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扬子宫之二
自昇州改为江宁府后,陆德善还是第一次来。
他年纪不小了,年轻时早走遍了天下的山山水水,甚至连凤林关这种西陲之地都去过了。游山玩水这种事,委实没有兴趣了。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督促孙子辈的学业——儿子已经放弃了,不是那块料。
但这次有些不同。圣人钦点了他的名字,于是只能抱着年迈之躯,硬着头皮来了。
好在吴郡陆氏还有几分名望,他虽然是偏房中的偏房、支脉中的支脉,也是可以借势的,于是得以与刺史同乘一船,一路上倒也没那么累。
抵达江宁府后,他花时间逛了逛这座既新又旧的城市。
巍巍南朝,吴宫晋室,万间宫殿,早就化为一片尘土。
牧童驱赶着山羊外出放牧,羊蹄刨食期间,偶尔能寻得以几瓣琉璃碎瓦。
渔民下网捕鱼时,偶尔能捞上来些瓷片以及锈迹斑斑的古钱。
居住在江宁的百姓,半数操着关西口音,另有部分河南、河北口音,真正说着吴语的,不过两三成罢了。
“南朝迷梦……”陆德善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晋室衣冠南渡后醉生梦死的场景。
晋、宋、齐、梁、陈五朝,像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部分人安于享乐,偶有几个想要振作的人,却也束手束脚,难以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这是诅咒吗?江南这片地,真的有诅咒吗?明明都是北人南下定居的开发出来的地方,怎么时间一长,又打不过留在北方没有南下的那群人了?
唐末以来,江南稍有振作,但统治这里的却是杨行密父子,他们宁可把理所放在扬州,标榜自己淮南政权的属性,也不愿意看顾江南的苏、润、常、昇、宣、歙、池等州,大部分时候一味索取钱粮,征发夫子,如此而已。
江南曾经有过希望。
杨行密死前几年,已经任命儿子杨渥为昇州刺史,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但杨渥让人失望了。那个二世祖什么都不会,昇州也没什么东西,他待不住,三天两头往江北跑,生生把杨行密气得半死。
陆德善怀疑,杨行密那么快死,是不是与儿子不成器有关?他死之前,甚至就连心腹都不同意传位给杨渥,而是主张传给某位大将,日后再还政杨家。
还政当然是扯淡。
但中唐藩镇割据以来,节度使权力传承的过程中,不乏传位给侄子、义子、女婿、亲将的事情。因为那些老帅们心里很清楚,传位给信得过的人,自家子孙还能稍稍保得富贵,还能有些体面。若强行传位给不成器的子孙,因镇不住场子而遭遇兵变,那就是死全家的结局。
如何抉择,其实不难。
徐温、张灏兵变时,陆德善一度有过想法。
因为徐温是杨行密的亲信,被派到杨渥身边帮他——嗯,擦屁股。
杨渥担任昇州刺史期间,不多的人事都是徐温干的。听说徐温对昇州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非常赞赏,屡次进言将理所从扬州搬到江南。
最终没有成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杨行密对淮南还有感情,杨渥上台后,时间又不够了。
徐温、张灏最后也迫于形势投降了,一切谋算成空,只能说这就是命。
陆德善启程前,与家族主脉的耆老长谈数日。
他真诚地请求家族改变态度,因为有些人居然私下里称今上“半胡半汉”,甚至诟病太子的血脉,说折皇后不是鲜卑就是党项,太子是“胡种”。
如此骇人听闻的言论,即便只在家族内部私下里说说,那也是在玩火。一旦流传出去,恐怕连去辽东、西域的资格都没有,九族人头落地是肯定的。
他的劝说起了效果。那几个大嘴巴的子弟直接被家法处置,发配到了山林子里面监督矿场。
这桩事之外,陆德善还提及家族子弟不要削尖了脑袋去考进士。
进士固然荣耀、清贵,但竞争激烈啊。与其如此,不如在杂科上面想想办法。以农学为例,考中后一样授八九品的官职,与进士没有任何不同。
而且,只要留心观察,同光四年第一届农科出身的官员已经有不少人升官了。陆德善不知道中间有什么缘故,以至于这些农科出身的县尉仕途走得这么顺利,但他猜想,应该和所谓的新朝雅政有关吧?门下侍郎王雍摆在那里呢,圣人的态度再鲜明不过了。
家族中有人认为,今上已经六十多岁了,没几年好活。他死后,太子不一定会坚持新朝雅政。
陆德善对此表示怀疑。但他也没有证据,所有人都无法确定,在这件事上,他没法说服家族耆老们。
一旦杂科受到打压,现在这些仕途走得还算顺遂的官员,可能就止步于此了。这是家族内部最大的担忧。
进士科,至少无论新政还是旧政,都挺吃得开的。考中进士,真的稳赚不赔,虽然难了一点点。
话谈到这里,已经无法继续了。
他知道,吴郡陆氏对韩愈、皮日休的道统论是非常赞赏的。他写文章抨击了这种论调,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家族耆老之所以没给他脸色看,说穿了还是大家族投机的本能作祟,他陆德善被今上看重罢了。
明白了这点后,他只能长叹三声,默默来到了扬子宫,静聆圣人召见。
“世人多愚昧,奈何,奈何。”凭吊古迹结束后,陆德善摇着头离开。
新朝雅政,明明对江南有利啊。
北人做买卖,优势天然不如南人,这一点都看不懂的话,活该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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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临华殿外清风徐徐,水波不兴。
邵树德在湖畔亭中召见第三批入觐的官员、士绅。
大部分人都是三五成群被一齐召见的,但轮到陆德善时,唯他一人。
这是特殊待遇,毫无疑问。
“拜见陛下。”
“长者无需多礼,赐坐。”
“谢陛下。”
邵树德坐在石凳之上,手里把玩着茶盏,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陆公三子,昔年也当过官吧?是在杨行密还是钱镠治下?”
“初隶行密,后归钱公。”
“缘何去职?”
“才智不足,不得不去职耳。”
邵树德笑了,道:“当不了大官,总该有适合他们的职位吧?”
“是。”陆德善应道。
诚然,一个人能力不足,但真挑挑拣拣,确实可以找出那么几个堪称为他量身打造的官位,发挥他的特长。但问题在于,谁会把这些官位留给你?你有什么面子值得别人这么做?能够挑官位,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得的能力,非公卿巨族不能为之。
“朕会让人酌情安排的,君勿忧也。”邵树德说道。
“臣叩谢陛下隆恩。”陆德善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这是圣人给的甜枣,陆德善不敢拒绝,也不愿意拒绝。
人都是有私心的。杨行密当年不能堪破,他也堪不破。
“朕召君来扬子宫,主要是想了解下江南士林。”邵树德抬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江南巨室不少,他们对朕是什么看法?对朝廷是什么看法?对新朝雅政又是什么看法?一桩桩说。”
“回陛下。”陆德善思索了下,说道:“陛下乃古来难得的明君、贤王,一扫天下妖氛,收复旧疆,开拓新土。这一桩桩功绩摆在世人面前,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感恩戴德。”
“明君贤王?”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怕是不见得都是如此称颂朕吧?昔年江南连造大案,反对朕的可不少。”
陆德善欲说什么,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道:“朕知道,都是杨吴余孽,与尔等无关。清扫一番后,风气焕然一新。”
陆德善心下暗叹。
在这个“风气焕然一新”的过程中,不知道多少人被诛杀、被下狱、被流放,有些还是地方上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这么轻飘飘地被连根拔起了。
陆德善还记得,那会驻守江南的是来自河东的晋兵,心狠手辣的程度,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大家族养的部曲、私兵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就像大人打小孩一般,惨不忍睹。
“继续说。”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江南士族心向朝廷,忠心无二。”陆德善继续说道。
“口服心不服?”邵树德问道。
陆德善一窒,随即很快调整了过来,道:“陛下谬矣。圣驾甫至南京,诸族纷纷捐输钱粮,恭顺已极矣。”
他就知道,与这种马上天子的对话会很困难。因为他们说话往往出人意表,没有规律可言,而且是性情中人,脏话都骂得。
“朕信
你了。”邵树德笑了笑,道。
其实,邵树德要的也就是一个姿态罢了。
他所到之处,民众竭诚欢迎,哪怕装出一种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样子,也要给我装出来。
一个开国才二十年的王朝,人心确实不太容易稳固的,尤其是江南平定才十年罢了。
“江南士林对新朝雅政在态度上有所分歧。”陆德善说道:“有人大赞,有人非议,有人欣然改变,有人故步自封。”
“故步自封的多吗?”
“越来越少了。”
“这倒也是。”邵树德笑了笑,道:“朕至扬州时,看到了几篇文章,写得很不错。如今赞同新朝雅政的江南士人确实变多了。”
邵树德自徐州南下之时,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越往南走,对新朝雅政歌功颂德的江南士人就越多,为他辩经的大儒就越多。
诚然,就当前而言,这些人都是在说假话,谁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但有些事情可怕就可怕在,当大部分人都开始说违心的假话时,假的就变成真的了,成为政治正确。
后面出生的人,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他们的三观不可能不受到影响。
换句话说,邵树德是来江南“统一思想”了,攻破这个儒家最完整的堡垒,为新朝雅政保驾护航。
“但还有一些人执迷不悟,该怎么做?”笑完后,邵树德突然问道。
“或可以利诱之。”
“如何个诱法?”
“科举便是命根子。”陆德善说道:“再欣赏某种学问,如果科举不考,学的人定然就少。”
邵树德这次是真心畅快地笑了。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即便是世家大族,也不可免俗。再大的家族,如果连续几代无人做官,那就维持不住“神格”,必然跌落。
科举,确实抓住他们的命根子了。如果需要做的,就是坚持下去,坚持做时间的朋友。
坚持到最后,总会看到结果的。
第六十五章 扬子宫之三
陆德善确实觉得自己更“不要脸”了。
当然,他也有说服自己内心的地方。
新朝雅政有什么错?南京司农寺在紧锣密鼓培育新稻种,为此不惜远航南方诸藩邦,搜罗稻种。
陆德善对这方面理解不够深,但马和驴生出骡子的道理还是懂的。草木、牲畜兴许和人一样,有人跑得快,有人跳得高,有人耳聪目明,有人聪慧明敏,天生就不一样。
不同地方的稻种,或许也是如此。你强在此处,我强在彼处,将强的地方结合起来,弄出一个最强的。
研究这个有错吗?当然是没有错的,因为这是造福万民的德政啊,真真正正的德政。
算科其实也类似。
江南多海商,这谁都知道。尤其是苏州、杭州、明州等地,海商云集,买卖日渐兴盛。
海商们买的货物从何而来?当然是江南诸州了。正因为此,很多大家族深度参与海贸,上下联合,一起发财。
生意规模上去了,就知道账房的重要性。
算科重要吗?当然了!
所以,新朝雅政没错,我并没有什么私心,一切为了天下着想。
此番面圣,过程和结果都让他十分惊喜。
圣人允诺给他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安排职位:一个当县主簿,一个当县市帅,一个当县典狱。
老实说,一个官加两个吏员的位置就把他收买了,委实有点掉价。但这三个儿子没有功名在身,也不像能考上任何一科的样子,他能怎么办?有这三个去处就偷着笑吧。
再者,他是为新朝雅政鼓吹,并无私心——这话似乎是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但也不全是假的。
陆德善给圣人深入剖析了江南士人的软肋:科举。
他们没有靠军功博取官位的可能,自古以来就没这个传统。想要做官,只能靠科举。
只要牢牢把握住这一条,牛鼻子就牵定了。时间一长,他们不但会改弦更张,甚至因为投入了大量成本在新朝科举上,转而成为维护新朝雅政的重要力量。
是的,这才是邵树德最满意的地方。
陆德善坚定了他的信心,并且告诉他江南士人是完全可以转化的,只是需要时间。
他们只会考试,家族重心就是培养读书种子。如果本家族实在没有,甚至会资助其他人,广撒网,一切以考中进士做官为目标。
看起来比较畸形,但确实如此,代代如此,从未变过。
陆德善也不担心他给圣人出谋划策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他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埋进了泥地里,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从今往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巴结他,而不是孤立乃至谩骂,他有这个预感。
出了扬子宫后,来到外面的大街上,陆德善深吸一口气。
大势如此,无人可挡。
我顺应时势,为万民谋福祉,何错之有?
他抬头看了看渐渐笼罩在暮光下的城市。
江南富庶,文风浓郁,考进士能大放光芒,考杂科就不行吗?怎么可能!
只要跟着新朝雅政走,早晚有一天会令江南诸州更上一层楼。眼前这个连外郭墙都没有的南京,或许也能重新整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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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德善走后,邵树德回到了临华殿,一个人默默思考。
他来江南巡视,一半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烟花荟萃之地,另一半则是来巩固国本。
数年前的弘文馆会议,召天下儒者进京,确立了很多东西。
但这种事情还不够稳固,很多事情需要持续不断地强调。如果他没来江南就罢了,既然来了,不妨顺手敲打他们一番,为将来扫平一些绊脚石。
陆德善是个妙人,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江南大族深度参与海贸,其实与新朝雅政在本质上没有对立关系,甚至可以说是盟友。
对于这个说法,邵树德表示了肯定。
保守力量来自地主,但江南的地主,其实没那么保守,这一点确实需要大加利用。
不过,有一点需要警惕,那就是税收上面不能含糊。
任意一个商人,无论大小,都天然不肯缴税。
所以,他还需要有一股力量能够制衡江南士人、商人。
科举按道录取,已经对文风鼎盛的江南产生了一定的限制。但这种限制也是有极限的,如今需要警惕的是他们利用科举优势大举进入官场,把控中枢,那么就需要另外一个势力集团来平衡他们了。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派系斗争,从人类诞生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消失过。不要指望消灭派系,这是不现实的,即便明面上的派系没了,私下里仍然暗流涌动,且过不了几年,又会冒出新的派系。
统治者需要做的是控制好派系斗争的程度,不能让人为了反对而反对。
用其他派系来平衡江南士人,这是非常合适的。
思考完这种问题,邵树德不再忧虑,他喊来了儿子、南京留守、韩王邵惠贤。
“阿爷唤我何事?”父子之间没有太多弯弯绕,行礼完毕之后,邵五郎便坐到了他跟前。
“五郎来南京也好几年了,都做了哪些事情啊?”邵树德问道。
老实说,他对五郎的关注比较少。
早些年也大力培养过,后来发现本身的缺陷比较多,对世情、对这个天下的认识也不够深刻,便放弃了。
在他看来,五郎也就是中等资质罢了。可以当官,但也仅限于州郡之位。再往上,磨砺个十年八年的话,或许可以尝试下一道巡抚使、转运使,但也止步于此了。
能力就这样,没得办法。
“儿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南京的营建上。”五郎说道。
邵树德有些失望,就知道修城池,不会别的了吗?
“还有呢?”他问道。
“安南商社在南京左近寻了两处地方,建货栈、码头、船坊。儿遣了官员协助,已经完工。”
“还有呢?”
邵惠贤一愣,道:“儿打算在京口开坊市,吸引诸国海商过来做买卖。”
“还有呢?”
“江宁府诸县……”
“好了。”邵树德听完后,无奈地说道:“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老实说,还没当初你在牂州使干得好。那会目标明确,就是改土归流。你也懂得带兵打仗的手段,所以干得还可以,让为父产生了错觉。但换到江宁府,你就有点迷失了。”
“阿爷问你,五千州军,自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你认识几个?知道他们的脾性、癖好吗?了解他们的能力吗?知道军中在想什么吗?朕可是听闻,不少人与江南大族联姻,还娶了小妾,这事情你知道吗?”
“有所耳闻。”邵惠贤说道。
“耳闻到什么程度?”邵树德追问道:“哪个人与哪家联姻,有没有生儿子,平时走动得怎么样,你了解吗?”
邵惠贤老实地摇了摇头。
“去打探啊!”邵树德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江南世家大族,多为历朝历代躲避战乱南下的北方巨室,没怎么受摧残,保存相对完整。这些大家族出来的女人,你觉得武夫们扛得住吗?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当什么留守?”
“儿知错了。”
“这件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下面为父要问你,你对江宁府的发展,有何总体方略?”邵树德又问道。
“整体镇之以静。”
“那就是没有方略?”
邵惠贤无言以对。
“你就是编个推行新朝雅政这种谎话出来,为父也捏着鼻子信了。”邵树德无奈地摇了摇头,直接点出了答案,道:“下一阶段,搞好‘桑基鱼塘’,其他事都不重要。”
“儿遵旨。”邵惠贤应道。
桑基鱼塘这种事情,他已经有所了解,并且在上元、金陵二县划了一部分土地出来,用作试点。
“经常与你诗书往来的朋友,该断的就断了。”邵树德继续说道:“江宁府有很多士族经营海贸,但逃税十分猖獗,你挑几个典型,办了吧。”
“遵命。”邵惠贤心中一突,应下了。
南京士族参与海贸吗?有,还很多,但不在上元、金陵二县。
逃税吗?不少。至少前阵子他去扬子县,就听到此类传闻。
“你和他们讲什么交情?”说到这里,邵树德也有些恼怒,质问道:“讲交情便罢了。你若能讲交情的同时,还能翻脸不认人,说动手就动手,阿爷还高看你一眼,但你显然做不到。”
“最后,方才阿爷说推行‘新朝雅政’,也不是开玩笑。洛阳那边编纂了新版《数学》,即将刊印天下。南京国子监、江宁府州学、诸县县学,从明年开始改学这本书。别总盯着宫城了,临华殿阿爷看着已经不错了,你还要重新妆点,有这个必要吗?”
