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言传身教
圣人这两年不四处乱跑了,群臣惊喜之余,又感到有些难受。
原因无他,圣人下朝后,经常找人问对。
今天是这一批,明天是那一拨,时间一长,没人没被骂过,个个灰头土脸。
有些时候,甚至希望圣人在出京巡视一番,让他们轻松轻松。
但邵树德让他们失望了,他的屁股就像焊在龙椅上,不走了,天天找人过来问对——今天找的是内务府的人。
六岁的辽王邵修守也像个小大人一般,满脸严肃地坐在邵树德旁边,乌溜溜的眼睛瞅瞅这人,看看那人,非常好奇。
“王黑子跟随使团走后,辽东那边你们再寻两至三人,令其约束众海商、渔民,别再祸害新罗、百济、泰封了。”邵树德说道:“至于祸害谁,朕不管,也不想知道,唯有一条,别在大夏近海闹事,也不能破坏商道,若有此类事件出现,朕直接令淮海、河北二道官员抄家,绝无宽宥。”
海商/渔民/海盗,三位一体,难以分辨。对此,邵树德一清二楚。
他想打击这些人吗?绝对不想。
说句难听点的,这股势力就是在他的纵容下一步步发展起来的。出海的骨干分子,地方官府手里都有名单,真想毁灭他们,直接在岸上抓其家人就行了。
当然,自从库页岛上出现定居点之后,事情渐渐起了变化,但目前还只处于萌芽状态,问题不大,无需特别管治。
他也不想管治这些人。
俗话说一抓就死,一放就乱,你真把他们管住了,或许反而会起反作用,这一点不夸张。
海盗,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喜欢追求自由的一群人了,非常不服管。
所以,他现在都只采取间接影响的办法,暗中操纵,尽可能让出海之人自己管自己,野蛮生长,自由发育,甚至还会提供些许便利,助涨其势。
大陆国家,天然不喜欢出海,能养出这么一批苗子,非常不容易,真的得小心呵护。
“臣遵旨。”内务府监储仲业应道。
经营方面他不太擅长,但对于拉关系、交换利益,还是有点心得的。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几个名字,打算过两天就去找渤海商社的人,让他们想办法联络各路“海上豪杰”。
“现在谈谈几家商社。”说这话时,邵树德的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孙子,见他仍然正襟危坐在那里,非常满意,继续说道:“这两年渤海商社盈利都在十万缗以上,去年更是达到了12万7500余缗,很不错。”
说完这条,他翻看另一份账本,道:“安南商社在去年也开始赚钱了,很好。”
因为太子的投资政策实在太过激进,安南商社在第一年(同光元年)的经营活动中,是以巨亏的姿态出现的。在同光二年,亏损额大大减少,但仍然处于亏损状态。
直到去年,终于翻身了,盈利虽然只有八百缗,但总算消化了前两年埋下的巨坑,欠户部的钱也逐笔还清了,甚至给了利息,非常不错。
“陛下一回来,安南商社就开始盈利,全是托了陛下的福啊。”储仲业笑道。
内务府是渤海商社、安南商社以及西域商社的共同股东,也是实际经营者,储仲业对这些账目一清二楚,这时候忙不迭地拍起了马屁。
辽王邵修守的大眼睛直接落在了他身上。
储仲业心中咯噔一下,不会吧?殿下才六岁,不会懂这些吧?他看老夫作甚?
“别整天说这些没用的。”邵树德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细账朕看了,安南商社的前景明显比渤海商社更好。光胡椒一项,就不是肉、鱼、药材、山野货之类的辽东货能比的。或许还能压过鲸、海兽、毛皮一头,小看这家商社的人,将来都会大吃一惊。”
“船,暂时就不要造新的了。船舻司又设计了一款新船,正在试航。待到明年,或许就能定型了,届时再说吧。”
“安南那边的买卖,先稳定个几年。随后,你们再想办法扩大到其他地方,譬如真腊。”
邵树德一连说了好几条,储仲业连连称是。
事实上,他也知道,胡椒的利润被所有人低估了。由此可见,之前大食人究竟赚了多少钱——当然,他们也没赚几年,毕竟以前胡椒的用量没这么大,现在能成为一项大买卖,与三茬轮作制在北方盛行,逐渐开花结果大有关系。
“阿狸,坐好了。”邵树德扭头看了一眼孙子,说道:“天下太平之后,朝廷的开销会与日俱增。有些原本不用花钱的事情,以后也要花钱了。为君者,有一项本事至关重要,阿翁称之为‘理财’。不善理财,就得盘剥百姓,就会引得民怨沸腾。善理财者,可用钱来驱使百姓干活、打仗,什么都可以。对大多数人而言,钱财可通鬼神,明白了吗?”
“明白了。”邵修守乖巧地点了点头。
邵树德笑了笑,又摸了摸孙儿的小脑袋,知道他现在还无法理解这些话。但没关系,先播下种子再说,以后慢慢教育,总能让他明白的。
历史上不知道多少国家,最终死于财政崩溃了,不独中国,外国也是乌泱泱一大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钱谁给你办事?
大夏目前的财政根基还是农民。延续的是中唐时执行了一两百年的两税法,即主要是财产计税,按户征收。
这是个很好的征税方法。为此,唐德宗吃了大亏,裤衩都差点让人扒下来,仓皇跑路。
主持这项改革的宰相杨炎的下场也不好,提出后两年,就被贬谪,前往崖州的途中被赐死。
每次改革,都是要有“献祭”的啊。
既然唐德宗、杨炎等人已经付出代价了,并且这项制度被一直坚持到现在,邵树德当然没有废除的理由。
难道不按财产征收,继续按人头收钱么?那是劫贫济富,损害帝国根基。
正常的户税、地税之外,晚唐以来金额节节攀升的商税更不容忽视。事实上,自唐懿宗往后,若无商税补贴,唐廷早完犊子了,根本不可能坚持到乐安郡王这一代。
就大夏来说,邵树德其实不是很看重几个商社的盈利能力,那个真不是大头,他甚至让户部把自己收到的分红发给五品以上文武职事官,作为福利,鼓舞一下士气。
朝廷真正入手的大头,其实是这几家商社缴纳的税金。
它们由内务府经营,理论上是“半国企”,真没必要偷漏税。盖因即便逃税了,也落不到自己口袋,还影响仕途,何必呢?
商税,自汉以来,重要性与日俱增。
中晚唐时期,可能是因为武夫们需要搞钱,商业突然出现爆发式增长,增速比起汉代至唐初,高得惊人,发展至北宋时,达到了阶段性顶峰。
邵树德毫不怀疑,商税在国家财政收入中所占的比例会越来越高,是财政的重要组成部分,绝不能轻忽。
都说封建社会抑制商业,但这事也不绝对。
至少,中晚唐不抑制商业,商人都可以做官。北宋似乎也不抑制商业,政府甚至深入插手商业,以至于都有点过分了。
人都是现实的,当面临焦头烂额的财政缺口时,宰相们会舍得商税这块大肥肉吗?
除非他们集体堕落,只有门户私计,不关心朝廷怎么样。或者王朝初期缺乏专业人才,只能照抄前朝,制度设计有严重缺陷,以至于统治阶级有足够的理由麻痹自己,放弃商税。
邵树德对商业的态度十分开明,甚至主动推进其发展。
儿子、孙子的观念,也由他从小培养,对商税这一块,自然是十分重视的。
王朝初期开了好头,有时候就形成惯性了。
“最后,朕还想谈谈西域商社。”邵树德教完孙子,又把目光投注在储仲业身上,说道:“与安南商社头两年差不多,现在还在亏。”
“陛下……”储仲业有些委屈:“西域商社现在只有商屯,招募人手、采购农具、牲畜、种子,平整荒地,开挖沟渠,花销极大。这都是为了配合疏勒杨帅和北庭符帅,若非这两事,本不至于经营得这么磕磕绊绊。外头有些商队,名义上去西域商屯,实际是去掠奴的,故大发其财。但西域商社没法这么做啊……”
“好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邵树德笑道:“符存审的奏疏中,可是大大褒奖了西域商社。你们在天山北麓商屯,产出数万斛粮食,帮了大忙了。”
北庭方面多出来的粮食消耗主要是安西第五镇——双河镇军及其家属的安置。
同光元年及二年,北庭新增一千府兵及两千双河镇兵。
同光三年,因为商屯较为得力,前期安置的民户也逐渐有了产出,又增双河镇兵四千人,算上家属,一共两万,分驻双河镇、叶河守捉、东林守捉三地。
如此一来,双河镇已经有六千兵。其中双河(今博乐)驻军两千,黑水守捉、西林守捉、叶河守捉、东林守捉四城各驻兵一千,算是把北庭西半部分的防御体系给粗粗完善了——镇兵主要来自横野、平卢、落雁、广捷四军。
今年会继续增设镇兵,迁移其家人,开销仍然要靠商屯来支撑。所以,西域商社确实是顾大局的,邵树德也深知他们的贡献,故不会太过看重其前期收益。
国企嘛,有时候必然要承担政策性亏损。政治利益排在商业利益之前,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储仲业听邵树德这么一说,心下稍安,立刻表态道:“陛下,今年只要户部及时支付钱款,西域商社可扭亏为盈。”
邵树德闻言沉默了一会,道:“行吧。三年了,如果还不赚钱,恐失朝廷信誉。今年不要盲目招募人手扩耕,先把账弄好看一点。”
说完之后,他又看向孙子,道:“阿狸需知,这些商社固然是一件非常趁手的工具,但也不能往死里用。很多事情,需要权衡利弊,多方考虑,不能由着性子来。阿翁一向信奉有钱大家赚,即便贵为帝王,也不能太贪心,太肆无忌惮。克制,记住了,克制是一项美德。”
“知道了,阿翁。”邵修守轻声说道。
储仲业在一旁听得感慨连连。
圣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避着他,足见信任。而圣人的理念也让他感佩不已,他老人家从来不吃独食,什么好处都会拿出来分润,这就让大伙很有干劲。
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储仲业想起了女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显然出自圣人之口了。
说穿了,就是人心向背。
皇孙如果能深刻理解这个道理,大夏的基业将十分稳固。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必然过得十分舒服。
想到此处,他悄悄瞄了一眼皇孙。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唔,果有大帝之资。
这也正常。无上皇帝言传身教的嫡长孙,能差么?
“基本就这些事了。”邵树德放下账本,看着内务府一干人等,道:“渤海商社不用操心,安南商社已步入正轨,西域商社今年也翻身有望。再稳个一两年,待到同光五年或六年,想办法把云南商社开办起来。就这样吧,若无事,卿等自可退下。”
“臣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第五章 大江
二月过去后,就是举国关注的科举月了。
今年的科举,话题太多了。
进士科虽然考的仍然是旧九经,但很多人的心思已经到了三年后的新九经上了。
学业差的人焦虑不已。因为这次考不上后,下次就得换新内容,又增加学习成本。
学业好的人也他妈焦虑。因为增加了不确定性,没以前那么稳了。
最高兴的还是农科学子,因为他们终于得到了走入帝国政治舞台中央的机会。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朝廷发出的几道人事任命就没太多人关注了。
同光四年三月初五,圣旨传到南京,魏王邵勉仁调任北京留守,接替病逝的封衡。
邵勉仁接旨后,三月初十离开了南京,前往北京赴任。
自建极十二年赴任至今,他已经在南京待了整整七年了。
七年时光,他看着南京从一片荒芜,变成了人气渐复的城市。
七年时光,他看着江南从战火纷飞,变成了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
七年时光,他看着吴越百姓从一开始的彷徨不安,转而开始享受这太平盛世。
“七年前,这里满是荒草。”邵勉仁指着扬子宫临华殿所在的位置,说道。
“犹记得那日,殿下遣我勘察江南形胜之地,仆至此处,但见三五小童,在草丛中抵角为戏。挖地基之时,经常能看到前朝瓦当碎瓷。”江宁府少尹李龟桢感慨道:“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南京,殿下居功至伟。”
南朝时兴盛无比的都城,为了“锁王气”,被彻底夷为废墟,百姓也被迁走。
前唐末年,冯弘铎为昇州刺史,是为一方诸侯,很快为杨行密所灭。
老杨也看中了这块地方,令杨渥挂名昇州刺史,开始经营这片区域。但所谓的经营,也仅仅只限于农业,宫城并没有恢复。
邵勉仁初来之时,扬子宫所在之地,到处是杂草、水泊、菜地、农田。
南京宫城的营建,固然不是自他始,但他确实出了大力。
朝廷从关西、河南、河北迁移百姓南下昇州,光安置就费了很大劲。
征发自各地的役徒,也靠他来管理。
朝廷从云南发过来数万俘虏,同样需得他过问。
七年任职,他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遽然离开,一时间还有点舍不得。
他的妻儿们分乘几辆马车,此时也都掀开车帘,默默看着外面。
作为北人,他们已经习惯了南京的生活,习惯了这里的天气,习惯了这里的环境,习惯了这里的物产,习惯了这里的人。
江南,其实很不错。
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别有一番远离是非之地的安宁。
市面上还有许多来自外洋的商品,能够满足他们的诸般享受。
待久了之后,打心底地升起一股懒散的念头,只愿就这么过下去,什么都不去想。
邵勉仁其实也有这种感觉。
当年在牂州当刺史的时候,心神时刻紧绷着,动不动就担心哪里又有民乱了,需要镇压。
物质上并不丰富,但习惯了之后,也没什么。
唯有江南,最是消磨人的心志,怪不得古来都出偏安政权呢。
“世上无不散之筵席。”来到码头边后,邵勉仁转身,对相送的南京官员们行了一礼,道:“诸君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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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当天下午就驶入大江,顺流而下,直趋广陵。
三月间的大江上,船只已然不多,偶见几艘,也多是离开的。
外洋海船并不仅仅是在沿海城市活动。事实上,内地很多城市,也是他们的目标。也就是说,他们会顺着内河逆流而上,推销商品,采买货物。
唐宪宗年间状元施肩吾曾经过桐庐县,当时就见到了胡商——“荥阳郑君游说余,偶因榷茗来桐庐……胡商大鼻左右趋,赵妾细眉前后直。”
值得一提的是,施肩吾晚年,举家移民澎湖列岛。他发现岛上没有常住居民,只有季节性过来采珠、捕鱼的“岛夷”,且到处是腥臊之气,有《题澎湖屿》一诗。
钱塘江沿岸如此,长江两岸就更不得了了。
苏州、润州、常州、扬州港口密布,海商云集。因地接物产更丰富、更富饶的北方,扬州广陵成了第一大港口,常年居住着数万胡人。
中唐以来,胡商屡遭广陵的节度使、大头兵们勒索、抢劫,但“初心不改”,就是不走。
“真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河流。”邵勉仁手扶船舷,感慨道。
路过的外洋商船吃水很深,很明显满载了。
他们有可能直接回国,也有可能到别的地方出售货物,在夏天的时候再返回大夏——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大食人,并不仅仅经营本土与大夏之间的长途远洋贸易。
大夏内部各州、周边各国之间的船运,也经常见到他们的身影。
“殿下,朝廷越来越重视海贸了。这个买卖,实在太惊人。若非来到南京,实难相信。”魏王府长史王贞白手握酒杯,凭风而立,十分潇洒。
邵勉仁看了他一眼,道:“这酒还是少喝为妙。”
放荡不羁的才子,就是这个样子。
王贞白的心中,对前唐还是有相当留恋的,邵勉仁很清楚这点。若非他多番延请,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出山,到他这个没甚前途的王府担任幕僚。
此时他手中握着的,是用龙脑油(樟脑)调制的所谓“香酒”,在士人之中非常流行。
邵勉仁觉得此物怪怪的,不愿喝,也劝王贞白不要喝。
“殿下。”王贞白笑了笑,将酒杯藏在身后,道:“《致治·地理》中提到,天气一年冷过一年。这么多年下来,仆也有同感。就以江西为例,沼泽退去,淤出了不少陆地。百姓争相垦之,收获颇丰。如果这么继续冷个几十年,江南会变得更宜居、更舒适。田地更多,物产就更多,外洋商人也会更多。”
“你说得不错。”邵勉仁看着浩浩荡荡的大江,道:“别的不谈。而今天下各处皆用煤,北方河流少,能用船运的地方不多。有些州县,甚至在用马车、骆驼运煤,价钱非常昂贵。”
“再说这铁器。杨行密在宣州所置之矿监,打制出来的铁器、甲仗,顺流而下,一船可运数万件,数日即抵达南京、广陵,还非常便宜。”
“茶叶、丝绸、瓷器、药材等等,有江河水运之利,一切都太方便了。”
交通运输成本,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是绕不过去的问题。
生产端需要降低运输成本,销售端同样需要降低运输成本。
在这方面,江南的优势真的太大了。不仅仅是运输干线长江,还有众多支流,共同构成了庞大的水运网络,天然适合发展工商业。
邵勉仁在南京七年,对江南的水运之利知之甚深。
在去年,他直接上疏,请在南京建船坊,大造船只,以通海贸之利。
圣人许之,但没有让朝廷直接出面,而是令安南商社派人至江宁府,觅地建船坊——如果建成,这家商社就拥有泉州、南京两处码头及船坊,实力不可小觑。
“殿下曾有言,以江南之财货,养北方之劲兵……”王贞白说道。
“这是圣人的原话。”邵勉仁打断了一下,更正道。
王贞白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其实是至理。北地诸多港口,折腾得再狠,又能得几个钱?淮南、江东、江西三道,每年解送洛阳的财赋,早晚会超过河南、河北。大夏立国百年之后,淮南、江南当成第一财赋重地。”
王贞白是江西人,对自己的家乡十分自豪。
在他看来,经历了整个唐代三百年的大力开发后,江南已经到了超过河北、河南的前夜。
安史之乱后,前唐收不到河北的赋税,河南、河东的钱粮也要尽可能留在当地,供养几十万武夫。长安天子、百官、禁军,全靠江南运过来的钱粮养活。
时至今日,江南已经不缺人了——晚唐时期,人烟稠密的太湖流域,就普通民家而言,多的十余亩地,少的五亩、七亩之类,比北方少太多了,但可以稳定种植水稻,收获较多。
在王贞白看来,江南已经不需要移民了,单靠现有人口,就可以快速发展起来,成为国朝的财赋重地。
有夏一朝,都将是江南赋税养北方劲兵的模式——不一定需要南方的粮食,但钱一定是要的。
只可惜,因为是杨吴旧地,被征服的时间也晚,江南的地位有点低。
淮南、江东、江西三道,只各有五个进士、一个农学名额。但陇右、河西二道,都能中四个进士、一个农科,他们哪点比得上江南这个人文荟萃之地?
拥有十几个州的河东道,全道户口加起来,也只有江南两三个大州那么多,却拥有五个进士名额、一个农学名额,这不是欺负人么?
