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一跃四十年
晋祠之外,秋水盈盈,清风徐徐。
远近之内,军营被拆除,因为河东没那么多武夫了。
李克用设立的牧场被归并到了朔州遮虏军城南边的草城川一带,那里其实是一个非常优良的牧场,水草丰美、气候适宜,地方也足够大,能让马儿畅快地活动。
而空出来的地方,自然退牧还耕了。李克用把良田作为牧场,但又不像南诏那样用粮食喂养槽枥马,而是采取放羊的模式。若在草原上还罢了,大部分区域本来就不适合农耕,但在太原附近这么搞,实在是有点浪费。
这些土地被分配给百姓后,虽然每个人分得的不多,但至少能让一家子的生活得到极大改善了。他们本来就有地,无非是太少了,官府又横征暴敛,以济军需,有时候男丁还没拉走,几年内都没消息,于是生活每况愈下,青黄不接之时不得不去晋祠外的河流、水塘内捞不死苹果腹。
小小的一点改善,就能带来极大地生活改变。但很多时候,世人苦求这点改善而不得。他们所面对的,往往是今年是未来年日子最好的一年这类操蛋情形。
好在这一切被天降伟人强行终止甚至逆转了。
当邵树德来到晋祠外,看到山呼万岁的百姓时,心神也一阵激荡。
当世有很多人赞美他,但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比百姓真心实意的欢呼更让人陶醉。
他快步走到了晋祠前,想要与百姓们交谈,却被侍卫拦下了。
他苦笑了两声,静等片刻,十数位被挑选的人走了过来,大礼参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邵树德双手虚扶。
众人纷纷告谢。
“十余年了。”邵树德说道:“而今一顿吃几个胡饼?”
“一个。”
“两个。”
“一个半。”
“一个胡饼用面几何?”邵树德问道。
“半升杂粮。”
“半升糠麸、杂面。”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其实不错了。只有军士一顿才吃两个各用面半升的胡饼,或者差不多等量的粟米饭。老百姓不可能达到这种水平,他们也不可能一天吃三顿,两顿才是正常的,而且有些人还是一顿干一顿稀——出门干活前吃干的,睡觉前吃稀的。
“比之当年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众人毫不犹豫地说道:“晋王治政时,连武夫日子都过得拮据,遑论我等。现在却是好多了。”
“当年捞不死苹的人太多了。”
“饿死的也不少。”
“连年战争,到最后连耕地的丁壮都不足了。老朽记得忻、代二州还是迁移了大批邢、洺、磁百姓才有了人气。”
“当年打得太凶了。邢州人不来,忻代现在都恢复不了元气。”
“还是圣人好啊,给天下致太平,我等才有活路。”
邵树德听了,心底涌出一股孩子气般的欢乐,忍不住笑了起来。
河东百姓,终究还是知道谁对他们好。
我做了那么多,终究没有白费。
这片土地的造反基因,应该被抹除掉大半了吧?
“天下已经太平,往后也不会有战争烦扰。”邵树德高兴地说道:“看到此处,朕心愈定,快哉!”
走得也更安心了,他心中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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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半个月,他又在太原附近巡视了一番。
西甲坊、古交城牧场、晋阳东市甚至东面的几个县,一一走遍。
所到之处,百姓的生活固然没法与河南相比,但交谈下来,发现比起十几年前,大有改善。
他还顺势收了数百名精熟武艺的河东子弟,令银鞍直扩充到了万人左右,好好统战了一番,这才于九月中旬启程北上。
太原向北,便是阳曲县、石岭关等地。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邵树德站在阳曲县城头时,仿佛看到了当年铁林都屯驻于此,日夜操练的事情。
过石岭关时,似乎又看到了镇将康传圭启程南下,出任河东节度使,随后又被乱兵所杀之事。
那一场场乱局、变局,回想起来直让人唏嘘不已。
向北进入忻代之时,邵树德又想起了当年随李侃北巡之事。
他已经记不清李侃是朝廷派过来的第几任河东节度使了,反正这地方就一直没消停过,窦瀚、曹翔、崔季康、康传圭等节度使除了窦瀚跑路成功外,其余几人全数死于非命。
李侃当时也危若累卵,故需北巡击败李国昌父子,站稳脚跟。
这一仗,也是邵树德赚得第一桶金的战斗。
阵斩叛将程怀信,随后又镇压乱兵,这一桩桩功劳,最终换来了绥州刺史之职,真的不容易。
时隔四十年再来时,忻代二州却是一副田园牧歌景象。
在李克用治政后期,盖寓病逝之后,一直是李袭吉支撑着河东的内政。正是他劝说晋王放弃守不住的邢洺磁三州,迁移百姓入空旷荒芜的忻代二州,然后呕心沥血,将其治理出来,才有了如今的盛景。
百姓有自家的房屋居住,虽然多时泥巴、树枝或土坯建成的粗陋房屋。
百姓有自己的农田、果园,虽然开垦初期异常艰辛。
百姓有足够的灌溉水渠,这是李袭吉征发役徒,引滹沱河之水而成。
唐代的代北水运院也得到了初步恢复,小小的船只航行在河面上,南来北往,运输各类物资,极大方便了当地百姓。
进入大夏之后,草原秩序得到安定,因为得天独厚的条件,商人来往频繁,地方经济日渐繁荣,羊毛、牲畜、皮革、蜂蜜、红糖、卤碱在这条商路上反复出现,如同涓涓细流,日复一日地滋润着二州诸县。
到了如今,百姓们甚至开始出现改善住房的需求了。
邵树德在滹沱河畔停留了许久。
似在感受秋日的盛景,又似在聆听风中的往事。
在这里,他得到了与在太原时一样的满足。
百姓生活日渐向好,谁还吃饱了撑着去造反呢?
士绅在政治上没有受到打压,谁还会满腹怨言呢?
作为天下三大名镇之一,河东的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达到了他的期待。
他没什么不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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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的时候,圣驾抵达了晋王墓。
邵树德带着李落落祭奠了一番。
毫无疑问,这是政治行为。对洛阳有高屋建瓴之势的河东,无论怎么安抚都不为过。
如今在大夏朝廷做官的河东籍官员,绝大多数都出自李克用幕府,残存的影响力并未完全消散。
如果连上两柱香都不愿意,情商也太低了。
另者,就本心而言,又何尝不是他个人的意愿呢?
李克用没有多少对不起他的,临死前甚至下令全镇归附,避免了许多无谓的死伤,加速了全国统一的进程。
邵树德很清楚,河东败亡是必然的,但如果李克用及其后人坚决抵抗,那么拖住大夏主力几年时间,增加个十万八万的伤亡,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几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这是李克用的历史功绩,他不会否认。
十月初,圣驾抵达云州。
在这个时候,诸宫奴部的兵马陆续汇集,绝大多数都集中到了胜州一带。北衙枢密院的官员正在清点人数,组织各万户进行操练。
邵树德在云州这座前北魏都城停留了五天。
期间他收到了西边传来的诸多消息。
六月中的时候,太子在凉州巡视,会见官员。当月,他甚至带着少许人马,北上弥峨州一带,视察藩王封地。
七月上旬,过贺兰山,进入灵州。
这是他小时候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同时也是邵夏政权影响力最为稳固的地方。
他一直逗留到八月初,见证了灵州水稻的大规模收割——种植水稻需要大量的人力,灵州能有相当多的区域种植水稻,可见人口已经增长到了一定程度,这让他十分欣喜。
八月下旬,太子又至丰州。
九月中,至胜州金河县,随后南下至麟州、银州、绥州一带巡视,十月方回。
父子二人离得已是不远。
邵树德看完消息后,没有迟疑。
于十月十一日启程西行,经参合陂时停留了一日。慕容垂的傻儿子在这里遭受了难以挽回的惨败,逼得老子被迫抱病出征,击败拓跋氏,稍稍挽回了些局面,但最终也回天无力。
邵树德有些庆幸,他的继承人不是慕容宝那
种傻货,不然这时候他就要品味慕容垂怒急攻心、吐血卧病的悲凉了。
过参合陂后,圣驾马不停蹄,稍稍加快了速度,于十月底抵达了胜州。
这个时节的草原,天高云淡,万里萧瑟。
北风渐渐展示起了自己的威力,遭阴山所阻之后,焦躁不安,反复摧动风沙,呜咽不休。
看着这些粗犷之中又带有独特美感的景色,邵树德心胸为之开阔,情绪也更加热烈了起来。
这副场景,从小到大他看过无数回了。
他喜欢这里的风景,喜欢这里的风俗,喜欢这里的一切。
大行之时,如果能在这里落幕,他很愿意。
第九十五章 九大行宫
一大早,黄河内外就忙碌了起来。
从白道川到金水河,从金河县到榆林宫,无数人头攒动,赶着大车,牵着骡马,将物资送往各处屯放起来。
灵州的稻谷、胜州的小麦、丰州的印盐、库结沙的牛羊、地斤泽的冬菜等等,一车又一车,堆起来如小山一般。
马蹄声在高高的茅草之中回荡不休,间或夹杂着驼铃。
北风劲吹,衰草摧折,传来了人的欢声笑语。
一群群粗犷的马上男儿,手里提着弓梢,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着。当靠近军营时,他们下意识闭上了嘴巴,仿佛前方有什么猛兽在盯着他们一样。
“嘚嘚!”数骑放慢了马速,在他们前方绕了一圈后,又远去了。
刚刚走出茅草丛的众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天雄军的兔崽子们,看着真是吓人。
器械精良,甲胄俱全,经验丰富,技艺高超,最关键的是,敢打敢拼,气焰十分嚣张——甚至可以说凶悍。
他们还眼高于顶,非常看不起他们这些出身奴部的人,只关心圣驾的安全,其他一切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你若是惹恼了他们,是真有可能被真刀真枪干的。
天雄军游骑走后,一干奴部丁壮将打来的猎物献上,遥遥看了几眼圣驾所在处之后,便离去了。
此时的邵树德,正站在一座临时搭起来的高台上,看着远处草原上星罗棋布的帐篷。
榆林、沃阳、洪源、仙游、长夏、永安、永和、永宁、永定九大行宫的人都来了。
榆林宫就在胜州,沃阳宫在参州,这是两个离得比较近的。
洪源宫位于河陇之间,原六谷吐蕃旧地。
仙游、长夏二宫位于燕山以北。
永安、永和、永定、永宁四宫,地理上属于辽东道。
这四处行宫中,后三者以沙陀为主,其实没其他行宫那么听话。最近几年,也不是没有过叛乱,朝廷甚至征发过黑水女真兵会剿,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叛乱了。原本居住在代北,现在换到了辽东,还是北半部分的苦寒之地,若说心里没怨气,那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们设立时间不长,至今也就十来年的样子,朝廷威信还没达到能让他们不假思索听命的份上。
邵树德曾经答应照拂沙陀三部。如今看来,照顾得确实有点“好”。
其余六个行宫,因为经营时间较久,整体而言非常恭顺了,甚至可以在西域屯田,可见一斑——对中原武夫来说,屯田是很难想象的一种事情。
九大行宫,亲疏有别,服从程度不一,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二郎……”邵树德站了一会之后,觉得乏力,便坐了下来,轻声说道。
“父亲唤儿何事?”邵承节恭敬问道。
“这——”邵树德手一指,说道:“便是为父要交给你的真正家底了。非朝廷家底,实乃我邵氏家底也。”
密密麻麻的帐篷之外,已经有很多人在铡草、挤奶、做饭了。
得益于司农寺多年来的努力,现在的草原诸部,你不会种点地,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在普通牧民的饮食之中,谷物的上升速度较快,虽然还没到取代牛羊奶的地步,但日常生活确实被极大改变了。
他们会做饭,做得越来越多,这是潮流,也是大势。
“诸宫奴部,这次总计来了三万人左右,皆为各宫一时之选。”邵树德说道:“你好好与他们打交道,拉好关系,今后好处多多。”
“儿知道了。”邵承节说道。
“知道为父为什么把他们称为邵氏家底么?”
“或许是听话吧。”
“不错。”邵树德说道:“他们有过战争经验,战斗力不弱的,最关键的是,北衙枢密院没法管他们。各大奴部,只听朕一人之命。待过几日,他们也会开始听你的命令。所以,这才是邵氏真正的家底啊。”
邵承节轻轻点头。
他知道父亲在奴部身上投入的资源比较大,给了很多赏赐,教授他们种地,多年下来积累的装备也很好了,故即便是土团乡夫的底子,战斗力也相当不俗。
最近几年,又加大了教育资源的投入,从中原发遣了许多读书人过去充当教谕,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并鼓励他们考科举。
从种种举措来看,父亲对诸宫奴部是有很大期待的,并不仅仅把他们当做军队来源看待。
“做事首先要有自己人。”邵树德看了一眼儿子,说道:“但自己人可不容易寻找。有些事,如果被底下官员联合抵制,或者阳奉阴违,便无法推行得下去。阿爷把诸宫奴部看做自己人,至少是一个制衡,让外朝官员们不敢乱来。你想想看,如果朝官都反对,你是不是就没法推行自己的意志了?”
