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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音讯

    “哗啦啦!”一大袋钱币被倒进了竹筐内。

    这还没完,很快是第二袋、第三袋……

    海关令史记录完商人姓名、出发港之后,漫不经心地看着,嘱咐驱使官挑选一批样品,熔了化验。而他则等待着结果,好确定一个兑换比例。

    其实,大食银币的成色还是比较稳定的。多年以来,没有出现那种掺杂了大量贱金属的劣币,整体让人放心。不过,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不能马虎。

    驱使官们抬着大筐银币时,基本也能做到古井无波了。无他,麻了。

    天天和财货打交道,一开始可能还激动不已,但他们都三四十岁了,有家有业,知道什么可以拿,什么不可以拿,规矩得很。不然的话,辽东雪窝子、西域兔子洞或丽水镇丛林,你选一个?

    “阿力,你还没死啊?”令史有些无聊,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大食胡商,笑问道。

    他们其实是老熟人了。

    来北方的胡商不多,阿力算是一个比较出名同时也有几分实力的海商。

    大概在建极中,阿力就在赤山浦购地置宅,过起了半定居的生活,至今已逾十年。

    十余年间,他回过大食三次,这番是第四回了,真的命硬。

    “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庇佑着我。”阿力一开口就老神棍了……

    令史哈哈大笑,道:“造物主只庇佑你。以前有个经常来做买卖的穆萨,听闻是伱同乡,很久没出现了,是不是没得到造物主庇护?”

    “穆萨……”阿力叹了口气说道:“他在风下之地染病,不到一个月就归真了。”

    “可惜了。”令史也跟着叹了口气。

    他还和穆萨一起喝过酒呢。那人年岁不大,不到三十的样子,继承了叔叔的产业,一门心思跑船,结果竟然死于疾病,而不是海难。

    这也让他对所谓的“风下之地”有了点认识:不是啥好地方。

    “说起来——”阿力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这次回去,听到了一些有关使团的消息。”

    “使团?”令史有点懵,下意识问道。

    “就是使团,贵国派出的使团。”阿力说道。

    令史一个激灵,立刻问道:“怎么样了?”

    天可怜见,三艘船自广州离港,去了得有三年了吧?或许更久?结果一直没有消息,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毕竟海上航行比走陆路快多了,也容易多了,前提是没遭遇海难。

    现在——听阿力的意思,他们还活着?

    “我回程时,听闻他们在记施岛买船。”阿力说道。

    “记施岛?”令史先是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立刻起身,从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好一番查阅后,终于查到了。

    原来,这是一个岛屿,位于西拉夫(伊朗设拉子以南)以东,有许多商船从这里起航,但不如西拉夫繁荣。

    “他们去过巴格达没?”令史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力说道:“我只听闻,他们原本有三艘船,在大海上遭遇暴风雨,损失了一艘。随后在风下之地,遭遇海盗,又损失一艘船。”

    “还有一艘船呢?他们一共三艘。”令史看着阿力的眼睛,急切问道。

    “很不幸,进港时触礁沉没了,抢回来了一批货物,人员损失不大。”阿力说道,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在西拉夫听到的消息,不一定准确。”

    “好,很好!”令史哈哈大笑,道:“走,随我去海关衙门。”

    他知道,机会来了。老天爷也想他立功受赏啊,哈哈!

    ******

    平海军使赵宗诲匆匆抵达了海关衙门。

    “参见殿下。”他躬身行礼道。

    河北、淮海、淮南三道都市舶使、齐王邵观诚巡视至赤山浦,消息兜兜转转之下,报到了他这边。

    “将军听说了吧?”邵观诚问道。

    “听说了。”赵宗诲的脸上带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老海狗都知道,出海遇到恶劣天气是怎么回事。

    运气好的话,只损失一部分船只,剩下的也凄惨无比,什么船只漏水、桅杆摧折、帆布破损,那都是家常便饭,为之弃船的都不在少数——即便当时没沉,海上修理不便,有的船就走不了了。

    运气不好的话,那真就是在大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一段时日后,会有一部分船板被海浪推上岸,让人猜测这艘船到底遇到了怎样的灾难,船员们又是如何不屈地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很遗憾,最后功败垂成。

    至于幸存下来飘到荒岛上,只能说不是不可能,但真的太玄幻了……

    平海军遇到风暴,只损失了一艘船,已经运气不错了。那艘船大概率没操控好,没顺着巨浪的方向航行,结果侧翻倾覆了——操控性好不好,平时或许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就要命了,这是海船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

    “风下之地海盗多么?”邵观诚问道。

    “听闻很多。”赵宗诲说道:“殿下若想知晓,可遣人至广州问问,他们那边更了解。”

    邵观诚点了点头。

    平海军的主要驻泊地都在北方,对南边确实不了解赵宗诲不知道是正常的,事实上广州那边估计也不是很清楚,对外界两眼一抹黑,毕竟你的船只没有经常来往那片海域。

    有些东西,光靠看游记之类的书籍是没用的,你得实地考察。

    “海上风波险恶,能活下来一部分人,已经很不容易了。”邵观诚叹道:“希望他们能尽快购置到船只归国吧。对了,他们哪来的钱买船?”

    “许是在西拉夫港触礁沉没的那艘船上还有一批货物吧。”赵宗诲说道:“抢回来一批的话,慢慢发卖,买一艘不大的船只,应该不难。就是不知道大食人肯不肯卖,活下来的人多不多。”

    邵观诚听了,又点头道:“四年了,我估摸着他们去过巴格达,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成果。大食人多半不会那么痛快卖船,甚至可能还羁押过他们一段时间,不然何至于此。”

    “殿下所言极是。”赵宗诲说道:“回程之时,沿着岸边慢慢走,看运气了。如果能从大食采买一批货物,沿途发卖,花销应该能赚回来。”

    船只航行,不可能一直不靠港,尤其是近岸航行的时候,经常需要上岸采买食水——这也是冲突高发阶段,经常遇到土人袭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诚信经营的。

    上岸采购,自然要花钱,有时候还不得不买高价食物。从西拉夫港起航的时候,如果采买一些在当地相对廉价的乳香、龙涎、真珠、琉璃、犀角、象牙、珊瑚等货物,是可以支应沿途开销的。

    “如果能顺利归国人人皆有富贵矣。”邵观诚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虽然管着市舶司,但真的不喜欢乘船出海。郁洲岛与海州之间那么短的距离,他都感到害怕,更别说进入真正的大海航行了。至于说离开近海舒适区,深入大洋航行乃至完成横渡大洋的伟大壮举,更是想都不敢想——近海航行与深海航行,难度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尽快给圣人报讯吧这事你们来办。”邵观诚说道。

    他是市舶使,理论上来说不该掺和平海军的事。有些功劳,他没必要争,富贵已经足够了。

    “末将这就派人。”赵宗诲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差不多抵达濮州了,其时为五月初。

    濮州对岸就是魏博。

    邵树德站在河堤之上,举目眺望。

    现在的魏博诸州,应该没什么人还有反意了吧?

    黄巢之乱时三百万人的大镇,历经无数战事,随后又被强制移民,人口早就不足两百万了,且现在还在缓慢下降之中。

    早些时候,强制移民还有动乱。最近十年,乱子几乎都没有了。

    邵树德觉得这不算坏事吧……

    银枪效节军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支在魏博主力覆灭之后,二度组建的新军,战场上敢打敢拼,败退时能收拢阵型,将追杀而来的敌方骑兵击退,随后重整旗鼓,当天就能从山脚仰攻山顶,反败为胜。

    一群新兵逆天了!

    虽然有些遗憾,但消失了就消失吧。银枪效节军这种部队,战场上固然摧枯拉朽,但尼玛后劲实在太大了,吃不消。

    从今往后,魏博诸州就凭借自身优越的地理条件,发展农业和商业吧。

    北朝时这里本就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潜力很大的。一门心思种地做买卖后,魏博这个邪门地方就算是被“矫正”过来了。

    “陛下,赤山浦平海军来报。”王彦范匆匆走了过来,低眉顺

    眼地说道。

    邵树德接过一看,饶是这个年纪早就古井无波,但仍然呼吸粗重了好一会。

    “很好。”他将军报收了起来,笑了笑,道:“第一次海上出使,运气不算太差。”

    四年了,终于听到了点音讯。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四年间干了些什么,但希望安全返航,完成任务吧。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西边的红海,出发前交代过的……

第五十章 巴士拉

    王黑子已经来到了巴士拉。

    船只已经做好了一切出航的准备,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脸上充满欣喜。

    四年了!王黑子叹了口气,知道我这四年怎么过的吗?

    大海之上,波涛凶险,与一同出航的平海军船只在暴风雨中失散。雨过天晴之后,只汇合到了一艘船,另一艘则失去了踪影,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仿佛从来都没出现过那样。

    大海之上的失踪,结局不言而喻,每个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路上还遇到了海盗,一番厮杀之后,冲破了阻截,但又损失了一艘船只,随船的鸿胪寺官员也被杀,甚至连国书都遗失掉了……

    总之各种不顺,让人心烦意乱。

    现在整个使团,就剩他王黑子和几个鸿胪寺低阶官员、数名平海军小军官了,其中以他王黑子官阶最高,虽然是个散官。

    靠岸之后,不由分说先被人关进监狱,残存的货物也被没收,因为他们没法拿出任何正式身份说明。

    整个羁押过程持续了一年多,随后大食人将他们放了出来,并发还了货物——货物早已卖掉,只能给钱补偿了。

    王黑子等人全程懵逼。

    不知道为何被抓,又不知道为何被释放,也没个人来解说。只隐隐约约听闻有一支官方使团抵达了巴格达,受到了哈里发的欢迎,于是就被释放了。

    但听闻那个使团也没停留多久。因为他们想要去智慧宫抄录书籍,令哈里发颇为警惕,最后只领他们参观了一下天文台,寥寥给了几骆驼书,便打发了。

    王黑子敢肯定,以大食人那抠门劲,那几骆驼书绝对不是什么好货,多半是风土人情、游记散文甚至是经书。

    “一帮扣扣索索的穷鬼!”王黑子朝大海吐了口唾沫,沿着甲板走了起来。

    这是一艘旧船,巴士拉建造。

    没办法,他们现在也是一群“扣扣索索的穷鬼”。所有的钱买了这艘二手船后,甚至连人都凑不齐。好在巴士拉的一位贵族对大夏非常感兴趣,多次邀请他们做客,听一听东方的故事。临走之前,大方地送了他们十名斯拉夫奴隶,简单培训一番后,勉强能把船开动起来。

    “好好干活,本官不会亏待你们的。”王黑子看着那些正在冲洗甲板的斯拉夫奴隶,用汉语说道,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

    呃,奴隶们当然听不懂,但他们本能地点头哈腰。

    王黑子趾高气昂地离去了。

    奴隶们的心态,他非常清楚。本身就不是来自什么文明国家,自卑、自轻得很,被俘虏之后,心气更衰。

    王黑子不知道这些人在大食贵族的农庄里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鞭子,但从他们顺服的模样来看,显然是已经被驯得俯首帖耳了。

    斯拉夫,听闻本来就是奴隶的意思,上千年来没法翻身,被各路人马来回欺负,真的有点惨。

    “好好练习爬高。”走到桅杆下时,王黑子手搭凉棚,朝上面望去。

    水手大声应了一下。

    他是夏人,但之前只是个厨子,侥幸活到现在,让他改行当瞭望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现在风平浪静,你都爬得这么不利索。”王黑子在桅杆下站了一会,叹了口气,骂道:“待到海上洪波涌起之时,你还怎么爬?敢爬吗?怕是弄只猴子来都比你手脚麻利。”

    瞭望手不敢言语,战战兢兢地坐在桅篮内,适应高空的摇晃。

    王黑子又看了一会,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船长室。

    “王将军。”

    “张典客。”

    王黑子与鸿胪寺典客署令张永互相行了一礼。

    典客令是个从七品的官职,其实不大。但没办法,现在就他俩官最大了。回想起一路上的艰难险阻、风风雨雨,简直恍如一梦。

    “要归国了。”王黑子说道。

    “是啊。”正在写书的张永搁下毛笔,轻声感慨。

    数万里航程,看似遥不可及,但已经没人能阻挡他们归国的决心了。

    此行是有一些遗憾的。

    他们去了一趟巴格达,但没见到哈里发,甚至连高级官员都没见到,只能怏怏而返。

    在北边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夏使团也早已离开。

    他们被可萨人护送至边境,递交国书之后,等了半年之久,方才准许入境。

    后面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听说他们已经离境,前往“罗马”。

    张永能说什么?只能期望他们一路顺利了。

    这趟出使成功了吗?

    可能成功了,也可能没成功,这个只能留给圣人甚至是后人来评判了。

    就他们而言,已经做到了极致。

    该回国了。

    ******

    与张永寒暄完毕后,王黑子进入自己的船长室,打开了一个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多的是植物种子,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些被大食人称为“卡瓦”的植物。这是圣人特别要求寻找的,他老人家称之为“咖啡”。

    其实,在船舱内,还有一些用水土栽培着的咖啡树。因为王黑子也不知道这些种子能不能发芽,因此宁可花费宝贵的淡水来培育移栽的植物——能活多久是多久吧。

    而为了寻找咖啡,他们真是费了老鼻子劲了。

    他们曾驾着最后一艘完好的船,在向导的指引下,向西航行到了一个名叫“麻离拔”(今也门马里卜)的地方。

    这是一个重要商港,甚至比巴士拉还要繁荣,很可能是大食国数一数二的大港,汇聚着来自各国的商人,是大食国最主要的香药集散地。

    在这里找到咖啡可不容易。王黑子一行人花了好几个月的工夫,才在一处农庄内找到,并重金购下。

    农庄主人倒是很愿意出售,因为这玩意“没什么用处”。

    他告诉王黑子一行人,“卡瓦”来自海对面的高原上。当地的牧羊人犯困时,便从树上摘几粒果子,放嘴里嚼着吃,听闻很能提神。

    不过他推荐了另外一种麻离拔本地产的叶子——或者说是草:恰特。

    这种草嚼吃后,会让人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甚至产生幻觉,开始手舞足蹈。劲头过去后,人就开始萎靡不振,十分“神奇”。

    吃草时间长了后,还会有极强的成瘾性,少量草根本不顶事,需要大吃特吃。

    王黑子一听,就知道这玩意是“毒草”。在听闻巴格达的哈里发也禁止这种草传播后,他便婉言谢绝了,因为太过邪门。

    最终他带着咖啡种子和数十株树苗离开了麻离拔,回到巴士拉。

    不幸的是,船只在进港时误触河岸边的礁石,搁浅后沉没。

    万幸的是,绝大部分财物和种子被抢救了出来。他们把咖啡树苗移栽到巴士拉郊外的农庄内,直到起行时才取走。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是时候离开了。

    王黑子锁好箱子,又回到了甲板上,遥遥望着陆地。

    离开巴士拉后,向东航行,穿过法尔斯海(波斯湾),进入拉尔海(阿拉伯海),然后向南绕过天竺,进入哈尔干海(孟加拉湾)。

    哈尔干海与拉尔海之间,岛屿星罗棋布,据闻有近两千个。

    这条航线,还是从大食人手里买来的。

    王黑子翻开了一张海图,在甲板上迎风而立。

    他的腋下还夹着一本书,听闻是大食国的某位波斯裔官员、地理学家所著,成书于七八十年前。一开始是绝密,在经过这么多年,再绝密的书也流传开来了,随船的粟特通译花了一年时间,将此人的几部著作全部翻译完毕。

    王黑子夹着的这本书的名字被翻译为《道里邦国志》,详细记录了大食人航海至极西诸国(西班牙、法兰西)、罗斯、天竺、风下之地、占婆、中国、新罗、日本等地的见闻,可以与买来的海图互相对应,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该书中记载的进入中国的第一个港口为龙编(今越南河内附近),还提到了泉州、扬州、广州三大港,见闻大体靠谱,非常见功力。

    正是看了这些海图和书籍,王黑子才对大食人在航海上的丰功伟业感到敬佩,堪为当世之冠,几乎没有他们不去的地方——他们天生为逐利而生。

    很多航海类书籍、游记、见闻录,在当地是公开售卖的。

    海图虽然不公开售卖,但从航海之人手里弄个几份却也不是难事。

    出发之前,圣人曾嘱咐他们多多记录沿途风土人情,绘制海图、地图,他们照做了。

    而这些公开采买到的书籍,委实帮了大忙。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去过的写一写,再参考一下人家的内容,一本书差不多就出来了。

    如今,大部分任务已经完成,他们是时候离开大食,返回中原故土了。

    一别四年,不知道中原今夕是何年,圣人他老人家还在不在。

    五月二十五日,船只缓缓离开了巴士拉港,进入深邃的大海。

    王黑子站在前甲板上,踌躇满志,气定神闲。

    如果能顺利归国,众人的富贵都少不了。而他,注定不会再是一文不名的卑贱之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伟大的航行!

