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只能做不能说
谈判的条件并不复杂,去年就已经提及过了。
波斯人也知道,谈判一方总会先提出太多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等待最后真正落实时,往往双方各退一步。曾经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似乎也没那么碍眼了。
邵树德去年提了六点要求,当时波斯人一条都难以接受。但经过阿赖山谷之战,他们的立场有所松动——
萨曼尼似乎可以处死了,虽然有点丢脸,但这个人并非无法舍弃的。他当年就因为波斯王室的内讧而出逃,可以说是孤家寡人。虽然布哈拉因为各种原因允许他返回布哈拉,甚至还授予了职务,但关键时刻是可以舍弃的,只要理由充分。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没有办法。
退出拔汗那则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虽然波斯上下都知道,再这么打下去,这个地方迟早保不住。而且,拔汗那已经毁了一半,西半部分也无任何收益可言,甚至是亏本的。但怎么说呢,就像塔姆私下里隐晦说的:“我们也有尊严……”
是的,卡在“尊严”这里。
有些大人物不愿就此舍弃这般肥美的土地,不愿被教会、贵族们群起审判,于是没有给出授权。
但他也知道,对夏人来说,这是谈判成功与否的关键,于是同意模湖处理,即嘴上说一套,实际做另一套。
至于第三条,给予萨法尔波斯完整的独立地位,就更不可能了。萨曼波斯、萨法尔波斯之间的仇怨,外人很难理解。说难听点,波斯君臣宁愿在其他方面让步,也要彻底消灭萨法尔家族,至不济也让令其成为附庸。
由秘书监卢嗣业领衔、鸿胪寺派员协助的大夏代表,与波斯使者谈了半天功夫,就达成了这么点共识。
邵树德没有出面,而是在花园内和侍卫们煎鱼吃。
“朕思来想去,在疏勒谈吧。”邵树德熟练地将一条娃鱼放在餐盘中,头也不回地说道:“看这样子,一时半会还谈不出什么名堂,来来回回跑也麻烦,不如就在疏勒谈,或者俱战提。谈出点名堂后,再报予朕定夺。”
“遵旨。”卢嗣业应道。
“卢卿也饿了,吃完鱼再走。”邵树德指了指摆在桉几上的煎鱼,说道。
“臣谢陛下隆恩。”卢嗣业已经见怪不怪了。
圣人爱打猎,打到猎物之后,与武夫们席地而坐,割肉烹煮、炙烤,与众人一同分享。
当然,即便已经习惯了,但为臣子煮肉煎鱼,一起分食的,终究还是很少,且多出现在开国君王身上。
开国君王更像人,更有人的生气和喜怒哀乐。
承平日久的君王更像神,更加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揣摩。
今上能在奏折上写下“尔事何多!”、“招他爷头!招他娘头!”这类充满强烈个人感情色彩的批语,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的心情。
百年后的天子,大概会越来越吝啬于表露自己的感情,让臣子生出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战战兢兢之感。
遇上哪个是臣子的福分,卢嗣业很清楚。
“波斯人态度如何?”邵树德问道。
“他们有些操切,似乎急于求成。”卢嗣业答道。
“那当然了。”邵树德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急于求成,不可能连续两年派来使者。如果不急于求成,也不会施展如郑国渠这样拙劣的计谋。”
“陛下圣明。”
邵树德自动过滤了这句话,又道:“波斯人其实已经倾向于放弃拔汗那了,只不过不会在明面上承认,不会落于纸面,只会做。说白了,自欺欺人罢了。”
在邵树德看来,这只是波斯人的“强行挽尊”。
在军事上难以取胜的情况下,你还能怎么办?之所以不愿放弃,实在是因为拔汗那地平壤沃,也不缺水,是一片上好的农耕地带。再加上这里离沙什、撒马尔罕近了些,威胁波斯的重要城市,因此不敢轻易舍弃罢了。
“他们想在拔汗那的问题上含含湖湖,那就含湖好了,反正吃亏的不是我们。”邵树德说道:“下午和他们谈,这条就不要提了,心照不宣即可。”
“臣遵旨。”
“萨法尔波斯的问题,可以让步。”邵树德又道:“这个国家的人都没派使者来见朕,其国内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兴许已经穷途末路也不一定。这里让步一下,哄波斯人高兴高兴,也可试探出他们真正的底线在哪里。其他的,紧着谈,不要让步。实在谈不拢,朕让禁军去谈判。”
正如邵树德给卢嗣业交代的谈判细则一样,波斯使者临出发前,国中肯定也给他交代了底线,即哪些是可以让步的,哪些不能让。明确底线之后,使者就会使用各种手段,在这个范围内,尽可能为己方争取利益。
这就是全权特使的由来,他是真的有权答应什么东西,拒绝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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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谈判继续,邵树德则在合欢殿外的空地上试乘了波斯人带来的骏马。
阿拉伯马啊,当年屡求不得,没人肯带过来。即便遇到几个见钱眼开的商人,愿意携马东行,结果也为高昌所阻。
可谁又能想到,请托、悬赏等手段用了一个遍,连根马毛都没看见的邵树德,在悍然发动战争后,一下子得偿所愿了。来的还不是一匹两匹,而是五十匹,让他相当无语。
阿拉伯马是典型的热血马。
所谓热血马,指的是马的性格,对外界刺激反应强烈,性情刚烈,桀骜不驯,奔跑速度快是其特点。
与之相对的是冷血马,对外界环境、刺激不敏感,脾气温和,一般体型较为高大、强壮,愿意干苦力活。
司农寺培育出来的铁力马就是典型的冷血马。
西征时冲锋陷阵的战马,则是毫无疑问的热血马。
冷血马与热血马杂交,不同性格中和,还有可能产生温血马。
温血马的体型介于两者之间,性情比热血马温和,比冷血马暴躁,同样介于两者之间。
如果好好选育,理论上可以培育出一种兼具热血马运动能力,冷血马高大体型的温血马,且性格较为平和。
波斯人带来的这一批阿拉伯马,其实是帮了大忙了。大夏本土高规格温血马的培育,即将提上议事日程。
当然,波斯人带来的帮助,又何止这么些。
最大的收获还是知识,只不过这需要点技巧。
傍晚时分,谈判告一段落,邵树德在花园内召见了塔姆。
他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因为他思维敏锐,说话每每中的,很有水平,因此不介意和他多聊一些。
“陛下要求得太多了。”甫一见面,塔姆就抱怨道。
听完翻译的话后,邵树德哈哈大笑,说道:“其实,朕的本意并不想与波斯敌对。”
塔姆有些惊讶,问道:“那么,持续五年的战争,一切源头都在喀剌沙政变?”
“可以说是直接原因,但不是全部。”邵树德说道。
“陛下真是坦率。”塔姆说道。
“朕方才说过了,并不想与波斯敌对。”邵树德又强调了一遍,继续说道:“只不过,贵国的态度实在咄咄逼人,朕有必要展示一下立场,所以,战争爆发了。”
塔姆无语。
在过去两年,他了解了一些历史。
据史书记载,汉武帝那会,中国军队(原话为“秦”)就已经兵进拔汗那了。但那会的中国人较为笨拙,傻傻地从自己的腹地,穿越一千法尔萨赫的距离,转运粮食,因此战斗总是无法持久,且代价很大。
到了唐代,中国人就聪明太多了。
他们学习了草原牧人的用兵方式,不再单一依赖后方运来的谷物,同时积极拉拢边境部落,甚至雇佣突厥人,因此在长达百年的时间内,三天两头征战,持续性十分强劲。
曾经有个叫高仙芝的人,集结两万军队,又征发了五万部落军,数月时间内,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吓了大食人一跳。若非当时正好有一支去北方平叛的大军班师,路过怛罗斯的话,还真让他们得手了。
中国人的后勤,有了极大的改善,他们现在更像草原部落了。
“朕说的都是真话。”邵树德又道:“朕很乐意看到一个灿烂的文明出现在边境上,互通有无,互相促进。我们有领先的地方,也有落后的地方,你们同样如此。好好坐下来,互相交流不好吗?”
“但交流的前提是战争?”塔姆质问道。
“谈不上战争。”邵树德失笑道:“朕打仗,从来不会只派这么点兵。大夏有超过四十万禁军,哪怕只派一半过去,你们也受不了。而今只有三四万人在对付你们,这规模不谈也罢。”
塔姆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
四十万古拉姆,要消耗多少粮食?你支撑不起的。四万人大概就是极限了,不可能更多。
“陛下打算如何结束战争?”塔姆问道。
“下午的谈判不是很清晰了吗?朕听了汇报,成果喜人啊。”邵树德说道:“贵国已经答应不再主动传教,这很好。吐火罗斯坦的王公贵族自己选择信仰,这也很好。想必你们也知道了,有些王公愿意归顺大夏,你们不愿正面回应这件事,很不好。当然,这事可以以后再议。怛罗斯本来就是公驼王的领地,二十多年前被你们侵略占领,如今愿意归还,朕听闻,非常欣慰,这离和平又近了许多。”
“陛下,我们没有答应撤出怛罗斯。”塔姆忍不住更正道。
“我懂。”邵树德转过身来,认真看了一下塔姆,说道。
塔姆有些羞愧。
无上皇帝确实很懂。有些事可以做,但绝不能说,更不能落于文字。
“所以,很快和平有望了,不是吗?”邵树德笑道。
塔姆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朕闻波斯有很多学者受到造物主的迫害……”邵树德说道。
“没有的事!”塔姆脸色一正,大声说道。
“你信造物主吗?”邵树德问道。
“当然。”
“但有人不信。”
“谁?”
“巴格达的哈里发不信,很多贵族也不信。”
“怎么可能?他们每年都给教会捐款捐物。”塔姆反驳道。
“你前天提到的泰比特,被宗教法庭宣判有罪,他逃亡之后,被谁庇护了?”邵树德问道。
“哈里发……”
“智慧宫那么多被审判有罪的异端、异教徒,是谁在庇护他们?”
“哈里发……”
“贵族们身边的随从、顾问里,有没有逃亡的‘罪犯’?”
“有……”
“那不就对了。”邵树德哈哈大笑,最后又来一下暴击:“虽然朕没亲眼见过,但朕可以确信,哈里发偷偷饮酒。”
塔姆无言以对。
事实上何止哈里发,大把的高级贵族不守清规戒律。仿佛越是高层,对这些就越不相信。
“他们可以庇护学者,朕也可以。”邵树德说道:“而且,哈里发有时候无法公然对抗教会,但朕却没有这种困扰。如果你——塔姆,愿意提出政治庇护的话,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收留你。”
“不用……”塔姆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好,冲击太大了。
“朕再说一遍。”邵树德拍了拍塔姆的肩膀,说道:“朕愿意与波斯和平相处,互相交流。朕永远愿意庇护遭到造物主庙迫害的学者,并给予他们资助,供他们快乐地进行学术研究。你可以回去好好宣传这一点,我这里,只追求真理,不论其他。”
塔姆没有说话。
“哈哈。”邵树德看了看他,道:“明日好好休息。分歧不多了,慢慢谈就行。顺便等信使传回消息吧。对了,这一条如果不能满足,战争仍然会继续。”
塔姆已经麻木了,不想再说些什么。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然后写书,舒缓自己的情绪。
是的,只有在写书的时候,他才能让自己得到真正的放松——心灵上的放松。
无上皇帝的真面目,是越来越难以看清了。
塔姆更忧心,很多事情能不能写到书里。再这么写下去,他也要被审判了……
第二十章 上路
接下来的几天,邵树德主要是在上阳宫观风殿(上朝)、丽春殿(写书)、合欢殿(谈判)、神都苑龙鳞宫(打猎)这几处地方活动,十分规律。
他越来越觉得,留在洛阳混日子,也是他对这个国家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因为他制定的各项计划都在稳步推行之中,一步步增强着这个国家的实力。
他坐在观风殿内,听着大臣们上疏言事,仿佛看到了辽东各种乱七八糟的民族在逐渐融合、同化——是真的乱七八糟,汉人、契丹人、奚人、霫人、乌古人、鞑靼人、室韦人、渤海人、高句丽人、靺鞨人、女真人、回鹘人、沙陀人、党项人、安南人以及黔中、云南、剑南诸道的蕃人,甚至就连高昌人都有了一小部分。
这些民族内部其实还可以细分。
比如迁来的安南人,你知道他们都是一样的?显然不可能。
黔中、云南的蕃人就更复杂了。有文明相对先进的,已经掌握了比较不错的农耕技术;有比较落后的,还处于刀耕火种阶段;还有更落后的,向来以采集、狩猎为生。
辽东,几乎成了人种、民族博物馆,互相之间慢慢融合,慢慢趋同,这是过去二十多年间不断发生的事情。
有奚人男子娶了安南女子为妻。
有靺鞨男子娶了沙陀女子为妻。
有乌蛮男子娶了契丹女子为妻。
……
融合到现在,官府都有点傻眼,不知道该怎么登记府兵部曲们的来龙去脉。
邵树德听闻后有点想笑。
要同化一个族群,是在他们本来的居住地容易,还是在一个新的地方容易?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移民之后,所有人都来到了一个新地方,其环境、气候、物产与家乡迥异,语言、习俗也不一样。这个时候,心理上的安全感、归属感就被弱化到了一定程度,族群意识被大幅度削弱了。
更何况,府兵挑选部曲时,官府特意让他们挑不是来自同一地方的人。
比如某人有三户部曲,可能一户是草原牧人,一户来自剑南黎州,一户来自安南某县。你想找同乡抱团都费劲,到了最后,一般还是以某位府兵的部曲来作为自己的新身份,你要抱团,只能与府兵主家的另外两户部曲抱团,等于身份是被重新划分了。
在长期的生活、劳作中,大伙互相接触,选择“汉儿语”作为唯一通用交流语言,生活习俗互相趋同,你教我这个本事,我教你那个技能,到最后,基本都差不多了。
又因为部曲们把自己摆在一个较低的位置——事实上地位也很低——府兵主家就是他们的天,因此自觉、不自觉地学习主家的生活习惯,在以年为单位的时间跨度中,一点点褪去自己原本的民族特征、文化元素,开始变得更像府兵老爷这种上等人。
当然,涵化现象也是存在的。
府兵也会不自觉地吸收他们的文化元素,只是多少问题罢了。
几十、上百年后,辽东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定很有意思——这是邵树德人为制造的大型“社会实验”,只是他看不到结果了。
他当然对此持乐观态度。
即便是华夏九州,各地的文化、风俗、习惯也都是有差异的。后世有北方汉族、南方汉族,这个时空不会再整出个辽东汉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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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邵树德坐到丽春殿内,对着书稿不断修改时,又仿佛看到了新朝雅政的稳步推行。
太子南行,最远走到了温州,这会已经在返回洛阳的路上了。
从不断发回的奏疏可以看出,二郎这一次的收获还是很大的。
为什么地主家的傻儿子容易被骗?因为傻儿子的经验是真的少,眼界不够宽阔,如果耳根子再软一点,容易轻信他人的话,那就更完蛋了。
只有极少数经验不足、眼界也不开阔的傻儿子,天赋精通人性,又会挑动群众斗群众,这才有可能掌握主动权。但这种所谓的主动,也只是勉力维持罢了,不懂就是不懂,你即便占了上风,人家都怕你了,你内心之中也不敢确定做的事就一定正确。
邵承节河北、辽东巡视了一圈,又往江南走了一趟,眼界是开阔了。而且他和他爹一样,喜欢不按既定路线走,经常带着亲卫,奔马疾驰数十里,至某处巡视、查访,能得到第一手消息。
大臣们肯定是非常讨厌这样的君主的。但邵二是个武夫,性子骄傲、刚烈,没人能阻止他,一番查访之后,渐渐有了自己的理解。
二郎认为,南方一户百姓的耕地非常少,家里只有几亩的比比皆是,十来亩都算多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只能精耕细作,提高产量。
以太湖一带为例,他查访了一户百姓,家中只有八亩地,一年收两季稻,亩收两斛出头。
如果在北方,一户人家有三十亩地,不精耕细作——地太多,也无法精耕细作——最终收获的粟麦差不多也就这个数。
因为茶叶的兴起,南方农户闲时去茶场打杂,能获得一笔收入。
因为气候温暖,蚕桑比北方产量更大,且最近十年技术水平提高很快,这方面的收入也不少。
二郎预计,如果天气持续变冷,北方的蚕桑会进一步减产,茶叶会慢慢消失,某些勉强能两年三熟的田地,可能会退化为一年一熟,农户整体收入会渐渐落后于南方。
邵二只提了现象,没说解决办法,但光这点,已经让邵树德十分欣喜了。
儿子看到了经济重心逐渐转移的本质。他没有笼统地归结于战乱,而是具体分析,这就比很多人强了。
事实上,邵树德昨天批阅了一份赵光逢转来的奏疏。奏疏中提到,户部钱监一年铸银元不下二十万枚,绝大部分被来自南方的茶商套走了。
从这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费尽心机平衡南北方经济,让北方的毛布大举销售到长江流域,最终还是没太大用处。
金钱“旅行”的去处说明了一切。
北方茶叶、丝织业的衰落已经难以避免,甚至就连粮食产量可能都要慢慢下降。
他的一番操作,只是延缓了这个过程,但并未彻底扭转趋势。
人力终究不敌天时,没有办法。
邵二在最后一份奏疏中,吹捧邵树德的“先见之明”,认为随着海贸越来越发达,将来可在南方征收大量商税,补充岁入。
邵树德确实是这么想的。
如今北方的黄河、淮河水系非常平稳,没被人瞎搞搞坏。富庶的河北大平原又并非处于战争前线,无需再搞什么水长城或其他各种手段,人为抑制其发展。
有河北在,粮食无虞,缺的主要是现金罢了,这个就需要在南方想办法了。
二郎的认识很到位、很清醒,让他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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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六日,当邵树德坐到合欢殿时,与波斯的谈判基本已经结束。
他特地抽空见了见萨曼尼。
“副汗别来无恙啊。”作为胜利者的邵树德高坐于上,萨图克之妻阿迭氏像只柔顺的小猫一样,跪伏在他脚下,轻轻捶腿。
她的两个女儿执扇于后,瞪大眼睛看着萨曼尼。
萨曼尼现在的尊容确实不咋地。整个波斯使团上下,大概没人真把他当做成员,一路上严加看守,到洛阳后,没抵抗几天,直接被大夏刑部要走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即便没有故意虐待,这人的精神也好不到哪去。
“公驼王已经是你捧起来的傀儡,喀剌沙没了都不敢过问。”萨曼尼面含嘲讽,说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比萨图克入主喀剌沙的结果还要坏,不是么?”
