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什么是好学问
“贤弟也认为这大明穷途末路了吗?”
知己难寻,黄宗羲迸发出了极大的热情,缠着左梦庚请教不停。
左梦庚有心结交,自然畅所欲言。
“方今天下,天灾是第一等大祸。倘若朝廷运转得当,君臣贤明,尚有解决之道。奈何如今的朝廷已经久病难医,无力回天了。”
黄宗羲展现出了其局限性的一面。
“哎,倘若太祖降世,或许可以国泰民安。”
这种想法不可取,左梦庚要坚决打掉。
“便是太祖重生,这大明也没救了。当今之格局,只能破而后立。首先要破的,就是那张龙椅。坐在龙椅上面的人不改变,其他的一切都是妄谈。”
黄宗羲惊了。
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激进的人。
“太祖英明神武……”
这一次左梦庚都不让他说下去了。
“黄兄真以为历朝历代,开过之初的君主就英明,后期的君主就昏聩?”
此言一出,别说黄宗羲了,就连侯恂、刘宗周、曹文衡等人都不禁看过来。
左梦庚的见解,也确实不是说给黄宗羲一个人的。
“一个朝代的没落乃至灭亡,其实和君臣的贤明与否,关系并不大。”
这个说法无比新奇,几乎等于将数千年来儒家倡导的君王愚贤之论全给否定了。
“真正导致一个王朝垮台的,其实是毫无进步的社会生产力和固化的政治制度。以本朝为例,人均生产所得,洪武年和如今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别。可人口却增加了无数倍,土地承担不起,带来的自然就是经济崩溃。即使太祖复生,他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黄宗羲有点迷茫,但侯恂、刘宗周等人却眼前一亮。
这些时日,他们没少和左梦庚探讨《国富论》。对生产力、生产关系等词汇,早已烂熟于胸,甚解其意。
此时听来,颇有豁然开朗之感。
左梦庚向黄宗羲解释了这些新名词后,这位仁兄也击节长叹。
“着啊。天下大恶,莫过于土地兼并。可恨张江陵功亏一篑,未竟全功。否则的话,焉有今日之祸?”
左梦庚好笑地看着他。
“你真以为张江陵能解决土地兼并的难题?”
黄宗羲反问。
“为何不能?”
左梦庚呵呵冷笑。
“张江陵死后,万历为何对他下手?当真以为张江陵秉政之时,对皇帝压迫过狠吗?非也。张江陵之政,本就不够深入,但也触动到了这天下间地主们的利益。在他死后,这些人怎么会不反扑?诚如商鞅故事,今日重现罢了。”
这黄宗羲就不敢苟同了。
“天下地主对张江陵恨之入骨,我深知。可皇帝为何如此呢?”
左梦庚嘿嘿一笑,拨云见日。
“皇帝就不是地主了吗?”
黄宗羲愕然,固有认知被冲击的七零八落。
这还不算完,左梦庚又道:“张江陵改制未竟全功,根源何在?非不想也,实不能也。张江陵就不是地主了吗?纵观朝野,普天之下,士大夫非地主者,几人也?”
在场的都是人中精英,闻听此问,全都被掀翻了认知,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可仔细品味,却又发现,左梦庚所言,竟颇有道理。
所谓的书香门第、耕读传家,说起来高洁素雅。
可仔细想想,还不都是靠着掌握大量土地养家、读书,跻身仕途,再去攫取土地。于是家族日隆,虽百代而香火不绝。
既然朝堂之上尽是地主之辈,要靠着土地来壮大家族,当有人不允许他们兼并土地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做?
就在他们心情无法平静时,左梦庚的话愈发的尖酸刻薄。
“要想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首先就需要天下众生之首的皇帝做出表率,如此其余地主方才没有借口抵抗。可你想想,那位万岁爷愿意解散皇庄,将土地分给农民吗?”
不需要有人回答,答案不明而喻。
在场的人都很清楚,皇家的田庄数量从开国之初到现在增加了多少,全是有据可查的。
特别是当今那位,让他动用内库都如杀父之仇一般,更遑论不兼并土地了。
虽然皇庄数量在正德以后是不断减少的,但整个皇族拥有的土地数量却是在暴涨的。
总不能皇族跟皇帝没关系吧?
凡是这么说的,都是耍流氓。
“呵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正因如此,皇帝将天下的土地的都视为己有,任意侵占而毫无心理负担,再将其赏赐给勋贵、官僚、阉宦。大小地主吃的脑满肠肥,谁在乎过生民维艰?”
码头边,随着左梦庚一声声尖锐的发问,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在他们的周围,整个码头热火朝天,数不清的流民带着满足的笑容,努力的干着活。
虽然满身都是肮脏的泥泞,可是一想到等待着他们的饱饭和工钱,就没有更多的要求了。
一直在码头监工到下午,左梦庚才回府。
身后多了个尾巴。
经过一番畅谈,左梦庚的言论让黄宗羲惊为天人。
这位仁兄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留在临清不走了。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即使回去江南,目光所及也全是蝇营狗苟之辈。
跟刘宗周去京师吧,又不忍见朝廷的腌臜之气。
思来想去,还是左梦庚这里最对胃口。
他看出来了,左梦庚还有许多东西没有透露。而对于他还未成熟的世界观来讲,这些都是求知若渴的财富。
左府的后院里,分外热闹。
不但徐若琳、左羡梅在,张好古、柳一元竟也来了。
除此之外,张令锡和侯恂身旁的小孩,也围着徐若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对了,那个小孩就是侯方域。
未来的明末四公子之一,和李香君爱情故事名传千古。
仕清的污点尽管后来悔之不已,却依旧被后世人唾骂、诟病。
“姓左的,你还敢回来?”
看到左梦庚,张好古怒火冲天,歪着半个屁股就要上来分说。
柳一元好笑地一把拦住。
“张兄,大夫说了,你这伤在要紧处,不可轻动。”
周遭众人纷纷嬉笑,徐若琳和左羡梅更是轻啐,不忍多听。
张好古咆哮连连。
“我会受伤,还不是因为这个家伙?他要是救了我,还有此等厄运?”
左梦庚摊开手,笑问道:“张兄,那你说,当时情形,我是救你呢,还是救徐小姐呢?”
张好古梗着脖子,发出了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呐喊。
“我是你至亲至爱的兄弟呀!”
左梦庚顺嘴回道:“你又不加钱。”
说完才感觉不对,也幸好嘟囔的声音不大,张好古没听清,他赶紧改口。
“身为一名绅士,遇到危险的时候必须要礼让女士。这是起码的道德,难道张兄枉顾人伦大道?”
张好古懵了。
这事儿有这么严重吗?
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就范。
“那你为何回头不救我?”
第一次你要救女人,好,我认了。
那你为何不回来救我?
张好古觉得自己抓住了左梦庚的错处,不给一个理由,决不罢休。
如果他知道面对的左梦庚实际上是个什么人的话,就不会开心的那么早了。
左梦庚呵呵一笑,理由随便就找好了。
“我被火药炸懵了,没想起来。”
“你……”
张好古一口气没上来,心好痛。
可是想想那惊天动地的爆炸,这么解释似乎也说得过去。
生怕张好古揪着不放,左梦庚赶紧走到徐若琳那边。
“你们在干嘛?”
徐若琳指着两个小孩,无奈地道:“还不是他们俩,偷听了若谷公议事,却拿了难题来烦我。”
侯方域颇为机敏,眼珠子黑哟哟的带着灵性。
“家严说,谈文论道,尽皆虚妄。这等实事,才于国于民有益。小弟想着,倘若能从此事中学习一二,也好增益学识,成有用之才。”
左梦庚看去,才发现侯方域和张令锡正在钻研的,竟是堤坝修筑问题。
码头那边被炸塌了不少地方,必须重新修筑。
侯恂等人也参与了重建,估计在讨论时被侯方域听了去,于是拿来请教徐若琳。
第47章 宣言
徐若琳竟是个好为人师的,看到了侯方域的错处,立刻指了出来。
“哎呀,不是和你说了嘛。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亏你还自夸聪明,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左梦庚听的有些懵圈。
什么幂啊、势的,都啥玩意儿?
可一看纸上的东西,又很熟悉。
原来侯方域和张令锡正在计算的,乃是堤坝的面积。只不过满篇都是繁体汉字,看的左梦庚头昏脑涨。
估计侯方域也是如此,算了半天也算不明白。
左梦庚看不下去了,从侯方域手里拿过笔,直接在纸上画了个梯形出来。
“算这种形状非常简单。你看,只需上底加下底,再乘以高度后除二,得出的就是面积。如果你这么书写麻烦的话,可以这么代替。”
左梦庚刷刷刷几笔在纸上写下了梯形计算公式,S=(a+b)×h÷2。
干净利索的公式,看的所有人都眼直了。
“左家哥哥,这是什么?”
侯方域求知若渴。
左梦庚教起来也不费事。
“这个读作爱思,代表的是物体的面积……”
当左梦庚把各个字母代表的意思说了一遍后,侯方域和张令锡立时就记住了。
加减乘除符号更是令他们喜欢不已,毕竟计算变得直观了起来。
按照左梦庚教的方法,他们几乎眨眼之间就算出了结果。
“左家哥哥大才,竟然能想出如此巧夺天工的算法。”
张令锡也跟着吹捧。
“都说左家哥哥武功盖世,没想到算学也如此了得。”
徐若琳见自己教了半天没教会,左梦庚一下子就成了,心里发酸。
“哼,这不过是西洋人的计算方法罢了。”
小女人拈酸吃醋的样子颇为可爱,左梦庚忍不住笑道:“你既然知晓,为何不教给他们?”
徐若琳昂着头,骄傲地道:“我是在教他们我华夏的计算之法。雅雅说,西洋人的算法固然精妙,但我们祖先的东西可也不差。”
呵,没看出来,徐光启和徐若琳居然还是民族主义者。
左梦庚追问道:“那你教的方法,方便吗?”
他指着那满纸的文字,让徐若琳哑口无言。
最后无奈,只得来了一句。
“那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就不要了吗?”
左梦庚又笑了。
“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计算起来也不也是这样的嘛。既然有方便的办法,为何非要舍近求远呢?”
左梦庚和一般人不同,并没有什么固执的华夷之分。
这世间的东西,在他看来,只分能不能用、好不好用。
只要好用,便会拿来直接用。
我用了就是我的。
这就是军人思维,一切从实际出发。只考虑结果,不在乎其他的。
中国古代留下来的数学财富多不胜数,是不是宝藏?
当然是。
值不值得后人学习?
当然值得。
可既然古人遗留下来的知识和西洋传过来的知识是一样的,只是描述的方法不同,那该怎么选择?
当然是什么方便用什么。
汉字之优美,举世无双。唯独应用在数学上,那是真的坑。
毕竟需要将一大段的文字读过了之后,还要在脑海里演变成具体的计算模式,才能进行演算,费时费力。
徐若琳说不过左梦庚,又向那计算公式看去,不禁道:“你这个算法,和郭居静爷爷写的差不多。只不过那个符号略有不同,是为什么?”
左梦庚想了一下就明白了。
“郭居静教士用的符号,应该是拉丁文。我写的这个,是英文。”
“英文?”
“在佛郎机西北的海上,有一个岛国,名叫英吉利。如今正处于大变革之前夜,一旦成功,其国必将蒸蒸日上,称霸世界也有可能。其国使用的语言,被称为英语。而这些,就是英文字母。”
其实拉丁字母和英文字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要不是徐若琳精通拉丁语,也未必能看出来。
张好古、柳一元、黄宗羲都凑上来,好奇地看着这些古怪的符号,颇觉新鲜。
柳一元还是个不服气的。
“你说那个什么英什么的国度,能称霸天下?区区蛮夷,也敢与我华夏争锋?”
左梦庚面色凝重。
“世界很大,柳兄万不可有骄傲之心。我觉彼为蛮夷,粗俗落后。可如今辽东鏖战,对付东虏之火炮,均为佛郎机所造。这些西洋人火器之犀利,已在我华夏之上了。”
什么也没有活生生的事实管用。
大明购买佛郎机火炮并且仿制,还炸死了奴酋一事,宣扬甚广,人人皆知。
彼时大家听到,都觉得振奋人心,胜利在望。
然而此时左梦庚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大家的心头立时蒙上了阴霾。
黄宗羲见大家的心情都不好,忍不住宽慰道:“各位无须担忧,想那西洋诸国,远在万里之外,焉能犯我中华?”
