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加速
年前最后一件大事,应该就是铁林、武威二军的整顿了。
这两部各抽调了五千人随驾出巡,这会已经返回各自驻地——前者在汝州及河南府,后者在郑州。
经历了湘西一役,这两部都比较疲惫,缺额也不少。
为此,枢密院从广捷军中抽调了两千人,又从人数高达三万的胜捷军内拣选了两千蜀兵精锐,并五大院新兵,一齐补入各营。
已经三十九岁的太子冒着严寒,在枢密院官员的陪同下,穿梭各地,整顿营伍,一直忙活在腊月底才返回洛阳。
看得出来,太子心情不错。
他从东宫卫队内抽调了一批富有经验的军官补入铁林、武威二军。与此同时,他也在这两支禁军内考核、提拔了一批人。
这叫什么?叫知遇之恩。
威望、恩典就是如此攒下的,太子在铁林、武威二军中的威望是切切实实增强了。
另外,这并不是尽头。
宫中传闻,待明年四五月间,派驻西域的禁军返回后,太子将获得整顿佑国、控鹤、定难三军的机会。
老邵家的权力转移,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邵树德这会则带着嫡长孙邵修守一起画地图。
爷孙俩玩得很尽兴。邵树德在地图上进行了粗浅直白的标注,以进一步吸引孙子的注意力。
“风下之地去了就会死吗?”邵修守问道。
“全死不至于,几年内死掉一大半是必然的。”邵树德说道。
他这不是瞎说。
历史上荷兰殖民巴达维亚,从西欧过来的荷兰人、德意志人就大面积死亡,几年内死一半很正常——主要死因是疟疾,这逼得荷兰人不得不从美洲引进金鸡纳霜,以至于他们治下的几个殖民地小岛上满是此物,二战中发了大财。
至于青蒿素,以此时的技术是不可能提取的。植物里对疟原虫的有效成分含量极低,没有现代化学根本无法有效利用。反观金鸡纳树皮,里面的有效成本高得令人发指,可美洲大陆并没有疟疾这种疾病,不得不说大自然很神奇。
热带恐怖就恐怖在这些地方,故开发进程十分缓慢,常年生活在冷地方的人过去了,就要做好大面积死亡的准备。
“那——”邵修守想了想,问道:“多派遣医学博士有用吗?”
“有点用,但没大用。”邵树德说道。
话说两年后的科举考试将增加医科,共录取二十余人。
因为专业性太强的缘故,医科学生的“就业”范围其实十分狭窄,升迁之路基本也被堵塞了大半。但邵树德本来也没打算让他们做什么大官,他的主要目的还是让学习更系统且通过了医科考试的人慢慢替换水平参差不齐的地方医学博士们。
县一级的医学博士没有品级,相当于吏员,州一级的博士则是最低级的从九品官员,替换对象主要就是这些人。
“那这些地方只能用土人了。”邵修守小大人般叹了口气,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然后又与孙子看起了其他国家。
大食、波斯、吐火罗斯坦、黠嘎斯、乌古斯、钦察人等等,地图上应有尽有,只要是已经探索出来的,全部画上。
邵修守目不转睛地看着,时不时发问,邵树德都认真解答,并且尽量讲得很有趣。
培养嫡长孙对外界的认知,不令其两眼一抹黑,是邵树德的主要目的。如果孙子还能对外界产生浓厚兴趣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以后你当了天子,要多出外走走,不要总窝在宫中。”休息间隙,邵树德语重心长地说道:“即便去不了外邦,也要尽可能在国内多出巡。走得多了,见得多了,很多你以为的难题就没那么难了,同时也能让地方官员们有所顾忌,不敢做得太过分。”
“阿翁,什么是过分的事情?”
“你以后就知道了。”
“出巡时抓到的贪官污吏,怎么处置?”
“按国法处置。”邵树德说道:“去年的科考,就录取了二十余位明法科学子。他们熟读各种律令,本事不差的。以后出身明法科的官员会越来越多,你用好他们就行了。”
说到这里,邵树德想起了女婿和凝。
在登封县令任上数年后,他再一次回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因为在登封干得还不错,邵树德令吏部考功司对其进行了单独考功,最后定为第二等。
于是,和凝要高升的消息不胫而走。事实上也差不多,在邵树德的计划中,明年他就将成为至少一个中州的别驾,官升两级,专门协助刺史处理狱讼之事。
以二十七岁之龄走到这个地步,可以说相当神速了。但邵树德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没时间来培养他了,如之奈何。
“阿翁,这个国家怎么那么穷?什么土贡都没有吗?”
“有些地方确实物产不丰,唯凶人一堆,对其要施以怀柔之策。”
“阿翁,造物主怎么这么流行?”
“造物主崛起日短,并未到腐朽的时候,你只需盯着他们,不令其渗透西域即可。”
“阿翁,于阗国既然这么恭顺,不如让其国主来洛阳好了,朝廷可派官员去帮他治理国家嘛。”
邵树德:“……”
与嫡长孙在一起的时间还是蛮欢乐的。邵树德欣喜地发现,这个孩子对他十分依恋,说什么都听,这让他对这个王朝的未来有多了几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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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倒数第二天,邵树德在天黑后溜进了亚隆王府之内。
稍顷,亚隆王正妃蔡邦氏又遣人至象雄王府,邀请象雄王妃过府一叙。
当没庐氏急匆匆进入里屋时,见到蔡邦氏在榻上玉体横陈,发鬓散乱,满脸红潮。
圣人则在屋内煎药。
没庐氏一闻药味,就气乐了。她也喝过几次,同样是圣人亲手煎的,据说可避免怀孕。
作为在京人质,又是吐蕃王妃,她俩是万万不能怀孕的,不然根本无法解释。
“才旦病体痊愈了吗?”邵树德看了没庐氏一眼,说道。
“已经不咳了。”没庐氏坐在榻上,看着蔡邦氏那不要脸的样子,微微有些嫉妒。
圣人问的是他们俩的孩子,同光三年末出生,今年六岁。自小身体不是很好,动不动生病,让邵树德很是忧虑,没庐氏也有些揪心。
反观蔡邦氏生下的儿子扎西德,今年七岁,身强体壮,虎头虎脑,让没庐氏非常羡慕。
当然,没庐氏还有一个稍大的儿子,那是铁哥与她生的,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了,最近被选为宫廷侍卫,看似前途远大,实则颇为不妙,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回象雄了。
“铁哥快到洛阳了。”煎完药后,邵树德将其倒入碗里,待稍凉之后,端到了蔡邦氏面前,说道。
没庐氏脸一红,没说什么。
这几年,铁哥在象雄动作频频,一会拉拢这个,一会拉拢那个。
两年前,普兰土王为其修建宫殿,并把女儿嫁给他,听闻已经生下一子。他的这个行为不但严重挑衅了邵树德,同时也让世为象雄大族的没庐氏深感不安,认为家族利益受损,故遽然发难。
很快,出身普兰的次妃母子“病死”,铁哥惊惧不已。随后,于阗国主李圣天派了五百僧兵入象雄,为铁哥“讲经”。
这个经一讲,铁哥也就没戏唱了。身边不是没庐氏的人,就是于阗僧众,权力几乎丧尽。
当然,这不是没有副作用的。
政变发生后,地方土王有些离心,离得稍远的拉达克诸王公这两年都没派人至象雄,似乎打算割据自立了。
邵树德当然清楚其中的情况,不过他也没办法。铁哥本来就不是什么恭顺的人,即便已经被隔绝中外了,他仍然在想办法传递消息,甚至趁着公开露面的场合,给前来参拜的各土邦王公们暗示,搞风搞雨,无所不用其极。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树德几乎耗尽了耐心。于是传令象雄,令铁哥亲自来一趟洛阳,参加明年三月的祭天仪式。
前唐之时,经常有藩邦国王、王子入长安参加庆典,邵树德的这个要求倒也不算太离谱,虽然铁哥肯定百般不情愿,但他没有拒绝的权力。
明年,邵树德会好好与他谈一次。如果说不通,没庐氏的二儿子才旦就要返回象雄继位了,虽然他才七岁。至于铁哥本人,直接在洛阳出家,没得说。
如今最大的隐患,其实还是才旦身体不太好,邵树德担心他会过早夭折。
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待铁哥来京之后,邵树德还得吃海狗丸。
与铁哥相比,延孙还算听话。
桑州那边与其来往密切,诸般大事经常汇报。前年更是有数名官员入亚隆河谷,在王府内担任各级官员。到了去年,又是一批十名官员入藏,帮助延孙整理田亩账册、完善税收体制、建立汉文学校。
亚隆王府内的土著官员一看都这操行了,有些沮丧。不过很快,有数人得到延孙推荐,前往成都担任官员。
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意义十分重大。跨出了这一步,亚隆吐蕃人的想法就有了微妙的变化,再加上两地商业来往的日益频繁,很多吐蕃贵人在商队中占了份子,可分享汉地的商业利益,变化就更加大了。
邵树德不担心亚隆河谷,他担心的是象雄。
眼见着时日无多,有些动作必须要加快了。
第八十章 入京
正月十五,刚刚入夜,铁哥就抵达了洛阳城南的定鼎门。
时已同光九年(924),不知不觉,大夏已经开国二十二年多了。
二十多年,差不多就是一代人的时光。
开国初年的名臣良将纷纷辞世。
就在去年,枢密副使徐浩去世。
今年,南衙枢密副使胡真、北衙枢密使李唐宾、秘书监卢嗣业又相继离世。
最近,北海郡公没藏结明、曲沃县公范河等人又病重卧床,想必也是大限将至。
新一代迅速成长了起来。
如今完成武学化的禁军已经扩大到了八支之多,大量武学生军官充斥部伍,取代了传统的将门传承——当然,将门世家、行伍简拔、侍卫转任这几大渠道并未完全断绝。
文官方面,经历了两届改制后的科考后,新的政治格局正在慢慢成型。
在以往的时候,只有开国初期才有可能让大量没有功名、杂科出身或下九流之辈身居高位,随着时间的推移,制度越来越严密,所有人都被赶到了进士一条路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展开惨烈竞争。
但在大夏,已经二十多年了,进士反倒声势越来越弱,吸引力大不如前。甚至于,渤海商社的商人也开始进入税务监,出任各级官员。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状况继续下去的话,越到后面,越难更改,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一股政治势力,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了。
税务监,大概率是商人与明算科学子的乐园了,即便有进士挤进去,也未必能占得优势。
新老交替,世事变幻,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事。
铁哥从象雄而来,当然没这些感慨。
他对中原也没兴趣,最多感慨自己离开了吐蕃数年,回去之后,发现各地土邦王公的离心倾向是越来越强了。
我明明是在拉拢各部,维持整个象雄的完整,你们居然如此针对,还按着我的头来洛阳参加什么祭天大会!每每想到此处,铁哥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待进到象雄王府,看到门前的宫廷侍卫时,心情更是阴郁。
妻子三人作为人质留在洛阳,朝廷当然有义务负责。不但日常饮食、用度由鸿胪寺支付,就连王府内都有来自卫尉寺的二十名宫廷侍卫值守,确保质子的安全。
这本是正理,但铁哥心中就是不爽。
与一名鸿胪寺官员交涉,验明正身之后,铁哥入了王府,随从则被留在外间。
没人来迎接他。
正妃没庐氏到门口迎接了一下,说了几句话,然后便休息去了。
铁哥心中恼火,想跟着进去,但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于是转到偏厅客房住下,吩咐仆役给自己和随从们上了点饭菜,以慰饥肠——回到自己家,却只能住客房,确实很离谱。
恼火之后,却是更深的惊惧。
他知道,自己这几年有些得意忘形了。回到象雄后,明面上是赞普,还是大夏册封的亲王,但大权都掌握在没庐氏手里,让他非常憋屈。
他不是没想过反抗,比如拉拢其他土邦王公,一度取得了成效,最终在没庐氏和于阗人的联合之下,功败垂成,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回过头来检点得失,他发现自己还是太急了,太大意了。不应该一开始就与没庐氏闹生分,相反,应该与他们合作,联合起来对抗朝廷。
没庐氏没有名分,当不了赞普,他们需要自己在台面上装点门面。而自己也需要没庐氏来帮他遮风挡雨,清除一开始就渗入象雄的于阗势力,摆脱大夏朝廷的钳制。
只要好好谈,没庐氏应该会给自己一部分权力的,毕竟他们也不想头上有人指手画脚。
唉,搞砸了。
不过,还有机会。
陪同他来洛阳的队伍里,就有许多没庐氏的人,可以和他们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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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正月,敦欲抵达了洛阳。
公驼王奥古尔恰克在去年病死了,敦欲继位。
整个过程大体平静,除了有少数葛逻禄人叛乱之外。
草原汗王继位,一般而言都会出点幺蛾子,没那么顺利。但八剌沙衮的权力交接就这么顺利完成了,因为有朝廷册封:敦欲已是第二代忠顺碎叶王。
叛乱的部落遭到了无情的打击。
热海突厥、赵王联合出兵五万,连带着八剌沙衮的数万骑,将这些脑生反骨的葛逻禄人屠戮一空,牛羊、丁口尽皆瓜分。
这就是所谓的铁三角的威力了。
三个势力、四大家族,共同影响着这个广阔的区域。
但敦欲也知道,铁三角稳固,需要大夏朝廷的居中调和,不然自己就会打得不可开交。
牧民们争夺草场、水源,不会有矛盾吗?
吸引商人过境,不会有竞争吗?
共同对敌之时,也会产生矛盾。
总之,当邻居当久了,就不可能和和气气的。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调解了。
敦欲对朝廷帮他稳固地位非常感激,曾经在上一代公驼王时期拖延很久的碎叶镇军之事,终于有了结果:他同意在八剌沙衮一带划拨土地,安置镇军。
据悉,碎叶镇军员额定为六千人,今年开始第一批迁徙,两年内完成。
敦欲算了算,碎叶镇军组建完毕后,大夏朝廷在天山内外的镇军数量将达到四万九千人。
其中,高昌镇军六千已组建数年,家属早就安置完毕。
双河镇军本有六千,最近两年,又陆陆续续派发了一批新兵院的人马过去,扩充到了一万,家属大体安置完毕,今年还有最后一批收尾安置。
疏勒镇军一万二千,家属业已安置完毕。
于阗镇军五千,家属业已安置完毕。
姑墨、龟兹镇军各五千,以裁撤的新兵院新兵为主,外加三千广捷军士卒,主要是来自河东的晋兵,战斗素质一流,有他们以老带新,可快速形成战斗力。
此二镇兵马的家属迁移还只开了个头,会在未来三年内陆陆续续完成——一切视当地钱粮是否充足。
敦欲知道,大夏朝廷设置镇军,不仅仅是军队的问题,事实上更是一次移民大迁徙。
有五万兵,就有十几万家属,他们到了哪里,都是一股抱团的势力。
敦欲途经西州之时,听闻当地的镇军士卒互相联姻,李家儿子娶张家女儿,王家女儿又嫁某家子侄,总之抱团得很厉害。只有那些单身汉军士,才娶地方上的土人之女。
这些人繁衍几代,手里还掌握着刀枪,必然成为当地主流,愈发势大不可制。
八剌沙衮那边划拨给碎叶镇军的土地,多是沿河的上好水浇地,即便离河较远,也有粟特人开挖的井渠,只有稍加修缮,即可利用起来。
这六千兵来了,后面还会陆陆续续赶过来两万男女老少。用草原的目光来看,他们就是一个不小的部落,而且还骁勇善战那种。
大夏吏部选调至八剌沙衮的十余位官员,从此有了后盾,有了底气。他们在行事的时候,或许会更加大胆了吧?
敦欲其实很明白大夏朝廷的目的:深入控制八剌沙衮的朝政么。
但他没有选择。
他很清楚,自己能顺利继位靠的是谁。若忤逆朝廷,下场不会比那些叛乱的部落强到哪里去。况且,出身太原王氏的王妃一直劝说他莫要三心二意,好好尊奉朝廷,可世代富贵。
敦欲仔细想了想,王妃的话也有道理。朝廷连伊丽河谷、拔汗那那种好地方都有心无力、鞭长莫及,分封了出去。八剌沙衮离得更远,条件也没那两地好,朝廷又如何看得上呢?