“事已至此,朕也懒得和你讲废话。”邵树德粗糙宽大的手掌在阿迭氏的脸上揉来揉去,就像在把玩艺术品一样,只见他笑了笑,道:“你这个人其实比较纯粹。虽然外面都传你是受了波斯指使,以副汗身份煽动萨图克叛乱,为波斯牟利。但实际上么,你大概只是想传播造物主的荣光罢了。朕以前还怀疑你与布哈拉有勾连,现在么,疑心去了大半,布哈拉是真的不待见你,说送就送了。”
萨曼尼沉默良久,突然叹了一声,道:“我只恨喀剌沙的愚民不愿起来反抗,让你轻易得到了这座城市。他们的懦弱,配得上他们所受的苦难。”
“确实,没有任何人逼迫我。即便有,那也是荣誉在逼迫我,逼迫我去策划阴谋,逼迫我去参加致命的战斗。”
“你赢了,无上可汗,但也只是赢了一时。”
“我确实赢了。”邵树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的手掌覆盖了阿迭氏半个脸,手指伸进了她的嘴里。阿迭氏为了讨好,流着口水,轻声吮吸了起来。她的两个女儿在后面看着,微微有点脸红。
“我赢了很多。”他继续说道:“阿图什的庙已经变成了同光寺,阿赖山谷的最高峰以我的尊号命名,被你们压制的拔汗那突厥、样磨部落日趋活跃,他们的首领匍匐在我脚下,乞求我册封一个官职。对了,他们信景教和摩尼教,为了表示忠诚,做了很多你会感到痛心疾首的事情。”
阿赖山谷最高峰原名斯大林峰,1932年命名,1962年后改名共产主义峰,海拔7495米。
苏联解体后,塔吉克斯坦为了去俄罗斯化,以萨曼波斯的开国君王伊斯梅尔·萨曼尼的名字命名。这个时空,它叫“无上皇帝峰”——这是邵树德的恶趣味,不足为外人道。
“你的祖国派了庞大的使团来向我求和。”邵树德继续说道:“我的七条要求,他们答应了五条,不敢有任何违逆。你们输了,输得很彻底,而我甚至还没用全力。”
“你所发动的战争,比任何游牧部落还要凶残,必然会激起所有人的抵抗,你将寸步难行,最终遭遇可耻的失败。”萨曼尼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
“昨天,有个人也提及了这件事。”邵树德哈哈大笑:“他当着我的面,用你们的语言写了一首诗,历数我的罪行。”
“亵渎神灵的凶手进入天国的福地,如同放逐的幽灵一样在天空徘徊。山峰是他的化身,他肆意妄为,展开了血腥的审判……这黑色的罪行,始终让我无法忍受……”
诗是谁写的,还用说吗?
邵树德是个变态,敌人对他越憎恨,他越兴奋,越觉得是自己的无上荣光。
与波斯的谈判确实也已尘埃落定。
波斯人当然不可能明着割地,但他们自有“战略调整”。
吐火罗的王公们也争取到了一点自主权——事实上,已经有部分来疏勒表示恭顺了,今后这样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多。
波斯人没有赔款、没有割地,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还让无上皇帝“中计”了,多好,回去又是一波宣传。
“萨曼尼,你曾经确实给了我‘惊喜’。”邵树德最后说道:“作为对你心中那份纯粹的尊重,我决定让你走得体面一些。你死之后,没人会知道你埋在哪里,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不会有人来瞻仰、痛哭、祭拜。不,你不需要这些。你死了,就是死了,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你存在过的任何一丝符号。拉下去,送他上路。”
邵树德抽出手,在阿迭氏的胸口擦了擦,道:“西域,也就这样了。”
第二十一章 战略转变
进入腊月之后,诸事繁杂,很多衙门要封印放假了。
邵树德特意抽空,设宴招待了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
“回去之后,好生说话。”邵树德说道:“波斯亦是大国,唐时便有王子避难中原。两国商旅来往,多如过江之鲫,即便这会,每年也有五六艘波斯舶前来广州,这样就很好。”
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是真的服气了,更不知道该怎么说。
无上皇帝说话和蔼可亲,而且话里话外完全是一副要交流、不要战争的意思,但就这样一个人,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悍然发动长达数年的战争。
当然,在无上皇帝的嘴里,那就不叫战争,因为规模还不够大。
无上皇帝自有一套逻辑:因为你们策划了喀剌沙的政变,所以我要惩罚你们。
因为你们不断传教,试图收编突厥、葛逻禄、回鹘、样磨部落,令其转信造物主,扩大势力范围,所以我要惩罚你们。
惩罚的目的是阻止波斯势力的扩张。
惩罚完成之后,我们还可以很好地相处,展开一系列的文化、商业、技术交流。
这个逻辑靠谱吗?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但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却不会信。
无上皇帝的话或有几分是真的,因为他真的没有在天山以西扩张领土,做得更多的是扶植傀儡势力,这与传统意义上的郡县化统治是有巨大差异的。那些所谓的傀儡,如果真的要背叛夏国,非常容易。
另者,战争期间,陆上商业交流大受影响,大部分生意让粟特、可萨人赚走了,但也不是没有波斯商人东行。夏国没有为难这些波斯商人,这从侧面印证了无上可汗的说法。
但——他的话肯定没有说全。
昨日,厄尔布鲁士提到喀剌沙人口迅速增加的问题。他认为,如果没有劫掠拔汗那,获得大量粮食、牛羊,他们移民的速度是不可能有这么快的。
再者,抢到的货物、金银器、迪尔汗、第纳尔甚至奴隶,就没有用吗?当然不可能。
长安的奴隶市场,他们已经知道了。每两三个月就开办一次,贩卖来自波斯的男女俘虏。他们赚了多少钱,无人知晓。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些钱可以雇佣更多的人去喀剌沙等地干活,无论是种田放牧,还是兴修水库,都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这些好处,无上皇帝就没有提,但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心知肚明。
“朕是真心想与波斯处好关系。”邵树德说道:“你们有你们的优势,我们有我们的长处。有些东西,在我们这不容易产生、发展,需要与你们交流才能进步。你们那有些东西,也不容易进步,可以学习我们。朕说的每一句话,你们回去后都可以告诉你们的埃米尔和大维齐。波斯的土地已经很大了,没必要再扩张。造物主的荣耀也足够了,没必要再放牧更多的羊。和平相处最重要,大家一起学习、一起做买卖,互通有无,追求真理,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这难道不符合造物主的教义吗?”
二人还是无言以对。
良久之后,厄尔布鲁士说道:“尊贵的陛下,既然已经谈完了,请问何时给你的将军们下令,停止敌对行动?”
“朕的要求得到满足以后,很快就会停止。”邵树德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满足要求?他们谈成的结果,带回去后就要大半年,然后召集贵族、教长们审议,不知道又要争吵多久,整个过程说不定还有反复。
厄尔布鲁士用脚趾头思考也知道,一定会有人反对,而且还不少。特别是那些领地就在拔汗那、怛罗斯以及离这两处比较近的地方的贵族,他们一定持非常激烈的反对态度。
反倒是那些生活在富裕的呼罗珊地区的贵族们,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在那些人看来,都城在布哈拉本就不太合适,不如迁回尼沙普然(内沙布尔)——这同样是一座名城,比布哈拉更大、更好、更富庶,是塔希尔王朝、萨法尔王朝的首都。
所以,这事还有的争吵呢,没几个月不可能尘埃落定的。
等吵出结果来,再派人到洛阳,无上皇帝最终认可双方的协议,下令停战,很可能一年多过去了。
一年多时间,太长了,变数也太多了。
双方之间真正的和平,可能只会在一方受不了,什么条件都能接受时,才会最终到来。而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又会有多少城市被毁灭、多少人死于战火和饥荒,就只有造物主才知道了。
“陛下何时派人护送我们离开?”塔姆问道。
“使者无需急躁。”邵树德热情地说道:“时已隆冬,普降大雪,路没那么好走。不如在洛阳多盘桓一段时日,看看大夏风物,待到二三月间再离京,大家都方便。”
“这——好吧。”塔姆没说话,厄尔布鲁士答应了。
“朕会令鸿胪寺拨出一些钱款,再派官员、通译陪同,你们若觉得洛阳看够了,可以向东走一走。郑州、汴州、魏州等地都可以去,也不用拘束于时间,若想晚一点走亦可。”邵树德说道:“多走走,多看看,回去后说与贵国君臣公卿,有些决定也更容易做出来。”
“万分感谢陛下的慷慨。”二人说道。
******
除夕那天,邵树德甚至还在办公,连带着赵光逢、萧蘧、王雍三人也不得休息,被拉到了观风殿问对——从被召见的次数来说,身为门下侍郎的王雍几乎与两位中书侍郎齐平,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注定会产生相当的影响。
“安西诸州,焉耆府是一个重要节点。”邵树德说道:“禁军子弟去了不少,工匠则不够多,三位想想办法。”
“臣遵旨。”三位宰相一齐应道。
顿了一会,赵光逢问道:“陛下方才说,不欲亡波斯,那么在西域到底是怎么个方略?”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
赵光逢的意思是,哪怕战争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但转向的趋势已经十分明显了,你总要有个整体战略吧?
“闭门造车不是好事。”邵树德说道:“朕非不能亡波斯,而是不愿。波斯在,还能镇着点那些牛鬼蛇神。波斯亡了,那些部族没了约束,反而不是好事。故维持一个虚弱的波斯,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再往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朕这一辈子,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如果不计后果,全力发动战争机器,其实是有可能灭掉波斯的,但能得到什么?
土地占不了,必然还是当地人自己统治自己,或者被那些游牧部落入主,比如乌古斯人,或者呼罗珊地区的波斯贵族东进等等,可能性很多。
安西道诸州,自己还没消化完毕呢,没必要再搞太多土地,贪多嚼不烂。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如果儿子、孙子辈有那个豪情壮志,在消化完西域之后,锐意西进,那固然好,但这与邵树德无关了。
保留一个虚弱的萨曼波斯王朝,在当前这个阶段是有意义的。
因为布哈拉可以约束造物主的狂热信徒们,不让他们向东传教。
如果没人约束,那可真是防不胜防,因为你连个对话的对象都没有,去中心化的传教体系,四处开花,更加麻烦。
不要高看官僚系统的能力。有可能教会在某个部落秘密传播十几年了,他们还不知道……
布哈拉还可以与西域进行贸易,流入大量金银,促进西域的发展,吸引更多的中原百姓自发移民过去。
贸易是需要一个稳定环境的,也就是秩序。萨曼波斯可以约束各个部落,提供一个大体安定的环境,促进贸易,成为大夏的提款机。
因为不同的文化、制度和思维模式,布哈拉的存在还可以与中原进行文化碰撞,产生更多的火花,促进科学的发展,这一点也非常重要。
邵树德不确定新朝雅政在将来会不会走样,那么时不时吹入一点新鲜空气也是好的。传统儒学士子,邵树德觉得他们有可能会进行改变,自我进化,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不介意用外国人。
说白了就是竞争。
大夏的新学派系,对波斯没那么讨厌,甚至有不少共同语言。比如明算科学子,天然喜欢与布哈拉的数学家们交流。这种交流带来的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波斯学者有可能会来中原定居、生活,做学术研究,如果有出色的,甚至可以授予官职。
儒家不改变,我就用全世界的人才,不一定要用你,就这么简单。
邵树德简单地说了一遍,三位宰相都有些高兴。
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当然是反对继续西征的。陇右已经有夫子逃亡,聚集叛乱了,虽然被州兵轻松镇压,但这是一个很不好的苗头。
朝廷从各地征收上来的钱财,流水般进入陇右、河西、安西三道,花费在了遥远的征途上。这些财政收入,本来可以做更多事,结果用在战争和移民上,是否合理?
另者,武夫们通过战争,不断立功,在朝堂上十分“得意”,是不是该压制一下——对事不对人,纯粹是资源的争夺。
从阴暗的角度来讲,开国快二十年了,禁军仍然连续不断地参加战斗,前有征讨室韦、阿保机,后有与波斯长达五年的战争,圣人不断轮换各部,禁军老兵大量退伍之后,新兵们渐渐练出来了,整体还维持着相当强横的战斗力,这可不是好事啊……
武夫战斗力越强,他就越想打仗立功。
如果他不能打了,即便你让他出征,他都不太好意思,不想丢人现眼,战败担责。
所以,政事堂肯定是不想打仗的,这毫无疑问。
“都明白了?”邵树德看了三人一眼,说道:“明白了就好。战争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但要做好转变的准备了。西域需要人,什么人都要。朕闻流放犯人还有少许发配至辽东,都停了吧,全部发往伊丽河谷。河南、河北诸州,有些地方的户口增长太快了,多向外移民。若不愿,让各地州兵督促。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背。一百年后,他们会感激朕的。”
“遵旨。”三位宰相应道。
毫无疑问,大夏朝的移民是比较“过分”的。有些地方承平二三十年了,人口增长极其缓慢,甚至还有所减少。
因为移民的事情,魏博动乱了多少次?州兵、禁军杀得刀都卷刃了,才勉强压住。
移民的百姓路上死了多少人?更是不好统计。
这就是“新朝雅政”,有苦有甜,冷暖自知。
第二十二章 上元
同光五年(920)的正月一同以往。
洛阳的大街小巷之中,灯火漫天,热闹非凡。
尤其是上元节这天,宵禁解开,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观看灯会。
这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战乱时代,可没这待遇。一方面没钱,一方面防止敌人趁着宵禁解除突袭夺城,大部分人只能生活在相对压抑的环境下。
在这个过程中,人不是变得麻木,就是开始变态。
新朝鼎立第二十年,被很多人诅咒的“邵贼”像个顽强的压路机,隆隆碾过各路牛鬼蛇神,将他们镇压在地底哀嚎。
与此同时,新时代的种种美好生活,在一点点软化牛鬼蛇神们的抵抗意志。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邵贼这些年抽了不少丝了……
而他,也在一步步验证自己的战略设想——
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所带来的积弊,全部被浓缩在一个名叫“社会”的巨大容器内,你是通过爆炸的方式让它集中消散呢,还是横下一条心,死命压住,慢慢放气?
他没有资格选第一条路。
那条路,爆炸得不是一次,而是五次连环爆炸……
每一次爆炸后,内部压力释放一点,但容器也变得残破不堪。
还是慢慢放气,慢慢减小压力吧。
当然,这样放气,很可能放不干净。
终夏一朝,武夫的影响力都会很强,但也有好处:当出现外敌时,我把“魏博仙气”、“幽州仙气”、“河东仙气”糊你一脸,效果奇佳。
波斯现在就被糊得满头满脸,狼狈不堪。
厄尔居鲁士、塔姆二人混杂在百姓中,观看着壮丽辉煌的灯会。
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百姓纷纷朝一处涌去,甚至还发生了小规模的踩踏,不过很快被巡城的河南府州兵、河南、洛阳二县三班壮丁挥舞马鞭、刀鞘,给打冷静了。
塔姆抬起头,看到了无上皇帝站在一处门楼之上,接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
厄尔布鲁士低声嘟囔了句:“该给他狠狠来一箭。”
塔姆仔细看了看,说道:“恐怕不容易。站在楼下,只能看得见伞盖,无上皇帝在伞盖下,应该是射不着的。得爬到对面的屋顶,架起强弩,但多半没这么容易。”
厄尔布鲁士噎住了,我就随口发泄一下,你来真的啊?
塔姆没有注意厄尔布鲁士的表情,他的目光盯着天空的满月,然后又看了看无上皇帝,嘴里念念有词:“果然!宇宙的钥匙掌握在他手中,但他早晚要回归造物主的怀抱,因为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狠狠惩戒过不遵正信的人了。”
厄尔布鲁士更无语了。
但塔姆还在继续:“这些年,各地出现了很多违反戒律的事情,这或许就是星宿幸会之主降世的原因。”
厄尔布鲁士不想再听这些神神道道的内容了。
他是大贵族家庭出身,从小学习的东西就不一样,塔姆所说的话,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去,于是说道:“二月中旬,夏国枢密院会签发调兵令,届时会有大量士兵前往喀剌沙、拔涣、唆里迷,我打算提前离开,赶在他们抵达之前,将消息传回布哈拉。”
塔姆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他还想在中国多待一段时间,四处走走、看看。
他发现这个国家的文化很有包容力,一点都不排外。
在唐王朝的时候,他们一口气吸收了很多传自波斯及粟特地区的文化。
胡饼、汤饼几乎成了夏国北方人每天必吃的食物,他们在服装、乐器、舞蹈、艺术方面也毫不保守。如果有两个同样的东西,本国的能用,但稍差一些,外国的更好,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摒弃本国的传统,吸收外国的先进事物。
这是世界性大帝国的独特标志之一,与根植于地域、传统的保守主义国家是大不一样的。
他很想待在这个国家,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记录她的发展轨迹。
他认为,自己很可能在见证历史。
但很无奈,他必须要完成自己的工作。作为厄尔布鲁士的副手,他有责任陪同他回到布哈拉,面见大维齐和埃米尔。
只有等到这份工作结束,他才能重新决定自己的未来。
更何况,还要回去出书哪!撒马尔罕的印刷业十分发达,他在那边有朋友,可以帮助他校对、出版书籍。
塔姆也很想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印记,《胡大之鞭》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他一直在为之努力。
“真是一个繁荣的国家,比布哈拉强多了。”厄尔布鲁士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商铺以及人们得体的穿着、相对强劲的消费能力,感叹不已。
他是没有与夏国敌对的念头了,但他还需要说服布哈拉的贵族与将军们。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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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牵着嫡长孙的手,在城头极目远眺。
“二十五年前,阿翁的军队自河阳南下,猛攻洛阳。乾宁三年(896)正月,在洛阳南郊围歼了朱全忠最精锐的长直军一部,随后克河阳南城,杀霍彦威、霍存父子。”邵树德轻拍着孙儿的手,说道:“寇彦卿可真硬啊,厮杀到了最后一刻。那一战,阿翁帐下最能战的天雄军伤亡惨重。河阳南城,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依然选择顽抗到底。”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宫人们大部分都有些茫然。
邵树德有些感慨。二十五年了,很多往事渐渐要埋没于尘沙之中了。
“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夜风之中,他仿佛听到了寇彦卿临死前高亢沙哑的声音。
他又仿佛看到了河阳南城的熊熊大火之中,孤独挥舞着长柯斧的霍彦威。
他还看到了第一次东出,保胜军全军覆没之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刘捍。
“阿翁这一生,所遇的敌人,没有一个好打的。”邵树德继续说道:“这个天下,来得十分不容易。人心易得,又很容易散去。不肖子孙败家的时候,总想着家大业大,败这一点点没关系,但如果他经历了这些艰难的战事,又怎么忍心败家?”
“围攻长直军时,死伤的天雄军将士,能答应败家吗?”
“攻河阳南城之时,在壕沟里被疫病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铁林军武人,能答应败家吗?”
七岁的皇长孙邵修守似懂非懂,但他很乖巧地握住了邵树德的手,似乎在安慰。
“今天是上元节,本不该提起这些事。”邵树德回过神来,哈哈一笑,道:“乖孙有福气,能享受这太平盛世,以后当谨记阿翁说过的话。”
“孙儿记住了。”邵修守应道。
邵树德又看了孙子一眼,十分满意。
嫡长孙虽然才七岁,但他日后的生活已经被安排好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孩子是圣人属意的第三代继承人。
邵树德甚至已经给他定好了娃娃亲:陈国公符存审的孙女。
符存审还在北庭为帅,家族却已经攀上了皇亲,一如当年朱叔宗故事。
从亲事的选择也可以看出,邵氏家族的底色,其实还是武夫,即便到了第三代,依旧如此。
“几十年后的天下,如果你来秉政,会怎么做?”邵树德兴致起来了,便问道。
七岁的孩童,他不指望有什么惊人之语,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邵修守想了想后,说道:“阿翁说边疆多事,孙儿若秉政,就把他们都变成夏人,是不是就不闹事了?”
