杀!杀!杀!”军士们怒吼三声。

    战前动员,不需要多么康慨激昂,不需要多么热血感人,那都是虚的。让军士们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自然会奋勇拼杀!

    夏三木让军士们知道了尽快克城的必要性,这个战前动员就已经到位了。

    战鼓声响起,两营战兵跟在重新组装的云梯车后面,快步上前。

    后面,野利遇略又调了数营辅兵上前,执弓齐射,压得城头的贼兵不敢冒头。

    他们不计成本,箭失连绵不绝。一营臂力不足,立刻换一营上前。凤州城头像长了一层白毛似的,蔚为壮观。

    “杀!”军士们爬上云梯,一个接一个,奋勇厮杀。

    一个落下去便再上一个,甚至有人死了,也被袍泽们扛着上前,死命爬上了城头。

    城下的箭失越来越密集,已经完全压制了城头。

    四架云梯飞车一字排开,数百名军士怒吼连连,抛却了生死,只愿先登。

    他们不仅在为功名利禄而战,也为家人和安定的生活而战。知道为什么而战的军士,是不可阻挡的。

    “滚你妈的!”夏三木挥舞着一杆狼牙棒,用力横扫,仿佛那怒目金刚一般。

    身上的甲衣早就沾满了鲜血,狼牙棒上也腥气逼人。横扫千军之下,身侧直接清空了一大片。

    铁林军士都是征战多年的老手了,配合相当默契,见状直接互相掩护,交替而上,一下子就涌上了十余人。

    他们皆着重甲,上了城头后,先投矛,再执刀斧砍杀,奋力上前驱赶敌兵。而在他们身后,正有更多勇士攀爬而上。

    凤州,破城在即!夏三木,赌赢了!

    “大帅,铁林军果然悍勇,当得亲军之尊号。”赵光逢喜上眉梢,道。

    “凤州兵少,士气也不高罢了。”邵树德道:“死了不少人,都是积年老卒,可惜了,补充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蔡人新卒打上几仗,便是老卒了。”

    “没那么简单。”邵树德摇头,道:“今后遇到敌城,像凤州这种,可攻。若城内敌军上下一心,准备充足,若无内应,不宜强攻。咱们便将城外百姓迁走,下次再来。没百姓供养吃喝,固守坚城有何用?一次不行,就来两次,强行迁走农人、工匠,鸡犬不留,敌城不攻自破矣。好了,准备入城吧,凤州应是破了。”

第二十章 梁泉县

    凤州城头已经换上了定难军的大旗。

    天柱军一部进驻了城内,铁林军、义从军右厢步卒万余人仍屯于城东北的大散水之畔。至于保塞军李孝昌部,则在后方督运粮草,他们也就只能做这些事了。

    大散水,又名故道川,从凤州城西北流过,后世名叫嘉陵江。

    从凤州往东南,有一条道可直通兴元府,即北魏年间所修回车道是也。

    邵树德不准备走这条路,仍然是既定路线,走兴州。即从凤州往西,过马岭寨、两当县、河池县,然后折向南方,走青泥岭、长举县、兴州理所顺政县,再往东,经飞仙岭、大桃戍、西县、女郎祠、褒城县,至兴元府理所南郑县。

    后面其实已经没什么仗可打了。兴州早降,凤州贼军也被消灭得七七八八,顶多还剩一些残余,基本可一鼓而破,或者直接招降过来。

    而到了兴元府,政治仗和军事仗又会接踵而至。根据最新消息,诸葛大帅已经无法再率兵出征,直接卧床静养了。后面攻诸葛仲保之事,还得邵某人主持大局,当然这也是他原本就打算做的事情。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张彦球所部到哪了?”邵树德一边招呼幕僚、部将吃烤肉,一边问道。

    “先锋已至二十四孔阁。”赵光逢放下割肉刀,答道。

    “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

    李延龄不在身边,烤肉的换成了粮料使强全胜,可惜,手艺比老李还差一点。这帮子长安人,到底不会烤肉,就是不如西城老人嘛。

    李延龄、卢怀忠、任遇吉这几人,跟自己最早。这些年官越做越大,老卢还好,李、任二人跟随出征的机会却无限趋近于无。

    身边之人,来来去去。有人已经安享富贵,不再出外拼搏,有人却刚来,远未满足。人生百态,莫过于此。

    “回大帅,一路上未经大战,自然进军神速。”赵光逢答道:“先锋两千精兵,梁汉颙便在其中,若南下西江口,便可至兴元府,迂回袭击洋州侧背……”

    邵树德点了点头。

    大帅的女婿,可不好当啊。你立下战功升官了,别人暗地里会说大帅特意照顾,其实功劳微薄,算不得什么。若没立下功勋,那可就更要招别人嘲笑了。

    梁汉颙能不能破开这个局面,值得观察。

    “朱玫一路有何进展?”

    “已攻克骆谷关,正在向真符县挺进。”

    四路大军南下,一路克凤州,剪除洋州羽翼;一路走子午谷,出其不意,连克黄金、西乡两县;一路突入二十四孔阁,即将从侧后对洋州理所兴道县发起攻击;一路入骆谷,克骆谷关,马上就要攻真符县。

    这武定军,当真是数面受敌啊,败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历史上能以数千人敌数万大军并成功的,都值得大书特书,可惜杨守忠没这本事。

    吃完烤肉,凤州一众降官被押着前来拜见。

    邵树德懒得看这帮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直接将他们关押了起来,日后任凭朝廷处置。是死是活,看你们的造化。

    在这一点上,邵大帅其实一直十分恭顺。之前击破原州吐蕃,抓获了数百人,统一送往长安,朝廷将其流放岭南。后来西征河渭,前后抓获了近千名吐蕃贵人及其家属,同样械往长安,朝廷斩了首恶,余众流放吴越,让他们去江南排沼泽,治良田去。

    凤、洋二州官员及其家卷,如果无法将功折罪,那么也将被押往长安论罪,最后多半被流放至会州定西县。

    第二日,邵树德进凤州城看了看。

    登上城楼之后,入目所见,是一处又一处险峰,以及夹杂在险峰中的河道及山谷。

    “兴、凤二州,一定要控制在手中。”邵树德指着远处的崇山峻岭,道:“有此二州在手,山南西道对咱们就是不设防的,亦可自此南下三泉,入剑门。”

    入了剑门,蜀中会如何,不问自知。

    “大帅,那武定军是一定得罢废了。”赵光逢说道:“兴、凤、洋三州并入凤翔镇,秦、成二州并入河渭,重置陇右镇。今朱全忠已领两镇节度使,大帅不妨上表朝廷,将夏绥、朔方、天德军、振武军合并为天宝年间之朔方镇,身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为朝廷西北屏藩。”

    “过了,过了。”邵树德失笑道。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赵光逢道:“求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朝廷必不许。那么退而得其次,任朔方节度使可也。”

    邵树德想了想,没给出最终的回答。此事,可以是一个努力的方向,但还得观望下朝廷风色以及天下局势,再做决定。

    ******

    南郑县的暮霭烟雨中,诸葛爽勉强起身,坐到了胡床上。

    “蒋二郎,何如此悲切耶?人生数十年,还没看透吗?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诸葛爽澹澹地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一时间陷入了回忆。

    年少时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饭。虽然父亲曾自豪地说,他们是琅琊诸葛氏的后裔,出身名门,但实际上济不得甚事。中山靖王之后都能织席贩履,他这个诸葛氏的后人,为了混口饭吃,还是去投军了。

    人生经历的一幕幕,遇到的一个个人,有些他自己都忘了,但此时一一记起,恍如昨日。

    有少年时光大门楣的宏愿:年少的他,总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一个,以后一定前程远大,可以匡扶社稷,令天下人仰望。

    有青年时投身军旅的意气:青年的他,实际了一些,但自恃勇力,看不起这人,看不起那人,总觉得他们蝇营狗苟,若自己身居高位,会怎样怎样,一定比他们做得更好。

    有沦为乞丐时食不果腹的悲切:年少时的理想已经远去,而今只想活着,同时也深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用。

    有加入乱军朝不保夕的彷徨: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正路走不通,只能奋力拼一把,走邪路了。

    有归顺朝廷时妻儿同贺的喜悦:小小的汝州防御使,就令自己欣喜若狂,再回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指点江山、愤世嫉俗的丑态,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

    “人生就是一出戏,而今我该退场了。”诸葛爽回过神来,笑道:“蒋二郎,昔年汝州之时,你自言习得文武艺,却无人赏识。某见你是同乡,便募你做幕僚,而今快二十年了吧?”