“是,儿知道了。”邵惠贤连声应道。
“好好做事吧。”邵树德叹了口气,道:“阿爷用你们兄弟,还不是为了办事利索?过几日我就西行江西了,你好好理一下思路,别再让我失望了。”
“是。”邵惠贤是知道父亲即将西巡的,大致是前往原宣歙镇,然后抵达江西。
这一路大概是考察丝绸、茶叶去了,至于后面怎么走,他也不清楚。父亲来江南本身就是一个意外,他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新朝雅政,确实得抓紧了。
“南京这边,挑几十名技术精湛的铜匠,朕要带他们上路。”吩咐完最后这件事后,邵树德精力有些不济,直接结束了召见。
第六十六章 宣州
从南京向西,横穿当年杨行密治下的宣州、池州两地,便可抵达江西道东北部的饶州。
五月中,邵树德在宣州停留数日。
“杀!杀!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月十六,随驾的禁军将士在宣州城外举行大阅兵。
这是计划内的行为,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炫耀武力,宣示军威罢了。
当是时也,数万将士在校场上列阵,顶盔掼甲,肃立无声,然后听从金鼓旗号,娴熟地变换阵型,其视觉冲击感是十分强大的。
六十多岁的邵树德也骑上了一匹神骏的战马,穿着久违的大红色战袍,左手执缰,右抚剑柄,自阵前慢慢通过。
所过之处,武夫们纷纷拿槊杆击地、大剑拍盾,欢呼之声直冲云霄。
数万宣州父老在远处观摩。
即便隔了百余步,依然被雄壮的军威所震慑。
从战乱年代走出来的老百姓,别的都不好使,就赤裸裸的武力威胁最好使。
宣州曾是杨吴集团的“陪都”。
杨行密与孙儒决定江南命运的最后一战,就在宣州进行。
蔡贼连营数十,围城三重,结果就在五月份遭遇了大洪水,军营被淹,一片混乱。行密趁势反击,不分胜负。关键时刻,孙儒病倒了,僵卧营中,无法指挥,最后大败。
逆天的运气!
夺得此战胜利后,杨行密收编大量蔡贼,实力迅速膨胀,并被唐廷任命为宁国军(宣歙)节度使,领宣、歙、池三州。
这是杨吴政权的奠基之战,故宣州极为重要。行密麾下大将田覠屡次索取宣州刺史的职位,都求而不得。到了最后,不是封给亲信大将,就是让继承人杨渥前来宣州坐镇,因为这里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当然,象征意义之外,宣州其实也是个财赋重地,长期支持淮军在西线的作战。当年杨渥攻江西,就是以宣州为钱粮基地。
宣州经济方面的拳头产品是丝绸——
检阅完毕之后,辅兵们用大马车拉来了一车车的丝绢,就地发放赏赐。
当场发实物赏赐,其实已经不多了,军士们大部分时候拿的都是军票,回去后再兑现。今天搞这么一出,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邵树德想再赚军士们一波欢呼声罢了。
果然,在看到大量丝绸被拉过来时,武夫们再次以槊杆击地。
“嘭!嘭!嘭!”的声音响彻四野,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一般。
邵树德在马背上哈哈大笑。
果然是朕的儿郎!
在这一刻,邵树德仿佛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岁月。
阵列野战时,大呼“我逃,请斩我首”的坚毅决绝。
河阴之战时,数千里马不停蹄,抵达战场后直接投入战斗,一战摧破葛从周的一往无前。
新年之夜,顶着刺骨的风雪,站在队伍的排头,大喊“但随我行”,奇迹般夺下郓州的豪情壮志。
……
一幕幕高光时刻,让他沉醉不已,也让他成了天下数十万武夫心中难以逾越的高峰。
这就是马上天子,无上皇帝。
威望是怎么来的?其实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累来的。
太子邵承节其实也有这样的高光时刻所凝聚的威望。
虽然邵树德一直批评他莽撞,但他以身为饵,数冲敌阵,最终大破贼军的战斗,难道不能提升他的个人魅力和威望吗?
他的百余里轻兵疾进,绕路偷袭的决定,难道不能增添威望吗?
他打赢了,这就是硬道理,武夫们就服他这点,不会想其他的。
邵树德在欢呼声中回到了高台之上。
远处观摩的人群见了,纷纷拜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邵树德得意地捋须而笑。
现在还有谁记得杨行密?还有谁念叨杨渥?
没人了。
这里是大夏的宣州,朝廷威望深入人心,根基日益稳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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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曾经停滞数年的宣州纺织业再度兴盛了起来。
洛阳宫廷之中,年年收得千余匹著名的宣州红线毯。
此物精美异常,白居易曾写《红线毯》诗称颂。折皇后一般拿此物赏赐诸命妇,可见珍贵程度——当然,产量也很低,太费人工。
在去年的时候,宣州这边有人改进红线毯的生产工艺,令产量有所提高。正旦朝会的时候,宣州朝集使带来了一千五百匹红线毯。
邵树德当时有点怀疑宣州刺史是不是为了逢迎拍马而横征暴敛了,派了查了一下后,发现一切正常。
此番西巡,又特地过来看了一番,发现确实是通过改进生产工艺增产后,才最终放下了心。
兴许是知道他不好糊弄,兴许是怕了他的辣手,总之老老实实的。
当然,这种所谓的政治清明,也有开国没多少年有关。再往深入点说,其实就是一个官场风气的事情。
社会有社会风气,武夫有武夫的风气,官场也有官场的风气。
风气这种东西,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人类政治中有很多风气或潜规则是没法用成文制度来约束的,即便到21世纪依旧如此。
比如斗而不破这种,有些国家就做得很好,大家都有底线,不会你死我活。
有些国家就做得不好,会把反对派送进监狱。
有的国家更离谱,一片腥风血雨,那样人人自危,自然干不成多少事了。
大夏的官场风气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没人敢打包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阅兵发赏,三州府库为之一空。”在侍卫帮助下脱去铠甲的邵树德嘴上说着,心中却没什么遗憾。
钱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开心最重要——嗯,武夫们开心最重要。
话说这帮武夫从洛阳跟着他东行,随后一路南下,足迹遍布直隶、河南、淮海、淮南、江东诸道,过节时都在外地,领点赏怎么了?
不光领赏,还经常全军大酺——有一说一,如果把这比作出征,那么这种出征还是挺爽的,不用上阵杀敌,就赶路而已,还能时不时吃顿好的,领点赏赐,日子不要太爽。
“陛下,宣州百姓归心矣。”萧蘧等人纷纷上前恭贺。
“古有天子出巡之制,四处走走,还是很有必要的。”脱下铠甲的邵树德微微有些气喘,但兴致仍然不减,笑着说道。
“陛下圣明。”群臣纷纷回道。
天子出巡的作用,古书中早就讲得明明白白了,用大白话解释就是:让天下百姓知道你,加强认同,增加凝聚力。
大夏朝的体制,如果天子想出巡,文官是拦不住的,核心原因是权力结构的问题。
天子有诸宫奴部在,手里有只听命于天子,朝廷无法管辖的直属人口、武力,有自己人,那就没人能把他限制在宫里。
就像满清皇帝想出巡,文官根本拦不住。因为真要撕破脸,清朝皇帝有八旗、蒙古为后盾,可以不鸟你,缺了你们,天下仍然可以运转,因为皇帝有独属于自己的人才库。水平可能是低了点,但真有自己人可以用,这就让皇帝有了议价权。
大夏朝继任天子会不会出巡,全靠他自己怎么想了。
“宣州捐献财货的富商,名字都记下来,赏个八品勋官,仅及等身。”邵树德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一碗茶,轻啜一口后,吩咐道。
“遵旨。”萧蘧应道。
宣、歙、池三州捐献财货的商人不少,大概有二三十十人的样子,总计捐钱捐物折合二十万缗钱。
杨行密辛苦经营多年,一力恢复了宣州久负盛名的纺织业、造纸业、制笔业、采铜业。其中,造纸、制笔规模极大,甚至可以说是南方的中心,再加上便利的交通条件,宣州纸笔、竹木、药材、茶叶、铜钱、丝绸、瓷器大量外输,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可观的财富。
歙州、池州稍差,但也差不到哪去。唐末在此设立宁国军,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三个州确实有成为一个藩镇的基础——至少经济基础是有的,还很强。
宣州的红线毯、瓷器、宣纸每年都要进贡一批至皇宫,几乎已成当地“名牌”。
就在去年,宣州方面还在运作,打算让“鸦山茶”成为贡品,打破蒙顶、紫笋、阳羡三大名茶对皇宫的垄断。最终没能成功。
所谓“鸦山茶”,真名叫瑞草魁,陆羽、杜牧都曾为其“代言”,品质还是很不错的。
但品质不错又有何用?打不进皇宫,无法成为皇室御用贡品,名气就要矮人家一截,价钱便卖不上去,销量也不温不火。
邵树德听闻后,都想收广告费了。这不就是皇室代言么?
当然,这只是玩笑罢了,他还拉不下这个脸。
不过,看在宣州商人捐献如此卖力的份上,他也不吝啬为他们的本地土特产打打广告。
“此茶回味无穷,堪称茶中之仙品。”放下茶碗后,他赞叹道。
秘书郎韩昭胤会意,已经在腹中构思“小作文”了——当场就编。
萧蘧在一旁默默看着,笑而不语。
一路行来,他也有些佩服。
江南其实多山岭,平原不多,且比较细碎,没法与北方相比。但气候确实太好了,运输也方便,竟然让他们生生开辟了大量财源。
唐时为了采茶,各个茶园甚至有了专门的“园户”,规模十分庞大。
战乱时代便罢了,如今天下太平,园户、织户们又开始大量出现,各类商品行销全国各地,财富缓缓往江南聚集。
伴驾南巡近一年,可算是不虚此行了。
第六十七章 浮梁
饶州浮梁县外,密集的马蹄声传来,经久不息。
“闪开!”冲在最前面的数骑奋蹄疾驰,骑士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口中呼喝连连。
“呸!”刘三斤吐出了嘴里的泥点子,神情颇为不忿。
他是饶州州兵队正,奉命前来浮梁县维持秩序。至于原因么,当然是恭迎圣驾了。
饶州总共只有两千州兵,就派了一千五百人来浮梁县,可谓主力尽出。
自来到浮梁县后,地方上竭力供应,态度十分谦卑,让他们依稀想起了当年武夫当国的美好时代。
不过,在圣驾离饶州越来越近后,他们的美梦就醒了。
狗日的飞龙军,实在太过骄横,马蹄溅起的污泥将他们的军服都弄脏了,而且神情倨傲,马鞭能直接戳到你脸上,动辄破口大骂。
但平日里在饶州神气十足的他们却只能生受了。
飞龙军这支部队,真的是恶名昭著。
河南、淮海等地的百姓,至今仍记得他们做下的种种恶事,提起飞龙军就直摇头,几乎快把他们和蔡贼相提并论了。
你别说,飞龙军里还真有不少来自陈许蔡唐申光等州的士卒,战斗力又十分强劲,这几年破高昌、克疏勒、战波斯、击北庭,无役不与,战斗经验还十分丰富,不骄横就怪了。
“飞龙军就这德行,别轻举妄动。”营副将郑大郎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低声吩咐道。
“遵命。”饶州州兵齐齐应道。
刘三斤暗暗叹了口气,我也就是嘴上骂两句,真动手谁敢啊?
想当年——唉,不提也罢,十万大军直接能被周德威几千人干碎,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飞龙军看样子比晋兵还凶,惹这帮凶神干啥?有那工夫,不如回家欺负山匪水贼去,兴许能从贼巢里掏点财货出来——去年年底,他们与东面的歙州州兵联手,剿灭了一个流窜于两州交界处的山贼巢穴,缴获茶叶万余斤,大家都分润了不少好处。
前阵子,浮梁又有茶商通报匪情,大伙摩拳擦掌,正准备出动呢,结果一声令下,直接被调来驿道附近,维持秩序。
说白了,就是提前过来布控周边,别让不开眼的贼匪冲撞了圣驾,到时候颜面上不好看。
马蹄声愈发急促,一直到午后,才稍稍止歇。
刘三斤无聊地数了一整天,大概过去了三千人、六七千匹马。
这可真是大场面了!
如此豪奢的部队,南方真是难得一见。
而且这他妈的还不是骑兵,而是重甲步兵,人人挽得强弓,携带甲胄及好几样长短兵器,骑马纯粹就是赶路罢了。
遥想当年钟氏江西时代,骑兵都是宝贝疙瘩,马儿平时都舍不得骑的,还用精料喂养,吃得比人还好,就这样也只维持了三四千骑兵的规模,人手更是只有一匹马。
但今天一上午就过去了近七千匹马,看那油光水滑的神骏模样,着实让人羡慕。
这就是禁军啊。
与他们一比,饶州州兵简直就是叫花子。刘三斤自忖,如果有人作乱,想要拉上他的话,趁早一刀捅死他——妈的,你想死,别连累兄弟们。
申时初刻,又是一大波骑兵涌来,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
“银鞍直的。”郑副将低声提醒道:“这个比飞龙军客气点,但更不好惹。”
刘三斤神情一凛,默默看着从驿道上一闪而过的骑士。
严格来说,这些人不是骑兵。全天下的武夫都知道,银鞍直是天子亲军,全军近万人,人手一套冷锻钢甲,全员精通骑战,也擅长步战,一人三匹马,曾在河南、河北战场屡破敌军。
最出名一次,应该是在定州城外,摧枯拉朽一般击溃义武军,让人胆寒无比。
不过他们也好些年没出手了。听闻打波斯时上过阵,就是不知道打得怎么样。
当然,他也不敢对银鞍直有什么意见。
这种部队,都是搜罗的全天下的精兵强将,肉袒冲锋都能把他们击溃,更别说披上钢甲,拿着重剑、长柯斧了,那是要把人剁碎啊!
“禁军浩浩荡荡过兵,从南京一路走到洪州,沿途招摇过市,声势煊赫。这一路走下来,什么腌臜心思都没了,圣人他老人家真是……唉,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不战而屈人之兵。”
“对,就是这个。他奶奶的,这帮人太嚣张了,让人心里发毛。”
“我估摸着,每个人手底都有人命。”
“多半是了,没杀过人,哪来这种杀气。”
“都闭嘴!”郑副将低斥了一句:“过了一整天的兵,你看到人家交头接耳、互相说话了么?就你们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再练十年都打不过人家。待此番回营,得狠狠操练一下你们这帮兔崽子。”
众人讪讪而笑,闭嘴不语。
刘三斤也不说话了。这一整天,尽受打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回去后也是一笔谈资啊。喝酒闲谈之时,和相熟的人吹吹牛,讲讲禁军都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模样,一定能把那帮兔崽子都唬住。
江西近四十年来,只吃过几次兵灾。
第一次是黄巢大军从南向北过境,打穿整个江西。
第二次是孙儒残部刘建锋、马殷等人从东向西,二度打穿整个江西。
第三次是杨吴大军进攻江西。
第四次就是王师从北向南,第三次打穿整个江西。
草!
各路人马进进出出,不把我们当人是吧?
算了,老实给朝廷提供钱粮好了,少受点兵灾,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要紧。
太阳渐渐落山,东边的驿道尽头,又冲来一批宫廷侍卫,直接把他们这些州兵给赶到了三百步之外。
圣驾抵达了浮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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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过雨的泥地上,饶州及浮梁县官员、耆老们跪拜于地,齐声贺道。
“免礼,都起来吧。”邵树德从马车上下来,双手虚扶道。
众人纷纷起身。
大军过境的声威,他们也看到了,而且比州兵们看得更清楚,更直观。
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大夏禁军,果然威武,让人生出一出莫敢阻挡的无力感。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圣人带着几万大军巡视江西的意图。但看穿又能如何?你不还是生生吃下这一套?
走了这么一圈,二十年内江西不会有任何反意。至于二十年后嘛,大夏正统深入人心,那时候甚至无需出动大军宣示兵威了——这就是阳谋,邵树德堂堂正正,就玩这个,你服不服?