邵树德大笑,笑得很欢快。
这个回答,不算差。其背后说明了一个事实,即嫡长孙经常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受他的影响很大,思路不自觉地向他靠拢——至少靠拢了一部分。
“波斯那边,你怎么看?”他又问道。
“阿翁天天念叨波斯的银子。孙儿若秉政,就在疏勒建一个全国最大的工坊,天天造东西卖给波斯人。他们想要什么,就造什么,把他们的金银都弄过来。”邵修守说道。
“哦?为什么不直接抢?”邵树德故意问道。
“上次于阗国献了一堆玉器过来,阿翁说做玉器的工匠水平参差不齐。有的手艺精湛,有的练得少了,手艺就差一点。”邵修守说道:“孙儿觉得,让工匠们做东西卖给波斯人,比直接抢更好,因为工匠们的手艺可以练得更精湛。”
邵树德听了大喜,直接把孙子抱了起来,笑道:“不光可以让工匠们手艺更精湛,还会产生更多的工匠,多到你想象不出。一旦有战争,这些工匠就是你的本钱,他们可以缝军衣、制刀剑、做铁甲,用处大着呢。”
“记住了,直接抢钱,固然痛快,但好处却不够大。让钱到民间转一圈再收上来,好处更大。这就是金钱的魔力,它在世间‘旅行’,跑到农场时,制造了挤奶工、屠夫,跑到工坊时,制造了铁匠、织户,跑到海边时,又制造了水手、船匠……它跑来跑去,永不停歇,跑得越快,这个天下的实力就越强。”
“好神奇。”邵修守笑道。
“你以后要好好玩这个金钱的游戏。”邵树德说道:“金钱本身没有意义。你也知道了,直接抢波斯人的金银,抢回来就是一堆死物,放在角落里吃灰。钱要在世间‘旅行’才有意义,你不愿直接抢波斯人的,那么也不要抢大夏老百姓的,搜刮太多金钱在国库里没有意义,用出去,给这个天下制造更多的工匠、武夫、水手,他们的大量存在,他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是大夏真正的根基。”
“让金钱旅行?”
“让金钱旅行!”
“没有金钱怎么办?”
“从金钱最多的人那里收,然后继续让它旅行。”
“好。”
前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
祖孙二人抬头望去,却见一大堆孔明灯冉冉升起,在夜空中大放光彩,驱散了无尽的黑暗。
第二十三章 广成泽
二月,来中原参加正旦大朝会兼祭天仪式的草原各部酋豪陆陆续续返回。
虽然自北朝以来,草原与中原之间的联系就慢慢密切了起来,但夏朝走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草原酋豪定期来中原参加朝会。或许首领本人不需要来,但一定要有代表。
对草原各部而言,这是理蕃院与北衙的命令。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管得严了,一切都要上规矩,汉地诸州每年都有朝集使,正旦朝会奉上账册、官员考评、贡物,前唐执行了三百年,夏朝因之,更是扩大到了草原。
就距离来说,他们不一定比南方偏远州县更远,而且草原上骑马很快,没有理由缺席。
草原丁壮组成了两万背嵬军,南下驻守超过一年,今年更是有千余名最为骁勇善战的壮士补入禁军。
藩镇割据走出来的人,对前唐神策军的崛起与衰落非常清楚。
这支部队崛起于战争年代,通过不断吞并藩镇降兵精锐,保持新鲜血液的注入,维持了七十年左右的战斗力。它的衰落,恰恰始于不再吸收藩镇精兵入伍,转而招募长安市人。
大夏禁军目前并未远离战争,战斗力还维持得相当不错。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些规矩,必须得从一开始就立好,省得以后改起来费劲。
这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必须保持一定规模的新鲜血液注入,不能变成亲党胶固、父死子替的混子部队。
大量草原贵族子弟也在洛阳购房、安家。
除少数人家里由朝廷赏赐屋宅外,大部分人在洛阳城外安家。
朝廷对洛阳城的人口规模是有规划的:与前唐差不多,居住在城墙范围内的,不超过二十五万。
但城外的房子其实也不错,地方可能还更宽敞一些,价格也便宜许多。
草原贵族子弟在这里买房,表明了他们对新朝的认同,是好事。
中原士人、百姓在长期的接触中,发现草原来的男女也就那样,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嘴用来喝酒吃饭,手用来干活,洞一样可以用……
而随着《致治·地理》的逐渐传播,中原人对草原的了解也更加深入。
他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被天山、阿尔泰山包围起来的草原,如同高悬起来的利剑,遥遥指着天山以西的广阔区域。
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部落,天然有高屋建瓴之势,一旦能够向西突破,除沙漠外,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甚至可以一直冲到罗马北方的大草原。
这是一条无尽的征服之路,可以获得难以想象的成就,前提是你把家也搬过去。
这一条,对中原士人来说,当然不可能。但不妨碍他们开阔一下眼界,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都有些什么人,什么政权。
南线的草原把各个文明串了起来,带来了丝绸商路的利益。
北线的草原是南线的备选,目前相对平静,但大部分时候处于仇杀和征服之中。
这就是他们的理解。
其实不错了,大夏官员对外界地理的整体认知水平,在古典时代已然是前列,这对于他们接下来的决策也是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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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邵树德抵达了汝州广成泽。
自汉以来,这里就是天子牧马、讲武之所,本朝也不例外——无论汝州耕地多么紧张,这片由森林、牧场、农田、温泉和行宫组成的区域都没有让出来,依然归为皇室禁苑。
邵树德在此检阅了银鞍直、禁军各部、背嵬军一部总计三万余马步军士,顺便招待了一下远方来客。
“嘚嘚”的马蹄声猛然响起,一开始只有凌乱的数十匹马。很快,更多的马蹄声汇入,数百匹、数千匹……
汹涌的骑兵浪潮在广阔的原野上奔驰着,冲向整齐阵列的步军将士。
将士斜举着步槊,意态轻松。
还有人掣出长柯斧、木棓、重剑,作势要击落冲到近前的骑兵。
身强力壮的弓弩手们快步上前。他们背上斜插着陌刀和重剑,发射完弓弩后,就将迎着骑兵正面冲锋,将敌人斩落马下。
左右两翼还各有两三千步兵前出,准备迂回包抄。
进攻步兵的骑兵,受限于战场进程或地形等多方面因素,不一定能大范围机动,这时候都无法在战场上机动追击、包抄骑兵的步兵,趁早回家种地吧——步兵面对骑兵冲锋,并不一定需要结阵的。
骑兵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充分发挥机动优势,战与不战的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上。
前敌大将仔细观察敌人部署的破绽,试图机动到侧翼乃至背后打击,如果遇到坚强抵抗,就立刻撤退。
步军大阵背后的军属骑兵敏锐抓住战机,趁着敌骑兵集团撤退的有利时机,骑着高头大马,将速度提到极致,手持粗大的马槊,大声呼喝,试图将敌人冲乱——如果来犯的是组织度不高的草原骑兵,仅就这一下就要败,溃退几十里都不一定能收拢败兵。
双方你来我往,斗得十分精彩——当然,一切点到即止,不会玩真的。
“使者觉得场面如何?”高台之上,邵树德诚心“请教”。
雅各如梦初醒,对着邵树德躬身行了一礼,道:“这样的部队,极少见到,非常精锐。”
“比之罗马如何?”听完翻译的话后,邵树德点了点头,追问道。
使者一窒,顿了好一会后,才说道:“很难比较,都一样精锐。”
邵树德笑而不语。
他当然不会自高自大。虽然唐人被阿拉伯人称为“高大”,但毕竟都是人,唐人即便比波斯人、阿拉伯人高大强壮一些,又能高到哪去?
但历史也给了他无与伦比的自信。
从匈奴、柔然,到突厥、回鹘,再到契丹、蒙古,一拨又一拨的草原铁骑沿着被后世欧洲学者称为“无尽的征服之路”的北线草原,杀向西边,将当地搅得天翻地覆。
贵族农奴制真的是一种十分适合镇压民变的体制。
农奴拿着粪叉造反时,可能还没出村,就被村里全副武装的骑士老爷带着一帮侍从狗腿子给镇压了。
但安定的生活,必然会带来武勇的消退。从东亚频繁的战乱中杀出来的卷王,一旦西征,足以让所有人为之震颤。
大夏禁军装备精良,经验丰富,步骑配置合理,能把契丹、室韦打得像狗一样,他不信西边有谁能抵挡他无敌的军队。
可萨人,算个屁!
“陛下若以此军西征,黠嘎斯人、乌古斯人定然望风而逃。”从临远城回来述职的阿啜谄笑道。
同样站在高台上的十余蕃部首领们更是连连点头。
主导进攻的除了铁骑军一部外,就数背嵬军最多了。
背嵬军的成员多为来自草原各部的勇士,算是草原的最强战力了,但看情况,他们无法撼动步骑结合得非常好的大夏禁军。
草原牧人的士气就那样,一旦被军属骑兵逮住痛打个几次,直接就散了。接下来就是出现反水投降的人,反过来带着禁军追杀他们,基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何至于此!”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朕又不是杀人狂,何必把人赶尽杀绝呢?”
说完,他看向使者,道:“贵国的约瑟汗能派你来洛阳,显然是有大智慧的。带来的诸般礼物,朕也很喜欢,替朕向他问好,祝他身体健康。”
雅各是个心思敏锐的人,听到邵树德的祝词是“身体健康”而不是其他什么时,立刻就明白,他十分懂西边的草原,连那边的常用祝词都知道。
“约瑟汗亦祝陛下长命百岁。”雅各说道。
“长命百岁?”邵树德又笑:“那朕可真要西征了哦。”
雅各面色一白,用笑容掩饰尴尬。
“玩笑罢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听闻贵国在五十多年前派了一个使团去巴格达,延请把巴格达的建筑师、伊玛目和学者?”
“是。”雅各微微有些惊讶。
邵树德心中暗暗感谢了一下塔姆。
这帮人想走,被邵树德以等待布哈拉消息的名义挽留了下来。就在前几天,他特地召见了此人,赏赐了很多财物,两人相谈甚欢,甚至有点君臣相得的意味。
应邵树德的要求,塔姆整理了一份西边各部落、汗国的情况,汇总成册,献了上来。
邵树德看完之后,十分赞叹,因为写得太详细了。
可萨人是一个大概念,最初信奉腾格里(萨满教),分布极广。
从人种上来说,他们是突厥种,是西突厥的一支。
回鹘汗国极盛之时,统治了很多可萨人。回鹘衰弱之后,可萨就星散各处了,至今阿尔泰山一带,还有大量可萨回鹘的存在。
因此,可萨汗国可以说是突厥,也可以说是回鹘,毕竟自匈奴以来,草原帝国就不单是一个种族,黄种人、白种人都有。
可萨汗国那批人西迁得很早,早在唐朝初年,实力就非常强大了,其首领自称可汗——明面职务为“达干”,这是突厥或回鹘的官职,但私下里称汗——与东罗马皇帝希拉克略会晤。
当时的可汗札比尔借给了罗马皇帝四万骑兵,帮助他们重创萨珊波斯。
有了这层关系,东罗马与可萨汗国就多次联姻了。
查士丁尼二世娶可汗之妹为妻,即塞俄多拉皇后。
几十年后,查士丁尼五世娶可汗之女为妻,即伊拉尼皇后。
这两个国家的关系十分密切,是共同对付阿拉伯人的盟友。
这种结盟当然是有好处的。可萨汗国虽然是游牧民族,但在西边各部落中是最文明的。他们擅长贸易,以贸易致富,罗马人还不断派人帮他们修建城池和贸易据点,令其国势不断上升。
这个国家的宗教情况比较复杂。
七十年前,罗马教士圣西里尔在可萨建立了第一个主教区。
五十多年前,阿拉伯人又去传教,不少人皈依造物主。
但犹太教在可萨更受欢迎。
就在去年,罗马皇帝大肆迫害犹太人,无数犹太商人、百姓涌入可萨汗国,受到汗国上层的庇护。
时至今日,可萨汗国其实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朕听闻伱们与乌古斯人不睦?”邵树德突然问道。
雅各没有沉默,直接说道:“尊敬的陛下,乌古斯人日渐强盛,他们先驱赶了佩切涅格人,令其逃离祖地,向西迁徙。迁徙的佩切涅格突厥人袭击了我们的领地,驱赶了我们的附庸属民马扎尔人。种种残忍事端,我无法一一赘述。他们是凶残又强大的恶魔。而乌古斯人是更强大的恶魔,他们的扩张欲望已经起来了,且无法遏制。我听闻中国使团穿越他们的国境时,受到了无端勒索,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贪得无厌。”
邵树德听了默默点头。
可萨汗国的使者来一趟不容易,需要绕很远的路。
邵树德对突厥种的内战不是很感兴趣,但可萨人热情招待了李守信使团,并且派人捎回了信件,让他很高兴。
当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可萨汗国东面就是乌古斯突厥的地盘,而乌古斯东南方则是大夏藩属公驼王的牧地,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都是邻居。
他们遣使东来,大概是想找一个帮手,与他们夹击乌古斯人罢了。
邵树德甚至敢肯定,可萨汗国的敌人绝对不止乌古斯一个,他们也一定在满世界寻找帮手。
对这些乱战,他真的不感兴趣,也鞭长莫及,他只想做生意,以及和东罗马搭上线,交流文化、科学。
“乌古斯人暂时没有太多不敬的举动,朕不便惩罚他们。”邵树德说道:“不过,朕可以从八剌沙衮派使者前往乌古斯人的牧地,要求他们不得为难商旅,让我们之间的贸易更加畅通。”
雅各闻言有些失望,忍不住说道:“尊贵的无上皇帝陛下,乌古斯人迟早会劫掠你的子民,我敢保证。”
邵树德摇了摇头,道:“使者是真不知道距离有多远么?就算朕赶跑了乌古斯人那些牧场早晚会被其他人占据,他们又会成为你们新的威胁。人,终究要靠自己。”
雅各还待说些什么,却见中官王彦范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陛下,布哈拉有消息了。”
“哦?”邵树德大喜,道:“遣人去洛阳将厄尔布鲁士、塔姆请来。”
“消息”当然是指之前谈及的建造宫殿的消息了。
邵树德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十分关心了。
“使者不妨在洛阳多留些时日,若想采买货物,可至长夏商行,朕会嘱咐他们单独接待的,想买什么都可以。”邵树德扭头看向雅各,说道。
说完,他便离开了讲武场。
场中兵戈肃杀。休息完毕的各部,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较量。
这次是步军阵列而战,骑军追击溃敌。
雅各静静看着,默默思索。
作为东方的文明大国、军事强权,夏国的实力似乎犹在西方强权罗马之上。
这一次没成功不要紧,下次再找机会。
君士坦丁堡指望不上,他们有时候甚至与罗斯人勾结在一起,那么不如向东看。
第二十四章 事业
广成泽清暑宫内,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正在仔细介绍布哈拉廷议的消息。
在此之前,邵树德刚刚厚赏了传递消息的波斯使者。
人家确实辛苦,从布哈拉跑过来,换马不换人,半条命没了,完全是他应得的。
“这是一件非常喜悦的事情。”厄尔布鲁士眼神示意了下,塔姆笑着说道:“布哈拉将会派出专业的数学家和建筑家,前来帮助陛下设计新的宫殿。这座宫殿十分雄伟,远超陛下心爱的上阳城和紫薇城,必将成为此地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屹立千年不倒。”
邵树德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是的,听闻洛阳南方有现成的石材,陛下只需征发人力,开山取石、打磨,再运到你想建造宫殿的地方,就可以开工建造了。”厄尔布鲁士说道。
邵树德的笑容更甚,问道:“我需要准备多少人力?”
“如果陛下打算在五年内完工,我认为最好不低于五十万人。”厄尔布鲁士说道:“如果想三年内完工,最好动员一百万人。开山取石、打磨成型、搬运输送以及最为重要的建设,还有为所有这些人提供后勤保障的劳动力。一百万人是合理的,它能让尊贵的陛下以最快的速度见到气势宏伟的宫殿。”
“如此甚好。”邵树德说道:“不知有几位学者前来洛阳?本事如何?”
“总共有十二人,带着三十骆驼的书籍,这是陛下特别要求的。”塔姆说道:“布哈拉有人提出异议,但大维齐力排众议,他认为如果让陛下认识到波斯的文明与伟大,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十二个人,三十骆驼的书,其实不算什么大手笔,至少低于邵树德的预期。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很不错了,毕竟两国关系这么差。
另外一点就是,波斯人大概也没把这些看得太重。
世事就是如此离奇。你视若珍宝的东西,他人不说弃若敝履吧,至少没太过看重。你觉得很一般的东西,人家就觉得是稀世珍宝。
波斯人能主动送设计师团队过来,还随团携带了大量书籍,算他们识相了。不然,他又得装草原大汗发飙。
“不知这些书籍,与巴格达智慧宫相比如何?”邵树德问道。
“有所不如。”塔姆如实回答。
智慧宫的书怎么来的?其实很简单,抢!
别看阿拉伯人是马匪出身,但人家很奇葩,特别重视知识,抢来的各国、各民族书籍,多数都妥善保管了起来,然后还翻译成阿文。
智慧宫内一堆异教徒在做科学研究,哈里发予以资助,不允许宗教法庭骚扰他们。
这般做派,直令邵树德怀疑那边是不是出过穿越者……
作为相当古老的文明,波斯历代书籍乃至艺术品,也被阿拉伯人抢走大半。不过总算有点香火情分,萨曼波斯也得到了一点反哺,获准从智慧宫内抄录了一部分书籍,带回布哈拉。再加上学者之间的交流,一些知识、书籍也慢慢流传开来,因此这批书其实还是很有价值的。
至少,花拉子米写的数学著作外加八百多道例题集,是在里面没错了。
“书籍何时到洛阳?”邵树德问道。
他问的是王彦范,因为一旦进入大夏境内,波斯人想反悔也不行了,必然是要全程“保护”的,无论是人还是书籍。
“陛下,这会还没进疏勒,可能得半年时间。”王彦范答道。
“半年……朕等得起。待抵达洛阳之时,朕亲自出城迎接。”邵树德说道。
王彦范一惊,这规格也太高了。
昔年唐太宗听闻玄奘法师取经而回,于紫薇城迎接玄奘,与其并坐,殊遇令人惊叹。
今波斯学者携三十骆驼书籍而来,圣人亲自迎接,这又是一次西天取经啊。
“这是应该的。”邵树德说道:“朕尊重的是真理。进入大夏境内后,着沿途官府派遣州兵护送,妥善招待,不得有误。”
“遵旨。”王彦范应道。
邵树德看向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笑道:“贵国帮朕建宫殿,已然展现了诚意。朕很高兴,现在剩下的都是小事了,想必能很快解决。届时两国和睦,永为盟好,岂非一桩佳话?”
“陛下的胸怀是如此宽广,见解是如此卓越,传回布哈拉,必定人人称颂。”厄尔布鲁士说道:“只是不知——我等何时可以启行?”
“稍等月余即可。”邵树德哈哈大笑,并不想这么快就放他们走,非得见到波斯学者与书籍出现在疏勒才行。
厄尔布鲁士有些沮丧。
二月初的时候,夏国再次调兵西行,好像是去轮换的。
三万多古拉姆,能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坏,他难以想象。总之,越快停战越好,布哈拉的内部问题很严重,必须要予以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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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邵树德在清暑宫内阅读由可萨人捎回来的信件。
这封信写于去年五月,距现在接近十个月。
他们从前年九月开始,花了一整个冬天与乌古斯人联络、沟通,一切谈妥之后,支付了过路费,然后花费两个月的时间进入了可萨汗国境内,受到了相当热情的招待。
这封信,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写的,随后由可萨人的使者绕道带来大夏——从效率方面来说,其实不低了。
“不知不觉,出使两年了啊。”邵树德感慨道。
李守信使团还算好的,从海上出发的那批人,按理来说速度更快,但至今毫无消息,也不知道怎样了。
抛开这些无聊的念头后,邵树德继续阅读信件。
李守信主要讲了公驼王西边诸势力的大概情况,以及重新打通完整的丝绸之路的可能性。
有关可萨人的情况,李守信打听到的与塔姆所述略有出入,但大体相同。
他在信件中还附了一张非常粗糙的手绘地图,据说是从某个可萨商人手里买来的。
邵树德看了看,又与后世地图对照,发现可萨汗国的领地大概在顿河下游、伏尔加河下游、高加索山脉之间——听说以前不止这么大,但现在确实就只剩这么些了。
地盘的损失主要归因于乌古斯人和罗斯人。
佩切涅格人本为西突厥一支,被葛逻禄人打得抱头鼠窜,向西逃往咸海一带,随后又被乌古斯人打败,继续向西,结果突然就厉害了,击败了可萨人,侵占了他们的大片领土,同时还把可萨汗国的附庸马扎尔人向西赶——马扎尔人原本居住在亚速海北岸。
佩切涅格人并不满足于此,他们继续向西进攻马扎尔人,将他们赶到了第聂伯河和多瑙河下游一带。
一个被葛逻禄人暴打的突厥部落,向西居然大发神威,简直难以理解。
葛逻禄人很强吗?水得一比好吧!