河东,就那么重要?
“让你少喝点酒。”邵勉仁摇头失笑。
虽然他也看好江南的发展,但这真不是钱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开国初年谈“兵”,开国百年后谈“钱”。江南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将来的地位,肯定会慢慢上升。至于能上升到哪一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座船当天晚上就抵达了瓜洲浦。
即便是在夜间,这里仍然灯火通明,桅杆林立,让人看了十分震撼。
空气中都充满了金钱的味道!
第六章 兄弟
仆婢们在船上生活做饭,烟火气四散。
邵勉仁在舱室内待得烦闷,于是放下手中的《刘宾客嘉话录》,来到甲板上吹风。
《刘》是一本杂记。前唐懿宗朝,义武军节度使韦绚所著。
书中提到一个叫李约的人,在江上行船时,与一个胡商舟楫相次。当时胡商重病,一再邀请李约上船,然后以二女托之,“皆异色也”,又遗一大珠,价值连城。
胡商死后,李约将其钱财数万缗送官,为他两个女儿找了夫家,又悄悄把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塞在胡商嘴里下葬,“自以夜光含之,人莫知之也。”
几年后,胡商的家人过来要钱。李约请官府的人发掘胡商之墓,“夜光在焉”——呃,那几万缗钱的下落没交代,大概是算作捐献了吧……
普通人看到这个故事,多半会为李约的信守承诺而感动。但邵勉仁读了,只为胡商在珠宝业的触角之深入而感到惊叹。
胡人善鉴宝,这在唐代很多故事中都能见到。同时也善于加工珠宝,以江南为例,越州、润州、宣州、扬州等地,最大的珠宝店都是胡商开的,他们有海外珠宝资源,加工手艺精湛,因此作品非常受欢迎。
交托李约的胡商靠经营珠宝生意,聚财至数万缗,可见这个行当的利润之丰厚。
如今的扬州,胡商开办的珠宝店仍然很多!
“哗啦啦”河面上响起一阵水声。
邵勉仁寻声望去,却见一条小船划了过来,王贞白立在船头。
他突然间有些忍俊不禁。
河港脏污,到处飘着菜叶子、烂木头以及鸡鸭尸体,就这个臭烘烘的环境,王贞白居然能这般泰然自若,也是本事。
“殿下,仆在市中转了一圈,感慨万千。”在水手的帮助下上了船后,王贞白连声说道:“珠宝、香料、香药、海货等等,胡商无所不作。甚至还有开酒楼,经营米面买卖的,大获其利。”
说到最后,都有些激愤了。
胡商做些中原没有的买卖就行了,并不会让人太眼红。
卖珠宝,其实已经有些让人眼红了,但考虑到他们的不少珠宝来自外洋,姑且忍了。
但居然连米面生意都做,还开酒楼,赚大钱,这就让人眼红了。
这些买卖,夏人也可以做啊,凭什么让胡商来赚钱?
邵勉仁听了却提醒道:“圣人并不禁止胡商做买卖,什么都可以做,只要缴税即可。”
王贞白哑口无言。
“再者,胡商贩货而来,有泊脚、进奉、收市三项开支。临走之时,几乎满载中原货物而走,未必赚了咱们多少金银,甚至还补贴了不少金银。”邵勉仁又道:“长史何忧也?”
泊脚相当于关税,计算胡商带来的货物价值,分不同品类,征收不同比例的税收。
进奉是胡商进献给皇帝的财货,私下里可能也会给市舶使一份,但这个上不得台面。
收市指市舶司有权低价收购一批胡商带来的货物,最高达三成,自己发卖,与胡商无关。
除此之外,交易时还要纳税。
可以说是“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无奈这项买卖的利润实在太大,胡商仍然乐此不疲,赶都赶不走——上元元年(760),平卢节度使田神功到扬州平乱,杀胡商数千人大掠财货,剩余的胡商也只是避往江南,继续做买卖,心态十分稳定。
大夏朝廷对胡商的态度就一点:鼓励。
丝绸、瓷器什么的卖给他们,能卖更高的价钱朝廷能收更多的税。
胡商带来的外洋商品,在国内售价也很高,朝廷同样能收大笔税金。而且,消费的还多是有钱人,普通百姓谁用龙脑油、龙涎香、檀香、鲨鱼皮、琉璃、蔷薇露、珊瑚、宝石之类的奢侈品啊?
每交易一次,朝廷收一遍税,等于从富人口袋里掏钱,然后来应付国家各项开支——历史上南宋初期,海关市舶司的收入占到朝廷财政总收入的15%,中后期时,接近三分之一,可能是历朝历代海关收入最高的时期了。
这会海贸还没宋代那么发达,大夏诸市舶司,每年大约捞到三四十万缗的税金——北宋前中期关税大约有四十多万缗。
外商进献给皇帝的财货价值百万缗——这是进奉,不是“税”。
收市制度赚的钱就更多了——一般由内务府代为售卖,所得解入户部国库。
为了鼓励贸易,邵树德刚刚下令,停止进奉和收市这种直到南宋仍然在延续的陋规,并将其统一并入关税内,即提高税率,降低不规范的掠夺制度。
考虑到南宋后期一千万贯的市舶司总收入,大夏每年不到两百万的总收益,真的是小巫见大巫,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
“堂堂华夏,赚钱还不如胡商,听着就让人气愤。”王贞白有些恼火,胸口一起一伏,显然见不得胡人开店赚夏人钱财。
在他看来,你们来买东西就行了,其他的一概不要动,乖乖送钱即可。
“你不懂。”邵勉仁笑了笑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圣人的想法,是诸市舶司能够给朝廷提供更多的税金,越多越好。而且,这个税金对百姓无伤。”
这个微妙的点,他不想多讲。
从富人手里征税和从穷人手里征税,哪个更好,傻子都知道。
简单粗暴地直接征税和让你买东西时心甘情愿交税,哪个更好,明眼人都清楚。
富人嘛,多花钱就是了。伱们花出去的钱,朝廷过一遍手,征点税,然后雇佣穷人干活、打仗,如此才能循环得更久。
“殿下奇思妙想,我不如也。”王贞白拱了拱手,道。
“无妨,我以前也不知,直到看了圣人写的《商业》、《地租》两书初稿。”邵勉仁看了眼王贞白,鼓励道:“长史文采出众,熟习公文,庶务亦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可是须臾少不得。”
王贞白脸色转为红润,躬身行了一礼。
瓜州浦内外,桅杆林立,就连附近的小河汊内,都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船上满载货物,吃水极深,时不时有人上上下下,即便入夜后也不停息。
青楼酒肆茶铺随处可见,丝竹之声阵阵,更有那不要脸的妓人,围着大腹便便的商人转悠,无论蕃汉。
只要局势平稳,商徒们就像从地底钻出来那样,走南闯北,贩卖货物。
作为一大货物集散地,聚集在广陵的商人极多,胡商及其家属就有三五万人。
每天都有无数的绢帛、铜钱、银元、迪尔汗、第纳尔在此流动,怪不得当年高骈要盘踞于此,坐视巢军北上呢。
有来自河南、河东、河北的数万精兵,有无数的商税,还有渔盐之利,更坐享富饶的淮南平原,良田数十万顷。有这个本钱,谁没有想法呢?
广、泉、明、扬、海等州,有权对外贸易的港口十余,诸市舶司如果每年能给朝廷提供五百万缗的税金,则天下无人能禁海。
直到海洋贸易深入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时,甚至连禁海的提议都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几十年、一百年甚至几百年,但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就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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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在换了一艘平底船后,邵勉仁抵达了高邮。
恰恰此时,太子邵承节也经汴水、泗水、漕渠抵达此处,两兄弟在堤塘外的一处草亭内置酒相会。
作为扬州属县,高邮直到后世仍有大片的湖泊湿地。而在唐代这会只会更多。
唐代宗时期,淮南有点像唐末夏初的江南,得到大力开发。当地百姓疏浚湖泊、河道,将沼泽底部的淤泥挖出来,堆垛在一起,形成一处被河道或湖泊包围的高地,人们在高地上种粮食,亩收极高。
唐宪宗时,淮南节度使李吉甫主持修建了七个陂池,将垛田系统进一步完善。
从此以后,当地的经济模式基本定型:人们在垛田上种粮,在垛田旁边的河道、湖泊内养菱角、养鱼、养鹅、养鸭,家家户户屋前有池塘,屋后有河流,种桑养蚕,靠海的还煮盐、捕鱼,再加上商贸之利,淮南已经十分兴盛——直至今日,这片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给朝廷提供的赋税比江东道还要多。
邵承节、邵勉仁兄弟看着几步外清澈见底的河流,以及远处一块块宛如水中小岛的孤立农田,久久不语。
“三弟此番北上——”看了许久后,邵承节转过头来,说道:“好生做事。不要瞻前顾后,不要怕那些风言风语,二哥的心胸没那么狭窄。”
邵勉仁看着二哥,只说了一个字:“好。”
邵承节欣慰地笑了笑,起身走到河畔,说道:“看到那些麦田了吗?”
邵勉仁走了过来,点头道:“五月就能收了吧?长得挺密的,亩收当在一斛五六斗的样子。”
邵承节突然笑了,说道:“杨行密父子曾统治淮南多年,我若问杨渥,他定然不知道这麦田的收成。三弟有心了,在外历练这么多年,很不错。”
“别误会。”邵承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说的话,永远算数,我就是这么光明磊落,我就是这样的汉子。别想太多,父亲创下的这番家业,还需你我兄弟勉力操持,万不可生乱子。”
“二哥说的话,我信。”邵勉仁看着一身戎袍的太子,突生感慨。
二哥,真是个自信到无以复加的纯纯武夫。
或许,只有这么自信的人,才能镇住这个天下吧。
这不是坏事。
若换个没本事、不自信的人,就会疑神疑鬼了,那样他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二哥南巡江宁,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邵承节又问道。
邵勉仁想了想,说道:“父亲十分重视海贸,二哥若有暇,可仔细考察下淮南、江东二道市舶司,再召集当地惯常海贸的商徒,胡商亦可叫些过来,摸一摸底,回京之后,亦可有所交代。”
“另者,父亲在北方大兴三茬轮作制,但南方农业如何改进,尚未有成熟方案。我在南京多年,深感江南山多,十里不同音,民情复杂,或可因地制宜,宜茶的种茶,宜桑的养蚕,宜海贸的就做买卖,沃壤多的地方,养鱼种稻。各处荒山,可尝试栽种果树。”邵勉仁说道:“就这么多了,二哥闲暇时,可召幕僚们一同参详。”
邵承节听完,一把拉着三弟的手,笑道:“都是真心话,二哥很高兴。这天下的富贵,你我兄弟有得享受呢。”
邵勉仁亦笑。
他知道,二哥性格强势、作风硬朗,有时候学武人讲粗话,但他心眼并不粗——这件事,最初是大哥告诉他的,邵勉仁观察下来,发现大哥说得很对。
他无意与二哥争什么,因为他自知控制不了武夫。
就在他们脚下的扬州,徐温、张颢仅凭两百人,就把杨渥掀翻在地。不能让武夫们归心,将来若有人行徐温、张颢故事,大夏禁军就会成为东院马军。
他的富贵已经足够,没必要再去争那有的没的。若让外人捡了便宜,他连现在的富贵也保不住。
从这个角度而言,二哥反倒是兄弟姐妹们富贵的保障。
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傻子。父亲一旦去世,最需要防备的是外人,他们需要二哥,二哥同样需要他们,如此而已。
第七章 安抚
两兄弟置酒交谈一番后,很快便分别了。
太子要前往南京江宁府巡视,后面甚至会跑到杭州、明州一带,然后才会北返。
邵勉仁则要先回洛阳,待圣人幸东京后,述职完毕,再去北京上任。
初八傍晚,座船沿着漕渠继续北上。
沿途风景十分宜人。
毫无疑问,淮南百姓是勤劳的。他们不惧水患,辛苦开发,将一片片田地规整出来,创造了鱼米之乡的神话。
河道、湖泊、沼泽被极大疏浚、加深,形成了星罗棋布的湖泊。
黑色的淤泥被一层层堆垛起来,让稻麦尽情地吸收养分,茁壮成长。
护卫邵勉仁北上的江宁府州兵中,有去过辽东的,直言这是上好的沃壤。
邵勉仁兴之所起,让人开挖了一片土地,结果挖了许久,仍然是深色的湖底淤泥,也不知当地百姓堆叠了多久。
总而言之,这里真的是一片宜居的富饶之地,在它没有爆发洪灾的时候。
遥想安史之乱时,叛军意图南下,直取淮南,夺得一块没被战火波及的钱粮基地,最后没能成功,但也可以看出,在那个时候,人们就对淮南的富饶有深刻认识了。
安史之乱后,淮南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移民,开发程度更深,现在基本已经可用熟地来形容了,虽然这里还有不小的容纳人口的潜力。
三月中,邵勉仁抵达徐州,宿于城外。
值此之际,他看到了大群南下的武人。
找人一问,原来是背嵬军一部三千多人,驻扎至徐州左近。
圣人真的开始这么做了。禁军轮戍漠北三城,草原蕃兵南下汉地镇守,徐州应该不是唯一一个驻防地,其他城市还有。
“海州开埠之后,徐州之繁荣,更盛往昔。”邵勉仁看着络绎不绝东行的马队、车队,默默将其与以往的印象相比较,结论是贩货而来的商徒更多了。
王贞白看着力大无穷的挽马,奋力拉动堆成小山也似的车厢,一路向东,心下有些不安。
不安的原因是这个天下让他有些不认识,与圣贤书中描述的淳朴社会也不一样,天然让人缺乏安全感。
邵勉仁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传统士人,这些年所受的冲击应该很大吧?尤其是圣人征西域归来之后,一系列的改革,动作频频,让人眼花缭乱。
而更多的改革,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埋下种子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整个天下的影响越来越明显,最近这些年不过是集中爆发期罢了。
但这就是大势,且势头没有看到被逆转的可能。下到黔首百姓,上到皇亲国戚,都身处其中,被洪流裹挟着滚滚向前。
有人学会了游泳,则如鱼得水。
有人学会了不被淹死,还能勉强应付。
有人渐渐往水底沉,不甘地望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水面。
对应起来就是,每一次变革,都有人得利,有人不赚不赔,有人亏掉老底。
而他们的喜悦、麻木乃至歇斯底里的痛恨,共同构成了一个时代的音符,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王长史还有一手文字功夫,不至于饿死。
邵勉仁笑了笑,有些云澹风轻的感觉。
但其实,他也看不清前路。
这个天下,或许只有父亲能稍稍看得远一些吧。
******
座船走走停停,行至汴州时,已经是三月下旬了。
汴、宋诸州,当真是这个国家的核心腹地了。
老宣武节度使辖汴、宋、亳、颍四州,养十万武夫,傲视周边诸镇,是唐廷钳制河北诸镇、淮西逆藩的头号打手——二号打手是养五万人马的河东。
其人烟之稠密,即便在经历黄巢、秦宗权之乱后,依然让人惊叹。
但大夏开国之后,这些地方的人口增长就变得十分缓慢,甚至还有所倒退。
原因不复杂,向外移民。
尤其是宋州,石彦辞当刺史那阵,每每下诏“招募”移民,他总是第一个上疏,说宋州百姓“乐迁”。于是乎,宋州人四散到了营州、安东府以及辽东诸州,跑到了襄阳及空旷的湖广,甚至还有被送往云南的。
石彦辞的名声之臭,让人避之三舍。
但他的官却越做越大,先任江西道刑狱使,再接替致仕的苏濬卿,担任河北道转运使,至今已经三年有余。
因为河南道巡抚使封渭在上月病逝,石彦辞很可能将要前往汴州,成为封疆大吏之一。
虽然是宣武降人出身,但石彦辞真的把官做明白了,背锅无数,不改初心,以至于有今日之成就。
邵勉仁在汴州西北的万胜镇停留时,就看到了一大批汴州百姓扶老携幼,踉跄西行。
州兵面带不忍之色,但仍然坚决执行了命令。遇到鼓噪作乱者,直接下死手屠戮,丝毫不讲情面。
“换二十年前,这般移民,百姓一哭,武夫跟着感泣,然后就一起作乱了。”王贞白出去打探一番后,回来绘声绘色地说道:“但那些州兵,哪怕被乡人骂,还是不敢放他们跑。遇到走得慢的,还拿刀鞘抽。圣人真是把这些丘八给收拾得狠了,一个个捏着鼻子也得听令而行。”
说到最后,王贞白的脸色又有些红了,神情十分快意。在他看来,圣人在这件事上,做得太对了,让武夫们心有畏惧,不再肆无忌惮——当然,其他事情,比如正在考的农学科举,还有待商榷。
“你就去打探这事了?”邵勉仁督促完孩儿们的功课,走了过来,有些啼笑皆非。
“还有一事。”王贞白说道:“仆在汴州,听闻韩王调任南京留守、江宁尹了,接替韩王之职的是楚王。”
“七弟去牂州?”邵勉仁一愣,随即微微叹息一番:“那些洞主、蛮酋怕是要遭殃。”
韩王邵惠贤出任南京留守,他是有这个预料的。
五弟在辽东干过数年,随后又赴牂州,担任刺史,兼领附近数州安抚使。
而在此之前,邵勉仁就是干这活的。
牂州七县,有一半是征讨土人获得。随后改土归流,不听话的举家发往辽东,同时迁移河南、河北百姓,大建土寨,耕种田地。
这个过程当然不可能一片祥和。
事实上,牂州州兵有五千人之多,以成德、义武二镇降兵为主。这个数字是十分骇人的,遍数全国,都找不到几个地方养五千州兵,而且还是凶悍的河北武夫。
他们就是来干脏活的。
朝廷无意在整个黔中改土归流,但集中精力搞一部分州县,还是可以的。
两位皇子接力之下,牂州七县的改土归流成果极大。虽然因为地理因素,很多山寨、河谷之内仍然存在着大量部落头人,但至少形式上已经完成。从某种角度而言,牂州甚至比黔中道北部诸历史悠久的正州更像正州。
“七弟这次要对播州动手了吧?”叹息完后,他又说道:“我在任之时,罗太汪其实已经很顺服了,领着播州九部兵马,为朝廷征讨不从。五弟在任数年,听闻在播州改土归流,屡次爆发动乱,也是罗太汪和牂州州兵平定的。七弟这几年性情大变,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去了那边,恐动乱频发啊。”
七弟邵慎立,原本是个爱享乐的人,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发愤图强了。努力学习军略不说,还刻苦练武,强身健体。圣人征西域,更是主动请求军前效力,而他也真的去了,还与贼人拼杀过几次。
七弟变成这个样子,邵勉仁又欣慰,又痛心。
不过,现在可能需要为播州的各位洞主、首领们痛心了。数年前,王师征长和,金枪军驻播州之时,就有点不愉快。各部首领居然有点观望的意思,这就是取死之道。
“七弟带兵过去了吗?”邵勉仁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有的。”王贞白说道:“听闻是从奉国、天威、胜捷三军各抽调了部分人马,合三千七百人,举家迁往播州,授以田宅,担任此州州兵。”
“播州本还有州兵千余,多为黔中降兵。”邵勉仁说道:“这就四五千人了。这些你是从哪打探来的?”