“浮梁,久仰大名了。”邵树德看着左近的茶园、商埠,笑吟吟地说道。
白居易一句“前月浮梁买茶去”,就已经点明了这个堪称南方最大茶叶集散地的商埠的地位。
产自江西、宣歙等地的茶叶,莫不在此集中,然后分销至各处。
产量巨大,客流量巨大,提供的税金自然也十分庞大。
江西,确实开发出来了。在这件事上,有唐一代三百年是出了大力的,这是历史功绩,毫无疑问。
宫人们献来了几团茶叶,邵树德拿起看了看,甚至轻嗅一番,非常满意。
“去年浮梁县榷茶钱几近三十万,朕闻之也十分惊讶。”邵树德将茶团放回托盘内,说道:“天下榷茶钱总共才百五十万缗,浮梁一地就占了两成,不简单啊。”
隶属税务监的浮梁榷茶使立刻说道:“天下安乐,方能有此盛景,此乃陛下丰功伟绩。”
邵树德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到处都是马屁精,不过他也很受用就是了。
“同光八年(923)是新税制改革第一年,尔等宜勉之。”邵树德鼓励了一句。
“臣遵旨。”
“一切按规矩来,不得横征暴敛。”邵树德叮嘱了句。
“遵旨。”榷茶使汗颜。
他听出了圣人的意思,刚想今年怎么多收点税,在圣人面前搏个头彩呢,结果就被敲打了。
邵树德笑了笑。
今年榷茶钱肯定是要比去年多的,但多到什么程度则不好说。他也不想给底下人太多压力,刚才那番话说出来后就有点后悔了,于是补救敲打了一番。
浮梁茶市这种经济商品的大型集散地,向来是国库的重要税收来源。涸泽而渔是不行的,只会让税款越来越少——一旦茶商们失去信心,分散至各地交易,反而不利征税。
之前在宣州的时候,他鼓励当地建成宣纸、毛笔的集散地——其实已经是了——规模越大越好,最好做到全国第一,让税务监在当地单独开个分院,一如浮梁茶市。
而在南京那边,离开前他与五郎好好谈了谈,让他别试图与扬州争夺胡商了,尽可能发展自己的特色产业。
也不用局限于什么商品,能做什么就什么,一种不行就两种,两种不行三种……
长江沿线,越来越显露出财赋重地的峥嵘气象了。
听闻荆州那边兴起了个全国规模最大的药材集散地,税务监都去开分院了。
襄阳水陆要冲之地,坊市的规模也一再扩大,交易金额屡创新高——好吧,这个是在汉水流域。
总之,因为气候、地理等因素,长江流域的优势开始慢慢增大。
邵树德丝毫不怀疑,在他建立的大夏朝存续期间,南方人口、经济会逐渐超过北方。
这是历史的必然,端倪已经初步显现。
“让榷铜使过来见朕。”他举步向前,来到了茶市内,吩咐道。
第六十八章 铜
“洪州,铜坑一。”
“袁州,铜坑一、铁坑一。”
“抚州,金坑一、银坑一。”
“江州,铜坑二、银坑一。”
“饶州,铜坑三、金坑一、银坑一、铁坑一。”
“信州,铜坑二、金坑一、银坑二、铁坑一、铅坑三。”
“虔州……”
邵树德一页页翻过榷铜使带来的账册。
他没有太过关注产量、坑户,这些太繁琐、太细碎,他主要看矿产分布。
总体而言,江西道诸州的矿产资源是十分丰富的。自唐代江西大开发之后,矿产迅速进入朝廷视线,采矿业得到了蓬勃的发展,规模十分巨大。
再加上江西本身的粮食产量较为庞大,水运也相当便捷,因此可以支持大量诸如手工业者、坑户、园户、商徒之类的脱离农业生产的群体存在。
夏朝在江西的采矿业基本沿袭自唐代。
建极年间,王师收复江西全境后,虔州雩都县象湖镇因“掘地得金,金为瑞”之故,于此县置“瑞金监”,负责金矿开采的同时,也负责管理当地银坑、铅坑、锡坑、铁坑、铜坑的生产。
旧江西镇八州,除吉州外,其余七个州共置矿监九个,其中七个主要负责铜矿的开采冶炼。
江西道铜业生产之兴盛,可见一斑。
“铜多在何处交易?”邵树德看完后,问道。
“回陛下,铜多在江州彭泽县交易。”榷铜使答道。
“都是江西的铜吗?”
“不止。大江之北亦有。”
“比如呢?”
“比如淮南舒州亦有铜坑,所产之铜悉数运至彭泽。”
邵树德点了点头,彭泽县的位置很不错,濒临大江,水运便利,无论运往何处,成本都非常低廉。
另外,其他诸州所产之金属,都可以通过水道,非常方便地过彭蠡湖——也叫宫亭湖,今鄱阳湖——运至长江。
与江南一样,江西的水运条件实在太好了,好的让人眼红。
邵树德手一伸,一份地图就被送了过来,他的目光在上面的山川水泽、城邑乡镇间转来转去,始终无法与后世的江西对上。
无他,沼泽、湖泊、河流太多了,森林也太多了,城镇则太少了。
他突然想到,初唐年间造河阳三城浮桥,就是在江西洪州(今南昌)造船。因为南昌附近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参天巨木极多,品质也上佳。
但现在么,洪州已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辖下七县在前唐天宝年间有三四十万人,所产粮食有力支持了有唐一代三百年对江西及邻近的湖南等地的开发。
洪州已经提供不了河阳三城浮桥所需的优质木材了。
前几年浮桥更换船只,就是在虔州伐木造船。但现在虔州也在大开发,采矿业十分兴盛,木材消耗量很大,再加上移民数量的增多,很多森林遭到砍伐,化为良田,再这么搞下去,虔州也够呛。
所谓开发,不就是人向大自然要地么,说穿了就是那么回事。
“彭泽铜市,比起浮梁茶市如何?”邵树德问道。
“有所不如。”榷铜使老老实实答道。
“铜主要用在何处?”
“一半以上拿去做铜器了。大到佛像,小到铜镜,无所不有。”
说完,有宫人进献了几件铜器。
邵树德拿起一个看了看。
这是一面瑞兽葡萄镜。上有缠枝葡萄花纹,八只高浮雕瑞兽成双戏斗,神态各异,栩栩如生。镜面本身十分光洁,照出的人影十分清晰。
旁边还有几个镜子,风格不同,比如有佛教宝相花主题的,有仙鹤主题的。
“都是矿监所产?”
“正是。”榷铜使小心翼翼地回道。
与金银一样,铜既是货币原材料,也是商品。朝廷并不强制所有铜都拿来铸币,历朝历代都没这规矩。事实上,直到后世18世纪,英国一度货币匮乏,但仍有接近三成的贵金属用于其他用途,古代就更不可能了。
以大夏朝来说,他们甚至就连收走的25%榷税(以铜块折抵),也不可能全部拿去铸钱。因为铸铜钱不一定赚钱,有时候就是亏的,在铜钱上收铸币税老实说是有点难度的,除非你铸造那种扔地上一摔两半的劣钱。
但剩下的75%,也不一定就全部做铜器了。
朝廷有时候会拿出一部分粮食、布帛采买铜矿,就地铸钱运走。这种情况一般多发于铜坑所在地,也是一种消耗不便长途运输的实物税的办法。
总之,实际情况比较复杂。与其铸铜钱,不如做成铜器出售,因为收益更高。
矿监就有很强烈的铸造铜器贩卖的冲动。但作为政府,你又不可能无视社会上货币匮乏的窘境,有时候就得捏着鼻子铸造铜钱,投放市场,缓解钱荒。
“江西九矿监,一年产铜几何?”
“回陛下,同光七年共产铜八十余万斤。”
“太少了啊。”邵树德默默算了算,然后说道。
铸钱是非常费铜的。
唐玄宗那会,最多一年铸造了32.7万缗开元通宝,费铜二百多万斤——算上其他消费,当时一年大几百万斤铜的产量还是有的。
但这就够了吗?还是不够。
比起盛唐,晚唐的金银乃至各类消费品如茶叶,产量大大增加,是超过天宝盛世的水平的,铜则不然。
唐宣宗时,仍在运营的矿监只统计到66万斤铜的产量。
五代略微有所下降。
北宋一统后,铜产量立刻爆发式增长,至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已经达到1461万斤,超过唐玄宗年间。
大夏朝去年只产了三百万斤铜,还不如唐玄宗那会。主要原因是北方的铜矿历经唐代开采,大多面临储量枯竭、产量下降等严重问题——这还是在新加入了云南、辽东铜情况下的产量,不然还要更低。
如今,必须在广阔的南方想办法了,加强勘探、开采力度。
北宋应该就是大力开采了南方的铜矿,不然绝不可能比唐代产量翻倍。
想到此处,邵树德说道:“卿是榷铜使,诸铜监皆归你管,有些事不能马虎了。老矿要想办法增加产量,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另者,多派人手寻找新矿。江西绝不止这么点铜坑,你们要多用点心。”
“臣遵旨。”
“旧矿增产,可有方略?”
“臣以为,唯有两途。一者多募坑户,二者多用奴工。”
邵树德沉吟不语。
“坑户”就是承包者。多招募坑户,就是把更多的矿坑承包出去的意思,矿监与坑户谈好分成比例,然后派人监管,不再直接参与开矿。
从历史经验来看,承包是比自己直接下场收益更高的方式——当然,税还是不能少的。
使用奴工是另一条增加收益的办法。北方煤矿上其实已经大量使用奴隶了,波斯奴工遍布关北、关内诸道,下坑挖煤,下窑烧砖,下河挖泥,简直无所不能。
还吃得少,干得多,比诸矿监临时招募的本地百姓好使多了。
“先找矿吧。”邵树德说道:“江西、云南二道,不该只产这么点铜。好好做,若立下功勋,朝廷自然有封赏。”
“臣遵旨。”
挥手让榷铜使退下后,邵树德继续喝茶,随后挑了几个饶州官员、士绅过来问话。
茶喝完后,问话也就结束了。
他起身在茶市内仔仔细细转了一圈。
里头大致分为几个区,每个区域由一个行会把持着,出售当地所产茶叶。
行会这种东西,自唐代以来非常根深蒂固了。
彩帛行、帛练行、谷麦行、米面行、果子行(水果)、菜子行(种子)、铛釜行(五金)、凡器行(容器)等等,应有尽有。
银行,当然也是有的,不过是做银器的。
行会制度有利有弊。
好的一面是加强了商品的生产组织、运输流通、品牌建设,一个行会内的成员互相帮助,抱团对抗官府的勒索,在朝廷面前有更大的议价权,如果哪个成员缺钱了,还可以拆借资金助其渡过难关,或扩大生产。
坏的一面是容易形成垄断,强买强卖,虚定高价,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等等。
总体而言,目前是利大于弊的。没有行会,就不可能有目前的商品经济规模,可能一个变乱,就直接让各种产业归零了。
行会是有能力雇佣武夫的,自唐以来屡见不鲜,即便是盛唐时期,都有大量挎刀持枪的商行护卫穿州过郡,朝廷也不管这些所谓的“动乱之源”。
或许是自信,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是懒得管。
邵树德也懒得管。
四十年前,他随军前往河东平定李国昌父子叛乱。战败的昭义军残部劫掠晋阳,一开始很顺利,最后当他们抢到坊市头上时,被“坊市民”杀得溃不成群。
没必要什么都定得死死的,加强监管就是了。藩镇割据一百五十年,还没听说过哪个商人造反成功的,他们也没这个心思。
六月初一,邵树德离开了浮梁茶市,往饶州理所鄱阳县而去。
一路行来,乡野之间满是金黄色的麦田,看着十分赏心悦目。麦田之间,还有部分种满粳稻的水田,稻子长势良好,七月即可收获。
运气不错,又是一个大稔的年岁。南方,越来越成为小冰河时期的“避难所”了。或者,气温降低对他们而言,其实不是坏事。
六月初十,圣驾抵达鄱阳县,邵树德泛舟湖上,欣赏万顷碧波之盛景。
第六十九章 江西的作用
鄱阳湖在唐代叫做彭蠡湖。
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意思是鄱阳湖就像大瓢一样。
但这个其实是古彭蠡的形状。
现在的彭蠡湖,面积已经大为缩小,很多湖面要么变成陆地,要么变成了长江的一部分,地理变化太大了。
唐代有关鄱阳湖的诗很多,有赞美的,但贬谪诗似乎更多……
比如“更向鄱阳湖上去,青衫憔悴泪交流”。
至于被贬专业户刘长卿——这位天宝年间的进士,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和贬谪有关——更是少不了与鄱阳湖有关的贬谪诗。
邵树德泛舟湖上时,却是心旷神怡,悠然自得。
其时南风劲起,碧波荡漾,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沙渚之上,鸟鸥云集,遮天蔽日。
又有奇峰突出,晚霞映照之下,美不胜收。
闲适、淡然、宁静,这地方确实能让人心胸开阔,再无争强好胜之心。
不过,再优美的风景,又怎么可能改造得了邵树德这种利欲熏心的老武夫。在安逸地欣赏了一番美景后,他在座船上置酒,召见了奉命前来的江西道转运使翁承赞,专门听他汇报江西经济情况——其实主要就是富庶的鄱阳湖一带。
翁承赞其实将要离任了,前往扬州担任淮南道巡抚使。
对他而言,这是苦求多年后实现的梦想,非常不容易——他没有派系,又是闽人,在官场之上无依无靠,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当然,就能力而言,他还是不错的。
唐末考中进士,得第三名,被选为探花使,从京兆府司录参军事(正七品上)做起,今年已是沉浮官场的第二十八年,本身也六十五岁了,洞悉世情,精于实务,算是一个实干派。
汇报之时,各项事务娓娓道来,详略得当,直击重点,效果极佳。
邵树德听完,对鄱阳湖一带的情况了解得更深了。
鄱阳湖北为江州,东有饶州,西达洪州。
在这三处地方中,西侧的洪州是毫无疑问的核心:“钟陵奥区,楚泽全壤,控带七郡,襟连五湖,人推征赋之饶,俗擅鱼盐之利……”
大夏朝治下的洪州,如今有六万一千余户、二十八万余口,虽不比前唐盛时,离得却也不远了。
唐德宗贞元年间,关中缺粮,令取湖南、江西米十五万石至长安。
唐宪宗时,又取江西、鄂岳、湖南米三十万石赈济他处。
自安史之乱后,唐廷屡次取用鄂岳、湖南、江西粮食,要么“赈济灾害”,要么以救“长安饥馑”,少则三五十万石,多则百余万石——没办法,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唐廷也只能调用各观察使辖区的资财,节度使辖区就比较麻烦了。
江西米之中,洪州七县是大头。而这,或许也是唐夏两朝江西理所设于洪州南昌县的主要原因——除了南昌,其他地方是真比不了。
北边的江州稍差一些。一个原因是地域面积较小,不如洪州大,第二个原因是滨江靠湖,开发起来困难,唐代大力开发之下,所筑堤坝仍然比较有限,至今只有一万多户。
滨江靠湖,固然易受水灾侵害,但同时也非常便于水上运输,能从商业上找补回一部分收益。
如果今天不是邵树德泛舟鄱阳湖上的话,这会定然会有大量船只南来北往,要么从江州出发,要么前往江州,非常繁忙——嗯,水匪们也会很忙,但他们最近倒了血霉,洪、江、饶三州倾力会剿,甚至还从袁州、抚州以及江北的蕲州、舒州借调兵马,将他们杀了个人仰马翻,很多藏身多年的“大哥”级人物直到身死,都不明白狗官们到底发了什么疯。
以浮梁茶市为例,北方商人一般先至浔阳,然后过鄱阳湖,溯昌江至浮梁,购茶而归。
鄱阳湖,其实真的是一条黄金水道,且有越来越繁忙的趋势。
鄱阳湖以东的饶州,其实农业条件也还可以,但当地经济并不纯粹依靠农业。
浮梁、乐平以及歙州婺源县,是江西道产茶最多的三个县。
当地还有发达的矿冶开采、冶炼,以及依托金属矿藏而发展起来的手工业。
得天独厚的农业条件,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便利的交通条件,三大优势集于一身,实力非常强劲了——当然,无论怎么折腾,还是撼动不了洪州的政治中心地位。
邵树德与翁承赞的君臣问对持续至深夜方止。
临了之时,他问道:“翁卿觉得江西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陛下其实已经在做了,不是么?”翁承赞笑道。
邵树德亦笑:“有了江西,确实可以做很多事,这是前唐的功劳。”
“其实不然。”翁承赞摇了摇头,道:“前唐并未开发完整个江西。及至唐末,仍然在往虔州贬谪官员。大夏开国之后,虔州多了大量关西、河北、河南移民,二十年下来,沼泽变良田,天堑变通途,荒野炊烟袅袅,闾里人声鼎沸,此皆陛下之功也。”
又是个马屁精。邵树德哈哈大笑,道:“诚然,朕也出了力,但也只是把虔州归于王化罢了。”
“虔州之重,甚至过于洪州。”翁承赞又道。
还来?邵树德有点吃不消,一个老头拍马屁也拍得这么厉害,到底有多想进步啊?
“为何这么说?”他问道。
“有了虔州,便可沟通岭南、漳潮,将天威布于边鄙之地。”翁承赞一脸肃然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拍马屁好像也拍得有理有据!