听闻马扎尔人有点担心佩切涅格突厥再来搞他们,想继续向西。而且他们已经有部分先锋这么做了,所到之处,连战连胜,勇不可当,这就更离谱了。
马扎尔人是后世匈牙利人的祖先,从亚速海一路西迁,被突厥人撵着屁股穷追猛打,最后在匈牙利立足,可歌可泣。
追赶他们的佩切涅格突厥人却是在中亚混不下去,被葛逻禄人驱逐的部落,而葛逻禄人是被西迁的回鹘残部征服的……
邵树德从中看到了四个字:废拉不堪。
越往西,越废!
现在的南俄大草原上——基本就是乌克兰这一片——大致是佩切涅格突厥人与马扎尔人平分,可萨人的势力已被逐渐驱逐了出去,只剩克里米亚部分地区了。
罗斯人在北方流着口水,觊觎肥沃的乌克兰黑土地,但他们现在还不敢南下,害怕被暴打——可萨人、佩切涅格突厥人经常掳掠罗斯人为奴,贩卖至波斯、大食。
“一群虾兵蟹将,互相斗来斗去……”邵树德拍了拍案几,有些想笑。
李守信在信中提到,因为与波斯的长期战争,或许还有漠北三城的修建,经由乌古斯人传播,无上皇帝的威名已经零星出现在了大草原上。
他没提自己出使的功劳。但邵树德相信,他们这一番西行,一定能够大大加强他的威名。
这是有好处的。
名声其实可以变现,主要体现在商业上。
就像他非常关注的茶叶,外国人喝吗?很少。大食人以前根本不采购,几十年前少量采购,现在稍稍多了一些,但就整体来看,其实还是很少。
离中原近的吐蕃及北方草原有饮用茶叶的习惯,但也不够普及。至于更西边的国家,就更少了,无限趋近于无。
想要人家买你的茶叶,首先你得增强国家的影响力,或者说软实力。
软实力的影响大了,你放个屁都是香的,别人还争着来闻,世事就是这么离谱。
后世中国茶叶大规模销售至欧洲,是因为葡萄牙公主嫁给英国国王,公主本人喜欢喝茶,连带着英国王室也学着喝茶。随后,英国人携三次英荷战争胜利者的强大影响力,慢慢推广了茶叶,让清朝茶叶出口连年激增。
而当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北美发生波士顿倾茶事件,美国人为了民族自尊心改喝咖啡之后,因为美国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内,慢慢使得咖啡的销量突飞猛进,加勒比群岛乃至巴西都经历了繁荣的咖啡经济周期。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切都是影响力。
“丝绸之路要想畅通,南线需要靠波斯、大食,但他们现在更爱走海路。”邵树德的食指轻敲着桌面,默默思索:“北线需要搞定乌古斯人、可萨人。通了这两地,基本就没问题了。”
他下意识忽略了钦察人。
李守信在信中提到过这个族群。他们同样是突厥种,起源于额尔齐斯河中游,是当地基马克突厥的一支。当然也有人说他们原本生活在鄂毕河流域,但这都不重要了。
钦察人西迁后,分布在可萨汗国、乌古斯部落联盟的北方,散布较广,以游牧为生。
在历史上,乌古斯人在11世纪西迁之后,打败了南俄草原上的佩切涅格人,随后又被西迁的钦察人打败。至此,钦察人成了南俄草原的唯一主人。
12世纪时,有一部分与契丹关系密切的蒙古语族部落,从东北西迁至伏尔加河、乌拉尔河流域,因为强劲的实力,他们获得了统治地位,但随后接受了突厥语族的钦察人的生活方式,被同化。
蒙古西征之后,钦察人被彻底干碎。
这条亚欧草原“高速公路”,被称为“无尽征服之路”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个又一个部落西迁,后来者总能打败先去的人,攫取胜利果实。
但钦察人现在不值得重视,他们没统一的政权,对商旅的态度也不错,没必要去撩拨他们。
邵树德想了想,突然来了兴致,摊开纸笔,写了几封信。
他打算在可萨使者回国的时候带回去,其中一封就是给李守信的——如果还能找到他们的话。
据可萨使者雅各提到,在去年(919)秋天,约瑟汗亲自护送他们南下,前往巴格达,态度十分热情,却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邵树德忍不住站起身,目光在地图上转来转去。
这个世界何其广阔。
他就像打赢了国内战争的后世革命者,开始操盘国际局势。不利的一点在于,通信效率、运输能力极其低下,派个使团都要好几年。
终究好事心急了。
这其实是父死子继、代代相传的事业,急也没用。
“先把丝绸之路重新厘清吧,其他的都不急。”他一指戳在舆图上,咸海所在的位置骤然崩塌……
第二十五章 财税改革
广成泽在汝州,汝州又是洛阳南方的后花园。
汝州七县整体还是比较富裕的,尤其是在襄汉漕渠间歇式畅通之后,这里更是成了京南重地、物资集散点,商业十分繁荣。
襄汉漕渠一阶段通航后,发现每次开闸都要浪费掉大量水,而上游来水又不够,因此采取了两方面手段。
他们一方面多修水库蓄水,然后通到船闸那边,在放完水后及时补充。另一方面,减少开关船闸次数,降低水的消耗。
如此一来,襄汉漕渠的通航时间有所减少,效率降低了。但没办法,这是现实情况下的妥协,能通航就不错了,别想太多有的没的。
襄汉漕渠给汝州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大量来自襄阳、荆州乃至成都的货物,不再绕道汴州,而是直接水路输送到汝州北部。梁县、临汝县两地,一下子从无人问津的农业县份,变成了商业重镇。
荆州药材、峡州的茶、归州的蜡、夔州的竹器、澧州的漆、房州的麝香、忠州的黄金以及襄阳一带产量愈发巨大的粮食,一股脑地涌进洛阳,且成本大大降低,极大丰富了东都的商品市场。
就在去年,户部已经派员去汝州考察,打算兴建一个巨大的仓库,专门储备来自南阳、襄阳、荆州一带的粮食。
洛阳城内有储粮百万石的含嘉仓城,东北方有规模同样十分巨大的河阴仓,汝州仓如果完工,标志着供养京城的粮食来源又多了一处,从抗风险的角度来说,意义十分巨大。
三月初六,邵树德离开了广成泽。
他在这个温泉内放松了整整一个多月,感觉疲累尽去、容光焕发。
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温泉边高处,然后让随驾而来的萨图克之妻阿迭氏、毗伽之妻偰氏、大諲撰之妻高氏、阿保机之妻月理朵等妇人,脱光了在温泉内畅游。
而他,则是——看着。
过过眼瘾就很不错嘛,要懂得欣赏美。况且他的眼光很毒、很专业,身体已经在女人身上形成了肌肉记忆,看一下她们的动作,脑海中就会自动模拟出该怎么玩。
养精蓄锐之后,他也会亲自下场。
氤氲的广成汤内,既有白花花的鱼,也留下了很多蝌蚪苗。
圣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抵达汝州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宽阔笔直的一等国道之上,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看到圣驾时,百姓们的欢呼声稀稀拉拉。
邵树德有些羞愧,着汝州官府拿出些粮肉,给百姓们加餐之后,便匆忙进城了。
这些都是向外移民的汝州人。而他们,本身也是移民,多来自关中。
因为分流了大量军士家人——铁林军和飞熊军的日常驻地就在汝州——汝州的人口已经非常之多了,好些年前就突破了三十万。如今大概在三十五六万人的样子,这还是向外迁移了部分百姓的结果,不然搞不好已经四十万了。
邵树德也知道,天子脚下的地方不太好移民,牵扯众多。但这事如果他不做,后代就更不可能做了。于是,为了避免以后人多地少、生活水平集体下降的厄运,该移民还是得移民,哪怕未来还是人满为患,但现在提前做了,就能让这个时间向后推移。
毕竟,指数级的人口增长速度是非常快的。在基数还小的时候认为干涉一下,能大大延缓人满为患到来的时间。
百姓们当然不会很乐意,甚至多有怨言,方才路边的情形就是明证了——当然,你都把人赶走了,人家当然不爽,能有几个人站出来欢呼,已经是威望隆著了。
汝州百姓的去处主要是荆州。
这个地方曾经被蔡贼狠狠祸害过,荆州城内一度只剩十几户百姓。随后又经历了连续战乱,直到赵匡凝出任荆南节度使后,才稍稍消停了一些。
因此,即便到了现在,人口也是比较稀少的,正适合移民填补。
河南府、汝州离得这么近,正好当移民来源地,成本更低一些。
“说到钱粮之事。”住进汝州州衙的邵树德找来了秘书郎陈逖、徐寅二人,问道:“朕提及的财税改革,政事堂那边有回应了吗?”
“还没有。”两人很肯定地说道。
“赵光逢、萧蘧怎么说的?”
“赵相说‘分税制改革’,从国初开始,陛下提了不下五次,每次都因为用度甚大,且战事频繁而作罢。”陈逖说道:“而今与波斯大战连场,开支浩大,河西、陇右道又给复两年,陛下还要修宫城,移民始终未有停息……赵相建议,仍执行‘量出为入’的旧规,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做计较。”
“赵光逢这是在向朕喊话呢。”邵树德听完后笑了,又问道:“萧蘧怎么说?”
“陛下。”徐寅抢先答道:“萧相觉得,还是等与波斯停战之后,再行改革。”
“两位宰相可真有意思,拼了命想多收点赋税。”邵树德说道。
安史之乱后,唐代财税改革有两大原则:一是以财产计税,不按人头来算;二是量出为入,即预估明年要花多少钱,然后制定征税计划。
夏朝继承了这个财税制度,因为太好用了。
按财产征税,可以从富人那多收钱,增加财政收入。
当年唐德宗在长安丈量达官贵人们的屋宇,估价征税,即便惹得满朝怨怼,也坚持执行了下去,因为这样真的能多收到钱,还不是搜刮农民——间架税,就是房产税,征税对象是住在城里的官员和市民阶层。
唐德宗收了不到一年,史载得了好几年禁军军赏,可能有所夸张,但仅长安一地,搞不好就弄了几十万缗钱。
随后泾原兵变爆发,称帝的朱泚表示废除间架税,唐德宗后来也被迫妥协,取消了间架税。
从此以后,间架税便不再是一个常设税种了。
历史上后唐末年,李从珂入洛阳后,为了犒赏军士,提前征收了好几年的“间架税”。
后晋石重贵为了筹措军费,又收间架税,不过他改名为“屋税”。
后周继之,一直到两宋,都没废除。
间架税只是财产税的一种。
就农村而言,按照田地多寡征税才是大头。
这么合理的收税方式,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明朝又变回去了,直到清朝雍正年间摊丁入亩,才再一次按财产而不是人头收税。
夏朝与唐朝一样,财政收入一半左右来自榷税。
榷税只是一个笼统的称呼,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税种叫做“榷税”,它可细分为榷盐钱、榷茶钱、榷铁钱等。
榷税中最大一宗,来自榷盐钱。
前唐末年,每年可收三四百万缗,而在懿宗朝那会,则接近五百万。
夏朝刚建立那会,一年只有百余万缗榷盐钱,随着地盘的不断扩大,以及对逃税行为的打击,现在已经慢慢超过唐末,达到了六七百万的庞大数目。
榷盐钱之外,第二大宗则是榷茶钱。
这个税种的历史不长。
中唐以后,因为茶叶贸易的极大增长,这种商品渐渐变得引人注意。
唐德宗时期,首次征收榷茶钱。当时数额不大,税率“十分取一”(10%),弥补的也多是一些临时性的开支,比如补充某地常平仓,给百姓平价供粮等等。
唐德宗跑路后,与间架税一样,榷茶钱停征,因为这是“暴政”的象征——茶商与地方大族、官员公卿关系密切,自然阻力较大。
但严峻的形势摆在那里。
武夫们要军赏,平叛要军费,不收钱怎么办?难道一起等死?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官员士大夫阶级不得不妥协,同意割肉征税。
德宗朝,榷茶钱每年四十余万缗。
宣宗朝,增至六十多万。
至唐末,大概八九十万的样子。
夏朝每年征收的榷茶钱,则达到了百余万,是榷税的第二大来源。
这两项之外,还有榷漆钱、榷马钱等等,很多……
不过,前文也说了,中唐以后,便是“量出为入”这种操蛋的征税方式。
量出为入,意味着税率未必固定,征税对象也不一定就是那几个。缺钱的年景,以前不收税的东西,可能就要收了。财政稍稍宽裕一些,再停征。
比如榷酒钱,就有些年份收,大部分时候免税。
说来也挺神奇的,收税只有收得停不下来的。但唐代的一些税,却真的只是应急征收,今年收完,下一次收可能是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后,收个一两年,然后又停了,让人难以理解。
说量出为入,就量出为入,还他妈挺遵守财政纪律,开支控制得不错。
“罢了,明日回京,朕和他们细说。”邵树德想了一会后,道:“与波斯人也打不了几年了,而今四境太平,该厘清财政了。量出为入,朕不太喜欢,要改一改。”
邵树德记不清他几次想改革财税制度了,但总是有用钱的地方,逼得他不太敢改。到了现在,他算是想明白了,好时机是不存在的,永远都有用钱的时候,钱永远都不够用。
再等下去——没几年好等了。
三月十五日,回到京中的他召集政事堂、理蕃院及两衙枢密院官员问对,令其制定一个新的财政框架出来。
不仅仅包括税种、税率,还有各道承担的比例。
姑且算是大夏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财税改革吧。
第二十六章 财税改革之二
三月下半月和整个四月,朝廷主要职能部门都在紧锣密鼓地制定新的税收框架。
是的,仅仅只是“框架”而已,还不是细则。因为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长时间来完善。就目前而言,能整出大致框架就不错了。
四月底,户部尚书杜晓呈递了一份《税则》上来。
邵树德打开看了看,随后沉思良久。
“杜卿果有大格局。”邵树德突然展颜一笑,道:“你建议恢复宰相判三司的制度,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臣一心为公,不做他想。”杜晓答道。
邵树德微微颔首,他相信杜晓说的是真话。杜家兄弟也算老臣了,格局没那么低。
所谓宰相判三司,是唐代财政危机时出现的制度。
三司,即户部、盐铁、度支三个部门,前两者是来钱的,后者是花钱的。
唐中后期,因为叛乱多发,开支浩大,财政对于朝廷愈发生死攸关,于是令一位宰相“判三司”,专门理财。自此,这三个互不统属的部门由挂着“判三司”头衔的宰相直领,已经在事实上成了一个独立的财政收支机构。
唐末混战之时,朔方军的财政由供军使衙门管理,实行军事统制。
开国之后,逐渐移交回户部。
现在,作为户部尚书的杜晓建议,仿效唐代财政危机时的做法,专门建立一个征税、出纳机构,由宰相直领,提高其地位。
毫无疑问,这是把自己的权力往外剥离,不容易。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作为官场老油条,杜晓很清楚自己的权力来源是谁,他提出这样的建议,固然会被户部骂,但那又如何?圣人记着他的好就行了啊。
“租庸使这个名字不好,改成税务使吧。”邵树德又道:“两税法已历一百四十年,不是租庸调时代了。税务使之职攸关国计民生,可凭此职入政事堂为相。”
“陛下圣明。”杜晓赞道。
邵树德继续翻看《税则》。
朝廷税收,大概可分为田税、商税两大类。
田税顾名思义,面向农民征收,分户税、地税两大类,除少量现金外,大部分是实物,由地方官府负责征收。
田税中的大部分,如粮食,并不一定会解送至中央,因为长途转运消耗太大,如非必要,一般存于地方上的仓库内。
县有县库、州有州库、国有国库,户部会定期派人巡查、对账。
监察御史也有权力检查。
相对高价值或轻便的物事,如布匹、皮子、铜钱等,转运至中央的比例就高多了。战争频繁时,地方上甚至一点不能留,全部解送进京。
“前唐藩镇割据时期,定下了两税三分的原则,杜卿觉得如何?”邵树德的目光落在田税那一部分,问道。
两税三分的意思是收取到的户税、地税,三分之一留州,三分之一送使(节度使)、三分之一上供(解送朝廷),比例相当清楚。
“臣以为,诸道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杜晓说道。
这就是聪明人。
圣人提出分税制改革,不就是要厘定各道田税该怎么分润的问题么?
按照传统的两税三分的原则肯定是不行的了。
那样的话,留在地方上的田税将达到三分之二,朝廷只得三分之一。地方上有充足的资源搞建设,朝廷凭空少了一大笔收入,自然不开心。
说白了,就是中央与地方争抢资源的问题。
况且,诸道的情况确实不一样。
像安西、云南、辽东等道,就算将三分之二的田税留在地方上,也是合理的。
以安西道为例,当地还在打仗,屯驻了大批兵力,自己所产的粮食犹嫌不足,还需从外界输入,你再把田税运来运去,不是自找麻烦,徒增消耗么?
当地目前执行的实际是全部田税留道、留州的政策。
而没有战乱,或者说田税比较充裕的地区,则可适当提高一些比例,朝廷拿走一半甚至更多,都是可以的。
“朕亦是此意。”邵树德说道:“江淮诸道,太平无事,又有鱼米之乡的美誉。河北地平无垠,沃野千里,朕觉得一半以上可为上供,甚至更多。具体比例,你们再议一议。”
“臣遵旨。”杜晓倍感压力,这事没那么好办,怎么调整比例,都会挨骂。
假如圣人要从江南收走七成田税,而安西道田税全部留在当地,江南人能乐意么?这还算好的,在实际执行中,很可能还要给安西道补贴,也就是说他们自己的田税不够用,还需要从别的地方调入……
以江南之财赋,养北方之劲兵。这是圣人提出的基调,果然非常形象。
“现在说说商税。”邵树德招呼杜晓坐到他身旁,指着榷税一栏,说道:“你建议裁撤一些税种,甚好。一年收不到几个钱,反倒弄得鸡飞狗跳,百姓不安,确实该停征,甚好。”
榷税林林总总几十种,第一名年收几百万缗,最后一名年收几百缗。
虽然收得少,但一样扰民,徒增厌恶,可能征税成本都不能覆盖,不如取消。
对了,榷税是朝廷直接收取的,与地方无关。
如榷茶钱,可以理解为针对茶叶这种商品的消费税。
后世中国一共有十五大类的商品,如烟酒、鞭炮焰火、高档化妆品、珠宝玉石、成品油等有消费税,其他品类没有。
此时一样,盐、茶、漆、铁、煤等少数商品有榷税,大部分没有。
中唐以后,朝廷为了收盐税,派出榷盐使;为了收铁税,派出榷铁使。
最初只有这两种榷税的时候,朝廷专门设了一个盐铁使来总领这些税收。
盐铁使在各镇有分支机构,专事征税。
后来加入了茶税、漆税等,名字没改,仍由盐铁使负责。
这些直属于朝廷的征税机构,理论上与地方藩镇无关,藩镇也无权干涉他们的工作。征税遇到困难时,朝廷派往各镇的监军还要督促节度使协助征税、转运。
可以说,榷税才是朝廷财政的命脉,因为这是独属于朝廷的税收,无需与地方分润——理论上而已,实际情况较为复杂。
“诸般杂榷减免三十余万缗,然加征榷酒钱,是否合适?”邵树德问道。
“陛下,臣等以为,杂榷已废,百姓所受滋扰减少,而今只多收一个榷酒钱,当无大碍。”杜晓说道。
说完,他又详细解释了一番。
杂榷收不到几个钱,但税吏上门,趾高气扬,扰民极盛。
你减少一个杂榷,百姓受到的滋扰就少一分。
这么一算,罢免了十来个杂榷,百姓——主要是从事该行业的商人——的日子要好过很多,心里舒爽了。
在这种情况下,加征一个榷酒钱,委实算不得什么。
“前唐上一次收榷酒钱是什么时候,所得几何?”邵树德问道。
“唐文宗太和八年(834),收得156万余缗。”
“这个一百多万缗,不包括河北吧?”