第五十一章 推恩

    “秦国”商船的离开,也吸引了很多大食人的目光。

    他们对秦人或者说夏人并没有多排斥,虽然他们与萨曼波斯进行了长达五六年之久的战争。

    只是——那又如何?

    萨曼波斯很恭顺,很惹人喜欢吗?至少对巴格达朝廷来说,不一定。

    在诸多藩国中,布哈拉的恭顺程度并没有排在前列。即便这两年有所改善,贡金比以往多了,可依然无法让巴格达感到满意。

    波斯人,不可信,无论哪个波斯!

    他们不但在政治上桀骜,在商业上也在蚕食巴格达的荣耀。

    来自东方的商品他们比谁都抢得快,并为之洋洋自得,这是最根本的矛盾。

    夏国两批次的使团先后来到巴格达,意味着很多事情。波斯人在陆地上占有贸易的先手,但在海洋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无论大食、波斯还是婆罗门。

    巴士拉的海风非常轻柔,鸥燕上下飞舞。

    当夏国商船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线上时,所有人都收回了目光,又似乎没有收回目光。

    或许,应当更深入地展开交流了。

    婆罗门是小国,但一年能派出三十余艘船只前往夏国,贩卖大量货物,采买无数商品。那么,作为航海界的王者,大食又怎么能醉心于目前的成就呢?

    西拉夫能提供象牙、珍珠、黑玛瑙、红宝石、香水和琉璃。

    麻离拔能提供珊瑚、犀角、乳香、没药和苏合油。

    摩加迪沙(今索马里,阿拉伯控制的东非土地)能提供皮革、黄金、白银和最优质的檀香。

    ……

    他们能提供的东西太多了,就看他们想不想扩大业务了。

    如果夏国人能够进一步开放,提供稳定的政治环境,不要再发生扬州、广州那种大规模屠戮外商的事件,同时提供便利的商业环境,不再无端勒索进献、供奉之类,不再强买强卖,那么他们很乐意继续扩大商业交流。

    西方的金银、东方的丝绸,他们都需要。

    海风轻轻拂过,巴士拉城内,第一家茶肆静悄悄地开张了。

    迪赫坎伊兹密尔利用十个斯拉夫奴隶,从夏人手里换取了一批茶叶,百无聊赖之下,他尝试着经营这门生意。

    因为教义原因,他们无法饮酒——至少明面上如此——那么或许该尝试一下其他饮料。

    东方大国的名声传得越响,这门生意就越好做。

    一趟出使,很多事情在发生着积极的变化。

    ******

    就在王黑子等人开始返航的时候,邵树德已在郓州停留旬日,处理政务。

    郓州父老对圣人的观感不错。

    当年天平军与宣武军持续数年的拉锯战,郓州可是被欺负得很惨。最绝望的时候,每每听到西边的一点消息,都大为振奋。

    夏、梁双方在河阳、洛阳、陈许之间一系列的大战,都由天平军幕府添油加醋,广为传扬,极大增强了他们抵抗到底的决心。

    朱梁覆灭之后,双方的关系开始恶化,但精疲力竭的他们已经难以相抗,数年之间,天平、泰宁、淄青三镇相继陷落,没受什么大苦。

    更何况,当魏博武夫南下大肆烧杀抢掠的时候,还是王师为他们讨回了公道。

    这个朝廷,在郓州的形象是正面的。不然的话,五大新兵院之一的郓州院也不会存在了。

    因为这座新兵院的存在,郓州市面上的经济也比较繁荣,百姓大受其利。

    当然,郓州最主要的利益,还是南来北往、东来西去的贸易。

    他们是沟通以魏博为首的河北经济的重要桥头堡,有很多黄河渡口,商旅来往频繁。

    向东看的话,随着海上经济的日渐活跃,郓州也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利益。

    诚然,海贸的最大得益者是各个港口。但作为外贸港口的经济腹地,他们也不可能一点利益没有。说白了,都是一条利益链上的,区别就是谁多谁少罢了。

    至少,作为一个人口渐渐恢复的大郡,郓州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资源。要知道,淄青镇的人口是相对稀少的。

    商业,就是有这么神奇的作用,能够将不同的版块勾连起来,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经济循环体系。

    农业做不到这一点。

    它是封闭的,排外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最好一辈子不求人。

    一旦出现动乱,哪怕割据自保,他们也能在一方安稳。

    但商业资本,是十分渴求一个完整统一的国内市场的,他们会自发维护这个系统,直到失去信心,觉得它再也不能自如地运转为止。

    商业,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呢。

    “郓州院的情形,朕看了有一阵子了,其实还凑合。”邵树德看着几位宰相、枢密使们,说道:“至少比陕州院强多了。”

    南衙枢密副使李忠的眼皮子一跳。

    还好,圣人之前有强烈的裁撤陕州院的想法,虽然最后没这么做,但对这个新兵训练衙门的意见很大,已经命令裁汰不堪战的废物,将员额压缩到一万人以内。

    被裁汰的人如果不满,即行镇压。

    现在么,似乎郓州院可以保住了。

    这个地方他也看了,士兵多来自郓、兖、魏、博、徐、镇等州,简而言之,多为老河南道东半部分以及河北。

    都是中唐以来出“凶兵”的地方。经历了十几二十年的和平岁月,凶性有所收敛,但仍然敢打敢拼,有一股血勇之气。

    圣人曾经说过,别看魏博镇在晚唐被各路人马欺负,但如果革除积弊,大力整顿,他们是很有潜力的,可源源不断输送强悍的战士。

    李忠很认可这个观念,事实也正是如此。

    “郓州院内的经学生也很好。”邵树德又道:“教以忠君爱国大义,初时可能不见成效,但五年下来,天天说,日日讲,时时念,再顽劣的武人也变得不一样了。这一点他们做得很好,该赏。枢密院给他们单独考一下功,该赏钱赏钱,该升官升官,无需犹豫。”

    “臣遵旨。”李忠说道。

    他虽然只是副使,但也有相当职权。更何况,这是圣人亲自交办的任务,执行起来没有任何阻碍。

    “再说说其他事。”邵树德话锋一转,道:“阿保机率众抵达了阿尔泰山,击溃了可萨回鹘的好几个部落,大掠牛羊、人丁。旋又北上,袭击黠嘎斯一部,北窜而去。诸卿都议一议该怎么做。”

    “陛下或可借由此事,逼迫黠嘎斯乃至乌古斯。”李忠胸有成竹地说道。

    “你是说让朕浑水摸鱼,攫取好处?”邵树德问道。

    “正是。”李忠回道:“陛下,黠嘎斯人其实可以用胸无大志来形容。他们的表现,就给人一种甘于平淡、偏安一隅的感觉。而乌古斯人的野心则不小,但因为与波斯不睦,屡起兵戈,纵然有想法,却有心无力。契丹西行,未必是什么坏处。陛下可遣人招揽溃散之可萨回鹘、黠嘎斯部众,于北庭设一行宫,划分草场,建立奴部。”

    “李卿的想法是静观其变?”邵树德问道。

    “谨守疆界,静观其变。契丹人是必然要在西域寻得一处牧场,作为安身立命之所的。但再贫瘠的草场,也都有主人了,战争不可避免。”李忠说道:“哪怕阿保机明知摆在面前的一碗毒药,他也只能一饮而尽。”

    “很精彩的论述。”邵树德赞道,旋又看向随驾东行的中书侍郎萧蘧,问道:“萧卿意下如何?”

    “陛下胸中早有成算,臣附议便是。”萧蘧说道。

    “也罢。”邵树德大笑,道:“先让阿保机与他们狗咬狗一番,待精疲力竭之时,再做计较。”

    “陛下圣明。”众人齐声应道。

    “最后一件事。”邵树德从一摞奏疏中挑出一份,说道:“草原诸部推恩令之事,如何着手?杨卿,你来说说。”

    所谓“草原推恩令”,主要是针对漠南诸部。

    像河套嵬才部、柔州契苾部、三泉藏才部等,人口其实已经非常不少了,平均一家拉出五万骑并不算多难,已经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是,在邵树德打天下的过程中,这些部落出了大力,战死沙场者不知凡几。

    但时移世易现在的他们实力太强,已经渐渐有些碍眼了。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也不打算讲情面。

    之前,藏才、契苾、庄浪部其实已经传出风声,要把人丁、牛羊、草场划分给几个继承人,但多年下来,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划出去的草场很小,人丁、牛羊也只占部落整体实力的一小部分,明显有敷衍的味道在内。

    现在,朝廷要动真格的了。

    “陛下。”杨爚组织了一下语句,道:“有些事情,宜速不宜迟。现在做,阻力较小,将来做,就不一定能成了。”

    邵树德又看向其他几人。

    “陛下,趁着禁军战力强横,应及早把这事办了,臣附议。”北衙枢密副使赵匡凝说道。

    “臣附议。”中书侍郎萧蘧说道。

    “臣附议。”

    ……

    “那就这么办吧。”邵树德下定了决心,说道:“令各部首领至登州觐见。朕置酒与其相会。禁军马兵各部,该动弹的动弹一下,如何布防,枢密院看着办吧。”

第五十二章 清理棘刺

    圣驾抵达登州的时候,已经是七月盛夏。

    郓州向东,战场的痕迹已经渺然无踪。不过邵树德还是祭拜了一下当年攻打天平、淄青二镇时战殁的士卒。

    其时天空下着濛濛细雨,道路泥泞无比。邵树德走得稍稍有点吃力,不过心情很放松,看着恭迎出门的法师,他摆了摆手,径直入了寺内。

    苍松翠柏之中,供奉着一个巨大的牌位,香烟袅袅,诵经之声不绝。

    这是纪功寺,很多地方都建了,接受百姓布施、祭拜。

    他莫名地想起前几天一病不起、留在郓州的徐浩,有些叹息。

    老兄弟不多了。

    有的人临走之前,有些怨恨。

    有的人临走之前,多有不舍。

    有的人临走之前,痛苦不堪。

    还有泪流满面,或悄无声息的。

    人生百态,让人惆怅不休,留恋不已。

    邵树德坐在了庭院中,侍卫们尽职地撑起了黄伞盖。

    这个时候的他,心情沉重又轻柔,陷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恍惚之间,看到了阵亡的勇士从血泊中又爬了起来,跪拜于前。他们手中提着敌人的头颅,武器之上满是缺口,衣甲尽碎,血染征袍。

    “朕有今日,皆赖尔等。”邵树德叹息道。

    侍卫们目不斜视,知道圣人又陷入回忆了。

    今日的他走在泥泞的野地里,步履不再矫健,神气不再充足,颇有一种深秋的萧瑟寂寥之意。

    “陛下……”中官王彦范走了进来。

    “人都来了?”邵树德问道。

    “是。”

    “让他们进来吧。”他挥了挥手,道。

    天空已经放晴,侍卫们搬来了一些桌案,就放在庭院中。

    随后,又端来了一些瓜果、肉脯、米酒。

    邵树德端坐在主位上,神思不属。

    “参见陛下。”鸊鹈泉巡检使庄敖、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奚王苏支等七人入内拜见。

    刚下过雨,地上有点湿,但七人皆跪拜于地,不敢有丝毫怠慢。

    邵树德回过神来,眼神再度凝聚,静静地看着几人。

    他也不说什么,就那么看着。

    场中气氛微妙了起来。

    七个人跪在地上,以头触地,不敢稍动。

    “坐下吧。”良久之后,邵树德说道。

    “谢陛下赐座。”几人齐声应道,然后在侍卫的引领下坐到各自的桌案前,也不吃喝,默默等待。

    邵树德则站起身,走到牌位前,上了一炷香。

    “四十年恍然一梦啊。”上完香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几人,说道。

    七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邵树德也不管他们,自顾自说道:“上月徐浩病卧于床,朕前去探视。说起当年征讨李国昌父子旧事,感慨万千。”

    徐浩应该没多少时日了。

    人老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哪怕前一刻还生龙活虎,说不定哪天就大病一场,健康急剧恶化。

    徐浩应该是感觉到大限将至了。

    他不住地叹气,到最后都流泪了,只说了一句话:“下辈子还为陛下冲杀。”

    邵树德曾经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时光倒流四十年,再来一次,会是什么结果?他当时难以确定,现在想想,有这帮老兄弟在,再差能差到哪去?

    就徐浩这样的人,斩将杀敌,几乎从无失手,他是用脑子打仗的。后世史书之上,应该有浓墨重彩一笔。如果把《皇夏勇将志》做成游戏,他的武力应该也是接近一百的存在,虽然邵树德知道他到不了这种程度。

    “朕以讨伐李国昌父子起家,随后三十年东征西讨,渐至天下一统。”他继续说道:“而今四海升平,万邦来朝,这应该算是盛世了吧?”

    “陛下扫平群丑,励精图治二十年,已然是太平盛世。”

    “这些年无论草原还是汉地,日子都变好了,此皆陛下之功。”

    “如果这都不算盛世,还有什么是盛世?”

    ……

    几个人拼命说着,谄媚之意甚浓。

    邵树德没接他们的茬,只是定定看着远方。

    眼前这群人,已经不是当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人了。

    老人已逝,新人却未必有那份跟着他打天下结下的深厚情分。

    情分啊情分,看似虚无缥缈,却又是臣子们一生中孜孜以求的东西。

    情分不值一钱,但却可保全家富贵。

    情分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束缚住君王高高举起的屠刀。

    人走茶凉,人没了,情分也就没了。

    “朕午夜梦回之时,经常汗透衣背,忧心不已。”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

    众人心中咯噔一响,隐隐有所猜测。

    偏偏这话还不好接,不好说。

    “喝酒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几人立刻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端正地坐在那里,像聆听教诲的学生。

    邵树德摇头失笑。

    终究不是老兄弟。如果是一起走过来的老人,即便有君臣之分,也不会这么生分。

    说到底,他老了,熬死了很多老人,新一代在他面前毕恭毕敬,惴惴不安。

    邵树德回到座位后,端着酒碗,沉吟了一会后,说道:“朕梦到有朝一日,草原风云激荡,有人率数十万骑南下中原,杀得血流成河,数百里无人烟。而大夏的国祚,就像秋天的落叶,飘零不定,又像风中的烛火,晦暗不明。”

    “陛下……”几个人有点坐不住了,神色惊疑不定。

    邵树德的思绪从追忆中彻底抽出,用略带些漠然的目光看着他们,道:“诸卿可有解法?”

    “陛下,草原之上,无人能出数十万骑,除非有北衙枢密院的调令。”庄敖说道。

    “禁军骁勇难敌,纵有数十万骑,怕是也不敢南下。”苏支说道。

    “陛下,臣愿献背嵬壮士五百至洛阳,拱卫京师。”

    “谁若造反,我等必诛之。”

    ……

    邵树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最后一丝耐心耗尽,不太想和他们再说些场面话了。

    因为这些所谓的故人之后不值得他纡尊降贵,不值得他投入感情。

    就在这个时候,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说话了:“陛下,臣闻碛北诸部各有夷离堇,多者管兵万人,少则两三千。定期操演、整训,如臂使指。臣以为,碛南诸部亦可仿其旧例,重新整顿,以为国之干城。”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神色不一。

    这倒不是他们有什么反意,其实是本能在作祟。谁不想当军阀?谁不想把持着更多的人丁、牛羊?

    草原就这德性。

    汉地军阀尚知互相吞并,草原酋豪就不想么?一样啊。

    浑释之把话挑明之后,事情便走到了最终一步:怎么办?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的话,是不是还可以讨价还价一番?

    “浑卿真是妙人。”邵树德笑了笑,起身敬了他一碗酒,道:“满饮此杯。”

    浑释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倒背着双手,在几位酋豪面前慢慢踱步。

    他的脚步很轻,却又晨钟暮鼓般敲在几人心头。

    “你等——”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众人竖起耳朵。

    “回去后,清点一下户口、牛羊。”邵树德继续说道:“分一分家吧。你们自己分,好好分,若分得不好,朕来替你们分,明白吗?”

    几人印证了心中不安的猜测,尽皆暗叹,拖了这么久,是真逃不过去了。

    “臣遵旨。”几人陆陆续续表态。

    情愿吗?当然不情愿了。

    但公然对抗朝廷的代价是什么,这是他们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这个尊号是诸部共上,黑城子国人会议也非常正规,今上在草原上的地位,说实话比很多所谓的大汗还要正统。

    他们打小就听父辈说起征战的往事,对无上皇帝的敬畏深入骨髓。有年纪稍长的,甚至还赶上了统一天下的尾巴,见识过大夏禁军一往无前的勇武,真没太多抵抗的勇气。

    说难听点,若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太子,他们可能都要讨价还价,但面对“面善心黑”的无上皇帝,没人敢公然对抗,因为他实在太耀眼了,不是人力所能敌。

    所以——还能怎么办?