“是。”邵承节说道。
“所以要用奴部啊。”邵树德说道:“奴部军士战场立功了,该授官就授官。如果有人考上科举了,该提拔就提拔,不要犹豫。即便他们人数不多,但本身自成一体,外朝官员看到他们的存在,与你讨价还价的心思就会淡上许多。”
“另者,挑选奴部丁壮担任皇宫侍卫,也是国朝老规矩了。”邵树德继续说道:“淮南徐温、张灏之事,你应该很了解。政变,有时候真的不需要太多人,徐、张二人只用了两百兵,就成功地把杨渥掀翻在地。当时杨渥身边若有信得过的侍卫,东院马军没被调出城,他们是很难得手的。有的时候,有的事,就差那么一线。”
邵承节默默听着。
他知道父亲是借淮南给他讲道理,提点的是洛阳宫廷侍卫的事情。
诸宫奴部平时无法接触内地官员,朝廷也不允许他们接触。可以说,他们在中原是无依无靠的,很难勾连什么势力,故可以放心使用,就像唐代大量使用投降胡人、番邦质子充当宫廷侍卫。
关键时刻,这些与外界利益牵扯少的侍卫们不会放水,遇敌会拼死力战,这就能争取到很多时间了。
前方的草场之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奴部丁壮翻身上马,开始了新一天的操练。
邵树德、邵承节父子二人饶有兴致地看着。
走马骑射、下马步射、披甲步射,以及这些年苦练的近战搏杀技巧,无一不向世人表明着,这是一支“画风”比较诡异的非传统草原部队。
“阿爷能交给你的就是这些啦。”邵树德突然间有点意兴珊。
培养自己的军队基本盘、官员基本盘、侍卫基本盘,这就是奴部存在的意义。
九大行宫,人数加起来破五十万了,如果好生经营,还是大有可为之处的。
太子听到邵树德的话后,心情比较激动。
这一年多时间内,他不断巡视各方,增强威望,每到一地,百姓多竭诚欢迎。
两次整顿部队,大批东宫出身的将士进入禁军系统。
这次又把奴部交给他了,太子可明确管理九大行宫,可见圣人确实是在一步步执行着自己的计划的。
兴奋之余,略微有点伤感。
父亲这么快就交出所有家底,显然是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他不想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出什么岔子,故一步步下来,紧迫感十足。
一时间,太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听着。
“明日,你带天雄军与他们讲武。先给各部来点下马威。随后,朕会将所有千户以上官员召来,让他们拜见你。”邵树德说到这里,心中愈发坚定:“朕怎么做的,你好好学,诸宫奴部,待你老了之后,还要交给阿狸呢。”
“儿遵命。”邵承节应道。
这还真是当传家宝来经营了。不过邵承节觉得很正常,他若登基,还会进一步深入控制九大行宫,并投入更多的资源,培养更多的人才——传家宝在传递的过程中,可不能褪色。
第九十六章 侍卫亲军
从整合京西北诸镇,开始东出以来,奴部就开始在中原参战。
他们的番号是“侍卫亲军”,一开始只有万余人,后来慢慢增加。
这个番号还是很唬人的,不了解内情的人乍一听,绝对以为这是邵某人帐下的头号精锐部队。
邵夏政权内部的人当然不会这么以为。不过,在知道诸宫奴部是大帅私产后,一般也不会过于为难他们,只让他们参加一些侧面战场的战斗,或者充当占领区的驻防部队,或者押运粮草物资。
李唐宾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从河陇地区征发来的嗢末、党项、吐蕃、羌人等部族兵,在他看来是“野狗”,于是往死里用。最惨烈的攻城战便交给他们了,结果攻城而死、叛乱镇压而死、开小差逃亡者不知凡几,“野狗”的部队编制经常打着打着就残了,然后再从后方招来新兵,补充编制。
诸宫奴部是“家狗”,李唐宾对他们的使用非常小心,堪称“爱护”。到最后,就连邵树德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提点李唐宾,让侍卫亲军参加一些有价值的战斗。
这一上阵,就是不归路。
侍卫亲军首次体会到了中原大战的凶猛、残酷以及令人绝望的窒息。
敌军如排山倒海般阵列而来,我们万箭齐发,他们的阵脚怎么不动摇呢?
死一片人,后排补上。
这边再发强弩,敌方死伤更多人,阵型出现大缺口,后排再补上。
而等到敌方弓弩齐发之时,这边就崩了……
崩下去的人,又遭到己方“万箭齐发”,艹你大爷,这不是逼着人送死么?
但战斗就是这样。
阵列而战,一方哪有那么容易崩溃?
真要打几下就崩,就不需要李嗣业肉袒冲锋激励士气了,就不需要马璘直冲敌阵舍命搏杀了。
侍卫亲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步步接受残酷战争的洗练。若非朝廷赏赐丰厚,若非发下的器械甲具精良,若非圣人选派了大量富有经验的军官来指导训练,若非禁军主力实在强悍,他们可能就坚持不下去造反了。
但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
安史之乱刚爆发时河南人是什么表现?现在的河南人又多么能征善战?几十年下来,经历了两代人的侍卫亲军是越打越强,编制越来越庞大,从一万多人慢慢扩充至五万余人,征讨西域骁勇善战,战争间隙居然还服从命令屯田,让朝廷管钱粮的官员喜不自胜,让圣人万分满意。
这就是邵氏私产,意图留给子孙后代的传家宝。
嗯,草原上传来一阵散乱的呼喊:“败了!败了!”
邵氏传家宝在讲武中,面对天下第一强兵的冲击,坚持了一会后,溃败了下来。
邵树德面无表情。
邵承节却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感觉,道:“还得死命整顿一番,再送上战场磨炼磨炼。”
父亲已经给他传家宝了,他自然代入了侍卫亲军一边,看到他们败得这么彻底,生气是难免的。
他又是老武夫,直接指出了不足:“此时若能有一支精兵,无需多,两千人足矣,发起反冲击,遏制一下天雄军马队的追袭,当可保存更多的元气。”
天雄军步队撼动了侍卫亲军的阵脚,令其溃乱,马队第一时间冲锋,时机抓得妙到毫巅,直接冲破了侍卫亲军骑兵的阻截,左右齐齐包抄而至,接下来就是“赶羊”了。
侍卫亲军败退之机,无法组织反冲击,在太子看来是一大遗憾。
不过他也理解,侍卫亲军不是职业武人。再精锐的武士,如果终日操心生计,花费大量时间在农活上,精锐程度也是有限的,一般场面可以打打,但不足以应付高强度的战场。
天雄军参加的战斗,强度自然是非常高的。
“有二郎操持家业,为父就放心了。”邵树德闻言,欣慰地笑了。
他一手拉起来的部队,怎么可能不关心?
虽然知道承平之后,禁军不可避免会堕落,但堕落与堕落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从一百分跌到八十分是堕落,跌到六十分是堕落,跌到二三十分也是堕落。
但不同的堕落,战斗力天差地别。
被敌人一通鼓就吓退的,是零分。
被17个人追溃散的部队,是负分。
堕落到这种程度,是邵树德无法接受的——其实在历史上也比较少见。
二郎是战争年代走出来的继承人,他在位期间,多少能抑制一下禁军的堕落。如果在国力允许的情况下,还能参与几次战争,让禁军接受血与火的洗礼,那堕落的速度会更慢。
邵树德现在越来越满意二郎了。
联想到以前他对这个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各种不满意,他就有些感慨。可能和心绪有关吧,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看开了,他觉得二郎挺不错的。
不同历史时期,需要不同的君主。能力最强的,未必是最合适的,能力稍差一些,但有特点又非常契合时代的,当然可以用。
讲武很快结束了。
天雄军的马队绕着溃散的侍卫亲军一通溜达,哈哈大笑散去。
杀人还诛心,不愧是你!
诸宫宫监满脸晦气地入场,整顿溃卒,收拢败兵。
任何一次讲武,都是有可能产生人员伤亡的,只不过不多罢了。
今日这次,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死伤数十人,还可以接受,但场面之难看,却让之前心存侥幸的他们黯然神伤。
大夏任何一支部伍,即便明知天雄军厉害,但心底都存着那么几丝念想,万一我能打赢呢?
如今一场大溃败,确实印证了“万一”,万分之一的概率嘛,可以忽略不计。
“拜见陛下,太子。”诸宫宫监以下数十人,齐齐拜倒在高台下,大声道。
邵树德扫了一眼,以史建瑭、邵知礼、孟知祥三人为主。
前者现为永定宫宫监,邵知礼为长夏宫宫监,后者刚调任洪源宫宫监,三人是九大宫监中立功最多、最出名的几位。
“起身。”邵树德双手虚扶,说道。
说完,以目示意太子。
太子会意,上前道:“参加讲武众军,皆有赏赐。死伤之人,另加抚恤。”
这是应有之意。
讲武在唐代比较盛行,甚至有大量老百姓观看。唐玄宗时多次讲武,围观的老百姓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没办法,在娱乐活动匮乏的年代,大军讲武是真好看啊——别说观看讲武了,南北朝时,观看战争的百姓都高达十万众,不但男人看,“邺城仕女”也看,离了个大谱。
另外,讲武也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战斗力。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干,但架势是来真的,可以有效检视自己的不足,并加以改正。
所以,赏赐该发,顺便提高一下威望,何乐而不为呢?
很快,数十传令兵飞马奔至各阵阵前,宣布“太子发放赏赐”之事,于是欢呼声响彻云霄。
邵树德坐回了椅子上,再次示意。
太子应了一声,很快下了高台,在诸宫宫监的陪同下,检阅各部。
做到宫监、万户、千户的没有傻子,虽然正式圣旨还没下,但都知道圣人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交权了啊。从今往后,侍卫亲军将有两个主人:圣人、太子。
现在,就是让太子在将士们面前亮亮相,提高一下威望,免得将来太过突兀。
邵树德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
太子对这些场面驾轻就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有自己的成熟风格,玩起来一点不陌生。邵树德稍稍看了会,便收回了目光,开始思考诸宫奴部的未来。
在当前,他们是由内务府下辖的一个名为“侍卫亲军司”的机构管理。
是的,侍卫亲军司是军事机构。诸宫奴部也是以军法管制,侍卫亲军司之下,有宫监、万户、千户、百户等官职——每一级都有副职,人数不一。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基本是学自吐蕃的“茹—东岱”制。
吐蕃人有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翼长管理一到数个不等的万户,是非常高级的官员了,一般由大贵族兼任。
茹—东岱制下,各级官员管军又管民,组织度十分严密,是中原政权上千年来不曾遇到过的强大对手。
后世北宋遇到的女真,南宋遇到的蒙古,其组织制度与吐蕃的茹—东岱制大同小异,只不过女真、蒙古的经济、人口、装备都远远不如吐蕃,实力处于下风。但怎么说呢,他们运气好,蒙古的运气更是好到爆棚。
大夏奴部采取的就是茹—东岱制的变种,时人都看得出来,毕竟唐代刚过去没多久,了解吐蕃情况的人很多。
宫监相当于吐蕃的翼长,管理至少一个万户。
宫监下面的万户、千户、百户一如吐蕃旧制,只不过少了个最低级的“勒曲堪”(小将)罢了。
直接管理诸宫宫监的侍卫亲军司相当于吐蕃的贵族会议——无论是“贵族会议”、“国人会议”还是“王庭大会”,都一个意思,草原人喜欢搞这玩意,部落民主制嘛。
邵树德觉得,诸宫奴部发展到今日,有必要把侍卫亲军司单独独立起来,升格一下政治地位了,虽然在内务府系统中,府监也基本不管侍卫亲军司,这个机构就是自成一体,直接听命于天子。
就在这会,北庭一带还在新设“建极宫”,作为第十个奴部,以投降过来的回鹘、葛逻禄、突厥、黠嘎斯人为主。
规模愈发庞大了,侍卫亲军司确实该升格一下。
主官叫什么好呢?