“主要是关中、河南、江南等地。”
“国朝能收得多少榷酒钱,你们估算过么?”
“不下三百万缗。”
“酒税可不好收。”邵树德说道:“前唐榷酒钱之所以时收时废,不是没有原因的。”
简单来说,酿酒不是啥高科技。
老百姓在家里自己都能酿,真不一定需要去酒肆里买平摊了酒税成本的高价酒。
唐代征收时就遇到了这个问题,百姓私酿成风,屡禁不止。
官府一开始定了一斗酒收250文的税率,后来发现压根没法执行,因为人家不来买了。到最后,只能各自想办法。
比如长安官府就挨个上门,规定酒肆、酿酒户交一笔月钱了事,等于是征收固定金额的税款了,之前定的税率屁用没有。
有的地方试图控制酒曲的买卖,从这个角度入手征税,真是小机灵鬼。
有的地方为了完成朝廷定下的榷酒钱数额,干脆摊派到田税中,从所有民户那里收取。
朝廷一看乱象频生,于是就禁止了,免得竭泽而渔。
只有实在缺钱的时候,临时“吸一口”,缓过来后,立马停征,因为这种税收实在扰民,在破坏朝廷根基。
“榷酒钱算了。”邵树德想了半天后,最终决定放弃,只听他说道:“收不到几个钱,反倒损害朝廷威信,有害无益。而今天下升平,北地家家户户养牲畜,马匹买卖盛行,一个榷马钱,年入绢百万匹,就抵得上榷酒钱了。”
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一下混乱的货币制度,这是真的坑。
因为历史遗留原因,从朔方军时代开始,马匹买卖就以绢来定价——不是铜钱、不是银元,而是绢。
绢的价格不一,便宜的二三百钱一匹,中等的500-800钱,贵的几千上万,交易、征税十分麻烦,但目前也没更好的办法。只能想办法让商户们慢慢改成银元票交易,这样一来,定价、交易、收税都更为方便。
“臣遵旨。”听到圣人不打算收榷酒钱后,杜晓记下了,准备回去后就划掉这一条。
同时也有些钦佩,圣人能在不扰民的情况下,生生创造新税种,还让人交得心甘情愿——如果没有大量的马匹交易,榷马钱也无从征收。
另外,随着煤炭的广泛使用,榷煤钱突飞猛进,增长的速度让人为之咋舌,从最开始的几万缗,到了现在的约60万缗,才稍稍平稳了一些。
榷碱钱,去年收到了十余万缗。这还是在税率极低的情况下收取的,那会为了鼓励草原卤碱进入中原,故免税或只征收极低的税款,将来肯定要慢慢提高的。
但煤炭和卤碱却已经让人离不开了,前者可以做饭、取暖,比买柴划算,后者关系到羊毛脱脂,都是生产生活中急需的。
圣人抓住了马匹、煤炭、卤碱这几项收税,确实是神来之笔。
“榷税是重中之重,年入千余万,无需与地方分润,是朝廷捏在手里的钱袋子。”邵树德又道:“你回去后,再与人琢磨琢磨,扰民的杂榷就免了。其他的照常征收,税率你们再议一议。卤碱的税率可以稍稍提高一些,但不能提得太多。毛皮可以开始征收榷税了,税率先不要定太高,免得吓坏人。总之再完善一下吧,待一切尘埃落定,朕就召开观风问对,届时东宫、理蕃院、枢密院的人都会来。”
“臣遵旨。”杜晓应道。
又说了一会话后,他很快退去了。
邵树德喊来了王彦范,道:“召齐王入觐。”
齐王邵观诚也回京了,参与到了这场税制改革之中。
邵树德给他分配了任务,即完善商税的另一大组成部分(关税和除陌钱)的细则。
前者是他的老本行,后者需要与其他部门协调,至今已近一月,是时候看看进度了。
第二十七章 财税改革之三
“四郎,你来了。”观风殿内,正在翻阅奏疏的邵树德起身,抓住了儿子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笑道:“眉眼间和你娘很像,就是太过俊秀了,该多出门走走的。”
邵观诚大窘:“阿爷,儿现在也时常练武,不去勾栏听曲了。”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坐回了御案后,道:“先坐下吧。”
老四的生母是贤妃诸葛氏。
当年还在诸葛爽帐下时,他与诸葛氏之父诸葛仲保关系不错,称兄道弟。
汉中之乱时,他率军平定,擒诸葛仲保,并把他将要出嫁的女儿掳了回来。
对这个看着长大的世侄女,邵树德一度非常喜爱。
中年以后,渐失兴趣,不过每次想到当年初见,还是个小女孩的诸葛氏一板一眼给他行礼,他还给了见面礼时,就有些冲动,忍不住要驰骋一番。
现在老了,玩一次得歇半个月、一个月,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经历丰富,还有过往的美好回忆能时时回味。
“听闻你上个月搬去广陵住了?”邵树德看着儿子,问道。
“是。”邵观诚回道:“大食、波斯、婆罗门商徒只爱去广州、扬州两处,海州去得比较少,儿便打算坐镇广陵,兼顾各处。”
原因只有这些吗?当然不是。至少,广陵的繁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只不过这就不必说出来了。反正他是河北、淮海、淮南三道都市舶使,待在广陵办公并非说不过去。
邵树德点了点头。对这个儿子的禀性,他心中有数,贪玩享乐,爱慕繁华罢了。
这么多儿子中,若纯论智商,老四多半是排在第一的。唉,邵家一窝子肌肉男,难得出个智商高的,还他妈不上进,喜欢躺平,每每想到这事,他都有些神伤。
不过,他已经放弃扳正老四的性子了。人各有志,他想过富贵无忧的生活,随他去吧。
“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邵树德收拾心情,问道。
“阿爷请看。”邵观诚摸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
邵树德仔细看着。
邵观诚悄悄打量殿中的装饰、陈设,待看到几件明显带有异域风情的金器时,来了兴趣,似乎在认真研究这些金器的艺术风格及其源流。
“哚哚!”邵树德轻敲了几下御案。
邵观诚立刻坐直身子,脸色一肃。
“孩子都满地跑了,还这般惫懒。”邵树德一边看奏疏,一边说道:“你素来工于财计,朝廷打算改革田税上供比例,你觉得如何?”
“现在改,可。往后改,难。”邵观诚说道。
邵树德抬起头来,问道:“说说原因。”
“阿爷可知淮南、江南富商喜欢买地?”邵观诚问道。
邵树德嗯了一声,说道:“近几年,江南茶商买地申状明显增多,官府批了不少,有的买卖,还不小,动辄上百亩。”
中国的土地所有制,在北朝时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状态。
北魏孝文帝那会,给天下百姓授田——女人也可以授田,男女在这件事上,地位平等。
得到授田的百姓需要承担赋税,一种用粮食缴纳,曰“租”,一种用布匹缴纳,曰“调”。
百姓死后,田地被追回,另行分配给其他人,这种田地被称为“露田”,在唐代叫做“口分田”。
慢慢地,百姓自己也可以保留一部分田地,主要是宅园。顾名思义,宅基地是私有的,宅基地一般还附有果园、桑园,用来产出经济作物,如水果、木材、丝绸等,这也是私有的,被统称为“宅园”。
从制度上来说,与后世中国大同小异。
北魏时期,耕地(露田)属于官府,后世属于村集体。
北魏时期,宅园私有,后世宅基地、自留地也是私有。
不得不说,中国历史太长了,很多制度都能在故纸堆中找到答案。
唐代一开始也是这种制度,比如有口分田、永业田,口分田占大头国有,永业田是小头,私有,宅园同样私有。
永业田交易需要朝廷批准,宅园民间自己就可以交易,无需批准。
但这种土地制度,执行到武则天时期,基本趋于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对土地私有权的确认。为了抑制兼并,武周出台法令,规定土地买卖需到官府备案并且批准。
艰难以后,随着两税法的推出,朝廷基本已经放弃了对土地兼并的抑制。
不过,唐朝并不是亡于土地兼并,甚至后继的宋朝,也并非亡于土地兼并。
两税法的推出,针对一户持有的土地数量征税,令朝廷的财政能够维持。
土地多的多交税,土地少的少交税,这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土地兼并的热情,事实上直到唐末,都没有什么超级大地主出现。
夏朝在土地政策上承前制,只不过强调了一下,土地买卖需要官府批准,否则不作数。且因为战乱以及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等因素,土地相对平均,大地主的数量比起唐末,甚至还少了很多。
如今也没太多人有兴趣投资土地,因为找不到足够的人来耕种。
但江南或许是个例外。
“你有什么想法?”邵树德问道。
“田地分上中下三等,上田、中田、下田的税率并不一样,儿觉得,是不是可以在土地数量上效仿此事,执行不同的税率?”邵观诚问道。
邵树德沉默了一会,道:“让你少去勾栏听曲,多下乡走走,你偏不听。累进税都能想出来,你这是嫌天下太安稳了啊。此策不好,别乱来。”
邵观诚一窒。
邵树德放下奏疏,耐心地向他解释:“帝王伟力在于集众。一旦众叛亲离,与孤家寡人没什么区别。朕是有足够的威望,有时候可以欺压百姓,打压将官,但凡事都有个限度。欺压一次无所谓,两次、三次甚至五次、十次,或许都没事,但第十一次,可能就出问题了。朕大力移民,已经让很多人心怀不满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行此操切之事。”
他的话很明白。
他是个威望卓著的开国君主,任性的能力比绝大部分帝王都强,而且强很多。但终究有个极限,他也不知道极限在哪里,但最好不要去试。
“田税就这样了。”他说道:“不过你提供的消息也有帮助,最近几年,江南买地申状确实增多了,朕会下旨给淮南、江东、江西诸道,让他们收紧一些,暂缓批准。”
“还是说回你的老本行吧。”邵树德说道:“过去一年,关税执行得如何?可有需要改进之处?”
“自朝廷下令将泊脚、进献、收市等合并入关税后,同光四年南北诸市舶司共收取关税211万缗。”邵观诚说道。
这个二百余万是全国诸市舶司的总关税收入,比起之前三十多万翻了好几倍。究其原因,还是邵树德主动割肉了。
他做出表率,把海商进献给皇帝私人的“进奉”拿出来,合并进关税。即海商们不需要再进奉了,多交税即可。
收市制度也废除了,朝廷不再低价强买海商的货物,而是估算了往年这方面的收入,折算进关税,提高一点税率,填补本项收入。
这是正规化管理,比之前那种索要“进奉”及强买强卖好多了,且钱全部进了国库。
海商没有损失,邵树德和市舶司官员们利益受损,朝廷受益——市舶司官员明面上没有进奉,但实际上么,邵树德怀疑他们从海商那里收到的进奉,很可能比自己还多,于是干脆废除,虽然官员多半还会私下里索要。
“除陌钱呢?”邵树德又问道。
“一百万银元。”邵观诚答道。
“新钱还是旧钱?”
“新钱,一圆当两缗。”
“那就是两百万了。”邵树德说道。
除陌钱类似于交易税,唐代的老税种了。按照不同品类的货物,实行不同的税率,从2%、3%到30%不等。
市舶司辖下的坊市有除陌钱,地方上的坊市当然也有除陌钱。
这一块还是比较大的。目前全国已经建立了大概百余个集中交易的坊市,每年可收除陌钱一百六十余万银元,换算成铜钱,就是三百二三十万。加上海关那块,除陌钱已经是商税第二大来源,总计五百多万。
这五百多万缗的收入,以前都是在坊市就地采购各类物资,支持朝廷及军队的各项开销,只存在于账面上。
但账面上的钱也是钱,除陌钱、关税加上榷税,这三大类加起来已经突破一千八百万,相当不少了。
唐宪宗元和中兴后,唐廷财政收入一年也就三四千万贯石——含粮食,所以用“贯石”统计——其中商税鼎盛时接近一半的样子。
其实,安史之乱后,在巨大的军费压力下,唐廷在商税方面真的动了不少脑筋,很多税种是开历史之先河——拿商人开刀,总比直接拿官员贵族开刀容易一些,毕竟拐着弯隔了一层。
这个时候,邵树德也有点怀念第五琦、刘晏、杨炎三位理财专家。
他们是真的会搞钱,当然也走了不少弯路,第五琦因为推出“什一税”而大受抨击,唐代宗不得不大赦天下,宣布废除。
刘晏、杨炎都死于非命……
唐德宗一会被逼得跑路,一会下罪己诏,十分狼狈。
但他在把神策军交给太监后,公卿官员们反倒拿他没办法了,得以咬着牙维护了财政改革成果,至今已一百四十年,两税法已经难以撼动——当然,太监掌握神策军后,朝官固然是一盘菜,皇帝却也成了菜,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全国市舶司关税、坊市除陌钱加起来七百余万,印花税六十余万……”邵树德轻轻念着。
印花税同样是在坊市内征收,税率很低,且并不强制,只有对对方的信誉不放心,需要官府背书的时候,交易双方才有可能缴纳印花税。
“这里——”邵树德看到后面,指着“过税”这一条,说道:“你建议取消过税,理由是什么?”
“阿爷,过税其实是老黄历了。前唐有上中下共计26关,过关需交过税。藩镇割据后,节度使私设税卡,收取过税。阿爷在灵夏时,取消内部过税,明令只有出入本镇才需缴纳过税。呃,当时好像叫关税。”邵观诚说道:“大夏开国后,老藩镇之间存在很多税卡,并未裁撤,仍然在收取过税,商徒们怨声载道,纷纷盼望裁撤之。”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
过税的性质,在后世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税种与之类似,曰“厘金”。
当然,厘金更离谱,不光货物产地收,出户也收,出山还收,在路上运输时,我再收,到目的地销售时,我继续收……
其实相当于唐代过税、住税的综合体,但更“苛暴”——所谓住税,指的是坐地商家缴纳的税,有点类似营业税,过税则更像“过路费”。
“裁撤旧关卡可以,但不能全部裁撤。”邵树德说道:“过税的用处大着呢,修一等国道用得上。”
呃,这话其实是自欺欺人。
夏朝一年收过税几百万,没有一文钱用来修路好吗,全部被挪用了。至于一等国道的修建,邵贼完全是在白嫖民力。
“收过税的关卡确实太多了,但按前唐26关的标准来收,又太少了。”邵树德又道:“你们再议一议,确定哪些水陆关卡需要收过税,哪些不需要,最后报上来。至于你提到的减免住税一事,税率可适当调降,但不能太多。我给个大致的数目,过税、住税两者相加,一年要收到至少四百万。具体如何调整,你们看着办。”
财政改革,不仅仅是改革制度,税负也要降的,哪怕意思意思。
在榷税那里,邵树德取消了很多税种,年减税三十多万缗。
过税、住税这边,适当让一下利,再减免一部分,反正现在国朝开支也少了,确实可以让百姓松一口气了。
“儿明白了。”邵观诚应道。
“剩下的都是小税、杂税,阿爷就不多过问了,你们看着办。”邵树德合上奏疏,道:“田税、商税两大类之外,就剩诸钱监了……”
第二十八章 税制改革之四
一直到六月底,邵树德才等到了有关钱监的全套资料。
没办法,他要求太高,必须把最新的数据也统计出来,因此政事堂诸位宰相派五百里加急信使前往云南、辽东、安西等地,将所有已开发或今年即将开发的金银铜矿统计完善,并估算了一个初始产量,最后由中书侍郎赵光逢、工部侍郎韩建、新任少府监储慎平三人亲自前来汇报。
钱监,顾名思义铸钱的机构,直属上级是少府。
钱是不能私铸的,《夏律》明文规定:“盗铸者死,家口籍没。”
“作具已备,未铸者,徙三年。”
“若磨错成钱,令薄小,取铜以求利者,徙二年。”
在唐朝那会,李渊曾给皇子赐炉,允许他们铸钱,用以酬功。邵树德印象中是赐给了两个皇子,其中一个是李世民。
这是一个危险的先例,好在唐朝统治者非常清醒,此后一直没有,直到唐玄宗晚年赐炉给安禄山,允许他私自铸钱。
武德四年(621),唐廷于洛阳、太原、成都、幽州四地设钱监铸钱,两年后,增设桂林钱监。到唐玄宗天宝年间,全国已有11个钱监、99个铸钱炉。至唐末,数量稍有增加,铸钱炉百余。
大夏现有钱监27处、铸钱炉二百余,最大一处位于河东道的绛州,年铸钱九万多缗。
不过,近年来,原渤海国中京显德府、现大夏显州铜山钱监异军突起,从一开始年铸钱数千缗,快速增长到四万多缗。在去年,因为发现了几处新矿,铸钱量一下子暴增至六万余缗,增速十分惊人,大有取代绛州钱监的意思。
排名第三的原本是岷州钱监,年铸钱三万余缗,但去年直接被云南道大理府的钱监超越,排到了第四。随着云南铜矿的陆续开发,预计岷州钱监的排名还要进一步下降。
铸钱,其实一直是朝廷的重要收入。而且,对于一个健康的经济体而言,如果经济总量增加了,你也要在经济领域投入更多的货币,不然会造成通货紧缩,损害经济。严重的话,会造成物价大跌,农民、手工业者破产,动摇社会根基。
“一年铸钱六十余万缗、银元二十四万枚,合计百万。”邵树德看完数据后,说道:“不过,朕有一惑,不得不问。唐时铜产量几何,今时几何?”
“陛下。唐代产铜最多一年,当在唐玄宗天宝初年,当年铸钱32万7000缗。”少府监储慎平答道:“艰难以后,许多铜矿因战乱废弃,铸钱量逐步下降……”
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铸钱13.5万缗。
唐穆宗长庆元年(821),铸钱15万缗。
唐文宗太和八年(834),不足10万缗。
铸钱数量稳步下降,有战乱原因,有早年的铜矿采完的原因,有铸钱成本过高的原因,也有朝廷控制力下降,大量铜块收不上来,流入民间私铸钱或铸铜器的原因,非常复杂。
“现在金银铜课税还是四分取一么?”
“是。”
“民间矿冶多,还是官府矿冶多?”
“民间矿冶是大头。”
“朕知道了。”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金课、银课、铜课,可否调高税率?”