既然说起了此事,左梦庚就要打掉他们所有的侥幸。
“太冲兄切莫做此井底之想,如今这大明疆土上,来往的佛郎机人还少吗?福建对面的岛上,同样还盘踞着红毛番。倘若这些西洋人不怀好意,为祸之大,不亚于东虏。”
黄宗羲还是觉着左梦庚夸大其词了。
“那些番邦之人为兄也是见过的,可他们不过小船数艘,漂泊于海上,焉有能力犯我中华?再说了,我中华地大物博,幅员辽阔,这些蛮夷倘若上得岸来,必有来无回。”
大家刚刚被他说的喜悦了些,立刻就被左梦庚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西洋诸国真若有不轨之心的话,又何许上岸?只要舰炮停在天津卫、南京城、松江府、福州府、广州府的海边,咱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面色凝重。想着左梦庚描述的画面,心脏不争气地惊悸起来。
左梦庚的声音掷地有声,也如黄钟大吕,振奋人心。
“昔年秦始皇为抵御蛮夷而修长城,难道今日为防祸患从海上来,又要沿着海边也修一道长城吗?然以火炮之利,城墙可挡否?既不能,又该如何?”
“吾以为,方今我华夏与西洋,各有优劣,未落下风。正该奋发努力,壮我筋骨,利我爪牙,扬帆于海上,与各国争雄于世间。日月所照,皆我华夏领土才是。到了那个时候,不但不用担心西洋人自海上攻来,咱们不去打他,便是天大幸事。”
一群人听的热血沸腾,不禁堕气尽消,反而恨不得立刻行动起来。
反而黄宗羲这个经过事的,满脸唏嘘。
“难啊。如今这个朝廷,内忧外患尚不能根除,谈何争锋于海上?再者,片帆不得下海,祖训如此,更是断了我华夏之民的羽翼啊。”
想想大明现状,大家的情绪又跟着回落下来。
唯独左梦庚不为所动,说出的话状似无意,却锋芒毕露。
“待收拾了这山河,咱们再做计较。”
小小的屋内,各种情愫蔓延开来。
柳一元看着左梦庚,一颗心砰砰乱跳,那种隐隐窥破真相的感觉让他有些迷茫。
黄宗羲紧握双拳,满面红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侯方域精灵古怪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想缩头,又想跃起,纠结的样子颇为喜感。
张令锡拍着巴掌,仰头望着左梦庚,眼睛里全是星星,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徐若琳探究地看着他,目光深蕴,多日来左梦庚的诸多言语汇集于一处,竟增添了她几分信心。
左羡梅吓的捂住了嘴巴,有心劝告哥哥,可以长幼论,又怕违了礼数。唯独担惊受怕之情,不知与谁述说。
张好古苦着脸,目光里只有纸上的题目。看一会儿,咧咧嘴,无奈放弃。
至于左梦庚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哟,你们这是干嘛呢?”
周游走了进来,见到气氛奇怪,不禁问道。
其他人讷讷无言,不敢抬头。
唯独左梦庚坦荡,直视着他。
“我们正在商量,要收拾了这山河。”
周游一愣,随即看了回来,突然浮起笑意。
“此等壮怀激烈之事,贤弟可要带上我。”
左梦庚哈哈大笑,很是开心。
“来,思归兄,给你引见一位故人。”
他将周游拉到黄宗羲面前。
“这位乃黄白安公之子,黄宗羲黄太冲。”
“这位是周衡台公之子,周游周思归。”
前六君子和后七君子后人相见,当真是天雷勾动地火。
周游和黄宗羲互相拉住了对方的手,眼中满是热泪。
“周兄,恭喜!”
“黄兄,同喜!”
第48章 魂兮归来
周游和黄宗羲,实在是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了。
两人都是忠烈之后,如今又都要承担起家族的重任。凑在一起,说起来没完没了。
左梦庚又回到另一边,对侯方域、张令锡道:“你们要学计算的话,使用天竺数字其实更好一些。”
他在纸上将1234567890写出来,然后教给了两个小孩。当然了,徐若琳和左羡梅也跟着学到了。
有些东西,好不好用,只需要随便一试就知道。
之前让侯方域、张令锡看的头昏脑涨的算学题,此时改成左梦庚教导的天竺数字,配上加减乘除符号,一下子变得简约通透起来。
两个小孩喜不自胜,连着算了几道题,彻底喜欢上了这种计算方式。
徐若琳默默地试了几次,看向左梦庚的目光如见仙人。
“这些东西,你都是从何处学来?”
跟着徐光启,徐若琳见过的西洋传教士不知道有多少。
其中擅长数学的人同样很多。
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左梦庚这样,将数学问题弄的如此简约明了。
这可不仅仅是一种方式上的转变,这对于数学的发展有着极大的意义。
如今欧洲的数学表达方式,也和后世有极大的不同。
左梦庚把后世成熟的学术体系这么拿出来,带来的冲击是无与伦比的。
“我在辽东时,又上不得战场,每日里无所事事,就琢磨这些东西了。”
左梦庚的理由找的很快,至于徐若琳信不信,那就不重要了。
反正徐若琳无法从这个世界上,找到这种学术体系的痕迹,那就只能是左梦庚的研究成果。
“你这明明是拉丁字母,为何又说是什么英文?”
左梦庚很喜欢和徐若琳对话,因为这个姑娘在许多地方都脱离了这个时代中国人的桎梏,多少带着些进步意识。
“欧罗巴那边所有的语言源头,都是拉丁文。英文也是在拉丁文的基础上进化而来的,所以看起来一样,但读法不同。”
不过说起拉丁字母,左梦庚脑海里闪过灵光,觉得另一个东西更有意义。
“我在辽东时,想着当初学文识字之难,所以琢磨了一套借用拉丁字母的拼音之法。成与不成,也没人验证。不如你帮我看看?”
徐若琳怔怔地看着他,脑袋里全是浆糊。仿佛不认识左梦庚了。
千年以降,文教历来是华夏头等大事。
为了教化,多少先贤耗尽心血,殚精竭虑,就希望能让教化更加容易一些。
仓颉篇、爰历篇、凡将篇、急就篇、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素材繁多,推陈出新,每一部都是青史留名的佳作。
眼前这个少年,胆子不小啊。
尽管左梦庚已经给了徐若琳很多神奇的表现,但徐若琳并不认为左梦庚在启蒙方面能有什么作为。
别看启蒙是给孩童就学明理用的,可谁都知道,越是基础的东西,其实越难。
那么多大儒都不能在这个领域有所寸进呢,你一个小年轻,凭什么?
可是当左梦庚把拼音原理一说,不只是徐若琳,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黄宗羲不停在纸上演练拼音的用法,越用越是心惊。
“孩童蒙学之时,最难者便是字与字之间的勾连。有此拼音之法,孩童牢记文字的速度,无疑快上了数倍。”
在场的人,除了张好古,谁不是家学渊源。对拼音的好处,认知非常深刻。
周游叹道:“贤弟单凭此法,便可青史留名,得世人敬仰。”
左梦庚却没有多少喜色。
“天下板荡,万民维艰。这大好河山前途如何,殊为难料。再好的学问,没有了推广的基础,都是镜花水月。”
众人深以为然,可面对动荡的局势,解决之道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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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这次前来,是来邀请的。
对于周朝瑞的过往,朝廷终于追表,以慰忠良。
纸马巷,周府。
往昔繁华早已不见,门庭墙瓦破败染尘,蛛网密结的大门上贴着狰狞的封条,火红的“封”字里不知道蕴含着多少血泪。
今日的周府外人山人海,围的水泄不通。
门口摆放了香案、红烛,三牲,九祀齐备,以告慰英烈在天之灵。
侯恂、刘宗周、钱谦益、曹文衡、张振秀、瞿式耜、张继孟、吴道昌等官员亲临,观礼这沉冤昭雪的一刻。
左梦庚、柳一元、黄宗羲等好友陪着周游,走出人群,来到香案前。
一个吏部官员走出,手捧明黄圣旨,走到香案前站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内容繁厄锦蔟,骈四俪六,尽显皇家气度。
实际内容嘛,无非就那么些。
先是陈述了周朝瑞往昔功绩,然后将罪孽一股脑推到阉党头上,再着重强调明君洞察秋毫、重振超纲。忠烈义士能够重见天日,全都是皇帝的功劳。
数万人静默,聆听着圣旨。
至于有多少听进心里了,那就不得而知。
左梦庚注意到的是,四周那么多人,聆听圣旨时,除了当事人周游外,无一人跪倒。
看来影视剧里演的,纯粹是骗人。
圣旨里最实惠的内容,就是追赠周朝瑞为大理寺卿。
周遭百姓议论纷纷,艳羡者颇多。
可官员们却个个眉头紧蹙,显然不渝。
左梦庚不懂,悄悄问黄宗羲。
“皇帝抠门,竟连个谥号也不给。”
左梦庚明白了。
周朝瑞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天下仰望,按理说平冤昭雪的时候,需重赏厚赐才对。
然而崇祯却仅仅给追赠了个大理寺卿,最最重要的谥号却没有。
想想黄尊素也只追赠了个太仆卿,这位新君的帝王心思,竟然连在这种事上都不放过。
当事人周游却没有那么多想法。
虽然朝廷追赠不丰,可好歹周家能够重见天日了。
曾经老鼠一般暗无天日的生活一去不返,父母亲人的香火可以光明正大地供应,他已经很满足了。
或者说,对这个朝廷本就没有什么期待,因此也就心平气和。
第一道旨意读完,周游接了。
随即吏部官员又拿出了第二道圣旨。
相比起第一道,第二道圣旨的内容就十分简单了。
粗粗几句话,内容只有一个,是颁给周游的。
因为周朝瑞之故,周游可以荫官。
具体官职没有,去京师任职还是本地任职,周游可以自行选择。
这种恩荫的官职,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职位,朝廷还是很大方的。甚至连实职都没有,可能就是个名义。
一旦是惠而不费的事儿,那位皇帝就很大方了。
两道旨意颁完,八个力士抬着一扇巨大的匾额出来,走上前挂在周府的大门上,随即撕掉了封条。
红绸揭开,上书四个鎏金大字:公卿府邸。
底下还有四个小字。
忠义良家。
周朝瑞追赠大理寺卿,因此才能以公卿称之。
该做的都做完了,吏部官员知晓还留在这里会碍眼,忙躲到了一旁,将主场让给原本的主人。
时隔四年,却恍若隔世。
那熟悉的门庭曾经每日里踏过,亲人细细的嘱咐总是从背后响起。
故居仍在,斯人渺渺,再也回不去的,是岁月!
看着洞开的大门,周游心神激荡,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去。
未几步,双脚已经无力,猛地跪倒。朝着大门的方向,叩首,再叩首,连续叩首九次。
声声顿挫,如杜鹃泣血,惹人泪湿满襟。
待他再抬首,早已血泪满眶,悲鸣难抑。
“爹……娘……大哥……姐姐!我……回来啦!”
漫天飘雪如缟素,天地无言盼忠良!
往昔峥嵘岁月浮现心头,万千百姓哭声震天。
老百姓的心中都有一杆秤,谁为了这天下、谁为了百姓奋斗过,他们始终都记着。
侯恂心神激荡,跨出一步,张臂高呼。
“周公,魂兮归来!”
无数百姓俯身致敬,呼声撼天动地。
“周公,魂兮归来!”
第49章 愿得一人心
随着周朝瑞沉冤得雪,临清诸事彻底结束。
侯恂、刘宗周等人要北上京师赴任了。
他们的心情并不好。
钱谦益对于他们的劝说置若罔闻,打定了主意要去争夺大学士之位。
这货在临清的时段,每日里觥筹交错、放浪形骸。
在无数文人士子的追捧下,肆意文章,邀名博利;又在青楼名妓的簇拥下,纵情声色,歌舞风流。
这就是个典型的封建士大夫,道德文章无可挑剔,才情容貌堪称上流。
纸醉金迷时说起天下大事,口若悬河,挥斥方遒,无所不能。仿佛满天下就他一个智者,余者皆庸碌无为。
其实骨子里尽是精致利己,毫无大局。
只见了一面,左梦庚就看穿了钱谦益的本质,但他并没有苦口婆心地去劝阻侯恂和刘宗周。
不亲自经历一番,他们又怎会对所谓的同志彻底失望呢?
左良玉一扫回家时的颓丧,又变成了那个雄心勃勃的悍将。
“虽去不成辽东,但保定也大有可为。孙阁老如今安享清福,但有变故,朝夕起复,就是老子的机会。”
孙承宗的老家在高阳县,正属保定府。
左良玉任职保定都司,就可以时时出现在孙承宗的眼前。
别看孙承宗如今还赋闲在家,但左梦庚清楚,到了明年,孙承宗还有一次高光时刻。
有孙承宗照拂、提拔,左良玉的官运必定亨通。
“左严,上次让你筹备的钱粮呢?老子此次赴任,孙阁老、各位上官可要仔细打点。”
“这……”
听到左良玉问起钱粮之事,左严面露难色。
庄户们的租子让左梦庚给免了,他哪儿拿得出钱粮来?
一想到左良玉可能会暴怒,左严不寒而栗。
正不知所措时,左梦庚适时开口。
“孩儿回来时,便听到严叔说起此事。咱们左家根基,全在于父亲一身。所以孩儿不敢怠慢,早早做了准备。”
他示意了一下,左贵上来,将一个精致的木箱子放在了左良玉面前。
箱子打开,满满当当的都是银子,怕不是有千两之多。
左良玉狐疑。
“庄子上的租子有这般多吗?”