    大部落变成中等部落,中等部落再变成小部落,几代人下去,阴山、燕北诸部与碛北部落可能就没什么差别了。

    分完家产的兄弟之间,可不一定是一条心,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而且,这事还没法正面硬扛。大家都有子孙,没有继承权的孩子们知道圣人下达了“推恩令”,会是什么态度?必然欣喜若狂了。

    草原与汉地不同,可汗的叔伯兄弟、儿子孙子都要领兵或出任官职的,他们各有班底、各有支持者。如果没继承权也就罢了,不做他想。可现在圣人告诉你,部落可以分家,你们也有可能取得继承权,朝廷支持他们。

    你看,内部人心也被搞乱了,严重的都不用分家,直接分裂了好嘛?

    推恩令是千古阳谋,所有人都看得穿,但就是破不了。它考验的不是你有多少户口、兵甲、战马,而是人心。

    无解!

    听到众人同意的表态后,邵树德也没什么欣喜的神色。

    他这一辈子,灭掉的部落太多了,想怎么弄怎么弄,谁敢反?

    又为子孙后代清理了一遍棘刺。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第五十三章 看海

    纪功寺内的交谈是比较“愉快”的。

    或许,是真的愉快吧。因为大家喝了不少酒,也没任何争执或不情愿。

    来之前,这些人内心之中,差不多就有隐隐猜测,只不过没法证实或还抱着侥幸心理。

    朝廷的旨意,最先抵达的阴山缘边诸州。

    刚刚忙完夏收的丰州府兵,被紧急征召了起来。他们一人三马,带着两名仆从,驮着食水、甲胄、大槊、强弓,至各处集结。

    这是酋豪们南下时看到的场景。

    其实也没几个兵。丰、胜二州总共才万儿八千的府兵,因为部曲较少,有些人甚至要亲自参与农活,财力和战斗力都很一般。

    镇军也就一万多,大部分还是步兵,真的很可怕吗?

    他们不怕这些兵,怕的是那个在登州看海的老东西啊。

    所以,最终乖乖地来到登州,在一个充满压抑气氛的寺庙里,喝了一顿满不是滋味的水酒,接受了一个让他们哀叹不已的条件,然后还要留在这个老东西身边逢迎拍马,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有些事情,看来就是命中注定,没有任何改变的办法。

    七月底的时候,邵树德带着他们来到了蓬莱镇,一个与赤山浦激烈竞争登州第一大港的地方。

    港湾之内,铃铛每响一下,就有一艘船只离港,前往北方。

    遥想二十多年前,北上的船只载运最多的货物就是粮食和军械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它们载运的货物,已经悄然变成了丝绸、蜜饯果子、葡萄酒、清漆、灯台、藤椅之类的商品,甚至就连来自云南的桐华布之类的特殊高价值商品都有。

    这些货物,外形不一、价值不一,老实说很占地方,运输起来相对麻烦。

    但需求就是一切。

    有需求,别说云南了,吐蕃的牦牛角都能给你整来,只要付得起钱。

    所以说商人喜欢统一大市场!

    邵树德依稀记得,17世纪法国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及其继任者马扎然,依靠强硬的政治手腕,取消了各省之间的关税,形成了统一大市场,极大促进了商业的繁荣,充实了法国国库,为路易十四亲政后的兴风作浪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19世纪,普鲁士在北德意志搞的关税同盟,也是破除了各个邦国之间的贸易壁垒,形成统一大市场,随后北德意志邦联成型,经济推动了政治。

    大夏则是另一种情况。

    邵树德取消大部分税卡,进行税制改革,说实话也是为了促进统一大市场的形成。之前藩镇割据时代,有些时候铜钱甚至都不允许出境,更别说那些多如牛毛的税卡以及故意抵制外镇商品的氛围了,这些极大阻碍了商业的交流,是他难以容忍的。

    大夏二十余道,任何一个道的商品都必须低成本、自由进出其他道。这是个最基本的要求,但历史上大部分时候做不到,直到后世建国,才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

    “看到那些船了么?”邵树德问道。

    “看到了。”庄敖、苏支、浑释之等人纷纷点头。

    “从蓬莱镇到旅顺港,如果遇到好风,一日夜即可抵达。去新罗,也不过三五天。”邵树德说道:“一艘船能载运数千斛粮食,如果在陆地上,往往需要百辆四轮马车,如果是普通的二轮马车,则要更多。”

    七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静静看着港湾内密密麻麻的船只。

    铃铛每响一次,都必然有一艘船出港,有时候甚至是两三艘。

    出港的船只在外海海面上漂浮不定,集结到一定数量后,便整队北上,前往旅顺、营口或鸭绿江口。

    已经是秋天了,好风也就只剩下一两个月。过了秋天,北风会慢慢占据主流,届时从旅顺南下蓬莱会变得更加方便。

    邵树德看了他们一眼,道:“真以为朕看得上你们那点家业呢?海面上流淌的财富,岂是你们能够想象的?”

    “当年,辽东嗷嗷待哺,运过去的除了移民,就是粮食、农具、耕牛等物事。但二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辽东人甚至会需要上好的檀木制作的家具。吃喝玩乐、衣食住行的需求暴增,这说明什么?”

    “说明朕一手打造的辽东,在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后,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间段。现在,他们有一部分人已经富裕起来了,开始追求更好的生活。安东府及辽东诸州,一共九万二千府兵,他们有钱,是一个谁都无法忽视的重要市场。”

    “商徒们纷沓而至,削尖了脑袋要做这门生意。就这样,钱才能流动,税才能到国库里。”

    说到这里,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众人,说到:“有了充足的税,朕便能驱使大军,无往不利。”

    “陛下圣明。”庄敖等七人纷纷贺道。

    这话能听得出几分真诚,并不全是溜须拍马。

    他们常年生活在草原,祖辈、父辈跟着圣人出生入死,为他们得到了稳定的家业。虽然都知道大夏国势鼎盛,禁军骁勇善战,但正所谓手握利器,杀心自起,看着部落里的人丁、牛羊一点点变多,耳边的阿谀奉承之词一日日动听,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心理膨胀,自高自大,大概都起于此。

    圣人令他们分家,他们稍作犹豫之后应下了,不敢明着对抗。但你若说心理没一点疙瘩,那也不对。

    但今天看着蓬莱镇内多如牛毛的船只,以及一件件往船上装载着的货物,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譬如那明艳的丝绸,在北方草原上时贵重物品,宝贝得不得了,恨不得轻拿轻放。但在蓬莱镇,码头力工们面无表情地装运着,动作粗鲁,手脚麻利,显然见惯了此物。而那些商船,也是在以船为单位运输丝绸啊。

    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香料、茶叶乃至名贵木料,力工们也像处理垃圾一样随意搬运。

    这里涌动着的财物,草原诸部拿什么来比?

    他们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大概就是人丁了。

    是的,人也是一种财富,还能创造财富,或毁灭财富……

    可现在么——唉,啥也别谈了,打不过禁军,甚至连抵抗的念头都无法兴起,啥也别说了。

    “辽东,就是朕的一块田地,花了二十多年时光播种、呵护,如今终于出成果了。”邵树德又转过了身躯,风中传来了他低沉的声音:“九万府兵,越过大鲜卑岭,一人携马二三匹,谁能抵挡?”

    话说,府兵与府兵之间也是不一样的。前唐之时,最“顶级”的府兵拥有一百多亩地,最穷的府兵不到十亩地,都是府兵,但战斗力天差地别。

    辽东的九万二千人,基本上都是最顶级的府兵,实力强劲、装备精良,又生活在苦寒之地,没有人可以抵挡。契丹不行,室韦不行,女真不行,他们也不行。

    圣人没有在恐吓,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讲了两点事实。第一、大夏的财富是草原诸部难以想象的,你们没有这么多钱、这么多物资,连一个零头都比不上,有时候还要吃赈济;第二、大夏除令草原诸部闻风丧胆的禁军外,还有数量庞大的府兵,他们能征善战,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轻易击溃草原上的任何反对势力。

    这个局面,真的无解了。也正因为如此,之前的些许不满早就烟消云散,老实认命吧。

    基于这个认知,他们都静下心来,陪着圣人一起“看海”。

    其时有船只进港,看到高坡上的黄伞盖时,水手们都涌到了前甲板上,高声欢呼。

    水手的收入很高,比禁军还高,他们的欢呼是发自内心的。

    若没人开启海洋产业,他们很可能到现在还在种地。

    “船吃水很深,满载货物啊。”邵树德的兴致也十分高涨,说道:“现在从辽东返航的船只,经常用铜块做压舱石,满载货物。来往于蓬莱、旅顺间的官船、民船,每个月都不下二十艘。辽东的粮食现在也开始南运了,接下来二十年,这片白山黑水上的河道会被大力疏浚,道路会日趋完善,码头能容纳的船只会变得更多,辽海的航运会更加繁荣。”

    “没有人能够舍弃辽东。而不舍弃辽东,海运就会日渐普及,深深烙入大夏的血脉之中,再无人可以将其剥离。”

    “你们还年轻,有幸恰逢盛会,可以比朕看得更久。”

    “陛下春秋鼎盛,定然——”浑释之说道。

    “无需如此。”邵树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功成不必在我。你们——与我的子孙,共享这盛世繁华即可。”

    众人沉默。

    圣人明明已经在欣赏百舸争流的海上盛景了,说着说着,又不忘敲打他们。话外之音,大概还是让他们不要有各种小心思,安安静静过完富贵荣华的一生,与国同休即可。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圣人已经没必要再拐弯抹角敲打了,他们已经服了。

    码头之上,又传来一阵哭泣声。

    黑压压的一群百姓,在武夫的催促下,步履蹒跚地上船,准备离港北上。

    毫无疑问,这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奴隶,举家前往辽东,给府兵当部曲了。

    他们应该已经在蓬莱镇休整了一段时间了,今天就是出发的日子。情绪波动之下,对着南方家乡的方向,痛哭流涕。

    浑释之等人面面相觑。

    如果对抗朝廷,他们的部落大概就是这个下场吧?想到此处,干咽了口唾沫。

    “大夏地方很大,有些地方还空无人烟。”邵树德突然说道:“你们分家的时候,匀出一部分人来。朕也不多要,凑个五万帐吧。”

    “遵命。”七人纷纷应道。

    五万帐就是二十万人,完全是狮子大开口,而且不知道会被圣人迁往哪个犄角旮旯,日子不一定好过的。

    今上已至暮年,有时候透露出一股软弱、暮气,有时候狠辣又不减当年,让人战战兢兢。

    他现在十分危险,比年轻时更危险,因为束缚他的由情分编织的绳索在一点点崩解,很容易就会变得喜怒无常。

    “那些水手,爱我。那些移民,恨我。”邵树德又转过身来,目光一一扫过七人。

    七人都低下了头。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邵树德感慨一声,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不舍。

第五十四章 驻防与海盗

    海边支起了铁锅、烤盘,一块块肉被扔了进去,滋滋冒油。

    赤山浦的八月,就从这样一个欢乐的日子开始了。

    邵树德站在高台上,看着领完赏赐的军士们感恩戴德开始大酺,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辈子成不了从三皇五帝开始传下来的贤君了。他就喜欢和武夫们待在一起,听他们讲跋扈的“骚话”,了解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的困难。

    他知道,这是后遗症,时代带来的后遗症。

    这个年代的文武官员,只要脑子不是屎,都知道他们面临着什么形势。

    但眼前这九千名士兵,拘谨地有些过分了,让邵树德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这九千人主要来自横野、平卢二军。

    这两军经过多次抽调,以及一定的战损,人员加起来只剩一万了。

    这次又抽调一千精壮,补入禁军,取代年底将要老退的一批人,剩下的则编为东莱镇军,前往新罗驻防。

    镇军首任指挥使高思继,今年已逾六旬。

    指挥副使王济川、都虞候张温、都游奕使高佑卿。

    横野、平卢二军原本的几位主官,如封藏之、李存进、杨师厚在这几年相继去世,高行周则调往佑国军出任右厢兵马使。

    任命都是由邵树德亲自签发的。

    看到这些名字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王济川是王遇之子,张温出身银鞍直,高佑卿出身镇国军城傍少年,其实都是大夏军将中的中生代了。

    而封藏之、李存进、杨师厚,其实都是前唐藩镇时代的老人。

    他更感慨的是,杨师厚远没有历史上那么出彩。

    站错了队,蹉跎岁月,没有舞台,金子也不一定会发光。

    江湖草莽之中,有能力、有本事成为名将的人太多了,但有机会、有运气的却很少。杨师厚缺少的是运气,这是时代的悲剧,怪不得谁。

    镇军已在赤山浦整训很久了,今日大酺之后,从明天开始,就将分批登船,前往东莱县戍守,为期三年。三年之后,朝廷会调另一批军队过来接替,可能是禁军,也可能是杂牌。至于会不会将东莱变成一个长久的稳固基地,把镇军长期化、固定化——这意味着他们的家人也得跟着过去——还得看情况。

    “新罗那边的情况,朕已知悉。”下了高台之后,邵树德对南衙枢密副使李忠说道:“这支部队东行,你亲自带队送一下,至东莱留镇数月,年底再回来。”

    “遵旨。”李忠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拍了拍李忠的肩膀。

    半岛三国原本一触即发的局势,在朝廷派员申斥之后,稍稍冷却了下来。如今,就只有泰封国内还有小规模的动乱,惶惶不安的新罗松了一口气,野心勃勃的百济暂且按捺住了扩张的念头。

    但邵树德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三个国家目前都在观望,私底下暗流涌动,不知道在策划着什么阴私勾当呢。

    统一整个半岛,应该是那边的有识之士、英雄豪杰们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邵树德在意金瓯无缺,人家就不在意吗?都是华夏文明圈内的次生文明,大伙的思维模式太像了,不可能放弃统一的。

    所以,还是得看着点他们。

    希望东莱镇军稳定驻扎后,多少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吧。至于能震慑多久,谁在乎呢?他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了,也没那个精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若太子有意,那是他的事情。

    邵树德也坐到了一张桌案后,侍卫们麻利地上菜,多为海边特产。

    说白了,就是鱼虾之类。

    鱼还能做成咸鱼干长途转运到内地,但虾蟹这类东西就麻烦多了。不是不能做,比如泡在酒坛子里的醉蟹就能保存较长时间,但真的没必要,也没太大的市场。

    北方渔民还是相对追求安逸生活的。

    毕竟大平原那么多,产量那么高,风调雨顺的岁月里,日子过得不会太差。至于出海么,风险着实不低,况且海鱼价格也在缓步下跌,总体收入比起以往是有所下降的,除非捕到什么不得了的货色。

    邵树德一边吃,一边想着心事。

    真要大力发展渔业,还得指望南方。但南方是暖水海域,产量天然比不过冷水海域,这是个问题。

    不过,这都是幸福的烦恼了。能走向海洋,大力发展海洋产业,对一个大陆国家是十分困难的。无论南方北方,都要保留海洋产业的种子,同时发展,并行不悖,这才是正道。

    ******

    八月初三,赤山浦码头上,人头攒动,旌旗蔽日。

    一队又一队军士沿着踏板,跳上了摇晃不已的舰船。

    他们的神色十分紧张,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即便是那些素有勇名的壮士,这会也在强撑着,不想被人看出他们有点晕船。

    水手们则在甲板上如履平地。

    港湾内已经算是风平浪静了,摇晃得并不剧烈,他们默默擦洗甲板,升帆挂索,调整帆桁,有条不紊。

    有的水手甚至赤脚走在甲板上,大声吆喝,将一桶桶食水搬入底舱。

    旱鸭子,他们见得多了。

    骑射双绝的汉子,能在陆地上把他们欺负到死。但到了海上,一个个苦胆都快吐出来了,他们能轻易玩死这些勇士。

    术业有专攻,不得不服。

    “海盗们聚集的化外城市,暂时不要轻举妄动。”邵树德喊来了平海军军使、为大夏服务了半辈子的老将赵宗诲,轻声说道:“渤海商社不会多管闲事,你们也给我忍住了。”

    “遵旨。”赵宗诲说道。

    “可是不明白为何?”邵树德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问道。

    “是,臣愚昧。”赵宗诲老实答道。

    “劲可鼓不可泄。”邵树德说道:“若占了他们自发建立起来的城镇,下次排石就没人肯再建村镇了,因为跑到哪里都不安全。赵卿,你说说,现在海盗们的扩张厉害不厉害?”

    “简直四处开花。”赵宗诲憋了半天,终于说道:“哪里有海豹,就跑去哪里建村子。严寒、疾病、饥饿都能忍受,过得和野人一样,实在无法理喻。”

    “这就对了。”邵树德轻笑道:“若把他们都控制在手里,可就没这么积极开拓进取的精神了,朝廷开支也会很大,得不偿失。”

    话说大夏攻灭渤海国真是东北亚这个地缘板块中影响十分深远的一件事情。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在日本海、鄂霍次克海有了港口,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海盗们也很喜欢这片资源十分丰富的区域,因为绝大部分海兽,都喜欢生活在寒冷水域,而他们身上的皮毛又是制作皮裘的名贵材料。

    为了发财,海盗们能忍受千般辛苦、万分危险,卧冰吃雪,与野人搏斗。所有开销都是他们自己支付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如果朝廷将他们管束起来,那么利益如何分配就成了问题。其实不用怀疑,大部分肯定是被朝廷拿走,这必然会打击海盗们的积极性。

    另外,他们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似乎也不太合适吧?朝廷要不要增加开支,改善他们的生活,发下更多的赏赐以激励士气?