虽然仍是以军法治民,但指挥使之类的称呼肯定不太合适。
想来想去,只有“侍卫亲军司都点检”最合适了。
没有直接的指挥权,只能“点检”,好像合适……吧。
草原上军士们的欢呼声仍然不绝,邵树德闭上了眼睛,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
逐渐卸下重担的感觉,挺……新奇的。
我累了。
第九十七章 安北
圣人既然来了阴山,左近的部落首领们不来露一下面,确实不太合适。
进入十一月后,除横山党项外——事实上,野利氏、没藏氏都只是一个空架子了——地斤泽、诺真水、可敦城、鸊鹈泉、柔州以及河西党项一部,都陆续赶了过来。
他们各自带了百余随从,奉圣命至胜州安北县,等待圣驾。
十一月二十日,邵树德在天雄军、银鞍直以及经略军、武威军、龙骧军、铁林军、铁骑军、银枪军各一部总计六万大军的护卫下,抵达安北县,宿于黄河之畔。
安北县就是原来的中受降城,唐中宗景龙年间修筑。
为了修这座城,还闹出过公案。
唐代本身不太愿意修长城,因为花费真的很大。
他们更愿意通过外交、政治和军事手段控制草原部落,挑动群众斗群众,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
修建三受降城,主要原因还是“河南地”(此时黄河贴着阴山南麓东流,即阴山/黄河以南部分)安置了大量部落,他们与草原上崛起的后突厥貌似有勾连,于是修建城池驻军,威慑各部。而在此之前,这一片都是各部落自己管自己,充当大唐的边防军。当部落边防军的忠诚受到怀疑时,自然要换上正儿八经的唐军了。
三受降城各自驻有数千步骑,其实不算多,毕竟整个朔方节度使辖下只有六万多兵。
在驻军如此之少的情况下,自然要加固城防设施了。没想到朝廷的一番好意,居然受到了朔方军的抵制。他们认为,三受降城只要有城墙和仓库,给大军一个落脚点就够了,修得太完善,会让士兵们有依赖心理,不敢出城野战。
听听,这是人话不?整个朔方军只有四千三百骑兵,剩下六万人全是步兵或骑马步兵。以步兵与草原骑兵野战,确实勇烈,同时也非常自信,我就是能以步克骑,干挺你。
白天的时候,邵树德绕着安北县城转了一圈。
想当年,就是在这里遇到了中城镇将李仁军。
李仁军的人生堪称先抑后扬,从河东逃回后落草为寇,后来投靠过来,官至一军指挥使。
没立过什么大功,但小功不少,去年病逝于洛阳,算是善终了——或许是都到年纪了,这几年走掉的老人有点多。
安北县北边还有拂云堆祠。
在草原上,这是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邵树德在此会盟过诸部首领,获得他们支持。
拂云堆祠被重新修缮过了,立了石碑,记载了会盟经过。里面生活着几位萨满和二十多名随从,接受草原诸部供奉,另受胜州刺史节制。
长河落日之时,看着拂云堆祠笼罩在万丈霞光之中,邵树德心有所感。
都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能在黄昏来临之前,创造夕阳美景,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呢?他不想讨论人生的意义或价值什么的,只是单纯觉得这样也很好,就像农夫辛勤劳作后享受丰收的快乐一样,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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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五日,大夏太子邵承节与诸部首领共商拂云堆祠,祭天会盟。
这是一种原始萨满信仰衍圣的宗教仪式,同时也是严肃的政治行为。
在“腾格里”(天)的见证下,宣誓的内容,是具有神圣性的,至少在信仰腾格里的萨满教徒眼里确实是这样没错。
邵树德只略略问了问会盟的经过,就不再管了。
太子四十了,不是毛头小子,很多事情不需要他过多提点,那样非但不能提高他的能力,反而容易养出什么都不会的巨婴——讲真,如果四十岁了还需要父辈不断教导,那真的该考虑换人了。
会盟结束后,辽阔的草原之上,自然是篝火晚会了。
诸部勇士献技,摔角争胜。
无论草原还是汉地,摔角都是一项十分热门的运动,风靡大江南北。
历史上的李存勖,就对自己的摔角技术非常自信,多次赢了近侍。直到遇到了李存贤,摔角失败,于是输掉了赌注:幽州节度使。
不过,五代之后,这项运动在中原却日渐式微,玩的人越来越少。但在草原之上,却和唐代时的中原一样,对摔角非常热衷,兴趣一直保留了下去。
如此变迁,总让人觉得遗憾。
明明唐代时全民热衷的运动,却慢慢被中原百姓放弃了,风气、传统、文化的改变,确实太大了。
邵夏王朝,无论军中还是民间,摔角还是非常流行的。
看到草原勇士摔角,禁军将士也手痒痒,纷纷出场,玩了个尽兴。
每一场获胜者,邵承节都亲手发下赏赐,最后甚至还挑了十几个技艺出众的,编入东宫卫队之中,让人羡慕不已,并暗暗决定,回去后再磨炼下技术和力量——练摔角是有好处的,有可能会一步登天
邵树德静静看着太子的一举一动,当看到他脱掉厚重的貂皮大衣,与诸部酋豪、禁军将士跳舞时,无声地笑了。
曾几何时,他就是这样。
几十年后,他的孩子也有样学样。
真好。
第二天,太子又与诸部酋豪、诸宫勇士及部分禁军将士,在河南地打猎,持续旬日。
养了一整个秋天的动物们膘肥体壮,为过冬储备了充足的脂肪。现在,它们便宜了人类,脂肪成了铁板上滋滋作响的香气,成了瓦罐中浮沉不定的油花,大伙席地而坐,围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感情迅速增温。
邵树德看了暗暗点头。
统御不同的人群,要有不同的手段。
对草原勇士和军中糙汉子而言,给赏赐固然是好的,但如果你连面都不露,或者只远远站在那里,接受众人膜拜,显然无法达到最佳效果。
最好的办法是,你深入到他们中间,忍受他们的粗俗,理解他们的粗俗,自己也变得粗俗,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再配合诸般赏赐,效果最佳。
跳舞这种事就那么难以接受吗?唐代天子就当众跳舞,宰相、将军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舞,没人觉得有损威严。
毕竟这就是此时的文化,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整个社会没有那么严肃。
该跳就跳,让草原酋豪、禁军将士认可你,就是跳一天舞也值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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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寒冷的天气之下,邵树德也病倒了,继续卧床休息。
十二月初九,他缓了过来,下令大军西行,移驾丰州,于新年前夕抵达了州城。
路途期间,他抽空处理了一下公务。
八月秋高马肥的时候,符存审统率两万步骑西进,然后汇合了数千双河镇兵、清镇府兵,进入碎叶王敦欲辖区的北部。
说是辖区,其实给敦欲脸上贴金了。
在那片葛逻禄人、突厥人混杂的地方,忠诚从来都是很稀缺的东西。
八剌沙衮每次召开国人会议,这些人都推三阻四,基本不来。
乌古斯人强大之时,甚至直接投靠了过去,反过来对八剌沙衮不利。
说白了,就是墙头草们聚集的地方。
符存审进兵之后,立刻遇到了投靠契丹的几个部落,一番交战之下,大破之,斩首三千余。
阿保机闻讯,派兵而来,契丹主力万余众、突厥仆从兵两万余,双方大战数场,以契丹败北而告终。
敦欲趁势集结人马,痛打落水狗,也获得了几场小胜,直到被遥辇海里率契丹骑兵击败。
十月,阿保机亲率数万大军而来,再败,狼狈西窜。
至此,他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局面,再次面临土崩瓦解的结局。
符存审见达到了目的,尊奉战前制定的方略,勒兵而还。而此时的阿保机,已经一口气把王帐挪到了咸海之畔,惊魂未定。
这个时候,从地图上来看,契丹人已经彻底取代了乌古斯诸部的生态位。将来要有所发展,只有学乌古斯人的招数,南下劫掠萨曼波斯。
或者,给布哈拉朝廷当雇佣兵,成为波斯埃米尔的古拉姆。
邵树德想到此节,就生出股浓浓的违和感。
契丹古拉姆?这可真是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但契丹人愿意吗?乌古斯人、葛逻禄人、突厥人、回鹘人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凭什么看得起波斯?即便阿保机这种心气很高的人不在了,后继者也未必愿意寄人篱下,给人当狗。
邵树德觉得,波斯人此时可能在对乌古斯人的失败弹冠相庆,但一个更强大的游牧掠食者出现在北方,边患只会越来越严重。这一片的草原质量还不错,可以养活相当多的游牧人口,波斯人未来会逐渐意识到的。
当然,就此时而言,随着大量乌古斯突厥南奔
,波斯人还是十分高兴的,因为他们凭空收编了一大票附庸,嘴都笑歪了。
国中甚至有人提议,联合契丹,消灭乌古斯残余势力。甚至于,联合契丹西进,瓜分可萨人的地盘。
很显然,这些都被否决了,因为东边还有新边患,多线开战不可取,还是先派人接触下契丹,了解下他们的想法再说。
阿保机对联合波斯也没什么想法。他现在正忙于整合北边松散的钦察人势力,待完成这一切之后,再做计较。
形势就是这个形势,邵树德看完之后,没做出新的指示,一切尽在掌握中。
第九十八章 回来
草原各部喜欢在冬天举行赛马、摔角、射箭、狩猎等各类活动。原因也很简单,经过一整个夏天、秋天的养膘后,马匹油光水滑,膘肥体壮,正处于一年中的巅峰状态——其实自然界的很多动物也是同理,入冬前拼命储存脂肪,以安然度过食物匮乏的冬季。
聚集在丰州一带的各部酋豪们在结束盛大的狩猎活动以庆祝新年后,见到太子频频赏赐财物给勇士们,心中就一咯噔。
有那脾气暴烈的,直接就在心中破口大骂了:邵家父子简直一个德性,动不动就搜刮各部勇士,带回中原。
勇士不是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个把月又长出新的。事实上背嵬或勇士们的培养周期十分漫长,很多时候还要看运气。
身强体壮的不一定技术出众。
技艺出众的不一定心智坚韧。
心智坚韧的不一定吃苦耐劳。
只有各项条件都具备,都有一定的水平,才能被称之为“勇士”。朝廷以往也招募所谓的草原勇士,但大多数时候只是弓马娴熟之辈罢了。
可太子这一次挑选的不一样,都是各部精华。早知如此,他们就把人都藏家里,不带出来了。
当然,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有圣人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勇士们真耐得住草原上清苦的生活,不去中原当兵吗?怕是很难。
而一旦私藏勇士的事情暴露,那就是大罪,惩罚足以让人胆寒。
所以,他们这个韭菜是被割定了。
太子挑选了三百来人,补入东宫卫队从马直。
看到这些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各部酋豪连叹晦气,心都碎了。
每几年割一次的话,草原是永无反抗之力啊。
不过,大夏的国力也是真的强盛,顶不住啊。
就在昨日,随驾的内务府官员紧赶慢赶,居然运来了几十大车海产品,仅这一手,一下子就震得草原各部酋豪们五迷三道,目瞪口呆。
天可怜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没见过海鱼长什么样,一辈子没吃过海带,在朝廷这种壕无人性的炫富行为面前,任何语言、行为都显得十分苍白。
难搞哦。
所以,他们基本都认命了。邵承节这厮,分明就是一个小号邵树德,没什么道理好讲。再者,都在拂云堆祠会盟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些许不满,注定只能藏在心底了。
邵树德冷眼旁观太子与草原酋豪们的一系列“互动”,没太多兴趣。
他在丰州召见了刺史以下各级官员,听取了一下汇报。
比如今年收成如何,提水车灌溉系统运行得咋样,镇兵与府兵们的生活怎么样,永清栅牧场的存栏牲畜几何之类。
他并不单纯是看,也在腿脚并不乏力的时候巡视一下府库,翻阅一下账目。为此,已经放假封印的官员们不得不回来,陪着圣人“过年”。
忙完这一切之后,同光十一年(926)元月中,邵树德带着银鞍直先行一步,往西城而去。
时天降大雪,百官劝阻,但邵树德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样,抑制不住回到西城的冲动,于元月下旬抵达了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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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细碎的雪花打在柴扉之上,从马车上下来的邵树德看着新贴的春联,怔忡许久。
似乎很久没体验过这种生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红色的春联。
雪水渐渐融化,染上了墨汁,糊得就像那久远的记忆。
刘绣娘有邵氏老宅的钥匙,这几年她经常过来洒扫,有时候就歇息在这边。
洒扫完毕后,她喜欢登上阁楼,坐在那里遥望洛阳的方向。
她有预感,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李延龄就回来了,葬在郊外。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与李延龄作伴。
她并不感到悲伤,只是有些感慨。
如果圣人也回来的话,她愿意为他打扫,就像打扫他的老宅一样,直到生命的尽头。
不过,西城这个小地方,大抵是不如陆浑山的皇家陵寝气派的吧?圣人有自己的顾虑,他也身不由己,或许没法回来陪伴故人。
邵树德推开柴扉,来到了中堂之内。
香案之上,有一层厚厚的香灰。邵家三代祖先的牌位供奉于上,就像洛阳太庙一般无二。
其实,他一度想把这里的牌位撤掉,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眷恋故土,没有这么做。
他不想与生他养他的地方断绝最后一丝联系。
孩提时在屋后玩过家家的游戏,当他新娘的人已经忘记是谁了,只记得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
少年时玩打仗游戏,被他“勇烈破阵”的人也不知道在哪。或许已经儿孙满堂,或许早就埋骨荒野,或许远徙他乡。
青年时接受乡勇训练,同队袍泽似乎在一场箭雨之中,也没剩下几个了。侥幸活下来的人,他反复回想,始终记不起面容。
二十多岁时,他离开了西城,从此很少回来,直到人生的暮年。
呵,人啊。
这里明明没什么了,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回到这里。
是啊,他是皇帝,他有权力让老家仍然维持年少记忆中的样貌,这是世上无数人难以做到的。但周围的一切,终究变化了。
他没有权力让乡亲们继续住在树枝泥巴糊成的草屋中,他没有权力阻止人们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一切终究不一样了。
绣娘默不作声地端上了饭菜,就像料定他今晚会来一样。
“很不错。”邵树德风卷残云般吃完,温和地笑道。
绣娘笑了笑,将碗筷收走。
邵树德站起身,在中堂内四处走动。
先祖的牌位前燃着香烛,从来没断绝过。
他定定看着,仿佛看到了先祖披荆斩棘,开垦荒地的场景。
又要上阵打仗,又要开荒种地,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真的不容易。
他打开了后门,一阵冷风吹来,烛火明灭不定,香灰卷尘而起。
后院内静悄悄的。
一张小板凳放在菜畦旁,落下的积雪覆盖住了芜菁叶子。
他小时候就坐在这里,帮大人摘着冬菜。摘完之后,还要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清洗,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日子清苦,以前觉得没什么值得怀念的,现在却时常追忆。
如果人生重来,当年没有跟着郝振威东行,现在是什么结局?
运气好的话,或许当上了天德军中下级军官,管个几百人,毕竟他敢打敢拼,箭术出众。随后,娶个本地媳妇,在乱世之中随波逐流。
运气不好的话,这里已经被河东攻取,他多半死在战争中了。即便没死,那也成了晋军一员,被李克用征发,在河北鏖战,最终埋骨他乡。
人生没有如果,没法重来。
“嘭!”他关上了后门,转过身来。
绣娘走到中堂一角,那里放着歌小佛龛,只见她燃起了香烛,嘴里念念有词。
“以前没见你这么信佛。”邵树德坐了下来,笑道。
他对佛陀不算怎么友好,关北的寺庙丛林都被他收拾过,老乡们都知道。
“陛下信来世么?”绣娘转过头来,问道。
她的目光中带着十分虔诚。
“鬼神……”邵树德刚开口,就叹息一声,不说了。
绣娘的眼底隐现一丝乞求。
邵树德避开了她的目光,道:“我信。”
绣娘笑了笑,十分满足。
人总要抓住最后一丝心理安慰。今生太苦了,有太多遗憾,走错了太多路,如果有来世,都希望得到弥补。
但哪一世不苦呢?这只是善男信女、痴男怨女的一厢情愿罢了。
“陛下还走么?”绣娘祈祷完毕,坐了过来,问道。
“可能走不了了呢。”邵树德笑了笑,说道:“在云州的时候,我心中就涌起了这个念头,一定要回到西城,哪怕再难,再不容易,也要回来。四处走走,看看,见最后一面。现在我回来了,心愿了了。”
绣娘默不作声。
“我回来的场面可大了。”邵树德温和地笑道:“有智珠在握的宰相,有勇猛无匹的将军,有英勇善战的几万将士,有草原高高在上的首领陪着,是不是很厉害?当年走的时候,绣娘没想到我有今天这个前呼后拥的场面吧?”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明天陪我走走,看看老兄弟们。”邵树德说道:“回来给我做好吃的。”
“好。”
静谧的夜中,惆怅满屋,浓郁难化。
第九十九章 心里话
日上三竿之时,邵树德才醒了过来。
这一觉是睡得真舒服,很久没这么沉了。就连窗外的风雪以及银鞍直将士巡夜时的甲叶碰撞声,都无法把他惊醒。
这是精神层面的极大放松所带来的深度睡眠,让人很是愉悦。
躺在松软暖和的被褥内,他打量着卧室内的布设。
这是小时候父母的卧房。
充满年代感的破旧藤椅,漆都掉干净了的桌案,旧松木打制的橱柜,墙上还挂着一把弓梢……
拥有这些家什的家庭,其实不算穷了,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祖上三代人垦荒积累下来的财富啊。
父亲在世时,一有空闲就去别的地方挑泥,生生填平了一个小沼泽,开辟出来七八亩地。
这种精神,委实让人感叹。但在乱世之中,却脆弱得无以复加。一场兵灾,就能让你几代人的积累瞬间归零。
所以邵树德去当兵了,不然日子没法过。
起身之后,他披着大衣,坐在了桌案前的藤椅上。
椅子“吱嘎”作响,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桌上一尘不染,昨夜入睡前随手翻看的几本书已经被整齐摞放在一边。
此时又摆放好了笔墨纸砚,随时可以写字。
他拿起墙上的弓梢,桑木制成,沉甸甸的。
这是早年在战场上缴获的,甚至可以说是他从军生涯的第一件战利品,颇有纪念意义。
岁月,就浓缩在这些里面。
因为大队人马还在赶路,侍卫糙汉子们走了进来,服侍邵树德穿衣、洗漱。
忙活完之后,中堂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邵树德默默吃着,听着侍卫朗读新送来的军报。
粟米粥熬得恰到好处,咸菜爽口宜人,肉脯、干酪都是精心制作的,符合他的口味。
半夜军行戈相拨的生活,他已经过腻了。这种平静安宁的生活,也挺不错。
用完早膳之后,他出了柴扉。
风雪早就停了,旷野之中一片寂静。
南边的土塬上,隐约看到几间房屋。旌旗遍布四周,间或听到一阵马鸣。
这就是他的家乡,没甚特别的,又非常特别。
绣娘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干果糕点米酒。
邵树德朝他点了点头,举步向前。
侍卫们小心跟在身边,随时准备搀扶。
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他也到这地步了啊。
在雪地里行走了一会后,他喘起了粗气,扭过头来看着绣娘,笑道:“我这身体,竟然还比不过你。”
“陛下拼杀太甚了。”绣娘闷声说道。
或许还不止。
战事焦灼之时,帐中起身,夜不能寐。
行军之时,经常误了餐点。
寒冬腊月之时,都护铁衣冷难着的场面可不少见。
酷暑盛夏,在泥水中踟蹰前行,日晒雨淋。
行军打仗,很难爱惜身体。
武夫确实风光,那么——代价呢?