左梦庚自有说辞。
“孩儿这些时日伺候两位老大人,颇得欢心,博了些许赞誉。一些朋友有心结交,孩儿也推却不得。”
这番话合情合理。
尤其是那日刘宗周以弟子待左梦庚后,左梦庚的地位就不一样了。
能成为天下文宗的弟子,谁不羡慕?
有心人刻意结交,赠送金银,在当今社会份属寻常。
左良玉误以为左梦庚将私人小金库的钱都掏出来了,不禁对这个儿子十分满意。
“待为父在保定站稳了脚跟,你再过去。跟着为父历练几年,再为你某一个前程。”
左梦庚笑着称是,也不拒绝。
他最希望的,其实是左良玉赶紧离家。
这位老爹给他的威压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有左良玉在家里蹲着,左梦庚许多筹划都没办法去弄。
只要左良玉走了,左梦庚那便是天高海阔、任意遨游了。
后院,黄氏和左羡梅也在给徐若琳准备远行需要的东西。
“闺女,真舍不得你走啊。”
黄氏拉着徐若琳的手,依依不舍。
至于为何不舍,说不清。
徐若琳也有些纠结。
“若琳在这里多日,夫人待我如同己出,羡梅妹妹贴心可人,便是在家里,若琳也没有这般自在。如非得已,若琳只想常伴夫人和妹妹身边。”
黄氏垂泪。
“好孩子,咱也舍不得你。日后有暇,常来临清,莫要忘了缘分。”
徐若琳跟着哭,重重点头,似乎真的想来。
微垂的螓首下,隐晦的目光只盯着某人。
左梦庚感受到了,却什么也做不了。
徐若琳是必然要回去的。
哪有黄花大闺女住在别人家里的道理?
再说了,如今徐家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呢。
第二日一早,临清北门,送行者云集,怕不下千百之数。
当然了,大部分都是来送钱谦益的。
如今这些文人邀名之举,就和后世的明星差不多。花里胡哨地搞一通,不明真相的群众就会盲目地追捧他们。
反而做实事的人却没有几个被记住的。
冷眼瞅着钱谦益在那边众星捧月,这边送行的队伍别有一番气氛。
“各位,相处虽短,情谊不倦。此番诸多奇遇,还望诸君共勉。他日天各一方,只愿平安顺遂。”
这个年代的告别不像后世,再见很容易。
这时的告别,真的有可能就是永别了。
众人拱手回礼,纷纷送上礼物,供侯恂、刘宗周路上吃用。
刘宗周着重关注了左梦庚和黄宗羲。
他先对左梦庚道:“你虽年幼,然少年老成,处事自有其道。切记勿贪功冒进,须步步为营。一步错,则满盘皆输。”
左梦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晚辈记得了。”
想了想,他对刘宗周也有嘱托。
“此去京师,仕途险恶,若事不可为,当思谋退路。大不了重还天下一个模样,念台公勿做愚忠之举。”
刘宗周没有说什么,默默点头,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又对黄宗羲道:“太冲,你虽较左家小子痴长几岁,然人情练达远远不及。留在此地,如遇危急,当请教他为上。”
黄宗羲全都答应下来。
“学生记住了。”
另一边,侯恂也在对周游最后询问。
“真的不打算去京师了?”
周游摇摇头,态度很坚决。
“朝纲紊乱,人人自危,不是个做事的地方。小侄想好了,便留在本地,跟着左家兄弟,或许能开创一番局面。”
侯恂苦笑不已。
“你们年轻人啊,当真是胆大妄为。算了,我也不拦你,但须知不管做什么,都要多为天下黎民着想。汝父英烈之名,是为了这个天下,而非为一家一姓。”
周游听出了什么,忍不住问道:“叔父既有心思,为何不当机立断?”
侯恂凝视着京师方向,神情晦暗不明。
“总要再试试。吾等为之呕心沥血多年,说要放下,不甘心呢。”
周游明白了,也就不再劝。
左良玉凑过来,对侯恂恭谨如旧。
“老大人,小的就在保定。如果吩咐,只需派人来传个信就行。”
侯恂稍微宽慰几分,对左良玉温言了几句。眼光瞥到远处,不禁调侃道:“昆山,想好了和徐玄扈结成亲家吗?”
左良玉跟着看去,就见不知何时,左梦庚已经到了马车旁边,正和徐若琳隔着车窗细细说些什么。
看到这一幕,他不但不难为情,反而笑的很是得意。
他也不认为自己一个区区都司,就能攀上名满天下的徐光启。
可假如儿子自己了得,让女娃子心甘情愿呢?
左梦庚可不知道老爹的土匪心思,正在和徐若琳说着正事。
“你回去之后,见着玄扈公,还请帮求些西洋作物种子。”
左梦庚不知道玉米、土豆在这个时代叫什么,只好说的笼统。
见徐若琳看过来,他解释道:“临清今年大旱,庄子上也是颗粒无收。我就想着,或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倘若明年再旱,便试试外来物种如何。”
虽说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玉米、土豆能否取得成效,左梦庚并不抱太大希望。但死马当作活马医,总得试试嘛。
徐若琳仔细记下,轻声道:“左梦庚,你说的那些算学问题,还有那拼音,我回去之后可以钻研吗?要是说了出去,有没有关系?”
左梦庚拿出一个包袱,递给她。
“知你对这些喜欢,我昨夜都写了出来。你回去之后,如有什么不解的,尽管来信。”
接着包袱,徐若琳心底甜滋滋的。
小心看了一眼做梦跟,竟没有忍住,有些话脱口而出。
“左梦庚,这些日子……是我最欢喜的时候。”
一个女孩子,说到这个份上,几乎代表了一切。
左梦庚认真看去,女孩明艳绝伦,有牡丹的浓艳,又有百合的清幽,更有清莲的卓雅。
“我认识的徐若琳,是天下间最独一无二的女孩。只盼何时再见你,如往日那般畅谈。”
徐若琳西子捧心,幸福感从里到外肆意弥散,不敢承受世人目光。
“我……我走啦,你……你来京师吧。”
车驾辚辚,临清在身后越来越远。
端坐在马车中,徐若琳抱着包袱,嘴角的笑意始终消散不去。
“徐姐姐,你胆子真大。”
侯方域和她同乘一车,目睹了全部过程。
徐若琳回过神来,先是一慌,随即发现只有一个小屁孩,迅速冷静下来。
“等你大了些,就会明白,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侯方域还不是那个为情所困的四公子,还很小的他当然不懂。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诗词还是让他脱口而出。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第50章 左千总
“卑职刘源清拜见兵宪大人。”
刘源清总算来了。
从游击升为参将,还是临清这种繁华所在,当真是人生得意。
满心欢喜地给张继孟叩首请安,一抬头,和张继孟身侧少年目光对上,登时有点懵。
“左……左贤侄?”
左梦庚拱手。
“刘叔叔久违了。”
刘源清满心不是滋味,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他已经知道左良玉被罢职的事儿了。
一想到自己曾经被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给唬住了,刘源清就觉着有些丢人。满腹心思,就想着怎么找回场子。
奈何南皮那一战过后,左梦庚不见了踪影,刘源清也只好无奈放弃。
如今再次见到左梦庚,当真是踏破铁皮无觅处……
刘源清的怨气又上来了。
然后他就听到了张继孟的话。
“此乃本官亲厚晚辈,刘参将今后请照拂一二。”
刘源清麻了啊。
小子,你咋回事?
你爹不是罢官的都司嘛,怎么还跟兵备道扯上关系了?
一看左梦庚坐在张继孟身旁,刘源清就知道,张继孟对此人可不仅仅是亲厚晚辈的简单。
完了呀,报仇不可能了呀。
罢官的都司刘源清才不在乎呢,可兵备道乃是他的顶头上司,弄他手到擒来。
这家伙倒也光棍,不该有的心思立刻消散。满脸堆笑的样子,演技差的跟抠图似的。
“早就觉着贤侄英武不凡,原来是有兵宪大人教诲啊。”
张继孟没耐烦听他拍马屁,指指旁边,示意他坐下。
“日前码头乱战,临清协损失惨重。不但参将、都司、守备多人战死,兵力更是损失了一半有余。本官奉皇命整顿军伍,还需要刘参将鼎力协助。”
刘源清吓了一跳,这才知道自己接了烂摊子。
“是,大人尽管吩咐。”
随即他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军官出缺如此之多,不知朝廷是什么意思?”
张继孟早有想法。
“如今到处都缺军武之才,朝廷一时难以配齐将领。本官捉摸着,不如便宜行事。本协兵马,以参将领,取消游击、都司职,分设五营,归参将直辖。刘将军意下如何?”
刘源清不禁琢磨开来。
临清虽有驻军,却不是卫所制。
本地驻军始于临清设州伊始,彼时已是土木堡之后,卫所制崩溃,所以这里的驻军是募兵制。
后来为了抗倭需要,才将兵力提升到了五千。
临清承平日久,百余年来都没有什么变故。因此一旦四方有事,总是从这里调兵支援。
久而久之,这里的军制就有些混乱。
虽然兵力还保持在五千之数,但除了坐镇的参将之外,一直都没有游击将军。本来还有一个都司,结果码头之战时,和原参将一起被炸死了。
张继孟说的很清楚,朝廷不会派武将过来了。
有人派到辽东和陕北还不够呢,管不过来了。
这也是崇祯一登基,就开科武举的原因。
大明对武将的需求,比文官要严重的多。
既然没人,又有谋划,张继孟干脆改动军制。
他是临清兵备道,有这个权力。
在左梦庚看来,张继孟的改动其实更加合理一些。
参将以下,直设五营,这就减少了上令下达的环节,更有利于指挥作战。
明军作战的主要单位,其实就是营。
一营千人左右,设千总一名,足以独当一面了。
刘源清很快想清楚了。
“全凭大人吩咐。”
军队改制,这是大事,他虽然是主将,但抗不过兵备道。
其次,改制就意味着机会,刘源清可以安插亲信,掌握更多的权力。
如果没有这次改制的机会,他这样的外来户要想坐稳参将的位置,指不定要花费多久呢。
再者,改制就需要兵员统计、钱粮核算。
身为主将的他,在数字上动动手脚,不要太容易。
见他同意,张继孟开始下一步计划。
他一指左梦庚,突然道:“刘将军初到本地,人地皆生,军中又都是骄兵悍将,恐怕难以驾驭。本官这个侄子弓马武艺还算是娴熟,军略如何,刘将军想必熟稔。国事维艰,正是用人之际。本官拟让其担任后营千总,不知刘将军意下如何?”
左梦庚惊了。
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
可问题是,军官任免,不是应该慎重考量吗?
怎么张继孟张嘴就来呀?
听说要将左梦庚塞入军中,还一来就是一营千总,刘源清额头开始冒汗了。
“呵呵,左贤侄的武略,末将是早就见识的了。能有贤侄……”
张继孟看出来了。
刘源清不大愿意。
细一思量,也能明白其心思。
刘源清显然是将左梦庚当成了张继孟安插在军中的眼线,借他来掌控军队。
没有哪个军事主官希望受这种钳制。
“呵呵,有这小子掌控后营,其余四营刘将军整顿起来,想必也能事半功倍。”
刘源清听出来了。
张继孟是在暗示,后营归左梦庚,其余四营张继孟不插手。
虽然失去了一营的掌控,但能够在剩下的四个营里只手遮天……
刘源清只是稍微想了一下,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这笔买卖对他而言,可是太划算了。
在别处军中,主将再如何也不可能将麾下军队掌控到如此程度。
下面一个个兵头子,那就是一座座山头。许多时候,一个总兵官也就能指挥得动自己的亲兵。
初步商议得定,刘源清欢欢喜喜地去接任了。
剩下的左梦庚还有点懵。
“张叔叔,小侄何德何能,担当千总要职?”
张继孟放下茶盏,好笑地看着他。
“你为何不行?就你诸般作为,不比那刘源清强?他都能当参将,你为何做不得千总?”
可以掌军,说不心动,那都是骗人的。
左梦庚所擅长者,就是军事。
可他也有顾虑。
“小侄年幼,只怕难当大任。”
张继孟哈哈大笑,捶了他胸膛一拳。
“瞧瞧你这情形,说是十八都不为过。”
左梦庚和同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身板非常雄壮。即使是和成年人比较,都要更胜一筹。
许多人因此都被他的年龄骗了。
张继孟这么一说,左梦庚低头看看自己的样子,这个顾虑也就没有了。
“张叔叔,军将任免,便这般随意吗?”