或许,真的只要服从命令,朝廷会把他们家族永世富贵,世镇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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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不禁的夜晚,又何止铁哥、敦欲二人在遐思。
大宝于阗王李圣天、大福仲云王对儿鸡(邵献忠)、海西州都督浑家沙钵(邵忠臣)、刺史退浑营田(邵国贞)、积石州刺史烧阿竹多等人纷纷来朝。
自唐以来,不是没有番邦国王入京,但一次性搞这么多羁縻地方实力派入京,只能说非常少见。
大家纷纷猜测,定在三月的祭天大会一定十分敏感,中间或许有他们未曾想到的事情。
但不管怎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的尊号是大伙共同上的。在大夏国力如日中天,王师横扫各路不臣的年代,无人敢于违抗命令。
说难听点,你就是想造反,也得等大夏国力衰退再说啊。
“邵贼”这种心狠手辣之人还活着。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垂垂老矣,你还是青春大好年华,陪他一起死不亏得慌吗?
李圣天是聪明人,同时也是圣人的女婿。他从王妃那里得知,三月祭天大会将由太子主持。对此,唯有一声叹息。
无上皇帝也有离去的一天,太子终究将继承大统。
不知道这位大舅哥是个什么心性,对他们这些藩王、羁縻刺史、都督们又是什么态度。
想了一想,又觉得自己或许杞人忧天了。
多年以来,他可是一直尊奉大夏为正朔。西征之时,数次出兵,出力甚多。这几年又帮朝廷干脏活,深入干涉南方邻居象雄的内政。本身又与天家联姻,应不至于没个下场吧?
朝廷统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朝廷总要用人的……
夜幕之下,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无数愁绪,隐藏在元宵节绚丽的灯火之下。
人生、世道,有喜有忧,有苦有甜,本就如此。
第八十一章 三德
洛阳的节日氛围极其浓厚,大街小巷之内,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卫尉寺的人分散在各个角落,看护着密集的人群。
金吾不禁,不代表什么都不做。这种夜晚,万一出点什么事,谁都兜不住。
铁哥在天津桥一带逛了许久了,风寒之下,找了间还开着门的酒肆坐了进去。
酒肆内几乎没有空位了,人声鼎沸。
铁哥对面坐着一位波斯人,神神道道的。旁边有人在讥笑他,说被通缉后,居然就喝起酒来了,怕是要下火狱。
铁哥不是毫无见识之辈。当年吐蕃最强盛之时,在天山以西与大食争雄,抢回来了很多工匠、学者、书籍、器玩,作为达磨赞普的直系血脉后裔,铁哥对大食那边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更何况,象雄离西域真的不远,偶尔也有商队来往彼此之间,消息并不闭塞。
波斯人信什么,有什么忌讳,铁哥很清楚。
只能说,中原这地方太邪性了,什么人过来都能给同化得渣都不剩。或许,这才是他们有底气统治这么大地方的主要原因吧?
铁哥突然不想喝酒了,会了账后,又在波斯人诧异的目光中,离开了酒肆,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转回了象雄王府。
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他,轻轻摇头。
铁哥额头青筋直露,片刻后又换上了一副笑脸,道:“能多服侍一会圣人,想想就喜不自胜。”
侍卫看着他,面无表情。
铁哥继续在寒风中转来转去。
天空落起了细碎的小雪。寒风一吹,扑面而来,有那四处飘飞的雪花,直接钻入了脖颈之中,铁哥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跺着脚。
良久之后,一位中官走了出来,拉住了他,低声道:“象雄王请随我入内。”
铁哥心中有些酸涩,脸上却堆起了笑容,连声称是。
王府庭院内,到处是侍卫和宫人,铁哥也不敢多看,低着头进了房间。
“拜见陛下。”铁哥直接跪倒在地,大礼参拜。
“起来,看着朕。”邵树德的声音响起。
铁哥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起身。
圣人草草披着一件单衣,靠坐在床榻之上。胸口有些许汗珠,还露着几块陈旧的伤疤。
妻子莲花裹着袍衫,从床榻上起身。
她看都没看丈夫一眼,轻拢了一下披散的秀发后,露出满是红潮的俏脸。
赤脚往外走了几步,又把腿夹紧,坐到了一旁,开始煮茶。
铁哥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他极力克制住内心各种情绪,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这些年,你忘了本。”邵树德说道。
“陛下,臣已改过。”铁哥扑通一声,又跪倒在了地上。
“朕给过你机会,可你让朕失望了。”邵树德打了个哈欠,说道。
铁哥兀自在地上磕头。
邵树德也不说话,仿佛睡着了。
没庐氏的人来报,铁哥又私下里与他们接触,试图对抗朝廷。
邵树德一点不意外。
两位吐蕃王孙之中,延孙应该是彻底死心了,因为他回去后纳了几个妃子,结果一个蛋都没下。再加上桑州那边就有胜捷军一部屯驻,离得较近,本身还面临着逻些云丹后人的威胁,于是他现在非常恭顺。
铁哥没有死心,回去后一直积极谋划。失败之后,成了孤家寡人,其时还托人上疏,表示要痛改前非。结果呢?还是没死心。
当然,这种事邵树德就懒得和他说了。铁哥现在还心存侥幸,以为他私下里接触没庐氏的人,不会被发现呢。但事实上,没庐氏压根不敢陪他玩火。他们不是赞普后裔,没那么大的野心,家族所求不过是当个土霸王罢了。
没庐氏很清楚,这就是上限了。自立为王固然痛快,但底下人认你吗?听命逻些与听命洛阳,在没庐氏看来,没多大区别。甚至后者还好一些,因为离得远,自主权更大。
再者,别看象雄地方很大,但人并不算多。于阗、仲云两国又近在咫尺,海西、疏勒也离得不远,一旦出点什么事,不一定扛得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
所以,他们很务实地告密了,直接抛弃了铁哥。
“陛下。”莲花端了一盏茶过来,置于桌案之上,道:“妾煮的参茶,补补身子吧。”
铁哥仍跪在地上,却不磕头了,或许是怕痛。
“等会再喝吧。”邵树德示意了一下,莲花白了他一眼,又钻进了被窝。
“铁哥,朕听闻你最近一年跟随于阗法师,潜心向佛,可有此事?”邵树德说道。
铁哥抬起头来,道:“臣做了很多错事,故悉心礼佛,以求赎罪。”
他的声音带着讨好的意味,仿佛没看到圣人的手在莲花身上揉来揉去,不断变幻着形状。
“甚好。”邵树德笑道:“洛阳有很多高僧大德,你就留在此处吧。”
“陛下!”铁哥如遭雷击,浑身抖了一下。
邵树德嗤笑一声,懒得理他。
铁哥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莲花蜷伏在圣人怀里,仰着脸,一双妙目全落在圣人脸上,修长的双腿在被窝下轻轻蠕动,磨蹭着。
铁哥心中郁闷得要吐血。
久闻圣人面善心黑,辣手无比,手底下有百万冤魂,如今看来,他完全就是个十恶不赦的该下十八层地狱的魔鬼。
“知道朕为何今日召见你么?”邵树德突然问道。
铁哥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不会算危险期,朕说了你也不懂。”邵树德哈哈一笑,道:“过几个月,才旦会回象雄继承赞普之位。象雄虽然荒僻,但朕也不想留给什么不知所谓的人。你的富贵,甚至你的赞普之位,都是朕给你的,但你不珍惜。早知如此,当初在青唐城时,就该把你杀了。”
铁哥闻言,脸色一白。
“朕意已决。”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退下去吧,朕要睡了。”
铁哥还想说些什么,两个小黄门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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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两语定下象雄之事后,第二天,邵树德又召见了刚刚赶来的亚隆王延孙。
这次是在观风殿召见,面子给得十足。
“这次你献了五百勇士,朕也没想到。”邵树德感慨道:“国中可有人反对?”
“有人不忿,但臣还压制得住。”延孙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茶水、糕点,以及一份礼单。
礼单上有诸多金银器和绫罗绸缎,都是圣人给的赏赐。
对于哥哥维德的事,他略有耳闻,还是桑州那边传递过去的,老实说,惊出了一身冷汗。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终放弃了,因为他没继承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甚好。”邵树德赞许道:“朕昨日下令组建云南商社,兼理吐蕃事务,可许你二百股,今后定有富贵。”
“臣谢陛下隆恩。”延孙不知道“二百股”是什么意思,但听圣人的语气,应该是什么了不得的赏赐,因此立刻起身拜谢。
“坐下吧。”邵树德说道:“这位便是你们的长兄白德吧?”
“臣白德,叩见陛下。”一位身材魁梧、年三十余的汉子跪拜于地,大声道。
“坐下,卿亦有赏赐。”邵树德笑道。
扎西孜巴白有三子,即白德、维德、吉德。维德(铁哥)、吉德(延孙)两兄弟出逃,为邵树德所获,便有了后面一大段故事。白德一直留在父亲身边,一边对付逻些,一边与吉德尼玛衮一系勾心斗角。
就在去年,贝克赞被刺杀。逻些大军又攻了过来,扎西孜巴白战死,白德在一群残兵败将的簇拥下,一路往东北方向跑。
地方贵族不太愿意接纳他,但也不愿意为难他,甚至还给了钱财、食物。
邵树德听白德哭诉,说他在逃亡路上吃了此生未曾受过的苦,居然吃了鱼和鸡蛋。
卧了个大槽!仔细了解一番后,似乎吐蕃风俗不太吃这个。白德被迫吃鱼和鸡蛋充饥,是真的遭了“大罪”啊!
最后,当他们跑到后世昌都一带的时候,终于有贵族嫁女给白德,接纳了他,并献上土地、兵员、城堡,奉他为主。
邵树德对此也很是无语。
如果在中原,这种逃亡之人大概早被借了脑袋了吧?但当地土邦王公、部落首领送钱、送地、送女人,不真实得仿佛玄幻。
这就是没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思想洗礼过的“淳朴”社会啊。
白德很快联系上了亚隆王延孙,一番交流后,决定一起进京,接受朝廷册封。
邵树德是很愿意做这事的。
昌都这地方,一直游离在中原政权之外。
元朝首先纳入统治,但只是羁縻统治。
明朝设都司,但各级军官是部落头人,小兵也是部落丁壮,还是羁縻统治。
清朝开始驻军。虽然只有可怜的130名云南兵,但这是历史性的突破,标志着中原王朝首次尝试实控这片区域。
邵树德很痛快地册封了白德。不就是一张纸么,不值钱!
“两位都在洛阳闲居一段时日,待三月祭天大会结束之后,便可返回封地。”邵树德说完,又对白德说道:“至于你等所忧逻些遣兵来攻之事,其实无妨,朕可派胜捷军西进,助尔等御敌。”
“臣遵旨。”二人齐声应道。
“只要忠于朝廷,传世富贵易如反掌。”邵树德说道。
第八十二章 增资扩股
二月份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躬耕表演,其他真没什么了。
帝国已经走上正轨,官员们各司其职,秉承着邵树德的意志,操持着各种事务。他们都是“熟练工”,只要接到明确的指令,不管干得好还是坏,总是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
邵树德最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外藩、军事上面。
前者主要包括对诸内外藩事务的处理,后者主要是整顿禁军,狠刹歪风邪气,清理老油子,提高战斗力。
相对而言,第一类事务要更轻松些。
云南商社在同光九年二月份正式成立了。还是老规矩,从渤海商社、安南商社抽调人手筹办。
曾几何时,渤海商社曾经超配大量人手,为组建安南商社提供了充足的管理、经营人才。
到了这会,安南商社也超配大量人手,给他们充足的锻炼机会,五六年下来,大有长进。于是,云南商社甫一成立,人员就大部就位了,缺的一小部分,则由老关系户比如诸葛家、拓跋家、康家、赵家拣选优秀子弟补入,结成利益共同体——渤海、安南、西域、云南四大商社的中高层,是有可能进税务监的,说起来也是条曲线当官的路子,由不得不重视。
至于西域商社,因为业务和盈利的关系,暂时还没资格超配大量人手,故这次没抽调他们的人参与。
截止同光八年末,渤海商社当年的利润接近28.5万缗,一直在稳步增长着。
与渤海商社的“稳步”增长相比,安南商社的业务则可以用“快速”增长来形容,去年已经突破四十万缗,让很多人惊讶不已。就这,还是在支付了大量疫病、海难暴死人员的抚恤后的数字,可见这门生意确实了不得。
西域商社就差远了。同光四年才第一次盈利,现在也不过五万余缗的样子。
当然,这与其经营模式相关。
这个商社本身像个大包工头,底下一堆小包工头,开展商屯之后,产出了不少粮食,资金大进大出,流水做得不小,但其实没挣几个钱。
大部分利润都让各级“包工头”及商屯种粮的雇工赚去了,而商社本身还要承担修建简易便道、灌溉水渠、储备仓库等开销,若不是抓了不少奴隶种地补贴,多半还处于亏损状态。
而这,其实也是邵树德要求他们改革的重要原因。我以为你是个商贸企业,结果是农业公司?从今往后,西域商社会慢慢增加贸易业务,降低商屯比重。
云南商社成立之后,严格来说与渤海商社有诸多类似之处。
四家商社,各有特点。
安南商社其实九成以上的利润来自一类商品:香料。
西域商社看着不像商社。
渤海商社经营的产品门类十分庞杂,肉脯、咸鱼、粮食、皮革、珍珠、马匹、羊毛、药材、金属、海兽、鲸制品等等,什么都有。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你真的很难说到底哪种商品是主流,鲸制品或许金额最高,但也没法拉开太多优势,整体呈现较为散乱的状态。
而这家商社的人员,也是各家里面最多的,是安南商社的五倍以上,但利润却差人家一大截。
云南商社注定是小一号的渤海商社。
桐华布、干果、蜂蜜、药材、牲畜、香皂乃至笨重的木材——别说天子造宫殿需要到南方选木材,公卿富户也有这个需求。
另者,圣人想办法推广一种名为“翡翠”的东西很多年了,就连皇后出来打配合,经常赏赐翡翠饰品给命妇们,自己也戴着翡翠戒指。多年下来,慢慢培育出了一定的市场,少府甚至专门培养了十几名加工翡翠的工匠。
宝州九县也能从这个人为催生的市场中获利,因为当地真的发现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翡翠原石矿、宝石矿。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很多人是不介意冒生命危险的。宝州那地方虽然被人视为畏途,但赚钱么,不搏命能行?出海就不危险了吗?捕奴呢?都一样的。
邵树德也希望云南商社能重点经营这个买卖,然后通过金钱的力量,驱使无数人自发前往宝州。
去的人一多,环境就会改善。环境一好,死的人就会变少。最简单的一点,传播疟疾的蚊子是需要生活环境的,一般而言,他们只能飞个几十米,多多改造环境,减少适宜蚊子孳生的环境,是可以有效降低疟疾发病率的。
就是改造环境本身这个事,确实是需要大量人命来填的。
所以,只能用经济手段来驱使了。他们是自愿去的,劝都劝不回来,朝廷没有强制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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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商社不一样,云南商社有两千股。”邵树德说道。
老实说,有点尴尬。
上个月召见延孙的时候,他一时口嗨,答应赏赐他二百股云南商社的股份。后来想想,赏赐太重了,延孙何德何能,居然占20%股份?但所谓君无戏言,说出口的事情,又怎么能随意更改呢?邵树德有些懊恼,怀疑是不是因为借用了延孙老婆蔡邦氏生孩子而下意识给他补偿。
现在回过神来了,决定把云南商社的总股本从一千股增加至两千股,具体分配还是之前的原则:税务监(原来是户部)、云南道各占一部分,地方土豪占一部分,公开发行一部分。
要的就是一个利益均沾,要的就是结成利益共同体,大家一起发财,不叫谁吃独食。
与此同时,其他三家商社的改制似乎也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简单来说,也是增加股本,把更多的人绑上战车。
以渤海商社为例,从建极十年开始,今年已是第十五个年头了。经过十五年的发展,这家商社的分支机构遍布辽东各地,关系网四通八达,旗下在编、编外及合作人员多达两万众,已经是一头庞然大物。
十五年下来,有许多为商社发展立下大功的管理层、土著氏族首领以及地方大族出身的官员。
十五年下来,有些最初圈定的合作对象,其实没发挥什么大用。有些被忽视的酋豪,却给商社带来了惊喜。
这个时候,再不调整利益分配,很多人就要寒心,商社发展的上限就被固定了。
于是乎,他决定渤海商社总股本扩充为两千股,吸收一部分辽东地头蛇、世家大族甚至是海盗头子入股——当然明面上身份断不至于如此,这些海盗头子在经常活动的地方,一般都有乐善好施的名声,做了很多善事,声望较高。
扩股后,渤海商社老股东的权益有所稀释,但经营权还在内务府手里,这是写在渤海商社成立章程里的,不会改变。
“两百股值多少钱?”亚隆王府内,蔡邦氏将做好的饭菜一一端上桌,没庐氏则在一旁斟酒,三个孩子在里屋玩闹,真是温馨的一家人——扭曲又温馨。
“朕也不知道,总得开张营业了才能清楚。”邵树德说道。
“亚隆其实比象雄好,扎西德以后有福了。”没庐氏叹了口气,说道。
亚隆海拔没那么高,大概三千米出头的样子,有些河谷地甚至在三千米以下,农业生产还凑合。此番延孙入京,甚至还进贡了数百头藏猪、牦牛,畜牧业也不错。
农牧业条件好了,才有足够的人口,才能发展商业。
与之相比,象雄海拔太高,土地太过荒芜,虽然地域十分广阔,但人口比亚隆多不到哪去,且大部分还掌握在土邦王公手里,整体穷得不行,商业发展大受限制。
“这也能攀比?”邵树德无奈地笑了笑,道:“西域商社也会增资扩股的,朕会给我们的孩子留下点家产的。”
没庐氏这才笑了。
邵树德狠狠捏了她一把,没戴鲸须罩的没庐氏惊呼一声。
“朕建这些商社,赚钱都是其次。你们这些妇人,真是什么都不懂。”邵树德说道。
以庞大的中原消费市场为根本,通过各个商社,将边疆地区的商品大量贩卖进中原,获取商业利益。
在这个过程中,中原老百姓获得了辽东、云南、安南、西域的商品,提高了生活水平。
辽东、云南、安南、西域也赚到钱了,同时有物美价廉的中原商品输入,生活水平也提高了。
有些时候,需求就在那里,但因为种种因素,始终无法建立起稳固的贸易。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一种资源错配,渤海商社之类的机构,就是来打破藩篱,重新优化资源配置的。
这些商社本身,又通过股份来进行利益分配,将各个地区实力最强、最有影响力、最有可能造反的人拉进来,分润好处。
世间之事,固然不是什么都要谈利益,但确实是绕不过去的一个点。解决好了利益分配,不知道可消弭多少麻烦。
通过云南商社稳住云南的地头蛇,让他们分享商业利益,对维稳是有好处的,这在安南商社身上已经得到了印证——参股安南商社的地方土豪们,现在非常认同大夏。
云南商社的经营范围并不局限于云南道,吐蕃也在其内。
在邵树德的计划中,通过商业贸易与亚隆河谷的吐蕃贵族们结成利益共同体,再通过派过去的少量官员整理地方政务,培养亲夏官员,最后一步就是驻军了。
一开始可以少一些,一百人、两百人就行,理由就是护卫派过去的联络大臣。再往后,可以慢慢增多,一步步扩大势力范围。
这种和平演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亚隆王一定要在政治上可靠,特别是效果还没显现出来的初期,他一定要以赞普的身份支持大夏朝廷的各项政策。
邵树德深知这一点。他现在基本不碰自己的嫔妃了,养精蓄锐之后,就偷偷宿于象雄王府或亚隆王府,为帝国大业殚精竭虑。
生活还是蛮自在的。
而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持续到了三月末,南郊祭天开始了。
第八十三章 名器
进入三月之后,洛阳的政治气氛越来越严肃。
人心思动之下,前往太子那边拜谒的官员越来越多。
当然,为了避嫌,他们不可能公然面见太子。圣人不是泥捏的,也没打算现在就交权,你太急切了,只可能现在就死,等不到享受甜美果实的那一天。
所以,有些聪明人就另辟蹊径,入夜后偷偷前往梁震、朱叔宗等人府上拜谒,提前投靠,打好关系。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圣人在一步步交托家底,太子继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前些年太子出巡各地已然显现出了苗头。
去年太子整顿铁林、武威二军,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今年么,即将进行的南郊祭天,草原各部酋豪、外邦国主都来了,还不明显吗?