土塬子很快到了。
守墓的十名兵丁匆忙而出,大礼参拜。
“一人赏两匹毛布。”邵树德说道。
他看了看四周,田地被打理得很好,非常平静。越冬小麦已经种上了,此时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在皑皑白雪之下,显得生机勃勃。
雪,可以杀死害虫。守墓兵丁们明年的收成或许有保障了。
侍卫上前,清扫出了一片空地,然后放上毛毯、蒲团。
“老李啊!”邵树德盘腿坐下,看着被风雪侵蚀的墓碑,道:“有好些年没来看你了。”
绣娘将贡品放好,又点上香烛。
“北上黑城子那年,我好像看见你了。”邵树德说道:“金瓯无缺的梦想,做到了啊。波斯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割地求和。十年来,移民无数,不管后世子孙如何,我问心无愧啦。”
“这个天下,我有自己的私心,效果如何,我也看不到了,兴许是好的吧。”
“我尝试了太多的事情,很多是勉力为之。我知道所求太多,但就是忍不住要去做啊。不管结果如何,求个心安。”
“几十年来,荒唐事做了不少,正经事也不能落下啊。”
“早些年王遇想要以杀止杀,可惜他四十来岁就走啦。去年卢怀忠和我说,他觉得最初的理想已经达成了。其实我不太确定,姑且算是吧。”
“在洛阳时经常梦见你们,可来了西城,你们却不见了,躲着我呢。”
“你这贪生怕死的老东西……”
说了一会后,邵树德的精神有些萎靡,便停了下来,默默想着事情。
曾经的黄河古渡,早就挪到了他处。当初在渡口驻防时的五十人,也早就凋零殆尽。
有的人还没开国时就走了,有的人在开国后陆续走了,剩下的寥寥无几。
他没觉得这些老兄弟的水平很差,他们跟着自己,也在慢慢进步,如今都有富贵。
曾经有个历史玩笑,说古代开国,只需要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这固然夸大了,但也说明了平台的重要性。
西城这一批跟着他走出去的人,大多青史留名,结局不错。
这个创业团队,算是成功了。
但他们的风流往事,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邵树德端起酒碗,在碑前洒下。
酒香四溢,飘散在风中。
说了一大通心里话,请老兄弟喝了一碗酒,够了。
邵树德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茔,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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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上旬的时候,大部队陆陆续续赶至西城。
折皇后走进邵氏老宅的时候,以儿媳妇的身份上香祭拜。
绣娘看着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家。
邵树德偶尔在老宅内批阅公文,偶尔出去转转。
二月初十那天,他趁着精神不错,设宴招待了一下西城父老。
说是“父老”,比他老的其实没几个。上一次来时看到的那个逃兵老牛,似乎也不见了。打听了一下,原来几年前就病逝了。
满眼望去,都是不认识的青年、壮年。他们对圣人回乡的唯一期待,大概就是赏赐了。
邵树德有些失落。他和他们没有共同的记忆,自然没有什么情分。除了听到介绍,谁谁是谁的儿子、孙子时,才微微颔首,但记起的也是有过交往的老人。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在庭院中晒太阳时,他洒脱地一笑,说道。
折皇后抓着他的手,默然无语。
“还记得蒋德温去麟州说亲么?”邵树德突然问道。
皇后的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妾知道时,悄悄派人打听了下,夫君未娶妻先纳妾,让妾心中不喜。”
“你还是对玉娘有芥蒂。”邵树德笑道。
皇后白了他一眼。
“玩笑罢了。”邵树德拍了拍皇后的手。
院中一时沉默了下来。
“这辈子——”良久之后,邵树德又道:“亏欠你很多。你太委屈自己了,我也有些得寸进尺。这些话,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会说出来。”
“夫妻本是一体,没有谁委屈的说法,总是互相忍让、互相扶持。”皇后说道:“没有谁亏欠谁,妾很满足。”
“真的?”
“真的。”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好好活着,看着点孩子们。”
“夫君……”皇后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啦,我有感觉。”邵树德说道:“这一次,我把人都喊过来了。二郎也在丰州,老卢在洛阳,没有问题的。当了二十六年天子,也够了。接下来一阵子,我会一个个找人谈话。不用想我,兴许我被昊天上帝召走,另外委以重任呢。不过,我累了,真的累了。”
累,主要是心累。即便还是年轻的躯壳,但苍老的灵魂却需要休憩。
阅尽世事,千帆遍过,已经很难让他打起精神来了。而精神上的疲累或者说垮塌,才是最难以挽回的。
“好好活着,替为夫多看看这个天下。”邵树德眯着眼睛,看着蔚蓝的天空。
建极元年七月,开国祭天之时,他仿佛感觉到了上天在注视着他。
这一次,冥冥中似乎又在注视他了。
第一百章 生前事
在南方早就春暖花开,北方开始春播的二月,塞北的某座小菜园内,依然一片萧瑟景象。
唯一能让人感受到生命气息的,大概就只有那在寒冷气候中倔强生长的黄芽菜了吧。
邵树德依旧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宫人默默采摘着冬菜,嫔御围在躺椅旁边,默默准备着糕点、茶水。
邵树德轻抚着月理朵的面庞。
这个草原明珠也老了。四十八岁的她眼角多了很多皱纹,皮肤也不再像当年那样白嫩光滑。
再加上邵树德不爱惜,喜欢让她怀孕,苍老是不可避免的。
“朕走后,你准备怎么办呢?”他轻声问道。
月理朵轻轻抖了一下,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句话太有名了。
有唐一带,并没有妃子殉葬的陋习。但到唐武宗的时候,因为实在太喜欢孟才人了,病中的唐武宗自感时日无多,就问出了这句名言。
史书载孟才人请求唱一首《何满子》,试图打动唐武宗,搏得一线生机。但唱完之后,却“哀伤”过度,昏过去了。太医过来诊治,说孟才人虽然身体温热,人还活着,但实际上已经“肝肠寸断”,救不活了,后来“果然”死了,最后陪葬唐武宗。
记这段历史的史官可能也激于义愤,不愿为尊者讳,故意将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让人一看就破绽百出,实情怎么样,心中都有数。
人殉实在太恶劣了,太不人道了,诗人张祜写《孟才人叹》一诗,既是同情孟才人,又暗刺唐武宗。
月理朵熟读史书,此时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悲从中来。
她是有野心,是有很多想法,但这么多年,圣人一直没给过她机会啊。仅有的参政,也是在圣人允许的情况下,或献计献策,或书写中旨。
二十年的服侍情分,怀胎十月,生下几个孩儿,到头来是这种下场吗?
她嘴唇都咬出血了,看着圣人,求饶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或许,说不说都没意义吧。
“以后少点小心思,你也不小了。”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朕走之后,放你回草原,跟十八郎过吧。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再下来与朕相会。”
保圣郡王、十八皇子邵义常是月理朵为邵树德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十九岁,已之藩数年。
有儿子奉养,日子自然比住冷宫舒服多了。对年老嫔妃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去处了。
“好。”月理朵轻轻应了声。
她这才知道,服侍了二十年的男人在敲打她,让她不要有任何小心思。但终究有些委屈,刚被掳来时,确实有很多想法,但二十年过去后,她早已放弃了。
不过,圣人终究是念着往日情分,让她回到儿子身边养老,非常不错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菩萨奴,你去礼圣州吧,找十九郎。”邵树德看着身前的几个契丹女人,一一说道:“余庐睹姑,你去捧圣州,让十六郎侍奉你。”
阿保机一家子女眷,基本都在这了。
他的妹妹余庐睹姑与月理朵年纪相差不大,先后生下了二子二女,有一子夭折。
大姨子菩萨奴年岁稍大,生下了一子一女。
余庐睹姑之女萧重袞这次没有随驾,她只育有一女,今年十九岁,年初刚嫁人。
月理朵之女耶律质古没有生育,身体也不好,前些年病逝了。
萧重袞与萧十五娘熟悉舞乐、书画,给邵树德带来了很多乐趣。但这会没特别交代她们的去处,自然是去陆浑山行宫了。
其余妃子,基本都按这个原则来。有儿子的跟儿子住,没子嗣的就去陆浑山。
“你们——”邵树德最后看了她们一眼,终究没说什么,挥手让她们退下。
这些契丹系后宫,曾是他一生赫赫战功的注脚之一。
月理朵的智慧与野心,曾让他十分欣赏,享用时心理快感更高。
菩萨奴的大臀,浑圆似两个半球,让他得到了神仙般的享受。
余庐睹姑大萨满的身份,在契丹八部之中人人畏惧,这也能增加心理上的满足感。
至于那些禁忌快感,就不多谈了。
当然,这些都成往事了。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对一切都没了兴趣。甚至就连儿子才旦在象雄刚刚镇压了一次小叛乱都懒得关心——当然,具体执行的是辅政家族没庐氏的人。
他现在只想享受最后的平静生活。
身体没有严重的病痛,但自家人知自家事,有些感觉说起来很玄妙,且没有太多科学依据,但有时候就是准得惊人。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逃不过今年了。之所以没有太多的痛苦,可能是老天爷给他的特别待遇吧。
这是福气。
他想起前世村里有个老太太,九十多岁还在给家人做饭,结果烧着烧着灶就去世了,没有一丝痛苦,就像睡过去一样。
他见多了临终之人痛苦不堪的模样。能像这位老太太走得这么体面的,委实不多,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福气。
老天爷待他不薄。
******
进入三月之后,邵树德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
虽然对政事不太感兴趣了,但偶尔也会抽出时间,听一听
洛阳情形一切正常。
从西域轮戍回来的禁军,又被抽调了数万人北上,再加上太子整顿后带来的,聚集在丰、胜、灵三州的禁军已经超过二十万,全国精锐尽集于此。
河套草原之上,时不时展开大规模的练兵,太子吃住在军营中,对部队的掌控日渐深入,威望日渐增高。
其他地方,延续着同光以来的太平盛世。
在邵树德的统治下,这个国家的人口从唐末以来的三千余万快速攀升,已接近五千万。这个数字,比明朝、清朝开国时少,但比北宋三千万多,也算不错了。
财政收入逾四千万,接近五千万贯石。这个数字比北宋低,但百姓负担也远远轻于北宋。事实上,百姓负担达到北宋那个程度,在整个历史中也不多见。
四大商社稳步有序地开展着业务,日复一日地为大夏维持低成本的边疆解决方案。“给得太多了”这种事,让安南、辽东、云南、西域的地方土豪们欲罢不能,乖乖跟着洛阳的指挥棒走。
他的将军们在威慑敌人。
他的官员们在治理地方。
他的学者们在完善新学。
他的工匠们在琢磨新工艺。
他的航海家们在探索新航路。
……
北方牧草返青的时候,中原已经夏收,南方的水稻则在茁壮成长。
东边渔船收获第一网鱼的时候,中间的百姓已经起床,准备去田间地头忙活,此时的西边,沉沉夜幕之下,挎刀持弓的武士刚刚夜袭敌人营地,大胜而回。
云南的热带丛林之下,火光熊熊,一片片土地给开垦出来。
湖南的瓷窑之外,浓烟滚滚,一件件瓷器被烧制出来。
襄阳的汉水之中,波光粼粼,一艘艘船满载物资,驶往各处。
海州的码头之内,人声鼎沸,一箱箱的丝绸被装上船,向远方带去中国的问候。
代北的草原之上,一头头牲畜被驱赶过来,任人挑肥拣瘦,侃价议价。
就连苦寒之地的辽东,也有一所又一所的学堂被兴建起来,越来越多的蕃人走进学校,开始知道他们到底是哪国人。
一切的一切,汇聚在这片古老、文明、富饶的大地上。交融互汇,推陈出新,不断积累,慢慢稳固着新朝的根基。
这是他统治下的帝国。
新生、健壮、朝气,蓬勃发展,气象万千。
帝国的开创者、设计师,即将功成身退,留下的只有中原百姓口口相传的传说,只有草原石碑中永恒的诏谕,只有西域无上皇帝峰那无上的气魄。
这就是大夏王朝。
(不出意外的外,明天还有最后一章,下午或晚上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离开
四月中,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
贺兰山下,早就已经遍地野花。
山羊在水涧旁跃来跃去,尽情展现着天赋技能。
牧人坐在山坡上,出神地看着远处排成长列、迤逦北上的大军。
好羡慕啊!放羊放羊,放个鸟羊!