张继孟摇摇头,给他科普。
“都司以上,需报呈兵部,核准方得任命。参将、总兵更要陛下亲口,才能赴任。其余军将,掌军之人便可自行任免。无非报到山东巡抚那里罢了。”
左梦庚明白了。
朝廷掌控军权的方式,就是掌握都司以上的中高级军官的任免。
至于都司一下的中低级军官,在朝廷看来,掀不起什么大浪,就放手下面自行任命了。
张继孟正是抓住这个漏洞,给左梦庚安排了临清协后营千总。
至于山东巡抚……
现在对临清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呢,根本不会多管。
本来在临清协,千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官。毕竟上面应该还有都司、游击和参将,婆婆多的是。
但张继孟借着机会改动军制,让参将直辖各营。
这样一来,千总可就举足轻重了。
“这刘源清是个识时务的,今日见了你我关系,必不敢为难于你,甚至会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要警醒些,除了你后营事务,不可置喙,明白吗?”
能够独领一军,还不用担心上司干扰,左梦庚早就跃跃欲试了。
他只求刘源清别来干扰他,又怎么会去自找麻烦。
“小侄省得。”
这里没有外人,张继孟突然放松下来,语重心长地道:“好生做,这个天下未来如何?一片迷雾。倘若你能做出一番成就来,我们这些长辈,也算是不枉费一番心血。”
左梦庚一愣,没想到自己掌军这件事,居然还是几位大佬共同的意思。
看来这段时日的遭遇,让他们已经产生了危机感。
在找不到破局之道的情况下,是什么方法都要试试了。
结果却成全了自己。
从今以后,他可不再是浪荡的纨绔子弟,而是堂堂千总了。
第51章 后营
左梦庚带了袍服、印信回家,引得阖府轰动,纷纷围观。
黄氏最是喜悦不过,让他将袍服穿了,怎么看也看不够。
“当年你爹出生入死,奋勇拼杀,才好不容易得了个把总。要是没有孙阁老赏识,焉能晋升都司?不想你年纪轻轻,初入军伍,竟是千总了。”
左羡梅在一旁也是看的心驰目眩。
“哥哥这就做官了?”
左良玉的经历让她以为做官千难万难,可再看看左梦庚,这起步就坐火箭啊。
荣、华、富、贵、世、代、永、享八个,更是高兴的没边了。
“原本想着,咱们哥几个再大些,就要去给老爷做亲兵。不成想,今后要随着少爷建功立业了。”
从他们本心来讲,当然是更愿意跟着左梦庚的。
毕竟年岁仿佛,又一起长大的,更加亲厚一些。
左严在一旁老泪纵横,闻言郑重吩咐道:“从今往后,你们八个就是少爷亲兵。少爷安危,乃天大的事。少爷要是有什么损伤,老朽饶不了你们。”
八人不敢怠慢,连忙应承了下来。
事态出现了新的变化。
左梦庚原本就想着要如何弄一支军队出来,不成想瞌睡来了枕头。
他赶紧召唤了柳一元、黄宗羲和周游,说了此事。
这三人也是被冲击的不轻,看他的目光跟看神仙一样。
这货难道……其实是某位大佬的私生子?
否则为何大佬们对他如此照顾?
左梦庚可不知三人心中的腹诽,而是诚恳道:“小弟不日就要赴任,然军中了无根基,只怕诸事维艰。柳兄、黄兄前来帮我,可否?”
他没提周游,不是周游不能来。
而是周游刚刚树立起门庭,家产、亲族、人情诸事繁杂,一时半会儿清理不易。
跟着左梦庚从军……
柳一元和黄宗羲不禁考量起来。
“我们如何帮你?”
左梦庚已经想好了。
“我为千总,需要副将一名。柳兄文武全才,可以担任。另军中需要文书一人,黄兄斑斑大才,却是要屈就了。”
黄宗羲爽朗一笑,不以为意。
“诶,吾能日夜相近,与贤弟探讨学问,便心满意足。如此,我就接下了。”
柳一元在家里无所事事,而且本就打算走武人的路子,更是没有意见。
这样一来,在军中左梦庚就有了柳一元、黄宗羲和八个家丁的班底。
“周兄选择在本地恩荫,不知可有去处?”
周游看来是没有想好。
“瞿明府那边,可以为我安排照磨一职。可撮尔小吏,蝇营狗苟,难有作为啊。”
左梦庚也不认为去担任文职有多好,便道:“不如等周兄安排好府中诸事,来我这里如何?”
周游当然更喜欢和志同道合者在一起,便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翌日,左梦庚带着诸人,去了大营。
张继孟亲自坐镇,会见诸位武将。
左梦庚在这里,也见着了自己属下三局的把总。
武勇局把总古大彪、奋勇局把总李万和、振勇局把总安大二,上来拜见时,全都好奇、警惕地看着新任上司。
张继孟拿出花名册,道:“左千总,此乃你部名录,下去之后细细核对。”
事关本部兵额,左梦庚不敢怠慢,示意黄宗羲接了。
张继孟又道:“本官受命整顿军伍,尔等回去后,仔细校对疏缺,呈报上来。不可瞒报,不可贪污,否则本官严惩不贷。”
众人连忙应下,辞别出帐,一路往城北的后营而去。
一路上三个把总屡次想要上来套近乎,可是看着左梦庚被团团围住,只好无奈放弃。
到了后营驻地,一打眼,左梦庚颇为不虞。
一个千人军营驻地,此时却破烂不堪。辕门的木头上条条裂缝,似乎随时都能断折。
本该立于辕门内侧的岗哨,此时上面空无一人。而且上下岗哨的木梯子,每三两步就断了一块。
估计腿脚、眼神不好的人上下,都容易摔着。
这些也就算了,军营外闹哄哄的样子才更让他不满。
只见这军营外,街巷两旁,早已变成了集市。
各种摊贩顺着军营门口一路延开,根本看不到尽头。
等等,那个拿着秤砣称量糖块的人,怎么穿着军人的战袄?
此时那人也看到了这边一堆军官,吓的立时撇了秤砣,转身竟从一道围墙缝隙里钻进了军营。
等着买糖的客人一看他跑了,二话不说,你抓一把、我抓一把,将糖块分了个干净,扬长而去。
待进了军营,目光所及,更是萧索一片。仿佛这里不是军营,而是难民营。
直到这时,三个把总才有机会凑过来。
古大彪满脸堆着笑,道:“得知千座赴任,卑下等均欢喜无限,凑了些钱,在福满楼安排了酒宴,为千座接风洗尘。不如恭请移驾,让卑下等尽一番心意。”
左梦庚似笑非笑。
“不必了。本将初到,理应和军中兄弟亲近。酒宴之事,不急于一时。”
他定定地看向三位把总,命令道:“击鼓,聚将。”
三位把总满脑门官司,可是却无可奈何,只好吩咐下去。
左梦庚哪儿没去,就站在点将台上等着。
看着兵丁一个两个,破衣褴褛地从各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钻出来,画面颇为惊奇。
等了半个时辰,台下约莫有了百余人。
可这个速度真是让左梦庚不能忍,问道:“其余士兵在何处?为何还不应卯?”
三个把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推诿不过,才由李万和硬着头皮道:“好叫大人得知,本营属下……属下……呃……已经全都到齐了。”
一股热血好悬没将左梦庚冲晕了,黄宗羲、柳一元等人也是神色大变。
黄宗羲更是按捺不住,挥舞着手中的花名册,吼道:“册子上记载的清清楚楚,本营千又五十人。各位,台下兵丁,有两百之数吗?”
都不用查,肯定没有。
三个把总也急了。
安大二叫苦不迭。
“千座,花名册那都是八百年的老黄历了。俺们仨来这里任职的时候,本营就不足三百人了。俺们也去上司那里问过,还吃了好大一顿瓜落儿。”
左梦庚摆摆手,不想听了。
来之前他就想过,军中肯定有吃空饷的情况,只怕会非常严重。
可他即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预计的空饷数额也就在半成左右。
结果呢,现实给了他一个超级大惊喜。
一千零五十人名额的后营,实际人数竟然连两百都不到。
等等,人数严重不符也就算了。
台下这些,都是什么货色?
左梦庚从台上下来,走到一个老大爷身边。
这老大爷身躯佝偻,满头白发。穿着的军袄上到处都是窟窿,连什么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左梦庚问道:“老伯,您高寿啊?”
那老人有些白内障,一抬头眼睛里全是白茫茫的。
“军爷,要发饷吗?”
左梦庚满头黑线,再问道:“您高寿?”
老人道:“发一半也成啊。”
得,没法交流。
左梦庚又看到了个不能忍的,走过去,那士兵只有他腰那么高。
“小娃娃,你为何在这里?”
那娃子能有九岁就不错了,抬着头,人中处全是鼻涕。
“俺爹死啦,俺替他来的。”
左梦庚眼前阵阵发黑,什么意气风发全都随风而去了。
再看看剩下的这些兵,老弱病残全都占全了,就是没有一个完整的好人。
也是,这么个世道,哪个好人还留在军营里等死。
原本想着击鼓聚将,来个完美的亮相,算是彻底破产了。
当然,三个把总安排的接风宴,左梦庚也没有理会。
气都气饱了,还能吃什么?
也不给三个把总面子,左梦庚扬长而去,留下一地鸡毛。
三个把总面面相觑,全都胆战心惊,也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上官要做什么。
这一次,不会被收拾了吧?
第52章 另起炉灶
“这新千总不会真的要整军吧?”
三个把总撵开了手下,凑在一起,急切地商议起来。
李万和愁眉不展。
“这可没准,年轻人热血冲动,要是真这么干,咱们仨可没好。”
安大二恨恨地拍着桌子。
“他娘的,过点安生日子都不行了。这年头,谁不捞点?咱们仨才吃了多少,大头都让上面拿去了。那小千总,有本事去找上面啊。”
古大彪苦笑连连。
“上面那些吃人都不吐骨头渣子,还会管咱们死活?二位,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这位瘟神吧。”
李万和和安大二齐齐叹息,一时竟找不到任何办法。
其实他们都误会左梦庚了。
见了后营的现状,左梦庚立刻就明白,这些人没救了。
包括他们三个把总。
以这些人为底子,不可能练出强军来。
同样的,后营是这个德行,只怕其他的五个营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贪官污吏,好好的大明就是败坏在他们手里。这样的兵将,能上沙场吗?还不够人家砍脑袋的呢。”
黄宗羲气的兜兜转,唾沫横飞,把大明上下都给骂了个遍。
柳一元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以为跟着左梦庚去做了副将,能够成就名将的梦想。可看到那些货色,满腔热血全都冻住了。
“我等大好年华,难道就要扔在里面?”
见左梦庚无动于衷,他不禁催促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两人指天骂地的时候,左梦庚一直很安静。
军人的性格,遇到问题就会去解决问题,从不会怨天尤人。
后营的情况虽然糟糕至极,但经过一番思考,左梦庚觉着,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既然这后营烂了,那咱们正好省事,干脆另起炉灶。”
黄宗羲吓了一跳,连忙提醒。
“这兵员名额可都是在册的,你想另外成军,怎么过关?”
左梦庚智珠在握,笑道:“后营还是那个后营,至于这后营里面的兵嘛,还不是我说了算?”
柳一元却不看好。
“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左梦庚却不这么看。
“难不难,只需疏通一个人就行。”
他对左富道:“去,给刘参将下帖子,就说我给他接风洗尘。”
左梦庚邀请,刘源清立时就答应了。
这个小辈既然和张继孟亲厚,和他搞好关系就等于是和张继孟搞好关系,他这个参将的位子才能坐得稳。
左梦庚在临清最好的酒楼订了席面,还邀请了本地一些士绅。
刘源清到的时候,一经介绍,发现都是本地大户,立刻又对左梦庚高看了几分。
在一地驻军和在一地为官基本上差不多,不和当地搞好关系,那是寸步难行。
尤其是临清这个地方,进士满地走、官宦多如狗,一不小心就容易惹了真佛。
左梦庚很是客气,请了刘源清坐主位,对他百般恭维,着实给足了脸面。
有左梦庚在,那些大户对刘源清也十分客气。
觥筹交错之际,刘源清渐渐迷醉,往昔对左梦庚的那么一丁点不满,也就散了。
气氛这热闹着呢,小厮又引了两人来。
这两人一到,气氛更加喧闹。
所有人纷纷起身近前迎接,根本不敢怠慢。
刘源清睁着一双醉眼,迷离看去,登时所有的酒气都吓没了,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过去的。
来的两人,一个是他的顶头上司张继孟。还有一个,竟然是临清知州瞿式耜。
“哈哈,贤侄,我二人来叨扰你一顿酒宴,可算不速之客?”