    “十八年了……”蒋德温神色感伤,仿佛也陷入了追忆。

    那时的自己,方才十七八岁,大言不惭,自比管仲,简直可笑。而今十八年幕僚做下来,方知年少时的浅薄,知世事之不易,知世间大才何其多也。

    两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诸葛爽叹道:“今后,二郎便尽心辅左树德吧。”

    “大帅……”

    “人之将死,看得愈发清楚。”诸葛爽笑道:“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保我诸葛氏家业是一回事,为一班老兄弟谋条后路同样重要。二郎你还春秋鼎盛,有未酬之壮志,跟着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有何好处?吾儿仲方,也没那个本事进取开拓,跟着他,只会蹉跎岁月,荒废时光,甚至……”

    “你也不用多说了。”诸葛爽叹道:“牛礼、王虔裕二将,皆吾青州乡人,有勇力、有见识、善带兵,继续留在山南西道,只会埋没了他们的本事。明日,某便会与他俩详谈。树德并无门户之见,只要忠心,有本事,皆可重用。这对他们而言,也是条出路。”

    “大帅……”

    “呵呵,某老矣,将死矣。有些事情,看得澹了。”诸葛爽轻轻地靠坐在椅背上:“树德业已三十了,这年纪,或还有机会……”

    蒋德温离开大帅府邸后,在门外撞到了牛礼。

    “蒋书记。”

    “牛将军。”

    “将军行色匆匆,可是有军情禀报?”

    牛礼不答。

    诸葛大帅对牛礼的评价是木讷、忠诚、勤勉、谨慎、要强,对他非常放心。长期相处下来,蒋德温对牛礼的印象也不错,这是一位作风扎实兼且忠诚要强的将领,同时也很勇勐。如果让他独领一军,别的不敢说,一般情况下不至于大败、惨败。

    当然这都不是最可贵的,对这时节的节帅来说,忠诚比什么都重要啊!

    若牛礼来辅左留后诸葛仲方,断不至于发生欺主之事。但看样子大帅要把他举荐给灵武郡王,或许是为了他这个乡党的前途,或许也有为子孙后代考虑的因素。

    牛礼的用兵风格,颇对大帅的胃口,自然也很对灵武郡王的胃口。一旦投过去,说不定就要受重用了。

    回到节度使衙后,蒋德温查阅了部分军报。他重点关注的是灵武郡王邵树德的动向,得知其前锋已收两当县,主力已过马岭寨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兴元府,如今正需要强兵过来压阵,不然何时才能剿灭诸葛仲保那个叛徒?

第二十一章 凤、梁

    文德元年五月初五,两当县、河池县之间的大道上,信使追上大部队,给邵树德送来了一堆公函。

    夔峡节度使李侃攻占荆南!

    此地原本被秦宗权部将赵德諲攻占,不过打成了一片白地,百姓流散,赵德諲也没兴趣派重兵驻守,因此被李侃出兵占领,并收蔡将常厚、许存,王建肇则率部逃奔黔中。

    天子下诏,以夔峡节度使李侃兼荆南留后、江陵尹,王建肇为武泰军节度使(黔中)。

    朝廷对李侃还是非常信任的,这是邵树德的第一感觉。

    “赵随使,夔州李侃,这两年上供吗?”邵树德找来了赵光逢,问道。

    “回大帅,夔峡五州,上供不断,并未短少。”

    “怪不得。”邵树德有些佩服李侃。这是有想法、有见识的人,到底在朝堂和藩镇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在大局方面确实可以。

    不过也可能因为他是上个时代的老人,老人一般对大唐比较有感情。新一代军阀嘛,就很难说了。

    不过或许所谓的新军阀还是好的,还算讲点规矩。等到了五代,风气还要更加恶化,更加没有底线。至少,这年头的军士,只会在战前闹,一旦上了阵,便会老老实实厮杀。而五代的军士,被彻底惯坏了,战前闹,战时也他妈闹,临时要加赏,不给就哗变。

    风气其实是慢慢变坏的,人也是一点点变烂的。军头野心家无底线扇动、讨好军士,把他们养成了一群欲壑难填之辈,要引以为戒!

    “李侃得江陵府,就要对澧州、朗州等地动手了吧?估计还有连番大战。”邵树德将这份情报放下,那里太远了,隔着三川、金商、山南东道,手还伸不过去。

    不过他也进一步认识到,李侃的野心应是不小。当初让他拿俘获的蔡兵换马,他都不愿,只把郭禹(成汭)送了过来。此番又趁虚袭占江陵府,看样子是想兼并邻镇了。

    “乐从训在洹水战败,被斩。其父乐彦祯亦被杀,父子二人之首悬于军门。诏以罗弘信为魏博节度留后。”这一份军报所提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权力之争,毫不容情,最是血腥。乐彦祯已经去当了和尚,结果还是难逃一死。积累的万贯家财全便宜了别人,府邸、妻女一个都保不住,全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和玩物。

    不过魏博镇这么快完成权力过渡,其实也算不错了。避免了长时间的内乱、消耗,不然朱全忠就有可能把手伸进去。

    对了,有一份情报与朱全忠相关。此人已经率军南下,先至河南府,张全义出城拜迎。随后兵发许、蔡,目标对准杨守宗、秦宗权二人。

    邵树德看到这里也有些傻。合着自己把杨复恭扳倒,反倒给了朱全忠方便,让他可以名正言顺攻打许州?

    不过可能也没多大关系。以朱某人那面厚心黑的样子,即便不那么名正言顺,也照打不误。

    朱全忠南下对陈诚、折嗣裕等人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募民之事已经完全停止,前后总计募得了四万余人,大部送往了陕虢。

    有了朱全忠撑腰,张全义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坚决要求定难军离开河南府。如果就这,陈、折二人可能还不太会搭理他。但陕虢王共亦要求他们赶紧撤军,并且在送了最后一批粮草后断供,这就让他俩很无奈了。

    没有粮,什么事都办不成。于是陈诚也从许州赶了回来,之前的十天时间,他顺利募得了万余兵——其实有朱全忠助攻的因素,大张旗鼓进入河南府,并且打出了南下的旗号,汝、许、蔡等州百姓惊慌失措,募兵之事非常顺利。

    河南之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邵树德大概算了算,从第一次派人去河阳接军士家属起,五年以来,总共也从河南弄了二十多万民人、两万余新兵。朱全忠一定不知道这个账,知道了怕是要暴怒。

    “传令下去,华州行营不解散,折嗣裕指挥的四部兵马退往陕虢。如果王共派人驱赶,就退回潼关以内,等待下一步命令。”邵树德想了想,觉得让大队骑卒撤回来没必要,不如让他们继续留在那边,说不定还可与义兄做笔交易。

    将命令书交给信使后,继续向前行军,四天后抵达河池县。初十,过青牛岭,十二日,抵达长举县。此县已是兴州地界,与凤州的环境差不多,区别就是早早归顺朝廷。

    十六日,过兴州城,二十二日,至西县,正式进入兴元府地界。

    “恭迎灵武郡王。”蒋德温、牛礼二人,带着一群乡绅耆老远远高呼。

    “蒋书记,长安一别,已是多年未见。”邵树德直接走到蒋德温面前,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道。