    好处不多,坏处不少,直接管控大可不必。或者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没有必要。

    而海盗们的活动范围,正如赵宗诲所说,库页岛上已经建起了第二座城镇,另有村子七八个。北海道岛上也建起了一座规模较小的镇子,常住居民突破了五百。

    这些人扎根当地,寻找黄金、海兽的同时,自己种地牧羊,捕捞海产,给海盗们提供补给。海盗们劫掠日本之后,也会过来销赃。一来二去,城镇规模日益扩大,面貌日新月异,发展势头十分迅猛。

    前阵子,日本派使团来洛阳,请求大夏朝廷打击海盗,乃至禁海。邵树德看完后,直接留中不发,没搭理他们。

    海盗们在日本取得的巨大成功,激励了大量生活贫困的靺鞨人、女真人,他们纷纷加入海盗大军,成为其后备兵源,屡次登陆日本各地,搅得人仰马翻。

    邵树德也为女真人找到了新“工作”而感到欣慰。

    好好把目光盯着海外,别总想着南下劫掠。日本又大又肥,足够你们吃很久了。

    在六月份的时候,福建、岭东二道也有消息传来:当地也出现了小规模的海盗聚集地。

    邵树德看完之后,有些无语。

    他搜肠刮肚,想知道历史上唐代以前的广东、福建有没有海盗,最后也没想起来。思来想去,大概是没上史书吧,这玩意就不可能杜绝。

    如今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造船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海盗们的硬装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很显然这是会鼓励他们

    的。

    南方海盗主要在占城等国近海活动,劫掠十分频繁,当地人苦不堪言。

    邵树德听闻之后,已遣听望司的人南下,与海盗们进行秘密接触,警告他们不得滋扰商路。

    该管就要管,该放手就要放手,其间的度,还是要把握好的。

    “呜——”随着角声响起,今日最后一批军士也登上了船只。

    水手们收起跳板,喊着号子将一面面帆升起。

    海风吹拂,浊浪涌起。

    舰队再一次离开了港口,往新罗而去。

    邵树德出神地看着这支舰队,久久不语。

    几乎与此同时,数艘船只出现在远方的海平面上,朝赤山浦驶来。

第五十五章 粮船

    船只在远处看着不大,但当航行到近处时,体型还是很吓人的。

    因为吃水较深,大船几乎降下了所有的风帆,在几艘小船的拖曳下,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栈桥。

    “轰!”在波涛的作用下,船舷与栈桥产生了的碰撞。当然,这是正常的。

    水手们在甲板上忙忙碌碌,将一袋又一袋的货物卸下。

    滑轮吊杆轻巧地吊装着满满的麻袋,将其放到停在栈桥上的四轮马车车厢之内。

    还得是四轮马车!

    从栈桥到仓库,一整条高标准的疏港公路,四轮马车跑起来又快又轻,一会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有一部分粮食没被送进仓库,而是兜来转去,来到了赤山浦的粮行。

    粮行街口,店家带着伙计们严阵以待。

    四轮马车一至,立刻上前,按照事先约定好的份额,拉走自家买下的一部分。

    当然,这些粮食还需拿到晒场上晾晒一番。

    朝廷没太坑他们,被海浪打湿的部分自己处理了,运过来的都是遮护得严严实实的干燥粮食。不过多少还是需要处理一下的。

    粮行一条街内,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买粮了。

    “不是新粮都运过来了么,怎么还是斗米二十七钱?”有人问道。

    “现在卖的是旧粮,文登县的,不买让开。”伙计搬货卸货累了半天,没好气地说道。

    “营口稻米还有没有?”

    “卖完了。你若想买稻米,等几天,扬州稻米就上市了,就是要贵一些。”

    “吴大耳,你是不是搏戏输光了?不会好好说话?”买粮的人怒道。

    “张狗子啊……”伙计看了他一眼,终于站起了身,说道:“你给赤山浦打铁钩赚了那么多钱,何必在乎这几文钱?”

    张狗子是码头附近一个铁匠,独门独户,专门打制铁钩。

    铁钩是船上的必备品,靠泊时钩上栈桥。如果是大船,需要小舢板拖曳的,后者也需要铁钩,有时也被称为“铁镰船钩”。

    其实,像张狗子这类人打制的物品,被统称为“船具”,林林总总数百样,每样都有数家乃至数十家在做。

    “老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张狗子说道。

    “你跟我说没用,我不是东家。”伙计说道:“营口稻米确实没了。扬州稻米你又嫌贵,那就等吧。再等一两个月,营口那边就又有满载稻米的船只过来了。”

    “有肉吗?”张狗子问道。

    伙计笑得乐不可支,道:“这是粮铺。”

    张狗子醒悟了过来,有些尴尬,只能转移话题道:“多亏了圣人,海运粮肉,让咱们小老百姓省了恁许多钱。”

    辽东地广人稀,资源丰富。除粮食外,有时候也会运一些圈养的鹿、羊、牛过来,价钱低得惊人,几乎把登州本地不多的农户给搞破产了。

    而破产的农民,要么加入海洋产业,但这需要手艺,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有的就只能出海了,干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每过一段时日,都有人发了大财,跑回老家显摆。

    问他们干了什么,都说当水手干海贸了,但没人信,鬼知道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确实。”伙计收起了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道:“咱们这粮铺,今年就没怎么在本地买粮。再过个十年八年,夏秋时节有南方运来的粮食,冬春那会有辽东运来的谷物,量大还便宜,到了那会,本地应该没人种粮了,都如你张狗子一般,要么靠手艺吃饭,要么铤而走险,去海上搏富贵。”

    “管那许多作甚?”张狗子说道:“我只要买到便宜的粮食即可。”

    话虽如此,他也微微叹了口气。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又如何愿意看到本地田舍夫日子艰难呢?

    ******

    登州的产业被特化了,这是邵树德早就知道的事情。

    这里的人口本来就不多,海洋产业发展起来后,大量人口从事手工业、造船业、捕鱼业甚至某种非常有前途的抢劫职业。

    自然而然地,就没多少人种地了。

    外地廉价粮食一来,冲击只会更甚。

    其实,别看张狗子叹气不已,本地田舍夫们都在积极转型。

    只要去乡间看看就知道了,亚麻田遍地都是,用来织麻袋、制帆布、搓绳索。

    果园、菜畦同样随处可见,甚至很多农田被种上了牧草,养殖牲畜。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海洋产业服务的。

    至于日常生活所需的粮食,自然从外地调运了。

    邵树德看到的这几艘船,都是从淮南而来,满载稻谷、小麦,运至登州后,就地销售。

    本来也可以从淮南通过水路抵达徐州,再或走陆路,或走水路,运抵登州的。但说实话,这样还不如从郓州、淄州、齐州等地运输粮草呢,更便宜。

    当然从齐州等地转运粮草,还是没有海运便宜。

    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陆运,那成本就没法控制了,打着滚往上飞。就好像后世沿海地区的发电厂,从外国长途海运而来的煤炭,竟然比国内铁路运输而至的煤炭还要便宜很多一样。

    邵树德的目光越过正在卸货的粮船,投注到了另外几艘停得稍远一些的船只,问道:“那几艘船,为何不进港?”

    原本还想和父亲“躲猫猫”,继续在地方上快活的三道都市舶使邵观诚看了一眼,道:“阿爷,那是去幽州的船。”

    “你如何得知?”邵树德好奇地问道。

    邵观诚有些无语,合着真以为一直在玩呢?只听他说道:“阿爷,整个夏天、秋天,南方粮船都在向北运粮。及到冬春时节,北风劲吹之下,就不好运了。这几艘船不卸货,就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幽州,给北都大库输粮的。这会停在赤山浦港内,补充些食水。”

    邵树德放眼望去,却见十余条小舢板奋力划了过去。

    有少年在波涛中如履平地,举着手中的果篮,高声叫卖。

    有黑不溜秋的老头抱着一头羊,在水手的帮助下将其吊上船。羊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死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很快便消失在了甲板上。

    还有渔家船娘搔首弄姿,招揽生意。其丈夫在船舱内做饭,客人玩完后,还可以顺便吃完饭再走。

    好一番补给!

    “阿爷,让南方诸道海运粮食北上,可是你去年亲自定夺……”邵观诚提醒道。

    “阿爷还没健忘到这种程度。”邵树德笑了笑,说道。

    去年四月间,他确实下令南方海运粮食北上,但只是实验性质,规模也只有两艘船。成功之后,他下令逐步常态化海运粮食。

    作为唐代“天下北库”的贝州大库,也就此撤销,挪到了北平府。淮南、江东、江西三道的粮食,皆从长江出海,转道向北,运至北都大库储放。

    今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有十余艘船只从南方海运粮食北上。算算时间,眼前这几艘船,应该是第二或第三批了。

    “今年可有船只沉没?”邵树德又问道。

    “六月中第一批四艘船里面,又一艘沉于海州外海。”

    “什么原因?”

    “遇到大风浪,沉了。”

    “唔……”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觉得以后还有必要海运粮食吗?”

    “阿爷自有方略,儿不敢置喙。”邵观诚说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道:“四郎,你这惫懒性子,该改一改了。明明很聪明,却整天打马虎眼。说实话!”

    “阿爷,儿确实觉得朝廷方略没错。”邵观诚说道:“漕运转来的粮食,可存于含嘉仓城。海运的粮食,则储于北都大库。含嘉仓城事关东都百官、将士、百姓日常所需,北都大库之粮草则可用于燕山镇军。草原有事,亦可打开大库,遂行赈济。前唐之时,漕运路线还不止一条呢,海运、漕运完全可以同时存在。”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邵树德说道。

    他又想起了之前说的那句话:“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制度化、长期化海运南方粮食到北方,一开始肯定是要承受较高的沉船率的。会死人、会损失船只、会怨声载道,但只要扛过这一段,时间长了,航线慢慢成熟,船只性能进一步改善,沉船率会快速降低。

    但“扛”之一字的背后,不知道意味着多少葬身大海的冤魂,不知道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不知道会令多少人议论纷纷乃至指责不休。

    逆天而行,本来就没那么容易。

    在这件事上,完全是邵树德一意孤行,以个人威望强行推动,一如他以前做出的很多决策。

    推行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很多阻力。有来自民间的,也有来

    自朝廷内部的。

    每沉一艘粮船,都会有人上疏,请罢海运。

    他们认为,海运南方地税(主要是粮食)与安南、渤海商社做买卖完全不一样。后者是刀头舔血,为了求财,生死各安天命即可。但前者么,说实话就是朝廷的“过错”了。

    邵树德看到后,亲自下场“对线”,在奏疏上批复“昏聩”二字,连贬好几个官,这才压住了反弹。

    前年只有两艘船运粮,今年十几艘,明年会更多,定然在二十艘以上。

    这件事不容任何人反对、更改,他已经下定决心,海运初期无论沉船率是突破天际的20%还是更高,他都要坚持下去,把所有反对意见挡下去。

    他甚至做好了当孤家寡人的准备——当然,如果就这事,可能性很低。

    如今听到儿子支持他海运、漕运并行不悖,互为备份的战略,邵树德还是很欣慰的。

    “阿爷还打算去哪边看看?儿领路。”邵观诚看着父亲沉思的面容,问道。

    “怎么,那么想阿爷走,你好接着胡混?”邵树德似笑非笑地问道。

    邵观诚干笑两声,低下了头去。

    “十月再走吧,阿爷想多看看。”邵树德说道。

    “登州市舶司是不是刚罚没了一批货物?”他又问道。

    “是。”

    “整理出来。”邵树德说道:“朕要接见几个人,这些货物要充作赏赐。”

    “遵旨。”邵观诚也不多问,直接应下了。

第五十六章 冒险

    “君何名?”邵树德看着离他最近的一人,问道。

    “李二狗。”此人恭敬地答道。

    “魏人?”

    “正是。”

    “魏人好气魄。”邵树德感慨道:“为何出海?”

    李二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一会后才说道:“活不下去了。”

    “魏博诸州迁走了那么多百姓,土地很多,好好种地,如何活不下去?”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似乎也破罐子破摔了,直球回答道:“汗摔八瓣种地,委实非我所愿。一年到头没几个钱,还累得要死,所得寥寥,仅可果腹。社日之时,能吃点肉、喝点酒,便引为人间美事。这种日子,不过也罢,不如去海上讨生活,即便不成,死了拉倒。”

    邵树德听完,不置可否。

    他知道,如今这个天下,抱持李二狗这种思想的人很多。对于种田不说极度鄙视吧,肯定也是不愿老老实实种的。无他,太累,没钱,受欺负。与其那般,不如外出闯荡,赚到就大发一笔,赚不到就吃糠咽菜,死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河南的蔡贼也一个鸟样。最远的宁可跑到黔中那种蛮荒之地当兵,也不愿在家乡老老实实种地。

    种地,种尼玛!

    邵树德其实觉得自己已经很成功了。至少,他感化了相当一部分武夫子弟,让他们老老实实在家务农,收收心,不再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但一百五十年的惯性之下,不可能所有人都这么老实的,眼前这几位就是了。

    他们没有能力在陆地上闹事,那么也就只能去海上折腾了,即便之前都是旱鸭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水手、做海盗的人,又有几个不是旱鸭子?都是半路出家的好吧。

    魏人一开始也就卖一卖兵甲给海盗,后来发现,这帮海盗也就那个样子,还不如自己亲自下场,绝对比他们搞得更加风生水起。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国内的“人才”实在太多了。别的君王都追求“野无遗才”,大夏朝是特么的想搞掉这些不是人才的人才。

    “你献上来的海图,朕看了。”邵树德看着摊开在桌案上的一卷海图,手指在上面描绘的陆地轮廓和岛屿上划来划去。

    李二狗等人的眼中露出希冀的目光。

    这可是他们出生入死,外加绝好的运气,才换回来的一份海图。如果能令圣人认可,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啊。

    “这一连串的岛屿,你们发现了多少,有几个?”邵树德问道。

    “发现了二十六个。”李二狗说道。

    “真就这么多?”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老实说道:“可能有三十来个,但不好找。那地方经常起大雾,很容易迷茫。小岛又多,一旦迷航,触礁的风险很大。”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们在谈论的是千岛群岛。因为冷暖流交汇,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渔场:千岛群岛渔场(北海道渔场)。同样是冷暖流交汇,还极其容易形成大雾,对航行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他们在群岛内部转了一圈,没有迷航,没有触礁沉没,运气相当不错了。

    当然,他们只是幸存者罢了。前往北边探索的船只,并不止他们一艘,其他人可能就没这种好运气了。

    “这些岛有没有价值?”邵树德又问道。

    “岛上有很多鰟头,一到渔汛时节,密密麻麻,几乎能把河沟塞满。熊、狐狸就守在河岸边,遇到游不动的鰟头,就上前抓住。”李二狗说道:“我等设法捕猎了两头熊,皮已经献上。”

    “朕不会白拿你们的熊皮的。”邵树德说道:“鰟头辽东亦有,算不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鰟头、熊之外,还有什么?”

    “海狗、海豹、海狸尤其多。”

    “有没有野人?”

    “不曾见到。”李二狗说道:“我等两次派人登上了不同的岛屿,获取淡水,都没遇到野人。”

    “会不会是没用心找?”

    “陛下。”李二狗有点着急,立刻说道:“岛屿并不大,我等已经搜遍了全岛,均未找到野人生存的踪迹。”

    “朕信你们。”邵树德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朕料这片海域还有更多的岛屿。这次没找全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只是——”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了一下。

    李二狗心下一突,不知其意。

    “你们回来得太早了。”邵树德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只草草看到了北边陆地的轮廓,就打道回府了,甚至也没打算靠近陆地,派人登上去看一看,很不应该啊,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李二狗等人在海图中绘制的北方陆地,其实是勘察加半岛。

    很遗憾,他们没派人登岛,只在海上兜了一圈,绘制完地图后,寥寥记录了几笔,提到当地山高林密、海狗、海象比较多,然后便掉头返航了。

    邵树德甚至敢确定,李二狗等人多半以为勘察加半岛是大陆,因为他们就没绕到半岛西侧去看看,自然不清楚实际情况。

    “陛下,非我等不愿,实不能也。”李二狗叫屈道:“其时北风呼啸,巨浪滔天,船只艰难航行着,一不小心就要倾覆。我等计议一番后,便决定乘风南下,返回穆州。”

    “可惜了。”邵树德叹息了一声。

    李二狗也有点遗憾。如果当时勇敢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没人敢打包票,或许船覆人亡,或许成功熬过那段危险的时期,可以继续逗留很长一段时间。但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呢?