瞿式耜畅语欢颜,拉着左梦庚,亲昵非常。
左梦庚连忙延请。
“明府亲至,此乃我临清乡老之幸。掌柜的,还不拿出最好的酒来?明府一个高兴,赐你一幅字,够你受用终身的。”
掌柜的大喜过望,屁颠屁颠去了。
瞿式耜笑骂不已。
“臭小子,竟拿老夫做恩情。”
一群人跟着哄笑,恭维不绝。
刘源清在一旁看了,终于明白左梦庚的能量。
这个年轻人得知州、兵备两位大员厚爱,在这临清的一亩三分地上,俨然土皇帝一般。
别看他是左梦庚的上司,可是只需要左梦庚对这两位大佬上上眼药,他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
酒宴过后,刘源清特意留了下来,想要再和左梦庚拉拉关系。
左梦庚动作却更快。
“刘叔叔来了本地任职,想必多有不谐。小侄看着,不忍叔叔困顿。些许心意,还请笑纳。”
一匣子百两纹银,让刘源清脸红心跳。
以他的职位,这个数目不多。但这是左梦庚送的,是现在这个时候左梦庚送的。
自从见识了左梦庚和瞿式耜、张继孟的关系后,即使左梦庚不送银子,刘源清也得将他供着。
谁是爷,这一点还是要分得清的。
不过有银子拿,总归是好的。
“贤侄于刘某恩情尽矣,便是亲族子弟也莫过如此。贤侄今后安心从军,凡事叔叔都给你做主。”
等的就是这句话。
左梦庚状似为难,轻声道:“说起来,小侄确有一些军务要报与叔叔。”
他将后营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道:“此等军伍,莫说作战,便是活都活不下去了。倘若钞关那等大事再来一次,咱们怕只能眼睁睁看着。因此小侄有心,打算重整后营,还请叔叔支持。”
“这……”
刘源清难住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他已经厘清了临清协,后营的情况他也知道,而且刚刚有一笔后营的饷银被他收入口袋。
整军就要花钱,这笔饷银就要保不住。
足足三千多两银子呢,就这么掏出来,心疼啊!
“贤侄有心,还容叔叔想想。”
左梦庚呵呵冷笑,知道他为何如此。
“关于如何整军,小侄倒是有些思路。说出来,请叔叔参详一二。”
他顿了顿,慢慢说起。
“如今朝廷财税紧张,这军饷怕是一时难以补足。指望朝廷,不知要猴年马月。因此小侄就想着,整顿后营的事,先做着。至于这后营的饷银,以及这剩下的人马,倒是要劳烦叔叔费心。”
“嗯?”
刘源清愣住了。
他听明白了。
左梦庚只想要后营的名头,至于后营的饷银和那些兵将,他并不想要。
这合规矩吗?
当然不合。
可他能拒绝吗?
刘源清只是略一思量,就决定装傻。
今日瞿式耜、张继孟联袂出席,什么意思?
不就是来给左梦庚站台的嘛。
本地知州和兵备都和左梦庚穿一条裤子,他一个参将胆敢有不同意见,张继孟就敢查账。
左梦庚的话里,有一个部分令刘源清怦然心动。
那就是后营的财务,干脆不要了,交到了他这个参将的手中。
那可是一个营的钱粮啊。
虽然实际上这个营只剩下了一百多个老弱病残,可账面上依旧是一个齐装满员的营,朝廷得按一个营提供钱粮。
不用多说,一个士兵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军饷,再加上武器、被服、粮草等,差不多要近两千两的巨资。
只需要他现在点头,这笔钱就会落入他的口袋。
刘源清老于军伍,左梦庚的话他一听就知道,其中有大猫腻。
这个笑眯眯的小子,只怕是野心勃勃,不怀好意。
他要管吗?
开什么玩笑?
他刘源清从军,只是为了升官发财罢了。
什么忠臣孝子、名垂青史?
有白花花的银子重要吗?
再说了,上面两尊大佛蹲着。他只要敢稍加阻拦,脑袋落地之日就不会太远。
“呵呵,贤侄志向高远,实在令人佩服。不过强军健武,以护乡梓,实乃迫切之需。放手去做,无须顾虑。”
左梦庚不要后营的财务,招兵买马的钱从哪儿来,刘源清不管也不问。
此人在本地既然有莫大的势力,想来自有财路。
对刘源清最重要的是,莫过于好好想想,后营的财务拿过来后,该如何运作一番,才能进入自己的腰包。
许多事的败坏,往往并不是当事者察觉不到,最坏的莫过于视而不见。
这样的大明,左梦庚可实在是太喜欢了。
第53章 武器
搞定了刘源清,左梦庚把事情报到张继孟处。
张继孟没有多少意外,只是问道:“刘源清可靠否?”
左梦庚没有正面回答。
“银子更可靠。”
张继孟点点头,笑道:“这样更好。”
是啊,爱财的人就送他钱财,其实远比不贪的人更好对付。
张继孟关心问道:“你要重整后营,可有兵源?”
左梦庚点点头,早就想好了。
“码头那边的工程早晚要结束,那么多流民不管理起来也是个麻烦。”
张继孟抚掌大笑。
“先前瞿明府还在牢骚,说等码头完工,这些流民又要成为隐患。他若知晓你的谋划,必定大喜过望。”
左梦庚早就盯上这批流民了。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找个机会将流民拉到人烟稀少的地方,藏起来练兵。
可是鲁西平坦,一时不知道该选择哪里。
现如今他成了千总,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那就更加方便了。
“这些流民原本游荡无食,面黄肌瘦,不堪大用。这段时日他们在码头劳作,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每日可以饱食,身体渐渐恢复。这便是最好的兵源,而且更好掌控。”
钞关码头完工之后,流民又会失去工作。这段时日吃了饱饭,他们必然担心日后的生活。
左梦庚出面招兵,这些人必会欣然应召。
不过他前来找张继孟,也不光是为了招兵的事。
“张叔叔,后营成军不成问题。难点在于武器,咱们还需要想办法解决。”
现在的后营不光人没了,武器装备也没有了。
张继孟这里是大开绿灯的。
“这些时日盘点府库,临清协的武器还算充足。你那里都需要什么,回去核计好,报上来即可。”
左梦庚却没有欣喜,而是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怎么,有何不妥之处?”
左梦庚咬咬牙,决定还是试一试。反正不成的话,也不会损失什么。
“依小侄之见,那些弓弩刀枪,其实用处不大。不说质量如何,即使上乘,今后拿到战场上去,也没有大用。要想强军,非得火枪、火炮不可。”
张继孟一愣,随即皱眉。
“这可难了。临清协按制,火器需要兵部调配。”
他又道:“再者说,令尊原本就是车营都司,火器如何,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何必如此在意?”
左梦庚争取道:“叔父请想,弓箭远在先秦时代就已应用,时至今日,射程、威力和当时又有何区别?火器则不同。火器在宋时发明,其时远不过三十步,力不能透甲。可今日呢,百步外杀人份属寻常。只怕日后火器的威力,还有余裕。”
张继孟却不这么看。
“即便火器再能打的远些,透甲更犀利些。可火器装填繁琐,战场之上,也不过两射而已。我在京师看过奏报,辽东诸军对火器之用,除了佛郎机炮和红衣大炮外,余者皆怨声载道,不愿使用。”
关于这个,左梦庚能说的可就太多了。
“辽东诸军不愿使用火器,并非火器不好。而是其中猫腻太多,祸国殃民者众。朝廷发配辽东之火枪,丧心病狂者,两张熟铁竟仅存其一。这种火枪根本不能使用,一旦开火必炸膛。未伤敌,先伤己,以至于士兵们弃之如履,宁可用刀枪也不用火枪。”
明末贪腐之风大行其道,军中更是重灾区。
吃空饷、喝兵血,将士兵当做家仆奴役都是寻常。武器装备上的贪污,才是最令人发指的。
左梦庚在辽东时,就亲眼看过,火器营收到的火枪,枪管薄如蝉翼,轻飘飘的如同纸糊。
有经验的老兵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直接扔掉不用。
明末的火枪制造,枪管用的是卷制锻打方法。
将两张烧红的熟铁卷成筒状,然后不停捶打,外层包着内层,成为枪管。
之所以用两张熟铁,就是为了保证强度。
可兵杖局的贪官们竟然偷偷地将两张熟铁减少为了一张,卷制锻打成的枪管甚至用锋利点的刀剑都能砍断。
这样的武器上了战场,纯粹就是在坑人。
张继孟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事,震惊莫名。
“军政败坏,竟已至此吗?”
左梦庚轻轻点头。
“所以说,辽东之败,非谋略之不足,而败于内腐。”
张继孟喟然长叹,心头沉甸甸的。
本来对于侯恂、刘宗周等人暗示,全力扶持左梦庚一事,他还是有些疑虑的。
此时听得这般真相,让他不由坚定了一些。
“既如此,你为何还非要求索火器呢?”
左梦庚笑了。
“朝廷打造的火器,小侄是万万不敢用的。可假如我们自己能打造火器呢?没有贪腐之事,用足材料,则火器为利器也。”
张继孟刚觉着他有些异想天开,但细一思量,发觉还真能成。
明初时,火器铸造的管控非常严格,非军器局、兵杖局不得铸造。
可到了后来,尤其是嘉靖朝以后,随着各地用兵增加,火器的制造和运输,就成为了大难题。
一是从京师制造火器运往各地路途遥远,运费靡贵,大大增加了朝廷的负担。
二来朝廷制造的火器质量太差,诸军都不爱用。
鉴于实际情况,朝廷逐渐放开了火器制造的限制。各地卫所、官府都可以在有需求的时候,向朝廷申报建立兵器所。
最著名的戚家军,用的火器就是自行铸造的。
本来临清这样的承平之地,申请建立兵器所,朝廷不会批准。
但钞关码头之变,临清驻军损失惨重,重建势在必行。
再者,山东、畿辅民变增多,用兵势在必行,自然对武器的需要也直线上升。
这个时候向朝廷申报,加上朝中局势,获准的难度真不大。
张继孟想通了这些,默默点头,算是在告诉左梦庚,此事交给他了。
不过对于左梦庚如此信赖火器的想法,他觉着还是好好点醒才是。
“即便咱们自行制造火器,质量不差。可火器发射缓慢,对付步卒或许有所奇效,但碰上骑兵劲旅,只怕难以相抗。”
左梦庚笑了。
“叔父有所不知,小侄今日思虑一法,可提升火器射速。”
“你说什么?”
张继孟竟一下子站起,不可思议地看过来。
“你有办法提升火器射速?少年人切莫大言不惭,此事开不得玩笑。”
如今要想做些什么,就必须获得张继孟的支持。左梦庚只好拿出东西来,尽管他不确信张继孟能不能看懂。
要过纸笔,左梦庚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在上面画了燧发枪的结构图出来。
“叔父请看,此枪不以火绳点燃药引,而用燧石引发。如此一来,便大大简化了装药步骤。除此之外,不用火绳,雨雾天气的影响也降低不少,火器应用更加便给。”
张继孟几乎趴在了桌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左梦庚画的草图,其后更是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描绘着图形,越看越是激动。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为何就没有想到呢?”
见他有些魔障,左梦庚不禁紧张。
“叔父……”
张继孟回过神来,脸色潮红,呼吸更是急促。
“兵器所之事,理当速速办好。这等利器,必须早日产出。”
见张继孟终于全力支持了,左梦庚大为欣喜,决定再加些筹码。
“其实这燧发枪也不过尔尔,小侄还有些想法。倘若能够做成,火枪射程达五百步、装填快三倍也可实现。”
张继孟看他如看神仙,话音更是颤抖。
“当真可以?”
左梦庚没有打包票,而是道:“其中有些关键,小侄需要些时日来筹备。只要成功,这等火器就能做出来。”
张继孟竟然对火器十分关心,忙问道:“你都需要什么?”
左梦庚也不客气。
“工匠。冶铁的、造枪的全都需要,还必须要有合适的场地和工具。”
张继孟盘算了一番,道:“如此就非兵器所不可了。”
他对左梦庚道:“我即刻写了奏折递上去,有若谷公等人帮忙,朝廷核准应该无碍。”
左梦庚大喜,连忙称谢,自回去筹备后营事务了。
夜深了,张继孟写好奏折,仍旧神情恍惚。
想了想,他又拿过纸张,下笔如注。
【恩师钧鉴,学生于临清遇一铸器奇才,其言……】
盏茶功夫,信已写好。
张继孟装在了信封里,叫来了仆人,仔细吩咐。
“将此信送去歙县,务必亲手交于恩师之手,不容有失。”
仆人领命,不敢耽搁,连夜去了。
第54章 招兵【求月票、推荐票啊!】
即将拥有的军队,在武器方面,左梦庚需求的就两样。
火枪和火炮。
至于其他的刀甲、长枪等冷兵器,在他这里,只需要装备少许即可。
许多人都觉着这个时代的火器威力不行,不佐以冷兵器的话,在战场上将会被胡乱屠杀。
而在左梦庚看来,这些人的理解其实是错误的。
这个时代的火枪威力是不足。
可他也没有想着弄火绳枪或者燧发枪啊。
他的记忆里,有更加先进的火枪。
时至今日,对于梦里继承的东西,左梦庚渐渐也摸出门道了。
他继承的那些记忆,似乎是属于某个人的。
这个人在未来应该是一名精英军人,经历非常丰富。
什么军校生、特种部队、武官参赞、军事研究、外军教官、军事武器史、情报等方面,全都涉足过。
除了这些领域,和军事相关的行业懂得一些,其余的方面就只有基础的认知了。
不过左梦庚就是军人,因此这些记忆对他的帮助很大。
尤其是在火器制造上,记忆里丰富的知识真的是令他大开眼界。
原来除了黑火药之外,世间竟然还有那么多厉害的东西。
枪械居然也可以这么制造。
左梦庚总结了一番,发觉有一种厉害的火枪,在这个时代是可以制造的。
唯一的难点,就是需要他弄出匹配的火药来。
可火药只是化学配方,不大规模工业生产的话,费些力气在这个时代也能做出来。
至于这个时代,靠纯火器能不能克敌制胜?