这些部队在山下折腾好久了,终日练兵,一练就是数月。你还别说,连他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练兵几个月,军士们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还顺带操练了几个新阵型,大阵变幻的时候,看着挺有意思的。
有经验的同伴对他说,这些部队本来就很强,几个月整顿下来,赶走了不少混子,现在愈发精悍了,军令一下,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
听起来有些夸张,但牧人是真的羡慕了。
他也想去里面混一身军服,领几样长短兵器,跟着吃皇粮。但三十来岁的年纪,估计没戏了。这又不是战争年代,连五六十岁的丁壮都要抓,太平盛世之时,十八岁的好儿郎挤破头都不一定能进去,何况他们这些中年人。
大夏太子来过几次,甚至住了一个月,前些时日匆匆走了。
他们这些每天观摩训练的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甚得军心,穿着戎服检阅部伍时,欢呼声如雷霆般响亮。
年纪大的人说,太子有点像灵武郡王。当年的邵大帅也是这般检阅部队,这般让军士们发自内心爱戴的。
他们这些年轻人没见过灵武郡王的英姿,但从太子身上,似乎可以一窥那位雄踞关北的大帅年轻时的模样。
恨不能早生数十年,跟着邵大帅杀敌,也不用这会还在不知所谓地牧羊了。
不过,真那样的话可能已经死了,世间之事,真的不好说啊。
上万大军走了好一会才完全消失在北边的地平线上。
众人收回目光。没戏看了,眼见着天色将暗,不如回家。
“太子——”有个少年突然说道:“太子不会去夺位了吧?”
“夺位?”有人下意识问道,傻傻的。
“就是兵谏啊。”少年说到“兵谏”二字时,声音明显小了下来,显然也知道怕了。
“嘭!”他很快摔了个狗吃屎。
只见一位本家叔伯跳到他身旁,揪着衣领,又是七八个耳光下去。
混小子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不知道这种罪是株连亲族的吗?你想死没人拦着,但别害大家啊。
其他人也吓了一跳,纷纷上前踹了两脚。
官府若要治罪,可不会在乎他们这群人谁说了谁没说,人家根本不会分辨,在场这五六个人一个跑不了,全得抓了。
站在最外圈的一人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他姐夫在州府当小使,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据闻在偷偷采买白布。
想到此处,不由地悚然一惊。
他不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圣人驾崩,天下缟素,官府可不得提前准备么?
没有人透露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风声传出,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至少在州府一级,这已经不是秘密。
州府需要底下人干活,慢慢地,消息早晚会扩散出去。
他估摸着,连他都能嗅到点风声了,看来情况很严重,莫不是圣人已经驾崩了?只不过消息还没传出来?
一时间,他有些茫然。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是从关北走出去的,这里是他根基最深厚的地方,也是流传着最多传说的地方,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要受点影响。
圣人若真走了,心里空落落的,怪难受。
******
丰州城内,刺史赵莹亲自赶到了府库查验。
一匹又一匹的白麻布摞放在货架上。
他亲自上前摸了摸,全程不言不语。
作为同光七年的农状元,在当了三年多秘书郎后,与前辈们一样,外放州郡。
他来到了丰州出任刺史。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位。邵夏龙兴之地,一般人还来不了呢。
但他上任不过年余,就遇到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圣人病入膏肓。
上个月还能起身走走、看看呢,但到了四月,突然就不行了。医官们束手无策,查不出任何病症,只能不断地开一些补药吊着,试图挽回。
好在圣人通情达理,没人责怪任何人,反倒安抚医官们,说他“时至则行”,大限到了,是上天不给他时间了,非药石能救。甚至于他还在病榻上与医官们谈起了各州医学博士一职如何改进的事情,豁达之心,让人佩服。
想到此处,又有些闷闷不乐,还有些感伤。
他担任秘书郎三年,常伴圣人身侧,对今上有所了解。
这是一个对天下有着无与伦比感情的君王。
古来天子,有的是把天下作为予取予求的对象,横征暴敛,形同桀纣。
有的把天下作为供养皇室的工具,恨不得把宗室人员派往每一个重要州郡,为此酿出大乱也在所不惜。
有的虽爱护百姓,也愿意与天下士族分润好处,但却不愿做出任何改变,仍做着春秋大梦。是的,赵莹是农科出身,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今上不一样,他是真心盼着天下好。而不是那种无论天下怎么样,我当皇帝就行的自私自利的天子。
他的想法瞒不住身边人,赵莹非常清楚。
但今上要走了啊……
丰州准备白布,是得到皇后、太子默许的,因为医官已经没办法了,圣人也已经卧床不起,衰弱得无以复加。
唉!他默默叹了口气。
随即又想到如今的局势,应该都是圣人安排好的了。
主要官员随驾在侧,最能打的禁军分散在灵、丰、胜三州,逾二十万众。
有这二十万精兵,打穿天下都不成问题。最近又跟太子朝夕相处,掌控起来不成问题。
圣人,当真是把一切都做到了极致啊。
至于留守洛阳的官员、军队,谅他们也不至于昏了头,搞出些不知所谓的事情。更何况,名臣大将渐次凋零,也没几个有威望的人啦。
就在本月,枢密使朱叔宗暴卒于位。赵莹一度以为是圣人带走他了,想想似乎又不像,这是太子的岳父,算是助力,真不至于。不过,朱叔宗在军中亲朋故旧极多,影响力很大,这事情又不好说了。
管他呢!赵莹离开了仓库,往州衙而去。
这几日,又来了一些官员、军将、部落首领,也不知道谁喊来的,一拨又一拨在丰州停留,然后匆匆西去。
看到这些,他心中就有数了。
那个日子,近了啊。
******
牧草返青,草长莺飞,阴山南北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
西城老宅之中,一片愁云惨淡,圣人已经不再起身,一天中大部分时候都躺在床榻之上。
话少了,吃得也少了,昏昏沉沉的。
偶尔醒过来时,眼神之中多是疲累,已经没有太多不舍了。
在尘世这个大染缸之中打滚几十年,原来是会累的啊。
六月初,太子亲来老宅,日夜侍奉。
圣人醒过来时,挥手让他离开,去和官员、军将、军士们待在一起。
到了六月下旬时,圣人已经听不进任何军报、奏疏了,医官也被赶了出去,让他们不要再做无用功。
六月三十日夜,躺在床上的邵树德忽然醒来。
他刚才做了个梦。
或许不叫梦吧,而是突然记起了一段往事。
二十五年前的这一晚,刚刚结束三辞三让把戏的他踌躇满志。前唐皇后素手纤纤,为他挑选龙袍,因为天一亮就要开国祭天了。
那一晚,殿中光芒万丈,似乎有天降神人登堂入室,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他不信鬼神,坚信穿越也只是物理现象,宇宙之中唯有真理永存。
但这会的印象是如此深刻,让他不自觉地有所怀疑。旋即他又释然了,真如何,假又如何,都不重要了。他的奋斗是真切实在的,他为此呕心沥血,付出了一辈子的努力。
若有鬼神,他们为何不来救天下苍生?
“没有人能审判我,鬼神也不行。”他睁开了眼睛,轻声自语:“只有岁月史书,只有后世苍生,才能评价我的功过得失。”
“陛下。”绣娘拿来一块丝帕,为他擦了擦汗。
她看到了圣人脸上涌起的奇怪红潮,心中哀伤。
邵树德的眼神挪了过来,看着绣娘饱经岁月的面容,轻声道:“朕还记得当初去看望伱的样子,那是四
十八年前了吧?谢谢你,绣娘,临走之前看到你,就好像回到了当年。”
绣娘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累了……”邵树德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
屋内的烛火似乎有些黑,那是一种深沉的黑暗,似乎可以将人整个意识包围。
黑暗之中,有些人的身影愈发明亮。
李延龄终日愁眉苦脸,看着私库中不多的钱帛。
孙霸赠了他一件宝甲。
宋乐带他来到府库,领取赏赐。
隰州境内,李侃赐下“铁林都”的军号。
代州战场,徐浩扛着大斧,将程怀信的头颅斩下。
阳曲县外的军营内,朱叔宗对答如流。
晋阳城中,陈诚在向他倒苦水。
高陵县之战,郭琪一凿射中田轨的眼窝。
东渭桥大营,巢将王遇吐露心声。
戎马倥偬间,杨悦总向他询问何时收复失地。
灵州府衙之中,李劭请他照拂后人。
兴元幕府之中,诸葛大帅让儿子对他事以兄礼。
服用金丹失败的丘维道,临终前流着眼泪给他写信。
……
是啊,都等着我呢。
邵树德的意识愈发模糊耳边只传来绣娘断断续续的哭泣:“……当年都说你死了……我没有办法,没有勇气……”
“我不是什么好人……”邵树德尽力睁开眼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这就要告别了。”
空气之中似乎传来金戈铁马的声音,冲破了一层又一层的桎梏,将笼罩在华夏上空的阴云尽皆驱散。
天亮了,金色的光芒洒遍大地。
同光十一年七月初一晨,大夏建文神武无上皇帝邵树德崩于西城潜邸,春秋六十有九。
(最后一章结束了。今天晚了,明天写个单章。我知道本书还有一些坑没填,但按照时间线推演,这些坑现在没法填,所以后面会写点后记,尽量把坑填上。)
感谢
不知不觉,本书连载三年,终于完本了。
在此对各位读者表示诚挚的感谢。
这是我第二本书了。
第一本《穿越1630之崛起南美》因为影射政治,已经404。当时差不多是和临高同时期屏蔽的,编辑让我改掉里面大量的职务、地名及其他一些情节,当时已经连载大几百万字了吧,工程量太大,难以更改,所以就被屏蔽了。
临高我记得也关了很久,作者应该大量修改了,最后放出来了。
群穿书不多,大部分都没了。
第一本书纯粹是兴趣,第一个月稿费200元,最后404时均订2000多,精品都没到,算上我在公众号上连载的,可能接近1100万字。
第二本就是《晚唐浮生》了,590万字,完本时均订一万多一点,是巨大的进步了,再次感谢读者们的支持。
这本书是按时间线来写的,体裁我也搞不清楚,姑且算是邵贼个人回忆录吧。
我之前说过,写到他死为止。现在邵贼死了,书也结束了。
接下来会写一些后记,把坑填上,然后我就向编辑申请完本。
下一本书写什么我还没想好。
其实我原本想写清末的,但以前听说1911年以后不能写,后来又听说时间提前了,1901年以后都不能写——其实我没弄清楚1901年有啥特殊的。
最初构思的时候,写了个开头。
大概是日俄战争前后,从主角导演的横滨正金银行诈骗案开始,地点在东北。
期间穿插日本、俄国的竞争,以及日本为了对抗俄国影响力,引入美国铁路大王哈里曼等国际资本,俄国寻求巴黎银行团赞助、德国鼓励俄国向东,避免他们在东欧折腾等一系列刀光剑影的事件作为背景。
我的设想是,在那个大时代,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英雄,无数仁人志士为了自己国家和民族努力。彼之英雄,我之寇仇,敌人亦有才智杰出之士,为自己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中国东北这個激烈角逐的战场,扩展到全国,再结合全世界大背景。
简单来说,帝国主义在我国的政策不是孤立的,是受全世界其他地方影响的。这一点很多小说没有提及到,比如俄国的远东政策要结合欧洲局势,不是一成不变的。
我的打算是,格局写大一点,就像我第一本书一样。
但现在咨询下来,感觉不太乐观,创作环境愈发严厉了。起点也有自己的难处,树大招风,被人盯着举报,有些甚至是同行,搞一刀切可以理解。
清末不让写,那写什么呢……
清朝前中期?或者别的朝代?
以前有个说法,三国、盛唐、明末,是三个自带流量的历史时期。你写其他时间段,获得同样的成绩,要付出更大的努力,要有更高的写作水平。
但我懒得写这三个时期,作品太多了,不去凑热闹了。
读者可以在章说留言,我看看大家喜欢什么时期,我好去买书研究。
研究的目的是更好地还原历史风貌,争取写出时代感,“古代”和“古代”是不一样的嘛。
或者,我继续挑战下冷门时期?哈哈。
写流量稀少的冷门时期,成绩超过热门时期,我心里爽啊——第三次感谢读者老爷的支持。
呃,冷门时期最好别推荐元末啊。如果我真写了,多半被骂成狗。
我要写,肯定会认真写。任何人都有阴暗面,都有黑点,这些要是写出来,那书评区可热闹了。
比如,主角要是跟朱元璋对着干,那必然无所不用其极,肯定盯着老朱那些不光彩的地方猛锤。
或者想办法把朱元璋推到抗元一线,主角去夺江南,认真推演下来,你们觉得朱元璋会怎么做?