    “你们提到的那段洋流很有意思,知道它往那边流么?”邵树德不再纠结海图的事情,转而问起了另外一桩事。

    李二狗皱眉苦思了一小会,说道:“回陛下,应是往东北方向流动的。”

    “你确定?”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张了张嘴巴,不敢打包票。

    洋流这种事情,哪有个准呢?万一中间拐弯了呢?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只说一点,陆地能影响洋流方向,鬼知道北边还有没有陆地了。

    “顺着洋流往东北方向,会怎样?”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嘴巴张得更大了。

    会怎样?会船毁人亡吧?

    “罢了,不为难你了。”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海图还是很有价值的。至少,你们画出来的岛屿、陆地、洋流以及鲸、海兽出没的地方,都很有价值。”

    李二狗心下稍安,陛下认可他们拼死换回来的东西就行。

    “赏赐当然会有。”邵树德说道:“但你们只完成了一半,殊为可惜。若能顺着洋流再往前走一走,朕又何吝县侯之位?如今这个半吊子成就,给个县男都勉强。”

    李二狗有些失望,站在他身后的兄弟们也有些失落。

    确实,他们讨了个巧。只是从库页岛出发,向北、向东航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就返航了。

    这个功劳,确实不够分量,不够有说服了。

    “罢了。”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朕也不勉强你们了。看来你们安于富贵……”

    “陛下。”李二狗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大声道:“臣愿再出航一次,绘制更详细的海图。”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道:“勇气可嘉。”

    李二狗的骨干成员们也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我等愿往。”

    “壮哉!”邵树德赞叹了一句,道:“朕也不会让你们白干活。李二狗可授县男之位,食封位于何处,太常寺会尽快定下。”

    “臣谢陛下隆恩。”李二狗大喜过望,连连磕头。

    “先别急着高兴。”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此爵可没那么好拿。狂风大浪、险恶风波之中,你们还得再走一趟,为朕绘制更详细的海图。如果功劳足够大,别说县男了,县伯亦不在话下。李卿,你可听清楚了?”

    “臣知矣。”李二狗沉声应道。

    邵树德的目光继续看向海图。

    从他的角度来讲,这份海图有些粗陋,错漏之处不小。但毕竟是一个伟大的创举,一次艰难的航行,能得到这些讯息,已经难能可贵。

    他不会主动画出世界地图,因为没法证明,更无法解释。这个世界的奥妙,还得本时空的人一步步解谜。

    李二狗是贪婪的武夫、“冒险者”,但邵树德用的就是他的这份贪欲。

    若无欲无求,事情反倒不好办了,这是实话。

    “朕再赐你等一批财物。”邵树德又道:“收好后,去赤山浦那边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船只,订造一艘。你们原先的船,太小、太旧了,确实不太适合远航。有了新船,当可如虎添翼。”

    “臣遵旨。”李二狗应道。

    他知

    道,原本的船确实有点旧,质量也不是很好。遇到恶劣天气之时,每次操帆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没准确掌握波浪前进的方向,导致船只侧倾或龙骨断裂。

    如果能去船坊里打制一艘新船,安全性确实要好太多。

    邵树德点了点头。中官王彦范拿来了一份礼单,交到李二狗手上,然后在其千恩万谢之中,一齐走出了行在。

    “奇人何其多也。”邵树德感慨了句。

    如果明年二次出航时,李二狗能发现什么,或许会给这个天下带来巨大的好处——从长远的角度来看。

    如果不能,那就没办法了,他也不会人为干涉。

    有些事情,需要一点运气,也需要前赴后继的勇气。

    李二狗这次没出事,不代表下一次仍然完好无损。从概率上来讲,他很有可能会浪死在大海中。这个天下,需要张二狗、王二狗站在他的肩膀上,一代代接力完成某项伟大的事业。

    冒险精神、对财富和地位的渴望、对荣誉的饥饿感,是驱使他们一次又一次“作死”的核心动力,希望有冒险精神的人不要死绝吧。

第五十七章 小作文

    市舶司门外,李二狗等人已经领到了整整十几车的财货赏赐。

    他们几个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了起来。

    蔷薇露、香皂、铜烛台、龙涎香、珊瑚、宝石、檀香、香料之类,应有尽有,每个人都能分得至少一车。

    这…这…这可真是他娘的发财了啊!

    “二郎。”有人走了过来,嗫嚅道。

    李二狗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凶狠地盯了他一眼,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崔三,你这就要走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藏着掖着。

    出海不就是为了富贵么?眼下已经到手这么一大把财物,足够回魏州老家,盖一座高门大宅,买些田地,舒舒服服过起富贵日子了。

    “二郎,你已得了县男之爵,何必再拼呢?”话既然已经说开了,崔三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想出海了,够了,这么多钱已经够了。”

    “数日前,你可是当着圣人的面,答应出海了啊。现在退缩,难道不是欺君之罪?”李二狗问道。

    “你找人顶替我吧。”崔三说道:“圣人他只是要人出海,谁出海无所谓的。我只不过是个操帆的。登州、沧州操帆好手多得是,大把人想钱都快想疯了,他们愿意跟你走的。”

    李二狗沉默良久,叹道:“也罢,多年的兄弟情分,我不勉强你。一月内,你给我找个人过来,我就放你走。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好!”崔三大喜,笑道:“方才领赏赐出来时,消息就传遍了,如今愿意出海的人多着呢。”

    他说的确实是实情。

    朝廷专门贴了布告,数日内轰传远近。赤山浦这边,如今摩拳擦掌愿意出海绘制地图的人数不胜数。想找几个操帆好手,太容易不过了,给个十贯、八贯钱做安家费,他就敢跟你出海冒险。

    “还有人要走吗?”李二狗扫视众人,问道。

    又有两人站出来,表示要分钱走人。

    还有两人张了张嘴,犹豫不决。

    李二狗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直接让崔三三人各拉走一车财宝,分道扬镳。

    “诸位!”他看着剩下几个心神不定之人,说道:“我得了爵位,你们就不想得吗?别看他们拉走一车财货,呵呵,用一辈子,可能吗?过惯了醉生梦死日子的人,不出数年,就要败得一干二净。剩下的钱,除买船的开支之外,我一分不要,全给你们分了。但有一条——”

    “二郎请讲。”众人说道。

    “这钱只能给你们妻儿老小,留作家用。你们仍跟在我身边,我养着你们。”李二狗说道:“接下来半年,好好跟我待在船坊,监督船匠们造船。”

    众人互相看了一下,犹豫半晌后,道:“就照二郎说的办吧。”

    “就这一次,仅此一回!”李二狗哈哈大笑,道:“再出一次海,不论成败,都不再去搏命了。”

    “二郎说得是。”

    “够了,再出一次海,钱就真的够了,这辈子都花不完。”

    “妈的,我也想要爵位。”

    “勋散官就可以了,我要求不高。”

    众人七嘴八舌道。

    “走,先去喝酒!”李二狗大手一挥,说道。

    ******

    登州行在之内,邵树德仔细把玩着一个盒子。

    苦寒之地不是人待的地方,苦寒之地却也有黄金。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神奇,寒冷的水域给人们提供了远超温暖水域的渔获,生活在寒冷陆地上的动物,又给人们提供了价值连城的御寒皮毛。

    当然,动物们也不想这样,他们进化出这样的皮毛本就是为了御寒,可偏偏人类的主要文明就诞生在温带,他们也有御寒的需要。动物无罪,怀皮其罪,真是个赤裸裸的世界呢。

    李二狗奉上的礼物还是很丰盛的。

    哦,对,这叫“进献”。

    进献这个词,从唐德宗那会开始,就已经臭了。

    他避过宰相,偷偷向地方节度使索要财物。藩帅们也不想和天子撕破脸皮,捏着鼻子给了,最多的是魏博节度使进献的五十万缗钱。

    这些钱被中官带回京城后,东窗事发,面对宰相的诘问,唐德宗羞愧难当,无法回答,最后只能老老实实交出钱财,充入国库。

    当然,这只是第一次。唐德宗并不吃教训,他就像个渣男一样,对宰相们保证了一次又一次,但还是忍不住私下里索取进献。

    这个词已经被玩坏了。

    在藩镇时代,邵树德也收过进献,当时没人敢提,但肯定是有非议的。后来他也不怎么收了,各路胡商的进献,他也下令统一并入关税,收入国库。

    李二狗的进献,数额不大,算不得什么,又是远航归来的豪杰,他勉强收下了。

    “好漂亮的棕色皮子。”邵树德放下了盒子,看着由两名中官吃力举着的熊皮,赞叹道。

    如果不出意外的外,这应该是生活在千岛群岛上的勘察加棕熊。

    这是一种体型非常巨大的熊,站立时能达到三米。鲑鱼、蜂蜜、坚果、浆果是它们的主要食物,有时候甚至会捕猎体型较小的野猪。

    如此猛兽,也不知道李二狗等人怎么捕来的,因为毛皮上居然没什么破损。

    “这么油光水滑的皮子,怕是能值上千缗钱呢。”昭仪种氏也走上前去,素手摸着光滑的熊皮。

    邵树德含笑看着种氏,左手不住抚摸着盒子。

    盒子是太医院献来的,里面装的东西也与苦寒之地有关。对邵树德来说,他以前对这些玩意不屑一顾,但现在也不得不暗示太医院懂事点了。

    人,不服老不行。

    “皎娘如何知道能值千缗钱?”邵树德问道。

    “陛下一手创立渤海商社,又是多久没关心辽东了?”种氏捂嘴笑了笑,道:“千缗钱还说少了,这么大的熊皮可不多见呢。现在京中运来的各色毛皮,就数辽东的最大、品相最好,贵着呢。也不知道那个苦寒之地,怎么孕育出体型如此巨大的野兽,真是一个赛一个大。”

    邵树德轻声笑了笑。

    东北虎大不大?那当然很大了。

    棕熊大不大?站立起来三米高,体重是黑熊的好几倍,当然大了。

    诸如此类的动物还很多。

    它们能得到市场的高度认可,自然是好事了。

    “皎娘素具慧眼,对朕现在做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对海上之事,有什么看法么?”邵树德问道。

    “妇人不得干政。”种氏认真地说道。

    “此非政事,随便说说即可。朕也不是那等耳根子软之辈,有自己的判断。”邵树德鼓励道。

    “陛下。”种氏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似乎觉得海的尽头,还有些什么?”

    邵树德吃了一惊,沉默片刻后,问道:“何出此言?”

    “若只是寻常捕猎海兽,鲸海那边已经取之不尽了吧?”种氏说道:“光一个库页岛,妾就听闻,躺在海滩上玩耍的海兽不计其数。近年来,不光皇宫与公卿之家,就连寻常富户,都有求购象牙的。这些象牙中,有多少是云南、安南送来的象牙,又有多少是辽东的海象牙呢?捕了这么多年,海象一点不见减少,渤海商社赚得盆满钵满,可见海兽数量之多。陛下经常强调‘边界’二字,不会贪得无厌。但此时此刻,却想探寻海的尽头,陛下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邵树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觉得有什么?”

    种氏想了想后,说道:“莫非存在一个像大夏或大食这样的大国?因大海相隔,彼此不同音讯,陛下派人远航,是为了找到这个大国,与其互通有无?”

    “为什么这么说?”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还不是陛下动不动就要与人做买卖,互通有无?”种氏轻笑道:“如果海的尽头真有这么一个大国,两边交通往来,商贸盛行,这不是陛下最喜欢的事情么?”

    “是有那么几分道理。”邵树德哑然失笑。

    原来,身边人早就把自己的脾性、爱好都摸清楚了。他非常喜欢对外开展文化、贸易交流,这个是瞒不住人的,甚至几乎成了他身上的标签。

    “真有那么一个大国么?”种氏好奇地问道。

    “有长生不老药。”邵树德开玩笑道。

    种氏噗嗤笑了一下,旋又感觉到这样不合适,她沉默了片刻,道:“陛下英明神武……”

    “且住。”邵树德突然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天下,恐怕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长生不老药不过是随口玩笑话,但保不齐有人这么想。朕的名声,就这么被毁了啊。”

    “不过——”邵树德想了想后,又道:“或许可以有别的思路。”

    比如,出本小册子?说海的尽头或海的对岸有无边无际的黄金,取之不竭的宝藏?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传说之类的书籍么,写得半真半假,或许有点作用?

    他确实不能画出世界地图,但完全可以用这种浑水摸鱼的方式,人为制造一点传说,至于有没有用,天知道,反正他已经尽力了。

    不用小看人们对这类书籍的接受度。

    晚唐本来就是传奇盛行的年代。魏博大将聂锋之女聂隐娘,刺杀忠武军节度使刘昌裔,却为其折服的故事,简直是霸道总裁的开端。问世,轰动一时,人人都爱看——这个连化名都没用,直接把当朝大佬刘昌裔作为男主角,也是牛逼。

    另外,像《妖怪录》之类的文章也有很多粉丝,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想到此处,邵树德一拍大腿,做出了决定。

    这书不能写成,也不能写得很荒诞,得给人一种相对真实的感觉,以便能够忽悠一些文化水平较低的人怀揣发财梦,出海寻找。

    踏出这一步并不容易的,远洋航行也是一件危险丛生的事情。

    邵树德昨天刚刚收到消息,像李二狗一样北上探索的海船还有五六艘,除一艘中途漏水,不得不返航,一艘迷航后又幸运回到库页岛外,其余几艘大概率都遇难了。

    遇难的船只中,只有一艘在夏天直接撞上了漂浮的冰山,被同行船只看见,其他几艘船甚至连消失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是勇敢者的游戏,走在陌生的航线上,面对未知的危险,拿命与老天爷对赌。敢走出这一步的,无一不是赌性极浓之辈,同时还对富贵有些远超常人的狂热。

    必须给他们加点料,不然怕是没人敢这么冒险。

    “传旨,从秘书监找几个笔杆子好的过来,朕有事要交代。”邵树德站起身,直接吩咐道。

第五十八章 真真假假

    《徐福后记》、《殷商秘闻》、《海之涯》……

    一个月后,邵树德已经服用了两颗海狗丸,秘书监的笔杆子们也写出来了好几本书。

    他一看名字,就有很深的吐槽欲望。

    假,假得冒泡!

    但再假,笔杆子们也是按照他的要求写出来的书。

    其间诸多细节,看着就像那么回事,很能唬人。

    当然,这也是邵树德希望看到的。造假么,自然是做全套,比如书中提到的航海细节,就请了常在海上晃荡的老海狗指点,确保外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至于航线,则是邵树德亲自参与“造假”。

    笔杆子也不知道真假,反正照着写就是了,甚至还请画师画了一幅海图,造假造得有点离谱。

    好吧,只有邵树德知道,这个海图是真的,至少八九不离十。

    黑潮航线,是真实存在的,也是西班牙人曾经秘而不宣的宝贝。

    明朝中后期开始的马尼拉大帆船贸易,西班牙商船就从墨西哥太平洋沿岸的港口出发,沿着北赤道暖流向西航行,一路抵达吕宋殖民地首府马尼拉。

    船只保养、修理完毕后,北上前往中国。结束贸易之后,顺着黑潮(日本暖流)向东北方向航行。

    黑潮与亲潮(千岛寒流)相遇,形成了世界第一大渔场。在西风的劲吹下,黑潮折而向东,变成北太平洋暖流。顺着这道洋流,横穿北太平洋,至北美西海岸,这时候又可接入加利福尼亚寒流,顺水南下,抵达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

    这就是所谓的马尼拉帆船贸易航线。

    两次横穿太平洋,第一次沿着北赤道向西航行,距离较远,第二次沿着北太平洋向东,距离较近。

    当时很多外国商人都知道马尼拉帆船贸易,但他们不知道西班牙人是怎么做到的。而西班牙人也严格保守着秘密,毕竟他们为探索出这条航线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当然不可能泄露给别人。

    邵树德考虑过,从北赤道横穿太平洋需要相对较高的航海技术,从西向东也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可能。但从北太平洋横穿太平洋就容易许多了,距离较近,洋流也十分强劲,速度普遍在四节以上,甚至更高。而且,航线本身远离白令海峡,浮冰较少,相对安全。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风浪较大,恶劣天气较多了。印象中记得,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南云忠一舰队就是走的这条航线,其间遇到了大风雨。

    “将韩昭胤、赵莹唤来。”邵树德翻阅完几本书后,吩咐道。

    “参见陛下。”顷刻之后,秘书郎韩昭胤、赵莹联袂而来,躬身行礼。

    “坐下。”邵树德指了指两张椅子,说道。

    “谢陛下赐座。”二人一左一右坐下静静等着。

    “坐过来一些。”邵树德招了招手,示意二人靠过来,然后指着《徐福后记》上的某段海图,说道:“这里添加一些岛屿。”

    二人凑过来看了一下。

    “敢问陛下要添几个岛?”韩昭胤问道。

    “添上十来个吧。”邵树德随口说道:“具体数目你们定,就在这一片。”

    张口就是十来个!