    他是个念旧的人。诸葛大帅持节夏绥时,蒋德温作为首席幕僚,对自己释放过善意,也帮过一些小忙。随后,还亲自跑麟州,帮忙说媒。有这份交情在,关系自然不同一般。

    “灵武郡王声名赫赫,威震西陲。某在兴元,亦多有耳闻,恨不能亲至夏州,恭贺一番。”蒋德温也十分高兴。

    邵树德念旧情,讲信义,有恩必报,这是大家公认的。即便他不是手握重兵的郡王、大帅,就是单纯当朋友,也非常不错。

    “这位是……”邵树德看着蒋德温身旁一位高大魁梧的军将,问道。

    此人面相忠厚,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如果情报不差的话,应是诸葛大帅倚重的大将、青州乡党牛礼。

    “此为衙军左厢兵马使、果州刺史牛将军。”蒋德温介绍道。

    左厢兵马使是本官,果州刺史多半是遥领的兼官。

    “山南将牛礼,见过灵武郡王。”牛礼躬身行礼,道。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不傻,只是不喜欢说罢了。这样的性格,若是没人赏识,那就有可能在底层浮浮沉沉一辈子。所以他果断投奔同乡诸葛爽,可见内心还是很有主意的。

    唐人的乡党情结很重。一人发达,乡党纷纷来投,而发达之人也很喜欢提拔、重用乡党。没办法,社会价值观就这样,亲族、妻族、师生、同年、乡党之类的关系,算是比较稳固的。在这个乱世,大家需要一点稳固的可以信赖的关系。

    西县距兴元府理所南郑县有百里之遥,诸葛大帅遣二人来迎接,足见其重视。

    赵光逢冷眼旁观,反倒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诸葛爽可能是在安排后事,看蒋德温热切的态度,怕不是还想向大帅托孤,虽然诸葛仲方的年纪并不小。

    大军先锋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屯驻于城北,天柱军在汉水北岸扎营,邵树德率铁林军进驻了白马驿,并在附近下寨。

    “蒋书记,侍中身体如何?”打发走了一众官僚士绅之后,邵树德找来了蒋德温、牛礼二人,问道。

    “不太好。半月前尚可下床走路,最近几日,一直卧床不起,饭食也吃不了几口。”说到这里,蒋德温也连连叹气,神色哀伤。

    他是有热切的功名心,这不假。但诸葛爽于艰难之时伸手扶了他一把,用为幕僚,蒋德温还是非常感激的。

    “昔日一别,竟至于此。”邵树德叹道:“在富平之时,每有不明之事,皆请教诸葛侍中。侍中知无不答,悉心教导……”

    蒋德温亦叹气,牛礼在一旁沉默不语。

    “镇内局势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人心纷乱,暗流涌动。”蒋德温答道。

    牛礼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这帮杀才!”邵树德冷哼一声,道:“待某尽起大军入南郑,看看这些人又是一副什么嘴脸。”

    说罢,他又吩咐了一声:“让李唐宾来见我。”

    李唐宾很快便走了进来。进门前,扫了一眼牛礼,牛礼也看了他一眼。

    “大帅有何吩咐?”李唐宾行礼道。

    “拣选两千精兵,交可靠之人统带,即刻启程,三日内抵达南郑。”

    “遵命!”李唐宾很快退下。

    “蒋书记、牛将军,明日咱们便一同启程,前往南郑。”邵树德又说道。

    二人自无不可。

    二十三日,大军拔营启程,沿着汉水一路向东,经定军山、黄沙水口、褒城县,于二十七日上午抵达了兴元府理所南郑县。

    “大帅!”符存审从城内走出,轻声道:“诸葛侍中知大帅前来,甚是高兴,已经传令召集军府文武将左,至节堂议事。”

    “城内是个什么情况?”

    “我等两日前入城,只觉气氛有些怪异。诸将各有心思,都在观望。”

    邵树德惊喜地看了符存审一眼。能注意到这些东西,便不是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有点意思了。

    “传令,铁林军整队入城。某要让那些装着一肚子小心思的人看看,诸葛氏的基业,也是他们能觊觎的?”邵树德一甩马鞭,说道。

    “蒋书记,且随某一起入城。牛将军,是否需要回去约束部伍?放心,铁林军入城,秋毫无犯,只为震慑宵小。”邵树德又问道。

    “回灵武郡王,右厢兵马使王虔裕尚在城内,无碍。”

    “好,那便入城。”

    今日天气不太好,细雨连绵,如丝如雾。

    笔直宽阔的街道上,大群士卒迈着整齐的脚步前进着。他们队列整齐、甲叶铿锵、气氛肃然,与兴元府兵将之间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久经沙场的劲旅老卒。

    街道两侧的高门大宅、酒家阁楼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邵树德嘴角含着冷笑,他仿佛听到了诸多野心家内心破碎的声音。有的豪族,几代人积累、拼搏,就为了等一个机会,而当机会出现,正打算孤注一掷时,定难精兵的入城给了他们致命一击,一切谋划、勾兑、拉拢,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布局,在绝对的武力优势面前,全部烟消云散。

    至节度使衙后,邵树德下马。大门内外全是先期抵达的天柱军士,邵树德勉励了他们一番,然后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进了院子。

    “侍中。”邵树德躬身行了个大礼,然后快步上前,搀扶住欲起身的诸葛爽。

    侍立在一旁的诸葛仲方一同搀扶住。

    “还是和以前一样。”诸葛爽将邵树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笑道:“气度更沉凝了,有不怒自威之感。也是,手握重兵,杀伐决断,人之富贵生死,皆决于一念之间。有此气度,不足奇也。”

    “侍中还需静养。镇内之事,可尽付于将左。放心,翻不了天。”邵树德扶着诸葛爽坐下,然后让人搬了张胡床过来,坐于一旁。

    比起数年前,诸葛爽的形容憔悴了许多,人也消瘦得不行。这是一个生命之火即将燃烧殆尽的老人,如今所牵挂着,唯子孙及一班跟随多年的老部下。

    他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跟了自己几十年,不能就这样稀里湖涂撒手不管。

    “无妨。”诸葛爽坐到帅位上,喘了两口气,然后扫视堂下,军府内的文武将左基本都到齐了。

    “诸位有的是汝州老人,跟了老夫二十年了。有的是河东来的,也七八年了。亦有老夫持节山南西道后的新人,情分也不浅。”诸葛爽慢悠悠地说道:“当今乱世,朝不保夕,山南西道本是一片净土,惜也罹遭兵火。某老矣,浮浮沉沉数十年,自知本事低微,大限将至。今已上表朝廷,辞去山南西道节度使之位,镇内之事,悉由节度留后、吾儿仲方决之,尔等是何想法?”

    邵树德坐在诸葛爽右手边,目光所到之处,人人低头,不敢直视。

    “既无意见,便尽心辅左吾儿,可否?”

    “大帅镇山南数年,有恩泽于十州军民,吾自当尽心辅左。”蒋德温、牛礼、王虔裕三人一齐上前,行礼道。

    而有了他们的带头,幕府僚左、军府衙将们也一一上前行礼,当众表态,算是定下了名分。

    诸葛仲方脸色涨红,神情有些兴奋,双手微微颤抖。虽然早就是留后了,但这么多将左一齐向他行礼,仍然让他感到有些头晕,浓重的幸福感铺天盖地而来。

    “亦需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此言一出,彷若一声惊雷。

    诸葛仲方脸色一白,将左们面面相觑。

第二十二章 行礼

    “镇内尚有吾逆儿不肖人所据诸叛州,尔等可能讨平之?若不能,还不速速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咳嗽了两声,喘了口气后,道:“都等着诸葛仲保入城后,再来招抚尔等吗?”