虔州大致位于后世的赣州一带,确实扼守着通往岭南的交通要道。
历史上杨吴政权攻取江西,为防备南汉,于虔州置百胜军节度使,庐州人王绾领之。
夏朝对虔州的开发确实有相当成果了,算是把唐朝未竟的事业向前推了一大步。如今当地田亩、人口大增,驿道整修得漂漂亮亮,采矿事业蓬勃发展,瑞金监日进斗金……
诚如翁承赞所说,虔州发展好了,对朝廷深入控制岭南是有好处的,甚至可以说是关键。
另外,最近虔州西南方的韶州也发现了金矿、银矿和铜矿,朝廷正打算从北方诸道迁移三千户百姓南下,定居韶州,做一期开发——其实,就岭南东道而言,韶州已经是仅次于广州的第二好的地方,目前有十余万编户人口,开矿的基础相当不错了。
“还是说说江西吧。”邵树德将岔远了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陛下,臣在江西多年,亦曾奉诏去湖广督办粮草。以臣观之,湖广十分凋敝。在天宝年间旧江南道中,户口也就比福建诸州多一些。有了江西,往湖广移民才有可为之处。”翁承赞说道。
唐代最开始的时候,江南人口较少,经济落后,故江南道的地域范围十分广阔。安史之乱后,逐渐划分为浙东、浙西、福建、江西、鄂岳、湖南六个藩镇。到了夏朝,演变为江东、江西、福建、湖广四道——人口、经济渐渐上来了,故予以拆分。
在大江南道中,福建毫无疑问是垫底的,但湖南、鄂岳又能强到哪去呢?整个江南道的人口、经济,大抵是自东向西,逐步衰减。
所以,要开发湖广,非得有江西做后盾不可,这就是翁承赞心中江西的最大作用。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其实也是赞成他的看法的。
江西的位置委实太过重要了,沟通南北,控扼东西,有容纳大量人口的潜力,有相对强劲的经济基础。有它在,很多事就好办了。
“翁卿有如此才具,社稷之福也。”邵树德站起身,笑道:“至淮南后,当续立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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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上的风景没有欣赏几日,六月十五,邵树德越过鄱阳湖,花数日时间抵达南昌。
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一个令他喜出望外的消息。
广州刺史奏:鸿胪寺典客令张永乘船归国。
消息有点意外,也有点突然,但绝对让人高兴。
兴奋之余,邵树德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五年了。
这个年代,出使远方可真他娘的不容易!途中各种危险、意外,全须全尾回来几乎不可能,一走十几年的情况都不鲜见——李守信使团就至今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抵达了君士坦丁堡没有。
再说回走海路的这个使团。
之前东巡淮海道的时候,邵树德曾收到过一些不太确切的消息,得知使团还在大食,稍稍放下了心,但对他们能否顺利归国抱怀疑态度——去程都这么艰难了,回程能简单吗?
如今看来,所有磨难都在上半程里消耗掉了,下半程较为顺利,最终抵达了广州。
仔细询问了一番情况后,他本想让使团剩余成员驾船北返,随即又改了主意,令岭东道派州兵护送使团剩余成员、货物,走陆路前往岳州——好不容易归国了,若在大夏近海沉船,岂不冤枉?
岳州是邵树德的下一站。
江西情况已明,方略已定,该耀武扬威的地方也都宣示过了,他不打算停留过久。在洪州召见官员、士绅之后,他就准备西行,前往湖广道巡视。岳州作为沟通湖南、湖北的重镇,首当其冲,是必到的地方。
第七十章 湖南行
虽然平海军提供了舰只,表示可自鄱阳湖入大江,乘船逆流而上,直趋洞庭湖,邵树德还是拒绝了。
他决定走陆路,经洪州向西,过潭州,再北上岳州。
而在走之前,自然还要与江西道、洪州的官员会一会面。另外,禁军将士在洪州大酺两日,再操演一番,留下点雄壮军威。
话说随驾的禁军将士去年没法在家过年确实苦,但一路上吃吃喝喝,偶尔陪地方州兵“练”几把,却也颇为自在,没太多可抱怨的。
洪州大商人也联合捐献了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可谓大出血——即便是几十个人凑的份子,一家也不少了。
心中的腹诽自然是难以避免的。圣人从江南一路走来,听闻各州商人“乐捐”,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钱,怕是一个吓死人的数目了吧?真细算下来,这一趟不但不亏本,可能还大赚一笔。若开了这个头,后代天子有样学样,时不时来下江南转一转,那还得了?
但眼下也没有办法了。
操演的禁军将士如同杀神一般,他们曾经巴结无比的州兵上去一练,几乎一个照面就被击溃了。
他们知道州兵不行,打不过禁军,但没想到差距这么大。就这点鸟本事,也不知道平时怎么清理山贼水匪的,莫非是靠人多势众、器械精良?
这个时候,也有人心痛孝敬州兵军官的各种财货,觉得全是喂狗了,一点用没有。将来若山贼水匪肆虐,未必能保得住他们——山贼且不论,江西的水匪是真不少,很多人白天种地,夜晚从贼,一点不夸张。
邵树德对官员、商人们的恭顺十分满意。
捐献嘛,他收得心安理得。老子给你们这帮商人创造最好的营商环境,甚至提拔了部分渤海商社的人当官,收点钱咋了?
再说了,这些钱最终还是用在江南,除开禁军赏赐外,绝大部分钱帛会在江南就近采买物资,充作移民花销——主要用于江西虔州、岭东韶州及湖广诸州。
肉烂在锅里,转了一圈后,说不定还是回到你们手上,何恨耶?
六月二十四日,在最后叮嘱了一番移民事宜后,邵树德离开了洪州,一路往西南而去,于七月上旬抵达浏阳县,然后向西前往潭州理所长沙县。
在洪州境内时还好,越往西,驿道越是破败。嗯,明显是临时修缮过,但底子太差,再修缮又能好到哪去?
邵树德现在也不骑马了,太累,精力不济。他大多数时候坐在马车上,挑开窗帘观看风景。实在坐得烦闷了,他会下来骑一会马,四处转转。
进入潭州后,驿道愈发破败,整体给他的感觉也不是很好。
一个地方的人口多寡,其实从村社的规模及数量就可以看得出来。当年在幽州时,当地共有八县96乡,超过天宝年间的数量,由此你就可以有个粗浅的判断,唐末幽州人口即便没有天宝鼎盛时那么多,也不会差到哪去。
但潭州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村子的规模很小,有的甚至只有十余户,相互之间的间隔也很长,这是什么?这是地广人稀啊。
“萧卿,政事堂往湖南移民的数量不够啊。”行走在没几个行人的驿道上时,邵树德说道。
是,朝廷移民的重点不是湖南。毕竟离中原最近的岳州、鄂州都没几个人呢——前唐天宝年间,鄂、岳二州各只有数万人,如今虽然上了十万,但比起潭州近二十万人还是少了许多。
这个人口分布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如果看下当地的地形,又很正常。原因无他,水泽、湖面甚广,洪水频发,人口自然少。
千万不能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待鄱阳湖、洞庭湖、
以鄱阳湖为例,古时湖面极为宽广,甚至越过长江,连通到江北的舒州境内。也就是经历了千年的沧海桑田后,湖面才逐渐缩小,淤出了大量良田。
洞庭湖与鄱阳湖大同小异,碧波万顷压根不能形容其广阔面积。湖中岛屿之上,匪贼多如牛毛,曾经攻陷岳州、自认刺史的邓进思兄弟就是水贼出身,而鄂岳节度使杜洪却拿他们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给你扶正身份,可见一斑。
真正让洞庭水贼伤筋动骨的,其实还是邵树德的老丈人折宗本。折家相当一部分人从关北麟州南迁,移居鄂、岳二州,随后又以威胜军为骨干,大肆剿杀洞庭水匪,最终平息了这股匪患。
不过,听闻这些年洞庭水匪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这会湖广道正调集万余州兵乘船围剿,逐岛清洗,甚至就连周边各县与水匪有勾连的百姓,也被抓了一大批,力度空前。
但水匪好杀,自然环境的改变却没那么容易。鄂、岳二州要想发展,还需要时间。
“陛下若想充实湖南户口,臣这就着户部督办。”萧蘧回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笑道:“却也没那么急。”
“是。”萧蘧不明所以,但还是应道。
“先紧着移民辽东吧。”邵树德打了个哈哈,说道。
事实上,他也就是刚看到如此荒芜景象,下意识发问罢了。但这会想了想,却觉得没什么。
这是天然的人口泄压阀啊!
若按明清标准,湖南、湖北二地可养大几千万人,此时不过二百余万,比处女地强不了多少,没能利用的空间太多了。
“但有件事需要先做起来。”邵树德又道。
“请陛下吩咐。”萧蘧说道。
“朝廷手里要掌握足够多的公地,哪怕是山林水泽,放那荒着,也得明确为公地。”邵树德说道:“另者,驿道、堤坝、沟渠、陂池先动起来。动静也不宜太大,有点模样就行了。”
“遵旨。”萧蘧应道。
邵树德随后便不再说话,专心看着湖南风物。
想当年,王师攻马殷,在这片土地上还是爆发过连场大战的。
他没亲自指挥,但从各种军报中看到,马殷的部队还是挺能打的,甚至还占过几次便宜。最后投降时,也并未到彻底山穷水尽的时候,算是被揍了一顿后迫降的了。
如今战争的痕迹已然消散,百姓恢复了安宁的生活状态,至于内心之中是不是还仇恨朝廷,那就两说了。
不过——谁在乎呢!湖南才几个人?马殷等人若能在江东、江西站稳脚跟,又怎么可能远窜湖南呢?
一路行经之城、镇、乡、村,百姓尽皆跪伏于道旁,山呼万岁。
邵树德看了一会后,便放心地回到了马车上,随手处理公务。
泰封国派使者入洛阳,奏报新罗、百济两国收留泰封“叛臣”及其他种种不法情状,请求发兵讨之。
得知泰封使者入京后,新罗、百济使者相继而至,反告弓裔野心勃勃,不断生事,有不轨之心。
总而言之一句话,实力相对最强的泰封国想吞并新罗、百济两国,那两国也不是傻子,于是抱团指责泰封——当然,百济、新罗也有矛盾,前者屡次摩擦生事,试图占领更多的新罗土地。
邵树德没想到这帮家伙如此烦人。
大夏东莱镇军都就位了,怎么还不消停呢?
他现在都有点后悔把王建要走了。
这个功高震主的家伙一走,弓裔似乎有点肆无忌惮,前阵子的大清洗就不说了,很多官员、军将逃到了新罗、百济,随后国内爆发叛乱,年初才平定。这才过多久?就又要南下攻灭另外两国了,就这么执着?
百济也他妈是脑残一个。
实力本身就不行,不想着联合新罗,反倒想先吃下他们,增强自身实力后,再与泰封对抗。甄萱也不想想,弓裔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朝鲜半岛三国,一点都不稳定,有乱战的可能性。
邵树德想了想后,决定派使者再跑一趟,申斥三国。
东莱镇军要做好战斗准备,防止突然爆发战争,措手不及。
至于泰封国北境,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征召府兵,毕竟这是要花钱的,多征召几次,府兵也被折腾得不轻。
想来想去,还是先观望下局势再说,实在不行的话,征召两万以上的府兵,聚集至乐州,给弓裔点颜色看看——高丽降将尹瑄奏,他查探到有泰封细作潜入乐州,试图勾连当地大族,届时或可一并料理了。
处理完半岛之事,他又顺便看了看辽东的情形。
朝廷在当地的工作重心仍然是给府兵提供部曲。天威军那批人是分下去了,但部曲不够,仍然需要予以解决。
邵树德了解到,枢密院的人长吁短叹,提着刀四处巡视,就是找不到造反的人。
到了最后,还是六郎给解决了。
他直接上疏,请调驻屯禁军、云南道州兵,联合他的滇国兵马,以修缮昆州—交州驿道为由,大肆清理东爨部落,俘获众多。
恰好此番江南之行,
也清理了一大批与匪徒勾结的百姓,一并发往辽东。最后算了算,还差两万多户部曲,不由得长吁短叹,太难了。
七月十七日,圣驾抵达潭州理所长沙县,宣告正式进入湖南。
第七十一章 湖南行之二
若说长沙给邵树德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那肯定是湿热的气候了。
传闻柳公绰贬湖南时,他就以“湖南地气卑湿”为由,请求将母亲留在洛阳,不带去湖南。
又有“春或多雨,而夏至则疎,夏或过炎,而至秋不杀”,“三时皆成夏,一雨便如秋,言其地湿而多热”等说法。
简而言之,湖南春天就比较热了,夏天、秋天更是热得要死,也就冬天舒服——此时的湖南冬天,应该不像后世那般阴冷。
此时正是盛夏,邵树德年纪大了,便感到有些不舒服,草草接见了一批官员后,找了个相对阴凉的地方,休息几天再走。
秘书郎送上了有关湖南的各种书籍、账册,供其翻阅。
湖南境内,大致有两条主要水系,即湘水和资水,北边还有洞庭湖,水资源十分丰沛。
这个条件,按理来说非常适宜发展农业,可能不比江西差了。
但湖南有个致命的问题:土壤质量差。
“湖南地方民财,不与江西等。大抵美壤少而瘠田多。”
南宋真德秀亦提到“嗟尔湘人,为生甚勤,土瘠而硗,俗窭而贫。”
邵树德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倾向于认为是开发程度不够。
土壤为什么贫瘠?除了诸如“黑土地”这种天赋异禀、营养元素十分充足的土地外,其他土地都是需要“调教”的。
湖南开发程度不够,基础设施不完善,水灾频发等等,可能是重要原因。
所以说,泄压阀也不是随便就能当的,前期投入很大,要消耗海量的物资乃至人命。
这还是湖南,如果是岭南、安南甚至台湾,又该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反正邵树德是不会往南走了,长沙的湿热气候他都适应不了,更别说广州、桂州、邕州等地了。
但湖南的交通运输确实方便。
前唐藩镇割据时代,因为淮西老是叛乱,漕运受阻,荆襄水道的重要性有所降低,取而代之的是鄂州水道,并迅速进入黄金时代。
唐代宗时,鄂州一度成为东南钱粮转运的枢纽,专门负责转运钱粮的侍御史穆宁甚至加鄂州刺史的头衔,可见一斑。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湖南的各色商品经湘水航道北输,最终一样是在鄂州集散。
“气候、土壤、交通……”邵树德将文册都放在桌案上,闭目养神之余,默默思考。
其实,来了以后,他就知道湖南没有造反的条件,甚至整个湖广道都没什么造反的基础。老底子差,人烟稀少,物资不够充沛,怎么造反?
理解这一点后,他非常欣慰,开始认真琢磨起了湖南的未来。
采矿之类的都不急,就湖南这个薄弱的底子,干啥都不好使。现在最需要做的,其实还是加强交通基础设施的建设,主要是湘水、资水两大水系的清淤、疏浚,提高航运效率。
任何时候,交通基础设施都是极端重要的。
交通方便,则政令畅通、调兵迅速。
交通方便,则商业繁荣、人文荟萃。
交通方便,还能充分发挥商品经济中的“比较优势”,降低物价,提高购买力。
湖南,朝廷不打算重点移民,但需要先把基础设施完善——主要是水运体系——然后可以坐看民间百姓的自发移民,把成本降到最低。
想到此处,他也不打算在长沙逗留了,决定休息调整完毕后,就沿着湘水航道北上,前往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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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二日,临行之前的邵树德召见了特地赶来述职的湖广道转运使李愚。
李愚是建极末上任的,年头也不短了。与翁承赞一样,即将升任江西道巡抚使。
能脱离湖广,前往相对富裕的江西,对他而言,是仕途上的重要一步。
高大的漕船航行在湘水之上,顺流而下,直趋洞庭。
邵树德走出了房间,来到甲板上透透气。
这是个阴天,还起着风,倒是驱散了不少热气,让他感到非常舒服。
“听闻李卿在过去几年一直忙活两桩事,一曰茶,二曰瓷,可有成效?”邵树德问道。
转运使并不仅仅负责赋税征收,事实上民政都归其管理,故邵树德直接发问。
“回陛下,臣在岳州新开茶园数千亩,司农寺亦派员前来协助,已有六七年,初见成效。”李愚答道:“瓷器之事,长沙铜官窑年久失修,荒废大半,战乱之中又损失了大部分工匠。臣遣人遍访乡里,将工匠都请了回来,拨款修缮,现有窑15处、陶工千余人。赤竹窑稍小一些,亦有九百陶工。”
湖南共有两大瓷窑。
其一为潭州铜官窑,位于长沙县,因当地盛产陶泥而兴建。初唐年间就开始生产青瓷,中唐时逐渐发展,晚唐时趋于鼎盛。
其二为岳州赤竹窑,位于岳州湘阴县,几年前刚搬到赤竹城一带,故得名。这个窑的历史比较悠久,南北朝时期就有了,洞庭水匪邓氏兄弟占据岳州时受到严重破坏,现已恢复。
其实,这两大窑之间只相隔数十里,理论上来说位于一个窑区,使用的是同一片原材料产区,生产的产品都以青瓷为主。
李愚认真考察了江东、江西的产业,觉得湖广较为落后。
茶叶或可搞一搞(主要位于岳州),但不一定能竞争得过人家。于是,他把重点放到了瓷器上面,利用潭州、岳州交界处丰富的陶泥资源,花费大代价恢复两大窑的生产,对外销售。
就目前而言,整体情况还算不错。
铜官窑、赤竹窑的生产日益稳定,产品除本道消费外,每年还向南方的岭东、岭西二道外销三万余件。
邵树德避免直接评价李愚选择的突破口对不对,就他自己而言,似乎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更何况,愿意做事的官员又如何能够过多苛责呢?