    韩昭胤原本还有些怀疑这是真的,现在看陛下这么扯淡地要求添加岛屿,心中已然确认这份海图假得不能再假了。

    “岛为何名?”赵莹问道。

    “当地土人唤为‘阿留申人’,就叫阿留申群岛吧。”邵树德说道。

    说完,他写下了阿留申几个字。

    阿留申群岛当然有印第安土著,被称为阿留申人,群岛也是以其命名。

    在沙俄的俄美公司殖民阿拉斯加期间,阿留申人大概有几万人,以捕鲸、捕猎海豹、海獭、海狮、海象、驯鹿、熊等动物为生,文明水平较低,总体还处于石器时代,其捕鲸的器具主要是石头、木头、象牙磨制的长矛,使用独木舟入海,在各个岛屿之间来回穿梭。

    出了千岛群岛之后,顺着洋流,向东北航行几天,就可以看到阿留申群岛,这里渔业资源十分丰富,有数万印第安土著,其实是一处十分理想的避风地和中转站。

    之前邵树德为李二狗等人惋惜,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他们既然看到了勘察加半岛,那么离阿留申群岛其实已经很近了。穿过阿留申群岛后,就可以看到阿拉斯加,北美大陆近在眼前。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从中国出发抵达北美大陆,比从欧洲出发容易多了。

    航程相对较短,有强劲的洋流推动,中途补给岛屿多,条件十分优越。

    唯一的缺憾就是东北亚这一片的土著文明水平较低,他们缺乏前往北美大陆的条件和技术——或许历史上去过,但他们没有文字,也就无人知晓了。

    听完邵树德的话后,韩昭胤、赵莹二人怕记不住,当场写下要点,准备回去修改。

    邵树德一看,干脆又多交代了几句:“大海尽头乃‘天赐之地’,野牛的数量不下一万万头。土人捕杀之后,唯取牛眼后部肉啖食,余皆弃之。”

    韩昭胤听了心中一突,有这么浪费的么?真这么写的话,那些土人很富啊,牛只吃最娇嫩的一部分肉,其余都舍弃,这是何等的奢靡?

    于是他提出了意见。

    邵树德尴尬地笑了笑,道:“韩卿你自己看着改,一万万头野牛是真的。”

    “是。”韩昭胤连连点头,心中略有些腹诽。

    “再提一下当地有几种作物,一亩可产万斤。”邵树德又道。

    “陛下……”韩昭胤吓得抖了一抖,墨汁落在纸上,形成了一个黑斑。

    “哈哈,是有点过了。”邵树德说道:“亩产千斤吧。”

    “是。”韩昭胤老老实实记下。

    张口万斤,闭口千斤,扯淡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韩昭胤突然间有点羞耻,若让人知道他以堂堂状元、秘书郎的身份参与造假,怕是要被笑死。

    但这又是圣人亲自交办的事情,他能怎么办?

    一月前听闻圣人要找文笔好的人写书,他自告奋勇,亲自参与,结果现在越来越后悔。

    替圣人造假糊弄世人,好像不是读书人该干的事情。

    这些造假的书又可能诱骗很多人出海寻找宝藏以及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这更不是读书人该干的事情。

    他做下了这一桩桩的丑事,一旦暴露名声定然是全毁了。

    不过呢,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

    今上是厚道人,肯定会给予补偿的。说不定过个两年,他就能外放到地方上,谋得一个州郡职位,历练一番后再回中枢,届时六部九寺的职位还不是随便挑。

    只不过——就是不知道那时候圣人他老人家还在不在。

    唉,愁!

    与韩昭胤相比,赵莹就没想那么多。

    其实,他真的有点怀疑圣人是不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搜罗到了什么一卷半卷的古籍,看完后相信了其中的描述,于是打算将其勘误、修正,重新面世。

    因为刨去圣人让他们随意添加的阿留申群岛、一万万头野牛、亩产万斤的农作物之类的不实内容,其他方面还是非常靠谱的。

    至少,看起来很像真的。

    赵莹认为,作假没必要搞得这么真,也不可能搞得这么真。

    之前请多次出海航行的渤海商社、平海军资深船长来参详洋流、航线时,那些人看得将信将疑,欲言又止。

    赵莹私下里问过,那些船长居然信了六七分,这就让人感到恐怖了!

    造假骗过专业人士,这是什么概念?

    这就是真的吧?

    只可惜没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将信将疑地记录着。

    邵树德看了看他俩的表情,哈哈大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间事莫不如此。

    他努力了二十多年,真的,一点不夸张。

    打下淄青镇后,就开始想办法把人赶下海,其间用了多少手段,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后来又干挺了渤海国,大力开发辽东,利用渤海国的资源,在日本海有了稳固的基地。

    二十多年的时光,一环套一环,真的很不容易。

    到了现在,他也只是堪堪把跑海之人给引诱到了库页岛,千岛群岛少量涉足。再往后,就要下一代人接力了。

    从千岛群岛跨越到阿留申群岛,再到北美加拿大一带,这一步跨出去可不容易。最大的阻碍是后人缺乏理由,缺乏动力。

    长生不老药的传说是给皇帝准备的。

    黄金是给海盗、海商准备的。

    一亿头野牛和亩产万斤是给普通人准备的。

    《致治·人口》篇成为科举教材后,官员阶级知道了人地矛盾,或许会往这方面考虑。

    捕鱼、海贸以及海运粮食,会持续迭代、改进航海技术,提高造船水平,培育海洋产业链,扩大产业工人基数。

    到了那个时候,辽东的人口、财富估计积累到了相当可观的程度,库页岛、北海道等地的海盗自发聚集城镇估计也有了一定规模,甚至千岛群岛都有不少人定居了——毕竟世界第一渔场位于此处。

    他把一切前置条件都准备好了,就等后人跨出这一步。

    尽矣!善矣!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如果后人还走不出去的话,他也没办法了。

    他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已经问心无愧。

第五十九章 心愿已了

    已经十一月初了,今天的冬天并没有特别寒冷,辽海仍然通航,岸边甚至连薄冰都没有出现。偶尔有结冰的苗头,也很快被汹涌的海浪冲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酉时,夜幕渐临,华风初上。

    邵树德披着厚厚的裘皮大衣,坐在草亭之内,看着渔灯点点的海面。

    夜晚的大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浊浪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静谧又喧闹,温柔又狂暴,一如人生。

    他想起了白天在登州乡村转悠的情景。

    多年来,他去过很多地方。

    有时是建国前的戎马倥偬,有时是建国后的安定世道。

    有时是箪食壶浆,士绅耆老拥道,有时是满目苍凉,百姓畏若蛇蝎。

    二十多年过去了,后者几乎消失不见,前者越来越多。

    登州士民是热情的,他们的生活前所未有地被改善了。所有的怨恨早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新朝的无限认同,毕竟人是健忘的。

    夜不眠的老皇帝心中欣慰。

    十一月了,冬至大节即将来到。

    此时的白山黑水,正在冬训的府兵们应该一边吃着鱼干,一边畅想未来的生活了吧?

    此时的新罗东莱,刚刚上岸没多久的镇军士卒,有没有动了去国怀乡之念?

    此时的大河内外,商徒们是不是还在追逐利润,重利轻离别?

    此时的江南小镇,机杼之声是不是还在响起?乌篷船之中,又满载着谁的收获?

    浓云低垂不见峰脊的秦岭南北,有没有缺了门牙的老人,满脸笑容地看着堆得冒尖的谷仓?

    大漠夕阳之下,是不是有那策马的少年郎,赶着洁白的羊群转场,时不时偷眼看下正在挤奶的少女?

    壮丽瑰伟的高黎贡山脚下,篝火还像往常一样壮观吗?

    重重波涛之中,对抗风浪的勇士是不是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却又心怀炙热,想要回到家乡?

    天山脚下,夜行的大军是否兵戈森严,在飞沙走石之中追逐着不朽的战功?

    老皇帝木立许久。

    海风吹拂着他的白发,低语不休,仿佛老兄弟们的呼唤。

    进入十一月后,江西道巡抚使萧符、北衙枢密副使徐浩相继病逝。

    老人凋零,本是寻常。

    邵树德睡不着,便一意孤行来到夜晚的海边,排遣心中的寂寥。

    这个世界,终究被改变了,所有人的付出似乎都有意义。

    大江南北、长河内外,雪域高原、大漠丛林,一切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国力在不断增强,影响力在不断外延,就连他最关心的海上之事,在过来看了一眼后,也颇为满意。

    新朝雅政,坚定不移地推行着。

    人心风气,肉眼可见地稳固着。

    内外藩邦,战战兢兢地臣服着。

    还有什么遗憾呢?似乎没有了。

    该——启程了。

    而在走之前,他最后一次去了船坊。

    ******

    北风呼啸,辽海之上舟楫如林,大批船只离开北部各个港口,满载货物前往河北、淮海二道,甚至还有绕过登州,前往淮南的。

    邵树德又回到了蓬莱镇码头,亲自登上一艘下锚碇泊的船只。

    船底湿漉漉的,还很滑。

    这很正常,木头船只就没有不漏水的,无论你用何种填充物来填塞缝隙。

    邵树德甩开了侍卫的搀扶,慢慢走在底舱内。

    里面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咸腥味、腐臭味等混杂在一起,十分感人。

    舱壁上挂着几个铁质烛台,粗大的蜡烛幽幽燃烧着,提供了微弱的光芒。

    幽光之中,邵树德让人打开了一个紧紧盖着的木桶。

    腥味扑面而来,他伸手拎出一条鱼。

    红色的鱼身干瘪坚硬,但严重缩水后的分量仍然不小。提在手中时,随着波涛轻微晃动,颇为诱人。

    这种食物,已经成了河南、河北、淮海、直隶数道的畅销品,到了近些年,就连河东、淮南二道都开始大量销售,市场日益广阔。

    这是邵树德的功劳。

    长春节(他的生日)之时,家家户户都要买此物。后来又扩展到冬至、正旦、元宵、春社,二十年下来,几乎成传统了。

    他曾经与太子讲过培养饮食传统的重要性,太子也认可这个理念。邵家王朝,就要一代代将这个传统坚持下去,让天下百姓习惯鰟头这种节日食物,令其深入文化的每个角落,让人觉得过冬至、正旦、元宵时不吃这玩意就不正宗,白过节了。

    需求创造市场,市场催生产业。如此操作,方能让捕鱼业承继下去,永不断绝。

    邵树德将鰟头放入木桶,然后走到另一排,伸手一指。

    侍卫们立刻上前,打开桶盖。

    里面是大块坚硬的肉脯,主要是鹿肉。

    辽东道在鲸海沿岸找了一些草木茂盛的岛屿,捕捉各类动物放在岛上。后来,因为岛屿太少,又挑了一些狭窄的地峡,用木栅栏封锁住,在地峡另外一头养动物,主要是鹿,定期捕猎。

    多年实践下来,成果好坏参半。

    好的一方面是动物繁衍快速,肉类产量大增。坏的一方面是因为单位面积的林草上动物密度太高,非常容易生病,大批量死亡。

    总之是一言难尽,利大于弊吧,至少给河北、河南提供了很多廉价的肉脯。

    邵树德拿手轻轻敲击着坚硬的肉脯,笑道:“卖相不好,但也不错了,胜在便宜。”

    检查完底舱的货物后,他便上了甲板,向陪伴的工部船舻司丞马万鹏问道:“数日前,朕提及的新船建造计划,你觉得如何?”

    一般而言,一艘能够远航的船只,底舱除了装载货物外,还是底层水手的住处。

    环境当然很差了,湿漉漉的,臭气熏天,甚至还有老鼠。

    底舱之上就是甲板了,那是水手们工作的地方,操控船只就在此处。

    甲板之上,还有建筑,看情况分为一层、两层甚至三层。

    这些建筑是高级船员、官员的住处,储藏室、厨房灯设施也位于此处。

    这就是单甲板船只,整体较为狭小、逼仄,环境不好,能携带的物资也不多,更容易生病。

    是的,空间越密集,越不通风,越容易爆发传染病。

    而传染病往往来势凶猛,一下子就感染许多人,让水手失去行动能力,瘫痪船只。

    所以,海上航行之时,船长对传染病异常重视。一旦有哪个水手被确认患病,哪怕他还活着,下场只有一个:被扔进大海。

    航海是不讲民主的,船员们大概是等级最森严的一个群体了。即便后世最嚣张的加勒比海盗,出海前怎么吵、怎么打都没关系,一旦出海,船上只能有一个“神”,那就是船长。

    船长说一不二,他的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长期航海的水手们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必须要有严酷高压的纪律来约束,一旦船长权威尽失,保不齐就会有类似鲁荣渔之类的事件发生。

    所以,船长要把谁扔进大海,他就真的死定了。

    邵树德决定改善船员们的生活环境,于是提出了新的要求:建造更多的双甲板船只,将来如果有机会,研发建造三甲板舰船。

    诚然,双甲板、三甲板舰船的黄金年代是战列线炮战年代。

    当传统海战模式从跳帮变成战列线炮战后,因为能容纳更多的火炮,双甲板、三甲板战舰应运而生。

    庞大如山的舰体上装载了数百门大大小小的火炮,当枪炮长一声令下之时,汹涌的波涛之上,三层甲板上密布排列的火炮次第开火,橘黄色的火焰从炮窗内依次闪过,呼啸的弹丸飞向敌舰,摧毁建筑、打折桅杆、击穿水线……

    舰炮,无论是口径还是身管,都是陆炮难以企及的。数百门火炮的齐射,更是一个国家无上辉煌的象征——讲道理,能凑几百门火炮的陆军都不多,更别说一艘战舰就装备这么多大威力火炮了,那真的是战争巨兽。

    邵树德明白,他的大夏帝国暂时还做不了这种美梦。

    但双甲板船只拿来拉货也是很好的,容纳更多的货物,需要更多的船员,运货效率、运输成本能进一步降低,抗风浪能力也几何级提高。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大船的性价比都更高,唯一需要担忧的是建造技术和经验。

    从唐代到现在,多少年没建造过这种大船了?

    大型工程项目,不是有图纸就行的,它还需要大量有经验、有技术的工匠,还很考验统筹管理水平。更别说,现在连图纸都没有。

    “陛下。臣与同僚们商议了一下,觉得可以尝试建造。”马万鹏说道。

    “可有难处?”邵树德问道。

    “陛下。”马万鹏也实话实说了:“都是头一回,疏漏难以避免。”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朕会让工部全力协助。事若成,尔等皆有厚赏。”

    “此亦臣所愿,不敢邀赏。”马万鹏说道:“能参与此等盛事,臣死而无憾矣。”

    邵树德有些动容。

    这是一个十分纯粹的技术官僚。

    浸Yin船只建造数十年,对这项事业有很深的感情了。家族有点小富贵,吃喝不愁,子孙后代也有去处,他现在想追求些不一样的东西了。

    “好好做,朕等着。”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马万鹏看着圣人的满头白发,心中一酸。

    从灵州时代到现在,四十年了……

    这次就算拼了老命,也得让圣人见到大船下水。

    “心愿已了,走矣。”邵树德拍了拍马万鹏的肩膀,微笑着离去。

第六十章 淮南行

    腊月中,圣驾经莱芜谷道抵达兖州,随后一路南下,于新年前后抵达徐州。

    他本来是打算直接回京的,但不知道触动了哪根心绪,直接下令南行,他要到淮南看看,徐州只是第一站。

    不出意外的话,大半个正月都要在徐州度过了。

    同光八年(923),是新朝雅政重要一环税制改革实行的第一年。

    作为运河枢纽、商贸重镇,徐州自然是重中之重了。

    邵树德登上了城外的石佛山寨,俯瞰徐州全景。

    徐州城门大开,出城过节游玩的人群摩肩接踵。

    城墙根下,舞台已经搭了起来,百姓们聚集在附近,观赏着百戏表演。

    运河码头附近,一年之中难得空空荡荡。仅有数艘船只被拖上了岸进行维修,但此时也停工了。

    集市也关门了。离得最近的一处,木栅栏之内,煤炭堆得到处都是,顶上还落了一层薄雪。

    路上偶尔见到一辆四轮马车,风驰电掣般驶过,载着欢声笑语奔向远方。

    徐州活了。

    时溥、朱全忠时代被彻底打残废的徐州,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和平后,人口渐复。

    新生代没有完全继承银刀都“遗志”,都挺“正常”的,或许是因为他们在连番战乱中被杀得比较狠吧。

    这个与魏博一样的晚唐烂疮,就这样渐渐愈合了。

    作为运河枢纽节点之一,徐州有规模庞大的漕船修理、建造工坊。

    海船航行一段时间需要维护保养,漕船当然也需要。一般而言,处理的主要是船底,另外还有更换破损、腐烂船板,重新刷漆等工作。

    邵树德最近几个月异常关心海事,对运河不怎么上心。但新成立的税务监对运河、漕运十分关注,他们在徐州设了分院,专门派了一个从五品上的官员在此坐镇,总督漕运事务,与转运使衙门的人对接。