王贞白闻言稍稍有些惶恐,道:“唐末乾宁年间,我与闽人沉崧一同考上进士,交相莫逆。后来他被钱镠辟为节度掌书记,我自回乡里隐居。也是在前几日,我方才听闻他从温州刺史任上北调,担任汴州刺史,故前去叙旧,未及禀报。”
邵勉仁看了他一眼,道:“无妨。”
心中却稍稍有些不满。
这个王贞白,唐亡之后,辞官归故里,不愿出仕。待看到新朝蒸蒸日上之后,可能又心思活泛了,于是接受了魏王府聘任,当了长史。
听闻他考中进士后,等了好几年才得乐安郡王过问,授以官位。而一同考上的其他人,早就为官数年了。
同为江西人的郑谷因为这事,还特地写诗安慰他。
担任校书郎之后,王贞白依然愤世嫉俗,屡屡抨击同僚。虽然说的都是事实,但确实不怎么通人情世故。
这人,唉!尽量用他的优点吧。
他的心思很快又转到了黔中之事上。
七弟担任数州安抚使,定然要在播州等地大动干戈,一方面将不听话的土人发往辽东,一方面迁移河南百姓过去定居。
没有几年时间是稳定不下来的。
黔中,连续得三位皇子出镇、近万中原武夫南下“安抚”,可真是好福气!
他突然又想到了二哥。
兄弟几个可都在为你打拼啊。这个天下,你可一定要稳住。
第八章 聚散
离开万胜镇后,座船抵达河阴仓附近的码头,邵勉仁不打算换船了,直接在河阴县借了十余辆马车,一家人沿着驿道西行,经汜水、巩县、偃师,抵达洛阳,其时已经是四月初。
听闻他回来后,刚刚从西京过来的九弟邵行本、十一弟邵知古联袂来访。
这两人都是储贵妃所生,一个二十一岁、一个二十岁,都已经就藩。
前者是忠圣郡王,封地在忠圣州(今库伦旗),后者是弥峨郡王,封地在弥峨州(今阿拉善)。
老实说,都不是啥好地方。
所以,如果有机会回中原,他们不介意多逗留几个月,比如这次圣人找他们回来述职——其实是储贵妃想儿子了——只要圣人不催他们回去,就尽量多住几天,多玩几天。
在草原上窝了几年,人都给风沙吹傻了!
“三哥。”两人一起行礼。
“坐。”邵勉仁伸了伸手,说道。
其妻张氏(张归霸之女)也出来见礼,并给三人准备了茶水、点心。
“你们两个啊……”邵勉仁笑了笑,道:“没事趁早回去吧,在阿爷发作之前。”
九郎、十一郎也笑了。
他俩熘出长安后,就是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四处游玩,仿佛要把这几年失去的东西都补回来似的。
“三哥你不知道,草原太难熬了。”十一郎邵知古说道:“弥峨川真的苦不堪言。草原诸部,河西党项是最穷、最凶悍的,而我这弥峨州的封地原本就是河西党项的牧地。唉,一年到头,除了风沙还是风沙。”
“牧民经常来报,说自家羊马被盗、被抢,我就得带兵出城,顶着风沙去给他们找回来。找不回来羊马,也得找回场子,跟人干一架。”
“商队半年才来一次。还没什么好货,价钱奇贵无比。不瞒三哥,我已经几年没喝过蒙顶、阳羡、紫笋这类好茶了。”
“城里面一股子羊屎味。牧民们屡教不改,蠢笨如猪,我都懒得责打他们,因为打了也没用。”
邵知古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多数是在诉苦,可见日子是真难熬。
邵勉仁含笑听着,从十一弟的话中,他找到了不少积极的因素。
十一弟诉苦归诉苦,但还是干正事的。
牧民们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来找他,他心理虽然不爽,但没有推辞,而是尽力解决。
草原不比汉地,这些事情看似小,但其实很涨威望。做得多了,威望就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了。如果遇到敌人,再带领他们打胜仗,那威望就不可动摇了,从今往后,指哪打哪,直到遇到不可挽回的失败为止。
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弥峨州那等干旱贫穷之地,生活极其艰苦,但也出敢打敢拼、好勇斗狠之辈。好好训练的话,会是一支素质非常不错的军队。
十一弟及其后人只要不倒行逆施,借着朝廷的虎皮威压,是可以坐稳位置的。真到了禁军武备废弛的时候,他们这一系如果能拉出几万强兵,说不定能发挥大用。
“十一弟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小时候缠着我抓知了的小弟了。”邵勉仁仔细看了看弟弟被风沙打磨得非常粗砺的面庞,欣慰地说道:“你现在有自己的部众,你赢得了他们的爱戴。好好做,别让他们失望。你不让他们失望,他们就不会让你失望。邵氏在草原上的威望,是父亲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别轻易败坏了。”
“三哥,你……”十一郎有些惊讶。
“喝茶吧。”邵勉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好。”十一郎端起茶碗,慢慢品着。
“九弟,你那边如何?”邵勉仁看向九郎邵行本,问道。
“比十一弟的弥峨州好。七圣州那一片,其实都差不太多。忠圣州原本是契丹衙帐,也还行。有河流、有树林、有沼泽、有牧场,还开辟了一点农田,种点粟米、糜子、大豆。”九郎说道:“七圣州已经就藩三个郡王,十五弟明年也会之藩,那就四个了。这七块地方,我们会为阿爷看好的。”
七圣州之中,护圣郡王、八皇子邵端奉早就之藩,护圣州在后世翁牛特旗一带——八郎今年二十三岁,妻宋氏,生母为明献皇后赵氏。
忠圣郡王就是九皇子邵行本,封地在后世库伦旗,其妻韦氏。
迎圣郡王邵庄敬已经就藩,封地迎圣州位于后世双辽东北,今年十九岁,生母为唐淑献皇后何氏,妻子则是来自河东龙门县的王氏。
明年,奉圣郡王邵知终将娶妻钱氏(钱镠之女),然后前往奉圣州(今巴林左旗西南)就藩——十五皇子邵知终的生母为阿史德氏。
七圣州之外,朝廷又在大鲜卑山以西置二州,即拱辰州、捧日州。
前者位于后世锡林浩特市附近,后者位于呼伦贝尔一带。
这两个州都是打跑了阿保机后获得的土地,已稳固控制在手三年以上,有数万帐契丹、乌古、霫人在当地放牧,目前由理藩院、北衙代管,将来要么封给皇子,要么册封一个草原酋长,实行羁縻统治。
拱辰州和捧日州位于大鲜卑山以西,就农业条件来说,肯定不如东面的七圣州,能养活的人口也不如他们,因此地方划得比较大。
就邵勉仁的私心来说,他有点希望这两处地方也封给弟弟们。但思来想去,又于心不忍。
这两个地方,可比七圣州还穷啊,这不是坑人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再差能有弥峨州差吗?当初十一弟不愿之藩,差点被父亲绑去。在那边待了几年后,十一弟不也慢慢适应了么?
人的适应能力,有时候超出你的想象,就看愿不愿意吃苦了——好吧,其实真正还是看父亲狠不狠得下心来。
“九弟你只说对了一半。”邵勉仁说道:“不光是为父亲看好,也是为二哥看好。”
九郎听了略略有些惊讶,问道:“三哥,你和二哥……”
“九弟!”邵勉仁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和二哥怎样,都不重要。为兄在牂州数年,改土归流、抚安百姓、征讨不从,一桩桩下来,只感心力交瘁。劝课农桑、发展商业,这两点三哥不谦虚,手到擒来,驾轻就熟。但更复杂一些的环境,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每次率军出征,都害怕露怯。但武艺军略又非我所长,时间久了,瞒也瞒不住,将士们都看得出来。他们无非就是看在父亲的面上,再加上朝廷威严,愿意听我驱使罢了。遇到桀骜不驯的刺头,我想处置,也得小心翼翼,真的太累了。”
“我就和你们谈一件事。”邵勉仁继续说道:“在徐州的时候,你们二哥点检州兵。他披甲步射,十箭中八,武夫们都很服气。随后考校军士,武艺出众者,发给赏赐,武艺荒疏者,直接鞭挞。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人也没法怨恨,因为二哥的技艺摆在那里。”
“我这辈子是达不到二哥的程度了。况且,比起武艺,我更爱读书、写诗、听曲,也学不来二哥那套。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长,为二哥操持好地方事务,将这份家业打理得更好。”
“你们也要努力啊。若非扯着朝廷这张虎皮,若非有父亲的威名压着,你们们心自问,能那么容易统治各自的封地吗?”
“这……”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不过很快在三哥目光的逼视下,齐声道:“三哥教训得是,我一定打理好封地内务,训练兵卒,为朝廷藩屏。”
邵勉仁哈哈一笑,道:“这才对嘛。有十万草原雄兵在手,邵氏天下才能更加稳固。”
二人更加无奈。
如果有得选,谁愿意去草原啊?在长安、洛阳这几个月,不知道多开心。
“父亲几时东行?”邵勉仁问道。
“差不多下个月就动身了。”九郎说道:“考完试,放完榜,父亲可能还要给高中的士子赐宴。得等这些事都忙完,才会回东都。”
“五月还不一定能走呢。”十一郎突然说道:“安西道不是传来了消息么?波斯传讯,说今年又要来一个使团。”
“来使团怎么了?”九郎好笑地看了弟弟一眼,道:“父亲就会在长安等他们么?波斯人哪来那么大的脸?”
“也是。”十一郎尴尬地一笑,道:“上一个波斯使团去年十一月才走,就算动作快,也得四个月以上才能返回布哈拉。这么快就要派第二个使团,显然是有点吃不消了。唉,你别说,波斯是真的富。去年弥峨州派了四百兵西行,前几天我收到消息,带回来了不少战利品和奴隶。依我看,不要和波斯谈了,狠狠打就是。”
“我也想抢个波斯女奴。可惜七圣州太远了,派不了兵。”九郎有些遗憾地说道。
“九哥想要,我把抢回来的送你好了。”十一郎满不在乎地说道。
“好兄弟!”九郎大喜道:“我拿一万只羊和你换两个波斯胡姬。”
“好了,好了!”邵勉仁有些好笑地看着二人,说道:“无论父亲何时动身,你俩不能再这么浪荡下去了。再拖延时日,会有什么后果,谁都不敢保证。”
九郎、十一郎齐齐叹了口气,道:“确实该回去了。正好采买些东西,一并带回草原。”
“三哥照顾好自己。”九郎从兜里摸出一个古印,放在桌上,道:“知道三哥好收藏古物件,这是前唐赐给契丹酋豪的官印,做工还算精美,送你了。”
十一郎亦道:“三哥稍待几日,我会遣人送一个佛像过来,保证你没见过。建极十五年,我的儿郎在怛罗斯附近缴获,三哥一定喜欢。”
邵勉仁搂住两兄弟的肩膀,道:“有心了。以后有机会,三哥一定去忠圣州、弥峨州走走。”
两人觉得有点诧异,但没说什么。
邵勉仁也没多说。
与二哥私下里密谈之时,他有意让自己日后出任宗正卿——此职直到现在,仍然空缺着。
邵勉仁非常乐意。
第九章 两位状元
整个四月,邵勉仁都在洛阳会友。偶有闲暇,则在家中写诗作画、听曲观舞,稍作放松。
王贞白则被派了出去,前往长安,打探消息。
而此时的长安,正处于非常热闹的时间段。
今届科举已经放榜。
进士科录取108人,圣人加了一场殿试,钦点福建泉州晋江人陈逖为状元。
陈逖今年三十岁,于建极十三年第一次参加科举,未中。
同光元年再考,还是没中。
今年是第三次参加考试,终于得中进士。在后来的加试中,又得圣人青睐,高中状元,立授秘书郎。
这是一个从六品的官职,国朝以来,向为状元专属,十分紧要。
前唐之时,他们是掌管经史子集各类图籍的官员。如果圣人需要阅览,立刻按照书目找出来奉上。本朝又多了个文书工作,替圣人拟旨,发往外朝。
他们的工作内容,其实十分要害,又常伴圣人之侧,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唐时秘书郎有四人,国朝只有两人,目前是崔邈和陈逖。
前者是建极十年的状元,汴州人,初授右补阙,后任秘书郎。
大夏立国十九年,只出过三位状元,即崔棁、崔邈、陈逖,可以说都是有大气运之人——是的,需要点运气,因为中状元需要加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这不是每次都有的。
崔棁已经是西州刺史。
崔邈刚刚出京,担任郿州刺史。
陈逖算是接过了两位前辈的大旗,继续着状元郎入秘书省的传统。
当然,状元当秘书郎说得过去,但农科第一名的徐寅也当上了秘书郎,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徐寅这个人比较有意思。
他是传统文人出身,但上进心比较强烈,而且有“黑点”。
传闻梁王镇汴时,徐寅曾以诗赋媚全忠,时全忠焦头烂额,没怎么搭理他,于是怏怏离去。
其实吧,他在本时空还算好的。
历史上为了巴结朱全忠,频献诗赋,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惹得朱全忠大怒。
他担心逃不掉,于是写了《过大梁赋》,其中有“一眼胡奴,望英威而胆落”的句子,明显是嘲讽李克用,吹捧朱全忠。
逃离汴梁后,徐寅回到老家福建莆田,被王审知重用。他十分注重农事,建议王审知造海堤,阻止海水倒灌,同时开挖沟渠、修建陂池,灌既良田,因此在福建的名声颇为不小。
本来他也就这样了,平平澹澹过一生。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被牢牢地记载于史书上。
李存勖灭梁之后,问:“徐寅在否?”
得知他在王审知手下后,对福建使者说道:“汝归语王审知,父母之雠,不可同天。徐寅指斥先帝,今闻在彼中,何以容之?”
还好,王审知爱惜徐寅的才华,把他保下了。
本时空的徐寅,同样被王审知聘用,在幕府当官。
但幕职包括节度使在内,理论上来说都是临时职务。福建归顺后,徐寅没了职务,只能回乡。而且他还没有功名,只能在莆田当个小吏,日子过得虽然不差,但也谈不上多好。
徐寅是有上进心的。
他非常关注时事,想方设法打探消息。在得知同光四年要考农学后,潜心研究、长期准备,终于争到了福建道那唯一的名额,也是厉害。
随后,在殿试之中,圣人亲自出题:“因地制宜”。
徐寅凭借福建山区经济与海贸联系的策文,搏得圣人青睐,被拔为头名。
进士殿试第一名叫状元,农科殿试第一名还没个正式称呼,但这都不重要了,徐寅私下里被人称为“农状元”,实打实的名气、好处都到手了。
对了,耶律全忠也考中了。
与他一同租住的吕琦、韩昭胤二人都名落孙山。
吕琦长吁短叹之下,与耶律全忠告别,前往安西,准备当州经学博士。
韩昭胤则收拾行囊,返回家乡,准备再战。
一场科举,照尽了人间百态。
有人鲤鱼跃龙门,步入了官人行列。
有人唉声叹气,但失志不渝,准备将考试进行到底。
有人大彻大悟,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念想,重新规划接下来的人生。
人这一生,其实就是在这样不断的选择中度过的。
选择的结果决定了接下来的人生,代价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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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十,圣人遵循传统,在曲江池置宴,招待总计140名中举士子。
圣人其实只是出席一下,略略饮了几杯就走了,将空间留给这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新晋官人们。
耶律全忠就坐在徐寅身旁,默默喝着酒。
他不用抬起头,就能感受到进士们时不时刺来的目光——当然,不是对着他的,而是邻座的徐寅。
徐寅泰然自若,饮酒、吃肉,与人说话,没有丝毫异样。
“耶律郎君的策文也不错。”徐寅放下酒樽之后,扭头看向耶律全忠,说道:“我能得农状元,实有些侥幸。”
“状元郎过谦了。”耶律全忠说道。
徐寅摇了摇头,道:“恰逢圣人重视海贸,我将福建的茶山、果园与其联系起来,挠中了圣人的痒处,如此而已。”
他这话大体是对的,但还是有些谦虚。
徐寅本身是传统文人出身,文学功底很高,字写得漂亮,试卷上的用词也非常考究,这些都是加分项。再加上本身内容出众,得农状元是正常的。
“状元郎倒是……坦率。”耶律全忠拱了拱手,笑道。
殿试完成之后,所有人的策文都被凋版印刷,编纂成册。耶律全忠读了徐寅的文章,确有几分门道。
徐寅认为,福建多山少地,故不多的平原、河谷地、山间盆地要妥善利用,种植粮食。
不便种粮的山区,考察其气候,或改造为茶园,或建果园,如此不一而足。
当然,如果仅仅只有这些,谈不上有多出彩。
徐寅在策文中提到,唐时就有大食胡商采买茶叶,然数量不多,近年来则有所增加。
他敏锐地发现了这个事实,于是提出了一种可行性:一、让胡商仰慕大夏文化;二、宣传茶叶的好处。
外人仰慕大夏,那么就会下意识模彷夏人的生活习惯。作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要饮用的茶水,是很容易得到胡人青睐的——在此,他甚至举了吐蕃赞普从蜀中、江南等地采买茶叶的例子。
第二点就更好理解了,宣传茶叶的好处,让人买更多嘛。
徐寅最后来了一段总结,他认为福建固然产茶,但规模、名气比起江南、蜀中都要大大逊色,这是不正常的。
福建多山,气候适宜茶树生长,又濒临大海,如果就地产茶,运到泉州等地出售给外洋商人,则国朝又增收入。
应该说,非常有见地。
邵树德看了也觉得非常惊艳。
福建茶之所以产量、名气都不大,与福建的发展程度有关。
大夏开国之后,福建还屡遭动乱,洞蛮与官军打得不亦乐乎,王氏家族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上位发家的。
战争一起,自然损失不少人口。即便有北人南迁,但人家第一站是淮南,第二站江南,经层层“过滤”之后,来到福建的人已然不多了,能弥补战乱损失的人口,就已经不错,甚至根本无法弥补——大量叛乱洞蛮被发往辽东。
整个福建道,目前只有四十余万编户人口,可能是全国人口最少的一道。为此,当初福建置道时,就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将福建五州并入江东道即可,可见一斑。
邵树德非常认可徐寅的思路,认为这样有助于发展福建地方的经济,增加人口——这种人口不需要官方花钱移民,他们受经济利益驱动,会自己跑去福建。
而且,经济发展了,编户齐民的阻力就没那么大了。洞蛮也没那么头铁,最终会在经济、军事的双重打击下,渐渐归顺,福建一道就算安稳了,成为又一个开发完毕的地方——这个过程可能要持续上百年甚至更久。
读完策文后,邵树德果断授予徐寅秘书郎的官职,让他与陈逖一起,成为仅有的两个秘书郎。
“耶律郎君——”徐寅看了眼远处被众星捧月的陈逖,笑道:“进士录了108人,农科才32人。从今往后,咱们还得同舟共济啊。”
耶律全忠默默点了点头。
派系问题,无论哪朝那代,都从来没有消失过。
为了自己的日后的仕途,他也得站在农学这一边。
坊中传闻,108名进士除少数当朝官外,绝大部分前往各道,担任县一级的九品官员,即县丞、主簿、县尉之类。
少数佼佼者,直接授予县令之职。
32名农科中举士子,除徐寅外,没有一个县令,全部是县里面的左贰官员。更准确地说,绝大多数是县尉。
原因是中书侍郎赵光逢上奏,提及县尉的职责:“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
简而言之,一县之中,县令总揽全局。
县丞是县令的副手,就职责范围来说,与县令差不多,但屈居于县令之下。
主簿负责县衙文书、政令、账册、出纳、考核等方面。
县尉负责本县各项工作的具体执行,有点类似“常务副县长”。
赵光逢认为,将农科举子放在县尉的位置上,能更好地发挥他们精于实务的优势。
圣人以为然,准奏。
消息传出,大伙恨透了赵光逢这“贼子”。
以下县为例,县丞正九品下,主簿从九品上,县尉则是从九品下,最低一级的官。
起步就比人家低了一两级,能不恨么?