左梦庚的判断是,可以。
有一种观点大行其道,那就是马克沁的出现,才终结了骑兵。
其实不然。
八里桥的时候,英法联军也没有马克沁啊,僧格林沁还不是全军覆没。
火枪和火炮只要达到一定的射程和密度,骑兵就不可能取胜。
可能有人要拿二战时中国战场上的骑兵说事了。
可问题是,那时的中国军队什么装备?
别说机枪了,步枪都做不到人手一支,火力密度根本不够,当然对付不了骑兵。
假设没有机枪,一万名士兵人手一支三八大盖,排成线列阵势,多段射击,骑兵能冲进来吗?
想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
那为什么当时的中国军队不这样对付骑兵呢?
一是武器不够,二来是战术打法改变了。
一战后,堑壕战和散兵线成为了主流,步兵线列排队枪毙早已被淘汰,当时的军队根本就不会。
再一个,二战时面对的骑兵和过去的骑兵又不相同。
十八世纪以前,步兵面对骑兵,线性阵列排枪射击非常管用的原因是,骑兵就只是骑兵。
可到了二战时,骑兵冲锋的时候就只是骑兵吗?
那背后可是有重机枪和炮兵的。
这个时候排成密集队列对付骑兵,都不用骑兵冲上来砍杀,重机枪和火炮就能将步兵打崩溃了。
步兵线性阵列欺负骑兵的要点就是,我有火器你没有,我有火炮你没有。所以我随便打你,你冲不进来就无法还手。
这并非是步枪的火力不能对付骑兵,而是实际情况决定的。
不管怎么说,只要武器达到一定的水平,配上足够强大的军队,对付骑兵已经足够了。
左梦庚去了钞关码头。
这里的工程已经进入正轨。
河道已经疏通,船只能够通过。
因为钞关还不能用,所以户部的官员改变了工作方式。
直接上船检查货物加上征税,然后放行。
不过如今的钞关,工作量大幅下降。
并非是官吏们懈怠,也不是客商不敢来往。而是运河即将上冻,无法行船。
从前运河在临清段是不结冰的,商船可以一直行驶到德州,才转换为陆运送去京师。
现在的小冰河时期却不成,水面冻住,船只就不能走了。
不过这也造成了一种畸形的繁荣。
北上货物无法通过船只运送,就只能在临清卸下,用陆运的方式运输,也让装卸业务红红火火。
不过这些和修缮钞关码头的流民没有关系。
装卸的活被本地人控制着,是本地人挣钱的机会,根本不会允许他们这些外地人插手。
眼瞅着钞关码头要修好了,他们这些人又要失去了收入,许多人都愁眉不展,连午饭都吃的不舒坦。
左梦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的。
“各位都认得我吧?”
所有的流民都被召集过来,黑压压的一大片。
底下轰然一片,说什么的都有。
“谢谢小官爷赏饭!”
“没有小官爷,俺们全家都饿死了。”
“小官爷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啊!”
码头开工的时候,左梦庚经常来这里监工。一来二去,流民们通过各种渠道早已知道,建议使用流民干活的就是他。
吃着饱饭,领着工钱,大家伙自然对他十分感激。
听着感恩和恭维,左梦庚面带微笑,双手稍微压压,让现场安静下来。
“这码头的活儿干不长久……”
场面迅速冷了下来,所有流民的神色中都带着凄惶。
都是穷苦人,虽然在码头上劳作很辛苦,可他们不怕卖力气。只怕没有饭吃,全家老小饿死。
没活干就等于没饭吃,让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
流民们的悲戚中,左梦庚提高了声音。
“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左梦庚,如今是临清协后营千总。”
人群哗然,没想到这位小官爷居然是千总老爷。
左梦庚等人群安静了,才继续道:“我这后营啊,如今才开张。啥都缺,尤其缺兵。大家伙知道我是什么人,在这儿干活,工钱可少了吗?”
人群纷纷高呼。
“小官爷仁义!”
虽然出钱的是临清本地士绅,可因为左梦庚经常在这里盯着,所以流民们的工钱从不短缺克扣。
左梦庚又问道:“可吃的饱吗?”
人群也热切了许多。
“吃的饱!”
给流民们做饭的,就是左府庄子上的人。
张延和老秦头领着大家伙干活的时候,没少给这些流民说左梦庚的好话。
让这些流民,对左梦庚已经很了解了。
左梦庚的声音再次拔高,也带着些粗暴。
“这破世道,人活着就难。不光大家伙难,全天下的老百姓都难。可天下太大了,咱能力有限,管不着。不过眼前的大家伙,咱不想眼睁睁看着。如今后营开始招兵,有想吃饱饭的,尽管到咱这儿来。”
听说招兵,流民们一阵静默。
这年头对军队,都没有什么好印象。
许多人都知道,当兵的下场就是做炮灰,说不定什么时候小命就没了。
可码头的活儿即将干完了,没有了吃饭的地方怎么办?
难道继续回到城外墙根底下蹲着,说不定哪天晚上被冻死,胡乱扔个坑里埋了?
当兵什么时候死,不知道。
可不当兵的话,转眼就会死。
只要想明白了这一点,流民们做出选择也就很容易了。
最主要的是,左梦庚的信誉很好。
大家伙起码不担心跟着他当兵会饿肚子。
一时间,场面立刻炸了。几乎所有人都吵着嚷着,往前拥挤,想要报名。
左梦庚忙让左荣敲打着锣鼓,费了一番功夫才让秩序重新恢复。
“大家伙别急,我这里招兵啊,要的人不少。当然了,有没能进来的也别担心。用人的地方多着呢,总之不能让大家伙饿着。”
流民们一听,果然安稳了下来。
不少人都在想着,究竟是去当兵吃粮,还是去干别的呢?
见流民们的意愿很强烈,左梦庚终于放下心来。
返回去之后,和大家商量了招兵章程。
“十八到三十岁之间,身体必须健康、强壮。如果其中有识字的,优先。”
听到这个标准,众人不禁咋舌。
全天下任何一支军队,对于士兵的年龄要求,都没有到这么严苛的程度。
已经可以想象到,全部由最强壮的士兵组建的军队,将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了。
第55章 站台
京师,礼部侍郎府。
已经六十六岁的徐光启垂垂老矣,忙完了一天的公事,仿佛用尽了力气。
被孙子搀扶着坐在餐桌前,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徐光启只有一子,名曰徐骥。
但徐骥却是个生养厉害的,足足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
如今徐光启在京师为官,徐骥则在老家操持家务。
五个孙子中,老二徐尔爵在徐光启跟前伺候。其余四个,有外地为官的,还有攻读科举的。
徐尔爵扶着祖父坐好,看到老人根本不想动筷,自然知道原因。
他的内心也很悲楚,但还得照顾老人。
“祖父,您多少吃点。朝政繁重,您再这样,身子可怎么吃的消啊?”
徐光启只是念叨。
“这些都是囡囡爱吃的菜,以往每次吃饭时,她都在旁边叽叽喳喳的。哎呀,和鸟儿似的,可好听了。”
徐尔爵悄悄背身,擦了一下眼眶,忙道:“小妹知道祖父惦记她,肯定会早日归来的。”
徐光启幽咽一声,无力地问道:“还没有消息吗?”
徐尔爵有心说谎,可又知道,根本骗不过这个老人。
“孙儿又派了人手,您放心,肯定能找着小妹的。”
徐光启重重一拍桌案,弄的汤汁洒的到处都是,他也不管。
“还怎么找啊?这都多少时日了?我可怜的孙女啊……”
“祖父……”
徐尔爵努力想劝,可话还没出口,他比徐光启哭的还厉害。
兄妹当中,他和徐若琳关系最好。
徐若琳杳无音信,他是最伤心的一个。
这些时日,徐尔爵大撒银钱,还派了家仆四散畿辅各地,就是希望能寻到徐若琳的消息。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如今倒好,什么消息都没有。
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徐若琳应该是没了。
可他还是抱着万一的侥幸,一直坚持着。
今日徐光启的发作,也让他崩溃了。
祖孙两个正悲戚难扼时,一个仆人突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完全顾不得礼节。
“老爷,孙少爷,孙小姐……孙小姐……她……她回来啦!”
好似狂风过境,扫去万千阴云。
徐光启和徐尔爵愕然抬首,怔怔地看着那仆人,仿佛出现了幻听。
徐尔爵到底年轻,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不用仆人回话了,外面脚步匆匆,随即一朵白蝴蝶几乎是飞一样冲了进来。
“雅雅,二哥,我回来啦!”
整个室内瞬间明艳生辉,也为徐光启和徐尔爵的脸色增润不少。
徐光启仿佛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盯着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努力想要将意识拽回来。
徐尔爵却动的快,狂奔过去,抓着徐若琳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着。
“小……小妹,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祖父多惦记你?你再不回来,祖父他……”
徐若琳的眼泪也忍不住了,疯狂点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二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徐光启终于活过来了,努力想要站起,可是头晕目眩,竟然做不到。
“囡囡,我的囡囡……”
徐若琳忙挣脱徐尔爵,奔到徐光启跟前,跪在老人面前,抱着老人的腿,一如从前。
“雅雅,您最疼爱的孙女回来啦!”
徐光启探出手,抚摸着徐若琳顺滑的头发,感受着熟悉的亲人气息,当真是老泪纵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边正上演一家人团聚的欢喜呢,仆人有些为难,但还是道:“老爷,孙少爷,孙小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兵部侍郎侯大人和顺天府尹刘大人,也前来拜访。”
徐光启一愣。
“念台和若谷来了?”
徐若琳忙道:“雅雅,我就是跟着两位老大人一起回来的。”
徐光启无暇多问,忙道:“快快打开中门,迎了两位大人进来。”
不多时,刘宗周和侯恂联袂入内,旁边还跟着一位中年文士。
“玄扈公,多日不见,身体康健啊!”
刘宗周和徐光启是老相识,说话随意些。
侯恂则执礼甚恭。
“后学末进侯恂给玄扈公请安。”
徐光启可不敢拿乔,忙迎上来。
“哈哈哈,念台和若谷可是稀客。今日登门,蓬荜生辉啊。你二位帮老夫找回孙女,大恩大德,实在是难以为报啊。”
刘宗周哈哈一笑,道:“这玄扈公可是误会了。徐小姐之事,我和若谷只是顺水人情。真正救了徐小姐的,乃是另有其人。”
看来这背后还有故事,徐光启隐隐察觉到什么,倒也没有追问,而是看向那中年文士。
那人上来拜礼。
“后学末进张振秀见过玄扈公。”
徐光启很客气回礼。
“原来是张少卿。”
贵客上门,还是恩人,徐尔爵亲自奉了好茶,主客安坐。
“念台说救这孩子的,另有其人?”
刘宗周把事说了,又道:“那左梦庚少年英雄,虽千军万马当中,也英勇不凡。要不是他,徐小姐恐怕难了。”
徐光启和徐尔爵听着过程,吓的冷汗淋漓。
徐若琳攀着徐光启,想起那日的情形,依旧惊悸不已。
“雅雅,枝柳和老黄都没在乱军中了,实在救不得。”
徐光启默默点头,叹道:“那少年能救了你,已是莫大勇气。回头,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听他说的随意,刘宗周和侯恂对视一眼,由侯恂开口。
“玄扈公有所不知,那左梦庚虽是武人之子,可是却文武双全,天下少有。少年英才中,无出其右者。”
这等人物,话自然不会乱说。
既然出口,必有深意。
徐光启目光一凝,看了看孙女,不免多想了几分。
恰好此时徐若琳也道:“雅雅,人都说您西学世间无双,只怕呀,现在不一定喽。那个左梦庚于各种西学,都有精深见解。孙女得了您的真传,竟然赢他不过。”
徐尔爵忍不住了。
“小妹岂可胡言乱语?祖父之学问,经天纬地,学贯东西。区区一少年,便是打娘胎开始学,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再说了,一个武人之子,又能见着几个西洋人?小妹莫不是被他哄了?”