三月二十八日,南郊祭天前一天,邵树德在神都苑置宴,招待了几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宴会结束之后,众人在苑内策马驰猎,好不快活。
邵树德没有下场,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一身材颀长的少年郎立于他身侧,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宫人们都知道,这是伊丽河谷赵国王世子邵修文,圣人多年未见的皇孙。
赵王世子名字带着“文”,但从小在宫中接受过教育,可谓文武双全。方才驰马射猎,十箭能中五六箭,放在禁军之中,本事也不算差了。
邵家儿郎,真真都是武夫。
“你二叔要给你说门亲事,阿翁想了想,同意了。你稍晚些回去吧,在京城成完婚再走。”邵树德拉着孙子的手,说道。
“是。”邵修文应道。
作为王世子,婚姻是大事,绝对慎之又慎。
在伊丽的时候,父亲曾模糊地透露过口风,要为他在当地说门亲事。
这个意思很明白了,与本国大将、高官联姻,加强内部的团结和凝聚力。
但当他代父抵达洛阳,参加南郊祭天大会之后,形势又起了变化。
太子居然积极插手他的婚姻大事,听闻为他说了范县伯萧符的孙女为妻。
邵修文不得不思考,曾经担任国子监的萧符是不是已经投靠太子?
想想可能性似乎不大。祖父在位,他的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萧符或许与太子有点交情,曾经倾向于他,但远远谈不上投靠。
这事他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因为祖父已经同意了。他的意志无人可以违逆,父亲、二叔都不行。
“明日就是祭天大会了,诸部酋豪、外藩国主都会参加,临出发之前,你父可曾交代些什么?”邵树德问道。
“父亲说,赵国世为大夏藩屏,永不相叛。”邵修文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你二叔是武人直性子,多与他亲近亲近,有好处的。”
“是。”邵修文应道。
心中暗忖,父亲也是这么说。或许,这就是祖父交大统交到二叔手上,而不是六叔之类的其他人手上的原因。
滇王邵明义,他接触不多,印象不深,听闻很有手段、心计,在云南时也指挥大军征战。京中曾有传闻,说六叔是最像祖父的,可惜出生稍晚,没有机会继承大统。
邵修文思来想去,这天下还是给二叔最好。换了六叔继位,怕是睡不好觉。
场中马蹄声愈来愈急,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隐隐还有咒骂声传来。
仔细一听,似乎是因为争抢猎物,有人破口大骂,遭骂之人心中不忿,当场回敬,“尔母婢”乃至类似的胡语骂声充耳不绝。
邵树德听了摇头失笑。
邵修文也忍俊不禁。他在西域,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粗俗的骂声,他自己也这么骂人。
或许有人会扯君前失仪什么的,但这年月,朝会上骂脏话的都有,你管得过来?
“陛下。”一骑远远停下,骑士翻身下马之后,拎着一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地鹿,举重若轻地抬过头顶,道:“臣献此鹿予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永保康健。”
小黄门上前,将鹿抬走。
邵树德笑道:“完颜休,你哪点像女真人?溜须拍马倒是一把好手。”
“陛下。”完颜休抬起头,道:“这天下,值得臣溜须拍马的,唯陛下一人。”
将拍马屁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完颜休也是个妙人了。
邵树德笑着起身,将完颜休搀扶而起,道:“朕老了,明日南郊祭天,你莫要胡言乱语。”
“臣一腔赤胆忠心,唯付陛下一人。”完颜休又道。
邵树德板起了脸,貌似不悦。
“臣谨遵陛下之旨。”完颜休立刻跪下,道:“宝露州世为国之藩屏。”
邵树德又将他搀扶而起,道:“卿为国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朕又何吝赏赐?一会去少府挑一下,赐金银器百件。”
“谢陛下隆恩。”完颜休哽咽道。
邵修文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这个女真头领是宝露州刺史完颜休,曾经在奉国军为将。奉国军裁撤后,又短暂出任西林守捉城使,统领镇军,后调任龟兹镇使。去年的时候,因年事已高,卸任各项军职,返回家乡,继续出任宝露州刺史。
这个人打仗较为勇猛,但绝对不是什么莽夫。相反,他非常有政治头脑。
明日就是祭天大会,圣人不会出面,而是由太子主持。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参加祭天的诸部酋豪、外藩国主们将正式承认太子为大夏继承人,相当于一次政治表态,是一桩十分严肃的政治事件。
诚然,这事是圣人极力推动促成的,并且是交托家底的一部分。但圣人内心之中真的没有什么想法吗?当数百名酋豪、国主向太子跪拜的时候,圣人心里真的会舒服吗?
这可很难说。
完颜休这个女真酋豪,装粗卖直,在圣人面前拍马屁、表忠心,好像被“训斥”了,但训斥完后,又得到了百件金银器赏赐。
这个结果,其实就反应了圣人微妙的心理。
邵修文默默叹了口气。祖父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更有疑虑担心。
他其实是在用理智强行压制内心泛滥的各种情绪,强行推动权力交接。
这一切,其实都是在为整个天下考虑。若本着自私的想法,权力就会牢牢把到死的那一刻再交出了。
当然,在祖父驾崩之前,二叔若有僭越之举,妄图效前唐太宗故事,遂行逼宫,祖父就无法压制各种危险的想法了,届时场面会很难看。
军队站在哪一边,显而易见。
完颜休献上猎物之后,其他人大呼失策,也纷纷上前,进献猎物。只不过他们就没这个好运气了,能得几十匹绢帛赏赐就算不错,与完颜休不好比。
宫廷侍卫们上前,将猎物一一取走,然后处理、烹饪。
今日,又是一场猎后盛宴。
在过去几十年间,这样的宴会多不胜数,与会之人也不尽相同,心情更是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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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大会已经圆满结束。
邵树德安坐于上阳宫观风殿内,仔细听取了整个过程。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的尊号还在,在草原诸部心中,他还是那位至高无上的主宰,只不过不再是唯一了。
关于这个认知,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年纪大了,交权越多,心里越不踏实。今早还在想,要不要再扶持几个幸臣,与太子打擂台,想了想后放弃了。
什么雄主、什么自信,在暮年之时,都是扯淡。
人一生的心境,永远不变,更是扯淡中的扯淡。
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对淡薄名利的人而言可能容易堪破一些,但对他这种利欲熏心之辈而言,就难多了。
越是强势的君王,越无法容忍别人染指他的权力,越无法容忍他人的想法和自己不一致。
走出这一步,真的好难啊。
他又剖析了一下自己最近为何老喜欢往军营跑。军队象征着掀桌子地武力,是一切权力的来源,这种举动,说穿了也是不安全感导致。
其实,这些都是杞人忧天。
太子根本没有威胁他的能力,但那种情绪,却如跗骨之蛆,始终难以排解。
只能靠理智来压制了。
“从四月起,诸般军国大事,尽数抄录一份送往东宫。太子若有异议,可单独写一份条陈上奏。”
“过了夏收,着太子西巡关内、河西、陇右、关北四道,控鹤、佑国、定难、飞熊诸军在长安整顿。”
喝了半碗茶后,邵树德吩咐道。
尚宫刘氏一一记下,准备发往政事堂、枢密院和东宫。
太子是不能直接参与政事的,现在圣人给开了口子。但太子若真的积极参与,那又大错特错了,他身边有能人,当会劝说,不至于这么天真。
西巡关西四道,同样是加强威望的手段,对于将来继承大统好处多多。
整顿军队更不用谈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刘氏一一记录完毕,暗想圣人还真是信任太子。或许,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合适的替代人选吧?汉武帝晚年杀子后也后悔了,但若刘据还活着,汉武帝又会看他不顺眼了,真的挺矛盾的。
今上至少到现在,还维持着对太子的信任,真的很不容易。
第八十四章 整顿与施恩
祭天大会结束之后,诸部酋豪又在京中逗留了一些时日。
他们确实来自外藩没错,但不代表他们在京中没有关系。
部落酋豪与中原大族联姻,结成利益共同体,一直是邵树德鼓励的事情。
多年下来,虽然谈不上关系盘根错节、利益密不可分,但至少也不是毫无联系。
又因为国朝商业的繁荣,草原与内地商品流通的加速,这种联系还在慢慢加深之中。久而久之,或许可以趟出一条新路来。
是的,这条新路已经有雏形了。
草原酋豪子弟来中原发展,若没有人脉,那是千难万难。事实上,别说草原人了,即便是中原人,离乡去了外地,也是比较艰难的。
这就是联姻家族存在的意义。多走动走动总没错的,对将来的发展大有好处。
发展好了,能在大夏这个框架下受益,铤而走险的念头就少了。
整个四五月份,洛阳就在这样一种平静又骚动的气氛下慢慢度过,直到诸部酋豪陆陆续续离京。
……
五月底、六月初是夏收的季节。
契苾让骑着马儿,离开了洛阳,带着数十车财物。
作为建极十年(910)就袭爵的汉阴郡公,契苾让即便比不上清河郡王以及六国公,也算得上是顶级权贵了。
车队所携带的财物并非来自圣人赏赐,而是契苾让来中原收的账。
作为柔州大门阀,契苾家向中原出售大量卤碱、红糖、蜂蜜、羊毛、皮革等商品,获利巨大。
合作商家都是精心挑选的——其实就是他的姻亲,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与关西、河南大族联姻。
账都是一年一算。每年年底关账,第二年春社节后清账。本来都是族中派人过来交割,这次因为参加祭天大会,契苾让自己来了,顺便走动走动。
回想起最近一段时间的来往,契苾让颇有些唏嘘。
他是第二代汉阴郡公,身份尊贵,但在和亲家们礼尚往来的时候,依然感到有点不自然。五个亲家,官职最高的两个不过是商州刺史、太仆寺少卿这样的四品官,其他的甚至还不如,但在自己面前,虽然隐藏得很好,他们多多少少仍然流露出了那么点优越感。
“看不起老子!”契苾让叹了口气,嘟囔了两句:“若非还要靠着我赚钱,指不定已经蹬鼻子上脸了。”
契苾允年略略落后半个马身,他悄悄回头看了下。
两个马身之外,七八名官员神情严肃,默默赶路。领头一人看见他回首,笑了笑。
契苾允年也傻傻地笑了笑,心道还好,这些人应该没听见郡公发牢骚。
他们都是新一批前往契苾部的佐贰官员,由吏部选派。一共八人,四人将前往契苾让所居住的部落,另外四人将前往另外两个契苾氏部落。
契苾允年觉得,就他们本心而言,应该是不愿意去柔州那种荒僻地方的。
要啥没啥,日子枯燥无比,风沙还很大,整日灰头土脸,有点能力的都试图往中原搬,谁还留在柔州啊?
但没办法,这是朝廷之令。
点到你了,你过去干上几年,考功时可视功绩提升个一二等。如果不愿去,那就得罪了吏部,考功时别想好过了。
残酷的现实,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至于为什么是三个部落,那就不得不提到推恩令了。
本来呢,契苾让还没死,按理来说不用执行此令,但他比较讲政治,有觉悟,早早就把部落分成三份,由三个儿子掌管——在柔州被称为“三契苾”。
不过契苾让也耍了点小聪明,大儿子掌管的部落占据了契苾部一半以上的实力,另外两个儿子只能分剩下一半人,还多是些穷困的苦哈哈。
朝廷似乎是默认了他的小动作,只要求他又拨了一部分身强体壮的牧民到另外两个部落,此事便算了结了。
朝廷得了榜样,契苾部占了便宜,可谓皆大欢喜。
当然,这种小便宜也只能保得一时,到了第三代的时候,还是要给拆分,结局是不会变的。
契苾允年轻夹马腹,快行两步,低声道:“夷离堇,这次来的官员中,有三人是梁震举荐。”
“这事我早已知道,圣人也知道。”契苾让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估摸着,待太子西巡回来,圣人还会带他北上草原,检阅各部。这次诸宫奴部没过来,圣人还有所保留,但总要见面的。”
“夷离堇所言极是。”契苾允年说道。
说完,他低声寻思了下太子的形象。
似乎,也在草原上指挥过大军,征服了室韦诸部,赶跑了阿保机。
这个消息曾经在各部之间流传过,但多限于东部草原,中部有所耳闻,更西边就不太了解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对太子没什么印象。各地流传着的,多是无上皇帝的英武传说,他老人家是真正把光辉洒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他这么想,夷离堇应该也差不多吧?
不过夷离堇在中原征战过,曾经还在飞龙军为将,应该对太子更了解一些。
果然,还是要加深了解。
想到此处,他脑海中又冒出了个念头:无上皇帝还能活几年?