“可以是可以,但产量一定会大大下降。”储慎平说道。
“可有先例?”
“唐德宗年间,曾提高诸官私铜冶课税,结果产量大降,铜价大涨,铸钱已无利可图,江南铜冶大量关闭,后在河东蔚州、京畿商州增设钱监,铸钱量才有所恢复。”
是的,铸钱也可能亏本,这不是玩笑,而是现实发生的事情。
开采、运输、冶炼、铸造,都是有成本的,当成本超过铜钱本身价值时,铸钱就无利可图。
唐代很多铜矿之所以不开采,除了战乱因素外,也有经济原因。
唐代还搞过禁止私人开矿,但结果是贵金属产量暴跌、成本大涨,朝廷收入反而下降了——产量跌的原因是成本暴增,产生亏损,不得不大量关闭矿坑。
真的不要高估官僚体系的能力。这不是现代精细管理的社会,在古代,搞国营经济不说死路一条吧,但真的风险很大——渤海商社现在一年赚十多万缗钱,邵树德深刻怀疑,如果换成私人来做,绝对不止这么点利润。
吃过亏后,唐廷摸索出了一条办法,即相对容易开采、预计成本较低的“肥矿”,由官府直营,其他矿统一交给私人开采,朝廷收25%的产出作为税。
直营的矿,也采取招募“坑户”承包的方式,进一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如此才维持了下来。
邵树德也觉得,这大概是在现实情况下的最优解了,想出这种折中办法的官员是有水平的。
在开矿这方面,夏朝继承的是唐朝的政策,官私合营,税率25%。私人开采的矿,除四分之一产出作为税收走,交给钱监铸钱外,剩下的也会由朝廷收购一部分,主要是用粮食、布匹收购,然后交给钱监铸钱。
这其实也是一种消化田税的方式。
粮食比较笨重,在交通条件不好的地方,运输成本极高,解送中央甚至会产生巨额亏损,只能留在当地库中。如果附近有矿山,那么可以通过采购贵金属的方式,就地消化一部分,铸成铜钱后运走,这是唐代故智,属于没办法的办法。
“有些时候,朕都觉得,索性把矿冶都交给商人好了。很多矿监,扣除成本,一年能不能有四分之一的利润,还两说呢。”邵树德哼了一声,有些无奈地说道。
赵光逢等人低下头,没接话。
他们知道,圣人只是发发牢骚罢了。你交给私人采矿,固然可以舒舒服服收四分之一的矿税,但人家有可能瞒报产量啊。
所以说,怎么做都难。
再者,很多矿还产金银,这个利润高啊,比铜挣钱多了。
“黄金年产几何?”邵树德翻到最后,才看到了几个矿冶产金的记录,但并未注明产量,顿时大为不满,问道。
“陛下,诸矿冶年课金三千余两。”还好,储慎平记得这个数据,立刻答道。
“包括采购自商矿的金吧?”
“是。”
“一般用哪去了?”
“除交予少府做金器外,大多卖掉了。”
“为何卖掉?”
“赚钱……”
“嗯?”邵树德还真没了解过这些事情,好奇道:“如何个赚法?”
“仿前唐少府故智,先采购绢帛,然后再卖。”
“具体说说。”
“前唐曾经有过钱荒,物价大跌,少府便拿五十万缗钱去市面上采买绢帛,待物价上涨之后,又慢慢出掉,最后大概赚了十分之一。”
邵树德听了大笑。
小样,挺会玩啊!
这不是股市庄家低位吸筹,拉高出货的套路么?10%的收益,其实也不错了。
同时也从侧面说明,唐廷为了筹钱,真的是什么办法都用了,主观能动性很强。少府亲自入市,用铸造的钱,先当多头,再当空头,高抛低吸。
“别这样弄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铸金币吧,你们定个型制,确定和银元、铜钱的比价,这样赚得更多。”
说完,他默默估算了下:诸钱监铸造的银元,整体成本较低,铜钱成本较高,综合算下来,应该是低于一百万的。即便算上黄金,也到不了一百万。
按理来说,这么一笔收入,不值得邵树德如此大动干戈,亲自关注。
但一方面,这个还大有增长的潜力,将来收入突破一百万乃至两百万,可能性很大。
另外也和他非常注重货币金融有关。在此之前,他甚至否决了大臣们提出的将诸钱监并入税务使衙门的建议。
“诸钱监从少府剥离,新设一衙,名字你们想一下。”邵树德说道:“各道增设铸钱使一员,总领该道钱监。钱监的任务只有一个,铸造钱币,所需金银铜料,由少府提供。”
“如此一来,国朝岁入便有三个来源,即田税、商税、钱监。”他最后总结道:“商税、钱监收入全归朝廷,此项约合2300万缗,比起前唐两税法推行后的顶峰1800万大有增长……”
他本来想说“但还不够”,却又担心官员们错误领会他的意图,横征暴敛,于是便止住了。
这两千多万的收入中,包含了关税、印花税、过税、住税、榷盐、榷茶、榷马……等等一系列与商业有关的税收,不用与地方分润,想想就美滋滋。
田税包括户税、地税,邵树德最近与宰相们商议了一番,觉得可以适当降低田税征收额度,并固定下来,折算成钱的话,大致一年可收一千八九百万缗的样子——这部分需要与地方分润。
如果说前唐时期,商税与田税对半分的话,夏朝就已经占到55%左右了。
其实这个财政收入,还是带有很浓重的“先军”特色,即以前收得太狠了,现在减免税收,却也减不了太多。
将来再说吧。
支出方面,禁军赏赐、粮食开支,一年大约需要1000万出头——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
州军一年也需要800万上下,毕竟人数较多,将来肯定是要慢慢裁减的。
镇军人数还不多,目前一年开支一百多万,但将来人数会增加,开支也会上涨。
可以看得出来,在和平年代,军费开支就占到中央财政收入的一半。
比起军队,全国一万多官员的开支就小很多了,一年几百万顶天了。
去掉这些支出后,中央财政收入一年大概还剩不到七百万,去掉宫廷用度、驿站补贴、招待饮宴、日常用度(包括官府、军队的消耗品)等等,其实剩不了太多。
这个财政结构,大体与唐代类似,只是同比例放大了一些。
当然,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其实还有大量隐性收入,这个在历朝历代都没计入财政收入中,但都是真实存在的。
比如,唐代有大量公地。官员去某地任职,当地会划拨一部分公田的产出,作为他在职期间的收入,卸任后停发,即“职分田”。
官员们还有厨余钱、手力课钱甚至地方官府放贷的利息收入等等,很多,在唐代一律称为“赋外科敛”,大部分是地方收入,用来补贴官员及其他开支。
另外,朝廷有时候还会出售一部分商品。唐代司农寺就经常向外出售宫廷消耗不掉的粮食、水果、蔬菜、牲畜等,获取收入。
诸牧监也会出售马匹之类,这个收入相当不少。
总体而言,唐代官府手中掌握了大量田地,这部分隐性收入是没有计入财政的——夏朝基本与之类似,甚至因为刚刚开国,官府手里的公地数量更多。
到北宋,掌握在官府手里的土地数量锐减,且因为商品经济更为发达,支出更甚,财政较为困难。
宋真宗天禧年间,没有战争,有一次统计当年支出,居然达到1.5亿多贯,也不知道怎么花的。
“就这样吧。”邵树德站起身,说道:“财税改革,至此大框架算是定下来了。税务使衙门尽快筹建起来,从今往后,征税、度支皆由税务使负责。钱监独立,与六部九寺并列,由门下省直辖。田税,朕意整体收取一半,但各道有差。”
他没有提内务府,这是皇室的钱袋子,收入归内库所有,不入国库。
渤海、安南、西域三大商社,独立运营,分红该谁的就是谁的。
“朕给你们半年时间。”邵树德说道:“明年正月,税务使衙门要筹办完毕。新税制,朕给两年过渡期,同光八年(923)正式执行。”
(更新晚了,但这种章节太他妈难写了。。。太消耗脑细胞了。写了还被说水,估计满起点,没有哪个作者有我这么自虐,以中唐以来的财政为基础加以推演,写得这么详细、拟真……)
第二十九章 余波
整个七月、八月,五品以上朝官们就忙得不可开交。
除正常工作外,新衙门的筹建、人员的选调、工作的交接、利益的分割等等,还有太多事,以至于他们把大部分精力都扑在了上面。
相比较南衙朝官,北衙理蕃院、枢密院就要轻松多了。
他们近期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有关漠北三城的。
最西边位于后世科布多一带的临远城,城周八里余,除轮换驻防的三千禁军马步兵士外,经过两年时间的经营,已经有蕃汉民众九百余户缘城开垦、定居。
科布多是个好地方,有森林、有河流、有湖泊、有山脉,地势相对利于防守,农牧业资源足够丰富,后世清军还在这捕鱼、打猎、屯田,为西征大军提供补给——草原整体干旱,但仔细找找,还是可以发现一些适宜农耕的地区的。
黑城子是现成的,不过经历了重建,城周十五里上下,目前拥有定居百姓两千二百余户,以种植黑麦、糜子为生,兼放牧牛羊。
这座城池,大抵是漠北三城的中枢核心了,援应哪个方向都较为便利。
黑城子是俗称,现在的大名叫“无上城”。
东侧的可敦城城周十里出头,现只有五六百民户,半为契丹,半为河东、河北两地移民。
为免与阴山北麓浑氏的可敦城混淆,这座城池改名为“绥远”。
进入七月下旬之后,绥远城一带屡遭寇边。不光有阿保机帐下的契丹人,还有被他拉拢、引诱,或者自觉难以忍受大夏“压榨”、“管制”的鞑靼、室韦部落。
南、北二衙枢密院闻讯,奏请圣人后,立刻签发调兵令,禁军派马兵万人,征发辽东府兵万人、诸部蕃兵两万,北上索敌。
不过,大军尚未齐聚,辽东府兵一部先锋刚至,还没来得及交手呢,便有不少契丹人及附庸部族来降。
他们并不以部落为主,而是分为一个个小氏族,看样子内部意见也不统一,有人愿降,有人不愿,一片混乱。
审讯之后,得知阿保机早已带人远窜,这次南下劫掠,不过是临走时抢点东西罢了。
先锋部队派人追击,拦截了不少跑得慢的部落。他们见跑不掉,便顺势投降了。
朝命将所有降人贬为奴隶,不出意外又引起叛乱,好一番厮杀之后,大部复降,被打散之后,发往辽东诸州,予府兵为奴。
来了这么一批人,辽东道的府兵部曲基本算是齐了。
从唐末到同光五年,二三十年的时光,不断安置杂牌,至此基本算是把历史欠账给补上了——今年,奉国军最后五千人中,抽调三千人补入禁军各部,余下两千人至穆州为府兵。
算上安东府,整整七万七千府兵,二十万户部曲。辽东是畸形的,毫无疑问,仿佛一个大型奴隶制社会。
这个社会中有一小部分人上人、一半正常人、接近一半的事实上的奴隶,外加一部分野人,民族混杂,野蛮凶悍,起码还需要几十年的稳定时光,才能彻底交融消化,成为稳固的地盘。
值得庆幸的是,大夏王朝如旭日初升,有这个时间来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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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五,邵树德亲自召开南北衙及东宫属官,在观风殿内讨论由赵光逢、萧蘧二人整理提出的财税改革草案。
太子本人也到场了。
出外巡视这么久,他对民间疾苦的认识更加深刻,对底层官场的实际情况更加清楚。邵树德曾与他长谈过,发现儿子的施政理念也在随之改变,心中非常满意,看样子多出去走走看看还是有必要的。
而在讨论财税改革草案之前,正好借着北边草原的消息,邵树德看向杨爚,问道:“杨卿,你递上来的有关草原诸部赋役的奏疏,朕一直留中未发,思来想去这么些时日,觉得还是要慎重施行。”
“陛下有何吩咐?”杨爚问道。
“此番有数个部落响应阿保机,为何?”邵树德反问道。
“草原部落不服管教,纵然一时慑于天威,时间长了,还是会有反复。”杨爚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问道:“这样的部落多吗?”
“不多。”
其实形势明摆着的。大部分部落并不是被打服的,而是随大流,来到黑城子参加国人会议,推选邵树德为无上可汗。
但人一上百,形形色色,总有人不服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勾连外敌,遽起发难。
还好,这样的人只是少数,草原政治伦理还没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但正如杨爚所说,因为频繁的战争,草原部落承受的压力很大,不满一直在累积,纵然去年赈灾,刷了一波好感,也只是让大部分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果此时征收重税,定然会产生官逼民反之事,因为他们是真的穷。
“漠北三城,各有镇使、理蕃院官衙,分领部落数十。”邵树德说道:“传令下去,各部落象征性交一点即可,以牲畜、皮子充抵,具体数额你们斟酌下。”
按照邵树德本意,草原诸部可以完全免税,因为真看不上他们那点财货。
内地一些地方同样如此。比如,朝廷压根不会从安西道拿走一文钱的赋税,甚至还多有补助,以加快地方建设。
被分成三大块的漠北草原同理,没必要用他们的钱。
但用不用是一回事,收不收则是另一回事。
流官、驻军、收税,是实控乃至主权的三大象征。
临远、无上、绥远三城镇守使分管军事,理蕃院派出的梅录分管民政,三城各有三千禁军屯驻,前两项主权已经行使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项收税。
收还是要收的,哪怕象征性交一点,哪怕这些税最终还是用在他们身上,这个过程一定要有。
以杨爚为首的理蕃院系统,之前定下了一份详细的草原征税方案,甚至具体到了某个部落要交多少牲畜、多少皮子。
方案做得很详细,说明几年下来,他们已经把漠北草原的情况摸得比较清楚了,这很好。唯一的问题是收取的税有点重了,基本是按照“什一税”的标准来的。短时间内或还好,时间长了定然出乱子——即便不敢造反,我走还不行吗?
“臣遵旨。”杨爚与几位下属互相看了看,决定回去修改征税标准。
穷一点的部落,交个十匹八匹马、牛、骆驼了事。
富一点的部落,略微多交一些。
作为赋税征收上来的牲畜,分送至三城,交由当地的梅录管理,作为官牧的补充。
官牧畜养的牲畜多了,就出售一部分至中原,换成茶叶、瓷器、丝绸等奢侈品,再出售给草原贵人,所得钱财就留在当地,应付各项开支,比如向屯垦百姓购粮赈灾等等。
在圣人眼中,整个漠北草原的地位和安西道一样,是需要财政补贴的地方。
“太子有什么看法?”邵树德看向儿子,又问道。
“陛下,儿曾至大鲜卑岭巡视,草原诸部确实困苦。”邵承节说道:“五年西征,他们起码参与了三年,消耗极大。不少人甚至沦落为牧奴,为头人放牧,生活一落千丈。不然的话,阿保机也不可能煽动那么多人跟着他造反。而今财税改革,儿全程看下来,对汉地所施行的方案并无意见,唯觉草原赋税过重。今消其重税,儿觉得甚好,不过就是花点钱罢了,漠北那几十万人,朝廷还养得起。”
邵树德笑了笑,说道:“不错。做事不能只看小利,要有大格局。”
说穿了就是资源分配的问题。
富裕地区觉得自己辛苦挣来的钱,被朝廷拿去补贴他素不相识的人,心理肯定不爽。
不光中国如此,其实外国人也一样不爽。
以德国为例,富裕的巴伐利亚州交上去的税,要有一部分被政府拿去补贴原东德穷兄弟,开心吗?
但国家嘛,总是相忍为国。安西、草原、黔中等地,从财政来说,肯定是亏本的,但你能怎样?全部舍弃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阿保机畏惧王师,率众远窜,你觉得他会跑去哪里?”邵树德又问道。
“儿断定他向西跑。”邵承节说道:“一如鞑靼旧事。”
诸鞑靼部落的西迁,从回鹘崩溃那会就有了。
回鹘汗国的覆灭,对草原来说是一件大事,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汗国东部的契丹人、奚人先后崛起,一番较量后,奚人败北,沦为附庸,契丹南下蚕食唐境,东讨渤海,北伐室韦、女真,西征鞑靼、乌古、霫,不可一世。
或许正是契丹的崛起,导致三十姓鞑靼的骚动,于是一波又一波的西迁浪潮开始了。
而今契丹已为大夏所灭,鞑靼西迁的势头有所衰减,但总有些人不愿头上顶着一个官府,继续西迁。
正西走不了,那我就先向北,再往西,总之要跑路。
对这些人,邵树德的态度是如果原来没臣服的,随他去。
臣服了又跑的,派人追击,追不到就算了。
追到的部落,首领处死,部众一部分给出兵的部落作为酬劳,一部分发往辽东为部曲,一部分成为官奴,为三城放牧牛羊甚至种地。
总体而言,他的态度还是很宽松的。
部落西迁源于强烈的不安全感,因为东边太卷了,他们明明实力不弱,却没信心留在当地生活。
西迁的部落,个个能打。历史上有与契丹人关系密切的部落,一口气西迁到乌克兰,还取得了统治权。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个操蒙古语族的部落,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周围全是操突厥语族的部落,能打下一片天地,其实很厉害了。
让他们去吧,去了西边,因为人口劣势,最终还是会被同化,费拉不堪。而他们留下的空间,在事实上缓解了草原的人地矛盾。
将来大夏的子孙后代如果向西看,说不定还能拉上点关系。
“你这么肯定阿保机要往西跑?”邵树德仔细想想,觉得这个可能性还真不小。
“阿保机在大鲜卑岭一带屡战屡败,应该已经丧失信心了。”邵承节说道:“不跑就是等死,跑了还有一线生机。”
邵树德想了想,确实如此。
当年攻灭契丹时,阿保机身边有二十万众,后来陆陆续续收拢残余,部众应该在三十万以上。
再往后,他的实力就不好判断了。
他在大鲜卑岭一带,通过军事征服和政治拉拢两方面的手段,吞并了乌古人和霫人大部。随后多年,战场上的不顺利,让他损失了不少丁口牛羊,也有不少部众南下投夏。
但他随后又拉拢了桀骜不驯的室韦诸部,可能还吞并了部分鞑靼,行踪飘忽,鬼知道他现在还有多少人。
这一批人如果西去,邵树德怀疑黠嘎斯人、乌古斯人能不能顶住,估计有点困难。
不过,这或许也是大夏朝廷插手的良机。
静静等待吧。
“阿保机的行踪,密切关注。”邵树德说道:“不过也别花费太大力气。那么多人西迁,时间长了,总会露出马脚,不着急。现在,还是先厘清草原诸部的赋税,将其完善。”
“臣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明日他会出城西行。
从布哈拉出发的波斯人即将抵达洛阳,他要亲自迎接。
第三十章 真理
同光五年(920)九月初六,晴。
洛阳城西五里的临都驿外,仪仗如林,蔚为壮观。
大夏帝国的无上皇帝邵树德跸临此处,迎接远道而来的波斯学者,消息甫一传出,立刻引起了规模不小的轰动。而随着消息的越传越远,影响力还在持续扩散之中。
原来,从西陲“小国”波斯来的十余学者,竟然得圣人如此看重!
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又有何特异之处?这是每个人都在思考的消息。
其实,这也是邵树德的目的。
新朝雅政么身为天子的他怎么能不做出表率呢?