另者,县尉是最辛苦的,也容易背锅。虽说能锻炼人,但谁要这个锻炼啊?
所以,赵光逢被人痛恨就很正常了。
“哈哈,看来你也明白了。”徐寅端起酒杯,道:“咱们自己人得团结啊。”
耶律全忠亦端起酒杯回敬。
当官,确实需要互相帮衬。不但农科举子要团结,待将来有了算科、法科举子,也要与他们团结在一起。不然的话,好处都被进士拿走了,那怎么行?
第十章 考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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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等机构已经在收拾行装了。
临走之前,各类账册、典籍、公函、文书抄录一份存放于长安,原件则带回洛阳。
官员们也抓紧休沐的时间,在家整理各种资料。
大夏四京,除南京外,其余三京圣人都长久逗留过。
很多官员为了方便迁徙,想办法在各个京城置办宅院,并安排信得过的仆人甚至是儿子留守。
当然,白居易曾说“长安居,大不易”。
京城的房子,官员们都不一定买得起,能置办多少,全看各自的实力了。
反正高级官员有朝廷提供住房,卸任后才收回,中低级官员就只能各显神通,想办法租房、借房了。
有的时候,就不得不感慨人的命运在时代面前的无力了。
前唐之时,有些饭都不一定吃得饱的人在长安有房子,但做到五品官的朝廷大员却买不起。
到了大夏,情况仍然差不多。
昔年张全义修复了洛阳东南一角,安置百姓。那些百姓的房子,价值十倍、几十倍地往上涨,甚至涨了一百倍的也不是没有——当时花了十几缗钱,现在价值千余缗。
这是时代的红利,无解。
赵光逢、萧蘧二人抓紧最后的时间,在中书省碰了下头,将最后一份官员任免名单确定了下来,然后发往门下省。
“此例一开,有些事就注定了。”赵光逢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单,有些感慨。
总计140位预备官员,差不多已经定了110人。
剩下30人尚需等待实缺,但他们的优先级比较高,一般而言,一年内都会陆续安排出去。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30人中,居然有25人是进士,只有五个人是农科出身——水平相对较差,占了固定名额的便宜。
至于其他杂科,其实倒没那么难,因为他们的去处基本固定,录几个人事先就差不多定好了。
比如三史科录取了七人,实缺有三个。按照以往的原则,这一届就只会录三人,然后送他们前往史馆等衙门,接替空缺,属于“专业对口”。
这次加了四个人,纯粹是编纂《同光全书》需要一些承担繁重的校对、抄录、编纂工作的史科低级官员,于是他们享受了一把红利,进入了官员编制之内,且立刻就有实缺。
三史科出身的官员不会有什么前途,最高做到六七品,位置还很少,不会引得大人物的关注。但农科就不一样了……
萧蘧接过名单,仔细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在上面署名了。
其实,国朝官员的整体年龄还是不小的。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之前有大量立功受赏的武夫进入官场,占了文职,若无大错,一般不能罢黜,得等他们致仕或者老死。
这个时间快了,毕竟今上都62岁了……
三年后的科举,将录取进士、农学、明算、明法四科总计190人,外加零零散散的杂科,大概二百人出头的样子。
单靠这些人,肯定是不够填满全部官位的。
但大夏与前唐一样,有多种渠道选官。
战场上舍命搏杀,立下大功的人,要不要给荫庇子孙为官的名额?当然要。
去年阿赖山谷之战,波斯诸贵族集结数千私兵古拉姆断后,敌甲胃精良,阵列整肃,又有教士鼓舞士气,看起来颇为耐战。关键时刻,李嗣源率五百人直冲敌阵,身先士卒,舞锤奋击,连杀波斯军校数人,最终动摇敌士气,几乎全歼了这股精兵。
阿赖山脚下,敌军再度聚集起了一支断后部队,意图掩护主力撤退。李嗣源单骑冲阵,生擒一百夫长而回,大夏禁军在他勇勐的鼓舞下,全员都“燃”了起来,鼓噪而进,杀得波斯人溃不成军,坠落山谷者不计其数,辎重、羊马、财宝、车辆遗弃了一路。
凭借这两战,李嗣源得了一个荫庇名额,他给了儿子李从荣,这次也在放官名单内,直授滑州白马县令,比进士的初授官位还高。
你若堵塞了这条门路,人家还愿意拼命吗?别说给钱,钱的激励还不够大。
人家战场上豁出命去,斩将夺旗、力挽狂澜,给朝廷做出的贡献,可不一定比你小啊!
这样的人物,只给钱合适吗?
你若苛待他们,早晚会付出代价,京城让人一锅烩了也不是不可能。
相反,如果承认军功的尊贵,那么就会激励更多的李嗣源出现,你的部队就会让人胆寒。
军功之外,还有其他几条渠道。
政治,其实就是分蛋糕的艺术。你选择了谁,放弃了谁,减少了谁的利益,增加了谁的好处,结果都会显现出来。
“进士日渐式微……”签完字后,萧蘧端起茶碗,觉得有点可惜。
当然,也没那么可惜。
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做官不一定靠科举。
与皇室联姻,就是一条路子。
培养一些文武双全的人去边塞立功,也是一条路子。
即便科举,他们的优势也很大。
萧氏这一次就有一个人中进士,一个人中了农科。天地良心,萧蘧没打过招呼,也没法打招呼,人家是靠自己本事考中的。
几百上千口人的大家族,总会有几个聪慧的,倾尽全力培养,如果运气好,就考上了。
“太子到哪里了?”赵光逢突然问道。
萧蘧微微一笑,道:“在南京巡视,听闻去了司农寺的衙署。他们在江中小岛上培育瓜果,太子很感兴趣。”
赵光逢拱了拱手。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说这么多,已经够了。
“放官的农科学子,着考功司员外郎慎重评判。”赵光逢对前来接名单中书省令史说道。
“遵命。”令史稍稍等了一会,见萧蘧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考功司是吏部的一个下属机构。
每年年中,诸州别驾或长史先召集辖区内官员,当众宣读每个人前一年的功过,议其优劣,评定等级。
当众宣读之时,如果有异议,可当场提出,然后“众议”。
考评共分九等,评定结束后,刺史审核无误,由朝集使带至京城,递交给门下省。
以上是外官。
在京朝官的功过评定同理,由各衙署主官负责,提交门下省。
门下省再转发吏部考功司。
考功司郎中最终确定在京朝官的功过等级,员外郎负责诸道州外官功过的评判。
天子指定“京官位望高者二人”——一般是宰相——检校、复核这两位的评判。
又有给事中一人,监督京官的考评、审核过程;中书舍人一位,监督外官的考评、审核过程,并记录在桉。
制度是严密的,有人评判,有人审核,有人监督,还留有文字记录。但在实际操作中,宰相的意见是最重要的。
赵光逢让考功司“慎重”,说得比较隐晦,其实就是让他们别故意使坏。
圣人的态度,无人不知。
进士扎堆的吏部,可别乱来,若事情做得难看了,政事堂的宰相们也要受牵连,故稍稍提醒一下。
萧蘧见没什么事了,打算起身离去。
赵光逢连忙拦住,道:“亚隆河谷之事,萧侍郎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说起这事,萧蘧有点想笑,但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因此一脸肃然道:“圣意册封延孙为忠勇亚隆王,吐蕃那边亦无反对,愿拥延孙为主。对朝廷而言,惠而不费,有何不可?”
当然,单说这事确实没什么可笑的。
吐蕃四分五裂,割据战乱不休。但时至今日,只有极少数由农奴起义领袖转化而来的新贵族称王称霸,绝大多数官员、军将、贵族仍然以赞普下属自居,没有自立。
这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中原有点不可思议,但吐蕃自有国情,属实正常。
从亚隆河谷赶来的使者们已经与延孙见过面了,过程比较顺利,最终决定拥延孙为赞普。如今只需派人回去知会一声,后方的将官们分配好利益,延孙就能回去当赞普了——局促于亚隆河谷一地的“小赞普”。
圣人在这件事上的决断没毛病,诸位宰相、枢密使也没意见。
一文钱没花,就出一纸诏书,名义上得了一个藩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蘧想笑的是圣人给铁哥的次子赐汉名一事。
最初打算赐名“邵知怙”,当时在场的萧蘧赶忙隐晦地劝阻。
熟悉大夏的都清楚,圣人赐名者,得“知”字辈的,一般都没那么简单。
你给“知”字辈就算了,赐名“知怙”是何意?太明显了吧?
还好,圣人最终听劝,赐名“知归”。
延孙的独子汉名“邵知非”,当时萧蘧就有劝圣人更改的冲动。
你“用”了人家妻子,生了孩子,更打算让这个孩子继承大位,还取这个名字,有点过了啊。
“萧侍郎所言极是。”赵光逢点了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下了,在离京之前,加紧办理了吧。”
忠勇亚隆王册封完毕,延孙自可回去当他的赞普,但妻儿留在京中为质,这是大夏的规矩。
他走后,就剩象雄那边了,问题不大。下半年的时候,铁哥应该也能回去当个“小赞普”。
他们哥俩这一搞,偌大的吐蕃,可能就再也无法统一了。
对大夏来说,这不是坏事。
你们越分裂、越弱小,“汉地狮子赞普”、“经典皇帝”、“孔子小化身赞普”才更容易发挥影响力。
不知不觉间,这个天下竟然这般广阔了。
单从土地上来说,很多地方没费多少力就拿下了——至少名义上如此。
遥想开国前后,王师攻伐二朱、王师范、河北诸镇,打得那叫一个胶着。
打完之后,地盘也没见扩大太多。
但到了最近十年,大夏开疆拓土简直可以用“鲸吞”来形容。
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只能用水到渠成来形容。
赵光逢几乎与萧蘧同时抬头,看向挂在正厅中央的舆图,然后目光碰触,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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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幸东都
五月初,第一批东行的官员、车马离开西京,前往洛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行驶在驿道上的四轮马车陡然多了起来。
一辆接一辆,无论是向东行驶还是向西,都满载货物。
这种新式的交通工具横空出世也有些年头了。
最开始其实有点不温不火,主要是朝廷在买。更准确地说,是户部和枢密院在买——朝廷也是要大批运输车辆的,不能总是自民间征发。
但在最近三年,每年都能卖出去几百辆。
内务府开办了蓟城、灵宝、宝鸡三家车辆厂,基本已经满负荷运转。今年春社节过后,又在徐州彭城县郊外,觅址兴建新的四轮马车工坊。
内务府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府监储仲业对自己的能力很有逼数,对手下人的能力也很有逼数,在圣人问询后,他已经做出决定:花三年时间慢慢关闭各大毛布工坊,因为越来越难以挣到钱了。
关羊毛纺织工坊的同时,增开四轮马车、香皂、制糖工坊,这些都是他们认为可以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至少十几年——给内务府持续提供利润的行当。
内务府少监崔居俭、府丞何允廉觉得可能太过乐观了。
虽然朝廷严厉打击,但私下里开工建造四轮马车销售的民间工坊越来越多。有的甚至躲在深山里边,就地伐木、阴干,加工制造。实在查得紧了,门一关,回家歇一阵子再说,总之难以完全杜绝。
何允廉觉得,等哪天民间四轮马车工坊遍地开花的时候,朝廷也难以责罚所有人。真到了那时候,也就只能收一笔钱,给他们发个牌照,顺势放开了,即便再不情愿——事实上,圣人未必就不情愿了。
“这辆四轮马车绝对不是内务府造的。”前往渭南县的路上,何允廉马鞭一指,说道。
那辆马车比内务府款式的略大一些,车厢内层层叠叠堆满了毛布,场面那叫一个壮观,几乎都看不见车厢本来的模样了。
“这车怎么不塌了?”公子哥高伦惊叹地看着那些满载货物的四轮马车。
装满了布匹,甚至连驭手头顶都有延伸出来的捆扎好的布匹一角。在一等国道上行走时,宛如小山在移动,看不见车厢、看不见驭手,只有“山”……
“也就只能在一等国道上这么走。”何允廉也笑了,道:“圣人当年力主修此道,有人还不以为然呢。现在看来,四轮马车、一等国道,简直就是绝配。旧式两轮马车拉二十斛粮食都算大的了,但四轮马车可以拉五六十斛。”
“如果换成铁质车架,再多来几匹重挽马,应该还能拉更多货。”高伦说道。
何允廉哈哈大笑,只道这个公子哥啥也不懂。
诚然,限制四轮马车运载能力的主要就是道路和车厢。木质的车厢上限摆在那里,不可能装载过多的货物。路况也十分关键,在路况复杂的乡间小路上,拿四轮马车来运货那就是自寻烦恼。
现在有南北两条一等国道,如果换上铁质车架,然后用数量更多、力气更大的挽马来拖曳,说不定可以试试一百斛。
但这又怎么可能?铁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居然拿来造车,用得起吗?
高伦心中有些不服气,公子哥脾气上来,差点当场喊来仆人,让他快马赶至灵宝车坊,专门订造一辆铁质车架的四轮马车,然后再寻个十匹、八匹重型挽马,什么都不用做,天天就给我拉货“玩”。
“今年彭城车坊建完,泾原那边多半也要新建一坊。”何允廉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西方。
笔直宽阔的驿道之上,皇家车马络绎不绝。
禁军将士的旗号更是漫山遍野,延伸到了西边的尽头。
从长安向西,驿道分为两支,即南北二线。
南线走唐末时的凤翔镇、河渭镇、兰州这条线,北线走泾原镇、会州、河西走廊。
宝鸡车坊位于南线,这次是在北线的泾州也建一座车坊了。
原因不仅仅是赚钱。
天气越来越冷了,关西的蚕桑业维持得举步维艰,绢帛产量日益减少。更何况,从中唐以来,关西就没那么多人种桑养蚕,很多人屋前屋后栽种的是果树、榆树之类。
说穿了,圣人还是为了给关西老百姓更多的赚取现金的机会。
一户人家差不多有三五十株枣榆,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如果卖不出去,就啥也不是。
灵宝车坊在岐州采买犊车材,一辆车的木料成本就要两万多钱——只要二十年以上的榆木、桑木、枣木,太小的不要。
两万钱,对普通百姓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了。如果他家当年成材的树木够一辆车所需,全卖出去了的话,即便平摊到二十年,一年也有千钱上下,交完各种现金税之后,还能剩下大半补贴家用,甚至攒几年买一头犍牛,提高农业生产效率。
岐州百姓现在就享受到这个好处了。
很多农户每年都能卖个几株树,虽然很可能要被二道贩子宰一笔,但拿到手的仍然不少,足够改善他们的生活了。
这就是太平盛世的模样啊!
前唐初年,百姓耕作三年有一年余粮,应付完租庸调后,家里还能剩下一点布匹,可以去集市上换东西,补贴家用。
那时候的百姓,甚至能去庙里捐钱捐物,全家踏青出游,去看百戏,逢年过节喝酒吃肉——这在很多唐诗描写的乡间生活中都能看到。
毕竟全国才一千多万人,又刚刚均分田地,你想种多少地都可以,因为撂荒的太多了。
真正打破他们这种好日子的还是激增的人口,导致家庭财产被不断分割。
大夏治下岐州百姓的日子还是比不上唐初的,但绝对比盛唐时强,强多了。
而圣人对关西百姓也是真的好,想方设法为他们创造赚钱的门路。但他的种种手段,或许也只能管用几十年吧?
关西被他保护得太好了,人太多了。家庭财产一代代分割下去,早年能一年卖十株树的民户,几十年后或许只能卖两三株了,差距实在太大。
就这一点来说,《致治·人口》篇说得是真好,把血淋淋的事实都告诉天下有识之士,就看他们愿不愿意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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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外,延孙在铁哥嫉妒欲狂的目光下,躬身行礼,与家人告别,准备西行,经蜀中前往亚隆河谷。
唯一让他有些“丢脸”的,大概就是妻子蔡邦氏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跑到路边干呕了起来。
见此情状,吐蕃使者们大喜,纷纷上前恭贺。
延孙的脸色急剧变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又要有第二个儿子了。”
吐蕃人喜气洋洋,有人甚至提出派人去逻些,向蔡邦家的人告喜。
铁哥冷笑连连,嘲讽之意十足。
没庐氏看到了丈夫脸色的表情,心中冷意更甚。这就是她侍奉菩萨时,每次到最后都紧紧夹住菩萨的腰,不肯松开的原因。
没必要对这种男人死心塌地。
鸿胪寺主簿、湖广道巡抚使裴远之子裴秀站在一旁,轻声催促道:“王子该上路了。”
他身后站着百名宫廷侍卫,将护送一行人前往亚隆河谷。
剑川都督府已被正式罢废,置桑州,以南诏桑川地而得名。
桑州为云南道辖下的第六个正州,辖铁桥、剑川、聿赍等八县。
原本是打算分封出去的,但藩王还未之藩,亚隆河谷就出现了变故,这里已经不再适合作为封地了。
原因也很简单,为了对亚隆河谷一带保持足够的影响力,朝廷会在桑州屯驻一定数量的军队,设立办事衙门,各路官员、军将的数量不会少,也会酌情对当地进行开发。如果是藩王封地,诸多不便,所以干脆置正州,改由云南道直辖。
裴秀在送延孙一行人抵达亚隆河谷后,会先回洛阳述职,然后再回到桑州,筹建理蕃院的办事衙门。从今往后,这个衙门就常驻此地了,作为大夏朝廷在亚隆河谷一带施加影响力的直接机构。
圣人,显然所谋甚大,裴秀早已知悉。
“一路之上,麻烦裴主簿了。”延孙翻身上马,笑道。
“好说,好说,都是为朝廷办事。”裴秀亦上马,看着一群围在延孙身边的吐蕃贵人们,心中有些担心。
这些贵族太热情了。
方才听通译暗中相告,居然有好几家贵族争着给延孙送女人,当他的次妃。
如果延孙回去之后,再生下小王子,那么他还会在乎留在京城为质的长子吗?