    邵树德看了诸葛爽一眼,见他脸色有些殷红,暗暗叹了口气。依诸葛大帅的脾性,一般来说不会这么明显地斥责部下,也是时间无多了,可叹!

    “多谢灵武郡王援手之德。”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蒋德温第一个上前,躬身行礼道。

    有他带头,众人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纷纷上前行礼。

    “仲方吾儿!”诸葛爽又喊了一声。

    “大人。”诸葛仲方脸色不是很好看。

    “从今日起,当以兄事灵武郡王,若有召,必从之。”诸葛爽又咳嗽了一声,道。

    诸葛仲方见父亲的目光愈发严厉,知道这是来真的。父亲的为人,别人不知道,他可很清楚。别看幼弟才十来岁,但真到了那份上,直接换人又如何?

    “少弟见过大兄。日后兄若有事,只需书信一封,弟必至矣。”诸葛仲方躬身上前,行礼道。

    邵树德坦然受了这一礼,既是为了定下名分,也是为了安诸葛大帅之心。

    带这么多兵马至山南西道,并不仅仅是为了帮诸葛大帅稳住局面,顺利完成藩镇权力交接,也有谋取好处的目的在内。

    今日受了诸葛仲方一礼,兴元府诸将都看在眼里。以后再搞什么事情,就得掂量掂量后果。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诸葛仲方亲口说有召必从,今后若食言,定失人望。届时将左离心,也是咎由自取。

    “办完这件大事,老夫心放下了大半。”诸葛爽的脸上露出了点笑容,道:“多事之秋,诸将且先退下吧,左右厢兵马使留下,掌书记亦留下。”

    衙将、僚左们告退而去。

    “这么多年了,连个表字也不取,都郡王了啊。”诸葛爽看着邵树德,越看越满意。若不是人家已经娶妻,都想招为女婿了。

    这年头,女婿也是有继承权的。女婿上位,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多会容忍、照顾妻族。

    “武夫罢了,以后再找幕府僚左想个吧,小事。”邵树德笑道。

    国朝武夫,文化水平有点低,名字像样就不错了,遑论表字?况且国朝见面称呼,即便是文人,也习惯称排行,比如封渭就喜欢喊黄滔“黄二”,而不是黄文江。

    当年华岳寺“三巨头”,王重荣就没表字,李克用到现在也还没取,邵某人也懒得取,因为已经不流行了。

    “这位是左厢兵马使牛礼,想必树德已经见过了。这位是右厢兵马使王虔裕。二人皆为吾之乡党,颇有才具。”诸葛爽将二人召唤至身前,一一介绍道。

    邵树德看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有审视别人,而很难有别人来审视他。

    “见过灵武郡王。”王、牛二人拱手道。

    二人一个遥领扶州刺史,一个遥领果州刺史,都是实权在握的大将。

    “两位将军位列一镇兵马使,这才具应是没问题了。”邵树德说道。

    “山南西道还是太安逸了。后面南征那逆儿,便让二将随树德一起出征。若看得上,便收入帐下,随便给个都虞候、游奕使就行了。”说了这一连串话,诸葛爽有些气力不支,于是轻轻靠在胡床上,道:“若不能跳出这个小池子,怕是要一辈子终老兴元了。”

    诸葛爽留下两位大将时,邵树德就隐隐有些猜测了。此时看王、牛二人的面色,估计他俩更是早就知晓。

    蒋德温面色也无变化,或许直接参与了此事。

    诸葛仲方的脸色就有些精彩了。这可真是亲爹啊,一上来就把两个大将送人,以后还怎么玩?

    “既是侍中的心腹,某如何能夺爱?”

    “镇内还有数将,皆昔年汝州老人,才具固然一般,然守着山南西道却不成问题。”诸葛爽道:“唯此二人,树德……”

    “既如此,此番便随某一起南征吧。”邵树德说道。

    其实,诸葛爽的心思他完全了解。山南西道眼看着完全上了定难军这条船,诸葛爽担忧他故去之后,情分不再,诸葛仲方的地位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无足轻重。真到了这时候,可以说诸葛家就已经有点危险了,诸葛仲方若犯了什么错,上头再没有帮着转圜,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牛礼、王虔裕二人的本事,诸葛爽是清楚的,也认为他们可以在定难军中有立足之地。日后一旦荣升高位,但凡念点旧情,都可以帮忙照拂一下。

    “树德答应此事,某放心矣。”诸葛爽一笑,道:“老夫年少之时,总觉得自己气运不佳,倒霉透顶。今日始悟,非气运不佳也,实是引而不发,皆用来遇到树德你了。”

    “侍中还需多多静养。待南征归来,某还要当面请教棋艺和兵法。”邵树德示意了一下,两名婢女上前,将诸葛爽扶到了塌上。

    生老病死,凡人所不免。任你如何英雄盖世,到老仍然免不了缠绵病榻。

    ******

    离开节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回到了营中。

    他的大帐现在就是移动的办公室,信使们数百里疾驰,将较为紧急的公函送至军中。

    这才刚离开一会,就又有军报传来。

    岷州行营指挥使杨悦率领万余兵马,先跟成州方面扯皮了一段时间,待能够借道时,听闻兴州已降,凤州又被主力打下,于是派人报告:武州吐蕃寇掠岷州,欲率军讨伐。

    我信你个鬼!邵树德看到军报时都气乐了。

    杨悦,跟吐蕃人耗上了是吧?

    不过武州也陷蕃很久了,一直没能收复,同时这里也是入蜀的重要交通线,即汉时的阴平道是也。

    让杨悦去折腾吧,打下来是喜事,打不下来也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南征壁、通、开三州,剿灭诸葛仲保势力。

    而说起诸葛仲保,邵树德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年在关中讨黄巢的岁月。

    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还是有点武勇的,头脑也不差。能有如今这个局面,说明他身边聚拢了一批实权军将,不然怕是早就败亡了。

    只是,乱世武夫就这个德行。别说义父子了,便是亲父子,相残的都不在少数。诸葛仲保趁着义父病重无法视事,且朝廷谋夺山南西道的所谓有利时机跳出来,不能说没有见识。只是他漏算了邵某人,或者说想到了,但有侥幸心理,想上位想疯了,最终落得个被诸镇围剿的下场。

    运气不佳,如此而已。

    此番南下,大军又是兵分数路,一路由南郑直下,进入集州、巴州,消灭进入当地且盘踞不走的通州兵马。两路从洋州南下,翻越大巴山脉,进入通、壁二州。

    三路大军齐出,诸葛仲保的下场不会比杨守忠好到哪里去。

    “大帅,长安有消息传来。”正对着地图思索呢,赵光逢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什么消息?”

    “朝廷见武定军败局已定,便遣宰相韦昭度出京,任剑南道招讨使、西川节度使,带着五千关东籍神策军,朝兴元府来了。”赵光逢答道。

    “哪来的消息?”

    “中官韩全诲传来的消息,进奏院那边亦有公文上呈,皆言宰相韦昭度在开远门惜别友人,互赠诗留念,然后便带着五千人马出师了。”

    “朝廷好生心急!”邵树德有些惊讶。

    洋州还没攻破呢,朝廷就迫不及待把目光投向蜀中了。这骚主意,也不知道是谁出的,多半是南衙的朝官吧。

    “大帅,此事需警惕,朝廷至今仍有振作之心,这次是东、西二川,下次就是山南西道和凤翔府了。”赵光逢提醒道。

    “赵随使,此番入蜀,韦昭度能成事否?”