“除茶叶、瓷器外,李卿还打算做些什么?”邵树德问道。
“臣请陛下迁移河北织户南下。”李愚郑重说道。
“哦?想多产丝绢?”
“是。”
“李卿都要离任了,值得吗?”
“在其位谋其政。”李愚说道:“臣离开湖广之前,所思所想,皆为百姓生计。”
“壮哉!”邵树德赞道:“迁移河北织户可以,但数量多不了。最多五百户,朕可以从贝州调遣。”
“谢陛下准允。”李愚高兴地说道。
别看湖广道不小,但目前最主要的丝绢产区就位于澧、岳、潭三州。比起北方织户,技术水平是有点差距的。而贝州古名清河郡,清河绢又是一等绢,如果能从贝州招募织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离任之前,诸事交待好,别让一番心血付之东流。”邵树德闭上眼睛,说道。
在他的脑海中,湖南的形象已经愈发清晰。
人口少,荒芜之地众多。
气候炎热潮湿,北方人一时间难以适应。
土地质量不佳,或许是开发不足的缘故。
航运方便,运输成本低廉。
当地官员在中心城市艰难地发展商品经济。
一切都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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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八年(923)七月二十八日,圣驾抵达岳州理所巴陵县,一座位于洞庭湖出口附近的城市。
邵树德在城中转悠良久,试图寻找当年拉锯战之下的战争痕迹。只可惜一无所获,除了城内大量姓折的百姓外。
第二天上午,他来到了城外的洞庭湖畔,接见比他早到的湖广道境内的各路蕃人首领、洞主们。
蛮人献上了大量贡物,主要是:麸金、布匹、白银、丹砂、药材等,基本就是本部落的土特产。
湖南当然有大量未改土归流的部落了,主要位于与黔中道交界的西部地区。
那片区域群山连绵,民风彪悍,野性十足。
此番圣人西巡湖广,诸部头人提前旬日抵达,还携带了各色贡品,态度十分恭敬了。
他们被安排在了馆驿之内。好巧不巧的是,随驾禁军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每日训练、吃饭、训练,如此循环往复。
酋豪们不明所以,待看到禁军雄壮的军威时,又面露惊容,貌似十分震撼。
效果达到了。
套路不怕老,只要用对地方,用得恰到好处,就没人敢说什么。
湖南不比北方,各种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来历的羁縻部落多如牛毛。
他们互相之间也有仇隙,时不时互相攻杀,不知多少山寨毁于一旦。
蛮人畏威而不怀德,跟他们打交道,就得用这种相对不客气的手段,厉行震慑,让他们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
邵树德坐到了高台上的黄伞盖下,接受诸部酋豪跪拜后,拿起礼单看了看。
贡品中值钱的东西不多。不过这事本身就是看个态度,邵树德也没指望蛮人的口袋里有几个钱——这次没有来的部落,后面肯定要挨收拾的,无论花费多少精力。
他甚至都已经派了禁军一部,在州军向导的陪同下,前往西边,挑几个典型办了——这才开国二十年,你们就我行我素,不听号令,再往后发展,会到什么地步?
一整天的接见、交流完毕后,他又拿起了另外一份军报:张永、王黑子二人已快马抵达岳州东南,明日即可进城。
终于回到朕的眼前了。
第七十二章 招待
洞庭湖畔,宫人们来往穿梭,布置宴席。
圣人不避暑热,亲自设宴招待远航归来的使者,没人敢轻忽。
好吧,其实也不是宴席,因为早就过了午饭时候,离晚膳却还有一段时间。准确来说,圣人请他们二人坐下来喝喝茶、吃些果品点心,晚宴另行筹备。
茶是岳州本地特产,唐代就小有名气,一度进献至宫中成为贡品,名“灉(yōng)湖含膏”——灉湖,即今岳阳南湖。
此茶还是比较好喝的。
邵树德第一次接触时,还是从皇宫中取得。当时唐廷威信大降,控制力也下降得很厉害,鄂岳节度使杜洪送了一批灉湖含膏入宫,很得圣人欢心。
唐帝东幸洛阳之后,邵树德都夜宿龙床了,当然能喝这种茶。不过他更喜欢义兴阳羡茶,灉湖含膏就被人做掉了,从皇宫消失——以前交贡品是苦差事,但茶叶真不是,因为圣人会在公开场合称赞他喜欢喝的茶,因此地方上比较有动力。
今日来到岳州,邵树德又回想起昔日的岁月,同时也不介意为岳州本地茶代言,于是便让宫人们把其他茶都收起来,只喝灉湖含膏。
话说他在江南走这一圈,到每个地方喝的茶都不一样,都说好,说完好再接受茶商进献,也是绝了。
他走之后,茶商们立刻大肆宣传:圣人喝过都说好。言下之意速来买,问题是稍微有点名气的茶叶都这样宣传,就让人很是无所适从。有那心思清明的人就猜测,圣人到底收了多少钱?
邵树德当然也能想到这一层,但那又如何?湖南茶商联合进献了十五万缗钱、二十万匹绢,他也不介意帮他们一把,令其北销的茶叶在二十余万斤的基础上大增。反正,北方茶业日趋没落,产量、质量双双下降,南茶北贩是大势所趋,无可阻挡。
“含膏茶——”邵树德喝完一口之后,闭上眼睛,似在回味,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睛,给出了一个评价:“甘香不减顾渚。”
韩昭胤又在构思腹稿了,怎么围绕这句话来引申出一片文章。
他知道,顾渚紫笋茶是常年进献宫中的名品。这次圣人虽然没去湖州,但湖州茶商也出钱了,比湖南茶商还多了那么几万缗。
圣人心里显然是有一本账的,因此这个评语就很有意思,既夸了含膏茶,又隐隐抬了紫笋茶,写文章时一点要契合这个中心思想。
他此时也有些感慨。
湖州一地进献的钱帛就抵湖南诸州,湖州茶也太厉害了,其间到底有多大利益,他不敢想。反正就湖南而言,岳州含膏、黄翎毛、衡州衡山、朗州芽茶四大名品及十几个小品类茶叶加起来,一年才卖二十多万斤。就这么个销售量,就值得进献这么多钱,那么湖州以顾渚紫笋为代表的各种茶叶,一年要卖多少?
另外,各地茶商也挺有意思的。他们以行会为组织,力推本地某一两种名品,打出名气后,带动其他次一等的茶叶销售,这个思路相当不错。毕竟,很多喝茶的人并不一定知道茶叶名字,只大概知道某地产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张永、王黑子二人坐在邵树德对面,在他的示意下,也端起茶碗啜饮。
“如何?”邵树德问了一句。
“清香咧人,回味无穷,饮之劳顿尽消,神完气足,堪称茶中名品。”张永说道。
邵树德又把目光投向王黑子。
“不……不错,很好。”王黑子涨红着脸说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其他人也不觉莞尔。
“大食人饮茶乎?”邵树德又问道。
“臣等在大食数年,未见得茶肆。大食、波斯所购之茶叶,多在药房售卖,售卖极贵。”张永说道:“臣遣人询问,各有各的说法。最常见的用法是给即将归真之人饮用,据闻可消弭病痛。”
“无稽之谈。”邵树德笑道。
张永点头称是。
“陛下,臣等驾船离开巴士拉前,当地贵人伊兹密尔已开设茶肆,可能是大食第一家茶馆。”王黑子突然说道。
“哦?”邵树德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张永。
“这……臣却不知。伊兹密尔确实用十个奴隶换了一批茶叶回去,臣以为他只是自己饮用。”张永汗颜道。
“张卿却不如王卿交游广阔。”邵树德点评道。
王黑子一听,面露喜色。
张永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心中不悦。
“若大食人能多买些茶叶,国中有多一大笔收入,园户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邵树德说完说道。
“陛下圣明。”不待王黑子发言,张永抢先说道:“臣游历大食诸城,听闻他们四海为家,到处贩卖货物,富庶已极。一年花个十万斤银子买茶叶,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他们那喝茶的人……”王黑子忍不住说道。
张永悄悄瞪了他一眼。
邵树德不以为意,道:“王卿说的是事实。茶叶放在药店里卖,又能卖出去多少?纵然卖得贵,量也太少了。更别提,这个贵也只是对大食人而言,他们在大夏买的茶叶可不贵,尽挑最便宜的买。”
“陛下所言极是。”张永立刻应道。
“陛下……真的圣明。”王黑子情商稍稍有所恢复,也跟着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
记得上次会面的时候,王黑子说话毕恭毕敬。当时他还有些感慨,一个在海上闯出偌大名声,多半也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在进了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皇宫时,也被震慑得战战兢兢,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犯一点错误。
这次远航五年归来,心性又变了。看样子之前的奏疏没夸张,一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乃至人生绝境,实在太多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王黑子的心性已经变得十分坚韧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此时不在皇宫,没那无处不在的威压。
“吃点果品。”邵树德结束了茶叶的话题,挥了挥手,吩咐道。
宫人立刻将切好的橘子、甘蔗端了过去。
“谢陛下赏赐。”张永、王黑子二人齐声道。
张永是鄂州人,对湖南有所了解。
事实上,无论是湖北还是湖南,橘子都是特产。想当年,荆南节度使进献的土贡之一就是橘子。就此时而言,荆州橘子的名声远大于湖南诸州。洛阳人提及湖广道的橘子,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江陵橘”,可见名气之大。
湖南还在追赶,而且速度很快,唐代就有以橘命名的乡里。
张说《初入湘中有喜》里就提及:“征鞍穷郢路,归棹入湘流……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
杜甫《酬郭十五受判官》中亦有“乔口橘洲风浪促”之句。
在此时的湘水、洞庭湖流域,“橘子洲”之类的果园越来越多,发展十分迅速,很多果农倚此发家致富,收益比种粮食还高——当然,受限于湖南的人口、经济规模,这类人还不够多。
与历史悠久的橘子相比,甘蔗种植则是大夏朝的功劳。
司农寺在衡州设立分院,培育新品种,各地官府则从外地引进品种,扩大种植。
历史上湖南甘蔗大发展,应该要到马楚中后期了。史载马楚鸡狗坊某卒长“善种子母蔗,灌劳有法,繁殖蔓衍,遂为圃人冠。”
既然是种植冠军,那么当时一定有成规模的甘蔗园,这是毫无疑问的。
所谓“子母蔗”,其实就是宋代、元代流行的“蔗茎裁节埋种法”,种植水平相当高了。
邵树德也是近两年才关注到湖南蓬勃发展的甘蔗种植业的。
老实说,他有点惊讶。但在来了长沙一趟,对此地湿热的气候有了直观感受后,他彻底信了——实在太热了,与后世两广有的一拼,这尼玛还是小冰河气候吗?比21世纪的湖南热多了好嘛。
湖南目前主要种植三个品种:蜡蔗、荻蔗、赤昆仑蔗。在同光五年的时候,湖南白糖已经成为贡品。而这,对于湖南甘蔗种植及榨糖产业而言,或许是一大促进,对北方的甜菜糖产业也是一大打击。
原因无他,湖南甘蔗的威胁更大,比岭南大多了,因为湖南白糖可通过湘水—洞庭湖——长江—汉水—唐白河水系,然后过襄城漕渠,经山顶运河之后,再通过汝州水系运至洛阳。
整个运输成本比起关北甜菜糖来说,只是稍高一些——后者通过黄河水运,距离更短,成本更低——但架不住蔗糖产量大啊。产量一大,生产成本就会降低,竞争力就会变强。
目前洛阳糖市已经看得出一些苗头了,等到将来湖南开发程度加深,冲击会进一步加大,北地又少一个财源。
经济重心的南移,其实就是由这么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商品构建起来的,人力似乎完全难以挽回。
邵树德端起他让人特别榨制的甘
蔗汁,美美地喝了一口。
比起后世的甘蔗汁,不够甜,而且差距有点远。他知道,这是品种的原因,含糖量太低了。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古代的甘蔗含糖量能和现代一样,但差了这么多,还是让他有点失望。只可惜,塔希提岛在南太平洋,这辈子都不可能派人去那里取回后世风靡全球的含糖量最高的塔希提甘蔗了。
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后,他放下杯子,看了张永、王黑子二人一眼,道:“与朕说说巴格达见闻。”
第七十三章 收获
要说出使见闻了,张永自然当仁不让。
王黑子虽然跃跃欲试,但他口拙,也不知道圣人最关心什么,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犹豫了一下之后,便让张永抢了先。
“陛下,臣等至巴格达之时,曾遣人至一宫殿,曰‘智慧宫’,索要书籍。”张永说道。
“可是被拒了?”邵树德问道。
“是。”张永说道:“大食傲慢无礼,不识大夏天威,蛮横……”
“行了,别扯这些。”邵树德打断了他,道:“说重点。”
“是。”张永一个激灵,立刻省下了那些口水话,直接说道:“后求见宫廷官员,也未见到说话算数的。”
“没考虑使钱吗?”邵树德问道。
张永微微有些惊讶,作为大朝天子,今上还真是务实,一点不觉得花钱贿赂有失颜面。
他说道:“花了不少钱,但多是收钱不办事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
张永有些惭愧。出使的三条船,路上损失了两艘,最后一艘也在进港前触礁搁浅,后沉没,虽然抢回了很大一部分物资,但损失仍然不小。也就是说,他们能动用的资金其实很有限,若非那些瓷器、绢帛、工艺品、茶叶卖了个不错的价钱,简直寸步难行。
“出门在外,很正常。”邵树德说道:“大食亦是大国,富甲一方,态度倨傲是很正常的。前唐之时就有大食使者入长安,虽然史书上都喜欢说他们是来入贡的,但那是真的吗?未必。甚至于,就连日本都不是来入贡的啊。在他们自己看来,完全是平等交往。你们在巴格达的遭遇,属实寻常,朕很清楚。”
张永心下感动,遇到一个通情达理的天子,何其难也。
这一趟出使,确实也很开阔眼界,至少知道了外人对大夏的看法。不然的话,在家中读书,读到的尽是本国人写的东西,认知有些偏颇。对照起来看,就很有意思了。
原来,大夏并不是唯一的天朝上国。
原来,世上居然有那么多国家、那么多部族。
原来,世上有那么多奇妙的东西,外国也有心灵手巧的工匠,也有不朽的艺术。
原来,对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居然有不同的看法,仔细想想,也未尝没有道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以前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张永自认为有深刻的理解了。但出去五年之后,他的理解更加深刻,进入到了一个很深的层次。
坚持对外交流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
“陛下,臣等在巴格达四处找人,最后终于传至大维齐耳中,他下令智慧宫拣选书籍五百本,赠予我等。”张永继续说道。
“这五百本书,是抄录的吗?可有讹误?”邵树德问道。
“并非抄录。”张永解释道:“智慧宫内有印书局,直接印刷了五百本书交予我等。”
邵树德点了点头。
看来,巴格达的印刷业应该很不错。想来也是了,智慧宫本来就是一个翻译、收藏书籍的地方,有时候也向大食各地派发书籍,没有成规模的印刷业是不可能的,光靠抄录得累死。
说起来,人家赠送五百本书,可能也就是随手为之,甚至大食辖下某个藩镇——如萨曼波斯——去求取书籍,得到的都不止五百本。
想到此处,邵树德也不得不承认,大食确实很傲慢啊!
但人家就是这么做了,你也不可能去打的,能咋地?更何况,说不定在巴格达权贵们的眼里,他们那个国家也是天朝上国、四方来朝呢。
简而言之一句话,人家没有巴结你的义务。
“后来,我等又在巴格达找了很多书店,四处搜罗书籍,买了千余本。也看不太懂,先买了再说,慢慢找人翻译,至今尚未翻译完毕。”张永又道。
他知道圣人最关心书籍,于是首先挑的就是这个来说。
“一千五百本书,不错了,多是哪方面的?”邵树德问道。
“天文、地理、航海、数学、建筑、乐舞无所不包,就连大食语、波斯语、突厥语词典都各买了一本。”张永说道。
“很不错。”邵树德赞道。
张永听了喜上眉梢。
圣人先赞“不错”,再赞“很不错”,他就知道,这次做对了,此刻已是龙颜大悦。
“王卿有什么要说的?”邵树德看向王黑子,问道。
“那词典是临走前,我让人买的。”王黑子觉得话都让张永说完了,心中不忿,于是说道:“离开巴格达之前,我使了钱,让他们的人带我们去天文台转了转。”
邵树德又笑。这家伙,情商忽高忽低,让人忍俊不禁。
“天文台怎么样?”他问道。
“不太懂。”王黑子说道:“不过,我觉得很有用,可以用来航海。天文台还有一种很大的物事,他们叫做‘四分仪’,太大了,没法装船上,于是我又使钱,让人画了一幅图,回来可以找人制作。”
说到这里,他微微有些得意。
“哦?四分仪?”邵树德眼神一凝。
听这名字,可能与六分仪这种航海定位利器有关,于是有了兴趣,立刻说道:“即刻进献少府。”
“遵命。”王黑子大声道,顿了顿后,又说道:“陛下,臣还抄了一份星图。”
“何为星图?”