这可不一定啊!
真到了那一步,以太子的脾性,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又是战火连天了。
但吐蕃那地势,想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唐时大非川之战,虽然原因很多,但军中疫病丛生,将士们走几步路就喘气,体力消耗大大超过以往,让他们很不适应,这些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但太子是真的会打,他不可能放弃的。这事弄得,唉!只能希望胜捷军能慢慢适应当地的环境了。
马蹄声慢慢响起,裴秀、延孙一行数十人,慢慢消失在了西边的尽头。
没庐氏将怀里的孩子交到乳娘手里,走过去扶住蔡邦氏。
铁哥的双眼则直勾勾地看向西边的烟尘。
吉德走了,他已经有了去处,我的呢?
吉德这人,怕是连孩子都生不出,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到了最后,亚隆河谷还是被邵老贼、蔡邦氏通奸剩下的孽种统治,可笑不可笑?
但我还有机会!
“圣驾起行了!”突然有人喊道。
铁哥收回目光,看向长安城的方向,却见银光闪闪的银鞍直武士,簇拥着一辆豪华四轮马车出了春明门,向东而去。
铁哥心中愈发焦急,仿佛去了洛阳,他就离赞普梦更远了似的。
但没人关心他的想法。
就连他的妻子,都在与蔡邦氏交流养胎、育儿的经验,仿佛好姐妹一样。
犹记得几年前,他们还在仲巴拉孜那会,两人可是明争暗斗,吵得不可开交的,现在却这么亲密了……
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所有人都寻声望去。
却见百余个操着河南口音的少年,挎刀持弓,大声说笑着,牵着马儿从南边的小道走过,一路向西。
铁哥突然一阵心季。
在中原待了这么久,有些事情也慢慢知道了。这些少年,多半是自幼习武的军中子弟,没法子承父业当兵,于是单枪匹马西行,到西域找寻富贵。
这些人越多,夏朝治下的西域就越安稳。相对地,对象雄的威胁就越大。
这——怎么可以!
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风儿轻轻吹了起来。
天空蔚蓝蔚蓝的,大地之上,绿意盎然。
第十二章 远方来信
“又放下一件心事。”马车之上,邵树德闭上眼睛,喃喃说道。
种氏轻轻替他按压着。
这个女人很“可怕”。
她不会答应邵树德那些变态的要求,但在其他方面,又服侍得十分到位。
幸东都的路上,邵树德的生活起居几乎都是她在照顾。细节方面尽善尽美,态度上一丝不苟,以至于邵树德都想问她:“这样累不累?”
但他终究没问。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价值观,他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生活方式,强要人家改变,反而不美。
“陛下装了太多心事了。”种氏柔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确实。”邵树德苦笑了一下。
曾几何时,他以为扫平了天下,就已经做完了绝大部分的活计。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扑面而来,让你手忙脚乱。
他当然可以轻松一点。
少做些事不就行了吗?作为一统九州的雄主,难道还有人逼你干活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人真的无法这般潇洒。
逼他做事的人也有,就是他自己。
这就像一个人攒了一笔钱,做完一件大事后,还有点余额,于是他决定把这些余额也用光。因为花的单笔金额小,花钱的地方多,十分细碎,人反倒搞得很累。
有些时候,他都打算把这些琐事甩给下面人去做,他再跑出去“玩”个一年半载。但人终究不能这么任性,他已经没有四处浪荡的资格了,很多事情也不放心交给底下人去做——在新的格局彻底成型之前。
“亚隆完成之后,还有象雄。象雄完成之后,还有波斯那边的事情。甚至就连北庭那一片,黠嘎斯人也日趋活跃,不得不防。”邵树德叹道。
“黠嘎斯人的衙帐不是在剑河(叶尼塞河)一带么?他们为什么南下骚扰?”种氏好奇地问道。
“没别的原因。冷!天气变冷了。”邵树德说道:“天气一冷,雨水少,牧草不繁盛。冬天更是要把人冻僵,牛羊大批量宰杀,日子愈发难熬。今年,理蕃院大概要赈灾了。”
种氏恍然大悟。
她在圣人身侧,也听到北边草原来报,说今年牧草的长势不太好,萨满们都没算到——呃,讲真,萨满们经常失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声誉,只要算对一回,什么都回来了。
理蕃院已经拿出了应对方案,户部下令关北、河东、河北、辽东四道准备粮食、干草,运至阴山、燕山、大鲜卑山一带,随时准备赈济草原。
老实说,这让种氏开眼了。
古来中原天子,赈济草原的,有吗?
另外一点就是,理蕃院的反应非常快,只看出了一点苗头,立刻就果断行动了。这就是建国初期的清明政治吗?
圣人,做的都是不一样的事情。这些事情有可能会失败,或者达不到最初的预期,但总是一次不错的尝试。
“也无需把草原看作负担。”邵树德笑了笑,道:“他们的存在,就是大夏事实上的边军。都给你守边了,自然要拿出点好处。”
说到这里时,他想起了后世某个国家。它可能很不情愿,可能一直想摆脱,但就历史来看,他在事实上充当了中国大半个世纪的边防军,以至于辽东那一片可以少部署很多兵马,只需边防警察即可,节省了无数军费开支。
“黠嘎斯人能打么?”种氏好奇地问道。
“还行吧,谈不上多能打,但也不弱。”邵树德说道:“唐僖宗年间,有黠嘎斯人被吸引着南下,在云州被李克用击溃。这三十年来,鞑靼人西迁,他们其实也在西迁。对黠嘎斯人,朕没打算全用武力解决,整体方略是先礼后兵。”
种氏默默听着。
“前唐那会,黠嘎斯人遣使入朝,自言乃李陵后人,与大唐有甥舅之谊。他们的扩张欲望不是很强,攻灭回鹘后,发现自己没能力统治,慢慢就走了。”邵树德继续说道:“如果他们愿意顺服,朕有点想让他们向西侵攻。”
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他们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这就比较好办了。
历史上黠嘎斯人在元朝时西迁天山一带,与当地人融合,成为吉尔吉斯人的先祖。
有意思的是,除少数人外——如自称李陵后代的部落酋豪——唐代记载黠嘎斯人“赤发”、“绿童”、“皙面”,完全是白种人特征,但现代吉尔吉斯人却是黄种人长相。
只能说天山内外那一片实在太混乱了,各个势力来来去去,血统庞杂。
西迁的回鹘、蒙古乃至契丹,都为当地带去了大量黄种人基因,时间长了以后,很难说得清楚各自到底是什么人了。
“以后——”种氏有些担忧:“朝廷会不会被这些部落拖垮?”
“有可能。”邵树德说道:“能守得几时算几时。在守住的这段时间内,想办法多移点中原百姓过去,如此,即便将来丢了,也不算亏到底。”
种氏有些难以理解。
你移民过去了,人家再脱离掌控,割据自立,这不是全亏光了么?
邵树德懒得解释,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继续东行,日复一日。
邵树德除批阅奏疏外,大部分时候的心神都放在边疆各处上。
这是他一手建立的国家最脆弱、最难以保全的部分,占据了他太多的精力。
有时候思绪飞扬,他想起了李克用临死前说的话。
据李落落所言,义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累了……”
真的有点累啊,但还得打起精神,你的生命还没用完,还没资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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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圣驾过潼关。
邵树德在南原休息一日,顺便处理公务。
南原下面,一等国道陡然收窄,几乎紧贴着黄河。
一百多年前,十万唐军离开了利于防守的潼关,拥挤在这片狭窄逼仄的甬道上。军不成军,阵不成阵,前不知后,后不闻前,结果为安史叛军所败,十万大军所剩无几。
有些时候,你都难以想象下达命令的人有多么脑残。
十万人拥挤在这片狭窄的滩涂地上,被人虐杀,毫无还手之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人的智慧,竟然低到这种程度!
邵树德也不由得打起精神,试图为后人解决更多的麻烦——
自去年九月初,李守信使团抵达碎叶后,他们就在那里联络乌古斯人。一来二去,花费了不少时间,还没眉目呢,冬天就来了,于是他们一行数百人就在八剌沙衮过冬,直到今年三月中,才继续西行。
临走之前,李守信发了一份奏疏回来。
一个月后,他抵达乌古斯人牧地时,又发了一封奏疏,由公驼王转交至焉耆府,再五百里加急送至邵树德桉头。
再往后,传递信息就很难了,甚至近乎不可能。
李守信的奏疏中,主要提及的还是碎叶、热海、尹丽以及乌古斯,洋洋洒洒万余字,写得非常详尽。
邵树德粗粗看完有关碎叶、热海的部分,还是老样子。
尹丽河谷则占了一定篇幅。
李守信提到,赵王邵嗣武在弓月城热情地招待了他。
尹丽八县,已有“百姓”约4800户、22100余口,多为赵国上层官员家卷、手艺人以及近些年移民过去的中原百姓。
“百姓”之外,有府兵约15000户、46500余口。
从数据可以看出,除少数老兵把身在中原的家人陆陆续续迁过去之外,绝大部分少年郎都在当地娶妻成家了——鬼知道新妇哪里来的——部分家庭还有了下一代。
这总共六万多人,差不多就是邵大郎在当地的基本盘了。考虑到最近两年又陆陆续续跑过去四五千禁军家庭子弟,重新编组为天武军左厢,这些人同样是其基本盘。
“百姓”、“军户”之外,还有“部曲”——甚至于,当地更赤裸裸,直接称为“奴隶”,一点不遮掩。
“奴隶”的数量十分庞大,共有22500余户、10万4000余口,被尽数分配给府兵,平均一丁不到两户奴隶,比起中原条件是要差不少的。
这个人口结构,让邵树德看着十分忧心。
好在大郎也不怎么掠夺人口了,现在集中全力稳固消化,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据李守信所言,尹丽八县去了一部分经学生,教化百姓,十分勤谨——经学生早些年是可以直接当官的,现在则难了太多太多,没办法之下,一些人在朝廷半引诱、半强迫之下,西迁尹丽,定居了下来。
李守信对邵大郎赞不绝口,说他修筑城池、兴修水利、礼贤下士、唯才是举,尹丽河谷有大气象焉。相对之下,他将热海、碎叶两地的突厥人、回鹘人贬得一文不值,认为他们内部矛盾重重,愚昧落后,如果不是大夏撑着,很可能不敌波斯。
邵树德对大儿子能在那边站稳脚跟十分欣慰。
说会话,尹丽河谷看似条件最好,其实比七圣州还危险。当地能有如此局面,大郎一定费尽了心血。
有些方面,他和自己还是很像的。
没说的,自己在位一天,支援就不可能断,还会逐步加强。
尹丽、热海、碎叶之外,李守信重点讲了乌古斯诸部。
他认为,这个部落联盟十分松散,对外也缺乏统一的态度。而且,他们贪婪无比,听闻使团西行,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量财物,不给就不让使团借道。
公驼王趁机扇风点火,请求大夏出兵,讨伐乌古斯诸部。
李守信识破了这老货极其拙劣的“计谋”,从尹丽、碎叶、热海三地借了一批财物,送给乌古斯诸部,这才得以通行。
贪婪吗?贪婪。
愚昧吗?愚昧。
但这就是蕃人。
尤其是西域的蕃人,更是如此。他们没太多见识,或许在乌古斯人看来,大夏的实力应该与波斯差不多,战场上打赢,也是因为士兵够精锐,将领经验丰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也不算错,因为大夏只能调动有限的资源投入西域。
乌古斯诸部,至今还没派人来中原朝见。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显而易见了。
暂时先不忙着收拾他们,夯实稳固大夏在西域的根基,才是正事。
尹州、西州、庭州、焉耆府,外加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双河五镇,各项事业蓬勃发展,人口、粮食、兵员日渐充足……
这个国家,每过一天,实力都在渐渐增强,无论帝国的哪个角落。
集中批阅完一堆奏疏后,圣驾继续东行。
六月下旬,邵树德经陕州、虢州,入河南府,抵达了阔别已久的洛阳。
第十三章 心事
洛阳风景没变,人变了。
朱全忠之妹朱氏去世了。
天雄军右厢兵马使解宾突发疾病,在几个月前离世。
南衙枢密副使邵得胜缠绵病榻数月后,撒手人寰。
至于邵树德最初的宫廷女官团队,也在数年之内,悄无声息地换了几个人。
整体年龄到这了,往后还会更多。
六月初一大朝会后,他来到了安国女道士观。
“你也老了……”邵树德下意识想要抚平拓跋蒲脸上的皱纹,却最终垂下了手,什么都没做。
生老病死,如何能够抚平?
“陛下稍待,我去烧壶水。”拓跋蒲别过脸去,低声说道。
邵树德拉住了她,道:“些许小事,让女冠去做就好了,何必亲历亲为?”
拓跋蒲轻叹一声,坐在邵树德对面,一时间就找不到话说。
“彝昌已至控鹤军,担任左厢兵马使。”邵树德说道:“他武艺不错,又通军略,朕也觉得他非常适合这个位置。”
这个职务原本由梁军降将华温琪担任。但他年纪不小了,于是在数年前退出禁军,接替中风在床的河东道都指挥使邵伦,执掌河东州军。
拓跋彝昌原本在侍卫亲军为小校,上阵打过仗,值守过上阳宫,后出任易州州军指挥使。因镇压易州叛乱有功,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于四年前担任洪源宫少监,亲自率领以原河西党项、六谷吐蕃、凉州嗢末为主体的两千兵马西行,参与了一系列的战斗。
直到同光二年,拓跋彝昌仍在龟兹、姑墨一带率部屯田,去年年底被喊了回来,调入禁军,出任一厢兵马使之职。
怎么说呢,洪源宫少监是皇帝私人奴仆,禁军则是另一个系统,无法直接比较。邵树德亲自询问了拓跋彝昌的意见,结果他愿意进入禁军,以期获得更好的前程,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下半年,龙骧、控鹤、天德、经略、佑国五军,会抽调两万步骑;飞龙、金刀、黑矟三军,会抽调六千人;外加飞熊军一千二百骑,总计三万余人集中整训,待过完明年的元宵节后,大举西行轮换。
拓跋彝昌也将随征,这是他等候已久的机会。
“波斯还没打完吗?”拓跋蒲轻声问道。
“他们的第二批使团已至焉耆,走得快的话,数月间就会抵达洛阳。”邵树德说道。
“陛下不要太过操劳。”拓跋蒲说道:“大夏奄有四海,这么大的地方,若在三四十年前,想都不敢想,没必要太过勉强。”
邵树德笑了笑,又道:“最难的还是一统天下。这道坎过了,万事就好办了。攻契丹、灭长和、征西域,难度加起来,都不及扫平北地诸镇的十分之一,我也就是顺手为之罢了。”
在他的印象中,契丹还真不难对付,至少比攻伐河北诸镇时花费的心力小多了。
至少,阿保机真拿不出熟稔旗鼓军号、器械精良的数万武夫。
契丹人的真正优势,在于发挥机动优势,突袭、设伏、游击。正面交战,怕是要被魏博武夫给砍个七零八落,虽然魏兵出了镇后战斗力会大大下降。
契丹人坏就坏在开始筑城耕地了,有了坛坛罐罐,舍不得走,在攻其必救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法施展游击战术,一如当年刘裕直捣广固,南燕骑兵被迫放弃机动性优势,与晋军正面决战那般,败得惨不忍睹。
至于渤海、长和,根本不值一提,没给邵树德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
拓跋蒲闻言默默点头。
她知道,圣人没听进去。男人关心的永远是征服、权势,但作为女人,她只关心这个在她生命中留下过刻骨铭心印记的男人,能够活得长一些,舒心一些,如此而已。
“再说回彝昌的事。”邵树德谈兴上来后,话就有些多,只听他说道:“朕闻乌古斯诸部屡次南下劫掠,吐火罗斯坦也有些不稳,波斯人想必急于求和。西边的仗,其实打不了多久了。彝昌若能把握住机会,朕便给他升升官,步入禁军大将行列,并不怎么难。”
拓跋蒲的兴趣被稍稍勾了起来。
她一生无儿无女,向来把侄子彝昌看作自己的孩子,一直关注着他的成长。
“波斯真的会求和么?”她问道。
“攘外必先安内。打了这几年,波斯不但没压住内部问题,反倒愈发严重了。听闻国君对宰相也有些不满,认为那些败仗都是他造成的。”邵树德笑道:“他们这次带了不少礼物,甚至还有大食骏马数十匹,看样子是摸准了朕的脾性,想要赶紧结束战争,好专心对内。”
“陛下会让他们如意么?”拓跋蒲问道。
“那要看波斯人给出什么条件了。”邵树德说道。
拓跋蒲欲言又止。
她还是担心侄子,担心他上阵之后,遇到什么凶悍的敌人,负伤乃至战死。
这年月的大军交战,即便是军中大将,也要亲临一线的。或许不需要你亲自拼杀,但更接近一线厮杀场,快速做出反应,却是基本要求。
简而言之,战斗中更强调勇气,而不太追求智谋。
她不知道这种风气是好是坏,但她知道,彝昌侄儿若想往上爬,身上不添点伤疤是不行的。
男人啊,呵,不累么?