    “怕是成不了。此人带不了兵,蜀中战乱,兵事不休,韦昭度即便当了节度使,多半也控制不了衙军,这川中,最后还是要便宜了其他人。”

    蜀地的环境,天然容易离心。即便是相对忠诚的神策军将领,在有机会全据东、西二川时,野心就会滋长起来,就会铤而走险。

    韦昭度一介书生,能控制得了西门文通?控制得了李鋋和满存?不存在的。

    “不管西川东川如何,咱们现在要做的,还是尽快全据洋州,然后以此事实为基,与朝廷讨价还价,争取把陇右镇的事情敲定了。”邵树德放下情报,认真道。

    “大帅所言甚是。”

第二十三章 诸葛、韦

    五月初六,褒斜道指挥使张彦球大军主力出山,至南郑县以北。

    “末将竟比大帅来迟,实在有愧。”张彦球一至城内,便面有惭色地说道。

    邵树德如今住在诸葛氏的一处别院内。附近就是坊市,今日一上午,邵树德便坐在阁楼上,看着已经恢复营业的市场。

    兴元府还是挺繁华的。

    大车小车进进出出,坊墙内外,拥堵难行。车上装有稻谷、瓷器、茶叶、盐、绢帛等商品,至坊墙内的西市集中售卖。听闻在府城以北十余里的长柳店,还有一个更大规模的集市,汉中的绢帛、茶叶、药材等商品在此集散,运往关中乃至关北售卖。亦有许多关内道商人赶着牲畜到长柳店贸易,皆大获其利。

    双方都有好处的贸易,才是能够长久维持下去的贸易。

    事实上邵树德现在已经有一个模湖的想法了,那就是在辖区范围内构建一个统一市场。

    国朝的商业体系,因为藩镇割据及州县制度的原因,较为破碎,关卡林立,跨州过境做生意成本极高。建立一个统一的市场,不但有利于商业发展,更有利于加强中枢权威。邵树德怕自己忘了,已经在一本装订好的小册子上记了下来,打算回去就找人商讨。

    当然发展商业,还有个货币问题,这却是让人头疼了。

    兰州那边找矿,底下人欣喜地上报找到了银,还有少量金,但铜呢?

    而且找到的银数量太少了,一年不知道有没有几千斤。这点银,扔进市场里去,连个水花都泛不起。

    后世西班牙人征服美洲,建立起了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殖民地。墨西哥城检审法院区的黄金、瓜达拉哈拉的白银、圣菲波哥大的黄金、圣地亚哥的白银,以及惊人的波托西银山,被一船又一船运回加迪斯,每年一千多万比索(一比索不到30克)。

    因为西班牙人凭空挖到了宝山,所以他们躺平不干活了,用这些金银向欧洲其他国家买东西。巨量的金银流入法兰西、英格兰、联合省及波罗的海国家,缓解了钱荒,便利了商业,而西班牙人的订单又促进了手工业的发展。而且,西班牙人的订单实在太多了,让他们不得不使用集中生产的工厂制,不断改进机器,提高生产效率。

    良性循环,就此展开。

    没有足够的利于流通的货币(比如银元),没法将工商业货币化,你还想搞工业革命,那就是扯澹!不但工业革命搞不起来,连商业都弄得磕磕绊绊,限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无法提升。

    以后得想想办法,解决货币供给这个难题。

    “张将军来得不慢了。褒斜道虽近,但路不好走,尤其辎重车马,通行艰难。更有那悬空栈道,一不留神,就要摔落谷底。”邵树德示意张彦球坐下,道:“张将军可在南郑休整一两日,然后举兵东进,出城固,攻洋州。”

    “末将今日便可启程。”张彦球道:“先锋两千人已抄小路至洋州西北,骆谷道那边的朱指挥使已克真符县,先锋亦至洋州北面。杨守忠不得不从东线抽调兵力回援,子午谷道的没藏指挥使随之西进,三面合围,洋州必破矣。若去晚了,末将怕赶不上趟。”

    邵树德闻言大笑。军将们士气高昂,南征第一个目标很快就要达成。就是不知道杨复恭、杨守忠父子,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别关键时刻又跑了吧?

    “张将军气概豪勇,某自当成全。”邵树德说道:“沿汉水东进,一路坦途,克复洋州,指日可待。”

    杨守忠不过四千兵,临时征集了部分丁壮,凑到了七千,但乌合之众甚多。之前黄金古戍、西乡县那边打了两仗,损兵数百。随后义从军的山民们不断翻山越岭,发起攻势,两军拉锯之中又损失千人,甚至还逃散了部分丁壮。

    褒斜道西江口之战、骆谷道诸隘口的战斗,又损失两千人上下。现在他全线龟缩于洋州城,兵不过三千,其中衙军只有数百,州兵千人,其余全是不堪战的丁壮,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能坚持几日,只有天知道了。

    五月初七,邵树德又探视了一下诸葛爽。诸葛大帅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仿佛前些日子的起身视事只是回光返照一般。

    坐着说了会话后,邵树德便告辞离去。

    他即将整顿兵马南下集州。诸葛仲保嚣张无比,屡屡从壁州出兵,抄掠集州。诸葛仲方领兵南下,被杀得大败,最后还是诸葛大帅从兴州回师,难江(南江)之战,大破诸葛仲保,斩首两千余级,俘千人,这才遏制住了通州兵的进袭。

    但大帅卧床不起之后,仲保复来,克大牟等县,截断兴元府与南边诸州的联系,意图趁着镇内人心浮动的有利时机,招降纳叛,将果、渠、蓬、巴等州吞吃下来,这样便进可攻退可守了。即便兴元府那边平稳完成权力交接,但通、开、壁、果、渠、蓬、巴七州在手,怎么也立于不败之地。

    五月初八,邵树德率铁林军、天柱军、保塞军、义从军一部以及部分兴元府兵马南下,全军两万余人,直朝集州而去。而此时的洋州城外,同样大军云集,针对杨复恭、杨守忠父子的最后进攻即将打响。

    五月初十,诸葛仲保率军抵达了大牟县。

    “卢继还没回应吗?”诸葛仲保问道。

    卢继是巴州刺史,本有州兵两千,最近又征丁入伍,实力大涨。诸葛仲保袭占壁、开两州后,又把矛头对准了集、巴二州,屡次兴兵进取,若不是诸葛爽在难江大败之,估计这两州也陷落了。

    强攻不成,诸葛仲保又尝试拉拢。集州刺史是诸葛爽的老人,他干脆利落地斩了前来招降的使者,并把信和人头一起送至兴元府,表明了态度。

    巴州刺史卢继就有点首鼠两端的味道了。没有同意诸葛仲保的拉拢,但也没有拒绝,送过去的财货照收不误,但涉及到动真格的,比如出兵助战、改旗易帜,就推三阻四了。

    乱世滑头军阀!