再比如,主角穿越了,蝴蝶效应了,察罕没死,这可如何是好……
公允地说,察罕如果不死,各路义军包括朱元璋在内多半下场不妙。
到时候真写了,书评区又要高潮。
所以,最好还是别写了。
当然,如果你们真推荐,艹,我也不是不能顶着压力上。
想想也蛮带感的,黑粉也是粉啊。与沈万三合作开发,其实戏份挺多。
好了,言归正传,第四次感谢读者们的支持。
新书什么时候写不好说,如果等不及,可先看看老书1630。
那是我写的第一本书,文笔非常幼稚,没有主角,国家就是主角,历时一百多年。
怎么说呢,应该还是有闪光点的吧。
航海、殖民、贸易、战争、外交,花了大篇幅,对世界运行的本质、殖民的本质有过较详细的描述,放到现在,里面很多东西仍然是成立的。
这本书大家可以去看看,不是广告啦,我也不会得到什么收益了。
而且,这是和《晚唐浮生》完全不同的类型——
“……我们还有一个由资本经济造成的问题,工业以及其他企业活动的利润逐渐累积起来,形成了巨额的储备。而且限于成年劳动力和物资的不足,这些资本要进行有利可图的本土投资遇到了困难,所以我们在国外不但要找到消费市场,而且必须找到能发挥资本作用的市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迫切的需求会加强我们这个国家对于不发达地区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上的侵略性,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开拓新土地、征服新的殖民地,很久以来就是我们国家的惯常政策,我们当然优先开发国内未开发的荒地,但对于有重大经济价值或战略价值的地区,依然要或多或少地进行资本上的投入。”
“对于直接控制在手的海外领地(如南非等地),我们可以进行互惠互利的开发;但对于能够直接进行干涉的外部地区(如自由邦、朝鲜等地),我们可以以一种恰当的‘剥削’方式进行经济殖民,它应包含以下内容:甲、为宗主国工业产品的销售保证市场;乙、向宗主国工业体系廉价供应原材料,向本土国民廉价供应各种天然消费品;丙、提供廉价劳动力,为宗主国把资本用于开垦大片种植园、开办矿山、兴办港口企业与航运企业提供便利;丁、提供另外一些投资机会,即兴办银行、不会同宗主国竞争的地方小工业、公用事业、沿海航运、公路、运河等。”
“……可以预见的是,殖民地居民虽然会在物质进步方面有时也得了益,但他们必然会沦于经济上低人一等的地位,不但比宗主国的居民低了一等,而且也比从宗主国来到这些地方居住的人低了一等。这固然可能会激起他们的不满,但在我们从经济上培养的买办阶层、政治上扶持的傀儡政权、军事上驻扎的辅助部队的共同作用下,这些地方毫无疑问仍会稳稳地掌握在我们手里,为本体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
以上这些,在19世纪时西方国家就开始做了,到20世纪后半叶达到顶峰。
他们经历了长久的工业革命和财富积累,资本已经极其充裕,但本国开发已经饱和,找不到新的经济增长点。
于是乎,他们产生了两大需求:一、国外消费品市场,消化本国工业产能;二、回报率高的国外投资市场,消化本国过剩资本。
第二点意味着去工业化,产业转移。但也有要求,“殖民地”投资不能与“宗主国”竞争,以前是钢铁、军工、化工、机械等,现在是大飞机、芯片、生物医药等。
两百年前的事,和现在大同小异。
写了前面那本书,再写晚唐时,内政是真的无从着手,哈哈。习惯了大开大合的殖民贸易、产业投资、资本运作,在古代时,发现要啥没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马政、育种、贸易以及粗浅的金融方面的改革。
就到这吧,期待下次再见。
第一百零二章 后记·告哀使
天光大亮之后,圣人驾崩的消息开始在小范围内传播。
所有人都没想到,前几天还能一天醒来好几次的圣人,这次就真的走了。
皇后是下半夜知道的,匆匆忙忙起身,赶到之时圣人已经仙去。
太子睡在外间的军营内,接到小黄门急报后,只披着单衣,就赶了过去。
这个夜晚,其实没有太多煎熬,因为一切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在商量了两个时辰后,天色渐亮,宰相、枢密使一同宣读遗诏,令太子灵前即位。
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任何差错。
在西城左近扎营的天雄军、铁骑军、银鞍直及侍卫亲军数万将士,齐声高呼万岁。
他们一喊,万事抵定,这就是这个年代的规则,这个年代的秩序。
当太子领着文武百官,带着圣人灵柩和二十余万将士归京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波澜,不会有任何阻碍。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无上皇帝威望太高,死后哀荣无人敢怠慢。
殡七日之后,全军缟素,返回京师。
当是时也,天高云淡,野雁低飞。
平整的大驿道上,禁军将士护送着他们敬爱的皇帝归葬陆浑山。
六位国公家的子弟为首,带着诸勋贵少年郎,以及新罗、百济、泰封、仲云、于阗、碎叶等地质子,充当挽歌郎,一路鼓吹。
宰相萧蘧、王雍、理蕃使杨爚、枢密副使李忠等人亲扶灵柩。
回鹘、党项、突厥等诸部酋豪在两侧紧紧跟随着。
路上有闻风而来的百姓,哭声震天。
有人是真的,有人是被情绪感染,有人是随大流。但不管怎样,有人真哭,这就很了不得了,不愧圣人对家乡多年来的拳拳关爱。
折皇后已经自动晋升为了太后,虽然还未得新君册封。
她坐在重翟车内,神思不属。
几十年夫妻,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圣人深夜去世,毫无征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哪天不是最后一面?纠结这个没有意义。
太后现在的心思,就只在儿子、孙子身上了。
但好像也没以前那么上心了。有些东西,淡了,看开了,心中空落落的。
圣人在世时,生气过、流泪过甚至摔过东西。可现在这会么,记起来的似乎只有欢笑的时光。
是啊,时间长了,沉淀下来的都是美好的回忆,似乎这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吧。
她挑开了窗帘,驿道、旷野之中是无边无际的人群。
各种身份、各种地位的人一脸严肃,沉默不语。
夫君这一辈子,也值了吧?
死后之哀荣,古来能有几个帝王相提并论?
她记起了在灵前痛哭的河西党项酋豪。
她想起了自残的鞑靼贵人。
她看到了自愿前往陆浑山守陵的女真氏族首领。
这是夫君一生赫赫威名换来的结果,她与有荣焉。
车队继续前进,一路上不断有人汇合进来。从天空远远望去,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更如同一个个部落、一块块土地,慢慢汇入大夏王朝的气运之中。
******
洛阳士民陆陆续续得到了圣人驾崩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当天,卢怀忠就住进了军营之内。
他的年岁与先帝差相仿佛,身体也不是很好了。之所以比圣人晚走,大概是平日里的生活比较自律,本人也相对注重养生罢了。
当然,寿命之事也说不准。
圣人不过二十来个嫔御,钱镠、马殷之辈的妻妾,比圣人多得多。但他们至今身体康健,这就没法说了。
时也,命也。
留守洛阳的军士大概有三万多人的样子,其中不少还是从外州调过来的。
甫一进营,卢怀忠就带着人四处巡视。
他现在也有好多疾病缠身,走起路来直冒虚汗。但他尽力调整了过来,不让外人看出半分异样。
大限要到了,既然比先帝晚走,就站好最后一班岗,利用自己数十年戎马生涯积累下来的威望,约束众军士,确保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不出任何意外。
其实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太子——呃,今上——有丰富的统率大军及行军打仗的经验,有自己的军事班底,有相当的威望。
最关键的是,大夏最精锐的二十万禁军掌握在太子手中。
这些部队若在他处,可能还会让人稍稍担心一些,但既然都在新君身边,那么就没有造反的可能。他们只需护送新君入洛阳,就能舒舒服服领到一笔赏赐,何必闹事作乱呢?
局势是相当稳固的,这一切得益于先帝的缜密布置。
他太稳了,临死前都这么稳。
“河北有没有人作乱?”卢怀忠一边巡视军营,一边问道。
“暂无消息。”跟在他身后的是南衙枢密承旨李昌远,闻言立刻说道。
卢怀忠稍稍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站出来造反的,毕竟圣人在位二十多年,对河北并不友好。这个人口稠密的地区,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半哄骗半强制地迁移到了全国各处,百姓怨声载道,动乱不断。
难道被镇压了这么多年,刺头全死光了?
不!从常识来判断,这是不可能的,也做不到。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他们害怕了、绝望了吧。无数次的反抗,换来的只是不断流淌着的鲜血,以及严酷的惩罚。尤其是魏博镇,现存的百姓都不太愿意提及祖上的事情,生怕与魏博武夫扯上关系,被朝廷迁移到南方或西域,遭受无边的苦难。
没想到啊,原本又臭又硬的魏博武夫,就像被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魏博都不敢造次,“小兄弟”成德、沧景就更不行了,一贯特立独行的幽州,更是比魏博还要乖巧,毕竟北都设在那里,先帝好歹在那住了些年头,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幽州诸县本身又来了大量关北移民,本身没有造反的基础了,甚至可以说成了平叛基地。
卢怀忠越想,越觉得先帝的本事确实不凡。做到这个地步,尽矣。
同时也非常欣慰,最初的理想,终于能够实现了。
万家灯火、田园牧歌,他们带来了。
先帝想到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有了回报,应当能含笑九泉吧。
想到此处,卢怀忠心中火热,腿也不疼了,气也不喘了,浑身充满干劲。
得想办法多活几年,为先帝多看顾下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
告哀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淮南、江南,将天子大行、新君即位的消息传了过去。
民间的反应很平淡。
田舍夫该种地继续种地,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商人们微微有些惋惜。先帝下江南之时,从他们这里收走了不少钱,但公允地说,先帝是全天下商人最大的保护伞。
他对商人是真的爱护,一直鼓励他们繁荣贸易,同时大修国道、疏浚运河,便利货物往来。记账货币的推行,更是极大便利了贸易往来,还有相对合理的税收,没有横征暴敛,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晚唐以来的贸易繁荣场面更上一层楼。
真正对先帝崩逝感到兴奋的则是读书人。
他们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幻想:或许,新君即位以后,会逐步废除掉所谓的新朝雅政,恢复以前的科举制度。
没有任何高官放出个这种风声,但他们就是有这种期待,哪怕看起来不切实际。
不要有任何改变,一切回到从前!世家大族手里的藏书汗牛充栋,很多精彩策文、应试技巧之类的文章都是他们垄断独有的,实在不希望这些东西的效用大打折扣。
但一切似乎都没有按照他们想象的方向发展。
新君在胜州降下德音,萧规曹随,一切照旧。
这意味着——
税制改革不会被废除,江南的赋税不会比其他地方重,但留在本地的会偏少,上供朝廷的会多一些。
诸道科举名额不会变更,江南在这个方面不占优势,竞争远大于其他地方,同光四年开始的科举改革仍然继续。
这两项加起来意味着,从今往后,终夏一朝,江南都是出钱出力的。他们没有兵,只有钱,而且他们的钱是用来养北方军队的。
死心了。
先帝虽然没有锁金陵王气,还重修了南京城,但通过种种手段,在事实上压低了江南的政治地位。说好听点叫以有余补不足,说难听点就是抽血。
当然,更悲哀的是,江南百姓并不知道,自南方移民增加,经济发展起来后,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能有什么办法呢?好像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新君即位这个最大的不确定性已经没有了。今上表示遵循旧有道路,那还说什么呢?
今上的威望比不得先帝,这是肯定的。但就是这么一个削弱版的“邵树德”,他们也无法将其改变啊。
老老实实吧,不要再想东想西了,没有用。
这个天下的格局,已经固定了。
今上只要在位十几二十年,就能把先帝推行了二十多年的新政稳定下来。到了那时候,既得利益者越来越多,就愈发难以撼动了。
至于第三代天子,心气受挫之下,他们也没什么信心了。
就那样了。
第一百零三章 后记·告哀使二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之日。
棣州东郊永信乡的某座农庄外,驶来了一个庞大的车队。
“吁——”领头的驭手喊了一声,一名绿袍小官跳了下来。
农庄内涌出来一群人。
“张司马。”
“李长史。”
寒暄完毕之后,乐安郡王府长史李栋看了看绵延到远处树林边的车队,问道:“可是夏税?”
“正是。”张司马点了点头,说道。
说实话,他心中稍稍有些不忿。
一个过气的前唐逊帝,朝廷居然还要花大把税钱养着,实在让人意难平。
他出生于唐末,记忆之中没有多少关于唐朝的东西,基本算是新一代的夏人了。京兆府经学出身的他从关西来到棣州,历任县尉、县丞、县令和州司马,至今已十年,仕途还算顺遂,甚至可以说非常顺利。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前唐没有任何感情。他的一切都是新朝赋予的,他对先帝非常感激,对代唐而立的大夏感情深厚,分外看不得乐安郡王这等“蛀虫”——其他勋贵好歹立过功,乐安郡王的所谓“功劳”委实可疑。
但朝廷要优待此人,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押运乐安郡王五千户食邑所出,前来交割。
交割的东西主要是实物,这是淮海道和棣州上下愿意看到的。
实物不利长途运输,尤其是粮食、布匹等物资,正好拿来冲抵这项开支。一年两次,分别在八月中、十一月初发放,今日是交割的第一批。
李长史也看出了州里面对他们的态度不是很好,因此也不多话,只唤来府内仆役、账房搬运、清点。
最多的就是粮食了,主要是小麦。如果到了秋收,就会掺杂大量粟米及其他杂粮。
小麦种植还不够普及啊。
李长史一边感慨,一边清点。
绢帛、毛布、麻布是第二大宗。最开始的时候,发过来的以绢帛居多。现在么,毛布、麻布之类的低价值布匹加起来超过了一半。
问也没用,棣州刺史回复收上来的税就是这些。反正只要“布匹”的数目对就行,管你是绢、麻还是其他什么布啊!
铜钱极少。
十来年前还能看到一千多缗铜钱呢,现在也就几十缗意思意思。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折色”,即棣州方面拿实物冲抵现金。
今年冲抵的折色是咸鱼、肉脯以及十几张皮子。
李长史捏着鼻子,一个个掀开那些腥气冲天的木桶桶盖,看着里面摞放整齐的鱼干,不住地叹气。
皮子还好,有几张似乎是海獭皮、海狸皮,比较值钱。棣州州府总算还有点良心,没一黑到底。
粗粗看了一圈后,李长史进了王府,到书房内禀报。
乐安郡王李晔正在写文章,听完汇报后,将毛笔一搁,随即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夸张,甚至有几分癫狂。
李长史在一旁见了,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劝解。
“邵贼也有今天!”李晔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
说完这句,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狗贼!霸占何氏的时候可想过暴死?何氏那贱妇,我当年都没舍得……
结果你倒好,让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孽种,都不带停的。
舒娘是多么贤良淑德的孩子,也被你霸占了,真是畜生。
还有大唐江山,明明还有振作的可能,结果你偏要抢走。
此等不忠不义、忤逆人伦的畜生,死得好啊!
“殿下!”李长史劝道。
李晔根本不理,笑完后又呜咽痛哭良久,最后才定定地坐在那里,喘息良久。
“邵二继位,天下可有骚动?”李晔突然问道。
李长史摇了摇头,道:“未曾听闻。”
“可惜了。”李晔长叹一声。
“其实……”李长史犹豫再三,还是说道:“邵树德对李家还算可以,够体面了。”
“哼!”李晔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殿下方才又哭又笑,难保府中有仆婢发觉……”李长史又道。
李晔悚然一惊,觉得方才确实过于失态了。
偌大个乐安郡王府,上百仆婢,怎么可能没听望司的耳目?小事就算了,就算被听去了,以邵树德当年的脾性,也就是一笑置之,换成他儿子,多半也没什么事,毕竟前唐逊帝的身份还是很敏感的。
但如果是方才说的那番话,让邵二郎知道了,就非常棘手。即便不死,多半也会被削夺爵位,王府里肯定还得死几个倒霉鬼。
李长史是宗室出身,王府里的很多职位也由宗室成员担任,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他是真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
李晔见长史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摆了摆手,没说什么。
李长史悄悄观察着他,发现郡王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
他有些不解。仅仅是半盏茶的工夫,这具皮囊断不至于如此,思来想去,大概是心神上松懈衰老了。
“唉。”他暗暗叹息一声。
邵树德死了,郡王狂喜之后,一口气就泄掉了。
他也六十岁了,心中挂碍的王妃李渐仪以及从掖庭被放回来的杨可证又在这几年相继病逝,他还能活多久?