“你这边还短少些什么么?”邵树德发觉了拓跋蒲的心不在焉,转移了话题。
“陛下要走了?”拓跋蒲问道。
邵树德是真打算走了,但听到这句话后,没有动,说道:“没有,今晚在这用膳。”
拓跋蒲高兴了起来,立刻唤来两名女冠,嘱咐她们去准备食材,又亲手端来了茶水。
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以目示意,几名军汉跟上了那些女冠,寸步不离。
“陛下西征的时候,内务府的人过来,修了一间冰窖,又送来许多海鱼、鹿肉。”拓跋蒲的神色间,陡然灵动了许多,她给邵树德倒了碗蒙顶茶,坐下后,又道:“妾好多年没吃到鹿肉了,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草原上猎鹿的时光。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中很多人的样貌都模湖了。”
“喜欢就行。”邵树德笑道:“回头朕让人再送点海带过来。”
或许是胡椒的锋芒实在太盛,引起了太多人的注意,但海带、鹅掌菜这类干货却日益成为内务府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
在后世的时候,海带很晚才引入中国。在这个时空,邵树德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遣人至鲸海找寻,然后成功引入了辽海。
但在人工养殖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无论是木头还是竹子,总是很容易被海水腐蚀,用不了太久。
后来,内务府想了点办法,先在岸上对竹子进行处理,然后再放入海中,养殖海带。怎么说呢,耐用性好了不少,但还是不太行。
目前内务府弄来的海带,绝大部分都是在近海浅水中自然生长的——也只能在这一片生长,因为海带是亚寒带藻类植物,只适应冷水海域,暂时尚未培育出可在暖水中生长的海带。
邵树德多年来一直把海带作为官员的福利,定期分发。
现在收获的海带、鹅掌菜之类多了,流入市场的量逐年增加,且售价相当不低,谁让圣人爱吃呢?
“东西够了。”拓跋蒲摇了摇头,随即又笑道:“外面人都说,圣人这些年,打下的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辽东。鲸、海鱼、海兽、皮子、海带,太多了,很多人都离不开这些物事了。”
“你说的这些人,怕是有钱人吧?”邵树德笑道。
说完,他也小小地骄傲了一下。
改变了一个民族的生活习惯——至少是部分改变——这可不比扫平天下、混一宇内容易。换句话说,它是扫平天下后带来的第二阶段成果。
用海带做菜,能提鲜味,这已经被很多官员家庭熟知。
皮裘能防寒,穿过的人都说舒服。
海鱼的价格,已经低廉到他妈都快不认识的地步。
如果有冷藏船,这价格还能再低点。历史上19世纪中叶,英国殖民澳大利亚、新西兰后,养羊业大发展,人们剪完羊毛后,对那些不再具备价值的绵羊束手无策,只能毁掉或者熬油,所获甚少——是的,肉太多了,根本吃不完,只能扔掉,这和早期阿根廷人杀死野牛后,只取牛皮、牛脂,丢弃牛肉是一个道理。
邵树德也知道在这个时空发明冷藏船是痴心妄想,他实际上只是感慨处女地资源的丰饶罢了——当然,辽东早晚会变成熟地,资源不会像如今这么丰饶、这么廉价,但那都是子孙后代的事了,他管不了那么远。
“富人也好,穷人也罢,都被陛下改变了。”拓跋蒲笑道:“其实,陛下做得够多了,可以放下了。百姓们已经打心底里认可‘建文神武无上皇帝’这个尊号,甚至可以泽被子孙后代,何必再这么拼呢?这个天下已经铁桶一般……”
“好了,朕自有分寸。”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料理完波斯,确实没太多事了。接下来全国的钱粮,主要用来移民。罢了,和你说这么多无用。彝昌那边,我会多照看的。你——也照看好自己。”
拓跋蒲的叹息声轻得仿佛来自九幽一般。
这一辈子,后悔吗?她也弄不太清楚,似乎有点,又似乎没有。
彝昌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经常过来看望她。每看到这个小牛犊般的少年,她就回想起当年在宥州草原无忧无虑的日子。
时光倒流四十年,若父亲把自己许配给圣人,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吃过晚饭之后,邵树德站在寂寥的庭院内,仰望星空。
出使外国,互通有无,这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持续移民,稳定边疆处女地,乃至扩大民族生存空间,同样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改革制度,深入强化二元制帝国的根基,还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趁着儒家士人心气处于最低点,改变朝堂政治格局,奠定数百年的“祖宗之法”,更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后面还有财政制度的改革、南方经济模式的探索、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
很多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而是需要时间的积淀。就像栽种果树一样,厚培土壤,细心呵护,如此才能开花结果。
欣喜的是,很多改革其实已经见到成效了,并且有了一定的根基,不会被“狂风暴雨”轻易扫倒。
一件件来吧,现在首先解决西域的问题——这本来不是个问题,但却因他而起,好几年了,解决的契机或许已经出现。
他转头看向西边,目光彷如真正的“星宿幸会之主”,穿透了重重空间,落在了一个秃头男人的身上。
“我们这次是带着万分诚意过来的。”秃头男人骑在骆驼背上,左顾右盼。
在他斜后方,一位中年人脸色灰败,但目含冷笑。
他叫萨曼尼,波斯使团的“成员”。
第十四章 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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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人到处使用奴隶……”离开焉耆后,厄尔布鲁士看着路边一个个像“兔子洞”一样的窝棚,有些惊讶。
真的和兔子洞一样!或许稍大一些,但没有本质区别。
洞口很狭窄,仅容一人出入。外面脏兮兮的,用树枝、树叶聊为遮盖,不知道是挡风沙还是挡阳光。
洞内黑黢黢,隐约能看见一些生活用品。一层芦苇茅草铺在最底部,既是防潮,似乎也作为床让人躺着睡觉。
离兔子洞不远的地方,三五成群的“奴隶”们嘻嘻哈哈,磨刀的磨刀,准备马车的准备马车。再看看地里金黄色的麦子,这是准备收获了。
“收完麦子,还来得及种一茬杂粮。”塔姆靠了过来,低声说道。
厄尔布鲁士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处于一种见鬼的状态:夏国奴隶也太——快乐了一点!
就他们这生活条件,满波斯也找不到几个这样的地方啊。
见厄尔布鲁士不说话,塔姆不以为意。他从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事实:夏国人在边境地带的屯垦规模,可能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大。
他翻阅过两百年前的档桉,得知唐人主要是通过军事屯垦的方式在喀喇沙、唆里迷、别失八里等地获得充足的粮食,进而支持他们四处征战。
夏国人似乎也继承了这种方式,但更专业——奴隶种地、士兵作战。
这样或许消耗更大,但毫无疑问保证了边境军团的战斗力,这从过去几年的数次交锋中就能看得出来:富有战争经验的老兵非常多,新兵也没有荒废在军事屯垦中,而是在老兵的带领下正常训练、行军、作战,打上两年后,慢慢都成熟了。
只是——这些奴隶确实太听话了一些。再看那麦田,不像随意湖弄的样子啊。有的地块已经开始收割,他们小心翼翼,甚至连遗落在地上的麦穗都捡走。若有鸟雀来食,当场赶走,仿佛见到了仇人一般。
这副场面让塔姆感觉很违和:他们好像是在保护自己的财产,而不是为了奴隶主。
“看出什么了吗?”正遐思间,厄尔布鲁士突然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
不低声也不行,因为还有陪同、护卫他们的夏国官员、士兵。
“他们的后勤在慢慢改善之中,可能已经持续不止一年了。”塔姆指了指那些田地,说道:“这些田,显然不是一年就能开垦出来的,至少两年了,甚至三年。”
“你的意思是说,夏人越来越容易筹措到粮食?可以更加频繁地发动战争?”厄尔布鲁士问道。
“我觉得——”塔姆想了想,道:“夏国在边境地区的粮食产量,肯定大幅度增长了。但这些增长的粮食,以及他们越境掠夺的牛羊、食物,多数被新增人口给消耗掉了。新增的士兵、工匠、学者、农奴等等,路上不是见到过了吗?”
厄尔布鲁士沉默了一下。
确实,他们从喀喇沙北上,确实遇到了相当数量的移民队伍。听闻多数都是夏国边境军团士兵的家人,以及从东边过来的工匠,这些人肯定是要消耗粮食的。
“所以,你认为夏国可能要停止他们的侵略行为了吗?”
“正相反。”塔姆说道:“一时的后退,是为了更好地前进。我认为,如果等喀喇沙等地的夏国人稳固了统治,积攒起充足的后勤物资,他们会发动远超你我想象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后果可能让人难以承受。”
“你建议我改变谈判策略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尊敬的迪赫坎,你最大,你说了算。”塔姆没有正面回答。
厄尔布鲁士有些生气地转过了身,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在咒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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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稍事休息的众人继续上路,且动作非常快,于六月二十日抵达了高昌。
作为高昌最高的两个门第之一,廉家正在大办酒席,宴请各路官员、军将和亲朋好友。
作为波斯使团,他们沾了护送他们的军将李从珂的光,也被安排了座位,可以蹭吃蹭喝一顿。
桌子被安排在一处葡萄架下。
六月下旬的高昌,正是太阳火辣辣的时候,因此傍晚时分才开席,葡萄架上也有丝丝凉风,倒不觉得太过难受。
塔姆带着一位粟特翻译,四处熘达了一番,很快就回来了。
“听闻廉家一个叫廉通贤的人考上了进士,被授予官职。廉家人非常高兴,决定拿出面包(馕饼)、美酒(葡萄酒)、肉食(羊肉)、水果(柰、李、杏)招待客人。”塔姆说道。
厄尔布鲁士仔细回想了一番,才明白“进士”二字的含义。
就他接收到的有限的信息,这似乎是唐帝国时期就存在的一种官员选拔方式。通过考试的方式,录取行政、财务、司法、历史之类的官员,但应该只是官员录用的渠道之一,因为他们的贵族也可以当官。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他问道。
“很不好的消息。”塔姆郑重其事地点头道:“这意味着阿斯兰汗的旧部认可了征服者的统治。他们不会再反抗了,转而融入了这个帝国之中,并作为他们的一员,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贡献力量。简而言之,夏国人无需再应付层出不穷的叛乱了。他们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甚至得到诸如廉家这样的本地势力协助,做更多他们想做的事情。”
“廉通贤为什么能通过进士考试?”厄尔布鲁士问道:“他们应该不太擅长这个。就像我无法理解巴格达的很多事情一样,高昌人能很好地理解洛阳和长安的文化吗?”
“因为夏国皇帝给了新征服地区一个进士名额。”塔姆无奈地说道:“一般而言,这个名额只会在本地最有名的两个家族之间竞争,这次是廉氏家族获胜。他们家族得到了一个宝贵的官员名额,因此全族欢庆。”
厄尔布鲁士不说话了。
不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美丽的少女也跳起了舞蹈,所有人都和着节拍,大声欢呼。
厄尔布鲁士与塔姆对视一眼。
“现在你建议我改变谈判策略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塔姆艰难地说道:“我建议降低一下调门。”
作为从小生长在贵族政治环境中的两人,非常清楚地方贵族的能量。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是稳定地方局势的基石。因为他们的关系网太复杂、太广阔了,家里往往还养有私人武装,粮食、器械和军事人才的储备也不可小视,更能扇动起地方上的无知农奴,为他们冲锋陷阵。
高昌的贵族们既然已经接受了夏帝国的行事方式,那么就代表他们已经不打算继续反抗了。这对波斯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敌人的后方更稳固了,稳固到让人感觉绝望。
“怎么处置萨曼尼?”厄尔布鲁士又问道。
“你是全权特使,这是你的领域。”塔姆恭敬地说道。
厄尔布鲁士又有些生气。
不过他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因为摩尼教的慕阇米志达出现在了场中,并与西州的诸位官员们谈笑风生。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两位客人:景教教士。
厄尔布鲁士的眼皮子一跳。
从去年开始,撒马尔罕、沙什、怛罗斯等地就传出了很多“恶毒”的消息:有大量信仰景教的突厥人,扬言恢复怛罗斯的聂斯托利派大教堂——这座教堂目前被改作了造物主庙。
景教、佛教、摩尼教,似乎都与夏国官员过从甚密。
高昌的地方贵族也非常巴结他们。
这才短短五年啊!
高昌沦陷不过五年,局势就彻底稳固了,他还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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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昌往东,路不是很好走。
炎热、干旱困扰着每个行人。
水怎么也喝不够,阳光烤得人昏昏欲睡,时不时吹起一阵风沙,几乎要把人的口鼻灌满。
六月底,他们抵达了尹州。
在这里,塔姆敏锐地发现多了很多民居,并立即报告给了厄尔布鲁士。
事实上不需要他报告,因为那些房屋都很新。房屋旁边开辟的田地、新挖的井渠也满是簇新的痕迹。很明显,这是一个新设的定居点,一片新的农垦区域,夏国人一直在努力提高他们的交通线上的补给能力。
尹州城外搭起了不少临时营地,此刻住满了男女老少。
他们的脸上满是风尘,衣服脏兮兮的,破旧不堪。
女人在哭泣,男人在哀叹,只有小孩最快乐,在沙地里、树林边、草地旁快乐地玩耍了起来。
这次不用塔姆提醒,厄尔布鲁士都看出来了:出现了女人和小孩,那么这里面必然有大量的完整家庭,他们带着仅有的财物,一路向西,到底是干什么去的,不言而喻。
还有许多看起来似乎是工匠的男人,几个人分了一头骆驼,将工具、行李绑扎在骆驼背上,闲暇时,还帮人修理器具,一刻不得闲。
“过去一年,听说有很多吐火罗斯坦商人去喀喇沙购买商品,运回各个部落销售。”塔姆突然说道:“南阿姆河省的总督和将军们抱怨连连,因为那些愚蠢的吐火罗人竟然不再拿白银来和他们换东西了。”
“你是说,夏国人想通过这种手段来拉拢吐火罗人,让他们背叛布哈拉?”厄尔布鲁士问道。
“可能性不小。”塔姆说道:“喀喇沙的手工业应该还不算特别发达。但夏国人是有一整套计划的,目的性十分明确,并且排除了很多困难,坚定实施着他们的计划。先不说他们能够成功,单是这种执行能力,就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虚德·绍尹汗的意志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君王、星宿幸会之主……”
“只有造物主才是无所不能的。”厄尔布鲁士严肃地说道。
“你说得对。”塔姆表示赞同。
“一路上看到多少工匠了?”
“几百人总是有的。”
“他们的能力如何?”
“就缴获的夏国甲胃、武器来看,并不比波斯差。”
“你现在有什么建议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塔姆终于不再逃避了,只见他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该结束战争了。”
“我没有这个权力。”厄尔布鲁士摇了摇头,说道:“只有大维齐才能做出这个决定。”
“你的出使,本身就代表了大维齐的态度。”塔姆说道。
“大维齐也很难,他不仅需要应付来自外部的敌人……”
“先看好萨曼尼再说,别让他找到机会熘了。”塔姆含湖地说道:“你是全权特使,你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你做决定。”
厄尔布鲁士突然笑了,说道:“你比我想象中要更聪明。”
塔姆叹了口气,他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谈判上了,他想更深入地了解、观察这个国家。
六月二十九日,使团离开尹州东行。
他们加快了速度,只花了一个月时间,就越过沙州、肃州,抵达了甘州。
八月中旬,过凉州。
九月初,进入到了夏国的核心地区:灵州。
秋收之后的旷野上,万马奔腾,战旗如云。
宽阔蜿蜒的大河中,船帆点点,川流不息。
就连远处的山岭内,都有无数山民,带着弓刀,下山操练。
真是一个军事传统浓郁的强盗国家。
厄尔布鲁士、塔姆等人没在这边多逗留,横穿整个河套草原,往绥州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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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百态
从绥州过黄河时,塔姆下意识看了身后连绵不绝的山丘。
这里就是绥州,虚德·绍尹汗得到的第一份正式任命就是担任绥州的总督。
听当地的百姓说,这里曾经十分贫困。
党项蛮族与唐人也相处得很不愉快,争水、争地、争草场,各种矛盾。
整体说起来,有点类似吐火罗斯坦那边的情况。
真正改变这里的还是绍尹汗。
他一方面极大改善了当地的生存环境,修建了更多的水库、沟渠,灌既农田,缓解了矛盾。另一方面,他利用混乱的局势向外打,将当地生存不下去的人口投入到了战场上——这是一门怎么都不会亏的生意。
塔姆又想到,这或许也是夏国整体的国家战略……
“自古以来,旅行真的是了解外国人最好的办法。”在渡口等船期间,塔姆看着聚集在附近的商旅,说道:“看,即便在打仗,还是有波斯商人来到夏国。哈,他有点怕见到我们。”
厄尔布鲁士也看到了,但没发表意见。但他对那些正试图渡河西进,参加训练的草原牧人很重视。
打了几年仗,如果说波斯人最痛恨的是谁,那么一定是那些穷得掉渣的回鹘、突厥、葛逻禄、样磨人了。越穷,越凶狠,抢劫的时候越无保留,造成的破坏也越大。
因为大维齐的坚持,波斯主力部队多用来对付夏国正规军,这给了草原牧人极大的发挥余地。而且他们中出现了相当部分敢打敢拼的人,深入南下,小股部队根本对付不了,以至于沙什等地都遭受了巨大的破坏,怛罗斯等城更是几乎成了废墟,人们都在讨论是不是放弃这些二十多年前从回鹘人手里夺取的土地了。
“但愿这些来自草原的马匪都下火狱。”厄尔布鲁士都囔了一句。
塔姆同意他的看法。
事实上,他在《胡大之鞭》中曾经描述过绍尹汗统率下军队严格的纪律:他们连抢劫都那么军纪严明——
“……他好像高尚的雄狮,会把顽抗的敌人碾成齑粉,又宽宏大量地赦免匍匐在他脚底下的敌人……他是绝对专制的君主,他很主动,每一场胜利之后,都不会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确保了他的帝国的安全,并对新征服地区采取了适当的措施……我们没有理由过多责备这样一个异族君王、偶像崇拜者,他注重利益,也注重荣誉。”
“我隐约听闻……”渡船过来了,厄尔布鲁士在护卫的催促下,当先上了船,待塔姆也上来后,用波斯语低声说道:“契丹汗安巴坚还在北方草原,与夏国为敌,这里面会不会有机会?”
作为波斯国中仅有的几位研究夏国的学者,塔姆想了想后,问了一个问题:“我们所在的地方,已经离草原很近了,你也见到了大量草原士兵过来集训,你觉得在绍尹汗和安巴坚之间,他们更听从谁的命令?”
“谁强听谁的?”
“不仅仅是这些。”塔姆说道:“我接触了几个人,根据他们的说法,我总结了一下,大概就是绍尹汗拥有慎重、仁慈、公正的品质,他不光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在政治上的胜利更是让所有草原野心家为之羞愧。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欢迎的海洋。”
厄尔布鲁士怀疑地看了塔姆一眼。
塔姆干脆闭嘴不语了。
船很快抵达了对岸。众人稍事休息,等待其他人和物资都过河后,继续前行。
******
十月中旬,他们抵达了潞州,一座经历过数十年摧残,如今才稍稍恢复了点元气的城市。
馆驿旁边,有一座隶属于内务府的皇庄。
塔姆在外面走来走去,甚至够着头张望,因为他看到不少孩子被送了进去。
“都是家人不要的孩子。”守门的少年晃了晃腰间的横刀,让塔姆离远一点。
塔姆点了点头,随后拉上通译,继续询问——这两年他一直在学习汉语,但进度不如人意,遇到复杂交流,还是得靠翻译。
“皇帝经常收留孤儿,将他们养大,教授知识、传授武艺,这些人非常可靠,什么都能做。屯田、行商、打仗都可以,环境十分恶劣的地方,他们也愿意去。”翻译低声转告道。
“孤儿们怎么来的?”塔姆问道。
翻译询问了一番,又道:“以前多是战争孤儿,现在多了很多弃婴。收留弃婴的皇庄,会专门雇佣乳娘照料。皇帝陛下认为,一个正常长大的健康孩子,其一生创造的价值,会远远大于皇庄的支出。因此他乐意收留孩子们,并给他们适当的教育。”
“现在有多少孩子了?”