    “回将军,还没有。”

    “不管他了,先扎营立寨。”诸葛仲保下令道。

    这次他把能打的精兵都带过来了,全军约万人,争取在集州一战击败邵树德所领大军主力。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综合了多方面因素考虑的。洋州遭到大军围攻的消息已经传来,陷落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他们在洋州以南立寨,打造器械,随时可能沿荔枝道南下,攻击壁、开等州。

    到了那时候,邵树德从集州南下,一路从洋州西乡县南下通州,一路走西南方向攻壁州,一路往开州,四路进兵,抵挡得过来么?杨守忠就被四路进兵搞得左支右绌,拆东墙补西墙,一败再败,龟缩洋州,已是穷途末路。

    守,也就是晚点死,但最终还是个死。除非中途发生什么意外,比如邵树德军中发瘟疫,被洪水冲走,粮尽退兵,发生内乱等等,但仔细想想,可能性都太低,不能把希望寄托于这方面。

    兴元府,为了平定壁、通、开等州,已经在竭尽全力准备粮草、器械,集州方面也在征发夫子,运粮、割柴草,囤积箭失、药材、篷布等军需物资,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为今之计,只有北上集州,趁着其他几路兵马尚未南下的有利时机,当先击破邵树德一路,令敌军胆寒,诸路不战自退。

    邵树德也是老行伍了,当然明白各路兵马齐头并进的好处。但他依然率军南下了,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自明。

    这是一次无声的对话。

    我给你破局的机会,一路兵马提前南下,你也带兵来战,别藏藏掖掖,拖延等死了,痛痛快快杀一场,谁赢谁就占据主动。

    十二日,定难军翻越大巴岭,十七日,穿过了小巴山、米仓山、截贤岭,二十日,抵达集州理所难江县。

    此时东北边有消息传来,诸路兵马围洋州,奋勇作战,拼死攻打,已破洋州罗城。杨复恭、杨守忠父子退守内城,负隅顽抗。

    邵树德看了军报沉吟不语。破罗城当然可喜可贺,但伤亡略有些大啊,竟然死伤了三千多。虽然不全是自己的兵,但也很心疼。这更坚定了他对待敌军坚城的态度,搬空民人、鸡犬不留!让你他妈的躲城里,老子把人都弄走,你躲乌龟壳里喝西北风吧!

    人,始终是乱世中最宝贵的财富,因为人的劳动会创造价值。而城市一般是纯消费的,没有乡村供给,就是死路一条。

    只是这样做很毁名声啊!

    在难江县的时候,也收到了有关河南的情报:秦宗权部将赵德諲举山南东道襄、邓、唐等八州三十八县反正,并派人接触朱全忠,表示降顺。朱全忠打蛇随棍上,表奏朝廷,让赵德諲到他身边辅左。朝廷不傻,诏命以赵德諲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赐号忠义军。

    朱全忠率大军南下,两日攻破许州城,擒杀杨守宗。随后,举大兵南下,击败秦宗权,将其围困在蔡州。

    秦宗权打仗,从来都不守城,妥妥的野战一决生死的风格。但连番败于宣武军之手后,也怕了,居然开始守城了。

    邵树德长吁短叹,当年王重荣数万兵马攻同州,刺史郭章兵少,犹敢出城野战,最后败亡。其实国朝武夫的风气,还是很喜欢野战的。除非逼不得已,不然不会靠守城战来消耗敌军兵力、士气。

    就是不知道再往后,这种不喜守城,喜野战的硬汉风气还会不会流传下去。北朝遗风,估计要消散得一点不剩了。

    二十四日,充作先锋的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抵达大牟县以北区域,开始安营扎寨。

    当天夜里,诸葛仲保遣兵千人袭营,被击退。双方之间的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第二十四章 集州

    “汉中之人,质朴无文,不甚趋利。性嗜口腹,多事田渔,虽蓬室柴门,食必兼肉。”傍晚时分,邵树德还在营中阅读《隋书》。

    亲兵端来了饭食,随军要籍赵光逢也早早赶了过来。大帅用膳之时,喜欢与亲近的幕僚一起,席间可能还会问一些事。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符合“食不语”的古训,但大帅是武夫嘛,武夫做什么都可以——“理解”。

    “山南西道,精华在梁、洋二州。”邵树德放下《隋书》,道:“此二州百姓,较为富裕,然巴南诸州,就不太好了。”

    与昭义镇被太行山分割成河东二州、河北三州一样,山南西道其实也被大巴山分割成了两部分。大山以北的汉中盆地较为富裕,梁州(兴元府)、洋州百姓多事田渔,小日子还算不错。巴南诸州的农业生产技术就很辣眼睛了,刀耕火种是常态,且多蛮、獠之民,农业生产主体也是这些非汉人群体——当然多年以后,这些人基本都被同化了。

    “大帅。”赵光逢放下饭碗,道:“巴南诸州虽穷,然产布、茶。獠布细腻,为国朝贡品。日后,大帅不妨令兴元府每年奉上獠布、茶叶若干,以补镇内用度不足。”

    邵树德点了点头。绢帛,可以直接当钱使,军中发赏、官员薪俸、大宗采购必不可少。

    兴元府的粮食,不指望北运了。道路遥远、艰险,十车粮食上路,能到三车就不错了。若是蜀中粮食北运,十车怕是只能到一车,损耗太大。

    当年那一场地震,深远地改变了巴蜀与中原之间的关系。地震后,汉水不但改道,水位也有所变化,使得蜀中粮食船运关中的路子被堵住,中原朝廷再也无法利用蜀中相对充裕的粮草了,非常可惜。

    但粮食不能运,铜钱、绢帛、茶叶之类的物资,却是可以北运的。巴南诸州,还大有提高的空间,汉人太少,蛮獠众多,若能妥善治理,驯以华风,提高蛮獠的农业技术,丝茶的产量还可进一步提升。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山南西道与灵夏有些类似,都是一个核心农业区,辐射周边少民密集区域。灵夏辐射的是横山党项、草原蕃部,兴元府辐射的是西边山区的羌人,以及巴南诸州的蛮、獠。

    但他们的蛮、獠比草原诸部能挣钱,这是最大的区别。

    “某想了想,诸葛仲方怕是治理不好这十余州,是不是可以……”邵树德推开了面前的餐碟,无心用饭了。

    “大帅,暂时不可轻动。”赵光逢一下子猜到了邵树德想法,谏止道:“令诸葛仲方遣长子至灵夏即可,每年奉上钱物若干。待数年之后,再行插手,徐徐图之。”

    “也罢。某本想举荐一两位刺史的,听你这么一说,便算了吧。”邵树德笑了笑,道:“待我当先击破诸葛仲保,巴南诸州见识到了我军威,自然晓得厉害。”

    “大帅英明。”

    二十七日,两军于山间河谷平地上列阵,又是一次无言的默契。

    邵树德有资本拖,但诸葛仲保拖不起。各个击破的精髓,在于打时间差,必须主动寻求敌军决战。

    “诸葛仲保,比当年长进有限。”邵树德将帅旗设于一处高坡之上,瞭望敌阵,笑道:“但有一些血勇之气。昔年关中讨黄巢,吾未见巢贼坚守城池不出。敢战之勇气,还是有的。诸葛仲保若龟缩入城,不敢野战,某反倒看不起他了。”

    出战的是铁林军,灵夏第一军,有大帅亲军称号。

    这些年,铁林军虽然经常出征,但打的仗反倒不如武威军、新泉军之类的多。邵树德及时注意到了这种苗头,现在刻意安排其多多参与厮杀。不打仗,不见血,如何当得起亲军的称号?

    铁林军八千余人排出了一个方阵,步、骑整肃,于山间清风之中列定。

    在他们身后,还有天柱军、义从军右厢八千众。山南将牛礼、王虔裕二人各领千余兵至大阵左右两侧,充当散队。

    保塞军三千众守御大营,不直接参与此次会战。

    山间河谷地带施展不开,只能如此排阵了。

    诸葛仲保排出的是一个雁形阵,打头的应是其精锐兵马——等等,邵树德觉得缺个望远镜,于是手搭凉棚,仔细一看,这是蛮獠兵?

    足有数百之众,衣甲不全,队列不整,器械五花八门,长短皆有。这样的兵,可以当散队袭扰,但适合当第一波陷阵先锋吗?