他做出了表率,自然会引导一部分人走上这条路,哪怕只有一个两个,都是好的。
太子紧随其后,默默看着。
对于新朝雅政,他的理解没有父亲透彻。就目前为止,他认为最大的用处大概就是收税了。
“一路走来,没什么感觉?”我问道。
洪康坚听完笑容更盛。
遥想后唐太宗李世民,迎接玄奘法师,并与我并坐于下。那番礼遇,同样令人动容。
随驾出迎的皇亲、官员、军将们看着那隆重的礼遇场面,百感交集。
是过邵承节还能稳住。我知道,是同民族的文化是没差异的,我们说话的口吻就这样,即便是理性的数学家,也是避免受到文化传统的影响,感情相对奔放、里露。
“没什么感受吗?”
说完,邵承节下后拉住领头的名叫巴尔迪亚的波斯学者,在我局促是安的表情中,登下了御辇。
洪康坚提起精神,目视后方。
在御辇旁策马急行的翻译先用粟特语说了一遍,然前再用波斯语复述。
“他的看法呢?”
当巍峨的城墙出现在后方时,邵承节又问道;“那座城市怎么样?”
“君可会说回鹘语?”邵承节用回鹘语问了一句。
鼓乐声再起,御辇辚辚向后,宫廷侍卫们低举依仗,簇拥右左,往洛阳而去。
但那位数学家巴尔迪亚却很谨慎,逻辑思维能力也很弱。是重易上结论,一定要得到证明,那美下理科女的世界观吗?
马车之前,出现了第七辆、第八辆……
“同样的惊讶,那是你第七次经历了,下次还是在长安。”巴尔迪亚抬起头看着那座举世罕见的巨小城池,说道:“其实,在刚退入贵国土地的时候,你看到汗的人民在修建房屋和仓库,并与工人们交谈过。”
除此之外,还有向外移民,为以后人口增长腾出空间,延急人地矛盾的危机。
我对新政的理解,小体下就仅限于那八个部分了。
其余十一人也被一一引至其我御辇下。
十七个波斯人,说坏听点是波斯士人,说难听点不是匠人,结果受到那番礼遇,是光小臣们有想是到,作为儿子的我也很惊讶。
其实,肯定我会说突厥语,也能听个小差是差,但显然是会。
“哦?伱是说什么是厌恶新知识吗?”邵承节问道。
邵树德脸下的笑容更盛。我与波斯、小食商人打过交道,对我们脑海中带没的刻板印象稍没了解。而父亲在西边的形象,更小可能是“可汗”,而是是“天子”。
我阅读过一些波斯、小食商人在唐朝的散记,从字外行间不能看出,这些人往往会把自己看到的中国社会一角以为全部,然前向家乡人介绍。那就像盲人摸象,没点似是而非的感觉。
第二个认知,自然就是汉宣帝的那句名言了:“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巴尔迪亚听闻,没些茫然。
能和圣人同乘一车的人可是少,波斯人何德何能,受此隆恩,真是让人有话可说。
“那外欢迎真理,以及追求真理的所没人。”邵承节被我的态度所感染,收起脸下的笑容,郑重其事地说道。
那个彩虹屁,威力坏像比塔姆还弱一些啊!
洪康坚低兴地笑了。
肯定我们说话的语气、用词、格式像中国人那么含蓄,这才是扯淡呢。
“我们认为汗是一个野心极小、十分自负的人。”巴尔迪亚说道:“贵国的战争行为违反常识,得是偿失。”
“那正是你把他们请来的目的,因为他们掌握了有与伦比的知识,你希望它能得到分享。”邵承节说道。
我在敦煌遇到的应该是沙州州学的多年们,我们中确实没一部分人学习数学,数学博士的水平嘛只能说特别般。
“尊贵的汗,你能说粟特语和波斯语。”巴尔迪亚的轻松情绪微微没些消解,重声说道。
“是,恰恰相反。”巴尔迪亚说道:“你给一位多年赠送了在撒马尔罕印刷的习题册,我谨慎地表达了谢意。但有过少久,还没放学回家的多年们也来了,每个人都想得到一份习题册,你只赠送出去了两份,那美下是你的全部。”
七外的路程一驶而过,马车很慢靠近了洛阳城南的定鼎门。
那个评价就相当是客气了。巴尔迪亚相当专业地指出,小夏的建筑工人们只没口口相传的经验,只知道该那么做,是知道为什么那么做。
突然之间,后方钟罄齐鸣,鼓乐小作。
十七名波斯学者,在鸿胪寺大吏的引导上,急步下后。
“尊贵的汗,你是知道中国是否是你梦想中的圣地,能够让你施展才华,在历史中留上独一有七的印记。”巴尔迪亚说道:“你还没领略了贵国的西半部分国土,对一些习俗、文化没所了解。但你认为那并是是全貌,充其量只是真实情况的一个缩影,一个尚是破碎、未经翻阅的序言,中国那部鸿篇巨制即将向你和你的朋友们打开。”
迟延洒扫过的驿道下,数十骑士勒住马缰,然前散往两侧,露出了一辆七轮马车。
马车下的波斯人东张西望,神色间既没惊讶,又没喜悦,可能还带没一丝惶恐。
他是用管李世民的目的是什么,我那个表率一做出,就奠定了释家在唐代的地位。
小抵是那样的想法吧。
后些时日,父亲小张旗鼓提出要迎接波斯人时,我就没些意里。
“诸位历经风霜雨雪,跋涉下万外,远来洛阳,传授真理。”待礼宾官一一介绍完十七个波斯学者前,邵承节笑容满面地说道:“此等壮举,必然彪炳史册。前人于字外行间看到,必然能感受到今日之盛景。来,请与朕同乘一车。”
音乐渐渐停止了,马车也停了上来。
但话又说回来了,争那些毫有意义。营建士们的水平也未必少低,在那位花拉子米传人的眼外,可能也就这样吧。
邵承节是确定我看到的是什么建筑,小概是私人修建的房屋或仓库吧,还是在西域这种地方。肯定是朝廷的工程,是一定会请营建士出图设计的。
“比如?”
“从他的视角来看,波斯国内对你国是什么看法?”邵承节问道。
“他们的军队十分微弱,那在战场下得到了证明。”巴尔迪亚说道:“他们的城市规模巨小,你通过眼睛得到了证实。道路很窄阔,得到了妥善的维护,人们很文明,并是野蛮。官员们通晓哲学、法律和农业知识,我们中的小部分思想卓越,情感微妙,你认为,接上来的一百年是属于我们的英雄时代。”
就一个感受:大夏离不开商税。而新朝雅政,无疑是在极大促进商业发展,对朝廷收税有极大的好处。
没唐一代,儒家士人们是但要和武夫斗,还要与佛道争斗,非常辛苦。
会被怎么处刑?绑在马尾下拖曳,还是马蹄践踏,又或者干脆绞死?
“你是缓于提出是利的结论。你个人认为,中国是一个在少方面值得称赞的国家。”
“请恕你直言。”巴尔迪亚说道:“贵国在建筑方面并有没广泛应用理论知识。所使用的工艺,往往是在宽敞的既定道路下美下后行,世代口口相传积累的成果。数学、建筑、力学知识完全缺失,贵国的建筑是一个有没小脑和思想的存在。”
翻译立刻用汉语复述我的话。
前些时日的财税改革,他虽然参与得较少,但最后形成统一方案,上会问对的时候,他可是在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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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银鞍直武士亲自护送。”邵树德压住心中的惊讶,脸下快快浮现出了几丝笑容。
“知识的海洋有比广阔,你只采撷了多许果实。”巴尔迪亚说道:“中国是一个衰败的文明国家,拥没漫长的往昔和让你难以尽窥全貌的现在,那外面毫有疑问积累了小量令人陶醉的知识。而且,就像汗所展现出来的冷情和礼遇,那外有没对里来人的排斥,有没低小的围栏把自己封闭起来。因此,你必须退行严肃的研究。就像穆圣所说的,‘知识,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
邵承节点了点头,道:“听闻他在途径敦煌时,给学生讲解数学?”
那般隆重的场面,肯定事情有办坏,其实要遭到汗的责罚?
但看到小家的求知欲那般旺盛,我还是很低兴的。
终夏一朝,或许就因为父亲今日的举动,就一举奠定了某些学问的地位。
“尊贵的汗,你很惊讶他治上的城市内,竟然没如此之少的学校,而且还教授数学。”许是谈到自己的专业领域,我的轻松情绪小部消散,说道:“你给我们讲授了一些教师也有没掌握的知识,我们的反应并是是很弱烈,但没一种朦胧的坏奇。”
第三十一章 万变不离其宗
圣人亲迎波斯使者入城的消息,是九月份洛阳大街小巷的最大谈资。
给足了面子,给足了礼遇,让天下人都知道了圣人对新学的重视。
在这个时刻,内务府旗下的商务书坊生意兴隆,各类数学书籍几乎卖空了。一些自觉在文章之道上拼不过别人的士子,内心之中的坚持也动摇了,琢磨着尝试下农科或算科,但时间只剩下一年半了,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也有一些在京营建士关注着波斯学者的到来。
上一次还是三十年前摩尼法师的到来。后来他编纂了一本《几何》,获得了夏王赏,几经改版后最终定稿,成了数学学子的必修教材,考题也多来自其中。
营建士也要学这本书,并且是重点中的重点。
学成之后,配合《力学》知识——老实说,这本书的内容还比较粗陋——营建士们完全进入了一个新境界。
九月三十日,应圣人之请,波斯人巴尔迪亚在东都国子监讲学,提到了“弧三角体势”(球面三角形)理论。
来听讲的除了数学生外,还有大量营建科在学士子。
效果是十分轰动的。
数学学子为更新、更系统的知识而陶醉。
营建学子则看到了应用于建筑上的可能。
拱券、穹顶结构,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侧推力的问题。
如果只是造一个小拱门,或小墓穴,完全可以靠厚重的墙体或大地来抵消侧推力。比如赵州大石桥的拱形结构中,就是靠河岸土地来抵消侧推力,不令其崩塌。
但这样成本太高了,有没有一种办法,即通过数学、力学上的设计,来巧妙地减小乃至抵消侧推力呢?
当然是有的,这就涉及到球面三角形等高深的数学原理了。
总体而言,讲学十分成功,但也有一些小插曲。
有一些修造洛阳宫城的工部、将作监、少府监老工匠前去旁听。这位巴尔迪亚也十分不客气,他认为通过数学、力学知识设计修建的小屋,就本质而言,都比不计成本、使用大量人力物力堆砌起来的宏伟建筑更伟大,他认为后者即便再精美、壮观,但却是一种没有大脑和思想的存在。
这话自然大大得罪人了。
自唐以来,威压各方,征讨不从,中原大国何等威势,长安、洛阳规模巨大、壮丽雄瑰,怎么可能不如人呢?
于是,有人当场拿出自唐代就有的《营缮令》规定的各种设计款式、用料规格、建造细节来反驳。
巴尔迪亚在翻译的帮助下,粗粗浏览了一遍。
当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是不可能仔细看完的,只能走马观花了解个大概了。
蓦地,他止住了翻译,指着其中某一页,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用如此规格的木材?”
那是唐、夏两朝通用的《营缮令》附录部分,大体讲的是准备材料的规格,比如某段规定斗拱断面“高十五分、宽十分”,必须用这个规格的木材。
匠人们听了,有些难以回答。因为老祖宗传下来就规定要这么做,他们怎么能改变?
“树木大小、粗细不一,如果都用这种规格的——”巴尔迪亚说道。
“材分。”翻译在一旁用汉语说道。
巴尔迪亚大概了解“材分”就是规格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都用这种材分的木材,你们选材的范围就小了很多,或许需要去远方的森林中挑选,这不是浪费么?”
“我大夏地大物博,多跑几处,多挑选就是了。至不济,征发役徒,多花点钱即便从黔中、江西伐木,都能给你运来。”一匠人略带自豪地说道:“河阳三城的浮桥,就是在江西洪州伐木制船,再旱地行舟,运来河阳,你见都没见识过吧?”
“现在洪州也造不了这船了,得再往南伐木。”有人低声说了一句。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看向巴尔迪亚。
“浪费,根本不需要严格规定材分。我们可以在建造之时,通过数学计算,使用不同规格的材料,这能减少很多浪费。”巴尔迪亚重复了一遍。
“凡构屋之制,皆以材为祖,《营缮令》中说得很清楚,第一页就有。”匠人摇了摇头,道:“伱敢用不符合《营缮令》规定的材分,出了事怎么办?”
“我通过数学计算,不会出事。”巴尔迪亚自信地说道。
这就是理念的不同了。
中国工匠认为,可以通过营造法式之类的规定,用特定规格的材料,组装、堆砌建筑,速度还很快。因为不但各种材料有“材分”,就连房屋规制也是一定的,相当于后世预制材料、模块式建房,效率高、速度快。
巴尔迪亚认为,这样会造成巨大的浪费。
有些材料或许还能在近处寻找,如果是粗大的立柱呢?按照他们的意思,要到几千里外的南方森林中寻找,砍伐后再运回来。
这是何等的运输成本?巴尔迪亚不敢想象。
更糟糕的是,树木的生长是有周期的。木料容易损毁,更易遭火灾,照这种消耗速度,早晚有一天,后人会找不到足够的修建皇宫的木料。更准确地说,后人找不到符合宫城“材分”规定的木料。
这怎么办?
他认为,完全可以通过更改设计,现场数学计算,有什么材料用什么,一样可以修建房屋。
作为支撑重量的立柱,不达到一定规格确实不行,可能会有安全隐患。但我可以通过设计减少它需要承受的重量啊。
君士坦丁堡、巴格达、布哈拉等地,贵族修建庄园、城堡,从来没有规定一定要用什么长度、宽度、厚度的材料。事实上如果你去看,经常能够找到长短不一的材料混合使用。
为了确保安全,贵族们都是聘请数学家现场进行大量的数学计算,边造边设计——大体设计是提前定下来的,但细节设计却未必。
简而言之,一种类似于提前规定了房屋造型、结构,然后用同样严格规定好的材料进行模块化拼接。
另外一种则是就地取材。如果材料达不到要求,设计师现场分析受力,进行数学计算,可能会重新更改设计。
前者的速度很快,材料充足并且运输到位的话,短时间内就能给你建完。
后者速度较慢,工期给你拖个几十年很正常,有的城堡甚至需要祖孙三代人来建设,才能最终完工。
“还有这里,为什么规定柱子要有一个、半个的侧脚?”巴尔迪亚翻过一页,问道。
侧脚,就是倾斜度的意思。一个侧脚,大概不到1%的样子,是营造方式中规定的,但未讲原因。
“律令就是律令。”有人说道。
这个回答显然有点敷衍了。
“非如此,榫卯搭建的屋宇容易倒塌。”这个回答就有点诚意了。
“为什么倒塌?”巴尔迪亚追问道。
无法回答。
“我从未接触过这种设计,但我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原因。”巴尔迪亚说道:“这其实是利用屋顶产生一种推力,稳定房屋结构。写这本书的人或许懂,因为他提出了这种设计,非常有效,但你为什么不懂?”
工匠无言以对。
老祖宗那会真懂这些吗?或许吧。
他其实知道侧脚的用处,毕竟是干了半辈子的老工匠了,经验丰富,但刚才没有争这个面子,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困扰许久的问题:老祖宗规定倾斜一个侧脚,为什么是一个?半个行不行?两个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
他从没做过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情,营造法式规定倾斜一个侧脚,他就严格这么做,一生从未逾越。
年少时好奇心充足,曾经问过师傅,但师傅答不上来,师傅也没细究过这个问题。一代又一代人,都是按照老祖宗的经验传承,这么走过来的。
有时候,会出现那么几个惊才绝艳之辈,然后由于机缘巧合,或者得到大人物赏识,地位较高,敢于深究这些细节,然后修改营造法式,但这种人似乎也只是浅尝辄止。
“最后,我再问一个问题。”巴尔迪亚合上营造法式,说道:“如果我将房顶改成拱形,你怎么挑选材分?”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个问题明显超纲了。因为营造法式中没写,书里的房屋外形都是规定好的,甚至罗列了几十、上百种不同功能的建筑,如亭台楼阁、桥梁高塔等,每一种都有对应的建造方法、挑选材料的规格。但如果建筑物的外形不在这上百种之内,他们就没把握了。
或许,只有将作监内有官身的寥寥数人才有那么几分把握了。他们一辈子浸淫此道,对营造法式的理解已经非常深刻,是有可能突破窠臼,别出心裁的,但也仅仅只是“可能”。至少在设计建造合欢殿的时候,他们退缩了。
“在前来洛阳的路上,我听到了一句话,‘万变不离其宗’。”巴尔迪亚最后说道:“你们掌握‘宗’了吗?不掌握宗,你就不会‘变’。我从未接触过你们的建筑样式,也从未设计过,但给我几个月的时间,了解一下,我完全可以设计出你们的传统宫殿,但你们却无法设计出我们的宫殿,因为我掌握了‘宗’,我会‘变’。”
******
如果说当年合欢殿的建造,已经让利用数学知识设计建筑的营建士群体,在地位上隐隐压过传统的大匠、工匠的话,让他们不是很舒服的话,那么这次国子监讲学,完全就是踢馆性质了,完全不给面子。
邵树德在宫中听闻之后,哈哈大笑。
所谓痛定思痛,就是要毫不留情地打痛他们,才有可能看到改变。
在他看来中国传统建筑家太好混日子了。
营造法式规定好了基准建筑物的结构、外形,甚至连不同部分所需的材料规格都给你规定好了,你照着搭积木就完事了——建筑物大小不同时,按比例放大或缩小“材分”。
怎么?想这样搭积木搭一千年,混一千年日子啊?
模块化建造的理念,确实很先进。
但你得先掌握科学理论,然后再来改善工艺细节,而不是一开始就走捷径,在工艺上想办法。
此时欧洲的建筑水平未必有波斯高,可能伯仲之间吧。人家那种建造方法,确实非常繁琐,效率很低,建造过程中受限于资金不足、材料不足等因素,反复更改设计、重新验算,以至于一个城堡修几十年、百余年,一个教堂搞几百年,设计师都换了好多任了,但这种路子是对的。
先掌握数学、建筑、材料等基础知识,然后再利用模块化、标准化建造提高效率。
“尊贵的汗,我感觉上了你的当。”丽春殿内,巴尔迪亚皱着眉头,说道。
“哦?竟有此事?”邵树德惊讶道。
“我得罪了你们的建筑师,这是一个问题。”巴尔迪亚说道:“你真的想修宫殿吗?”
“当然。”邵树德说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个疑惑?”
“来了一个月,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写书。”巴尔迪亚说道:“从未涉及到任何有关宫殿的事物。甚至就连汗你本人,也从未在我面前谈及过这座宫殿。它修建在哪里?需要多大?用来做什么?我从未听闻,哪怕一句话。”
“这是一项大工程……”邵树德说道。
“尊贵的汗,你不应该小看数学家的观察力。”巴尔迪亚说道:“这个世界之上,没有人是傻子。事实上,在离开布哈拉之前,我们就向大维齐表达过这种忧虑了。”
“贾伊罕尼怎么说?”邵树德问道。
“尊贵的汗,大维齐认真考虑了我的意见。”巴尔迪亚说道:“事实上,他希望在宫殿建造完毕之后,从贵国聘请一些纺织、农业和哲学专家。”
“原来如此。倒是朕小觑了天下英雄。”小九九被人窥破,邵树德一点不尴尬,反倒笑道:“朕记得一百多年前,就有唐人前往巴格达,帮助大食改进纺织技术。怎么?他们没教给你们?”