    地方官府也非常重视。

    去年入冬后,就发役疏浚航道,一直持续到冬至才结束。

    海运,惠及面没有漕运广,他们如此看重是正常的。

    说句难听的,若非邵树德个人意志,海运根本不可能大发展。两者并行不悖,共同发展才是王道。

    疏浚运河航道之外,徐州方面也在着手修建一等国道了。

    大夏的一等国道之中,两京大驿道、云襄道早就派上用场多年,后者已经到达极限,最远甚至通道了柔州,前者还在向西延伸,已近会州,差不多也到尾声了。

    第三条一等国道就是位于北平府的那条了。

    从昌平县出发,通到临渝关,此段已全线通车。出临渝关后,又往营州柳城县方向修。这一段成本比较大,但也修得七七八八了,下面会不会往沈州方向修,还得看情况,暂时似乎没这个必要。

    朝廷如今真正重视的,还是纵贯河北、河南的大驿道。即从北平府出发,一路向南,经河北、河南,抵达淮南扬州。

    这条一等国道的经济价值相当之高,如果全线通车,走四轮大马车的话,又可给全国经济注入新的活力。

    水运虽好,但很多地方缺乏有通航价值的河流,一等国道还是十分必要的。

    徐州如今就在整修这条路,主要是向北往兖州方向修,目前已经建了几十里的样子,极大方便了沿途的货物运输——现阶段最大宗的运输物资是粮食、煤炭和铁料。

    “徐州通往海州港的一等国道,当优先修建。”下了石佛山寨后,邵树德回头看了一下。

    当年攻徐州,夏、吴两军在此交锋过,双方伤亡都不轻。

    后来,他靠着出神入化的骑兵战术,连战连胜,打得杨行密失去信心,彻底断了在中原获得一个立足点的念头,灰溜溜带着水师从徐州撤退。

    那一战,奠定了大夏开国的根基。因其意味着南方最强大的一个政权也无力北上干涉了,邵树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夏代唐已经是顺理成章之事。

    秘书郎赵莹默默记下了邵树德的吩咐,并不多问。

    路线如何勘探,是工部、将作监的事情,他只需要将德音传至政事堂即可。

    政事堂当不至于在此事上提出反对意见。

    前唐有徐州通往海州的旧驿道,虽然经常修缮,但随着海贸的日益兴盛,重载马车碾压之下,已经不堪重负,确实需要一条新路来分担压力了。

    海州是北地第一大港,配得上一等国道。

    邵树德一直在徐州逗留到了正月二十五日,随后才沿着并未结冰的泗水航道,一路南下,前往扬州。

    ******

    俗话说“北人骑马,南人乘舟”,淮南作为一个不南不北的交界地,文化上整体呈现出南北交融的状态。

    反应到交通设施上,那就是水陆并行,无分轩轾。

    不过,终究是水运更便捷些,无论是成本还是效率。

    邵树德离开徐州后,便乘上了一艘临时调拨而来的漕船,经下邳、宿预、淮阴,然后抵达楚州理所山阳县。

    进入楚州后,便是淮南地界了。

    邵树德站在淮水大堤上,凭河怀古。

    历史上的时空,杨行密成功地打了一次缩小版的“淝水之战”。朱瑾带着李克用“赞助”的五千骑兵,阵斩庞师古,挫败了朱全忠南侵的念头。

    坐镇宿州的全忠闻前线失败,直接撤兵,北上邢州打李克用去了。

    再往前,淮南爆发的大战更是不知凡几。

    守江必守淮,没了淮河防线,定都金陵的南朝容错空间太小了,一不留神就要被灭。

    “陛下,其实淮南自唐以来,就心向朝廷。”中书侍郎萧蘧跟在他后面,说道:“安史之乱时,淮南便没让叛贼得手。藩镇割据时代,河东、剑南、淮南作为三大名镇,皆为朝廷所有。也就唐末以来,中枢权威丧失,方令杨行密得手。”

    “唔……”邵树德看向远处的农田。

    已经过了春社节了,田野中有不少百姓在进行春耕,看到黄伞盖后,纷纷拜倒在地。

    邵树德明白,淮南的态度是“坚决支持中央”、“谁在中央支持谁”。

    其实这已经够了。

    作为南方开发最成熟的区域,淮南心向中央,那么海量的茶叶、丝绸、粮食便为朝廷所有,同时也对江南产生着极强的压迫力。

    一等国道修到扬州,也是为了将淮南更好地融入整个北方经济圈。这里有着媲美江南的水运条件,有肥沃的土地和温暖的气候,还比江南平坦、田地更多,就农业时代来说,绝对不输江南。

    只要你别把它玩坏,来个黄河夺淮入海之类的把戏。

    邵树德信步走下大堤,踩在松软的田埂上。

    农田之中,碧绿的麦苗长势良好。

    河沟之内,犹能见到灰黑脊背的鱼儿。

    芦苇正中,野鸭扑飞而起,落下几片羽毛。

    稍远之处,桑林密密麻麻,延伸到远处的天边。

    渔人驾着小棹,在河面上划来划去。待在夏日,这些河湖之上,便会满布菱角、荷花,河湖之内,螃蟹、游鱼密密麻麻,肥美无比。

    一年两熟,又有丝茶渔盐之利,还有发达的航运及海贸,淮南确实是好地方。

    随着暖期的逐渐结束,经济重心的南移,确实不可避免,地理优势太大了。

    “该去扬州看看了。”邵树德回到了驿道上,看着晴朗的南方,说道。

    此世的他祖籍淮南,后世的他还是淮南人,两世为人,都与此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此时看到淮南的一草一木,就很容易陷入回忆。前世那些早就泛黄甚至快要遗忘的记忆,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回忆啊回忆,让人着恼,又让人沉醉。

    午夜梦回之时,他都有冲动,想要回到三十年前,哪怕皇图霸业毁于一旦。

    清醒之后,他哑然失笑。他不是想回到三十年前,而是想回到那个精力充沛的壮年之时,回到有老兄弟陪伴的峥嵘岁月。

    时光最是无情,消磨了多少豪情壮志。

    萧蘧也看向南方。

    扬州是陛下祖籍所在地,但自武周以来,已经过去二百余年了,与家乡的联系早就断了。

    听闻太子领兵攻淮南时,就有人前来攀亲戚,结果是乱鞭打出。

    陛下对扬州,应该只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心情。

    他真正想去的,可能还是南京。

    西京三大内(太极、兴庆、大明三宫)、东京两大内(紫薇、上阳二宫)、北京临朔宫,圣人都住过几年。南京扬子宫已经完工大半,收尾工作一两年内即可完成,现在其实已经可以住人了,圣人或许想去看看?

    他也对南方非常好奇。

    圣人总说天气变冷,南方将来会变得更加宜居,会成为财赋重地。说得多了,萧蘧就愈发好奇,想领略一下江南盛景。

    其实他现在已经有些感受到了。

    北方很多地方,渐渐已经无法两年三熟了,开始向一年一熟的方向滑落。而南方却可一年两熟,长此以往,财富分布将彻底逆转——从徐州一路南下,他看到了很多征兆。

    大势如此,浩浩汤汤,无人能够改变。或许,该多派一些家族晚辈到南方去了,投入更多的资源,以占得先机。

    离开楚州山阳后,圣驾沿着漕渠南下,过安宜、高邮,抵达扬州。

    这个时候,烟花三月已近在咫尺。

第六十一章 淮南行之二

    突如其来的暴雨很快便停歇了。扬州城被洗涤得容光焕发,风姿绰约。

    紫烟白塔,绿肥红瘦,小河似带,绿草如茵。

    郊野之中,千顷良田,麦色金黄,丰收在望。

    长江之上,船帆点点,千里相隔,一日而还。

    春天到来之时,暖风熏得游人直醉,听闻也正是这股气息,令扬州留下了诸多浪漫诗文和风流传说。

    江左形胜,广陵荣乐,不知道消磨了多少阳刚之气。

    邵树德对扬州有特殊的感情,但他也知道,他在这个时空无法填补那种感情,他能找到的,唯有失落和怅然。

    入眼所见,到处是熟悉的小溪碧野、烟村田园和鸡鸣犬吠的古老画风,而不是他记忆中已经模糊的井架、码头、轮船和高楼。

    其实这样也很好,真的很好。

    他来到了码头。

    其时春日融融,和风送暖。

    前几日有人劝他,待到夜晚再来码头,可见到另一番盛景。

    邵树德拒绝了。

    他现在有点不喜欢夜晚,因为天一黑就胡思乱想,情绪变得不是很稳定。也只有在白天,他才能以更从容的心态来应对很多事情。

    码头内停满了船只,泾渭分明地形成了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连通长江的各个港汊小河,河面上密密麻麻满是各种各样的小船。

    船只吃水很深,船帮比河面也高不了多少。

    货物沉甸甸的,盖着毡布。春风扬起一角,露出了船舱内花花绿绿的丝绢。

    邵树德登上一处高台,举目远眺。

    好家伙!小河沟的尽头,还能看到一些隐隐约约的船只身影。船工们摇着橹桨,慢悠悠地往码头附近赶来。

    而码头这边,一艘又一艘的小船按先来后到依次开进码头,然后卸货交割。

    有那等不及的商人,甚至穿过芦苇丛,想要直接与商徒交易,好赶紧回家。但在外头不好计税,于是在被税警劝诫后,只能怏怏不乐地回到码头坊市内,继续等待。

    第二部分自然就是海船扎堆的码头了。

    大食商人、波斯商人、婆罗门商人以及近年来日趋活跃、愈发财大气粗的日本商人,在甲板上东张西望,时不时派人下船询问,他们订的货到了没有。

    经营饭食、酒水买卖的商家划着小船,将饭食递上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到处流淌着“庸俗”的金钱气息,到处都是动人心魄的大额买卖,到处都是喜笑颜开的钻在钱眼里的人。

    商人们操着不同的语言,有时甚至不等通译翻译,直接鸡同鸭讲,伸手比划,然后大笑着拥抱,居然也特么能谈成一笔生意。

    邵树德在远处看了半天,哈哈大笑。

    年纪大了,乐子本就不多,能看到这一幕幕情景喜剧,今日没有白来。

    “有广州、扬州两地还不够,泉州、明州、海州三地也得慢慢赶上。”邵树德站得累了,坐回了椅子上,说道:“罢了,朕也知道是妄想,哈哈。能有两三个大港就不错了,集中买卖,朝廷也方便收税。”

    “阿爷,扬州仅次于广州,是大夏第二大港,海贸重镇。去岁收得关税五十余万缗,仅次于广州的八十万缗。”四郎邵观诚在一旁说道。

    “这几日憋坏了吧?”邵树德瞄了一眼儿子,问道。

    邵观诚有些尴尬,道:“儿早戒掉那些恶习了。”

    邵树德哼了一声,道:“老实陪着阿爷,别想着四处乱窜。”

    “是。”

    “你来说说,扬州市舶司还有什么需要改善的没?”

    “阿爷,这里还是要扩大。眼下都二月底了,胡商没法再耽搁多久了,待到海风转向,他们怕是哭都哭不出来。”邵观诚说道:“最好多加几条栈桥,多募一些力工,多招一些算学生,加快交割、盘账,让胡商们得以及早离去。其实,这些事儿已经在做了。”

    “你是想让为父夸奖你吗?”

    “父亲要夸也是可以的……”

    邵树德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这个惫懒货,若不是有点才华,办事能力也不错,早就把他腿打断了。

    “蕃坊那边,你要与刺史多加协调。”邵树德说道:“大夏不是什么强盗窝子,杀人劫财这种事不能做,朕还要脸,大夏也要脸。”

    “是。”

    所谓的“蕃坊”就是胡商聚居在地方。

    事实上,他们也不想聚居,但自前唐以来,就要求他们集中住在一处,自己选代表,自己管理自己。有什么矛盾,自己内部解决,不要牵扯到其他。实在解决不了的,再由官府裁判。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蕃坊就是一个“富人区”。因此,觊觎他们财富的人很多。邵树德的意思是加强治安管理,震慑宵小。

    “有胡商买茶叶吗?”说完治安问题后,邵树德又提到了另外一件事。

    “有。”

    “比起往年如何?”

    “今年大增三成以上。”

    “为何增加?”邵树德追问道:“有没有调查?”

    “儿听闻之时,也觉得有些蹊跷。虽然这些年茶叶销量一直在增加,但真的比较缓慢,有些年份甚至会下降。”邵观诚说道:“儿找了个相熟的胡商询问,他们的回答比较有意思……”

    “跟阿爷还卖关子?”邵树德瞪了他一眼,说道。

    邵观诚讪笑了下,道:“有波斯胡商提及,王师与萨曼朝激战数年,屡战屡胜,传闻便是饮用了茶水,故力大无穷、耳聪目明。虽是无稽之谈,但很多人对茶叶开始感兴趣,于是就多买一些,回去售卖。”

    “还有大食商人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药材,大夏独有,十分珍贵。儿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感觉是昏了头了。”

    “第三类人是因为仰慕华风,听闻公卿贵人都爱饮茶之后,便大肆采购,回去献给贵族、官员乃至国王。”

    “还有一类人纯粹是在大夏住得久了,自己本身爱饮茶,凭着一腔喜好,打算回国推广,至少得让亲朋好友尝一尝。”

    邵观诚罗列了四大类,邵树德听完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他知道,世间之事,往往有相当复杂的因素。

    说穿了,还是国家的影响力增大了。

    像喝了茶力大无穷这种扯淡传说,若没有大夏禁军战场上的胜利,且传播到大食境内各个“藩镇”的话,可能会有这种事吗?

    你的影响力越大,实力越强,别人就越容易接受你的东西。

    他建立的这个帝国,如果能持续保持强盛的文明和扩张性的影响力的话,茶叶销售只会越来越好。

    其实不光茶叶了,其他商品同样如此。

    邵树德早就知道,有些胡商喜欢买极具中国特色的工艺品带回去,高价售卖。就像中原也会买极具异域风情的铠甲、工艺品一样,大家对外界都很好奇,都愿意了解对方的文化,如果家有余财,是不介意采购一些回来欣赏、把玩的。

    在这个过程中,文化强势的一方,买得少。

    文化弱势的一方,买得多。

    文化孱弱到极点的,那就恨不得全盘模仿对方的生活方式了。

    影响力,也叫软实力,是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用得好的话,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据邵树德了解,目前大夏在这方面还是非常强势的。

    比如,有大食商人特地跑到产瓷器的地方,单独与瓷器商人、窑主交谈,按照他个人的要求,专门定制一批极具中国元素,同时又相对符合大食审美的瓷器——主要体现在图案上。

    当然,有些人还专门订购造物主元素的瓷器,这些都是近年来兴起的方向。

    工艺品很好卖,利润高得一塌糊涂,这是人所众知的事情。

    但怎么把工艺品卖出去,卖出高价,才是本事。

    这需要国家影响力的配合。

    一旦国势衰弱,这些买卖必然也会受到影响。

    所以,衰弱定然是全方位的衰弱,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茶叶之事,你多想想办法。”邵树德叮嘱道:“不能把口碑做坏了。这个买卖如果长久起来,可不得了,其间是有大利的。不光市舶司得利,各个茶场也大得其利。”

    “是。”邵观诚应道。

    他知道,有些胡商奸猾似鬼,买最劣等的茶,回去后当做最顶级的茶来卖,简直败坏大夏茶叶的名声。但这事还不好管,因为你不知道人家买回去是卖给谁的。

    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不断提高茶叶销量,把各个品种的茶都卖出去,久而久之,欺骗之事就会少一些。

    “扬州是个好地方啊。”邵树德站起身,看着远方。

    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璀璨的阳光照射着这座古老的城市。

    曾几何时,这里屡遭兵火,丧乱不休。

    蔡贼孙儒据扬州时,甚至当街叫卖人肉。

    蔡贼平灭后,扬州迈着艰难的步履,重走了一遍发展的里程。

    江水潮涨潮消,三十年过后,扬州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

    放大到整个历史长河,华夏大地沧海桑田,天地逆旅,百代过客。一切尘埃落定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依然如此坚韧。

    我也只是一代过客。

    邵树德心中感慨,但会尽量留下自己的印记。

    (今晚事情比较多,凌晨那章明天更)

第六十二章 淮南行之三

    邵树德在淮南待到了芳菲凋谢的时候。

    扬州有肥沃的农田,有繁盛的贸易,有广阔的经济腹地,本身又是全国第二优良的海港。

    当然,如果只从自然禀赋来说,当然算不得数一数二。但此时的扬州、广州,其实都是内河港,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沿海港口。前者依靠长江沟通外海,后者依靠珠江。

    其实都无所谓了。

    海船的吃水还没那么深,内河港口只要水深足够,一样可以停泊大船。

    他对扬州的恢复比较满意,甚至可以说欣赏,这是实话。

    这也是他想象中的繁华扬州,虽然离巅峰还差着一段距离。但历史车轮还在前进,扬州还在发展。

    自中晚唐以来爆发的商业大潮是不可阻挡的。即便他不插手,历史上商业依然会在两宋时期臻于极盛。

    那是商人的黄金年代,是贸易的黄金年代,也是古典时代商税在财政收入中占有浓墨重彩一笔的年代。

    作为一个穿越者,邵树德清楚一个事实:正如世间万物有共性,同时也有个性一样,所谓的“古代”各个时期,有共性的同时,个性同样很强。

    他面对这样一个特性突出的晚唐,有烦恼,也有喜悦。

    人生没法重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正如赌博时买定离手一样,筹码押下了,现在就等开宝。

    离开扬州之前,邵树德在附近几个县走了走,看了看。

    此时的扬州地貌,与后世迥然相异。

    很多陆地还是沙洲、岛屿,很多地方还是淤泥沼泽,很多后世的县乡尚未出现在地图上。

    邵树德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事。但他依然徒劳地去寻找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发泄,一种愤怒,一种年老后产生的复杂心绪。

    刚穿越时是什么心态?