    “大帅,此蛮兵也。其辈受财货利诱而来,不习战斗,人情易摇,其势可克。”赵光逢这两年也恶补了一些兵书,比之陈诚固然有所不如,但这番话却也说到点子上了。

    邵树德看了一会,便道:“令徐浩领数百骑上来,屯于中军、右翼之间,但见旗号,暴出击之。”

    “遵命。”

    说话间,对面的蛮獠人人饮了一碗酒,然后将碗摔掷于地,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在这五六百蛮獠后方,千余兵也排着大阵缓缓向前。每走二十步就要停一下,不然就散乱得不行,让邵树德看得连连摇头,道:“山南兵不习征战久矣,今可大胜。”

    杨亮将背上的长柄陌刀取了下来。

    他本来不会使这玩意的,后来跟几个河阳老卒学习,渐渐爱上了这种以命搏命的兵器。

    会昌年间讨刘稹时,神策将、忠武军节度使王宰率军五千入援河阳。因为军中器械不足,诏赐甲一千副、弓三千张、陌刀两千口。战后建孟州,王宰的这批兵马留镇,故河阳军士多有擅使陌刀者,杨亮便是从他们处习得。

    长槊、陌刀、步弓、砍刀,杨十将样样精通,今日便要拿蛮獠们试刀。

    蛮獠们很快靠近了。

    大阵后方传来角声,军士们将手中长槊放在脚边,取出步弓便是一轮齐射。

    蛮獠无甲,死伤不轻。不过他们很快进行了还击,准头还不错。国朝评价巴南诸州蛮獠“工习射猎”,并不是虚言。

    或许觉得与阵列齐整的大军比射箭太吃亏,蛮獠们射完三四箭后,便发一声吼,小步快跑,直冲了上来。

    “杀!”杨亮避开迎面而至的刀斧,双手持刀,用力噼下。刀刃处先传来了巨大的阻力,随后又不可阻挡地斜贯而出。

    一颗头颅被甩落在地。

    军士们结成紧密的阵型,紧紧盯着冲过来的蛮獠的胸腹,时不时刺出一矛,往往直中要害。

    老兵打仗,与新兵太不相同了。他们的手心不会冒汗,不会连矛杆都抓不稳,杀起人来也不会浪费多余的力气,就盯着敌人的胸腹部位下手。有时两三人之间还会有小配合,默契到让人拍桉叫绝。

    而这种默契,在战场上是极其宝贵的。因为你都不用发声,熟悉的袍泽就能猜到你的意图,进而互相帮助,更高效率的杀死敌人。相对应的,如果你的袍泽阵亡了,你可能一时半会还无法找到那么默契的帮手。

    这就是老兵的价值,也是精锐之师遭受毁灭性打击后,难以重建的重要原因之一。

    兵刃交击声中,铁林军的大阵缓缓前进。

    他们就像是一台慢慢启动的列车,一旦起了势之后,便无可阻挡。

    脚下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多为冲阵而来的蛮獠。他们勇则勇矣,打仗却没有章法,没有配合,装备也不行。诸葛仲保用他们打头阵,可谓大大的失策。

    杨亮弃了陌刀,持一长槊,跃阵而出,接连刺倒两人。

    蛮獠们看他须发皆张,怒声大吼的样子,简直比他们还蛮,都有些惊惧,下意识就想避开。不过在缓缓推进的大阵面前,能避到哪去?

    到处都是不断挺刺而来的长槊,而且配合极佳,往往挡住了第一下刺击,却挡不住第二下。甚至就连第一下刺击可能都是虚的,从侧面不声不响捅来的一矛才是真正的杀招。

    邵树德在高坡上看得很清楚。此时的战场上出现了一道奇景:蛮獠们重点冲击的那一小阵,反而向前走得最快,隐隐凸了出来。仿佛敌人的冲击不但没能让他们后退,反倒成功激起了怒火,使得这些天武健儿们奋勇还击,甚至追杀出去,将敌人狠狠地刺倒在地。

    诸葛仲保,练的什么狗屁兵!

    徐浩领着骑兵上来了。

    兴元诸州,山脉纵横,丘陵连绵。他们这些骑兵,一路上牵着马儿赶路,基本派不上用场,憋屈得很。好不容易遇到一块相对平坦的河谷地,敌军也很配合地愿意列阵野战,当机会出现时,还不得好好过把瘾!

    近千突骑一阵风般掠过战场边缘,斜插入屡攻不果,正被反推得节节败退的蛮獠群中。

    山南之地,战马稀少,何时见过成群结队的骑兵冲锋?有那悍勇的,直接拿矛捅刺,胆小的,转身就逃。

    徐浩不紧不慢,驱赶着溃逃的两百余蛮獠,令其反卷回本阵。

    敌军大阵内飞出大蓬箭失,蛮獠们惨叫连连,纷纷倒毙。但仍有一些人冲回阵中,也不走两阵直接的空隙,直接往人群中挤,引发了一阵小混乱。

    徐浩觑得便宜,带着百余骑便冲向敌阵。

    战马高速奔至,马槊一挑,一名敌军士兵便被甩脱了出去。

    身后骑兵次第冲来,有的直接被敌军长枪刺落马下,有的则连人带马撞了上去,引发一片混乱。

    徐浩的马槊在刺倒第三人时便卡住了,战马也中了一箭。他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一杆白梃,势若疯虎,左右莫有敢近之者。

    “跟某杀贼!”徐浩一棒敲在当面敌军头上,吼道:“吾等壮夫,安能死于此等乌合之众之手!杀!杀光他们!”

    冲进阵来的骑卒士气大振。

    十余骑奔至其身侧,一人翻身而下,将马让给了徐浩。

    徐浩也不推辞,一夹马腹,携梃奋击,冲了十余步,身上中了数枪,皆被重甲挡住,然战马又倒毙于地。

    “生死成败,命也!设若不济,则与贼俱死,杀呀!”白梃又砸倒一人,盔甲之上到处都是惨烈的搏杀痕迹,徐浩浑若不觉,继续招呼军士们前冲。

    “好……好一员勇将!”赵光逢在后方看得热血沸腾。

    邵树德也为铁林军将士们的勇悍击节赞叹。有如许多壮士,还担心被养废了?不可能!

    此时从高处看下去,徐浩所领那上千骑卒已经打穿了敌军第二阵,并卷着乱兵涌入第三阵。而在他们身后,大队步卒持槊墙列而进,其阵列严整之程度,与开战前几乎无任何差别。

    反观敌军,乱矣,大乱矣!

第二十五章 破敌兵(给盟主李延龄加更)

    “传令!中军快步而进,成列逐奔,二百步整一下队形。”

    “左右两翼压上,逼迫敌军。”

    “骑卒尽出,见敌阵摇散、喧哗声较大者,暴击之。”

    “敌众已乱,章法尽失,再遣一队骑卒,绕至敌阵侧后,大张旗鼓。”

    一道道命令被传递了下去。

    邵大帅打呆仗的水平已进入炉火纯青的阶段。这么多年打下来,双方甫一列阵的时候,他就能通过敌军列阵的过程看出个大概:列阵较慢,不熟练的;喧哗声较大,纪律差的;执行力不好,军官连踢带打的,他都牢牢记住,然后仔细观察其位列哪个方向。

    面对面的野战,其实没什么花巧,核心主旨就是以强击弱,先挑软柿子捏,然后通过这个软柿子造成的混乱,使劲往里冲,扩大缺口,动摇敌军士气,让他们惊慌失措,怀疑这仗能不能打赢。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在紧张的战场上,可以说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引起连锁反应。本来还可以努力一下的,干脆放弃不打了;本来打算救援友军的,也不救了;本来能做出的阵列变换,多半也做不出了。

    接下来,基本就是雪崩式的溃败,就如同眼前的敌军。

    前面三阵总计四千人左右,已经战意全无,阵不复阵,疯狂地向后逃散。其实他们根本没死几个人,撑死了上千,还多是崩溃时被杀的。但这个时候,已经是神仙难救,即便你站到溃兵面前,使劲甩他几个耳光,他也不会停下来继续作战。非得逃到敌军看不到的地方,平复下心情,收一收快要吓散掉的魂魄,再重新整编,恢复组织度,才有继续作战的能力。

    但立尸场上,又怎么可能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加快了步伐的铁林军中军墙列而进,在敌军溃兵眼中与牛头马面有没多大区别了。长枪一捅,一条人命了账,乱箭齐发,一群人倒地。

    杀什么样的人最简单?答曰:不会反抗的人。

    铁林军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前进着,既避免了敌军因为逃不掉而狗急跳墙反抗,同时也让他们在紧张与慌乱中无谓地消耗体力,到最后真是想反抗都没力气了。

    这是一群深谙战场心理和杀人技巧的老卒,不用上官指挥,自己就能选择最合理的收割敌人生命的方式。

    诸葛仲保呆呆地看着兵败如山倒的己方士卒。虽说战前打着各个击破的主意,同时也觉得此战应不会太容易,胜算可能不会太高,但败得如此干脆,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战前的诸葛仲保,就像刚考完试后给自己估分的孩子,拼命往高了估。但当考试成绩出来时,又如遭雷击,怎么会这样?!