有些时代,落幕了啊。
******
云南道,姚州,小雨。
告哀使杨诏从馆驿内走了出来。
雨势不大,落在人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作为南诏两京之间的连接点,姚州的交通十分便利,中原过来的驿道除刚刚修通的戎州石门道外,其他两条都要经过此地。
杨诏是从戎州石门道过来的,途经曲州入昆州,再西行姚州、大理府。至于更远的腾州、宝州,他是不会去了,派手下人走一遭就行。
一路行来,感慨万千。
曲州已经被彻底收拾了……
这个曾经东爨的大本营,被朝廷各路大军轮番蹂躏,最终最后一丝反抗的火苗也熄灭了。
杨诏看到之后,也忍不住叹息。
天南之地,在大夏朝这个炉子里冶炼百年,基本就会失去自己的意志了。
百姓们会忘记自己是什么人,豪族会与朝廷妥协,以进京当官为乐事。至于那些野蛮的部落,首领被册封拿捏之后,只会存在小乱——最坑的是,镇压这些小乱的军士,多半还来自云南本地。
“完了啊!”杨诏行走在驿道上,看着路旁渐渐染上金黄的稻谷,神情复杂。
西洱河诸部,在最近十年之内,不断被朝廷削弱,实力已大不如前。剩下的也被分成了好几部,比如他们杨家,就在五年前一分为二,西洱河人称“大杨”、“小杨”。
就目前而言,二杨关系还算和睦。但几十年后呢?矛盾必然会有,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累积,最后就被朝廷拿捏了。
但这又如何呢……
杨诏自失一笑,他早就放弃对抗朝廷的希望了,安安心心当官。他这辈人都不行,子孙后代更不行了。
驿道远方有个庞大的车队正在北行。
杨诏知道,那是滇王府的人。圣人遗诏,令各王府派世子参加国葬即可,郡王、亲王无需本人亲至。
滇王派的就是世子,带着百余辆马车,一路北行。
“滇王愈发成为云南的定海神针了,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啊。”杨诏心中默默想着。
先帝在位的最后三年,滇国的府兵数量翻了一倍还多,达到了七千余。邵六郎大刀阔斧的改革,让这个藩国的实力大大增加,随后又通过政治联姻和军事征服两方面的手段,让国中局势愈发稳固,渐渐拧成了一股绳。
这般手段,已经不比先帝差多少了。
而且,他在经商上颇有才华,不但打通了安南的商路,还借道宝州,与骠人诸国甚至更远的婆罗门联系上了,生意做得飞起,攫取了大量利益,甚至连大理、昆州都有所耳闻。
但也仅止于此了。
杨诏很清楚,云南的实力有限,闹不出什么乱子。现在不是藩镇割据时代了,以一隅抗天下不太可行。如果朝廷不重视云南还罢了,但现在矿监一个接一个设立,开采出来的金银铜锡越来越多,再加上云南商社的成立,想让朝廷放弃这块地盘,有点异想天开了。
不信?看看连国丧都无法阻止的移民大潮吧。
河北、河南移民仍然在一批又一批地南下。
他们先占据黎、雅、嶲三州空出来的地盘,然后往南渡过泸水,进入姚州、昆州,后来又多了一个曲州。
尤其是姚州,作为两京中间节点,河北人非常之多,到处是魏州、镇州、沧州口音。他们带来了北方先进的农业技术,令姚州户口大增,粮食、水果、牲畜、绢帛的产量同样大幅度增加。
这些人来了之后,就不可能走了,只会一步步将姚州、昆州、曲州等地“中原化”,最终变成相对恭顺的熟地,就像中原任何一个州郡一样。
当然,这些都需要时间。
但新君会停止移民吗?看起来不太可能啊。
“想那么多干嘛!”杨诏摇了摇头,暗忖道:“国朝新辟疆土之中,辽东、云南是最难脱离的。相比较而言,西域倒是有点危险。”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看向西边,目光仿佛越过了重重山川,落到了那片遥远的土地之上。
第一零四章 后记·山谷
宁静的山谷之内,草色枯黄,落叶飘零。潺潺流水蜿蜒而去,延伸至远方。秋天的伊丽河谷,就是这般美丽、宁静。
府兵队正钱六郎驻马山坡之上,静静看着
来到这边好几年了,他的生活已经从最初的窘迫之中摆脱了出来。
现在的他有宅院、有妻儿、有田地、有部曲,与刚来时的一无所有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满足吗?很难说。
故乡的爷娘身体康健吗?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们过得好吗?
青梅竹马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
他得到了许多,似乎又失去了许多。
但人生么,好像就是在不停地取舍,得到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
对此,他已经能够坦然视之了。
阳光渐渐升起,谷中薄雾散尽,露出了一个接一个地窝子、土坯房、茅草屋。男男女女走出屋子,生火做饭、晾晒衣物、修理工具、照料牲畜,一派繁忙景象。
这些都是旬日前抵达伊丽河谷的移民,一共两万三千人,主要来自关北、关内、直隶、河南四道。
新一批移民已经在路上了,不到三万人的样子,主要来自河东、淮海、河北三道。他们是圣人驾崩前出发的,这会大概还没出关内道地界,如果新君将他们拦下,大概就不会来了。
好在到现在为止,还没传出这个风声。新君大概会继续遵循先帝的遗愿,往边疆藩国移民——希望如此吧。
新移民一开始肯定是要过苦日子的。
眼前这些破房子也有些年头了,年年修缮,年年有新人住进来。由轮换征发的府兵维持秩序,各县医学博士带着学生日常管理。说穿了,主要是担心他们身上带着病,传染给其他人,故临时隔离几个月,顺便让他们懂懂规矩——这些路数,基本已经形成固定流程,大家都很熟悉。
其间花费当然是不小的,但值得。
移民意味着伊丽河谷的未来,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事情。有些花费,断然省不了。伊丽十余县,一两万府兵,异族奴隶超过十万口人,如果再不大量输入中原移民,国本为之动摇。
截至同光十一年(926)中,赵国共有——
“百姓”16200余户、69100余口。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民户,主要税收来源。
“府兵”约1.5万户,51800余口。这些是赵国的主要战斗力量,定海神针。
“奴隶”31200余户,117100余口。这些都归于各县府兵,户均2.08户奴隶。
另外,在几年前新设的几个县份中,还安置了“军户”11200余户,15000余口。
从人口数字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大多是单身汉,其实就是从中原来的熟悉武艺的军人子弟,只不过未及成家罢了。
先帝驾崩前,下令四京、诸行宫及掖庭局放散一批宫人,数量超过三千,尽数发往伊丽河谷,这会正在庭州一带休整,赵国已经选派人马前去接应,下雪前可抵达伊丽河谷。
这些宫人,年岁普遍在二十至三十五岁之间,可谓单身汉的良配。
钱六郎每每思起此事,都非常羡慕。先帝他老人家,对伊丽河谷真的是太好了,对赵王也太爱护了。
偌大一个赵国,就在先帝的百般呵护下,走过了十年的历程。
赵王也是有雄心壮志的,更会礼贤下士、关爱民生、操持军务,整个伊丽河谷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渐渐有了相当的起色。
可惜了,如果先帝再活十年,再给赵国十年时间,届时可能又是另一番难以想象的繁荣景象了。
今上虽然多次表示要继承先帝遗志,但这种事情谁敢保证呢?
像这一次随移民一起抵达的,还有大量急需的物资,甚至是新培育的农作物种子、耕牛挽马、布匹书籍、常用工具等等,其价值委实难以估量。
正在路上的那一批移民也携带了海量的物资及各类专业工匠,无论哪样都可以极大改善伊丽河谷的现状。
万一新君给伊丽河谷“断了奶”,那日子可就难受了。
他们现在能稳稳压制热海突厥、八剌沙衮回鹘一头,靠的就是洛阳朝廷的大力支持,一旦没了,届时不说被另外两家压下去吧,至少也会放慢发展速度,让人十分头疼。
也正因为如此,此番赵王世子邵修文进京奔丧,就精挑细选了很多礼物。赵王也千叮咛万嘱咐,见到二叔时一定要执礼甚恭,多讲感情。
今上是性情中人,多打感情牌、亲情牌,效果比什么都好。
“前路晦涩难明,唯有乞求老天保佑了。”钱六郎策马而走,沿着缓坡进入了山谷之中。
农田、菜畦、果园、牧场、森林、河流、高山……
伊丽河谷当真是西域最肥美的一处所在了,农牧皆宜,土壤肥沃,怪不得自匈奴时代起,这里就被争夺来争夺去,没有个尽头。
如今大夏崛起,声势日盛,伊丽河谷被来自中原的华夏子民占据,希望能一直如此吧。
清脆的马蹄声在山谷中不断回响。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个村落、一座座城池。
城墙之外,铁匠学徒已经点燃了炉子,再过一会,叮当的旋律就会响彻一整天。
山野小店之中,早起的信使、商旅正在照料马匹,打算趁早赶路。
辽阔的牧场之上,农人们挥舞着镰刀,为入冬准备草料。
粗粗整饬出来的驿道之上,一辆辆马车满载粮食,前往各个仓库。
学堂之中,来自中原的经学生抑扬顿挫地读着经典书籍,堂下蕃汉学生懵懵懂懂,跟着诵读。
一切早就走上正轨,一切还需继续夯实根基。
******
已经改名“大宛”的拔汗那城刚刚经历了重修,更准确地说是扩建。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在西域也算得上是名城大邑之一了,虽然没法和中原比。
楚国建立已有数年,楚王邵慎立也渐渐在中亚站稳了脚跟。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意味着无数难以想象的铁与血。
楚国与赵国,终究不一样啊,两位大夏亲王的风格也不是一回事。
赵国建立已逾十年,赵王会治军,会打仗,但他更喜欢的还是梳理内政,发展生产,积蓄国力。
楚国立国时间较短,楚王的脾性也更勇猛精进一些。早些年的时候,邵树德曾以为这个儿子军略比不上老大,文治也比不上,但就近两三年的情况来看,这位大夏七皇子的军略被人低估了。
他非常善于在战场上学习,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用兵套路。每次打仗时,都是依据得到的情报,临时排兵布阵,制定作战计划。
说白了,如果将领可以分为“学院派”和“草莽派”的话,楚王邵慎立更接近后者。他是一个天赋型指挥官,虽然从小就接受了完整的军事教育。
与军事上的才能相比,楚王在民政上就要弱不少了。当初总共二十来个跟着他一起过来地洛阳公子哥们,虽然都接受了顶尖的教育,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式,真正能帮邵慎立分担民政事务的,其实就那么几个罢了。
所以,楚国在民治方面是不如北边的赵国的。他们唯一的优势,其实是拔汗那这块地方的基础更好,尤其是波斯、粟特、回鹘遗留下来的城池、村镇及各种水利设施,让他们的日子没那么窘迫,甚至在经历了多年战争之后,至今还压过赵国一头。
至于将来会不会被超过,没人知道,只从当前情况来分析的话,答案是肯定的。
八月二十日,邵慎立率军返回了忽毡县。
忽毡即俱战提,楚国的西大门,原本是一处人烟稠密的所在,且在过往的战争之中,并未受到多么严重的摧残。
不过,在波斯势力正式退出拔汗那之后,忽毡的贵族、百姓大量逃亡至波斯境内,让此地人口锐减三分之一以上。
随后,大量狂热的吉哈德分子涌来。忽毡县首当其冲,成为了战事最激烈的地方,这个就更要命了,人口开始急剧下降,到处荒无人烟。
到了最后,邵慎立一发狠,干脆把忽毡残余的百姓尽数东迁,分散安置到其他县乡。
于是,这里彻底了无生气、渺无人烟了。
现在的忽毡,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军镇,屯驻了三四千人马,以作御守。
“再过些时日,就要落雪了。”
“阿赖山谷那边的狗官,居然拖欠资粮。”
“和他们无关。没有李璘点头,他们不敢的。”
“李璘想做什么?”
“听闻在山脚下挖井渠,想利用山上的融水,开辟更多的良田。”
“这狗东西!也不想想没咱们顶在最前边,波斯人早就攻入阿赖山谷了,兵临疏勒城下也不无可能。”
“若没咱们,波斯僧侣一定满地乱窜,有得他们头疼。”
“竖子不足与谋,唉!”