“便是天上星宿分布之图。”王黑子说道:“智慧宫天文台常年观测成果。臣与不知与钦天监观测之星宿有何不同,于是便抄录了下来,或可取长补短,互相印证。”
“好!”邵树德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笑道。
星图是航海必备之物。茫茫大海之上,只能靠星宿辨位,因此这玩意的准确与否是非常重要的。阿拉伯人在北半球大部分海域航行,到处做买卖,无论是西欧、东非、印度、东南亚还是中日朝,他们都去,很少出现问题。
由此可见,他们的星图是十分准确的,这或许是他们敢于跨大洋航海的重要原因。
反观中国,从明州出发前往日本的商船,被大风一吹,直接去了朝鲜,邵树德都不想说什么,在没有陆地参照物的情况下,一旦进入深海,中途重新定位、调整的能力太差了。
即便有船只能去大食,也是沿着近海航行,靠海岸定位,但阿拉伯人敢直接跨洋,横穿整个深海,走捷径。
这个技术水平的差距,不是一般大。
“陛下。”王黑子又道:“光有星图还没用,臣又从大食买了一些小器件,此刻还在路上,都是用来测量星宿的。”
邵树德有些好奇地点了点头,有些期待。
大海定位,在六分仪出现之前,有四分仪或者叫象限仪。此物由阿拉伯航海家发明,后来传至欧洲。大航海时代之前,欧洲人将其小型化,哥伦布当时就用此物在大海上定位。
而在四分仪之前,其实还有很多测量工具,都是阿拉伯航海家慢慢发明,并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一步步改进的。
比如至晚在明朝发明的牵星板,阿拉伯此时就有了,且已经用了很久,对照星图、海图,可粗略定位,但不准确。
后来,阿拉伯人又发明了十字测天仪,比牵星板更准确,改进巨大,此时已经有了雏形,算是牵星板的升级版。
航海仪器,不是一蹴而就的。都是在几百年甚至千余年的时间里一步步完善,迭代改进,需要配合天文、数学、地理等学科的进步,并不简单。
如果王黑子能买回这些仪器,那真的帮助巨大。
他已经受够了那些只会沿近海航行的船长们。
前次见到张二狗,那厮出库页岛后,就沿着千岛群岛岛链向东北走,因为容易定位,并未敢进入波涛汹涌、茫无边际的深海。
其实,沿着千岛群岛、阿留申群岛航行固然容易,可借助洋流,定位也方便,不易迷航,但那并不是北太平洋暖流的核心区域,航速快不起来。
如果敢横穿深海,洋流、西风加起来,能够稳定提供的航速绝对在四节以上,六到八节也不是不可能。
但张二狗终究不敢这么做,他害怕迷航。
邵树德觉得,现在他努力补全了数学方面的短板,今后可批量培养数学人才,届时或有一部分可投入到航海方面,这些仪器就能用上了。
是的,真正的航海需要专业知识,即便有各种仪器辅助,那也是需要计算的。大航海时代,即便是海盗,船上总有一两个人,能够使用类似六分仪之类的仪器测量,然后在纸上进行计算。
经验,不靠谱。
测量加计算,靠谱。
邵树德在登州巡视时,就召见了平海军军官,问其如何航海。
平海军当然也有观星之类的小仪器,虽然不如阿拉伯人的先进,但确实可以勉强使用。结果人家就是这么观测一下,然后依靠经验判断。
没有任何数学计算……
这误差不大就有鬼了!
这还是平海军,如果是民间商人,水平参差不齐,只会更加惨不忍睹。
数学,是被所有穿越者严重低估的一门学科。
没有数学,航海不可能专业得起来,只能碰运气、靠经验。但有经验的又有几人呢?是否每艘船上都能配备经验丰富的“高手”?显然不可能。
或许,这就是唐代前往日本的船只迷航、沉没比例高得离谱的重要原因——从明州、扬州去日本,很显然要进入深海,不再是近岸航行了。
“王卿带回之物,非常宝贵。”邵树德说道:“这些东西,大食人也敝帚自珍,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巴士拉,怕是不容易弄到,有心了。”
“此皆仰赖陛下洪福。”王黑子高兴地说道。
张永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牢牢被他掌握主动权的对话,后半程居然让王黑子抢了风头。
“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邵树德笑道:“饮茶吧。”
三人默默喝茶,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喝完这盏茶,再与朕讲讲大食内情,这关系到西域,朕很感兴趣。”邵树德放下茶碗,说道。
张永精神一振,这是他擅长的,主动权又回来了。
第七十四章 百年布局?
一盏茶喝完,因为已经凉了,随驾宫人遂又重新煮了一壶。
这一次,邵树德照顾张、王二人的饮茶习惯,令宫人往茶水中加了香料、生姜等物事。
他喜欢喝什么都不加的纯茶水,但其他人则不然。
煮茶,其实也是香料的一大消耗途径,只不过普通人喝不大起罢了。
新煮的黄翎毛端上来后,邵树德伸手示意饮茶,他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静待二人汇报。
“大食内忧外患,巴格达天子窘迫无比。”组织了下语言后,张永说道:“数十年前,曾经有过一番振作。萨法尔波斯崛起之后,一统呼罗珊地区,随后举兵西进,窥视神器。幸被大食宰相领兵击败,转危为安。”
说完后,他担心邵树德听不明白,又解释了一下:“萨法尔波斯靠镇压乱贼起家,统一呼罗珊后,实力大增,便如那朱全忠的宣武军。起兵作乱之后,为王师所败,精兵强将损失殆尽,国势一蹶不振,又导致萨曼波斯的崛起。萨曼波斯者,便似那河东镇。”
邵树德笑而不语,只示意他讲下去。
张永实在多虑了。他来自后世,对不同文化、不同制度、不同信仰以及秉持不同政治伦理的国家多有了解,没必要事事拿中原来做对比,事实上这种类比是不合适的。
萨法尔波斯崛起极速,气势汹汹,攻城略地,无人可挡,但他们输了一场关键的战役。最坑的是,这场关键战役投入太大,诚如张永所说,精兵强将遭受重创,再也无力维持一个庞大的疆域,最终导致萨曼波斯的崛起。
如今的萨法尔波斯,已经缩到阿富汗了,差点沦为萨曼波斯的傀儡。
而这个“差点”,也是间接受了大夏的恩惠。
之前与波斯谈判,邵树德明确要求萨曼波斯不得将萨法尔波斯吞并,或作为傀儡操控。布哈拉当然不会答应,但他们也损失了不少土地和人口,东边、北方的军事压力极大,竟然让萨法尔波斯活蹦乱跳到现在。
就在去年年底,监国太子自洛阳遣使来报:萨法尔波斯使者借道吐火罗斯坦,前来洛阳。
这个使团规模不大,也没提什么要求或者说请求,只进献了一份丰厚的礼物:主要是他们国家盛产的白银。
邵树德听到消息后,与宰相们商议,最后判断这个使团只是过来打前站的,后面多半还会有人过来,而目的只有一个:交好大夏,维持自己国家的生存。
是啊,生存是最重要的。任何一个有点血性的人,都不愿自己国家沦为傀儡。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萨法尔波斯愿意屈服吗?
“今之巴格达天子,所能控制的地方不多了,诸藩镇诸侯纷纷割据,表面遥尊哈里发为主,实则威服自专,不可一世。”张永继续说道。
“诸侯向巴格达进贡吗?”邵树德问道。
“进贡。但有多有少,不能一概而论。恭顺点的多进贡些,跋扈的少进贡些,如此而已。”张永说道。
“布哈拉呢?”邵树德问道:“朕闻这几年布哈拉加大了进贡力度,力求得到巴格达允准,派遣更多吉哈德东行,你在那边可听到什么风声?”
“这……倒不曾听闻。”张永有些尴尬。
邵树德明白了。
他们压根就没见到大食的顶级权力者,所打听到的消息,或许有价值,但密级一定不高,且在地方贵族中广为流传。只要取得一两个人的信任,日常闲聊都能打听出来。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邵树德已经不需要张永给出明确答复了。
他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判断,布哈拉一定是向巴格达屈服了,至少让渡了相当利益,以换取他们某种程度的支持。
战场已经显现了这个苗头。
今年他虽然在南方巡视,但西域的军报一封不落地发了过来。
七郎目前正在拔汗那与渗透进来的吉哈德分子激战。
战斗是残酷的,跟他西行的公子哥都战死了两位。
他们死得很憋屈,一点不壮烈,一点不荡气回肠:一个死于流矢,一个坠马受伤,被冲锋的敌骑兵集群踩踏而死。
但邵树德依然给这些公子哥以极高的评价,敢于直面敌军锋刃,与过去二十多年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做一个了断,壮哉!
当然也有不成器的。
有人去了拔汗那后,觉得日子太苦了,跑回去了。
有人打了两仗,侥幸不死,却吓破了胆,临阵脱逃,直接被老七抓住斩了。在这件事上,邵树德对老七刮目相看,平日讲情义,战场上说翻脸就翻脸,比抹不开情面的老五强多了。
跟随老七过去的武夫子弟其实都没上过战场。一开始伤亡不小,但长期战斗下来,活下来的都是精兵——事实上,以他们的资质,只要能正常发挥水平,差不到哪去的,问题是新兵很难正常发挥水平。
邵树德也看到了老七对吉哈德分子的评价:死脑筋,猛冲猛打,虽然装备较差,但中小规模战斗比较厉害。
他看完后,直接下令佛教最兴盛的伊州、西州、于阗三地,组织高僧大德西行,附带大量僧兵及世俗信佛之人,支援拔汗那。
目前局势还是可以稳定控制的。
热海突厥刺史、都督双双来报,在过去两年,他们捕杀了百余名教士,并将暗地信教之人发往天山以东,交给安西道,在沙漠里开挖井渠,或者维护雪山上的驿道,可谓“物尽其用”。
热海突厥刺史、都督双双来报,在过去两年,他们捕杀了百余名教士,并将暗地信教之人发往天山以东,交给安西道,在沙漠里开挖井渠,或者维护雪山上的驿道,可谓“物尽其用”。
通过这两个方向的汇报,邵树德已经足以判断,萨曼波斯一定与巴格达朝廷达成了某种合作。
这是邵树德最关心的地方,他需要确认,巴格达朝廷能给到多大的援助?或者说,布哈拉用钱能买到多少援助?可惜,张永没法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回答,这出使出得!
“说说巴格达的敌人吧。”邵树德说道。
“是。”张永斟酌了下,道:“臣闻巴格达以北千余里,草原一望无际。最近十余年,不断有部落西迁。这些草原牧人,凶悍轻捷,剽掠成性,经常越过其他部落,南下劫掠,此为大食最大的威胁。”
“唔——”邵树德伸手止住了张永的话头,思考一番后,问道:“如果让更多的部落西迁,能否令大食人自顾不暇?”
张永沉吟思考中。
“陛下,绝对可以。”王黑子突然说道。
“哦?王卿为何如此肯定?”邵树德颇感兴趣地问道。
“陛下,突厥部落西迁并不是秘密。”王黑子说道:“臣在巴格达、巴士拉两地,都听到诸多传闻,提到游牧部落种种情状,大食人也很无奈。就连与大食交好的可萨汗国,听闻都有人私自南下,劫掠大食州郡。”
“大食人觉得突厥部落战力如何?”邵树德问道。
“他们表面上觉得可以轻松击败,实则如临大敌。”王黑子说道。
“看来大食人也堕落了。”邵树德笑道:“昔年可以与唐军比划几下,现在也不成了。兴盛、顶峰、衰落,这个循环真是难以打破。若非有造物主教会协助,巴格达朝廷可能还要更加狼狈。”
“陛下所言极是。”张永见王黑子说的话引起了圣人注意,立刻附和道:“突厥西迁是大势所趋,他们走后,鞑靼人、回鹘人也不断西迁,填补空缺。臣觉得,再过百年,西迁各部的数量会达到一个新高度,届时大食人要么出动大军将其消灭,一劳永逸,要么与其合作,大肆招安。”
“陛下,巴格达朝廷已经雇佣突厥人为他们打仗了。”王黑子补充道。
张永心下气结,这厮怎么这么不省心?处处与我——争宠!
“蛮族雇佣军,哈哈!”邵树德突然笑了:“用得好是神兵利器,用得不好的话,反噬就得生受着了。大食情形,朕知矣。”
“陛下英明。”张永、王黑子二人抢着说道。
邵树德笑看了他们一眼,道:“二位出使有功,皆可授县侯之爵。其余人等,赏赐有差。”
“臣谢陛下隆恩。”二人一齐应道。
其他人还在路上,多多少少都能得个勋散官,甚至就连那十个奴隶,估计都能获得“百姓”身份,并得到一笔财物赏赐,可真是撞了大运了。
邵树德将吃了一半的橘子置于案上,起身走了两圈。
傍晚的阳光依然火辣辣的,但他心中却已经定了下来。
一切尽在掌握中!
大食朝廷是不可能给布哈拉太多的帮助了,这一点基本已经板上钉钉。
从大食境内各处涌来的吉哈德分子是个麻烦,但也仅仅只是麻烦。缺乏国家机器的庞大经制武装力量支援,光靠这些狂热者,是很难成事的。
与其说担心他们在战场上怎样,还不如说他们的秘密传教更让人头疼了。但话又说回来了,这又不是21世纪,宗教不可能自由!
历史上的喀剌沙全城百姓都能在几十年内三度集体改信,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萨图克攻打高昌时,发现要靠屠刀才能成功传教,秘密渗透根本不行,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再加上最近收到的契丹进一步西迁的消息,邵树德觉得更稳了。
阿保机走的时候应该有二三十万人,抵达西域的不知道有多少,但他应该也在裹挟、收编回鹘、黠嘎斯乃至突厥,实力不容小觑。
契丹西进,可以算是中亚史上大事件,真正改变历史走向的事件。
他们的战斗力,可不是突厥、葛逻禄、乌古斯之流能比的,一旦过去,极有可能掀起狂风巨浪。
波斯、大食人受到这个威胁,无力东顾,大夏朝廷在天山以西的地盘就更加安稳了。
宝贵的和平窗口期已经来到,可以集中精力清理隐患,发展地方,深固根本,争取花个几十年将当地文化彻底洗掉。
如此,才有可能以此为基,进一步窥视更西边的土地——如果能够稳固统治的话。
“传令,北庭行营出动轻骑,‘礼送’阿保机西行。”邵树德下令道。
“遵旨。”
“剩下的——”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这一辈子,做到这一步,已经对得起历史。传令下去吧,三日后启程北上。”
第七十五章 武昌
八月金秋之时,邵树德已经在鄂州。
他本不打算在此停留的,无奈身体不适,昏昏沉沉,再加上听到昭容野利氏病逝的消息,心情不佳,于是下令驻跸鄂州。
邵树德是武夫出身,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强壮。在以前,真的很少生病,这次病倒在武昌,来势如此凶猛,不得不说给他敲响了警钟。
他一度以为是吃了海狗丸,夜御嫔妃导致。但仔细一琢磨后,只能长叹一声,身体真的大不如前了。
躺在病床上的他,依然让宫官给他阅读奏疏、军报。
只不过他不再像往常那样亲自处理、御笔朱批了,而是闭目眼神,听到关窍处,便让人重复朗诵,最后口头给出一个意见。
“鄂州继续用钱的地方多,商徒之捐献,送十万缗至州府。”邵树德睁开眼睛,吩咐道。
“是。”已经是尚宫的刘氏将其记下,然后眨巴眨巴眼睛,似在询问。
“和你祖母八分肖似。”邵树德笑了笑,道:“去岁皇后给你说媒,嫁给杨弘殷之子,为何没答应?”