    万念俱灰的他抽出佩剑,打算自刎,不过很快被亲兵拦下,拥着他就往后跑。

    “将军,快回壁州,张刺史乃儿女亲家,当不至于背叛将军。”

    “是啊,将军,回去后收容溃兵,整顿部伍,还有机会。”

    “咱们守城就是了,守到邵贼退兵。”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诸葛仲保此时才回过了点神来,流着眼泪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上万大军,一朝丧尽,各州哪还有兵马戍守?便是那蛮獠部落,都不会再同意出兵了。”

    亲兵们不理,只拥着他继续往前。

    战场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溃兵。诸葛仲保一行人左闪右闪,还没跑多远呢,一队骑卒兜到前方,溃兵们见状,先是呆了一呆,然后纷纷弃械跪地,口呼愿降。

    “你们几个为何不降?”骑卒队正抽出骑弓,喝问道。

    “他便是诸葛仲保……”有降兵高声道。

    骑卒队正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

    ******

    “牛将军,今日一战,感觉如何?”高坡上的帅旗下,邵树德已经坐了下来,笑问道。

    “铁林军打了多少仗了……”牛礼不善言辞,现在胸中只有这么一个疑惑。

    “从铁林都算起的话……”邵树德稍稍回想了一下,道:“代北与大同军交战,关中讨黄巢数战,北征地斤泽诸部,西平宥州拓跋思恭,伐灵州韩朗、康元诚,南下长安大战凤翔军,西征河渭破兰州。此番出征以来,又攻凤州、破诸葛仲保,如果算上小战的话,二三十场总是有了。”

    “见仗几十次……”牛礼有些愕然。这么高频率的战斗,便是一个新卒,也能练成精兵。诸葛仲保的兵马,他是有所了解的,当初带了几百河东军士南下,担任通州刺史,经营数年,扩军至两千余。现在拉出来的所谓万人,大多从军不满一年。单从军士质量来说,与定难军的差距也很大。

    “牛将军,以后到了某帐下,带的都是这种兵。足食、足饷、足兵,军士们也懵懵懂懂知道为何而战。这些兵,某得来不易,为将者当慎之又慎。”邵树德说道。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言语间也有重用之意,牛礼有些感动,道:“末将若统兵,当以持重为主。”

    “练兵,就像养儿一样,颇不易。”邵树德道:“若有此等精兵十万,可称霸一方;有二十万,可横扫天下,无处不可去;有三十万,可……”

    说到这里,邵树德闭口不言。

    任何一朝的开国精兵,都是最能打,经验最丰富的,因为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可一旦葬送,王朝气运就急转直下。

    一支军队的精气神、作战模式、指挥方法、练兵套路,都是有传承的,一旦损失过多,很多传承就会丢失。本来新朝军队可能要五十年才会堕落呢,但你葬送了一大波,或许二三十年就不堪战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待战争的态度就该如此。

    “大帅,抓了诸葛仲保!”亲兵十将李仁辅突然来报。

    “带他过来。”

    诸葛仲保很快被带到,低头跪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与邵树德相见。

    场中沉默了好一会,良久之后,才听邵树德说道:“昔年你不过一乞儿,侍中见你,感同身受,便收为义子,多有栽培。汝妻,乃侍中之从外甥女,这门亲事还是侍中帮你说的。汝之官位,亦是侍中亲许,令你镇着巴南诸州。可你是怎么对待侍中的信任和栽培的?”

    诸葛仲保低头不语,似有愧意。

    “我若斩你,你可服?”邵树德一脚踹翻了诸葛仲保,问道。

    “某愧对大帅之厚恩,死而无怨。”诸葛仲保说道。

    邵树德看着他,也不知道他这是服软求饶的话,还是真这么想的。

    “先关起来。”

    “遵命。”

    临行前,诸葛大帅突然说,他想见一见诸葛仲保,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邵树德觉得没必要,乱世武夫,吃人肉的都不在少数,奸淫掳掠更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好问的?不过这可能也是诸葛大帅的执念,带回去就带回去吧,若大帅不想杀他,那就把他带回灵夏,远离山南西道,想作妖都不成。

    大牟县这一战,总计斩首两千余级,俘五千人,余皆散去,亡命山林。而歼灭了这支堪称三州精华的大军后,壁、通、开三州已无多少力量抵抗,更没了抵抗的勇气。

    六月初一,天柱军一部轻兵疾进,至壁州理所通江县,刺史张暇开城请降。听闻此人与诸葛仲保约为亲家,如此干脆利落地投降,这脸皮功夫也是不错。

    壁州如此,通州的更过分。留守军将们直接抓了诸葛仲保一家老小,送往邵树德军中。

    开州是最后投降的。而且爆发了一场内讧,互相攻杀了一番。到最后,胜利者遣使至军中乞降,表示愿意反正。

    通、壁、开三州,至此算是完全收复了。至于更深层次的治理,那是诸葛仲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

    一战歼灭敌军主力,就是这么爽。

    邵树德突然看到正押着俘虏离开的符存审,他记得此人历史上打了一辈子仗,没败过一次。不知道在自己麾下,他还能不能做到这点了。有时候,人也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此番南征,军事仗差不多接近尾声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政治仗。

    “赵随使,从这里往南,沿大竹道前行,可至巴州,然后又至蓬州、渠州。后面到哪?”

    “回大帅,渠州往南,沿巴水(今渠江)四百里至合州,五百六十里至渝州。又有捷道四百三十里至渝州。集州往西,亦可至龙剑镇。”赵光逢答道。

    “龙剑……”邵树德想了想,问道:“赵俭已经讨平杨茂实了吧?”

    “已讨平。杨茂实兵败后,全家自焚而亡。”

    全家自焚的军头何其多也!前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就全家自焚,阆州刺史杨茂实也玩了这么一出。不是军头们残暴,连妻妾儿女都不放过,实在是这个世道太残酷,尤其对女人来说更是如此。

    “遣使至龙剑,请赵俭来一趟巴州,就说某在这里等他。”邵树德吩咐道。

    (今天看一个作者防盗版,从一千多均订到了八千,很羡慕。我想说,我这本书花费精力太多,有时为了一个人的自称都要查半天资料,力求贴近史实。

    别人写万字,我可能只写得了三千,不是我手速不如别人,而是要查阅太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可能你们根本没注意,看的时候一扫而过,我白做无用功了。

    但我不想随意湖弄,像有些书,把历史人物名字换掉,放到别的朝代毫无违和感。好像是唐代,又好像是宋代,和明代也差不多,反正都是古代嘛。但每个朝代的风俗文化都有巨大的差异,甚至初期中期晚期也不一样。不写出时代气息,那还是历史文吗?干脆取消朝代分类好了,统一称“古代”。

    说了这么多,我就直接说重点了,看盗版的朋友,支持下正版可以吗?看在我花费了那么多精力的份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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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