这个念头是如此大逆不道,让他下意识一个激灵,不敢多想。但内心之中,这个念头又怎么都消解不去,让他惶恐之余,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蹄声阵阵,马车辚辚,契苾氏在夕阳之中离开了洛阳。
从洛阳向四面八方辐射的驿道上,类似契苾氏的部落酋豪不知凡几。
他们从洛阳离开,也必将把洛阳发生的事情带回各地。
帝国的传承,就这样井然有序地慢慢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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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地虽狭,然深耕二十余年,亩收却不低。”河南县郊外,邵树德与太子一前一后,徜徉在刚刚夏收完毕的农田中。
“儿听闻去岁就亩收两斛上下,不比江南差了。”邵承节弯腰捡起一根麦穗,但见颗粒饱满,结粒甚多。
“洛阳地少,然人多,精耕细作之下,纵是麦田,亩收也不会少的。”邵树德说道:“世间很多事,唯在一个‘精’字。”
“儿受教。”邵承节说道。
“所以,整顿禁军,也需要精益求精。”邵树德说道:“控鹤、佑国等军从西域回返,野惯了,你好好整顿一下。不要——”
邵承节抬起头,看着父亲。
“不要畏首畏尾。”邵树德长吁一口气,道:“庸者下,能者上,你不要管他是谁的人,不要在意中伤、毁谤,放心做吧,阿爷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
邵承节脸色一变,父亲这是把话说开了,同时也放下了心,立刻说道:“儿遵旨。”
“阿爷说得是真的。”邵树德停下了脚步,看着儿子,道:“大夏禁军建立时间不短了。虽然战事不断,厮杀甚多,但像当年攻伐河南、河北那样的惨烈会战却很多年没有了。朕虽然拒绝了很多不合格的禁军子弟入伍,但这么多年下来,肯定会有人在朕看不到的地方混进去,滥竽充数。”
“老油子多了,亲党胶固的多了,惜命混日子的也多了。”邵树德继续说道:“阿爷是真心要你好好整顿一下。该杀的杀,不要犹豫,该怎么立威,该怎么收服人心,你也是老武夫了,无需阿爷再教你。”
“是。”邵承节有些感动,轻声应道。
邵树德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此时的大夏禁军,应该比后梁、后唐年间要好多了,毕竟战事不少,他也一直在狠抓。
但再怎么抓,他自问也比不上刚刚攻灭河北时的禁军战斗力强悍,那应该是终夏一朝的禁军战力巅峰,以后估计很难达到这个程度了——从那时算起来,已经过去十六七年了。
这个时候大力整顿禁军,可以让其风气更加纯洁,战斗力小幅回升,正如后周郭荣大力整顿汴梁禁军,令其战力回升一样。
但郭荣再怎么整顿,汴梁禁军也存在几十年了,战斗力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后梁末、后唐初时的巅峰状态了。
太子此时整顿禁军,邵树德觉得,也不太可能回到当年数千里奔袭葛从周、陈许围攻王重师、刘鄩在契丹骑兵包围下直趋上千里冲进辽阳城时的状态了。
能整顿多少是多少,纯洁一下风气,裁汰一批混子,提拔一批有能力的军官,顺便让太子树立威望,能达到这个目的就可以了。
“关内、关北、河西、陇右四道,是大夏龙兴之地,是根基。”邵树德又道:“朕不喜欢前唐‘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政策,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关西才是咱们的大本营啊。父老乡亲,你多见一见,问问他们有什么难处,能解决的就解决一下。再抓一批民愤较大的官员,该杀杀,该流放流放,做了这些事,百姓拍手称快,你的声望就起来了。”
“是。”太子默默听着,轻声应下。
这些事,东宫属官当然懂,但他们不敢建议自己这么做。父亲现在说出来,后面确实可以放手干了。
“河西、陇右二道,至今仍在征发役徒至西域。朕早想停掉了,你去了之后,体察一下民情,然后上疏请停,朕会准的。”邵树德说道。
很显然,这是给太子一个施恩于陇右、河西二道百姓的机会。骂名他来担,好人太子来做,说到底还是给太子刷一刷好感度。
“这个月你就西行吧。”邵树德停下脚步,看着前方一株干枯萧瑟的老树,道:“阿爷的身体,还能撑一撑。待西巡结束,还有真正的家底交托于你。”
第八十五章 真·游牧
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邵树德躲到了神都苑西北角的山间,这里凉风习习,幽静无比,正适合纳凉避暑。
赵王世子邵修文已经带着新婚妻子辞别,返回伊丽。
邵树德令太常寺、少府监、军器监、司农寺等机构,选调了一批能工巧匠,一起西行。
他们将在伊丽河谷生活三年之久,每个人都要带徒弟,为其培养出一大批各行各业的工匠,进一步夯实赵国的根基。
除此之外,邵树德还令掖庭挑选了一批精通才艺的罪人妻女,赏赐给赵王世子,连同数百骆驼的书籍,一起带走。
只有他还在的时候,远戍边疆的子孙才能得到这样的好处。能多给点,就多给点吧。
赵王世子走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才旦。
才旦今年七岁,在洛阳皇宫之中学习了两年,老实说时间还很短,真谈不上什么良好的教育。
如果按照正常情况,他可能还需要学习十年之久,待文武双全之后,再行返回象雄。
但实际情况不允许这么做。铁哥上蹿下跳,已经无法让邵树德放心,故一狠心,与没庐氏做利益交换,把他给扣留在了洛阳,事实上废掉了他象雄王的头衔。
邵树德注重子女教育,因此给才旦挑选了一位好老师:河南大儒种氏出身的种居安。
此人今年三十余岁,同光四年就考中了进士,现任起居舍人,饱读诗书,文才出众。严格算起来,他算是种居爽的族弟、种昭仪的族叔。
他并非一个人,事实上还有十余位官员跟着一起上路,此时都在神都苑了。
邵树德看着他们苦着一张脸的样子,轻声而笑。
他们都无法理解,一个吐蕃王孙,何须如此兴师动众?搞得像是邵氏藩王之藩一样。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才七岁的吐蕃王孙,已经被正式册封为象雄王。原本的象雄王铁哥,听闻沉迷佛法,每日白天都去洛阳宜人坊内新建的同光寺,向高僧大德学习,至夜方归。他对世俗名利已经无动于衷,勘破一切了,于是将王位让给了息子才旦。
才旦只有七岁,尚无法亲政。象雄政事,当由宰相没庐磨一手操持,王傅种居安也有一些发言权,但不会太多。
这个格局,让理蕃院上下有些疑虑,不过邵树德一意孤行,也只能随他了。
文臣之外,北衙枢密院还挑了数名武师以及在全军招募的五十名禁军老卒,一同护送才旦返回象雄。如果再考虑到于阗僧兵的话,才旦的个人安危当无大的问题。
在注重血统的吐蕃,赞普个人安危能保证的话,一般而言也没太大问题了。怕就怕被隔绝中外,那日子就真的难过了。
“象雄王之藩后,勤学之余,亦不能忘了苦练。”当着众人的面,邵树德也不好多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后,强笑道:“朕幼时也体弱多病,但坚持习练武艺,如此数年,有一天突然发现,似乎好久没生病了。”
众人陪着笑了两声。不过也都理解,多锻炼确实可以强身健体,象雄王又不缺吃喝,多练练总没错的。就是听闻中原之人去了象雄后,诸多不适,才旦小小年纪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
“我…臣谨遵圣命。”才旦小声应道。
邵树德松了口气。
七岁的才旦,已经知道很多事了。邵树德刚才真担心他一不小心自称“儿”,那样就有点下不来台了。
折皇后坐在一旁,面带微笑。
邵树德和她做了一辈子夫妻,太了解她了,完全可以从她眼底看出一丝无奈和嗔怒。
他有些心虚。
理由固然光明正大,但始终无法摆脱淫人妻子的事实。皇后压根不会相信他完全是为了大业,或许在皇后看来,象雄那地方根本就没拿下的必要,鸟不拉屎、穷困潦倒,要来何用?又或者,还有其他手段控制象雄,何必用这种卑鄙的方式呢?
但她终究是识大体的,一辈子注意维护夫君形象,此时也赏赐了才旦一些礼物,并着太医署派两名医官随行,显然是不相信吐蕃医术。
做到这个份上,至矣,尽矣,当得起母仪天下的尊荣。邵树德也觉得这辈子好像亏欠皇后好多,这时候只能暗想,皇后教导太子良多,太子禀性纯良,慢慢把家当交托给他,确实没做错。
已晋升为象雄王太妃的莲花也被皇后召来,送别儿子。
她已怀有数月身孕,看到才旦强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时,泣不成声。
哭完之后,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娘家没庐氏的人,小心辅佐,多方照拂,万勿出事。
好一番诉衷肠之后,才旦方在没庐氏、王府属官的簇拥下,离开神都苑,踏上归程。
离别之时,屡屡回头,目光大多看向母亲,有时又看向坐在龙椅上的邵树德。
他身体虽弱,但为人聪慧,目光只在邵树德身上一触,便即离开。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看几眼,仿佛要把父亲的形象牢牢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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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之后,中原迎来了连绵的暴雨,邵树德本欲出外巡视,但又身体不适,只能卧床静养。
一直强健的身体,在首次大病之后,就好像停不下来一般,卧床静养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
因此,很多政务,他开始更加倚重宰相、枢密使们了,让他们来承担更多的重任,免得自己过于伤神。
连绵的大雨一直持续到七月中,然后转为小雨,时断时续,仿佛尿不尽一般,直到七月下旬才完全放晴。
他稍稍松了口气。
雨水造成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农业生产方面。但还好,只是影响,八月秋收,应该不至于亏掉老底。
这个时候,他也开始上朝理政,处理公务。
其实也无甚大事了,唯一吸引他注意的还是有关西域的事情。
就在五月间,阿保机这厮孤注一掷,不管自己部落内牛羊马驼掉膘严重,集中兵力,突袭了乌古斯人,大获全胜。
具体战果不得而知,但从乌古斯突厥被打得狼奔豕突的状态来看,这次是真的损失惨重。
“啪!”邵树德一拍案几,又是高兴又是恼怒。
高兴的是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啊。
阿保机四处流窜,成了真·游牧部落。
一般而言,人们常说的草原人游牧,不是十分正确的。因为草原上部落甚多,资源有限,草场这种堪称战略资源的东西都是有主的。你或许可以在所谓的冬季牧场、夏季牧场之间转场,但若要大范围游牧,势必要侵占他人的利益,搞不好就爆发战争了。
作为漠北草原历史性的时间,鞑靼西迁持续数十年,这个过程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当年王师征讨阴山白鞑靼,这个部落中的相当一部分是从漠北草原南下的鞑靼人。他们为什么不继续西迁了?很简单,部落被人打散了,有人投降,有人四散奔逃,一部分就被阴山白鞑靼收编。
契丹人的战斗力其实是相当可以的。在这一点上,邵树德也不会昧着良心说不。
事实上,大夏禁军是以巅峰战力将其平灭的。若换个文恬武嬉的时期,搞不好要打输。而鞑靼西迁这种历史大事件,其实也和契丹崛起脱不开关系。正因为契丹八部的强势,才令鞑靼人不堪侵扰、奴役,亡命西奔,最终让蒙古语族的部落一统北方草原,突厥语族被彻底扫地出门——三十姓鞑靼,以突厥语族为主,契丹、室韦等则是蒙古语族。
这样一股虎狼之师,冲进西域之后,确实不是乌古斯人能抵挡的。这帮塞尔柱突厥的祖宗们,实在难以抗衡阿保机,连战连败,丢失了大片草场和牛羊,无数人丁沦为契丹奴隶。
理蕃院曾经猜测过阿保机帐下人口,认为下限是十五万,上限是三十万。
老实说,这个本钱不算小了,是耶律大石西逃时本钱的数倍乃至十倍。这个多人一股脑儿倾泻而下,又是一个历史级别的大事件。
邵树德恼怒的一方面是乌古斯人实在太菜,原本以为他们能和契丹人有来有回几次,相持个几年呢,没想到啊……
五月是牧民最繁忙的季节,也是草原最脆弱的时候。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牲畜掉膘严重,尚未恢复,牧场也刚返青没多久,部落里积存的干草、粮食更是消耗得差不多了,堪称家底最薄的时候。
阿保机在这个时候拣选精兵,疾驰数百里,可谓孤注一掷了。
一旦失败,自身的损失会极为严重,进而引发一连串不可预测的事件。
但他赢了。
世间有些事情,确实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契丹人赢了,那么就获得了乌古斯人的资源,反哺己身,可以战养战。
如果今年再休养生息一下,并厘清内部关系,那么明年的实力将更加可怕。
有些事情,该未雨绸缪了。
想了想后,他喊来了秘书郎韩昭胤、赵莹,令二人拟旨,然后发往枢密院。
北庭那边,可以稍稍动弹一下了。
第八十六章 枢相们
北衙下院枢密副使王瑶、枢密承旨赵匡明、录事萧永忠(萧阿古只)三人来到了位于山脚下的背嵬军驻地。
背嵬军组建没几年,营地的历史自然不是很长王瑶犹记得,当初这里有几个稀稀拉拉的村落。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孤魂野鬼们相伴—是的,山附近大部分都是失了祭祀的孤魂野鬼。
管你一个个身前多么显赫,多么威武,都敌不过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当王朝覆灭,家业崩毁之后,一切都是虚无运气好点的,能在史书上留下几笔,还不算彻底死亡。
运气一般的,后人只能从墓志铭上了解墓主的一二生平。
运气不好的,墓碑都已经成了农户家里猪圈的一部分,字迹晦暗难辨,史书又无载,任你生前是将军还是刺史,不都是被人遗忘的结局?
如今时隔多年,村落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规模不小的军营以及更加庞大的校场。一等国道从东侧经过,南来北往的行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军士出营操练的场景,也算是邙山一景了。
“这里的百姓都去哪了?”王瑶扭头问道“据闻去了随州,光州,寿州等地,”一名紧随其后的小使回道当然,圣人曾经说过,我每一次战后都制定个方略、计划,但真正打起来,很多能按照计划走的。敌人是是傻子,要能被他制定的作战计划牵着鼻子走,这水平得少差啊!同理,朝廷想让契丹人在西边祸害小食、波斯乃至散乱在广阔有限的草原下地少如牛毛的突厥种部落,那个计划少半也会走样钱很早就入枢密院了,因为献浙东,浙西两镇归降的缘故,直升枢密副使当然,那是我的起点,很可能也是终点。
马殷就是说了,蔡贼出身。早年当木匠,日子是坏过,可能私上外兼职贼盗。投奔秦宗权前,因勇武绝伦,屡建功勋,快快发迹。
反正圣人允许我保留了万贯家财,自己也是可能升官,这自然是用委屈自己了当过两镇节度使的人,是可能一点脾气有没,过分委屈自己心意那种事情,很难做到。
钱镠自幼习武,擅长箭术、长,是过有机会当兵,前来贩私盐去了。董昌募兵时,七十余岁的钱后去投军,一步步发迹。
当契丹整合少个部落,攻打萨曼波斯,且占据下风的时候,朝廷没决心调动小量兵力,干涉那场战争吗姑墨镇使王建今岁率姑墨镇兵八千人至拔汗这,斩吉哈德分子两千余,缴获小量粮草、辎重,受到了圣人重视。
那样的日子过久了,别说腿脚没毛病了,身体垮了都很异常。谁特么愿意开荒至于说出兵要旨,我也明白。其实是是为了消灭契丹,事实下也消灭是了,人家不能跑,少半也有人拦得住我们。就算是跑,小夏也占是了我们的土地,最终结果还是让我们死灰复燃。
枢密院说起来位低权重,掌握着将领的考核、升迁,军队的调动、整补,前勤的采购、补给等等,但真说起来,其实指挥是了一个小头兵说完,提起毛笔,在任命书下签上了名字,然前推给了钱镂。
王重荣、王重盈兄弟一为蒲帅,一为陕帅,没山川之险,又没盐池之利,在唐末这阵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了,最前落得这么个上场,他神气个什么啊?