“妾不愿。”刘氏小声说道。
“随你了。”邵树德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
刘氏继续念。
当念到前往湘西剿匪的禁军遭遇疫病,减员严重时,邵树德喊了声停。
“既已破了十余山寨,目的已达到,可收手了。”他说道:“其余各寨,料已胆寒,可许其自新,至鄂州来见朕。”
刘氏又记下。
“减员较重之铁林、武威二军,先期返回洛阳吧。”邵树德又道:“给太子传旨,令其负责铁林军、武威军整补事宜。落雁军还剩五千人吧?全部打散编入禁军各部,优先补充铁林、武威二军。”
“是。”刘氏没有丝毫迟疑,记了下来。
在皇宫数年,刘氏已经知道很多东西了。
禁军各部每年都有老退之人,遇有战争,还会有战损。也就是说,定期补充兵员是必然的。在以前,一般都是圣人亲抓此事,枢密院配合。整补完毕的部队,圣人还经常去检阅,看看战斗力和军风士气是否能够维持。而这,其实也是提升军中威望的一种办法。
这次圣人让监国太子负责铁林、武威二军的补充、整顿,内里蕴含的东西太多了。
让太子在东宫卫队(原从马直改编而成)的基础上,进一步染指禁军,这是一个巨大的突破。要知道,整补是可以调整军官,改编营伍编制的,这等于明着告诉太子,默许你在铁林、武威二军中安插自己人。
圣人能下定这个决心,可能也与这次生病有关。
自家人知自家事,有些家底,该陆陆续续交到太子手上了。
想到这里,刘氏心中泛起一股酸涩。
英雄一世的风流人物,也有迟暮的一天。
“继续念。”良久之后,就在刘氏以为圣人已经睡着的时候,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她稳了稳心神,拿起一份新的军报,轻声朗诵起来。
邵树德又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
刘氏不知道念了几份,直到又一次喊停。
“西域商社怎么这么死脑筋?”邵树德睁开了眼睛,无奈道:“前几年朕是要他们多种地,多开展商屯,以济军需,可没让他们一直干下去。这都几年了,除了种地就是抓奴隶,像话吗?”
刘氏静静听着,等候下文。
“让他们把精力放在商路上来。”邵树德说道:“商社商社,商事不盛,成何体统?捉生口这种活计,也不知道遮掩一下,堂而皇之买卖,朕还要脸。”
说完,他叹了口气,道:“此疏发回内务府,着即办理。”
西域商社目前主要的经营活动范围还局限于天山以东的姑墨、龟兹、庭州一带,最大的收入来源是商屯,其次是奴隶买卖。
是,他们会自己抓奴隶,但也会花钱买。女奴就收拾打扮一番,送到长安、洛阳、汴州、扬州等大城市售卖,强壮的男奴送往砖窑场、煤矿干活,不甚强壮的留下来种地。
说白了,主营业务就是商屯种地,就连抓奴隶也是为了这个目标服务。
公允地说,在这件事上他们已经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年出售数十万斛粟麦、杂粮,有力支持了军需,虽然洛阳这边也支付了大量钱帛,有点头痛——但总比千里迢迢转运便宜,不是么?
现在邵树德对他们一门心思种地的“僵化思维”有些不满了,要求他们逐步转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正儿八经的买卖上——奴隶买卖就算了。
这不仅仅是为了赚钱,也有建立关系的因素在里面。
政治关系无法建立的时候,先建立稳固的商业联系。草原很穷,让酋豪们来做西域商社的二级代理商、批发商,让他们跟着一起赚钱,慢慢就有交情了。
交情这种东西,意味着金钱、情报,深入之后,说不定可上升为政治联系。交情这种东西,意味着金钱、情报,深入之后,说不定可上升为政治联系。
邵树德让西域商社尽快建立长期合作的商业网络,其实还是为了西域布局,相信内务府也明白这一点,并会好好督促西域商社。
见邵树德沉默不语之后,刘氏稍稍等了片刻,又继续开始念。
“武昌与江陵,有什么好争的?”片刻之后,邵树德在床上嗤笑一声,道:“一荆南镇,一鄂岳镇,鸡毛蒜皮般的旧日恩怨扯到现在。怎么?都想当老大?长江很大,容得下荆州和武昌,内河船坊之事,两地都建,也别争了。现下荆州略胜一筹,让他们不要昏了头,没看湖南货物都不走你们荆州了么?自己找找原因。”
刘氏飞快记下。
总算说到一个眼前的事了。他们现在就在武昌,近几十年来飞速崛起的一座港口城市,每次汴水航道被人为截断时(如徐州银刀都之乱),江南的货物就在此集散。
截断不止一次,每一次的时间还不短,因此,鄂州的城市规模慢慢扩大,最终成了如今的模样。
邵树德则有些感慨。
江陵、武昌之间的竞争,一直延续到后世才分出胜负——最终武昌大获全胜。
但在这个时候,江陵却要比武昌强,而且强多了。
蜀中货物出川,一般都在荆州集散。从此向北,通过河道直接连入汉水,直抵襄阳,却比绕路武昌近多了。
考虑到首都在洛阳,唐代则是长安,荆州的区位优势有点大。
武昌则主要集散江南货物。
湖南货物既可去武昌,亦可去荆州,目前是前者居多。
总之,这一片两个货物集散中心是完全可行的,又同处湖广道,真没必要争得你死我活。
邵树德听完奏疏之后,就决定在两地同时开建船舶修造工坊,加强长江中游一带的航运,繁荣商业。
“继续念吧。”他又闭上了眼睛,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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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的时候,邵树德病愈,感受到了力量逐渐回到身体之内,他非常高兴,登上城头,俯瞰大江。
江汉流域是块宝地。
南宋时期得到了大发展,环境得到了巨幅改善,变得更加宜居了,户口慢慢增多。
到了元末,陈友谅以此为基,与朱元璋展开了决定命运的一战。
谁赢,谁就是中国皇帝——以当时南方五千多万人口,北方千万来看,确实是这样没错。
鄱阳湖之战,朱元璋惊险获胜,奠定了统一之基。
在那个时候,湖北其实就已经发展得不错了,及至明朝中期,迎来了它的黄金年代,素有“湖广熟,天下足”的美誉。
大夏此时没法有效发展这个地方,因为邵树德舍不得花费大量人命来开发江汉平原。
但大规模移民没有,小规模还是有的。而且,新移民的来源十分独特:主要来自关北道。
更准确地说,来自麟、银、绥、夏四州。
此时的大江之上,就有不少移民乘坐船只,渡江南下,分散至各州定居,充实地方户口。
邵树德对此没什么意见。
他人生中第一次下江南,至此差不多已经结束了。脑海之中对南方诸州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富饶的江东,人声鼎沸,钱粮充足。
安定的江西,开发已进入尾声,茶叶、瓷器、采矿蓬勃兴起。
荒芜的湖广还在蹒跚学步,但发展极为迅速,地方官员也雄心勃勃,力图创造佳绩。
在他看来,南方只需抓紧江东道北部的苏、润、常、湖、杭、明等州,基本就翻不了天了。
相对空旷的南方,是他留给子孙后代的礼物。在《致治》这本书成为显学的时候,谁都明白一片巨大的处女地所带来的诱惑。
他已经探听到了南方发展的脉搏,亲自聆听了其快速而坚决的跳动。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朝廷每年投入一定量的资源,南方诸州自己把握,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南方,就这样了。
此番巡视,收获十足,对每个地方的经济模式也有了初步地了解——战争年代早就过去,现在确实到了拼经济的时候了。
十八日,邵树德乘坐平海军船只渡过长江,随后走走停停,于九月初抵达襄阳,北方的秋天已历历在目。
确实该回去了。
第七十六章 “殖民地”
今年的天气委实奇怪。
二月初,已是万物骚动的惊蛰节气,襄阳却落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银装玉砌。而等到七八月间,却又暑气难耐,热得异常,热得乱了章法。
这会已是九月,暑热仍未完全散去,却不知今年是不是个暖冬了——大约没什么希望吧。
天刚熹微,襄阳县郊野的某处集市就忙碌了起来。
许久不曾出现的官差们纷纷出动,四处采买物资。
他们需要的量很大,几乎把集市上所有的瓜果菜蔬、禽蛋酒水一扫而空。
前来采买的百姓心下不满,却又不敢造次。
集市半个月才开一次,大伙从四里八乡赶来,不就为了买点东西么?你把吃的喝的全买走了,让大伙怎么办?
“我也不想这么绝,圣驾已至襄阳,好几万人马,每日里吃喝不是小数目,得罪了。”亲自带队的某位录事大声说道。
众人一听,纷纷哀叹,看看天光还早,打算赶远路去另外一个集市碰碰运气。
一河之隔外的菜畦里,杨老实一边给蔬菜浇粪水,一边默默听着议论。
他认识赶集的那些人。他们来自河北,以工匠为主,为内务府在襄阳开办的一家四轮马车车坊干活。平时不种地的,吃食全靠买。集市半个月开一次,不缺钱的他们会来买一些肉脯、禽蛋、干果、米酒之类,没想到这次被官府的人抢了先,自然十分不满。
“河北蛮子!”杨老实啐了一口。
他是关西华州人,应该算是襄阳的第一批外来移民了。
想当年折令公大败赵氏父子,将势力延伸至山南东道,襄、郢、复三州就是第一批接收移民的。而移民来源么,自然是关西了。
杨老实是跟着父亲一起过来的,至于来了多少年,他已经记不清,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摇了摇脑袋之后,他放弃纠结这个问题。他连自己的年纪都搞不清楚,还是别想这些让人头疼的问题了。
“哗啦啦!”手腕微一发力,粪水飘散,消失在了菜畦中,只留下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杨老实早习惯了,已经闻不太出。
忙完了小半个时辰后,他拄着粪勺,充满成就感地看着碧绿的菜畦。
应该是今年最后一茬收获了。待下个几场秋雨,就可以挑到集市上卖了。
“杨老实,你这夯货灌园子!”河对岸一身材魁梧的大汉骂道:“浇了粪水,我还怎么收你的菜?”
“张录事。”杨老实作了个揖,傻笑道:“这菜还得长一阵子。”
张录事瞄了一眼菜畦,叹道:“其实可以摘了。但你浇了粪水,我可不敢拿去给武夫们吃。”
“圣人已至襄阳?”杨老实问道。
圣驾巡视襄阳,大概是最近一个月最轰动的消息了。消息传遍十里八乡,就连杨老实这种田舍夫都听说了。
“来了。”张录事说道:“可惜我没资格凑到近前,你们乡去了两个人,可以面圣,说不定还能得点赏赐。”
“祖坟冒青烟。”杨老实羡慕道。
“咱们的祖坟都在华州呢,怕是早没了。”张录事说了个“冷笑话”。
杨老实咧嘴傻笑。
不管别人如何,他对这些不太在意。父亲死后葬在村后的土塬上,从今往后,这就是襄阳杨氏的祖坟。至于华州老家,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小时候与伙伴玩耍的村头大榆树。
只可惜,当年一起在大榆树下玩耍的七八个孩童,一个从军去了,音讯不知,即便还活着,大概也不会再见到了;一个听闻去了怀州,也没有音讯;两个来到襄阳,其中一个就是杨老实,另一位伙伴已在开荒过程中染病死了。
剩下的玩伴,大概还留在华州老家吧。从此天各一方,偶尔回想起来,心底会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但不管怎样,他现在的生活还过得去。农活也十分繁重,披星戴月干活,累得倒头就睡,根本没心思想别的。
故乡,那已经是遥远到无法追溯的记忆。
而他的四个孩子,从小在襄阳长大,他们的记忆中没有祖坟、没有大榆树,只有新家的一草一木,襄阳才是他们的故乡。
“下个月来收菜吧,这个月没了。”杨老实收起粪勺,说道。
“下个月圣人就走了啊。”张录事叹了口气。
他与杨老实都是郑县出来的,还同一个乡里。他父亲曾作为土团乡夫,在征讨宣武军的战争中立功,他本人也交游广阔,人情练达,更识文断字,于是在县里谋了个吏职。
仅仅两代人,就产生了小小的阶级差异,而他们当初刚移民来时起点是一样的。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当然,作为曾经的同乡,自有一股亲切,关系总比外乡乃至外县人要密切许多——同样的关西移民,来自同州的与来自华州的,亲疏程度当然不一样。
“可惜了。”杨老实也叹了口气,道:“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就几亩地,每至青黄不接之时,就的吃树叶、野菜、桑葚。而今养四个孩子还能吃饱饭,都是圣人的功劳啊。”
张录事点了点头。
这个没得说。全家从地狭人稠的华州迁出来,抵达地广人稀的襄阳,当然可以分得更多的土地。甚至于,这会新迁过来的人,仍然可以分很多地,只不过需要自己开荒。不像二三十年前的第一批,因为战争破坏,有大量现成的土地可以分配。
开荒,真不是什么好事。
有些人开着开着,莫名其妙就死了,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只能统归为水土不服。
但不开荒又不行。人不能生活在荒郊野岭之中,只有把沼泽、树林改造为农田,才能获得生存下去的基础。
总体而言其实仍是好事。
留在华州是没有前途的。当地能分的土地都已经分掉了,就连上任的官员都没多少职分田,可见土地的紧张。
还是襄阳好,只要改造好了荒地,扎根下来,就有了传之子孙后代的基业。
张录事想起小儿子在读的《致治》,书中提到的人口与土地,当真说到了点子上,以至于他都忍不住拿过来拜读。
读完之后,在衙门里与同僚吹牛聊天,提到这事,人皆以为然。
同僚们大多也是关西移民的后代,如今已在襄阳乃至整个襄、郢、复、唐、邓、随六州占据了不低的位置,甚至因为包括人口在内的种种优势,渐渐压过了土著,成为当地的主导者。
绝大多数人都对今上有极高的评价,不比他们的父辈低。而这种感恩戴德的情绪可能还能维持个一两代人,才会慢慢消失掉。
圣人,真是旷古烁今第一人。
默默叹了口气后,张录事朝杨老实摆了摆手,道:“既然没菜,就不和你闲扯了。”
说完,带着一干随员离开了河岸,匆匆前往另外一处。
杨老实将粪勺扔进木桶内,然后走到田埂旁,拿起一根扁担,将两个空粪桶挑起,往家中走去。
太阳渐渐升高,照耀着玉带似的河流。
宁静地小村旁,鸟雀纷飞,炊烟袅袅。
绿树丛中,露出了房屋一角。
孩童们操着关西口音,互相玩闹、追逐。
不知不觉间,以襄阳为首的直隶道南部诸州,在外来移民数十年如一日的辛苦垦殖下,已经成了一处宜人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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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刚刚接见完来自襄阳县的数十名乡人代表。
因为他的特意关照,挑选来的人一半是年纪很大的第一代移民,一半是出生在襄阳的移民二代。
当邵树德用乡音与他们交谈时,很多人老泪纵横,年轻人虽然没那么深刻的感受,却也感伤不已。
对故土的眷恋,仿佛刻在骨子里。
年轻时劳累不休,辛苦谋生,这种情感会被深深压制。但当老了之后,一旦闲下来,却又开始寻找那些早就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并将其视为珍宝,时不时从心底掏出来,缅怀一番。
邵树德知道,他的移民政策不得人心,至少让一部分人反感。
但通过与这些人的交谈,了解了他们的生活状况之后,他又很是欣慰。
移出来的人,只要没在半途或开荒过程中死去,最终都收获了累累果实,对朝廷的怨恨也烟消云散。至于在本地出生的第二代,从父辈口中得知老家的情况后,更是多有感激之情——耕种几亩地和几十亩,显然是两种生活。
关西崛起的政权,一般只接受长安为都城,如果非要再选一个,那就是洛阳。它曾被视为关西势力的延伸,是关西人能接受的最靠东的首都。
大夏定都洛阳后,曾经制定了严密的关东“殖民地”计划,即利用黄巢、
秦宗权这两个畜生所造成的巨大破坏,抢先一步移民,将孟、怀、洛、汝、郑以及襄阳一带填满,令其成为关西势力的延伸,以拱卫神都洛阳。
三十年移民下来,成果斐然。
而这个结果,邵树德也是十分满意的。
襄阳作为京南腹地,正需要这样一群“自己人”,以震慑河东、河北乃至南方势力。
不要说他狭隘,这个年代就这样。
幽州人还觉得契丹人比晋人更可靠呢,地域割裂的现象远比后世更严重,毕竟九成以上的人是文盲,很多人至今仍不知道国号、年号以及天子是谁。
襄阳如此,他放心了。
九月九日重阳节,全军大酺。
节后第三天,圣驾离开了襄阳,往邓州而去。襄城漕渠,是他的下一站。
第七十七章 “粮道”
秋雨连绵之时,襄城漕渠繁忙无比。
因为充沛的降雨量,修建在宛叶走廊内的各个水库储备十分充足,故即便多次开闸、关闸,依然有足够的水量顺着引水渠流入斗门之内,抬升船只。
船闸之后的山顶运河之上,驭手拿着马鞭,牵着身强力壮的铁力马,拖曳船只,行驶在平静的运河河面上。
其实,不要小看内河船只的载货量。因为无需考虑风浪,它们的船型可以修建得很极端,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大肚子”。
货舱很深,吃水极深,行驶在河面上时,仿佛稍有风浪就能将其打沉。但绝大部分内河不存在什么风浪,故这种严重特化过的船只可以装载超出人们想象的极多货物,往来各处。
当然,如果是在海上,这种船航行不了多远就沉没了,压根没有一点对抗风浪的能力。
襄城漕渠内外已经形成了一个繁荣的城镇。
城镇是自发形成的,从一两家卖饭的乡野小店开始,逐渐扩大到各行各业,生意兴隆。
这个过程也是必然的。
为了节约水资源,漕渠的闸门并不是经常开放,非得凑够一定数量的船只才可,因此排队现象非常严重。
普通船工需要吃喝,随船押运货物的商人需要高级一点的服务,于是需求就出来了,市场应运而生。
九月二十七日,王二郎在山上砍了一天的柴。
两个儿子帮他把柴背下了山,他则坐在山坡之上,检查着竹筐里的蘑菇。
夕阳之下,运河披上了红霞,美不胜收。
运河远处的一等国道之上,曾经往来如梭的四轮马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
先是骑兵,再是步兵,接着又是骑兵、步兵……如果换个会数数的人,当知这么一会,驿道上已经过去了近万步骑。
“好雄壮的军威!”王二郎放下竹筐,下意识站了起来。
他的长子就在金刀军服役,而金刀军的驻地就在邓州。去年的时候,该军就抽调了四千人,随驾出巡,至今未归。
王二郎心中希望随驾的部队不要去洛阳,至少金刀军那四千人可以回驻防地嘛。
“没有辎重马车啊。”卢大郎走了过来,轻拍王二郎的肩膀,说道。
王二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卢大郎左手提着弓梢,右手拎着两只野兔。野兔已死去多时,浑身都僵硬了,长长的耳朵被拽在猎人手里,看着十分滑稽。
“又有猎获。”王二郎羡慕道。
卢大郎是他同村的,延州人,曾是金刀军武夫,今年已经五十了。从禁军退下来后,曾经试图送他儿子入禁军,没成功。那个半大小子羞愧无比,一气之下跑了,听说去了拔汗那,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卢大郎是村里第一个盖砖房的人,三间堂屋,窗明几净,让人十分羡慕。闲来无事之时,他喜欢进山打猎,今日便是了,得了两只野兔。以王二郎对他的了解,一会他定会去山下食肆沽点老酒,再把野兔整治一番,回家自斟自饮,日子不要太快活。
唉,说到底,过得快活的都是武夫,日子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虽然他家也出了武夫,但儿子毕竟已经出去分家另过了,比不得。
“原来辎重都用船运走了,唉,有点浪费。”卢大郎够着头又看了会,叹道:“水这么宝贵,不趁机多运点货,可惜了。”
“这会秋雨连绵,怕是不怎么缺水。”王二郎说道。
他知道,卢大郎与几个同袍从军中退下后,在县里收药材,卖去洛阳。从他的立场出发,应该是希望襄城漕渠一天到晚运货的,而不是运输军中辎重。
“说得也是。”卢大郎说道:“不过还是浪费。”
“兴许圣人要看一看漕渠怎样呢?”王二郎说道。
卢大郎张了张嘴,终于没说什么。确实存在这个可能,而且还不小。
他在军中之时,听闻圣人非常精明,不会全然相信,将一部分辎重用船运走,测试一下漕渠,似乎也说得通。
正想着,驿道上又出现了大群马车,车上满载辎重。
“果然,正如你所说。”卢大郎笑道:“圣人把一部分辎重装到船上,看看漕渠顶不顶事。”
王二踮起脚尖,仔细看着。
霞光之下,马车络绎不绝,直往北去。除辎重外,车上似乎还装了许多铜钱、绢帛,让人十分眼馋——这应该都是武夫们随驾得到的赏赐了。
“赶紧过完兵吧。”卢大郎收回目光,嘟囔道:“老子还急着运货呢。”
王二心中嫉妒,忍不住说道:“这漕渠,历时十余年,若非圣人坚持,怕是早废弃了吧?”