将校军官们七嘴八舌,邵慎立只自顾自地端起酒碗,默默喝着。
大宛盛产葡萄美酒,邵慎立原本不太习惯喝这个,但来了这西陲之地,没什么可穷讲究的,有酒喝就不错了。
战争很残酷,吉哈德分子杀了一波又一波。国中诸县城墙上,也悬挂了不知道多少暗中传教的僧侣人头。
好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吉哈德分子越来越少,素质也越来越差。
波斯本地的吉哈德胆寒了,来自巴格达、阿勒颇的吉哈德分子山高路远,当热情最高涨的一批死完后,剩下的也就翻不起大浪了。
布哈拉朝廷也派人过来,扭扭捏捏地表达彻底停战的意愿,虽然他们官面上从来没宣战过。
邵慎立本来不打算停战的,他还要劫掠撒马尔罕,还要攻打沙什……
但楚国的现状也在提醒着他,国力可能无法支撑无休止的征战,必须要喘息个几年了。
听到这个劝谏时,他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后一声叹息。
父亲走了,他再也没法满腔欣喜地写信回去,告诉他自己打赢了什么仗,斩杀了多少敌人,抢到了多少财货。
父亲给他的最后一封回信,写于今年五月。
三十岁的人了,他有点想哭,又觉得这样很是羞耻。
没有人会给他鼓励了。
没有人安慰他了。
甚至连责骂,都听不到了。
在这个陌生的异国他乡,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与一起过来的玩伴们互相扶持,互相勉励。但几年下来,有人卷铺盖回了洛阳,有人故态复萌,醉生梦死,还有几人战死……
人这一生,不知道在打拼个什么劲。
邵慎立有些迷茫。
他知道,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会被人嘲笑,会被人轻视,因此他只能默默地烂在心中,不对任何人讲。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机械地按照父亲曾经的嘱托,按部就班进行罢了。
很累,没有太多动力。
抄掠撒马尔罕近郊的时候,他弄到了一本名为《胡大之鞭》的波斯禁书,看到异域他乡的人也在谈论父亲的英明神武,他的心情又会变得好起来。
真正累到极致的时候,他会遥望南方,注视着那座高大巍峨的山峰:无上皇帝峰。
看到这座山峰,他的疲累、孤寂会大大减缓,就好像父亲仍在默默注视着他一样。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不会允许波斯人侵扰阿赖山谷,不会允许他们毁坏无上皇帝峰下的纪功石碑,更不允许任何人改掉这座山峰的名字。
谁要是连这点愿望都不能让他满足,必将迎来他不死不休的报复。他会用他的铁枪、马槊,让他们陷入深沉的绝望。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成熟”的人,就像当年一夜之间从浪荡不休变得发愤图强一般,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的人生迷茫不休。
下半辈子最大的意义,或许就是好生经营封地,充实户口,令百姓安乐、府库充盈,再把烦人的吉哈德分子、波斯僧侣杀得一干二净,斩断所有可能威胁无上皇帝峰的黑手。
临死之前,或许已经变得成熟的他,会带着子孙后代到山峰上看一看,向他们诉说着阿翁当年金戈铁马、荡气回肠的峥嵘往事。
他来过。
他把这座山峰改了名字,然后狠狠插在敌人的脊梁上,让他们直不起腰来。
邵氏子孙要继续皇祖当年的伟业。
第一百零五章 后记·下落
开过年来,大雪如约而至,咸海整个冰封了起来。
阿保机死了,刚刚死。
墓就在咸海之畔,不大,看起来灰不溜秋的,一点不起眼。
临走之前,他的心中满是遗憾。
草原人固然没多少故土难离的愁绪,但一下子离开故土那么远,总还是有那么点失落。更别说他们是被打跑的,心中就更不得劲了。
总算新家给了他们一些安慰,但也只是“一些”罢了。
新邻居们不太能打。两军对垒之时,还能像模像样,看着有点唬人,可一旦动起手来,在需要咬牙坚持、忍受伤亡的那一刻,很容易吃不住劲,溃败下去。
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很简单,没上过强度。遇到高强度的战斗,吃不消。
再者,战术素养也比较差。
整个部落没有浓厚的军事传统,没有处在随时应战的状态,从和平转入战争的过程太长,不够专业,一不留神就被人突袭了。
契丹人刚来之时,难以想象他们与波斯人打的是什么强度的战争,更无法想象他们为什么没被夏人灭掉。思来想去,大概距离是他们最好的护身符吧。
但对契丹游牧部落来说距离压根不是问题,他们不需要从后方转运物资。他们也没有家,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流浪天下,四处游牧。
以上是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其实更多。
来了这些时日,他们也明白了,咸海固然水草丰美,但也有很严重的危机。
最主要的就是离波斯太近了。
布哈拉朝廷以前修建过长城,用来防御南下劫掠的乌古斯突厥。后来国力强盛,长城就没有继续维护修缮下去,渐渐废弃,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北上劫掠乌古斯突厥的波斯兵将。
也就近几年波斯人在东边吃了大亏,消耗了不少实力国内又四处叛乱,腾不出手来。不然的话,在契丹攻灭乌古斯突厥的过程中,他们肯定会插上一脚,这点没有任何疑问。
如今波斯国中的乱子陆陆续续平定了,但国力大耗,亏空甚多,急需休养生息个几年,那么几年后呢?会不会急需北上?几乎是一定的!
这就是契丹面临的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契丹本来就劫掠成性。如今这个局面,安安稳稳繁衍牛羊、丁口也不现实,不如主动进攻,从波斯人那里找补些东西回来。
以攻代守嘛,此乃上上之计。
波斯手忙脚乱之下,兴许就顶不住求和了。或者不攻波斯,继续向西,抢占更肥美的草场,俘虏更多的人丁。那边的部落看起来挺差劲的,料也不是契丹的对手,三两下就打垮了——弱者没有资格占据肥美的土地。
而且,向西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离夏人远。
与夏国争锋这些年,他们是真的怕了。
雄武的禁军、英明地君主、充足的粮械、庞大的后备兵源,他们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远离他们,不是坏事。
狂风骤起,吹得墓前的招魂幡呼啦啦作响,阿保机已死,契丹还得继续生存。
******
钦察草原之上,李守信花了很大代价,才在一个突厥部落内安顿了下来。
使团的人数有所扩大,但多出来的却不是当年跟着他一起西行的夏人,而是罗马人。
是的,他已经去过君士坦丁堡了。
花了一年时间,才让对方的君王相信自己真的是东方大国的使节——他已经丢失了大部分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或物品。
罗马人的日子似乎不是很好过,因为有西迁的突厥种部落滋扰边境。大食与他们大体和平,但小规模的厮杀从未停止。
这是可以理解的。前唐与吐蕃会盟之后,大的战争没有,小厮杀多如牛毛。就以京西北诸镇来说,边将派人去吐蕃那边捉生口简直是家常便饭。
东方人、西方人,其实都一样的。
罗马君王并不吝啬。在愿意承认夏国使节的身份后,立刻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招待。
官员、贵族、军区“节度使”、部落“酋豪”纷纷到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些异国来客。
罗马对东方是有兴趣的。
前唐时就多次派遣使团至长安,随后因为种种原因停止。而今再次恢复,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他们派遣了一个百余人规模的队伍,携带国书和礼品,随李守信一同归国。
李守信本来非常欣喜,觉得此行不辱使命,对圣人终于有个交代了。但到钦察草原的时候,他遇到了一支从东方返回的商队,得知今年已是乾道元年(927)。
大惊失色之下,继续打听,才知道大夏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已在去年驾崩,太子登基之后,以今年为乾道元年,大赦天下。
对于这个消息,李守信目瞪口呆。联想到一路上的艰辛与苦难,他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临走之前,圣人千般嘱咐,万分叮咛,并说待他们成功归国,一定亲自出城迎接。只是没想到,一路上这么多坎坷,延误了归期,导致没能见到圣人最后一面。
再想到路上因为种种原因死去的人,更是心中郁结,难以排遣。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人生本来就这么多磨难与遗憾,叫人意气难平。
或许,这也是人生的魅力。
******
李守信使团最终于乾道二年(928)正月抵达洛阳。
彼时新君刚刚班师回朝。
先帝驾崩,河南、河北一些州县以为新君会停了移民,结果仍然继续,于是爆发了叛乱。
再加上最后一支杂牌部队广捷军不满自己的下场,夺占城池造反,声势一时间搞得有些大。
新君立辽王邵修守为太子,勾当军国事,太后折氏辅政,自领诸部兵马二十余万出征,数月即讨平叛乱。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叹服先帝的布置。
面对这样的局面,只有今上才能妥善处置,因为他能御驾亲征,他能稳得住二十多万禁军,并且不胡乱指挥,会排兵布阵、鼓舞士气,并指挥大军打赢仗。
他可能不是诸子中能力最强的,但一定是最合适的。
乾道十八年(944),邵承节崩于北京临朔宫,春秋五十有九。
太子邵修守灵前即位,三十万大军山呼万岁,奉新君前往洛阳。
邵承节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继承太祖遗志,镇压天下的戾气。
第三代天子邵修守继位后,天下风气已经大为改观。且经过夏太宗十八年的萧规曹随,诸般新朝雅政已经非常稳固,新学出身的官员遍布大夏的各个角落,很多人已身居高位。
历史进程,短时间内很难改变了。
如果从小在太祖身边耳濡目染的邵修守继续前两代政策的话,新朝雅政甚至可以称得上根深蒂固。
如此甚好。
(后记完结。)
完本和新书
后记有些仓促。
或许正像有些读者说的那个,留白更好,那么我就不狗尾续貂了,因为现在心思都在新书上了。
新书投票,两晋南北朝是压倒性的多数啊……
这其实是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有几百年,跨度相当于一个正统王朝的寿命了,但其间出了几十位皇帝,好像是七八十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极其混乱的历史时代,也是读者们关注比较少的时期。
尤其是前期西晋末年到北方后赵、前秦、北魏三次统一,又三次分裂这段,愿意了解的人更少。
个人感觉,似乎比五代十国的热度还低。
比如,后赵石虎统一北方,有人关心吗?好像没。
前秦苻坚,嗯……
再到北魏。
五代十国好歹还有大小周后、花蕊夫人之类点缀,五胡十六国那真的是杀戮乱世,比特么五代十国还残酷啊。
我认真思考了下,这個年代的统一,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
快的话,就像后赵石虎,与门阀贵族合作,人家听你的,你再击败几个主要敌人,那就统一了。
但这种统一,也是很不稳固的。雄主一死,或者吃点什么大败仗,天下立刻大乱。
比如后赵基本统一北方,石虎一死,诸子互相攻杀,很快就分裂了。
苻坚在淝水吃了败仗,前秦立刻血崩,到处是反贼。
北魏好一点,因为国祚长,且吸取了后赵、前秦的教训,但六镇起义之后,还是分裂为东魏、西魏。
世家门阀控制地方州县政权,家族土地阡陌纵横,拥有大量农奴,经济上自给自足,中央还有子弟当官,自己再练点私兵,那真的难搞啊。
以前我说过,一代有一代的风气。
魏晋南北朝的版本,与隋唐是不一样的,百姓、贵族的价值观、政治伦理与隋唐也不一样。
唐人觉得难以理解的事情,魏晋时期的人可能习以为常,觉得就该这个样子。
这就是三观不一样。
老实说,穿越者如果没有好的门第,在东汉、三国、西晋是真的难顶,一辈子无出头之日。
比如做官,没有门第,压根没你的份。
从军呢?中高级军官全是世家子弟。
在晚唐的时候,普通人当兵,立下功劳了,如果上级敢私吞你的战功,当晚就让他脑袋搬家。
在魏晋的时候,普通人立下战功了,真不好说。
这是一个对底层人来说感到绝望的时代。
北方可能还好点,因为世家门阀南迁了很多,胡人有屁的门第,出身的枷锁还存在着,但已经被打破了很多。
南方的话,社会秩序安定,世家大族横行,对普通百姓的控制力强到离谱,社会方方面面的资源都被门阀占据了,漏给你的机会少得可怜,或者压根见不到,比北方难多了。
但北方战争频繁,这又是个操蛋的事情……
总之难搞。
我也不想给主角一个皇族、士族、小姓或寒素的身份,就普通人。
我姑且推演一下,大家图个一乐。
或许直到主角死去的那一天,仍然没能统一。
或许主角建立的是一个像后赵、前秦、北魏一样的国家。
我没有大纲,推演到哪里算哪里。
悄悄说,粗粗推演到最后,死路一条,奶奶的。
我有点犹豫,考虑是不是开个金手指,让邵贼穿越过去,看看最后走到哪一步。
邵贼打了一辈子仗,武艺出众,行军征战信手拈来,又会搞人妻——呃,最后一条不算。
如果他还愿意打起精神的话,机会可能大一些。
总之阶级固化到令人发指程度的魏晋南北朝,白手起家真的难搞,需要你精确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少犯错甚至不犯错。
这对土著其实很难的,当局者迷,真的能不犯错吗?
对穿越者而言,也很难,因为有些历史事件你看到了,但当你参与进去的时候,是需要个人素质与能力的,这个很重要——告诉你这里有果子了,但不是随手可以摘的,需要本事。
总之我再想想。
新书已经在准备中,写了一章开头,被我删掉了,感觉那个时间(后燕,就是苻家姐妹花那阵)切入点不是很好,时间线得大幅度提前。
不管怎样,主角应该是在北方混。在南方,没有合适的门第,太难了。
刘裕也就一个,还是因缘际会。但这个人,他初步发迹时的年纪(38岁),真是绝望得让人流眼泪。青春都没了啊,兄弟们,大好年华都给世家大族打工了。
先说这么多吧,我去研究下人妻——剧情,好好准备一下,可能是十月下旬或十一月初发新书。
有关新书发布的事情
从9月22日晚唐完本前,就一直在忙活新书的事情。
陆陆续续买了好多书,发现这个时代是真冷门。
90年代出版的书,当时定价15元,现在八成新,里面还有划线,书页泛黄,居然卖200元。
经常有书店老板打电话给我,说书没了,要下架,让我退款。
很显然,这些书卖得不好,没有再版,而且首印的数量估计也很少,感觉凉凉。
前后总计买了接近20本书吧,从9月下旬以来就一直在看,然后动笔写开头。
截至今日,大概写了十几章。
昨天运营官小龙和我说,最好本月发书,他可以搞活动。我本来打算11月10日左右发书的,现在被迫提前到10月31日早上八点,以留出充足的时间。
新书名字想了很久,本打算叫《长剑横九野》,但发现被注册了,但起点上却没这本书。
无奈之下,改名《晋末长剑》,已经建好了。
晋末,即西晋末年。
长剑,黑云长剑是也。
大概是八王之乱中期,主角是东海国底层军户,开场跟着宗王来到洛阳混。
挑战很多,主要是天下大乱带来的战争威胁以及大晋朝种姓社会导致的天花板。
我姑且推演下主角,看看他的义儿军、黑云长剑军、银刀效节军能不能在北方折腾出一片天。
另者,现在起点是数据说话了,主要看24小时追读,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养书,尽量追读到最新章,在此感谢。
10月31日早八点连发三章,有一章是给老书完本后打赏盟主的Nelson书友加更。
之后一天两章,都暂定早八点。
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写套皮历史文。该是什么时代,就该有那个时代的风貌,古代与古代,天差地别。我会通过主角、配角的视角,随着剧情发展,一点一滴慢慢还原原汁原味的西晋末年的社会。
希望大家支持,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