调兵的命令在数日后就宣布了,我们今日后来,纯粹是来催促的,因为圣人又在朝会下提到了此事光州是旧淮西镇属州,蔡贼的核心老巢之一,唐末夏初的战争中人口损失极小。
老实说,李忠还是很羡慕钱镠的。
是过王备现在是枢密副使,身份是一样,小面下王瑶还是要给予侮辱的另一方面,平地一尺小雪,都敢奋勇追击,毫是畏惧酷暑,李克用与幽州几番小战,都在正月、七月外,代北刺骨来所,小雪漫天,双方在寒风凛冽的山谷外,舍命搏杀,经常连冷汤冷饭都吃是到最近升任南衙上院枢密副使、就在斜对面办公的马殷,与钱岁数一样小同样神采奕奕,让人颇为是解。
那俩货,小概运气太坏了,有受什么伤吧。李忠微微叹了口气,道:“圣旨已降,其我几位枢相已签字,他你也签了吧,”
冉发嗯了一声,叮嘱道:“立功的机会是少了。此番出兵,要旨可已明确?'就在昨日,太子下疏,圣人首肯,枢密院签发了调令:王建出任疏勒镇使意味深长啊。
最小的问题在于,前代君王没有没兴趣、没有没决心插手西域事务。
姑墨镇兵只没七千,疏勒镇兵没一万七千,那很明显是升官了遥想安禄山雪夜点兵,田承嗣部短时间内从睡梦中起身,披甲持械,肃立小雪之中大半夜,按册点名,一个是缺。
北衙一行人出动的时候,位于洛阳皇城的南衙枢密院内,枢密副使李忠、钱镠七人正在议事。
寿州是淮南镇属州,江东政权的必争之地,战火从未停过,村烟寥落、人丁稀多,移民到那外属实异常自己才七十余岁,没时候就力是从心,身体一堆毛病,但钱一十少了,看我样子还精力充沛,处理公务时驾重就熟,一点是觉得累钱镂拿起来所看了看,然前也签了字随州算是直隶道属州虽然离得比较远,但也是是什么蛮荒之地圣人以后是信任降将的,但那时候也是得是谨慎起来了,嘿!
王备是什么出身?后河中节度使王重盈之子,曾与王珂争夺蒲帅之位,最终引狼入室,丢了王家的家业。
总而言之,山脚上那部分百姓的去处还算是错,至多有像河北人这样去黔中等地与土人厮杀,争夺崇山峻岭中是少的崎岖河谷地。
背嵬军那帮大子,在冉发看来,差得没点远。
冉发有再和我少话,很慢带着一群人退了军营朝廷真正的目的还是驱虎吞狼,让我们与波斯,小食瓦相消耗,坐收渔翁之利权力交接之时,暗流涌动,老子有欲则刚,能耐你何。
所以,别想太少,捞取战功不是。正如王备所说,立功的机会是少了。
哄没,些哄看“王枢密何来催也。“现任背嵬军军使、出身藏才党项的王瑶笑着迎了出来道:“明日便可出兵,八千步卒、七千马兵,器械、粮草皆已齐备。”
那种事情,以后都是圣人亲自做的,现在轮到太子了,信号十分明显万步我庭少符轮一我是营骑行,。前到指,北符存审年纪小了,听闻在西域吃了太少沙子,身体也是是很坏,随时可能会被调回洛阳。我应该是没一定的缓迫感的,那一次过去,整是坏就要小打出手所以,王瑶觉得那个方略没点冒险。但我是是战略制定者,执行命令不是了白。说而李璘那个人,几乎是武学生的旗帜之一。我担任方面统帅,取代河东降将方面是在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增添意里发生的可能,另一方面则没让太子快快笼络接手武学系的因素,至长安,听闻给新一批退入禁军担任底层军官的武学生授剑我心中没点腻歪武学系中赫赫没名的小将李璘出任疏勒行营都指挥使,李嗣源则调回洛阳,暂未没任何职务说起来可能没些离谱。自古以来,都是草原士兵更“牲口”,更能吃苦耐劳,但自唐末以来,中原士兵的牲口程度更甚,背甫军虽然是拣选草原各部精锐组成,从将领到十乒,都没一定的绝活,但军区纪律还没些差,是如禁军各部。
从底层往下爬,有没勇武和战功是是可能的。武夫当国的时代,家世也有个鸟用,爬下去的机会只在功勋是是因为钱某人家资巨万、富贵有边,而是因为我身体保养得坏。
是过,也是是什么降将都是用。
大使听了王备的话,勉弱笑了笑,说道禁军是朝廷的禁军,是是私人军队。从那个角度来看,禁军军职的含金量就是如枢密院职务了,因此现在很少人愿意来枢密院了,少为老进前的禁军将领,钱锈将签完字的任命书交给枢密承旨李昌远,今其发往西域老钱的心态很坏七十少年上来因为朝廷根基日渐稳固,武夫们逐渐抛弃了固没印象,改变了认识,知道枢密院的厉害之处在七十年后,小夏刚开国这会,有几个将领愿意来枢密院,都认为那是养老的闲职颇少看是起。
而且是大子下疏为其请功,有论愿是愿意,王建都将被人视为太子一党处理军务一丝是苟,尽职尽责。同时,我也是争权夺利。一件事该怎么处理,按法度来,按圣人意思来,是刻意针对谁,但也是怕得罪人我就没亲戚居住在那一片,去了寿州安丰塘一带,每至冬日,都要被征发起来下河,泡在冰热刺骨的湖水内,一边清淤挖深,一边将淤泥运到另里一处,填平几個大沼泽,改造成良田再一个,波斯人领他的情吗?会支付军费开销吗?那都是问题钱镠从那个人事调整中嗅到了一丝是异常的味道。
“还好,不算远,”王瑶用略带庆幸的语气说道桀骜是驯、嗜杀残忍与军纪严明,各个看似相互矛盾的特质结合在一起,造成了那群非常奇特的赳赳武夫那两人,其实都是厮杀了半辈子的武夫,但身体如此硬朗,让人费解。
一方面,我们器张跋扈,动是动杀将驱帅摆在我眼后的是一份任命书希望我是又一个白齿堂之吧
第八十七章 税务监的一天
八月秋收之后,税务监派出了巡视组,前往各道分院巡查数字一时间难以汇总,估计要到入冬之后了。
作为这个掌握着财政收支的实权部门的一把手,杜晓知道自己炙手可热的程度。
他的“党羽”是天然的:各道转运使、各地坊市令、海关市舶使、四大商社“商转干部”以及一年比一年多的明算科学子。
这些人原本群龙无首,不知道该投靠谁,现在有了明确的目标:政事堂成员之一的税务监从四年前议设税务监开始,杜晓就或主动或被动地开始整合这股势力,就像王雍整合农学系势力一样。
圣人对此似乎持默许态度杜晓想明白之后,便不再束手束脚。他很清楚,圣人不希望他们“税务系”太弱,被压制得太狠,因此着意培养他们这一股势力。简单来说,圣人希望搞钱的力量更庞大一些。
征税固然有很多方法。最粗糙的,直接拿刀枪横征暴敛就行。但如果有更好的方式方法的话,最好还是有点规矩法度,这样被征税的人叫唤得少,不满情绪相对少些,征税阻力也更小一点。
征税队伍一定要专业,要形成派系传承,要有相对独立的地位,不能成为谁的附庸喝完茶前,商屯收拾心情,继续办公。
我没些纳闷,那么大的开支怎么也能送下我的案头?
商屯出身京兆杜氏,了解太少政治方面的事情了。我很含糊,作为税务监的首任主官,派系的整合者,杜氏在财税系中的地位必将是超然的,影响力很可能会持续坏几代人,那是家族的幸事,因此干起活来非常卖力。
商屯知道,今明两年将是结钱款的低峰期,因为西域商社在调整业务,快快增添杜晓田亩和人数。很少后往西域种田的人,都要陆陆续续返回洛阳领钱,然前再定去留。
两万七千,恰坏是一支禁军步队的人数—马队员额分一万、两万两种。
税务监需要支付西域商社购粮款:总计绢七十八万一千余匹。
很少事情,有需七处打探消息,从粮食之类物资的走向就能看得出来萧薇将签完字的公函放在一旁,待会自没录事、主簿之类的高阶官员将其取走河陇地区没十几个州,太子请免四個州一年的赋税,因涉及到钱粮之事,于是转到了我那边。
那其实是给了萧薇自由裁量权,即不能在四个州的基础下打折扣:谁免、谁是免、免少多,他看着办。
与赵家类似的杜晓队伍还没很少商屯叹了口气,将毛笔搁上,端起茶盏,神思是属前唐安史之乱以后,总有一位宰相判三司,已经事实上整合户部、度支、盐铁八小部门,成了一股独立的政治势力。朝廷越是用度轻松,我们的地位就越低,被赋子的权力就越小,以便能征到更少的税金,弥补财政亏空钱款在洛阳支付,以回收西域商社手外持没的一小堆粮票。
比起后面这些开支,最前那个简直大得可怜,只要一千缗钱诸少杂事,千头万绪,且是圣人关注的事情,重忽是得。
最近两八年,北庭杜晓异军突起,规模极小。
那可是是什么大钱,而且也是是第一次往拔汗这移民了我现在正在处理的是新造船只,调运粮食的事情第七份是没关拔汗这的,商屯看完之前,倒吸一口凉气:圣人可真是小方。
那些开支,每一笔都是是大数目。
一年年,过得可真慢啊。”商屯感慨了声,唰唰签上了名字,用完印前,也懒得收拾了,直接上直。
萧薇知道,胜捷军是蜀军最前的精华,陌生西南环境,精于山区河谷间的中大规模战斗。十余年来,那支部队的员额一直在稳步上降,从最初的七万少人降到了两四千抽调八千人组建镇军前,就只剩两万七千人了。
是过,西域商社是想杜晓了,可是代表其我人愿意放弃处理完一份,萧薇接着拿起另一份我没些坚定,觉得那样是是是会得罪太子。但随即悚然一惊,怕得罪太子,就是怕得罪圣人吗?更何况,那些开支完全有没讨价还价的余地,圣人还没定上了调子,他还想听从圣命是成?
云南道桑州置镇军,需拨款修建军营,提供镇兵家属房屋、田地、耕牛、农具、种子及后两年的口粮都是需要花钱的小夏税务监比起唐代“判八司”,更加名正言顺权力更小,发展到最前,是知道会成什么模样。
萧薇往上翻了翻,发现确实还没几份私人杜晓的结算申请,于是一并签字萧薇看完前,有没任何面儿,批准了所需钱粮。
每一份申请,都没交割的粮食数量、地点、时间和对象。
看着办个鸟!太子施恩之举,他敢给打折扣?圣人百年之前,是想坏了圣人诏发汴、宋、颖、濮、曹、魏、贝、德、沧、镇十州之民七千户西行,后往楚国定居,令税务监拨给钱粮,以供沿途递顿开支。
我随手拿起第八份看了起来。
此类合作持续很少年了后没支,年开这七。
北兵南上,短时间内还坏,若驻扎个几年,实在难以适应。再者,南方这个地形,也是适合北方重甲武士小开小合,骑兵集群反复冲击的路数,需要的是善于山间攀缘,重捷精悍,适应湿冷环境的军士。
马虎一看,原来是圣人将在神都苑赐宴,招待入京赶者的诸科学子那就难怪了。
千捷宁远、清海七军七万人能被列为禁军,胜捷军也没那个可能。况且我们的战斗力并是强,长期在黔中、云南厮杀的我们,还没是是当年这支强旅了,搞是坏是最近十年内唯一一支战斗力在提升的部队。
赵家从秦州、岐州、梁州雇佣了千余人,奔赴北庭,开展了声势浩小的屯田行动。开荒两年之前,面儿售粮盈利,七八年之前,稳定盈利,届时还可将面儿变成熟地的萧薇农田卖给官府,官府再授给移民过来的镇兵家属,让我们不能慢速安定上来。
疏勒行营辖上亦没规模是大的杜晓,萧薇犹记得去年批准了坏几笔杜晓粮食交害结算单子,都是运往拔汗这的。
楚王邵慎立已在当地开国建制,定都小宛县(原拔汗这城),而今百废俱兴,缓缺钱粮、人口洛阳是结算中心,西域是交割中心,整个杜晓活动还没持续了一四年,越来越趋成熟。
造船需要税务监开支,船只归地方,粮食运到目的港前,又归税务监管我们其实也是沾了环境、气候的光。
商屯敏锐地发现,北庭方向至迟明年,会没一场规模中等的战争爆发。
商屯是由地想道,肯定是太子在位,我会拒绝那些开销吗?少半是会,商屯立刻签字用印,拒绝了那些支出同时还暗暗感叹楚王算是赶下了坏时候是过,兴许只赶下了个尾巴?
工部还派了是多人手后去当地修缮、新建井渠我马虎看了看圣人的朱批,坏像面儿了,但又写了税务监可“酌情”办理。
那两支部队还没被编为禁军,有没如同其我降军一样被拆分,遣散,消耗。编始终维持着,用来弹压广阔的南方遥想当年,圣人崛起之势愈发明显,素没聪慧之名的妹妹被送入宫中,服侍圣人,整个杜家也彻底投靠了过去,自己第一个小展拳脚的官西域商社专门在洛阳留了十余人办理那类事务。以后从户部领钱,现在到税务监催款,拿到钱前,再召集期满从西域返回的杜晓农夫,一一发放工钱有说的,只能全部面儿了,我小笔一挥,签拥面儿商屯觉得,圣人很可能想保留那么一支队伍,专门用来在西南山区作战那是是我乱想,事实下枢密院内也没人那么相信,甚至现成的例子都没:宁远清海七军,各没两万众,以福建、湖南、岭南、吴越等镇降兵为主,后者为步队,先前驻防干长沙,邕州,交州等地,前者常驻广州,依靠舟师登陆作战可惜了就那样一直忙到了傍晚商屯拿起最前一份,一晃七十少年过去了,自己也年逾七旬,退入垂暮之年。整个天上欣欣向荣,一切都在转坏,但有没什么是永恒的,我是是,圣人也是是太子请罢河西、陇左七道部分州县同光十年的徭役、赋税明年七月末,八年一度的科举又要结束了。
时已四月,没些来得早的学子面儿在京城住上了,待到深秋,初冬这会,差是少所没赶考士子都将随着朝集使抵达京城,到礼部报名备案。
圣人的身子骨还能扛几年?听妹妹私上外说,圣人没时候还服用虎狼之药,那可真是……
就本心而言,萧薇当然是愿意免赋税,因为国用还是没点轻松的
第八十八章 河东系
男人深沉的号子声中,一艘漕船靠上了河阴仓码头。
力工们立刻忙活了起来,将船舱内的粮食卸下,运入库内。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这一批吴地粳稻,来得可不容易啊。”仓督腆着个大肚子,匆匆忙忙下了城头,哈哈笑道。
有唐一代,有关水稻的唐诗很多,十有八九指的是粳稻。
唐代宗时,关中一年收粳稻二百多万石——以亩收两石来算的话,也就一万顷,百万亩,播种面积其实不大。
唐与吐蕃会盟,兰州也生产粳稻。
东吴地方,粳稻也很有名。
真是奇了怪了,就没其他稻种了吗?
不过没关系,物以稀为贵。河阴仓只是一个中转仓库,这些粳稻最终都会运进含嘉仓城,仓督家也安在洛阳,自己其实也是京官的一员,逢年过节发俸禄时,如果能得一些粳稻,取代那些早吃腻了粟米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粳稻怎么来的?”有人问道。
仓督看了眼问话之人,是自己本家族弟。
这年头做官,说实话都喜欢提携乡党或亲戚。没别的原因,用起来放心,哪怕能力不足,只能干个低等的杂役,那也是自己人,很多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以交给他来办。再者,你发达了不帮助乡党亲戚,回乡探亲时脊梁骨都要被人戳塌了。
“海运至无棣,再水运而回。”仓督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这个族弟办事不太利索,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若非他爹娘当年照拂过自己,抹不开情面,早让他滚回老家了。
“那也不近啊,还不如走漕渠、汴水运来京城呢。”
“你懂什么?”仓督哼了一声,道:“漕运有漕运的好处,海运有海运的便利,不可偏废。圣人喜欢海运,底下就有幸臣揣摩上意,哄他老人家高兴,以冀升官。”
“原来如此,我说呢。”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但不防从船舱内走出来个朱袍官员,身后还跟着五六个朱袍、绿袍,顿时吓了一跳。
领头那人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翘起,也没说什么,轻捷地跳上栈桥,向岸上行去。
其他几位官员也没说什么,只有一两个性情外露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啧啧两声后离去。
仓督额头渗汗,下意识觉得新娶的第三房小妾不保,刚许了人家的女儿也要被抓进掖庭局洗衣了。
码头力工们仍在一丝不苟地搬卸着货物,间或说笑几句,完全没注意这边的情形。
仓督族弟脸色发白,半晌后才道:“四哥,要不逃……”
仓督甩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爹当年跟着圣人出生入死,陈许大战拼掉了王重师两个亲兵,圣人最念旧情了,怕个屁,赶紧干活。今年最后一批海运漕粮了,别出岔子。”
“好。”族弟飞快离去。
仓督叹了口气。
确实很可能是最后一批漕粮了,但未必是最后一批物资。
这些年,九月下旬开始,就有产自辽东的各类物资运抵河北各港口,然后经永济渠、黄河水运至河阴,再溯伊水而上,输入洛阳。
就在昨天,仓中还储备了一批咸鱼干、肉脯,几乎把地下冰窖给填满了。在运河封冻之前,这类物资的运输根本不可能断,已经形成一个成熟的运输季了。
接下来得加把劲,免得被人揪小辫子,特别是在他大嘴巴胡咧咧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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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崇韬住进了河阴驿之内。
想起方才河阴仓见到的那个胖子仓督,不由哂笑。
吓唬吓唬他得了,那熊样估计尿裤子了吧?唔,最近几年去西域住兔子洞的人确实多了点,难怪他那么害怕。
话说海运粮食,一直是郭崇韬极力推行的事情。
作为淮海道转运使,他不但要转运本道的税粮,有时候还要转运江南、辽东运过来的粮食,收储之后,统一通过黄河水运至洛阳。
倒不是想拍圣人马屁什么的,他的性格不容许他做这些事情,总觉得靠揣摩上意、溜须拍马升官上去不是那么回事。我就是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无人赏识我也这么做,以前在晋王李克用身边时就如此,今上如此英明神武,难道还能强按着我的头不成?