襄城漕渠之时,在汝州、邓州两地算是“月经”话题了。拖的时间太长,期间还出过事故,有时候雨水少了,陂池干涸,漕渠甚至为之中断。
听说宛叶走廊内还有人骂,说自从修了十几个陂池保障漕渠船闸蓄水、放水,他们的农田灌溉都成问题了。
但即便如此,圣人依然想着将其开通,丝毫不让步,可见完全是凭他的个人意志在推动。
“你这么说也没错。”卢大郎点了点头,道:“若无今上,漕渠是不可能修建起来的。无今上,邓州也不会有今日这般光景。你家在京兆府的时候,就五亩地吧?现在分了二十余亩,日子不错了。”
王二随口附和了一下。
日子好还是坏,不都是对比出来的?再怎么样,还是没法和禁军武夫比啊。
“我走了,你下不下山?”卢大郎紧了紧手里的野兔,问道。
“下山。”王二郎已经检查完了筐里的蘑菇,决定一会就卖给山下的食肆,也买二两小酒回去,犒劳一下自己。
夕阳西下,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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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侧的另一个山坡上,黄伞盖高高立起,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看着繁忙的漕渠。
想当年第一次拆分山南东道,唐邓随三州被剥离起来,折宗本出任节度使。
在那会,紧邻汝州的邓州还是前线,折家军以此为基,屡次北上,攻入朱全忠腹地。
坐镇汝州的丁会也是员能将,被朱全忠委任为佑国军节度使的他凭借着手底下不到两万人马,多次挫败折家军,甚至攻入唐、邓境内,大掠而归。
或许,也正是那些艰苦卓绝的战斗,让原本心高气傲的折家军意识到了他们的不足。
你厉害,还有人比你更厉害。
丁会所部甚至都不是梁军嫡系精锐,但依然能把你死死压住,甚至以少打多,占据上风。
折家军最后成了一支劲旅,那也是因为有更厉害的部队和他们“陪练”。若打的都是山南东道这种货色,估计到现在还没练出来。
折家最后乖乖移镇淮西,你固然可以说他们忠心,但未尝没有清楚认识到自己的能力,选择屈服这种因素存在。
往事如烟,邵树德也只是随便发散一下思维。毕竟他这种“老阴逼”整天就在算计人,揣测别人内心的想法。
“有了襄城漕渠,洛阳的地位愈发不可动摇了。”邵树德指着那些满载货物的船只,说道。
“此皆陛下之功。”萧蘧说道。
邵树德恍若未闻,继续看着远处排队等着进闸的货船。
“在江南走了这么一圈,大概也知道了。”邵树德笑道:“湖南白糖、瓷器,江陵药材、漆器,鄂岳鱼干、茶叶等等,甚至还有蜀中转运而来的各色货物,通通可经水道运至龙门以南。今后南方人口渐多,襄阳、南阳成为财赋重地,洛阳就更不缺什么了。”
萧蘧捋着胡须,心中也很是感慨。
圣人很喜欢坚持,往好听点说叫意志坚韧,难听的就是刚愎自用,听不得劝。
但他所坚持的东西,事后证明,大部分都是对的。
这个襄城漕渠,修建过程中失败过很多次,但最后还是花费大代价完成了,如今已成交通枢纽之一,有力保障了洛阳的供给。
这也就是开国皇帝、马上天子才能办到了。若换个威望没那么大的天子,失败一次,整个工程就危险了,失败两次,大概率彻底放弃,再不提这事——即便你想做,群臣也不给你机会了。
“现在含嘉仓城的粮食,主要靠的还是河南、河北,但将来么,朕也说不好。”邵树德说道:“或许南方会后来居上吧,尤其是江汉之间,千里沃野,平坦无比,最适合种粮食了。”
萧蘧听了也有些怔忡。
他原本不觉得有这个可能的。南朝时代,荆襄地区固然是重地,屯驻大量兵马,但从没听说过那地方单靠自己就能养活那么多军队。但跟着圣人走了这么一圈,他也不得不承认,鄂、岳、襄、郢、复等州的条件十分优良,如果大力开发,是可以成为供养洛阳的后方腹地的。
也许有朝一日,从南方运来的稻米将超过北方运来的粟麦,成为含嘉仓城百万石储粮的主流。圣人所设想的洛阳“粮道”,确实都有依据,非常靠谱。
即便不运粮食,全部改运果子、药材、瓷器、绢帛、茶叶、生漆、竹器等物资,以南方物产之丰富,亦可让洛阳百姓大得其利。
说到底,河南这片大地上,就洛阳、汴州、徐州三个地方运输条件最好,可作为都城。
国朝选择了洛阳,从这里往南,一路延伸到荆州的水运路线,自然是重中之重了。
不过,这大概与他们无关了,需要一代代人接力,才能最终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
邵树德在邓州逗留了五天左右。
十月初三,圣驾继续北上,数万人水陆并进,穿过宛叶走廊,越过人烟愈发稠密的汝州,于月底返回了洛阳。
绕了一大圈,历时年余的出巡就此结束。
第七十八章 休养生息
回到京中之后,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就纷纷扬扬洒落了下来,两日方止。
雪方停,邵树德便打算去神都苑打猎,无奈身体不适,便留在上阳宫内休养。
他果断停止了服用海狗丸。
张居正晚年吃了很多这玩意,最后死了,可能是积劳成疾,也可能与海狗丸有关。
邵树德从一开始对这玩意不屑一顾,到出巡途中暗示太医局制作此物进献上来,以便临幸嫔妃,其间服用了多少枚,他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自有了此物后,他雄风大振,在高昌王后偰氏、渤海王后高氏、契丹王后述律氏以及种氏、小储妃等人身上折腾了好多回。
虽说他自认身体比读书人张居正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年纪也比张居正大了好几岁,再吃下去,整不好暴毙啊。
他现在也想通了有些事强求不得。
李嗣源能在65岁生下儿子李从益、66岁生下一个女儿,这个身体素质确实不错,虽然他只活到了67岁。
不要羡慕别人。
海狗丸也不一定就非吃不可,多休息休息,拉长间隔,还是可以振作一下的嘛。
“陛下,该吃药了。”种氏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轻声说道。
“好。”邵树德端起碗,一饮而尽。
种氏欲言又止。
她现在挺着个肚子,已经怀孕数月,对圣人这般年纪还要纵欲,为此不惜求助虎狼之药十分不满。但又很矛盾,她反对圣人荒Yin,但又把服侍男人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好了,朕心中有数。”邵树德轻抚了抚种氏隆起的小腹,讪笑道:“这可能是朕最后一个孩子了。”
偰氏拿着本书,在一旁看着。她怀孕比种氏还要早,谁让圣人一想到她的身份,就把持不住呢。
“陛下要爱惜龙体。”种氏叹了口气,然后走到邵树德身后,轻轻为他按压肩膀,说道:“波斯那边有使者过来,等了陛下数月了。”
“听闻他已经在京中置宅,所为何事?”邵树德问道。
“妾听闻那人在波斯写了一本书,惹得波斯君王龙颜大怒,通缉那位使者。”种氏说道:“使者也算人缘不错,有人通风报信,于是就逗留在洛阳,不敢回去了。”
“写的什么书?”
“就那本。”种氏指了指偰氏,笑道。
偰氏听到他俩的对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见她把书一合,道:“粟特语的书,陛下看得懂吗?”
“小心朕吃两粒海狗丸,狠狠收拾你。”邵树德本来是开玩笑,但看着偰氏隆起的大肚子,竟然不用吃药也有点那啥了。
偰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先放你一马。”邵树德笑道:“书名叫什么?”
“《胡大之鞭》。”偰氏说道。
说完,又节选了几段她认为有趣的,读给邵树德听。
邵树德听了也忍俊不禁。
此书作者塔姆,他召见过几次,因其熟知各国风物,又通晓多国语言,一度想留他在大夏做官。无奈塔姆想回到家乡,便作罢了。结果他竟然因为一本书而被通缉了?
“波斯官府通缉还是教会通缉?”邵树德问道。
“都通缉了,但官府的人给他通风报信。”种氏说道。
“波斯公卿贵族的信仰也不虔诚啊。”邵树德笑道:“他们与教会并不是毫无矛盾的。事实上,矛盾还不小。权力之争这种触及灵魂的东西,没有丝毫退让可言。”
种氏看了邵树德一眼。
波斯人如此,圣人又何尝不是呢?
若无鄂州那场大病,怕是也不愿意交权吧?甫一回京,立刻召太子前来问对,了解军国大事,指点得失。随后,又下令草原诸部酋豪、诸奴部宫监前来洛阳,明年二三月间举行祭天大会——这次是由太子代为主持。
交托家底的态度十分明显了。
但在此之前呢?又是什么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大范围染指禁军是绝对不允许的,太子要是敢这么做,六皇子直接就会被一纸诏书,从八平城召回洛阳。接下来就是腥风血雨了,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圣人往军中一站,跟了太子的军将们都得跪地弃械。
世情变幻,就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太子多年等待终于得到结果了。
想到此处,种氏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一股感伤。
虽说她是被家族“献”上来的,但与圣人相处十余年,心中又怎么可能没有感情?至少,行事方正的她非常认可圣人的功绩,认为他是为天下百姓带来福祉的英雄,也是真心做事的人——这个天下,做官的多,做事的人太少了。
如今连圣人也——确实有点难受。
偰氏也隐约感觉到了一点愁绪,于是转移话题,笑道:“陛下,听闻《胡大之鞭》这本书在布哈拉卖了数千册,撒马尔罕、沙什等地也各卖千余本,一经刊出,轰传远近。妾觉得,巴格达那边可能也有了,虽说是***,保不齐很多人偷偷收藏呢。”
“那又如何?”邵树德下意识说道:“朕还需要他们来替我扬名?”
“让更多的人知道无上皇帝的威名,总是好的呀。”偰氏说道:“说不定就少了很多兵戈之事呢。”
“此书给毗伽送一份吧。”邵树德笑道。
偰氏白了他一眼。
邵树德心花怒放。以前偰氏对他是什么态度?即便被临幸,也是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现在呢,竟然已经打情骂俏了。
“《商业》、《地租》两篇,你看过了吗?”邵树德看向偰氏,问道。
“看过了。”
“如何?”
“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有没有道理都无所谓了,反正两年后就考。”邵树德说道。
其实,这两本书在一年前就付梓印刷,刊行天下了。原本打算自成一本再去掉一本杂经的,后来干脆加入到了《致治》之中,令其由三篇变成了五篇。
邵树德如此苦心孤诣地给官员预备役们扫盲,其实就是为了改造进士们的三观,提高他们的眼界,阻止他们向腐儒的方向滑落。
两年后的科举,考的就是新《致治》五篇,并且此书将上升为大经,不再是中经了。
有同光七年的经验,学子们都知道《致治》这本书不得了了,出题一半以上与其相关,如果再不好好攻读,那就是自己作死了,怨不得谁。
社会的改造,就这么一点一滴,润物细无声地进行了下去。
与两个大肚婆聊了一会后,邵树德的心情变得愈发不错。
其时天刚正午丽春殿内暖洋洋的。邵树德喝完药,又吃了一盏茶,便来到了殿前的林苑内,半躺在胡床上,享受着冬日的暖阳。
刘氏捧着一摞奏疏,匆匆走了过来。
种氏微微向其摇头。
“放案几上吧。”邵树德懒洋洋地说道。
“是。”刘氏应了一声。
“有无紧要奏疏?”邵树德问道。
“泰封弓氏退兵了。”刘氏回道。
“唔。”邵树德摆了摆手,示意刘氏自便。
朝鲜半岛三国爆发战争,大约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其时邵树德还在路上,听到后也未给出明确答复,只是让鸿胪寺加紧打探消息。
新的消息很快传来,弓裔遣两万多人南下新罗,连陷十余城。
听到这个之后,邵树德终于感觉很没面子。
他派人调停,结果没人理会,还是打了起来。于是乎,枢密院立刻接到了调兵命令。
东莱镇军率先出动,帮助新罗军队击退来犯之敌。随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向西进击,迫退了意图趁火打劫的百济军队——就这个事,邵树德一直想不明白,百济甄萱为何不肯联合新罗,共同对付泰封,反而要趁火打劫。
联吴抗曹都不肯玩,到底闹哪样?脑子进水了么?
其实,真正对泰封造成巨大压力的,还是从北方南下的辽东府兵。彼时他们正在冬训,万余人迅速南下,进抵乐州。
乐州恰好有地方大族叛乱,当场就被南下府兵镇压了,随后大行株连,一下子流放了三四千户人。
向南进展不利,北方又面临威胁,弓裔最终屈服,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
经此一战,朝鲜半岛统一变得遥遥无期。至少在邵树德看来,几十年内都不大可能。
唐代犯过一次撤军的错误,令新罗得以统一,夏朝暂时没有其他方向的牵绊,不可能再掉进同一个坑了。
现在,最要紧之事,还是趁着这次成功地军事干涉,加紧把新罗“于阗化”。邵树德打算过两天就召开观风问对,并挑选一批素质相对不错的官员东行——人数暂定为二十人——前往新罗,出任各级官府的佐贰官员。
这是唐代的老招数了,在西域各国非常好使。发展到最后,于阗、龟兹等国的税收都被唐朝掌握了,最基层的官府之内都有唐朝官员,整个国家几乎被和平演变。若非安史之乱后吐蕃趁势北上,强行打断了这个过程,西域诸国可能就会废藩置郡,成为大唐正州了。
邵树德准备在新罗重复这个过程,目前已经开了一个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