徐若琳性格本就好强,被这么质疑,当即忍耐不住。
“好哇,这次我同左梦庚学了不少,咱们可以比试一番。”
徐光启赶紧劝阻。
“你这个丫头,没看到长辈们在吗?给你哥哥几分面子,可别弄的他下不来台。”
徐若琳这才发觉场合不对,吐吐香舌,给几位长辈行礼后,转身去了后堂。
徐光启又和刘宗周、侯恂、张振秀说了许多话,才将他们送走。
回来后,老人安坐,陷入沉思。
徐尔爵则高兴地走来走去。
“小妹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孙儿立刻给家中去信,让他们也心安。”
没得到徐光启回应,他不禁纳闷看去。见徐光启沉思着不说话,忍不住问道:“祖父,,其中可有不妥?”
徐光启醒过来,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你也是个笨的,就不想想,刘念台、侯若谷何许人也,今日为何登门?若琳区区一个丫头,真值得他们相送上门?”
徐尔爵讷讷无绪,不禁问道:“那他们是何用心?”
徐光启却看的通透。
“这么两位大物亲自站台,你说,咱们家还能怠慢了那个姓左的小子?”
徐尔爵想不通。
“那左梦庚不过一都司之子,怎劳的动念台公和若谷公为他奔劳?”
徐光启眼睛看着虚无处。
“刘念台醉心学术,还算尚可。侯若谷可是官场老妖,眼光毒辣。他既然如此这般,说明那个姓左的少年必有过人之处。”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再道:“你就没发现,你妹妹回来这么一会儿,几次提到那个左梦庚了?她是多心高气傲的性子,从前可有男儿让她上心?”
徐尔爵吓了一跳。
“祖父,您是说小妹她……万万不可。即使那姓左的救了小妹一命,可他一个都司之子,也配攀附我徐府门第?”
徐光启呵呵一笑,早已洞悉了一切。
“都司之子,自然算不上什么。可有刘念台、侯若谷站台,谁又敢小瞧了他?”
徐光启可不光西学厉害,宦游多年而不倒,心术也是厉害至极。
“你妹妹旁的不成,西学已尽得老夫真传。可她却对那姓左的小子赞许有加,想来不是个样子货。”
说着,徐光启迅速打定了主意。
“待我问过囡囡,再做主张。”
第56章 兵力
大小姐顺利回家,徐府上下一扫阴霾,和乐融融。
宴席重新摆上,徐光启和徐尔爵一口不吃,专心看着徐若琳大快朵颐。
多日奔波,生死几许,好不容易回了家,又吃到了家乡菜,徐若琳完全忘却了淑女模样,吃的那叫一个欢畅。
不过徐光启和徐尔爵都不是拘束她的人,在这两位亲人面前,徐若琳是最为放松的。
看着徐若琳吃的差不多了,徐光启状似无意地道:“囡囡,这几日可吃了苦头?”
徐若琳有啥说啥。
“刚从青县城下逃亡时,几乎连命都丢掉了。不过后来在南皮协助游击将军刘源清打了一仗,就好多了。左家人挺好客的,孙女吃了不少鲁菜,和咱们江南的菜式很不同呢。”
徐光启好笑不已。
你是礼部侍郎的孙女,到了哪里,别人也不敢怠慢你啊。
话匣子打开,徐若琳可不会收着。
把青县城下怎么遇到乱匪攻城、左梦庚怎么救的她、然后又怎么和马匪激战、左梦庚想主意化妆马匪背刺、怎么帮助刘源清夺回县城等等,全都说了出来。
徐光启和徐尔爵听的那叫一个心惊肉跳,几欲昏厥。
那种环境里,别说徐若琳了,就算是换成他们都承受不了。
听得徐若琳连续好几日和都左梦庚同乘一马,徐光启隐隐觉着有些不妙。
“囡囡,那左梦庚为人如何?”
徐若琳嘻嘻一笑,神采飞扬。
“孙儿女原以为自己够跳脱的了,没想到那个左梦庚更是出格的。有些言语,就连孙儿女听了都觉着过激。不过他懂的真多,尤其是西洋事,他说的许多东西,孙儿女都不知道呢。”
徐光启微微一笑。
“世间很大,哪有人能够尽知。对了,那个左梦庚,学问如何?”
徐若琳这次直接捂嘴,仿佛左梦庚就在对面,任她嘲笑。
“他哪有什么学问?字都写的忒难看。他还强词夺理,说什么道德文章不接地气,于治国治民毫无用处。”
徐光启一愣,心里微起波澜。
徐尔爵却不禁撇嘴。
“当真是大言不惭,方今天下,修身、齐家、治天下,皆靠道德文章。此子狂悖至斯,也不怕遭天下人唾弃?”
徐若琳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二哥,只说了一句。
“二哥可知否,你说的那个狂悖小子,被念台公收为学生了呢。”
“怎么可能?”
徐尔爵一声惊呼,神情里掩饰不住的羡慕。
别看他是徐光启的孙子,可论起学问,刘宗周才是天下翘楚。江南之地,渴望拜刘宗周为师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然而刘宗周从不收学生,秉承慎独之理,愈发的孤高独赏。
想不到一破例,竟然是个对道德文章横加责难之辈。
徐尔爵以为自己看明白了。
“哼,不过又是个邀名之辈。些许手段,难入大雅之堂。”
这一次徐若琳决定用事实来教训徐尔爵。
“二哥以为左梦庚被念台公收为学生,要学的是道德文章吗?小妹回来之前,曾在彼处看过一篇奇文。虽尚未完结,然峥嵘已显。小妹抄了来,二哥不妨指正一二。”
徐若琳从包袱里掏出文稿,准备递给徐尔爵。
徐尔爵嗤之以鼻,并不觉得一个无名之辈,能做出什么雄文来。正准备接过来看看,然后指摘其中错误荒谬之处,却听到了徐光启的咳嗽声。
无奈,只好将书稿恭恭敬敬交了过去。
徐光启拿过,默默看了起来。厅堂里一时静悄悄的,只有他翻动稿子的声音。
左梦庚写出来的《国富论》内容还不多,所以徐光启看的很快。看完后,眼神看着空处,毫无焦距。
可内心的震撼,却只有他自己明白。
随手将稿子交还给徐若琳的时候,特意吩咐道:“仔细保存好,轻易不要示人。”
见徐光启这般郑重,徐尔爵急了。
“祖父,我不是外人呢。”
徐光启看看他,轻声道:“碌碌之辈,莫要玷污了杰作。”
徐尔爵几欲吐血,更加好奇了。
到底什么东西,竟惹得徐光启如此做法。
徐光启的话让徐若琳开心至极,连忙将稿子收好了,又想起一事,赶紧道:“对了,雅雅,临行前左梦庚还托我向您求助。”
“哦,他要做些什么?”
徐光启静静等着,看徐若琳如何说。
这是对左梦庚最后一次观察。
倘若左梦庚想要通过徐若琳来求官求名,徐光启对其人品将立刻看低,某些心思也就断了。
徐若琳却道:“左梦庚向您求些西洋种子。他说临清今年大旱,庄稼歉收。明年如何还不知晓,因此想要种些西洋作物,看看能否有所奇效。”
竟然是这个。
徐光启抚须沉思,不禁对那个远在临清的少年好奇起来。
“我知晓啦。”
徐光启回到书房,静坐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仔细封好之后,又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些稿子,叫来了管家徐祥。
将书稿和信教给徐祥后,又吩咐道:“你去准备一车用心礼物,还有那些西洋作物的种子,每样也包一些。你亲自送去临清,交给那位左家公子。”
徐祥吓了一跳。
“老爷,这是否太隆重了些?”
徐光启没有解释,只是道:“去吧。早去早回,还能赶上过年。”
左梦庚当然不知道徐光启惦记上了自己。
他现在忙着招兵,忙的晕头转向。
招兵的地点就在码头,并不耽搁工程,算是一举两得。
左梦庚带着黄宗羲、柳一元、周游等人亲自把关。
招兵的流程并不麻烦,就分成几步。
第一步是询问年龄,不足十八岁的、超过三十岁的,全都不要。
码头那么多流民,经过这个流程,就还剩下三千多。
接下来就是身体测试。
这年头也没有什么医学手段,自然不能做全方位的检查。
想要知道一个人健康不健康,唯一的办法就是体力测试。
三千来人绕着码头空地一圈一圈地奔跑,弄的尘土飞扬。跑不满十圈的,自然就被淘汰。
这个流程下,有三百多人被刷掉了。
之后是举石锁、测视力等进一步的考核,最终全都通过者还是超过了三千人。
这一下,黄宗羲等人都犯难了。
“还得进一步选拔,才能得到咱们想要的兵啊。”
左梦庚却不这么看。
“这些都很不错呀,为何还要再选拔?”
左荣以为他疏忽了,不得不提醒道:“少爷,按制,一营兵马人数……”
没等他说完,左梦庚当啷来了一句。
“我一营有八个局怎么了?”
他李云龙……
“八……八个局?”
众人全都懵了。
明代军制,最基础的单位是队。
每队十二人,设队长一名;三队为一旗,设一旗总,也就是常说的小旗官;三旗为一司,设一百总;三司则为一局,设把总一名。
最后,三局合为一营,统率军官为千总。
左梦庚张口就是一营八个局,完全无视了当下军制。
可大家伙仔细琢磨琢磨,突然发觉,好像还真没有什么问题。
这个后营虽然名义上是属于临清协的,可参将刘源清根本管不着。
上面又有瞿式耜、张继孟罩着,别说一个营八个局了,就算是十八个局,那还不是左梦庚一句话的事儿?
而且增加到八个局,也就意味着兵多了。
哪个统兵将领,不希望麾下多多益善呢?
再说了,兵一多,也就意味着军官的位置多了。
他们这些人,岂不是人人有官做?
想明白了这些,再没有人提出异议,全都默许了。
柳一元倒是提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这些流民都将咱们当成了主心骨,如果只取三千人,剩下的那两千多人怎么办?”
左梦庚却早有筹谋。
“那两千多人也浪费不了,我有大用。先等等,我去寻了兵宪,将兵额定下来。”
第57章 驻地
左梦庚把核定的兵额呈给张继孟,这位兵宪大人只看了一眼,就脑仁生疼。
年轻人胆大包天,猫腻也玩的这么吓人。
“本官这里只核定三局,记录在案。其余的,本官可是不认的。”
左梦庚呵呵一笑,并不在意。
“小侄知道了。”
这个当然不能记录在案,否则的话朝廷一定会追查下来。
张继孟还有担忧的。
“城里人多眼杂,你的后营要迁到城外。”
别的营都人数不足,冷不丁冒出一个三千多人的营,在城里根本就隐藏不住。
大家都吃空饷的时候,就你这里齐装满员,你就是另类。
听到张继孟如此说,左梦庚真是哭笑不得。
这让他不禁想起我党某位潜伏人员被敌人怀疑,而怀疑的理由是什么呢?
别人都贪,就他清廉。
混蛋的世道,做的对反而不对了。
不过情况就是如此,左梦庚也知道,自己的后营确实不适合在城里扎营。
可去城外的话,哪里合适呢?
他突然想到了一块地方。
辞别了张继孟后,又去找了瞿式耜。
“明府,小侄记得,那镇守太监冯纶被治罪后,他的家眷资财全都被朝廷收缴了。那位冯员外的宅邸、店铺、田地都归本地处置,不知那冯员外的庄子……”
瞿式耜“呀”了一声,颇为惋惜。
“贤侄来的晚了,那冯员外的庄子被张氏买去了。”
左梦庚满头黑线。
这些豪门大族下手也太快了。
不过冯员外的庄子,他是势在必得。
只因冯员外的庄子和自家的挨着,而且足够的大。
足足一千多亩的土地,加上周边更大的荒地,能在其中做不少事。
左梦庚又赶往张家,拜见张宗桓。
张振秀和张宗孟都去赴任了,张家是张宗桓做主。
张好古居然在家,听说他来了,也颠颠地跑来。
“叔父,小侄从瞿明府那里得知,冯员外的土地如今已在张氏名下。不瞒叔父,那片土地小侄有些用处,不知叔父可否转让?”
张宗桓没想到是这事儿,不禁犹豫起来。
“那些田地,不是用来耕种的吗?”
左家的情况他知道,根本没有多少人。即使有了那么大片的田地,也种不起。
左梦庚稍微透露了些。
“日前张兵宪下令,小侄麾下后营迁至城外。奈何驻地难选,令小侄颇为头疼。思来想去,那冯员外空出来的庄子倒不失好去处。”
张好古“哎呀”一声。
“那张兵宪不是对你挺好的嘛,怎么让你去城外吹冷风?”
张宗桓可就精明多了,一听就知道其中有蹊跷。
张振秀临走之前,可是特意对他交待过,让他多照拂左梦庚。
因此一些情况,张宗桓是知道的。
他沉思一番,很快做了决定。
“如此,那块地就让与贤侄了。”
左梦庚大喜,没想到张宗桓那么痛快。
国人对土地的感情,那是根深蒂固的。张宗桓痛快让出,这个恩情大了。
他忙道:“叔父高义,小侄感激不尽。尽情放心,小侄必定给足补偿。”
张宗桓笑了,连连摆手。
“你这孩子,见外什么?区区一块土地,你要用,叔父送你就是了。真要算的话,那块地没有万两白银根本就买不到,你也没有那么多资财不是?”