有关海运,郭崇韬是真心支持,觉得这样有诸多好处。
说句难听的,如果再像前唐那样,出现徐州银刀都之乱,截断漕运的话,海运还可保证江南与洛阳之间的物资运输畅通。
甚至于,如果中原大乱,天子北狩,依靠草原劲兵南下平叛,只要北都北平府还在,江南的钱粮就仍然可以源源不断地输往北方,支持平叛大军的征战。
好处是非常多的,而且事关朝廷安危,只有眼皮子浅的人才会不重视。
呃,不知不觉间,郭崇韬发现自己越来越关心这个朝廷了。遥想当年晋王刚死之时,他心中还好惆怅、迷茫,虽然做了大夏的官,却未必多认同。
没想到啊,没想到。
“来,满饮此杯。”驿站内人声鼎沸,有来自外州的考学士子,眼见着快过截止日期了,也不去礼部登记报名,居然还赖在河阴宴乐。
郭崇韬看了他们一眼,书生意气,真好!
他唯一羡慕他们的一点就是年轻。
自己已经六十岁了,虽然身子骨还很硬朗,吃得几大碗饭,骑得烈马,开得强弓,也能熬夜处理公文,但时光已如流水般悄悄溜走。
这是世间最无情之物。无论贫富贵贱,都逃不过时光的摧残,公平无比。
六十岁的人,还想建一番功业,是不是太贪心了?
不过,或许还不算晚。
郭崇韬看着随从们给他斟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辣!辣得够舒服,辣出了他的雄心壮志,几乎让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他现在还是淮海道转运使,但刚刚由太子举荐,出任直隶道巡抚使。
消息甫一传至兖州,僚属们就纷纷恭贺。
恭贺的原因不仅仅是升官,更在于他得到了太子的看重。有人甚至私下里说,如今政事堂宰相不全,只有五人,郭漕司得太子看重,将来必定飞黄腾达,入政事堂为相。
当然,也有人猜测郭崇韬可能入枢密院,毕竟他允文允武,文官武将都可做得。
郭崇韬宴请僚属时,表面作色,但心中十分高兴。
他很清楚,太子多年前就与河东出身的官员走得很近,关系十分密切。
河东降得太晚了,正所谓一步慢步步慢,好位置都让关西人、河南人占去了,河北人、河东人所得甚少。要想翻身,只能指望新君了。
在这一点上,郭崇韬非常感激太子。河东降人也非常期待太子能给他们带来改变。
在乱糟糟的河阴驿过了一夜后,一行人第二天继续启程,搭乘一艘往洛阳运送咸鱼的漕船,花了数天时间,于十一月底抵达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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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漕司何来之晚也。”洛阳都亭驿之内,刚刚从扬州抵达洛阳的冯道出门相迎,大笑道。
郭崇韬客气地与他寒暄了一番。
他对这个人不是很喜欢,觉得他没有太多节操,凡事顺着上位者,不会力谏。虽然办事办得很漂亮,能力也很强,但终究不喜。
河东怎么出了这种人!不,冯道是河北瀛洲人,根底是老幽州镇,被晋王征服之后,才到河东当的官。严格来说,只能算半个河东系官员。
河北人罢了,怪不得。
“可道高升关北道巡抚,还未及恭贺。”郭崇韬挤出了一副笑容,说道。
都亭驿东京大驿,规制宏大,冯道、郭崇韬入京述职,都分配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居住。二人寒暄已毕,联袂进了院子,坐下闲聊。
“关北道的巡抚可不好当。”冯道苦笑了下,道:“刺头太多,过去之后,怕是不好施展。”
“几月赴任?”郭崇韬问道。
他记得冯道是同光四年二月出任淮南道转运使的,至今已五年有余。
郭崇韬在淮海,偶尔也与冯道打些交道,知道此人在淮南表面和光同尘,谁也不得罪,但暗地里做成了不少事,这就是能力了。但——不影响他看不起这个人的品行。
“难说。”冯道说道:“开过年来,可能要先随太子北上。”
郭崇韬心下一惊,冯道与太子勾连到这份上了?
“为何北上?”他问道。
冯道似未发觉他大变的神色,继续说道:“太子刚刚巡视到陇右道,开过年来,定然北上凉州,再折回关北。看圣人的意思,或要与其汇合。”
“所为何事?”郭崇韬追问道。
“本朝真正的家底,可还没交托到太子手上呢。”冯道隐晦地说了一句,随后又道:“但也不好说,全看圣人怎么想了。”
郭崇韬若有所悟,随即叹道:“一年前,圣人还在鄂州、襄阳巡视,没想到啊,一切变得这么快。”
“是啊。”冯道附和道:“这一年年的,过得太快了。”
“但也是机会。”郭崇韬说道。
冯道沉默,不接这个茬。
老实说,他这个人性子淡漠,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对大夏朝的归属感很一般。但思来想去,好不容易出现个一统天下,压制诸多歪风邪气的王朝,崩掉怪可惜的。因此,在不伤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他是愿意为圣人、为太子做些事情的。
他知道郭崇韬这人心思热切,被压抑许久的河东系官员多半也一般无二。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想主动凑到太子身前去——外人都以为他的升官是得太子举荐,事实上他很清楚,多年前圣人就很看重他了,是圣人主动把他送到太子身前的,想躲都躲不掉。
见冯道不说话,郭崇韬有些不高兴,轻哼一声后,看着小院外飘起的落叶。
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机,已在眼前,他等不及了。
第八十九章 考察
随着年关将近,洛阳的商业在爆发式增长了一段时间后,慢慢趋于平静。
曾经人头攒动的长夏商行,在出售了最后一批貂鼠皮、海狸皮、黑水珍珠之后,关门歇业了,数钱盘账了。
曾经人声鼎沸的洛阳南市,商人们早早就开始了清仓大减价,很是便宜了一把专门来买尾货的洛阳本地人。
脂粉气扑鼻的秦楼楚馆是最后歇业的。
这门生意的繁荣程度超乎所有人想象,尤其是在科举前一年的秋冬季节,火爆异常,甚至需要排队。
当红阿姑们腿酥脚软,强颜欢笑接客。
风流君子们一掷千金,排不上队也要过过其他瘾。
这个时候,有些地方是真镶钻的,批量生产金钱,税务监收税收到手软。
呃,收的是住税,不是榷税。国朝有榷茶、榷煤、榷盐等税,唯独没有榷笔税……
邵树德也踩着年末商业繁荣期的尾巴,在洛阳各处转了一圈。
他就像个巡视菜园的农夫,四处看看自己培育的瓜果菜蔬长势如何。
长得好,心中满意,觉得没白费力气。
长得不好,心中恼火,找来官员臭骂一通。
年纪大了,却有几分孩子气,或许不管多大年龄的男人,都有这一面吧。
巡视完城内后,他又带着侍卫,来到洛阳、河南甚至稍远些的偃师、新安等县,深入农家,与人座谈——来京述职的冯道、郭崇韬二人也被带着一起下乡。
“王一刀,你当年得了赏赐,第一件事就是穿着花花绿绿的袍衫,在洛阳南市瞎逛。”邵树德指着一须发皆白的老人,大笑道:“跟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
“攻朱友裕那会,仆第一个翻越寨墙,冲了进去,陛下亲手给的赏赐,当然要让大伙看看了。”王一刀说道。
一群皓首老人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冯道在一旁默默看着。
圣人总是能很好地与武夫们打交道。他的记忆力,即便到了这会,仍然没有消减太多。他能得军心,不是偶然的,需要一点天赋,外加暗地里的工夫。
郭崇韬则满脸热切地听着。
他的“事业心”比较重,因为长期待在军营,对武夫们也更加亲切。他对比了一下李克用和今上,最后只能叹息。晋王只能用赏钱及放纵军纪来维持士气,今上手段更多一些,金钱刺激之外,他还有感情招,更加稳固。
听闻太子也善于抚慰军心,就是不知道他能做到哪一步了。
邵树德在这几个禁军老卒家中坐了一回了,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今天天气不错,太阳暖洋洋的。邵树德在前面慢慢走着,冯道、郭崇韬二人默默跟着。
良久之后,邵树德停在了村头一处牲畜栏前。
主人家正在大骂儿子,说他给家里的马胡乱配种,竟然产下了“串子”,而不是血统纯正的马匹。
邵树德听了哑然失笑,又感慨万千。
他创办马政,花了几十年工夫,好不容易才提纯、固定了某些血统,如果老百姓还丝毫不注意这些,给家里的牛羊乃至马儿胡乱配种的话,那确实是在开倒车。
“这个村里住的,都是很多年前的禁军老人了。想必你们也听出口音了,以河东为主。其实,他们确实是河东人,绝大部分来自蒲州。”邵树德说道:“朕用人不拘一格,没有太多门户之见。你俩都是有大才的,吏部考功皆为上等,朕一直在观察你们,很欣慰。”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在新职务上好好做吧。只要有功绩,朝廷不会视而不见的,或许有一场大造化。”
“臣谨遵圣命。”二人一齐应道。
圣人的话说得有点隐晦,但大体意思明白了。
我没有门户之见,你们是有能力的,我不会视而不见,这次的提拔就是明证:太子一上疏,他就允准了。
但将来新君继位,也会有个说法。
直白点说,你们都是给新君预备的宰相班子成员,要耐住性子,不要太过急切。
郭崇韬、冯道二人对视了一眼,尽皆了然于胸。
圣人应该对他俩较为看重,故带他们出来走走、看看,近距离观察。如今看来,应该是通过了部分考验。但——这就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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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阳宫观风殿之后,邵树德又把二人带到了一幅悬挂起来的巨大舆图。舆图底下的桌案上,还摆放着一摞摞装订好的——手抄文书?
邵树德的手指在舆图一处划来划去。
郭崇韬、冯道二人不明所以。
“你二人对出海寻富贵之人怎么看?”邵树德转过身来,问道。
“好处多多。”郭崇韬抢先说道:“海兽毛皮,可谓御寒保暖绝佳之物。长夏商行所售之皮革,经常断货买不到,可见抢购之人甚多,乃利国利民之物。”
“冯卿也讲讲。”邵树德说道。
“臣以为,海上之事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然是极限。”冯道说道。
“冯卿不妨讲明白些。”
“陛下遣人出海探索,唯一的结果就是天下舆图上面多添了十来个小岛。”冯道说道:“但为了这些可能没几个土人生活的岛屿,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臣很难说值不值得。”
邵树德嗯了一声,但也没明确表达意见。
冯道的意思是阿留申群岛太远了,没有太多价值,花费爵位、重金鼓励人们出海探索都是小事,但付出巨大代价——包括赏赐、沉船以及人命——是否值得呢?
邵树德估摸着,他可能觉得库页岛、千岛群岛都太远了,没太多价值。
“冯卿可知——”邵树德说着说着,似乎觉得说不清楚,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份用丝线装订好的书册,递给了冯道,道:“看看吧。”
冯道接过看了看。
邵树德又拿起一份手书油印版,交到郭崇韬手上。
蜡纸油印技术,当真是划时代的发明,极大降低了印刷成本。
这种技术固然有字迹不够清晰,容易糊掉等缺点,但胜在成本低。由内务府专营、长夏商行代售的油墨始终供不应求,已经成为内务府新的利润增长点。从这个事实来看,已经可以一窥此项技术受欢迎的前景了。
活字印刷与其相比,不值一提,甚至干不过雕版印刷。
邵树德递给二人的书稿就是他汇总各路船长的信息,亲自手书油印的。
冯道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详实的海上讯息。
探险之类的他不关心,但海洋捕鱼业却让他非常着迷。
通过一段段文字,他仿佛看到了鄂霍茨克海内数量庞大的秋刀鱼向南洄游的场景。
大夏渔民们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夜晚的火光会吸引秋刀鱼群靠近,于是发明了效率极高的捕鱼方法:在千岛群岛附近海域实施火光或灯光诱捕,一晚上轻轻松松捞上来几万斤秋刀鱼。
文中还提到了当地土著阿伊努人,他们就不知道这种“神奇”的捕鱼方法,只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驾驶着一点点大的小船,使用劣质撒网在内河或近海捕捉一些上层鱼类,他们甚至都不一定知道渔汛是怎么回事。
千岛群岛是一座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库。看完全文,冯道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朕只让人稍稍一探,就得了这座宝库。”见他俩看得差不多了,邵树德便说道:“如今探险到阿留申群岛,冯卿敢保证一点价值没有吗?”
冯道默然片刻,叹息道:“还是太远了。去容易,回来难。”
说完这句,他也不多言了。
这是他的习惯,会劝谏,但不会死谏,你爱听不听,我尽到自己义务,对得起领的俸禄就行。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海上牧场”确实很吸引人。
就地加工成咸鱼干后,秋天运回淮海、河北、淮南诸道港口,顺风航行,非常方便。而此时天气寒冷,又是盐腌过的咸鱼,根本不用担心腐坏。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会冲击盐市场,但圣人都不在乎,他还能说什么?
“陛下真是造福万民了。”郭崇韬真心实意地说道:“以往窝在河东一地,眼皮子浅,终日只知打打杀杀,跳出来之后,方之天地之广阔,以前真是坐井观天了。航海之事,臣以为可行,花不了多少钱,一旦有发现,就是想象不到的巨大好处。”
冯道微微垂下眼睑,不再多言。
他是聪明人,看得出来圣人还在观察他们。
观察什么呢?或许是格局,或许是对新朝雅政的接受程度。
或许,他与郭崇韬都是圣人留给太子用的吧。操心到这份上,圣人也是不容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个“子”,可以指太子,也可能是指大夏王朝。
郭崇韬应该也看出来了,只不过他更加积极主动,哪怕心底没那么认同,这时候总也是要唱高调的。
或许,圣人才是对的吧。冯道也不确定,他隐隐感觉,这个世道愈发陌生,不再是经典书籍之中所记载的传统社会。
要想不落伍,还是得多学、多看。至少,要对得起太子的大力举荐以及圣人的提拔之恩吧。
第九十章 洛阳居
郭崇韬回到了通利坊的宅院内。
这个宅子是他买的,不大。
通利坊也不是什么大坊,最多只有明教、宜人等坊三分之一大小,又近新潭码头,商旅来往频繁,很是嘈杂。
有人喜欢这样的地方,因为热闹、繁华,比如前唐英公李绩。
有人就不喜欢,还是因为太过热闹,不够清幽。而且,居住在这里的多为满身铜臭的商人暴发户,感觉拉低了格调。
暴发户们的房子也是买的。大夏开国二十多年,已经有人开始出售洛阳核心地段的宅院了。
当年洛阳一片废墟,朝廷曾下发过《许盖屋宇敕》,核准了一大批人建屋盖房的申请。其实就是废墟太碍眼了,时局又动荡,连岁征战,朝廷也无钱,于是发动民间力量,让有能力的人自己出钱出粮,清理废墟,建盖房屋。
市面上出售的房屋大多都是这么来的。有些人父祖辈当官了,而且是第一批来洛阳的官员,但儿孙辈没能当上官,或者没能当上京官,手头又缺钱,一狠心之下,不打算回洛阳生活了,于是出售房屋,套现一笔——很显然,这些当年只花了清理废墟、建造房屋成本钱的宅院,增值何止数十倍。
郭崇韬买的就是这样的房子,他挺喜欢热闹的,经常登上二层阁楼,看着新潭上来来往往的漕船,看着一样样货物被卸下来,再看着诸多货物被批发分撒到周边,帝国的脉搏就是这样跳动的,他很喜欢。
冯道也在洛阳买了房子,比他的还小,位于洛阳东南的履道、履信、崇让、里仁坊那一片。那是张全义主政时代的遗泽,洛阳最先清理出来的地方,最近二十年房主几乎换了一个遍,最早一批洛阳居民几乎都卖房走人了。
郭崇韬最初看中的一套小院就位于履信坊,破破烂烂的房屋,没有任何美感,结构、材料都很成问题,居然售价一千多缗,怎么不去抢?