    被残酷的世道教训一番后是什么心态?

    战场上侥幸生还,然后慢慢积累实力后是什么心态?

    开国称制时是一种什么心态?

    现在他,又是什么心态?

    人,其实很复杂,心中藏着善良、傲气、自尊、坚韧、软弱乃至魔鬼。

    邵树德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只知道,离人生终点越近,他越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困在笼子中的野兽,惧怕衰弱后带来的病痛,想要求得解脱,但又留恋不已。

    他做了很多改革,创立了一堆新朝雅政,但他却是一个不喜欢改变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他一开始就想做的,从未改变过。

    世事风风雨雨,人生暮年的他终究是耐着性子在做,凭着惯性在做,靠着几十年形成的执念与可怕的习惯在做罢了。

    四月初九,平海军数艘舰只抵达扬州。

    当高大的水师舰船小心翼翼地靠近栈桥时,还引起了一波轰动。

    尤其是那些大食商人,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了东方的军舰战船,对高大的船体比较敬畏,开始正视这个国家的造船及航海技术——虽然离他们这种航海大国还有相当的差距,但确实进步不小。

    邵树德最后看了一眼掩映在田野绿树之中的扬州城后,便登上了船只,扬帆南下,横渡长江。

    ******

    四月的长江波涛滚滚,东流逝水,日夜不休。

    乘船横渡长江,对邵树德而言是一种新体验。

    他其实很喜欢乘船,但拒绝坐海船。

    他不信任此时的航海技术,不想把小命丢在海上,哪怕可能性很小。

    平海军调来的都是新式快船,可靠性上佳,长江波浪也没大海那么凶猛,整个渡江过程甚至可以称得上平缓。

    在京口上岸之后,他在江边逗留了很久。

    这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渡口,位于后世的镇江,南京东侧。

    北朝一旦攻取淮南,将兵锋推到长江北岸,下一步基本就是直取南京了。

    南京一下,其他地方基本传檄而定,不用费多少劲。

    而北军渡江的地点,基本就那几个,京口绝对是重中之重。

    大夏治下的京口,没有多少军事属性,从表面来看,这绝对是一个繁荣的商埠——事实上,京口本来就是漕运节点。

    江南各地的物资、漕粮自此进入长江,然后在扬州集散。这是中唐藩镇割据以后,朝廷在北方筹集不到足够钱粮的情况下,重新拾起的漕运路线。

    大夏一扫割据群雄,北方钱粮自然手到擒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南钱粮会在朝廷收入比重内占据越来越大的份额,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更别说此番税制改革,江东、江西二道需上供三分之二以上的钱粮,京口的重要性日益增长。

    “大势如此。”邵树德感慨一声:“江南之富庶,惯于消磨阳刚之气,直如蜀地一般,但对天下而言,又天下不可或缺。”

    “少不入川”这个说法,北宋才第一次见史,但在此之前,人们又何尝没认识到呢?

    江南与蜀地,其实差不太多了,都是一个盛产财富的地方。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蜀地较为封闭,江南没法独善其身罢了。

    离开江岸稍远之后,邵树德并未急着去南京,而是习惯性巡视起了乡村。

    他发现一个特点,即江南的农田普遍打理得十分不错。

    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精耕细作。以菜畦为例,边角料般的数十步地,竟然也被人为分割成了好几块,种上了不同的蔬菜。

    田垄被梳理得非常整洁,一看就经常打理。

    入眼所见,几乎没什么杂草,显然经常耕锄。

    菜叶子绿莹莹的,看样子经常有人浇水、施肥。

    田地中央埋着一个大木桶,里面积满了粪尿,臭气熏天。

    农人的粪勺撂在地上,可能是看到有大人物过来巡视后,直接吓得跑路了……

    这是一副与北方迥异的农业生态景象。

    邵树德想起了太子曾经提交的一份奏疏,重点提及江南农业的未来发展之路。

    太子已经深刻认识到,与北方农民相比,江南农人的田地数量少得可怜,只能走精耕细作的路线。

    他想到的办法是加强育种——与司农寺不谋而合。

    后者培育的很多蔬菜种子,陆陆续续推广到了广阔的南方。

    现在他们又盯上了果树、茶叶的育种,总之是在这条路子上使劲。

    那么,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邵树德想到的只有桑基鱼塘。

    这其实是一种曾经风靡一时,然后又慢慢衰落的生态农业模式。

    他印象中明清时期就有了。但正如很多事物一样,在明清之前,其实都是有雏形的。

    他自淮南一路南下,在漕渠上看了很久两岸的地形,认识到了淮南以及江南农业的特殊性。

    从土地方面来说,因为沼泽、河流、湖泊遍地,获得土地基本只有一个办法,即围湖造田,但这需要漫长的过程,不是一时半会能奏效的。

    以扬州为例,大片沼泽完全处于未开发状态。

    已开发的部分,往往开发程度不够,农田被河湖包围,形成一个个宛立水中央的孤岛。

    真正成熟的部分,也就城市周边罢了。

    百姓们心里很清楚,在填出足够的陆地之前,他们要认真对待手里的每一块田地,尽可能精耕细作,获得更高的产量。

    而河湖也不能放过。邵树德在高邮看到百姓们在垛田周围的河湖内养鱼虾、菱角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淡水鱼的热量固然低得令人发指,但多少也是一笔收入,水面万不可能浪费了。

    这种行为发展到后来,便有人总结经验,以扩大收益。

    沼泽挖掘疏浚之后形成池塘,淤泥则堆到另外一边,形成农田。田里可种植稻麦,围着池塘的河岸可种植桑树养蚕,缫丝废水、蚕蛹、蚕沙等物可养鱼,富含鱼粪及其他腐败物的淤泥再拿来肥桑,形成一整套循环。

    他不知道这种模式能否在此时行得通。但就淮南、江南这个情形而言,确实也只有这一种因地制宜的法子——那么广阔的沼泽,你想开发的话,还能怎么办?

    其实,这会司农寺已经在南京江宁府进行试点了,今年已是第三个年头。

    邵树德从定期发来的奏疏中追踪进度。

    整体而言其实还可以,淤泥确实肥沃,稻田产量很高,一棵棵桑树围绕着池塘,形成天然的界限。招募来的农夫采桑养蚕,缫丝织布,诸般细节在慢慢完善之中。

    这就是淮南、江南农业当前的解决方案。

    如果试点成功,将来会在江南各地大力推广,形成一定的规模。

    这是终极版本的精耕细作小农经济,与北方大平原户均数十亩地、农牧并举的粗犷模式相比,完全是两个风格。

    但因地制宜么,不就得如此?

    将来北方人口多了,户均土地下降之后,农牧并举的模式固然仍然可以继续,但肯定没现在这么爽利了。到了那个时候,一户北方农民的生活水平,定然比不上江南,毕竟土地的利用效率和产量摆在那里。

    有些东西,确实是必然。

    唐德宗那会是没法在北方搞到钱,不得不仰赖江南钱粮。

    大夏的未来,可能还是得去江南搞钱,但原因又不尽相同了。

    四月初十,圣驾离开京口,一路西行,两日后抵达南京。

第六十三章 扬子宫

    南京的户口其实并不算多,且绝大多数来自划归南京的周边诸县。

    就狭义上的南京而言,两附郭县(上元、金陵)大概只有一万五千余户,可能是大夏四京中人口最少的一个了。

    这就是战争的威力。

    张雄、孙儒、冯弘铎、田覠等人在此交锋,数易其手。

    杨吴夺得此处后,钱镠并不放过,屡次交兵。及至苏州刺史杨师厚叛投钱镠,对方自湖州、苏州两路出兵,昇州又多次沦为战场,百姓死的死,跑的跑,地方大受摧残,民生凋敝不已。

    所以说,昇州百姓苦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战争时期,哪里的百姓不苦呢?

    邵树德在前往南京的路上,突击处理了一批公务,多是洛阳转过来的。

    其中,最值得他注意的还是几个儿子的动向。

    伊丽河谷的邵大郎还在休养生息,深固根本,成效非常显著。

    他这次又是要人、要物资来了。

    未得天子允许,太子是不能处理公务,干涉政事的,这是铁律。不过这次他监国,管起来名正言顺,倒没什么可说的。

    邵树德仔细看着奏疏上宰相及监国太子的批注。

    大郎索取一千头耕牛、农具三万件,其他各类物资若干。同时,他请求将每年迁移过去的中原百姓增至两千五百户以上,因为伊丽河谷的承受能力增强了,并且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

    政事堂宰相同意了,太子也同意了。

    邵树德看的时候很欣慰,兄弟之间就该如此。

    当然,有他这个老父亲看着,二郎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踩坑”。既改变不了结果,还会惹人厌烦,没必要。

    耕牛什么的倒还好说,司农寺在焉耆府和庭州都在训练小牛,一千头成年耕牛还给得起。

    农具就有点麻烦了。

    虽说前往西域的工匠很多,安西道的冶铁业发展迅速,但三万件本身还是很多的,并不容易筹措。

    安西道巡抚使赵匡璘上奏,请分两年拨付,邵树德同意了。

    看到最后,邵树德也加了一条批注,令西域商社多多采买赵国手头多余的奴隶,可以粮食或其他物资支付。

    大夏与波斯的战争确实结束了。但边境摩擦不断,主要集中在北线,即八剌沙衮、热海突厥两个方向。

    公驼王与波斯人互相劫掠,从未停息。到最后,热海突厥和赵国也被卷了进去,各方出动的兵马都不多,基本都是千余骑的样子,最多时也不过两三千骑。

    打仗是不像打仗的,更类似前唐京西北诸镇与吐蕃长庆会盟之后,双方边将私下里玩的那种“捉生口”的游戏,即深入对方内部劫掠人口、财物。

    在这件事上,公驼王吃亏、热海突厥吃亏、波斯人也吃亏,位于最后方的赵国倒是蛮赚,手头积攒了不少奴隶。

    奴隶可以自用,也可以卖掉换钱。就赵国那个情况,卖掉换取各类物资是最划算的,至少现阶段而言,确实如此。

    邵树德写的这条批注,其实也是在帮大郎,加速伊丽河谷的发展。

    第二份是滇王邵明义发来的。

    他在辖区内慢慢改土归流,又新置三四个县,直辖地盘进一步扩大。

    六郎其实也是来要人的,不过他要的更加高级,主要是工匠、经学生之类。甚至就连科举失败的数学、营建、法律人才都要,胃口非常大。

    宰相和太子都同意了,正在制定一个方案,鼓励此类人才前往滇国——只能鼓励了,毕竟这事不好强迫。

    吏部也选拔了二十余名经验丰富的官吏南下,不担任主官,主要目的是帮助滇国建立更完善的管理体系,为期三年。

    六郎提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通过军事征服、政治联姻、分化拉拢等手段,控制了诸多部落。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他打算重新恢复年久失修的昆州—交州驿道体系——大部分路段在滇国境内。

    滇国境内他自己想办法完成,如今需要朝廷修缮云南道、岭西道境内的驿道,以彻底打通。

    这个也没什么问题,都是该做的事情,邵树德看完后,直接批复同意了。

    最后,六郎献铜三万斤,没提任何要求。

    看到这里,邵树德嗤笑一声。

    六郎啊六郎,就喜欢玩这些小手段,一点都不够大气。你就算不给铜,直接要,又能咋地?还能不给你?

    第三份奏疏是七郎邵慎立从拔汗那发来的。

    波斯贵族其实挺现实的。

    布哈拉表面上嘴硬,表示不放弃拔汗那,但主力大军已然撤走,收缩到了俱战提以西,并开始筑城设防。

    残存的贵族们一看,大失所望,不得已之下,陆陆续续有人跑到七郎面前表忠心。

    其实,他们之中真正的波斯人并不多,绝大多数还是粟特人、突厥人,要让他们真正效忠波斯是很难的。

    形势比人强,这个时候还是保住自家基业更为重要。

    七郎揣摩上意,下令在拔汗那禁绝造物主,因此对投过来的贵族也是挑挑拣拣的,剩下的人免不了遭受一番大清洗——自然是在禁军和疏勒镇军的配合下。

    毫无疑问,拔汗那现在还是有小规模叛乱的。主要是信了造物主的贵族们展开叛乱,他们私下里还勾连来自大食各个角落的吉哈德分子,一时半会平定不下去。

    就这个情况,建设什么的肯定是想多了,先把地方梳理完毕再说吧。

    邵树德看完后,下令在禁军及各路杂牌部队中招募愿意定居楚国的武夫,朝廷负担沿途递顿开支,可免费把家人搬过去。

    应该说,邵树德对七郎是相当不错了,支持力度比大郎还要大。

    几十万武夫中,好好招募,总能找到一批“脑子不太好使”的人愿意举家搬迁过去。哪怕只有一千人、两千人,对于此时的楚国而言,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最后就是七圣州、弥峨州、拱宸州、捧日州这十处封地的情况下。

    总体而言比较稳定,阿保机逃走后更是稳得不能再稳。即便是生活在当地的契丹人,至此也彻底断了念想,老老实实听话了。

    邵树德草草看完,飞快地在每一份上批阅“可”,随后便让人快马发回洛阳,尽快落实。

    ******

    四月十三日,邵树德入住了南京扬子宫。

    宫城有殿室千余间,算是比较小的了,即便在陪都里面,都算小的。

    主殿为临华殿,算是扬子宫举办朝会之所。

    邵树德在宫殿内外转了一圈,发现周围已经预留了相当一部分空地,以待未来扩建之用。

    再往外延伸,就是一片荒郊野岭了。偶有村社点缀,总体看起来还是比较荒凉。

    宫城南侧的空地上,还规划了一条条街巷。

    是的,南京城现在采用的算是半里坊、半街巷制。

    街巷制主要位于商业区,也有百姓居住。

    里坊则用来修建各种规格的宅子,相当一部分攥在朝廷手中,免费借给调任南京的高级官员居住,卸任后收回。

    有时候也会拿来做赏赐,给立下大功的武夫或辛劳了大半辈子的文官。

    达官贵人们也开始在南京购地起屋,用作自宅。

    这也是老传统了。

    万一哪天圣人兴致起来,决定在南京住个几年,他们随驾过来上朝、办公,没有宅子是很麻烦的事情。

    “当年修建宫城的俘虏都释放了吧?”邵树德问道。

    “皆已发往辽东,赦为百姓。”中书侍郎萧蘧回道。

    “最后剩多少人?”

    “三万八千余众。”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卿办得不错。”

    十万长和俘虏,到最后只剩三四万人迁往辽东落籍,成为民户,过程是十分惨烈的。

    至于为何不把他们送回家乡,主要原因是他们的妻子已经有了新丈夫,儿女管别人叫爹了,放回去不合适,还是去辽东吧,好好生活,热爱生活。

    “宫城修建就到此为止吧,不宜扩建了。”邵树德转完一圈后,说道:“后代天子,可能幸长安、幸北平,大概不会来江宁府了。修得好,纯属浪费。”

    萧蘧深以为然。

    后代天子,可能心血来潮的时候来南京走一走、看一看,但不太可能长期在这理政办公。毕竟这不是南朝,国家重心始终在北方。

    另外,就本心而言,萧蘧也不希望南京宫城修得有多气派、多恢弘。

    金陵王气,自隋代死死清理、压制后,已经黯然转淡,没必要再去恢复了。

    而且,朝廷在这一片的军事力量较为薄弱。

    江宁府最大的一股军力,竟然是五千州兵,镇压叛乱都不一定够用——如果有的话。

    说难听点,将来如果有人在江南起事,攻破南京,你修的宫城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

    说穿了,在萧蘧的心目中,还是“北方本位制”,天然对南方不信任,这也是自隋代以来的一贯态度了——你们负责输送钱粮就行了,其他事情不要插手,朝廷自有计较。

    “召江东道诸州刺史、耆老前来临华殿觐见吧。”邵树德说道:“朕这几日哪也不去,就在扬子宫,听听他们的意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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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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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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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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