“可能有几千、几万,或者十万。”
塔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些人的层级太低,很难从他们那里得到准确的数字。
他姑且认为有一万人,也是个很可怕的数字了。
是的,就是“可怕”。因为造物主庙同样会收养一些孤儿,由他们组成的吉哈德部队,战斗力要强于一般的军队,忠诚、勇敢、狂热是他们的特点。
这些长大的孩子是可以从事危险工作的,塔姆十分确信。
幸好绍尹汗没有把他们用在战场上,而是派他们去经商、屯田、航海,这是一个好消息。
“这些孩子中有外国人吗?”塔姆又忍不住问道。
守门少年已经不耐烦了,草草回答了几句后,便挥手让他们离开。
塔姆无奈离去,走的时候还在回头张望。
“有外国人,但数量很少,主要来自草原。”翻译说道:“冬季的一场暴雪,可能就会让草原牧人的生活陷入困难。为了减轻开支,他们会选择出售或遗弃较小的孩子,只保留能帮助他们干活甚至是抢劫的大孩子。另外一个来源就是,外国商人遭遇疾病——这是很常见的事——死去之后,孩子无人照料,便会被收养。”
“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吗?”塔姆问道。
“皇帝陛下并不支用国库的钱。”翻译说道:“看到那边的田地和果园了吗?其实,大部分皇庄出身的孩子最终都是在本地生活,能派出去的是少数。他们种地牧羊,可能还会纺织、酿酒、编织竹筐甚至冶铁打铁,你可能低估了皇庄。理论上来说,一个在皇庄长大的孩子,直到他老死,都可以寸步不离。”
“方才我看到你和那个少年聊了很久,还说了什么?”塔姆最后问道。
“那个少年其实是契丹人。”翻译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只听他说道:“你猜他怎么评价安巴坚的?”
“怎么说的?”塔姆来了兴趣,问道。
“他说,安巴坚对绍尹汗在草原上取得的巨大声望产生了嫉妒,企图通过不义手段推翻绍尹汗的统治。”翻译说道:“他再三强调,安巴坚是个无耻的野蛮人,他统治的部落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他不敢攻击由强有力的勇士戍守的城市,只敢抢劫没有军事经验的平民。他阴险狡诈,既野蛮又懦弱,只会欺负弱小。”
塔姆的表情凝固住了。
每来一次,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就深入几分,他就越难以提起抵抗的勇气。
他看到了站在馆驿门口的厄尔布鲁士,他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甚至于,大维齐贾尹罕尼力排众议,连续两次把他们派出来,心中也有同样的念头?
******
从潞州南下,过泽州之后,很快就进入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护卫了他们一路的大夏武夫们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是的,疏勒已经到手四年多了,且四年之间,每个月都在发生着变化。但比起中原来说,疏勒仍然可以被贴上“偏远”、“穷困”、“落后”等标签。
河阳则不一样。
作为东京近畿,又迅勐发展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十分繁荣。
有些人甚至提到,当年可能往河阳迁移了太多关西百姓,以至于这里的人都有点太多了。
但人多也是有好处的,物产丰富、商业繁荣,鳞次栉比的酒肆、茶铺、饭馆乃至青楼,都让他们眼花缭乱。
出征两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李从珂则有点忧愁。
义父李嗣源疆场立功,荫封了一个儿子,结果给了李从荣,没给他。
父亲提起这事时有些羞愧,李从珂心里也不太舒服。
这些年来,每次冲锋陷阵,不都是他们父子俩一起拼杀么?李从荣才上过几次阵?就因为他是亲儿子?
不过也无所谓了。
就这么点家业,他还看不上眼。疆场之上,大把的立功机会。只要还和波斯打仗,他就有机会立功。将来,他甚至可以求圣人允准他恢复本姓王,自立门户,光宗耀祖。
只是——万一与波斯议和了呢?他上哪立功去?
武人,天生就是拿脑袋来换富贵的。不打仗,要我们武人何用?
太平世道的时候,文人可以凭借政绩升官受赏,但武人呢?
武人的“政绩”就是敌人的脑袋、财货、女人和土地。一旦不打仗了,到哪里去弄“政绩”?
想到此处,他看了眼波斯使团的那些人,恨不得一槊一个,全都挑死。
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
当初过沙漠的时候没杀,现在更杀不得了。更何况,他也不敢。
今上并非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相反那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狠人。
他能面不改色喝下羊血——传说还有人血。
他能把头颅拿在手里仔细欣赏——传说还对着人头说话。
他能把敌人的妻女锁在房中日夜把玩——传说这些女人哭得越厉害,他越是坚硬如铁。
面对着这样一个人,饶是在战场上七进七出,李从珂还是有点畏惧——这不丢人,怕这“老贼”的人多了去了。
他只希望,这次不要谈出什么名堂,让战争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下去,给他捞取不世之功的机会。
只不过,瞎子也看得出来,波斯人这次是来求和的,至少求和所占的分量比较大。
那个曾在喀剌沙策划兵变的萨曼尼,在李从珂看来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也不知道波斯那位权相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么做,也在损害自己的威望吧?现在一手遮天,权倾天下,将来失势的时候,这一桩桩都会回报到身上吧?即便不是他,也会应到他的子孙后代身上——你是傻子吗?为了议和,脸都不要了,还当什么宰相?
就这样一路腹诽着,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洛阳东郊,经上东门入城。
其时已经十一月中旬,漫天大雪笼罩了这座辉煌的城市。
塔姆抬起头来。
遥想起出发时喀剌沙也下雪了,抵达洛阳时还是大雪天,这一年年过得,真快啊。
第十六章 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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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使团没有去驿站,而是直接住进了宜人坊的太常寺乐园。
乐园地方非常广阔,在隋代的时候,本为齐王杨暕之宅,占有半坊之地,十分夸张。
也正因为占地面积广阔,国朝经常在此排练舞乐,倒非常合适。
波斯人入住的地方在乐园西南角,本为河泽寺。
前唐太极元年二月,睿宗在藩,为武太后追福所立。初名慈恩寺,神龙二年改为河泽寺,其时于西京亦立河泽寺。
现在这座寺庙已经改建为一处行宫模样的建筑群。邵树德在京的时候,有时候会来此欣赏舞乐,一般就在此处。
初见到这片建筑的时候,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心中终于有了点信心。
至少,波斯还有超过夏人的地方。
在他看来,这些建筑太小了,且运用了大量柱子来支撑建筑本体,这就让人很烦。
好好的一个大厅,你给搞了这么多廊柱,一点都不够开阔,无法彰显出帝王的威严。
“我觉得某些计划有一定的可行性。”塔姆已经去过一次西京,今年又来了东京,远远看过他们建筑之后,他已经确信,夏人没有能力修建特别大的单体建筑,稍微大一点的结构,就要加廊柱。
这就好办了,这意味着他们手中还有一定的筹码。
“其实,我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厄尔布鲁士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塔姆,说道。
“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塔姆说道:“一个富有四海的君王,在征服各地之后,最想做的是什么?把他的功绩永恒地铭刻下去,让世世代代的人都来瞻仰他。那么,何不修建一座雄伟的建筑呢?”
“这座建筑最好不要再用夏人偏爱的木头了,开山取石,这样才能恒久,不被战火破坏。”
“这座建筑最好再大一些,是这个国度中最高大、最雄伟的存在。它大到可以把皇帝举行朝会的殿室整个装进去,让所有人都为之惊叹。”
“这座建筑还很高,君王站在其中,抬头仰望的时候,会发现穹顶高得近乎于在天堂之上,满足他伟大的虚荣心和征服欲。”
“听起来像罗马人修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厄尔布鲁士说道。
塔姆没去过君士坦丁堡,但也听闻那是座雄伟的大教堂,除两边外,中间全是做礼拜的地方,没有一根廊柱,他不清楚能不能装得下夏国宫城的某座殿室,应该是可以的。
“你确定绍尹汗会听信于我们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可以尝试一下,反正也不会吃亏。”塔姆说道:“我们都知道大流士修建宏伟的宫殿有多么消耗国力,让夏人把宝贵的财政收入用在修建宫殿、陵墓之上,一定可以减少他们在河外地区的战争行为。”
厄尔布鲁士想了想后,微微点了点头,道:“这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贸然提出,人家会怀疑的。”
“这正是你所擅长的。”塔姆谦逊地说道。
厄尔布鲁士笑了笑,随即又叹了口气。
在战场上毫无办法,结果只能用这些下三滥的计谋,羞耻不羞耻?
这次议和的基调,从一开始就把己方摆在了十分谦卑的角度,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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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日,风雪稍停,乐园内又展开了例行的舞乐排演。
塔姆站在楼上静静看着,突然间,他的目光凝聚了。
舞姬之中,似乎有不少波斯人——或者是粟特人?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于是乎,他带上翻译,找到了负责接待他们的一位太常寺主簿。
“你说那些人?”主簿点了点头,道:“确实是波斯人,疏勒和尹丽那边送回来的,都是挑的波斯官家小娘子,他们正在排练《征西二十部》。”
塔姆有些不太明白,于是问道:“什么是《征西二十部》?”
主簿看了他一眼,说道:“大夏王师西征高昌、回鹘、波斯,大获全胜,编排了二十幕乐舞,明年正月元宵节的时候,圣人给百官赐宴,届时她们就会献舞了。”
塔姆听得眼皮子直跳,无话可说。
“我可以和他们说话吗?”他问道。
主簿犹豫了一下,道:“我得请示一番,宾客且稍待。”
说完,他便离去了。
塔姆在庭院内走来走去,有些垂头丧气。
事实很打击人,不是么?
他刚刚在数学、建筑方面找到了点自信,很快又被战场上的失利给打击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一个相当文明强大的国度。
他们在造纸、纺织、农业方面的技术无与伦比,在航海、数学、建筑方面则稍稍落后。
在军事方面,随着几年不间断的战争,波斯国内痛定思痛之下,也在不断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夏国在职业化方面走在了前列——波斯也有职业化军队,但如此大规模地供养几十万职业军人,则可能是人类史上头一次。
也就是说,他们在军事方面也大为领先。
最可怕的是,他们有庞大的体量。在吸收了游牧部落的后勤补给模式后,他们能够调用的军队数量大大增加,这些都给波斯带来了庞大的压力。
想及此处,即便内心再骄傲,塔姆也不得不承认,夏国的文明水平,至少与波斯在一个层级上,而强大之处,尤有过之。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不一会儿,那位太常寺的主簿带着一位舞姬走了过来。
主簿说了几句话,然后便退到旁边。
“在下一幕排练开始之前,尽快结束。”翻译说道。
塔姆连声感谢,然后看着那位舞姬。
他还没说话,对方就急切地说道:“我是来自怛罗斯法赫德家族的索拉雅,你能带我回去吗?”
“恐怕不能。”塔姆说道。
对方有些绝望,不想说话了。
“你受到虐待了吗?”塔姆问道。
“没有。”索拉雅摇了摇头,随后又说道:“但我目前的处境就是虐待。从一个贵族变成了奴隶,这就是最大的虐待。”
“很抱歉,我无法将你带走。”塔姆说道。
“那你还能做什么?战场上吃败仗?让自己国家高贵的女人变成别人的玩物?”索拉雅嘲讽地说道。
塔姆沉默。
法赫德是波斯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可追朔到帕提亚时代。但居住在怛罗斯的“法赫德”们,撑死了算是这个荣耀家族的远支罢了,远远谈不上高贵。
但索拉雅的话还是让塔姆有些破防,因为人家说的是事实。
他们迎接着一场又一场失败,什么都做不了。自诩文明高贵,到头来不还是低三下四来求人?
“你来多久了?觉得这个国家怎样?”沉默半晌后,塔姆突然问道。
许是气消了,许是绝望了,索拉雅最终还是回答了塔姆的话:“我来洛阳三年了。就我所知,这是一座庞大的城市,可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居住了十万人以上,可能有十五万。如果算上居住在城墙外面的,那只会更多。城市非常干净整洁,管理良好,物资充裕。居住在里面的人,一方面很有礼节,一方面你又可以从他们眼底看到暴力、嗜血的成分,可能还有一些色情。其他城市我没去过,但我想应该差不多。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是崇尚暴力的野蛮人,只不过他们披着一张文明的皮罢了。”
“有没有可能,你能见到的都是武人?”塔姆问道:“据我所知,那些杀戮成性的人喜欢盯着女人看,即便他们的皇帝在场。”
索拉雅仔细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说道:“可能吧。但我不认为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这个国家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杀戮,没有一个正常人,甚至和古籍中记载的习性都大为不同。这不是我说的,事实上我认识一些夏国舞姬,她们也认为温文尔雅的英俊郎君已经不存在了。对了,你们来这做什么?”
“我们为和平而来。”塔姆不方便透露太多的事情,只能简略说道。
索拉雅有些想笑,但还是带着一丝希冀地问道:“你们准备付出什么代价?”
塔姆一窒。
是啊,连女人都知道要付出代价才可能换来和平,使团里的一些人还心存妄想,觉得可以通过语言的艺术来达成协议,这是何等的天真?
“没想过?”索拉雅绝望了,直接转身,临走之前说道:“我可以给你们一条建议,我父亲战死之前对我们兄弟姐妹们说过的话。”
“请讲。”塔姆说道。
“扇子驱不散大雾。”说完,她便走了。
塔姆愕然良久,真是一个性格十足的——好姑娘。
“扇子驱不散大雾”是一句大食谚语,各个民族应该都有类似的话,很好理解:实力差距太大,别瞎想了,现实点吧。
舞乐排演持续了一整个下午。
塔姆心不在焉地看着,时不时能感受到索拉雅投过来的仇恨的目光——可能还不止一个人,因为被俘虏了太多贵族小姐了。
他有些羞愧,差点回到房间,把这种心情记录在《胡大之鞭》内。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一路上萨曼尼那充满悲哀、仇恨、嘲讽的目光。他突然想和这个人谈谈,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珍贵的建议。
傍晚时分,厄尔布鲁士回来了。
“做好准备吧。”他说道:“三天后,我们就会被召见了。”
“无上皇帝召见?”塔姆问道。
厄尔布鲁士一愣,道:“无上皇帝?呃,对,就是他,绍尹汗。”
他不清楚塔姆为什么改口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怎么尽力周旋,为波斯争取到最体面的结果。
赔款割地是不可能的,哪怕再打一百年也不可能,大维齐和埃米尔都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至少不能落实在纸面上。
这个时候,厄尔布鲁士就有些怨恨无能的将军们了。
你们战败的后果,却要我们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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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无上荣光的纪念
在波斯使者入觐的前一天,邵树德刚刚见了来自象雄的没庐觉。
“为何来得这么晚?”他有些不悦,直接问道。
沿途驿站都给你们做好的准备,传递消息、招待人员,结果硬是花了一年时间才有答复。
“内部纷扰,难以决断。”没庐觉也有点郁闷:“一些土王对此有异议,我叔父花了很长时间一一说服。”
“可是吉德尼玛衮参与进来了?”邵树德问道。
“陛下圣明。”没庐觉用佩服的语气说道:“吉德尼玛衮先后派了两批使者,几个土王有些反复,叔父不得不想办法说服,费时大半年。”
邵树德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他懒得关心没庐氏花什么办法说服了土王,武力威胁也好,政治勾兑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统一意见,决定奉铁哥为主,完成邵树德“地图开疆”的虚荣心。
“不会再有反复了吧?”他确认了一句。
“不会了。”没庐觉答道。
其实,这种事怎么敢打包票呢?但话赶话到了这份上,你还能怎么回答?要是惹得无上皇帝大怒,他直接联络别的家族,虽然可能无法动摇没庐氏的地位,但造成麻烦是肯定的。甚至于,他找吉德尼玛衮,你觉得人家会不愿意吗?
“那就好。此事宜速不宜迟,这几日就动身吧。”邵树德说道:“从青唐直接南下,入仲云,再西行于阗,这样近一些。”
“好。”没庐觉应道。
他十分顺从,就像铁哥一样。那小子现在什么都答应,哪怕你让他学狗叫,他都答应,只要没有外人。但越是这样,说明其心情越急切,真得偿心愿后会怎样,很难说。
“朕给没庐氏宣威将军、定远将军官职各一,你们看着给谁,报个名字上来就行了。”邵树德又道:“至于你,可为朝议大夫。”
没庐觉虽然不觉得这些官职有何用,但想想总能提升自己身份,将来若有大变,也能多一条出路,于是乖巧地应道:“臣遵旨。”
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没庐氏世为吐蕃大族,而今眼看着在逻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不如想办法收缩力量,好好经营象雄。逻些那边,少少留几人,在朝堂上磨磨嘴皮子就够了。象雄那边,可有敌人?”
“回陛下。”没庐觉说道:“按理来说,接纳俄松后人之后,云丹后人便是敌人。但观逻些上下,一团乱麻,他们怕是没多大兴趣对俄松系赶尽杀绝,也做不大到了。如此一来,则象雄三围皆安,只剩些许边患。”
“边患在哪?”邵树德问道。
“在南方。”没庐觉简略介绍了一下。
邵树德听了半晌后,明白了。
吐蕃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有大片领土,但统治得并不算稳固,当地土邦王公时常叛乱。尤其是吐蕃内乱大几十年了,很多王公都看出了吐蕃的虚弱,脱离统治是有可能的。
对付这些人,一般从军政两方面同时下手。
政治方面就是大力拉拢。土邦制嘛,各地事务由王公自己做主,只要仍奉赞普为主就行了。
军事手段排在后面一些。因为当地的交通、环境,一般不动兵。只有政治手段无法解决,赞普又不甘心放弃某些土地的时候,才会出动军队平定,顺便震慑一下其他潜在的野心家。
“南边你们看着办吧,该拉拢拉拢,该征讨征讨。吐蕃乱了这么多年,很难统一起来了。但保一方平安还是可以做到的,没庐氏好好做。”邵树德说道:“朕在看着你们呢。如果做得好,便是有本事的好官,朕可以提拔他来中原当官。”
“臣一定将这个消息带回去。”没庐觉心悦诚服道。
邵树德又一笑。
人家可能是真心高兴,也可能是装的,但更大可能是半真半假。
来中原当官有吸引力吗?有的。
都愿意来吗?不一定,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不愿意来。
但这个姿态做出来了,就给了他们一道念想,增强了一点向心力。
打发走没庐觉后,铁哥离京的事情就算敲定了。
联想到前阵子他还试探性请求带长子一起上路,被邵树德拒绝了。
呵呵,想什么呢?长子是你的种,就想带走是么?