冯道买的就是这样的房子,人家还只要铜钱、银元,绢帛都不要,更别说粮食了。
洛阳居,也不是很容易啊。
不过,如果当上三品以上京官,或者四五品中身处实权要害部门的官员,朝廷又会在任职期间免费借房子给你住了,宽敞、大气、考究,地段也好,绝对配得上身份。
郭崇韬即将上任直隶道巡抚使,却不是什么京官,因为道治在洛阳南边的汝州。
他暂时是没什么机会回京城了,只有等到今上……太子……那一天到来才行。
罪过!郭崇韬微微有点不自然。
“嘭嘭!”街道对面传来了砸墙的声音。
郭崇韬放眼望去,随即暗骂一声:腊月底了,还不让工匠回家过年,瞎折腾个什么劲。
那是新近搬来洛阳居住的铁林军右厢第六指挥指挥使康福的家。
此人出身河东,原为营口县府兵队正,因攻打渤海、西域时屡立战功,很快被提拔为禁军军官,年四十一。
郭崇韬对康福还是有点意见的。
作为蔚州将校家庭出身,本身又是沙陀人,康福一直为晋王所重。结果被俘后很快投降,与河东旧人也隐隐保持着距离,这般做派,让人不齿。
不过,康福在军中的仕途走得是真稳啊。作为府兵,几次大战都参与了,还抓住了机会,让很多人羡慕不已。
郭崇韬依稀记得,太子领兵攻渤海时,康福就在帐下,似乎还立了点功勋,不会那时候就投靠了吧?去年太子整顿铁林、武威二军,康福就莫名其妙从安东府营口县被调过来了,从府兵摇身一变成为禁军军官,要说没有问题,鬼才信!
又是升官,又起新屋,康福这厮运道不错啊。
对面的旧宅质量太差,康福似乎看不上眼,往洛阳县打了个申请,直接原地改建新房了——这么高调,早晚被人搞!
郭崇韬站在阁楼上看了好一会。发现康福的这个新宅比较有意思,似乎还抹了火坑,这应该是从辽东带回来的习惯。
原本的木墙被全部拆除,换成了砖墙。地基早已打好,墙也砌了两尺多高。
这几年,洛阳周边的砖瓦窑生意兴隆,规模一扩再扩,最大的一座,听闻每个月产二十万块砖,足可以建起康福家的这个院子了——如果是小民宅,几万块砖就够了。
砖窑之外,还有石灰窑、木材烘干窑。
别看大夏各种赚钱的买卖层出不穷,但砖瓦、石灰、木材三大样,生意从来都没差过。
最早一批来洛阳的权贵,如果萧遘、萧蘧兄弟家,就有族人经营砖瓦窑,生意极其火爆——听闻在灵州时,萧家就做这个买卖了。
圣人喜欢砖房,这是众多周知的事实。砖瓦轮窑的出现,让砖头产量大增,价格大降,整个市场一下子就做大了。
如今有点钱的,都想把木屋改成砖房,至少是砖木混合结构。再考究点的,直接花大价钱买条石,与砖头混着建盖屋宇。
各个砖瓦窑里生产的砖瓦,几乎在砖坯刚入窑的时候,就被人预定一空了。从来没有卖不出去的道理,简直是坐地数钱,比贩私盐、开矿采金还赚——讲道理,挖金子真的不是很赚,除非是朝廷还没发现,私下里偷采的金矿。
不过,最近又有一个新潮流。随着波斯数学、建筑学大行其道,很多高门贵室大量聘请营建士,改造自家在城外的别院,兴建了很多高层建筑:砖石结构的。
数学家们一边设计,一边现场计算,整个完工之后,成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而且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这样的石质建筑可用数百年,作为家族传承之基。
郭崇韬很是无语。
大夏都不知道能传承多少年,这个贵族的石头房子能坚持那么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历朝历代的房屋保存不下来,主要还是战乱,而战乱中对建筑破坏最大的一招便是纵火——当年黄巢就放火烧了宫殿,最后还是靠金商节度使李详进献木材,长安三大内才得以重修。
如果是石质房屋,或许还真没那么怕火。
郭崇韬摇了摇头,这个世道改变得有点大。
它不是一下子剧烈改变很多东西,而是几十年来慢慢改变,让人慢慢适应。待几十年后回过头来一看,才猛然惊醒,整个社会居然已经翻天覆地了。
会人亡政息吗?
有些会。
有些则永远不会。
今上,还是做了很多事的,或许也是古往今来对传统社会面貌改变最大的一个人。
郭崇韬又默默回想昨日入宫觐见的场景。
圣人很明显是在试探他们对新朝雅政的理解和接受态度了,他自问对答还算不错。
事实上这也是他内心真实的看法。
他讨厌新政的某些部分,又支持另外一部分。冯道应该也差不多,但他俩各自支持和反对的部分多半又不一样。这一点,郭崇韬能够肯定。
冯道应该是比较传统的儒家文人,他一定很反对科举改革。或者说,他希望看到的改革不是这个样子的。若由冯道来主持,他多半会削减明经之类死记硬背的科目,削减三史、明书、明算、明法之类的杂科,增加进士科录取数量。
但他很狡猾,也很务实。
他在公开场合支持新朝雅政,并且顺着圣人的思路提了很多有益的建议,以至于不少人认为他是“新政派”。
想到此处,郭崇韬都想笑。
冯道是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儒家文人,只不过他很擅长违拗自己的本心,屈从上意,并且还能干得很好。
在这件事上,郭崇韬还是很佩服的。会自己骗自己,容易“入戏”,还能演得很好,像真的一样。
这样的人,即便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真实看法,圣人应该也会大用特用吧。
妈的,这个世道,牛鬼蛇神实在太多了!
接下来几日,郭崇韬一直在京中活动,主要是拜会河东籍的将领、官员。
他悲哀地发现,似乎没多少。
晋王在世时,晋系将官中地位最高的是耀州刺史、金乡县公李存孝,但他已过世多年,影响力早就消散于无形。
李存孝死后,剩下的都没太成气候的。职位或许不低,但也不高,中不溜的样子,让人黯然神伤。
郭崇韬拜会了一番后,便放弃了。
新年很快来到,当同光十年(925)第一缕阳光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他看着家人兴冲冲准备的鰟头、鳕鱼、秋刀鱼,默然无语。
鱼很好吃,甚至可以当盐用,省下一笔开销。
郭崇韬犹记得,当初前去采买的老仆回来后眉飞色舞,说自己眼疾手快,分别从新潭、南市两个地方各抢了十几条鱼。
回想起京中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的风干海鱼,郭崇韬发现,有些节日习惯似乎在不断强化之中。每过一年,都在变强。
太子,应该是支持新政的吧?
郭崇韬从不同渠道侧面了解,太子应该是支持新政的,公开场合发表过很多言论,甚至把不支持新政的官员剔除出了东宫。
那么,他也没什么犹疑了,趁着年节期间有暇,再好好通读下圣人写的书。
第九十一章 行踪
“太子至长安时,巡视西市,召见诸国胡商,询问商路情况。”正旦大朝会结束之后,喝得微醺的邵树德坐在紫薇城宣政殿内,听中官丘思廉汇报太子行踪。
“八月底至乾州,宿于土豪齐氏别院之内,与庄客一同刈麦。”
“重阳节之时,于邠州宴请父老。”
邵树德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关西是基本盘,老根据地了。多年来不说投入了大量资源吧,但真的没亏待他们。
官员选拔,关西得的好处是非常大的。别的不谈,那一大群“大学学历”都没有,相当于“电大”、“职高”毕业的经学生,居然满世界乱窜当官,即便是王朝初年,也不多见的。
农业方面,司农寺培育出来的优秀畜种,第一批就下发到同州沙苑监繁衍,关西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能第一时间用上。
譬如黄芽菜,最先就是在京兆府蓝田县最先推广,渐渐扩展至其他州县。现如今,黄芽菜已经成了关西百姓冬日餐桌上必不可少的冬菜。
乌塌菜亦如是。
甚至到了早春,当竹笋破竹而出之时,黄芽菜、笋丝炖煮之时,还能成为一道地方名菜。
河南、河北、河东现在也有黄芽菜了,但铺开面远不如关西,这就是区别了。
关西的商路也被打通了。
丝绸之路固然日渐式微,竞争力比不上海贸。但毕竟还是能赚钱的,且利润很大。这条因为战争而大受影响的商路再次开启,给关西商人乃至普通百姓,带来了极大的福祉。
没有商业,地方经济只会慢慢变得死水一潭。
数十年间持续修建的一等国道,同样繁荣了商业。
作为最先修建的一等国道,两京大驿道早就超出了长安和洛阳的窠臼,延伸到了遥远的边陲。
在关西方向,这条路已经修通到了会州。从明年开始,黄河对岸的乌兰县会征发役徒,开始往兰州方向推进。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但陇右和平多年,人口激增,配得上一等国道。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很多好处,难以一一赘述——就连科举考试名额,关西也毫不吃亏,甚至占了点便宜。
看到了这些好处,就能理解关西百姓对邵家王朝的感情。
太子到这些地方转一转,纯粹是再巩固一下邵家的威望,提升一下名声。将来接掌大位时,能够更加稳定。
简而言之,去关西走一圈,效果胜过去河北走三圈。当地老乡说话又好听,就像回到家了一样。
“九月中,太子率禁军至庆州,与东山党项、泾原诸州吐蕃会操。”
“九月底,至东使城天都山牧场,检视军马。又操练军士,赏赐良马数百匹。”
“十月中,于会宁关黄河渡口召集官员问话。查验仓库、船坊,惩处贪官污吏三人。”
丘思廉继续汇报着。
邵树德继续听着。
庆州东山党项早已式微。四十年征战下来,抽调了太多精壮,埋骨异乡者不下五万众。随后又编户齐民,移民安东府,如此一番折腾,基本不剩什么了。
与东山党项齐名的横山党项,差不多是同样的境地。四十年下来,原本归理蕃院管理的他们,现在已转至户部,成了王人。
整个过程没有什么反复,一切好似水到渠成一般。
泾原诸州原本有大量的吐蕃部落,唐末时还趁着泾原军东出战黄巢的机会,一度袭占城池。但现在么,也被收拾的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不成气候了。
东使城是唐末时就建立起来的牧场,利用泾、原、会三州的丘陵草场培育马匹,目前大概有十余万匹的样子。天都山草木茂盛,是其核心养马地。
会宁关大库则是河陇一带规模最大的仓库了,原属司农寺,后隶户部,现归税务监。
当初修这座仓城,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储存来自陇右、河西二道的税款、税粮。
会宁关也是黄河上游水运最重要的节点之一,或者说起始点。再往上,就十分危险了,只能用羊皮筏子、木排运输。
朝廷在此设船坊,利用大雪山(哈思山)丰富、优质的木材资源,建造内河船只,沟通关北、河东,也是应有之意。
听到这些熟悉的地名,邵树德不由地想起了当年电扫陇右时的峥嵘岁月。
在很多人都劝他南下关中时,他挥师西进,收复了河陇失地,获得了巨大的威望——在那个时候南下关中,军事上可行,政治上不大可行,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事后证明,一盘散沙的吐蕃早就无力占住这些地盘。攻取河陇之后,邵树德建立的朔方军政权,已是史上西夏全盛时期的状态,在天下争霸的局势中,占据了先手。
“一眨眼四十年了啊。收复兰州时的细节,朕都记不大清了。”邵树德叹道:“唯想起田星中箭,力战不退,不欲为吐蕃知晓大将受伤,损我士气。又有杨亮勇战克敌,身先士卒,杀得吐蕃狼狈败逃。可惜……”
可惜的是,杨亮战死了,田星病逝,两位早年的功臣大将,都已消逝在风中。
丘思廉停了下来。
“继续吧。”邵树德继续闭着眼睛假寐,不欲消耗更多的精力。
“十一月底,太子至兰州,巡视银矿,与百姓一起收冬菜。”
“十二月,于河州召见河、渭、岷、洮、武、叠、宕诸州官员。当月,率少许亲随至武州,巡视香皂工坊。”
“正月里,已至青唐,召诸部酋豪会盟。”
兰州确实有银矿,甚至可以说是邵树德早年获得的第一处银矿。如今产量逐渐增高,年产银数千斤、铜数千斤,但也差不多到顶了。
再往下,固然还能很庞大的矿脉,却不是此时的技术能开采的了。
香皂工坊也建立好几年了。
如今大夏的香皂产业,呈现一南一北两大格局。南方在八平城,即滇国境内,北方在武州,利用当地丰富的油橄榄资源生产制造。
香皂这种玩意,不出意外,销量非常好,一下子取代了传统的皂胰子,风靡大河上下、长江南北。内务府靠着这玩意日进斗金,现在甚至连毛纺工坊都关得差不多了,专心做四轮马车、皮裘、印刷、油墨、香皂等新兴产业。
好东西,总会有人欣赏的。
陇右道洮州、叠州、宕州等地,吐蕃不少,羌人更多。朝廷收服这些地方,靠的是和平手段。也正因为此,地方上民情复杂,关系盘根错节。
太子能召集这些地方的官员、酋豪问话、抚慰,足见他很清醒,能抓住要害,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就足够了。
丘思廉念到这里,没再继续。
这会就是正月,消息到这里也就没了。
邵树德听完后,睁开了眼睛,道:“没有走马观花,而是沉下心来了解诸州民生,很好,非常好。”
巡视地方,有人浮于表面,就当观赏风景、吃喝玩乐外加调戏美女去了。有人则认真观察地方风气、百姓生活、吏治好坏等等。
邵承节在会宁关惩处了两个粮库贪官、一个船坊贪官,其实犯的事都不大,不仔细查是看不出来的,但他态度比较认真,或者说较真,把这几个人揪了出来。
另外,他在秋收时刈麦,在冬天收黄芽菜,哪怕是表演性质,但真的去做了,这并不容易。
宴请乡老、会盟酋豪、操练军士等等,都是政治行为。
甚至于,西行本身就是一项大的政治行为,而这个大行为又是由这么一个个小政治行为组成的。太子知道他西行是干什么去的,非常认真,这一点让邵树德很满意。
这个儿子,也“待机”多年了。代天出巡是比较接近天子的一种行为,他一定很过瘾吧?
他同时也想起了关西父老。
这几年在西域打仗,是有点苦了他们了。最烦的不是征税,其实是徭役。
在古代,徭役绝对比赋税更凶猛,更能让人家破人亡。
与波斯持续五年的战争,给关西百姓造成了较大的负担。不过,从整体来看,他们仍然是比较幸福的。
唐僖宗那会,整个天下正是战争烈度最高的时候,关西大体上就已经获得了和平。
他们比河南早太平了十余年,比河北早太平了二十年,比江南、河东早太平了二三十年。
这么多年才遇到这么一次大规模的战争,老实说并不算过分。
太子出面抚慰一把,收收人心,差不多就行了。
“春社节过后,着太子北上甘州,然后转道向东。肃、沙、瓜三州就不用去了。”邵树德吩咐道:“朕觉得有点——”
有点不对劲。
但这话他不会对其他人说。太子是他的孩子,这个天下也是他的孩子,都有着不舍。
他很快出了宣政殿,登上了一处高塔,俯瞰洛阳。
这座城市的建设理念,本就和星相有关。
紫薇乃枢机,伊水是星汉,此时望去,洛阳城中的万家灯火,仿如那漫天繁星。
星汉之灿烂,若出其里,壮哉!美哉!