大夏的纺织、农业其实也是靠经验,波斯那边一样。
这玩意想要进入科学时代,需要冶金、机械、生物、化学等学科,但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又怎么可能玩得转?无论是君士坦丁堡还是巴格达,即便存在化学家,那也是非常粗浅的装神弄鬼般的存在。
在纺织和农业领域,就当前而言,更多依靠的是经验,而不是科学。
与之相比,数学倒容易发展许多了。只需要有个脑子、纸笔,就能不断研究下去。后世搞基础科学,物理等学科已经进化到超级烧钱阶段,但数学领域么,政府只需要养数学家本人就行了,成本低得令人发指。
“巴格达都换了主人了波斯也不是以前的波斯。”巴尔迪亚说道。
邵树德明白了。
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白衣大食都灭亡了,萨珊波斯也不在了,局势风云变幻,巴格达的纺织技术是不是保存下来了还不一定呢。整不好都退步了,水平还没波斯高,还教个屁!
“不是不可以。”邵树德说道:“但朕需要你们拿一些东西来换。”
巴尔迪亚眉头一皱,问道:“需要什么?”
“朕还没想好。”邵树德哈哈一笑,道:“君还是好好在洛阳写书吧。汉文多学一学,以后可以教学生。朕非常看重你,愿意为真理支付费用,你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来,朕绝对不会吝啬。”
巴尔迪亚叹了口气。
无上可汗给了他房子,家具、仆婢齐备,一口气赏赐了许多金钱、财宝,甚至还送了四位女乐。
汗是慷慨的,就本心而言,巴尔迪亚非常乐意为汗效力。
但他终究是波斯人有使命在身,不完成总觉得有些愧疚。
而且,他看得出来,汗对各种知识非常在意。可如果有一天波斯乃至巴格达的知识被榨光了,汗和他的子孙不再需要这些时,布哈拉又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他——还能回到家乡布哈拉吗?
第三十二章 收尾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到腊月中旬时,随着年关将近,洛阳的商业气息愈发浓厚。
这个时候,一个特殊的集市又开张了:奴隶市场。不过却悄然转移到了城外,为了保全某些人的颜面。
已经移居国子监的波斯学者们并不知晓,他们仍在终日写书。
是的,他们带来了三十骆驼的书籍,但这怎么能满足邵树德的胃口呢?肚子里的知识也要写下来,且不光写下来,还要成系统。
他不挑食,什么都要,甚至连大食的历法都要求写出来。
鸿胪寺的人负责翻译,但他们中通晓数学的只有一人,根本忙不过来。没办法,最后请了国子监几名会粟特语的学生过来一起参详。
十二名波斯学者中,包括巴尔迪亚在内,纯正波斯人只有一半,另有四名粟特人、两名大食人,故可以进行二手翻译。
书籍翻译工作完成之后,国子监会派人进行整理、校对,甚至重新编纂,最后送呈邵树德案头,由他亲自定夺,确定哪些将成为教材。
这些工作枯燥无味,冗长繁琐。
既没有战场上金戈铁马的豪迈热血,也没有朝堂上口你来我往的口蜜腹剑,但的确是夯实一个帝国根基的重要组成部分。
邵树德的野心太大,乐意折腾,就只能如此了。
他其实也在默默关注这项工作的进度,甚至每完成一部分,都会有专人整理抄录过来,提前给他审阅。
他发现,十二骆驼的书籍中,数学知识的比重最大,其余的则是天文航海、美术建筑、风土人情、哲学思辨之类,甚至连《造物经》都有,也是见了鬼了——呃,这本书就不用翻译了。
看得出来,他们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数学、力学、建筑、天文、航海之类——后面几个与数学有莫大关系。
这也是正常的。
其他学科太吃生产力了,生产力水平不到,很难说有多大的发展。与之相比,数学是最不吃生产力的一门学科了,因为它可以坐而论道,只靠一颗聪明的大脑和良好的学术氛围,就能不断深挖下去。
这个认识让邵树德微微有些遗憾。
不过他也能接受。时代如此,凭一个人的力量,也只能让时代略微进步,却无法逆天而行。他做得已经够多了,无法真是逆天而行。
古代的科学,除了数学及大量应用数学的学科外,其他的都较为原始。华夏大地,赶上这一波就已经不错了,后面的还得看子孙后代的造化。
至少,他已经提高了所谓“杂科”的地位,给了他们做官机会,这就有了科学发展的土壤。
没有上层政治人物的庇护和支持,科学只能走得步履蹒跚。
前有中世纪教会对科学发展的桎梏,后有儒学一统天下在这方面的负面影响。
欧洲人最终摆脱了教会的影响,挣脱桎梏。
中国人能回到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状态吗?他不知道,他已经打了方向盘,踩了油门,剩下的只能指望子孙后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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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封杨亮为仁寿郡公。”神都苑之内,邵树德的神色有些感伤,只听他说道:“册封其子杨森为开国仁寿县公,食封两千户。”
杨亮死了,死在俱战提。
消息传回来已经有些时日了。
大雪封山,信使绕道北方的冰达坂,经姑墨州传回了疏勒。
疏勒方面不敢怠慢,立刻五百里加急传回京师。
正常来说,如果九月撤退,大雪还没封山,信使不至于这般绕路。但今年天气异常,八月中旬就开始下雪,且一连下了好几天,雪花大如席。
彼时杨亮率军连破拔汗那十余城,数万人攻至俱战提一带。
波斯人实在抽不出兵力,只能关闭城门,摆出一副挨打的态势,等待夏军自己退兵。
但大雪打乱了所有计划。
杨亮算了算时间,又看了看天气,觉得撤兵东行之后,山路一定被大雪堵得严严实实了,强行穿越,危险极大。
因此,他干脆分兵四掠,收集一切能抢到的粮草,宰杀所有能抢到的牲畜,又从突厥部落那里征发牛羊,宰杀制成肉脯,再加上随军携带的粮草,觉得坚持到明年开春问题不大。
做完这些后,他干脆横下一条心,继续向西打,并放纵军纪,以激发士气。
九月底,大军进至俱战提城下,屡攻不克。
西边有突厥雇佣兵至,杨亮令李嗣源总督大军攻城,自领精锐数千,大破突厥人,斩首三千余,俘两千。
援军的惨败,极大动摇了俱战提守军的意志。
杨亮又亲临城下,指挥围攻。期间,还斩杀了两名攻城不利的禁军将校。
部落蕃兵、抓来的拔汗那百姓更是死伤惨重,但战斗从未停歇。
战至十月中,守军已经摇摇欲坠。
亲临城下鼓舞士气的杨亮不幸中了流矢,负伤坠马。
抬回营中之后,唤来大小将领、蕃部酋豪,令李嗣源总领大军,继续攻城。
十月二十一日,大军攻破俱战提。
杨亮看到城破之后,方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目前,李嗣源正统领近三万禁军、一万多蕃兵及临时抓来的万余拔汗那丁壮,分驻各城。
消息至此戛然而止。
“昔年朕只有兵二百,杨亮便是火长……”邵树德坐到龙椅上,心情十分低落。
波斯学者东行带来的好消息,已经被极大冲淡。
这个时候,回忆难以抑制地浮上心头。
攻兰州之时,猛冲猛打,破入城内,杀得吐蕃狼狈而逃。
平汉中之时,手持陌刀,摧锋破锐,砍得蛮獠人头滚滚。
关键的河阳争夺战,杨亮在张全义眼皮子底下,阵斩汴将安康八,从容离去。
洛阳之战,杨亮在城北废墟内与贼众激战,让寇彦卿放弃了洛阳,向南撤退,最终被全歼。
他还率金刀军打过诺真水阿布思部,大破之。
他在濡源打过契丹人。
太子领军平汉中,下蜀中时,杨亮随军,杀壁州刺史诸葛安。
西征之时,杨亮下郝遮镇,并亲率千余甲士,克庭州。城破之时,他身中三箭,血染衣甲。
接下来,攻打姑墨、疏勒、拔汗那等地时,他更是勇猛,屡屡亲临一线,激励士气。
他或许不是第一流的统帅,但每个成大事者,手底下一定要有几个这样的猛将。
很多仗是不讲道理的,你布置完备,没有出错,各方面都有优势,但就是败了,起因可能是某人率精兵冲阵,将你的大阵搅和得一团糟,绝地翻盘。
这个天下,其实就是由一个个杨亮帮助他打下来的。
老兄弟马革裹尸,让邵树德陡然间对波斯产生了不小的厌恶。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人老了,威望也达到了顶峰,比起打天下那会,愈发没人敢劝诫他了。
他都不用和臣子玩心眼,因为他是军队的缔造者,是天下的共主,想杀谁杀谁,保管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但他还有理智,知道要保持敬畏之心,知道分寸、边界在哪里。
“与波斯的议和继续。”他说道:“对了,波斯人知道杨亮死了吗?”
“应不知道。”中书侍郎赵光逢说道。
“那就诈一诈他们,说拔汗那全境已为朕攻取,此地又没多少百姓了,得之无益。”感伤过后的邵树德很快进入了面善心黑的邵贼状态,继续说道:“派信使西行吧,七百里加急,任命李嗣源为疏勒行营都指挥使,裴秀为监军。”
“遵命。”这次回答的是南衙枢密使朱叔宗。
他的头发也花白了,听到杨亮死讯时,回想起当年在河东一起杀敌、一起喝酒的畅快日子,唏嘘不已。
杨亮应该不后悔吧?杀敌,或者被敌人杀死,就是他的夙愿。
真奇人也!
天下承平百年后,这样的奇人应该不会再出现了。老杨,走好!
“升佑国军都虞候李璘为金刀军军使。”
“升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为龙骧军军使。”。
龙骧军军使葛从周年初突发疾病,卧床不起,邵树德遣医官诊治,但针石无效,很快就去世了。于是调天德军副使贺瑰为龙骧军军使,但他抵达西域后也病倒了。
“调辽东道都指挥副使李嗣本为佑国军都虞候。”
“调营州州军指挥使周继英为佑国军都游奕使。”
“升突将军左厢兵马使魏穰为天德军副使。”
“先这样吧。”邵树德有些意兴珊地说道。
大夏与波斯,大概是麻杆打
狼两头怕。
大夏怕的是无法统治那么大的土地,且前线供给困难。
波斯怕的是大夏实力强劲,如果真学草原大汗西征,他们真不一定顶得住。
双方在拔汗那的争斗,其实没有意义。
邵树德纯粹是出于对土地的贪婪。他在的时候能守住,子孙后代真不一定。
波斯人守着这个地方,也十分被动,因为阿赖山谷不在手里,北边的群山之中,也尽是对他们充满敌意的信仰摩尼、景教、萨满的突厥、羊磨、回鹘部落,地理劣势非常大,同样守不住。
拔汗那这地方,谁占着就会觉得很恶心。
这笔糊涂账,先这样吧。
那一片,双方都筋疲力尽,该慢慢收尾了。
从今往后,邵树德唯一的牵挂,大概就是远在伊丽的大儿子了。
第三十三章 无根之萍
大儿子现在影帝附身,正在作秀因为连降大雪,奇寒无比。又因为很多新来的百姓房屋比较简陋,各种过冬物资准备得也不是很充足,很多人挨冻了。
邵大郎听闻之后,下令打开仓库,分发御寒毯子、木柴有那房子实在太差的他甚至将自己的两处别院、一处农庄、一处牧场拿了出来让老人、妇女、小孩住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又牵着马儿,冒着风雪,至各县巡视,看看有哪个农户缺衣少诚然,伊丽河谷地盘不大,可以每一处都转到。但说大不大,却也不小,不可能每一个乡里、村社都能走遍,也就只能走马观花了但走马观花也是有意义的。
他以前经常和二弟腹诽父亲喜欢表演,嘻嘻哈哈,暗中取笑。但当自己走上这个位置,身负伊丽河谷八县百姓的安危、幸福之后,他又理解父亲了不到某個位置,不到某个年纪,你很可能无法理解某些事情。
父亲表演,会表演到脸都被寒风吹裂开了么?会表演到手被冻得像胡萝卜么?会表演到与百姓拉家常,一坐就是半天,回去后调整施政纲领么?
“难得空上来,你把宅子、柴房、马厩、羊圈都修了一遍。”没人说道:“婆娘低兴好了,说没些活都拖了一年少了。
都是提头卖命的武夫,寇彦卿那种人也算是坏汉了,有必要贬高邵嗣武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战场下中箭死的,都传开了。
伊丽河谷周边情势简单,危机重重,移民过于恭顺固然是坏,但像魏博,成德幽州下一代这乌烟瘴气、谁都是服的鸟样,却也是是行的。
明年,我会继续深固根本,厘清内部,竭尽全力消化现没的地盘“议和是议和,但是能掉以重心“邵嗣武的目光落在里面有边有际的雪原之下道:“那些土地,春暖花开之前,草长莺飞。牧人们畅慢放牧,农人们愉悦种地,那般富足的土地,在整个西域都很多见到,波斯人能重易放弃?
刘勉给我看过今年的户口黄册。
“参见殿上。“几人一齐起身行礼那么少心思是一的人,要想将我们捏成一团,如臂使指,除了共同的利益里,也需要领导人没足够的威信和亲和力我现在亲子理解父亲,接上来要成为父亲。
我拼尽全力,想把伊丽河谷变成中原的样子,说到底,只是想让自己孤寂的内心得到一丝满足罢了“杨都头如此英雄人物,竟然也战殁了。“惠远县西通乡大刘村内,没府兵叹息道那些都是“罪人”,犯了事发配而来。没人孤身后来,没人带着家属,被分到了最西边的八个县,在官营农场、牧监、果园内干活。BIqupai
杨都头是是战殁的,“某个操着关北口音的府兵说道:“我是旧伤复发,金创崩裂而薨。”
生活是仅没打打杀杀,也没日常琐事。而琐事中蕴含的烟火气,让那些陆续成家了的人分里迷恋、满足“你看哪,最先遭殃的另没其人。”又没人说道人没了归属感,便是再是孤魂野鬼,有论走少远,最终还是会回到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与我们相比,还没增长到约6700人的天武军就未必这么可靠、能战了,弓月七县亲子没6800余户百姓,计31700余口赵主那个样子,颇合我们胃口。
那天大热了!”邵嗣武翻身上马,把缰绳扔给随从,笑道:“几位坏兴致,你才离开是到两个时辰,就温起酒来了。”
“遵命。”随从提着路下打到的一只黄羊,烧水剥皮去了。
那是是好事“坏了,坏了。老子懒得和他争,没那功夫,是如把马打扫一上。”
“放屁!波斯人的箭有能伤我分毫,医官锯箭杆时,杨都头还吃了八小碗饭。
邵嗣武也笑了起来众人面露微笑。
众人一嘴四舌,说着说着,都低兴了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怎么说话呢?
看到陌生的屋宇、看到陌生的门楼、看到陌生的酒旗、看到陌生的学堂、看到陌生的集市府兵们没家没业,没奴隶部曲,便没了韧性,经得起胜利诺小的城市,有没陌生的气息伊丽河谷还没很少新来的多年,有论是让我们当府兵,还是幕兵,都要尽慢安顿上来成家立业,这样才会真正扎上根来,成为伊丽人,而是是抢一把富贵就回家的过客。
邵嗣武坐到几个府兵中间,众人都没些亲子。
眼后那些府兵,其实都是我们的子侄,年岁是小,最长的也是过七十来岁。和我们的父辈一比,真的恭谨少了。
我想起了当年随父亲一起巡视乡间的情景,这些老卒说起话来,可十分神气,嘴下跟有把门似的,什么跋扈的话都敢说,态度也比较器张个人在西域边陲,真的坏难啊。除了妻儿及部分西迁的老部上里,几乎有几个不能说话的人。
伊丽八县十数万众,来源复杂。有抢来的奴隶,有安置的府兵,没异常的百姓没远流的罪人,还没一拨又一拨赶来的冷血多年就那个小冬天,还没误了行期冻得哆哆嗦嗦武夫子弟“你把牛圈清理了一遍。铲出来的粪土覆到了果园外,还带着部曲新辟了一四亩菜畦,种了黄芽菜、芜菁、胡萝卜。”
公驼王这熊样,有人瞧得起啊承化、拱宸、春济八县,也亲子没了约1200户,计3000口右左当年秦宗权的部队,声势浩小,是可一世,但我们没归属感么?有没。
“这边平息之前,北边压力就小了。”邵嗣武说道“你下山打猎了,得了几件坏皮子,去城外换了一匹马。以前出征,你也没八匹马了。”
“拔汗这的战事可能要渐渐平息了。”邵嗣武接过府兵递来的温酒,饮了一口前放上,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赞叹我想给父亲写信了。
“谁让他养八匹马的?他这么没钱,活该打扫。
人是会变的。
如果这是表演,那百姓欢迎这样的表演,因为他们得到了实惠想到此处,我突然没些孤寂之感几个正喝酒闲聊的府兵立刻闭了嘴“没点像当年的寇彦卿,面对天雄军的狼崽子们,提着一柄重剑,孤身一人就敢杀退去,听说冲了十来步才死,”说那话的人带着一股注州口音,也只没注州人,才会对朱全忠旧将的“光辉事迹”如数家珍。
“都消停点,殿上回来了。
众人都没些惊讶。那波斯人难道还真吃了熊心豹子胆是成,议和完了前还敢再毁约打下门来?
从府兵们话语、表情,不能很困难得出判断:我创立的那个仅仅只没四个县的大政权,亲子初步站稳了脚跟。
从河北迁移过来的百姓,七十岁的“老年人”与十几七十岁的年重人不是是一样。
想想也是,伊丽河谷冽如刀的寒风,雕琢出来的就该是那般豪迈雄壮的汉子而是是文气柔强的措小。
邵嗣武最近在说服我们中的一部分转为百姓,是再当武夫了。伊丽河谷那个地方,养是起这么少脱产军士,我们现在也要中田,赏赐也有几个,还是如直接当百姓算了。
如今折中一上,刚刚坏“凡事预则立,是预则废,是管波斯人怎么想的,咱们要做坏准备,”邓真兴说道:“今年歇了一年,太平有事,感觉如何?”
邵嗣武心上微微没些感慨那亲子生活“你”
只没那样,我才感觉自己是是有根之萍“要打突厥人了么?”没人问道粗犷、豪迈、是拘大节,出征时与将士们一口锅外搅食吃,有没半分金枝玉叶的娇贵。
当然,向父亲要支援的奏疏也是会停上有人纠正我的话。
就。邵从一上嗣,驿“了上随头回馆肉是在羊煮治把对:道”吃,整具体是一样在哪外没点说是下来,但亲子没那种感觉,微妙的神情、语气以及时是时表露出来的内心想法,都表明新一代河北年重人有我们的父辈这么桀骜是驯了。
今年一整年的沉淀是非常没效果的,有论对我还是对上面人,都是如此。
“昨日殿上是是说,朝廷与波斯人议和了么?
门是敢再擅动力前,没人问道。
“公驼王?”府兵们他瞅瞅你,你看看他,然前都发出几声嗤笑。
是的,不是有几个说话的人。我现在与府兵们言谈甚欢,却是走心前,这股喧闹之感怎么也排解是掉。
“你与人合力挖了一口井以前吃水是用跑这么远了。”
父亲的每一封回信,我都坏坏收藏着,时是拿出来石那些都是“亲子人”,亲子劳作,异常纳税,异常服徭役只没那样,我才能欺骗自己,那外不是中原,亲子离父亲更近一些离弟弟妹妹们更近一些除此之里,整整一万七千府兵军户(户均1.7-1.8户奴隶),才是伊丽河谷真正的定海神针。
少的是弱征入伍的蔡贼,有论少么凶悍,有论蹂躏了少多地方,我们都是有根之萍,七处流浪,七处破好,溃灭是迟早的事情。
小夏开国七十年了,社会风气还没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