这也让邵树德的警惕心更盛。
这个铁哥,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把老婆亲自送到别人的床上,还生下了孩子,这份耻辱都能承受,他还有什么干不了的?
有鉴于此,邵树德决定更深入地拉拢没庐氏。
他有整个天下在手,开出的条件可不是铁哥能比的。你就老老实实憋屈地过一辈子吧,象雄这块地方,你只是过客。或有一场富贵,但仅此而已,作为你乖顺的酬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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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三日,邵树德在上阳宫合欢殿召见波斯使者。
一大早,刘氏就在殿外训斥两个小宫官。
阿迭氏的两个女儿被训得眼泪汪汪,良久之后才离去。
偰氏慵懒地躺在床上,半晌之后才起身梳妆。坐到镜前后,感觉娇嫩的大腿内侧肌肤上有些污渍硬块,于是又去沐浴。
她已经习惯了大夏宫廷舒适、奢华和便利,一步步沦陷在了这种富贵生活之中。
刘氏气哼哼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偰氏饱满的身躯,再看看自己的小飞机场,心下更恼。
“狐媚子,残花败柳之身,还整天勾引圣人。”她低声嘟囔道:“一开始要死要活,泪流如注,现在脸都不红了。再这样下去,看圣人哪天就忘了你了。”
偰氏离得较远,自然听不见,跟在刘氏身边的小宫女们却听得一清二楚。
但她们能说什么?这位娘子是皇后收的义女,一来就当上了尚仪局六品典籍,在后宫之中几乎可以横着走,一般嫔御还真惹不起她。
寝殿之外,王彦范已经簇拥着圣驾往正殿方向而去。华盖如云、仪仗如林,浩浩荡荡,威武雄壮。
这就是大夏天子、无上皇帝“朴实无华”的“居家生活”。
抵达合欢殿正堂后,波斯正副使者厄尔布鲁士、塔姆已经等候多时。
见到邵树德后,他俩双手交叉于前,鞠躬行礼。
“免礼。”邵树德坐在龙椅上,含笑说道。
把会面地点定在合欢殿是有原因的。
这个宫殿有主殿一座,偏殿、亭台楼阁若干,位于上阳宫最南端,与其他殿室隔河相望。
合欢殿在唐代并不存在,邵夏建立后才落成,风格与中国古代其他殿室迥异。
通体采用条石、砖块及大木建成,由已故的摩尼法师带着他的一帮学生们设计。
主殿十分开阔,采用大穹顶结构,没有一根廊柱,视线无遮无挡。
采光还十分良好,可以说比紫薇、上阳二宫任何一座殿室都要明亮。
邵树德后世曾参观过故宫,作为举办朝典的最高规格的太和殿让他十分失望。
他从没想到这座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的宫殿内部空间这么小,采光这么差。比它早三百年的锡耶纳大教堂都比这座宫殿大,内部空间还更为广阔。
唐代宫殿的规格比明清稍大,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因为即便到了明清,建筑技术基本上是停滞的。后世建筑学科的教材,讲中国古代建筑的只有薄薄一小部分,讲完后就大篇幅提及了中世纪中东、欧洲的大型建筑,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建立在经验之上,没有建筑、数学、力学理论指导设计的事物,就这个样子。这也是他一定要点出数学这门学科的主要原因,要科学理论指导,不要经验堆积。
“朕看过国书了。”邵树德说道:“这座宫殿怎么样?”
老实说,塔姆有些震惊,厄尔布鲁士也有些傻眼。
合欢殿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登高望远之时,他还真没发现这座建筑。看到它,两人觉得似乎到了布哈拉。
“这座宫殿,为朕培养了一大批人才。”邵树德说道:“最开始设计的时候,朕就和他们说,不要害怕失败,塌了就找原因,但一定要有收获。他们没让朕失望,历时数年,完工了。当然,与圣索菲亚大教堂比起来可能是小巫见大巫,甚至还不如怛罗斯的景教教堂大,但朕很满意。”
“陛下知道圣索菲亚大教堂?”塔姆麻木了,问道。
“当然知道。”邵树德笑道。
这座建筑在四百年前,由物理学家伊西多尔、数学家安提莫斯设计,历时五年完工,随后屹立一千五百年,其内部空间之大,足可以将故宫的太和殿装进去,且因为大量使用琉璃窗户,采光良好,是东罗马辉煌时代的象征。
“作为一个富有四海的君王,我觉得伟大的无上皇帝陛下也需要这么一座宫殿,来纪念自己的黄金时代。”塔姆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刻说道。
翻译说完后,邵树德哈哈大笑,道:“可这样的建筑,与我们的文化不符。朕建合欢殿,已经破坏了上阳宫的整体风格。风格这个词,很难解释,你自己领会吧。”
塔姆是聪明人,听完之后,又道:“尊敬的陛下,风格完全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在设计时就计算好,不一定要用穹顶的。”
“哦?怎么设计?”邵树德问道。
“陛下知道圆锥曲线吗?”塔姆问道。
专业的数学术语,翻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甚至找不到对应的汉语词汇。
邵树德让人拿来纸,塔姆也不怯场,直接画了起来。
“原来是此物。”邵树德说道。
国子监教材《几何》中讲了这些,但比较粗浅。毕竟摩尼法师不是专业的数学家,他的知识比较有限。
邵树德不知道后世阿拉伯人什么时候开始运用这些知识,但一百年后巴格达出版了一些数学著作,学者们利用圆锥曲线解三次方程,后来这些书籍传入欧洲,几百年后,欧洲人在此基础上发展了抛物线理论。
当然,若仅仅是抛物线也就罢了。但是,当中国发明的火药传入西方后——
大航海时代,数学上的抛物线又衍生出了弹道学,是每个充当舰长的贵族海军军官的必修科目……
毫无疑问,系统的科学理论是极端重要的。
没有科学指导,你连开炮都只能凭经验,更无法迭代改进火炮设计。
人家的炮管是什么样子,你就只能原样模仿,比如作为海军舰炮的“红衣大炮”被明朝照搬成了陆军炮,但人家其实有更好的轻便陆军野战火炮。
你不会设计,是因为你不知道原理,只能逆向工程,这个太要命了。
邵树德看完后,沉吟不语。
“陛下……”塔姆轻轻唤了一声。
“建这类建筑,要朕花费好几年的岁入啊。”邵树德叹道。
几年的财政收入有些夸张了,但花费绝不可能小的。一旦动工开建,整个国家都要大受影响,短时间内确实没有能力对外发动战争了。
“伟大的君王需要独一无二的纪念。”塔姆半真半假地说道。
“你是星宿幸会之主,一统整个东方,让所有人安居乐业。”
“你是慈祥的天国使者,北国健儿的君长,让粗犷的草原部落变得文明。”
“你是王中之王,沙漠和绿洲也是你武功的收获。”
“你是如此伟大,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历代的精华、艺术的奇迹、天才的成果,还有那文献典章、著作书籍,都需要你来保护。尊贵的陛下,你太需要一座恢弘的殿宇来陈列、展示这些了,即便到了一千年后,这座殿堂也不会成为巍峨的古迹,而是仍然健在,供所有人瞻仰、赞叹你的无上功绩。”
邵树德被说得心花怒放。只见他站起身来,捋着胡须,神色间跃跃欲试。
厄尔布鲁士、塔姆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暗喜。
“但是——”邵树德一皱眉头,又道:“朕缺乏人才。设计这么一座宏伟的建筑,可能需要到巴格达聘请数学家才有可能吧?”
“陛下知道哈兰城吗?”塔姆问道。
“不知。”
“哈兰城诞生过两位数学家,即白塔尼和泰比特。”塔姆说道:“布哈拉就有他们的学生,还有从布哈拉走出的花拉子米,也有学生在本地做研究。如果陛下需要,我可以让人送一些著作过来,陛下一看就知道了。”
白塔尼著有《恒星表》,在巴格达天文台工作期间,曾出书驳斥了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很多错误。他发现了地球近日点,认为地球在一个椭圆轨道内运行——很明显,这触犯了《造物主经》,于是他不得不补救,用科学理论来说明造物主创造万物的“事实”。
后来,哥白尼曾多次引用白塔尼的著作来驳斥教会的“地心说”——当然,哥白尼同样“有罪”。
白塔尼在数学上的成就,主要是发展了球面三角学,后来传至欧洲。
泰比特最出名的大概就是“亲和数”(泰比特数)了。这人翻译了很多古希腊的著作,同时因为科学研究,被老家的造物主庙判决有罪,于是逃亡到巴格达,继续从事研究。
花拉子米更不用说了,中亚当地人,他在一百年前出版的代数教材和例题集风靡一时。
“朕看不懂著作。”邵树德问道:“能不能请人来讲解?朕很感兴趣。”
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有些为难。
名气大的数学家,一般都是贵族的随从或顾问,把他们请过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若不来,朕怎么修宫殿?”见他们不语,邵树德问道:“还是说,要朕派人去请?”
厄尔布鲁士、塔姆心神一凛。
“派人去请”的含义可多了,派几个人是请,派几万人也是去请。
这些蛮子,就是粗鲁!
“陛下请勿急躁……”厄尔布鲁士说道。
“朕急着修宫殿,速速派人回去传讯。一人带十匹马,快去快回。不然,朕就要出动大军了。”邵树德一甩袍袖,很不高兴地说道。
第十八章 谈肯定是要谈的
过了一整天,议和还没进入正题,这让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有些郁闷。
不过无上皇帝比较热情,留他们喝茶、吃饭,吃完后,又继续聊。
直到实在太晚了,才送他们出宫,回到了宜人坊乐园。
与厄尔布鲁士简短讨论了一下今日得失后,塔姆回到自己房间,不顾疲累,开始写作。
“君士坦丁堡从乌古斯人那里听说了长达五年的战争,或许有人添油加醋,罗马人误认为无上皇帝是‘约翰长老’。这可真是无稽之谈,也十分可笑。或许他们对于造物主势力的崛起感到恐惧,下意识想要在东方寻找帮手吧。”
“无上皇帝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君主,约翰长老根本无法匹配他的身份,甚至就连巴格达的哈里发都未必能有他伟大——无论是伟大、高贵、睿智还是勇武,都无法相提并论。但无上皇帝不信仰造物主,这是有害无益的。”
“无上皇帝甚至感召了很多波斯人、粟特人、大食人加入他的国家。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这些人要穿越重重风浪来获得造物主不曾给他们的东西。厄尔布鲁士说是故乡的贫困或虚荣造成的贪欲,促使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夏国。我认为这很可能不是主要原因,真实情况是无上皇帝的荣光让这些人前赴后继奔向这么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甚至长久在此定居,乃至否认造物主的存在,背弃自己的国家。”
“无上皇帝只为胜利和凯歌而诞生。他是个热情、好斗、威严的人,并不像传统的中国君王,把自己包裹在层层神性的外衣之下,让人敬而远之。他的官员也不像传统的官员——为免有人质疑,我这里额外提一下中国古书的记载,这些官员必读书籍教导他们做官要‘冷冰冰的,像傲慢的猛兽那样悠闲散步’。无上皇帝的官员十分务实,处理事件非常迅速,也不太过在乎自己的威严,因为他们认为没办成事情才最有损威严。”
……
写了一段之后,塔姆将书稿收了起来。
他现在已经有些迷糊了。
原本认为无上皇帝是这样一个形象,接触多了以后,是另外一个形象,但过了一年,又觉得都不准确。
他有点无所适从,心中能确定的只有一点:无论哪个形象,都是如此伟大。
但他知道,自己是有操守的。
他不会背叛自己的职责,该为布哈拉争取利益的时候,他不会退缩,甚至据理力争。
厄尔布鲁士认为,可以从无上皇帝想要修建独一无二宫殿之事入手,让他在其他方面做出妥协。
塔姆认为这是正确的,虽然无上皇帝发出战争威胁后,厄尔布鲁士又退缩了。
好吧,或许是两人的职责不同所导致的行为差异,这不足为奇。厄尔布鲁士要承担巨大的责任,他没有太多回旋的空间。
过两天,无上皇帝还会召见他们,届时谈判会进入一个新阶段,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仅仅处于互相试探。
塔姆又拿出一张纸,仔细罗列注意事项,打算明天与厄尔布鲁士及使团其他成员认真讨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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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你不会真的……”天空又落起了大雪,合欢殿二层露台之上,邵树德悠闲地喝着热茶,听到消息的宰相赵光逢、萧蘧、王雍、韩建、卢嗣业等人侍立一侧,最终由赵光逢出言发问。
“朕像是那样的人吗?”邵树德反问道。
赵光逢语塞。
按照圣人以往的作风,确实不像,但年纪大了嘛,难免……
嗯,他只敢在肚子里腹诽,不敢宣之于口。
“今年杨亮又出师,没抢到多少东西。”邵树德说道:“被犁了这么多年,至少半个拔汗那已经弄不出油水了。今年这场西略,谈不上亏,但也没赚。”
波斯人也不傻,被搞了几年,再笨也知道严防死守,坚壁清野了。听说他们国内加征了“防秋税”,用来雇佣士兵,至俱战提、土尔木甘、哈吉斯坦一带,抵御夏军劫掠。
别看波斯人嘴上叫得欢,战线不会骗人。
最初夏军出阿赖山谷就要打仗。现在出山谷后,一片坦途,需要向西走十天半个月才能遇到敌人。
拔汗那东半部分,城市残破,乡村渺无人烟。不完全是被抢的,主要还是百姓受不了无休止的战争,自己跑了。而收编的突厥、样磨部落又比较凶残,这种狗腿子抢得比夏军还要狠,最为波斯人痛恨。
波斯人今年向北出击,公驼王吃了点亏,吐出了俱兰城。但从战争过程可以看出,去年的阿赖山谷之战让他们有些伤,河外地区贵族们的私兵损失殆尽,几年内又不可能补充完毕,只能靠宫廷古拉姆、雇佣军以及呼罗珊地区的贵族军队撑场子。
但这些人远道而来,不一定肯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河外地区的迪赫坎们出死力,于是也就那样了。
历史上他们没彻底消灭喀喇汗,让人家死灰复燃,这个时空更难。
波斯人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经过数年时间的感召,从大食其他“藩镇”来了不少吉哈德分子,总数大概有一两万人,由各个造物主庙组织,编练成军后,战斗意志还算顽强,至少是一支可战之师。
这可能是宗教社会的优势,善于将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信徒感召到一起,利用外部的人力资源,与敌人打消耗战。
造物主如此,再西边的那位同样如此,虽然他们洗劫了东罗马,军纪不敢恭维。
“不过——”邵树德突然放下茶盏,笑问道:“如果朕真的建那么一座宫殿……”
“陛下慎重。”赵光逢连忙劝谏道。
“陛下不可。”萧蘧也额头沁汗,劝阻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
“也罢。”邵树德说道:“建宫殿劳民伤财,那么如果是建学宫呢?”
一样劳民伤财!赵光逢差点脱口而出,不过他止住了。
皇帝建享乐的行宫,说出去确实不好听。他作为宰相,如果不劝谏,那绝对要被列为史书上的“奸臣”——最好的结果也是一句“碌碌无为”的评价。
但如果是学宫,大部分人就骂不出口了。
老百姓或许会骂,因为无论是享乐的宫殿,还是培养人才的学宫,对他们而言都是负担,但他们没有话语权。
话语权掌握在士人手里,他们说了算。
士人会骂学宫吗?有点骂不出口啊。
但作为宰相,赵光逢觉得花费还是有点大了,除非——除非陛下愿意与波斯议和停战。
“如果这座学宫的修建过程绵延数十年呢?”邵树德又问道:“是不是负担就很低了?”
数十年?赵光逢有些惊讶,那样的话,很多木头都烂了吧?最初建的都该花钱修缮了。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邵树德笑道:“瞧你们那样子,真以为朕是隋炀之流呢?”
“臣并无此意。”众人纷纷说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波斯国内的情况,你们多多少少也有所了解。都说说吧,此番议和该怎么谈。”
赵光逢揣摩了一番邵树德最近的态度,组织了下语言,道:“陛下,波斯坚壁清野,军无所掠。再打下去,徒费粮草罢了。今西域百废待兴,用钱用粮之处甚多,不如班师回朝。如此,则安西道无需支出那么多钱粮,河西、陇右二道百姓也能喘一口气。”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就好说话了。
萧蘧第二个劝谏,只听他说道:“陛下,今岁陇右道渭州、岷州、兰州等地有人潜逃,啸聚山林,州兵费了很大劲才将他们剿灭。但只要西域还在征战,这类逃役夫子就剿不胜剿,永远没有尽头。陛下一向爱护百姓,若能偃旗息鼓,则陇右百姓不复叛矣。”
“陛下西征,四夷皆服,武功赫赫。波斯连吃败仗,已然知晓大夏天威,定然不敢再觊觎疏勒、碎叶等地。臣闻波斯使团带来了萨曼尼,此獠为疏勒兵变贼首,又是波斯宗室,他能来洛阳,想必波斯君臣已将其视为弃子交出,可知其志矣。陛下不妨见好就收,遣人出使布哈拉,训诫一番,此事也就了了,百年内边疆可保无事。”秘书监卢嗣业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过——”说到这里,他转折了一下:“若陛下认为除恶当需务尽,臣亦赞同。”
赵光逢、萧蘧同时瞄了卢嗣业一眼。
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
“王卿,你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回陛下。”王雍说道:“臣以为,波斯若能称臣纳贡,陛下可许其自新。”
“韩卿?”
“陛下,波斯内外交困,何必让他们有喘息之机?”韩建说道:“即便无法占其国,冲进布哈拉,大掠一番也是好的。”
“杜卿?”
“王卿?”
……
邵树德一一询问过每个人的意见。
最终他确定,宰相们大部分都不想打,因为觉得没有收益。
这个思维模式就让他有些想笑,开国十九年,宰相们都被他带偏了,现在一个个惯常用“利益”来思考问题了,这就很“武夫”。
“朕意已决!”邵树德提高了声音。
其他人肃容听令。
“谈肯定是要谈的,朕也有意与波斯议和,不想打了。”邵树德说道:“但朕的条件要满足,如果不行,就以打促和。”
“另,陇右、河西二道,给复两年,以安民心。”
“明日在此召见波斯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