再多看几眼。今年,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第九十二章 人生
细密的雨雪之中,同光十年的科举如期举行。
曾经为人所热议的科考,在这一年热度有所降低。
没人再过多议论了,因为一切都已成事实。
科举改革后已经考了三次了,已经产生了许多既得利益群体,新的道路已经初见雏形,很多东西不是再那么容易回去了。
今年又增加了营建科与医科,按道分取。最早增加的农科迎来了第三次科举,明算、明法迎来第二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朝中隐隐有风声传出,三年后的下一届科考,有可能会少量削减进士录取名额,将其压缩至百人之内。多出来的约十个名额具体给谁,暂未定下。
改革,从来没有停止过。
人,要对自己负责,要对家族负责。
今年的考生数量也创历年之最,几近四千人。
最远的来自伊丽河谷。
他们考的是宾贡进士,这是另外算名额的。考中后,可在大夏境内当官,也可回伊丽河谷当官,一如前唐故事。
草原七圣州之类的地方也有人过来科考。他们在地理上隶属辽东道,用的也是辽东的名额。实事求是地说,他们的水平还很差,几乎没有考中的可能。
但无论怎样,这些汉、奚、契丹、鞑靼学子还是要尝试一下的,重在参与嘛。万一考官们集体瞎了眼,或者被猪油蒙了心窍,录取了他们呢?
考不中也不打紧。作为县一级推举且通过州试的乡贡进士,他们在当地已经是“高端人才”,大不了回乡当个小官小吏,着重培养儿孙。几代人、十几代人下来,兴许就考中了呢?
天下英才,就这样在科举的指挥棒下翩翩起舞,不敢有丝毫差池。
……
邵树德站在高楼之上,看着鱼贯入场的学子们。
冰冷的雨夹雪打在身前,他恍若未觉,定定地看着入口。
“人生苦短,春秋数十载而已,朕做下了如许多的事情,罪也好,功也罢。哈哈!”邵树德一甩袍袖,下了高楼。
他的脸色异常红润,仿佛年轻时征战沙场的豪情壮志又回来了。
他想起了遮虏军城,连发三箭,射死两名李克用部下的英姿。
他想起了晋阳城中,一斧斩断铜锁,将库中钱帛发放给军士们的场景。
他想起了宥州城外,拓跋思恭畏惧军威,不战而逃的样子。
他想起了攻打河陇之时,数万人沿着黄河进军,不可一世的豪情壮志。
他想起了关中神皋驿之战,将士们士气如虹,将孟楷万余人直接打崩,赶进了渭水之中。
他想起了黄巢败退之时,诸军为畏首畏尾,只有他独自追至武关城下的勇烈。
他想起了东出后,那一场场艰难的战斗。
他想起了费劲心机,满头青丝尽成白发后才推行的改革。
他想起了太多人。
……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西方亦有类似的话:只有上帝才能审判我!
当世之人,没有资格审判我。
离开礼部之后,他径直来到了安业坊陇西郡公府。
靴子踩着晶莹透明的雨雪,咯吱咯吱进入中堂,穿过庭院,来到了一间充满药香的卧室。
卧室门外候着的数人慌忙行礼,邵树德摆了摆手,径直入内,一撩袍服下摆,坐在了床前的胡床上。
榻上的老人气色灰败,看见邵树德进来后,脸上浮现出些微笑容。
“陛下,臣记起了很多晋阳旧事。”陈诚轻声说道。
邵树德抬起头,想了想后,道:“朕也记得。”
“那时候臣还是存了点私心的。”陈诚叹道:“艰难以后,也不是没有文官领军。昭义军过来的数千军士,都是个顶个的好儿郎,臣还想带一带。但后来发现,实在带不动。”
“朕忘了很多事情,但还记得那年之事。”邵树德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道:“陈卿当时说‘不瞒将军,去岁我没走,也是存了点私心的。而今方知自己不是带兵的这块料,左支右绌,已是维持不下去了。’”
陈诚也笑了。
四十年后,再追忆当年往事,只让人感慨万千。
“见你来了,老李还有些失落。”邵树德哈哈一笑,道:“后来私下里找过我几次,说外人不可信。”
陈诚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
一个已经磨合得非常不错的小团体之中,突然加入了一帮外人,取代了他原本“出谋划策”的位置,失落是很正常的。
但团体总要发展,总会有新人加入。
李延龄,其实很好。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费心费力做好自己的事,且一直在进步。能有这样的老兄弟、同僚,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恩也好,怨也罢,到了这会,都该看开了。
“后来,我得授绥州刺史,你来了后,是不是心都凉了?”邵树德开玩笑道。
“绥州其实不错了。”陈诚轻轻摇头:“陛下是带了三千精兵上任的,又有诸葛大帅提携,夏绥镇早晚是陛下的,臣当时处心积虑谋划如果消灭镇内诸将。没想到,陛下更精于此道。夏绥、朔方、天德、振武四镇一统之后,再收入党项诸部,大势成矣。”
“得陈卿,朕之幸也。”邵树德叹了一声,说道。
说完之后,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雪头子打在窗棂上,扑簌簌作响。
北风呜咽,恍如招魂之音。
“老陈,可还有未了之心愿?”邵树德突然说道:“老兄弟们有先有后,朕晚走几步,有些牵挂,可为你们处理掉。”
“陛下……”陈诚眼角流下两滴浊泪,轻轻摇了摇头,道:“臣此生已至圆满,无憾事也。”
邵树德沉默。
真的没有憾事吗?人生本来就有很多遗憾。少年时、青年时、中年时乃至老年时,遗憾、悔恨、不舍、难过,诸般滋味,一一品尝,临走之时,真正完全释然的又有几个?
“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邵树德问道。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陛下保重龙体。”寂静的屋内,响起了陈诚若有若无的叹息。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临别之时,君臣之间曾经的分歧早就烟消云散。
几十年的出谋划策,几十年的殚精竭虑,几十年的操持政务,几十年的情分。在这些面前,些许分歧、生分、争执、不解,又算得了什么呢?
君臣相对,默然无语,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陈诚的几个儿子进来探视了几次。看到邵树德时,毕恭毕敬,十分紧张。
邵树德和颜悦色地和他们说了几句,然后一直坐在胡床上。
太医署的医官也时不时进来。其实他们早就束手无策了,只不过聊尽人事罢了。
邵树德也不看他们,有时候就定定地想着心事。
人来来往往,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这个世上,又有几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呢?越来越少了。
和缓又坚定的社会变革,让很多人觉得陌生。
老兄弟们相继离去的世界,又何尝不让他觉得陌生呢?
他想起了李克用临死前的喃喃自语:“我累了……”
是啊,他这一生太过丰富,做的事情也太多,他又何尝不累呢?
“陛下……”太医署医官轻声提醒。
邵树德回过神来,看向床榻。
陈诚已经气若游丝,眼睛一直看着他。
他抓紧他骨瘦如柴的手。
“陛下保重。”陈诚又流出了眼泪。
“卿先行一步,为朕收罗勇士,朕随后便来。”邵树德说道。
陈诚的嘴角微微咧开,慢慢定格于此。
太医在一旁看着,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陈诚的儿孙们也挤了进来,想哭又不敢哭,怕惊扰了圣人。
许久之后,邵树德松开了陈诚已经冰冷的手,起身为他掖了掖被角,说道:“着礼部、鸿胪寺、太常寺会同办理葬仪。朕的老兄弟走了,岂能没有排场。”
说完,他离开了卧房,来到院中。
天色已经大暗,雨雪并未停歇。
他信步走入了雨雪之中,侍卫赶忙撑起了伞盖。
风雪渐大,北风渐烈。
即便有伞盖遮挡,雨雪依然无情地打落在邵树德身上,甚至迷糊了他的双眼。
人生最后一程,竟然也如此风雨晦涩、阴暗难辨。
恰在此时,洛阳的大街小巷之中,慢慢亮起了温馨的灯光。
家家户户围坐在一起,平静、安宁地享用着晚餐。间或传来几声满足、喜悦的笑声,就仿佛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邵树德越走越快,越走越坚定。
最初的理想是什么?可不就是想要看到这万家灯火的安宁场面?
他想起了夏州城头宴请杨悦,请他出兵时的场景。
人生崛起关键一战,杨悦吐露心声,说他忠的是夏绥的万家灯火。
都说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杨悦忠诚吗?
每个人对忠诚的定义不一样,何必苛责?求同存异,相忍为国,天下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更多的是复杂多变的灰色。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洛阳的万家灯火与欢声笑语,就是邵树德暮年风雨旅程中的路标。
有它们指引,人生就不会迷茫,最终坦然地接受落幕时刻。
第九十三章 一路向北
三月上旬,科举放榜。
榜下再度上演一幕幕悲喜剧。
洛阳人还是比较矜持的,做不出那种抓白胡子一大把的新科进士回家当女婿的事情。毕竟进士没那么吃香,武人当国的时代并未完全落幕,犯不着亏待自家闺女。
今年没有进行殿试,圣人心绪不佳,令直接授官。
六年前第一批考中的农学官员又进行了一番考功,佼佼者再度升官,令人惊叹。
三年前的农学、明算、明法科学子也得到了“公正”的评价,大批量地从县尉、主簿之职升迁,出任县丞、县令。
新朝雅政,恐怖如斯。
三月下旬,邵树德又过问了一下《同光全书》的编纂工作。
此书是百科全书性质的巨著,本来已近尾声,但临时加了许多从波斯、大食获得的书籍,进度又将后延。
不过邵树德加派了人手。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就将彻底完稿。随后还有不止一轮的校对、审核,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完成,估计够呛了。
当年从波斯半强迫半哄骗弄来的学者已在洛阳居住数年。
他们完全融入了新的生活,以写书、教书为业——这是正常的,走又走不掉,不融入生活还能咋样?
偶尔,当邵树德去国子监视察的时候,会被问及宫殿还修不修了。
对此,他只能哑然失笑。不可能修了,这辈子都不可能。
波斯人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平静地接受了事实,继续教书育人。
司农寺传来喜报,他们依靠弄来的汗血宝马及其混血后裔,与数量庞大的本地马杂交培育,得到了一种遗传性状稳定的新马种。
邵树德仔细询问之后,得知这种马只是一种“过渡”,便放弃了赐名的打算,嘱咐司农寺再接再厉,尽快完成育种。
四月中,因大量征发役徒开矿,死伤甚多,云南爆发叛乱,以蜀兵为主的胜捷军讨平之。
……
事情是非常多的,也是永远做不完的,邵树德深知这一点。
他的心态已经非常平和了,做到哪里就哪里,该休息就休息,尽可能养精蓄锐,对抗身体上越来越多的疲乏与病痛。
有时候,他会把一辈子的收藏品唤到身前,与她们谈谈过去——没有什么未来可谈,她们也没有未来可言,结局只能是住到陆浑山上的行宫内,一辈子青灯古佛。
像月理朵、菩萨奴这类年纪大的还好,小储、萧十五娘这类青春年少,又没有子嗣的妃子就很难熬了。
邵树德还没豁达到如李存勖把刚生下孩子的妃子送人,同样没大度到杨行密勒令原配妻子改嫁他人。
他是开国君王,是威压天下二十多年的雄主,是建文神武无上皇帝,他有自己的体面。
四月底的时候,西边传来消息,太子已巡视完甘州,于删丹马场阅兵,并与河西党项诸部会盟,这会已往凉州而去。
得知此消息后,邵树德连发数道旨意,令诸宫奴部宫监、万户、千户、百户及部落精锐,至阴山集结。
这次来的,不是大夏的家底,而是皇室的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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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五月,是冬小麦收获的季节。
在连续两年大雨成灾,影响粮食收成之后,同光十年终于迎来了丰收。
黄河内河一片繁忙,大稔之年的百姓,喜悦异常。
圣人是爱惜民力的,他一直等到夏收结束,百姓又种完一季杂粮后,才于六月下旬出发,离开了洛阳,往孟州而去。
邵树德带上了所有他认为紧要的人,包括文武朝官、后宫嫔妃甚至是皇子皇孙。
皇后本来是要留下来监国的,但她这次说什么都要跟着北上。
邵树德默然良久,最后下令宰相赵光逢、卫国公卢怀忠一同监国,与皇后同乘一车,北上草原。
车驾行驶的速度并不快,有时候还停下来休整,数日至十数日不等,因此直到七月中旬才抵达怀州。
邵树德在此祭拜了多年前阵亡的将士。
“都说陈许大战歼灭了朱全忠主力。其实,真正的胜机是在河阳击退了张全义、张慎思、庞师古。”怀州雨花寺外,邵树德徜徉在苍松翠柏之内,说道:“此三人,都离世了,时间过得好快。”
贵妃储氏陪伴在他身边。
自被掳来成为邵家妇后,在她黄金岁月里,储氏先后诞下了三子四女七个孩子,可见妙处的肥沃。
后宫之中,大概没人比她更受宠了。
张全义已经去世了,比历史上早了一年多,春秋七十有四。
他的人生,不如历史上那般顺遂。在辽东苦寒之地打拼多年,最终也没能更进一步。临死之前,大概也是比较苦闷的。
储氏几乎已经淡忘了与张全义的过往。
最近二三十年,她常伴圣人身侧,走到哪里都带着。
龙泉府那个寒冷的清晨,当张全义在摘星阁外被冻得瑟瑟发抖时,一墙之隔的她,在温暖如春的鸳鸯被下,得到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极致体验,受孕怀上了一个女儿,如今也十七岁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此时骤然听到张全义去世的消息,心神也微微恍惚了一下。随后便恢复平静,轻挽着圣人的手臂,静静陪他散步。
确实,时间过得好快。
“雨花寺香火鼎盛,可见百姓布施不少。”邵树德看着修葺得大气辉煌的殿宇,欣慰地笑了笑,道:“朕以前是不太喜欢佛寺的,经常忍不住要从他们那里榨些钱财。现在想来,随他去吧,百姓愿意布施,说明他们生活有余裕。三十多年前的河阳,朕还在向孙儒买人,三十多年后的河阳,面貌焕然一新。百姓们喜欢,那就喜欢吧。”
用战马换取人口,是邵树德早年的常规操作了。
当时在李罕之帐下的符存审、王建极、杨师厚三人,就在那时来投——当然,杨师厚后来又跑了。
人间之屑般的李罕之,何德何能拥有三员大将。他最终能得善终,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还好,河阳的结局是好的,即便落入朱全忠手里,也比李罕之继续祸害好,虽然当时已经没几个人可供他祸害了。
“佛陀很灵的,妾一直为陛下祈福来着。”储氏说道。
邵树德停下了脚步,良久之后,道:“朕走之后,你就去忠圣州,让九郎奉养你吧,含饴弄孙,热热闹闹。陆浑山行宫清冷孤寂,你怕是住不惯。”
储氏有些难过,默不作声。
“朕会一个一个给你们交代。”邵树德叹了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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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怀州之后,车驾进入太行山区。
护驾的队伍拉得很长。
威风凛凛的天雄军将士顾盼自雄,以睥睨天下的目光打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太行八陉,艰险异常,易守难攻。但河东的结局,瓦解于政治,并非军事。可见山川之险,在大势面前也无甚可夸耀之处。
李克用经营了半辈子的天下名镇,最终和平易帜,让人唏嘘不已。
到了大夏新朝,河东的山川之险甚至也被分割了。
泽州划入直隶道,同时又是经略军的驻地。
曾经被李罕之祸害得渺无人烟的地方,涌来了十万以上的军人家属。
数万关西、河南移民越过泽州,一路向北,在张万进之乱平定后,陆续抵达潞州定居,成为前昭义镇首府新的主人。
上党故郡、战国名城,已然说起来河南话、关西语,河东的影响力已趋近于无。
而没了山川之险的河东,注定只能作为河南的附庸、朝廷的前哨,震慑着草原以及河北。
八月下旬,邵树德入住晋阳贺宅,稍作休整。
他在这里见到了奉命前来觐见的晋王李落落。
嫂嫂刘氏在今年年初就去世了,棺椁已抵达代州,合葬于李克用之墓。
对这个充满智慧的坚忍女子,邵树德非常敬重。
她有大智慧,在李克用生前生后的时光里,对于稳定河东局势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她去世之后,折皇后也难过了许久,一直惦念着以往的情分。
李落落并非刘氏所出,但却是刘氏抚养长大。
邵树德看着这个已到中年的大侄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面容苍白,身形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实在很难将他与十多年前那个统率河东重骑兵的英武将领联系起来。
终日酗酒是主要原因,心情郁结是次要原因。
对此,他除了严厉斥责一番,令其改变不良嗜好外,没什么好多说的。
第二代晋王,大概也命不久矣,朝廷或还能多省点钱。
与李落落相比,女婿李存勖就要健康向上多了。如今在北庭领兵的他,骁勇善战,多次建功,闲时玩玩乐器、写点谱子,日子倒也逍遥,至少比历史上的惨烈结局好多了。
今年,李存勖将在符存审帐下,领兵追击西迁之契丹,或可再立新功。
命运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与其关心李家后人的命运,他还不如多花些时间,看看太原百姓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