表现的很大方,可话里又透露了土地的价格。
左梦庚知道,张宗桓还是有条件的。
“小侄愚鲁,但凭叔父吩咐。”
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张宗桓一指张好古,语气颇为恳切。
“老夫一生勤恳,自问不算在这人世枉走了一遭。如今惟虑者,只此子也。”
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宗桓也不能例外。
他拉着左梦庚的手,紧紧盯着左梦庚的眼睛。
“贤侄如今做的好大事业,身边更是贤才云集。此子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我也没指望他能出人头地。今后还望贤侄多加照拂,如此老夫也就安心啦。”
张氏是大族不假,可大族内部也分门户的。
张氏三杰,张振秀和张宗孟在做官,张宗桓在经商。
目前看来,三房比较均衡。
但张宗桓知道,张好古相比起另外两房的后辈,实在是差的远了。
不出意外,他百年之后,留下的家产肯定会被张好古败光。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信得过、又罩得住的人帮扶张好古,帮他把这份家业撑起来。
左梦庚的所作所为,张宗桓都看在眼里。而且此子心中有大格局,明显不会对张家这点基业感兴趣,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尤其是在左梦庚成为千总后,张宗桓就更加明确心思了。
即使左梦庚不来拜会他,他也会找个时间去和左梦庚拉关系。
就是没想到,左梦庚的目的会是冯员外留下的土地。
那些地虽然值钱,但显然不能和子孙后代相比。
张宗桓略一思量,干脆好人做到底,直接送给左梦庚了。
如今得悉他的目的,左梦庚也不禁对这位同情起来。
“叔父这话就见外了,我和好古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这么多年,没有好古兄照拂,小侄颇不好过。从今以后,我们……一辈子都是兄弟。”
他的目光清澈真挚,言语郑重,让张宗桓颇为欣慰。
唯独张好古看不出气氛,依旧大言不惭。
“爹,你就放心吧。有我在,左二必定前途无量。别说区区一个千总了,左二,你想不想做参将?明儿兄弟就去京师给你使银子,将那个刘源清赶走。”
张宗桓一口气没上来,好悬吐血。
“逆子……”
对这位兄弟,左梦庚也是怕了,赶紧拉了他出府,又召集了黄宗羲等人,奔赴庄子,查看情况。
“此地作为军营,如何?”
指着面前广阔的土地,左梦庚也是意气风发。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了。在这里,他的意志将会无条件得到执行。
周游边看边点头。
“不错,不错,地方够大,而且比较偏僻,进出就一条路,不虞被人窥探了去。而且靠近水源,驻军不成问题。”
左梦庚呵呵笑着,又透露了一点。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我已和张兵宪商议完毕,由张兵宪上奏,在临清增设兵器所。这个兵器所嘛,自然是给咱们后营准备的。到时将兵器所也安置在此地,咱们需要什么兵器,就可以自己打造了。”
“真的?”
众人大喜,纷纷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大干一场。
手握一军,还能自造武器,这就不怕被卡脖子,今后腾挪的空间可就大了。
众人进了庄子。
此地如今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和鬼蜮一般。
原有的庄户在冯员外被查抄时,早已被官府带走了。显然,今后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最好,左梦庚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远处几个黑点靠近,很快到了近前,原来是老秦头等人。
“少爷来了庄子,咋不进去捏?跑到这边来了?”
左梦庚拉着他,指着脚下的土地,哈哈大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从今往后,这里也是咱们的了。”
老秦头一个哆嗦,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少爷,您……您是说……这片地也属于咱们府上了?”
左梦庚重重点头。
“没错。今后啊,这里就是本少爷的驻军营地。你们都在军营旁边,可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小贼敢去庄子上骚扰了。”
他说的开心,老秦头的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更是贪婪地看着脚下肥沃的土地。
“少爷,老朽觉着,此事还有的商量。”
第58章 军制
“此处的地,比咱们庄子上的好。要是拿来做了军营,就太可惜喽。”
老秦头种了一辈子的地,听说左梦庚要将冯员外的庄子拿来做军营,看着上好的田地心疼的不得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伙也有点纠结。
因为老秦头说的没错。
这年月,土地实在是太宝贵了,是活命的东西。
左代本来在后面,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上来开口了。
“少爷,要不,让咱们家的庄户都搬到这边来?明年开春,就种这边的地。咱家的那个庄子,拿来做军营?”
“嗯?”
左梦庚被说的心里一动。
和冯员外的庄子比起来,左家的地简直可以称为贫瘠。
开始沙化不说,还得不到灌溉。
即使明年风调雨顺,能种出多少庄稼都说不定。
左梦庚越想越有道理,对老秦头道:“倘若让大家伙都过来,种这边的地可行?”
老秦头激动的不停拍手。
“哎哟,那感情好。明年的租子,大家伙绝对能交上了。”
他早就相中了这边的地,但主家的事儿,他不敢置喙。此时左梦庚开了口,他就耍了一个心眼,用租子来将此事敲定。
殊不知,如今左梦庚的眼中,怎会在乎那点租子?
既然这个法子可行,还不浪费土地,左梦庚当即拍板。
“那成,回去和大家伙说说,今天就搬过来好了。”
冯员外这边的庄子,住所什么的都是现成的,而且远比左家庄子要好。
换好房子住,换好地种,庄户们肯定高兴坏了。
可老秦头却没有立刻行动,看着脚下的土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少爷,种这边的地好是好,就是……”
“有什么难处,你说就是。”
老秦头一跺脚,很是无奈地道:“就是咱庄子上的人不够啊,这么多地,种不完。”
以往人多地少,养活人口都做不到。可现在倒好,土地多了,没有人也不成。
原来是这个,左梦庚反而笑了。
“人的问题,你不用担心,要多少有多少。再说了,这边的庄子,土地肯定也要分出来一块的,我有大用。”
问题顺利解决,老秦头欢欢喜喜地跑回去,召集了庄户们把事儿一说,大家伙更加迫不及待,当场就开始搬家。
左梦庚没去管,而是让老秦头亲自负责。
这老头在庄子里威望很高,大家伙都很听从他的,办这点事太容易了。
他让人去了码头那边,将张延喊了回来。
正好所有人都在,就借着冯员外的宅子,开了后营的第一次军事会议。
“都坐吧。”
黄宗羲、周游、柳一元、张好古依言坐了,荣华富贵、世代永享和张延却站在一旁,恍若未闻。
左梦庚布置好案台,一回头看到,眉头皱了起来。
“不是让你们坐下吗?”
左荣赶紧道:“主子们议事,哪有俺们下人坐的道理?”
张延也道:“俺是庄户,可不敢和各位贵人坐在一起。”
左梦庚当场拍了桌子,巨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这里是军营,你们进了这里,就是军人。从今以后,谁再敢自称奴仆、下人,严惩不殆。”
这一下可把他们吓的不轻,只好寻了凳子,屁股坐也坐不实诚。
左梦庚稍微缓和了一下,又道:“我军草创,一切都是空的。我手里就你们这点人手,能怎么办?当然都要用上。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军官。”
左享最小,也最害怕。
“俺们都是家生子,能给少爷当亲兵就行了。”
左梦庚没发火,而是道:“家生子就不能做将军了?总兵官祖宽你们都见过吧?他原来就是奴仆,现在不也是一方悍将?忘记你们的出身,拿出你们的本事。将来是封侯拜将,还是继续做奴仆下人,只看你们的野心了。”
荣华富贵、世代永享和张延全都被说的心底一热,终于放下了担忧,和黄宗羲等人混在一块坐了。
左梦庚站在案台后,开始向大家讲述构想。
“咱们后营和一般的官军不同,所以军制上,也要做些改动。”
大家纷纷警醒,知道此事事关重大。
黄宗羲、周游、柳一元三人甚至拿出了纸笔,准备记录。
左梦庚任由他们去做,直接开始构思。
“首先,设立营部,统一处理、领导全军事务。”
其他的营,是没有营部说法的。基本上就是千总一言而决,能有个文书,都是顶配了。
后营不同。
虽同属临清协五营之一,但谁都知道,参将那边管不到后营。同样的,本属于后营的好处也得不到。
军资、军务全都要考自己解决。
这就需要有一个合格的中枢,来负责这一切。
左梦庚继续。
“营部设千总一名,总揽全军一应事务,由我担任。”
这是应有之意,所有人都认同。
“设副总一名,协助千总作战,由柳一元担任。”
柳一元面露喜色,站起身来应了。
他就向往着沙场阵仗,像冠军侯那样名垂青史。
“设军务司,主管全军文书、名册、军官升降、军功奖惩事,司长黄宗羲。”
黄宗羲也很高兴。
他是彻头彻尾的文人,打仗那是不行的,就擅长耍笔杆子。
“设情报司,负责内外情报、舆情,协助全军作战,直接对千总负责。司长左富。”
左富一愣,没想到会被委以这样的重任。
而且他还有一些疑问。
“少爷……”
“称呼军职。”
“千座,情报司可有刑讯、监禁之权?”
这一下,人人色变。
倘若情报司有了这两项职权,那不就是锦衣卫嘛。
关于这一点,左梦庚也很无奈。眨眨眼,道:“没有。”
左富读懂了,坐回了原位。
情报机构不可能不做刑讯的,否则的话很多时候无法得到有用的情报。但这一点不能常态化,否则就侵扰了正常的司法。
明朝的锦衣卫就是这样,结果弄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很多时候跟摆设似的。
左梦庚不会允许一个锦衣卫这样畸形的部门出现,但又不能束缚住情报部门的手脚,因此就来了一个表面不同意、暗地里默许的办法。
不过他当面说了不同意,其他人都面露霁色,宽心下来。
“设参谋司,主管全军作战规划,指导全军作战部署,司长由我兼任,副司长为柳一元。”
一支合格的军队,必然是要有参谋系统的。
但这个时代的人,根本就不会懂什么是参谋系统。所以只能左梦庚亲自主抓,让柳一元协助。
“设军政司,主管招兵、训练事务。司长为周游。”
这个部门是招兵办、作训部的集合体,暂时看用处不大。但日后扩军的话,那就工作繁重了。
周游去过辽东,见过战场什么样的。
虽然没有亲自下场搏杀过,但总算比其他人有些经验,训练士兵不算生手。
“设装备司,负责全军武器制造、供应,司长由我兼任。”
左梦庚又领一职。
实在是没办法,如今人手就他们这些,懂得武器制造的就更只有他一个。
创业维艰,他也不得不能者多劳。
这样一来,营部就有了军务司、情报司、参谋司、军政司、装备司五个部门。
这些只是框架,下面全是空的。
还需要左梦庚会同各司主官,慢慢来搭建。
不过大家伙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营部下面的各军,那是实际的战力,也最吸引人。
身在军队,谁不想亲自领兵,痛痛快快地打仗啊!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左梦庚,急切地等着他宣布下面的军制。
第59章 初步建设
“营部以下,编制由四级改为三级。”
左梦庚一语如惊雷,震的大家都快懵了。
明代军制,营以下共有四级,分别是局、司、旗、队。
左梦庚将其改为三级,这绝对是重建了。
“三级编制,分为大队、中队和小队。”
左梦庚的改动十分粗暴和简单,但绝对不是乱来。
“小队每队三十人……”
左荣有些意见。
“千座,一个小队三十人的话,恐怕不好统管。”
明军的一个队十二人,有队正一名,伙夫一名,正兵十人。这一下子增加到三十人,无形中管理的难度会直线上升。
后世的一个班,最多也就十个人。既有现实的考虑,也有管理的限定。
这个问题很有道理,左梦庚也不能无视。
“那就在队正以下,设置队副两名,协助管理。”
这样一来,一个小队的基层军官就变成了三人,管理起来就容易多了。
之所以左梦庚会将一个小队的人数增加那么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在他的设想中,后营为全火器军队。而火枪要想发挥出威力,组成线性阵列是必然的。
假如一个小队有三十人的话,那么基本上两个小队就能组成一个基础的火枪阵列。
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指挥体系越简单越好。
要是像明军那样,一个队十二个人。那么要组成一个火枪阵列,起码要五个以上的队。
如果战斗面扩大,那就需要更多的队。
这无疑会增加指挥的难度。
“三个小队组成一个中队,加上中队部,人数为一百人;三个中队为一个大队,加上大队部,人数为三百二十人。”
这种方式非常简单,大家一听就明白了。
接下来,就是具体的职责任命。
“我的设想,步兵大队一共四个。”
这一下大家又有疑问了。
“千座,一共八个大队,步兵只有四个的话,会不会太少了?”
左梦庚摇摇头,不准备改变主意。
“这个数量,已经足够了。”
大家暂时安静下来,准备看看左梦庚的具体设想。
“步兵第一大队,大队正左荣。”
这一点几乎没有悬念,左荣站起来接受任命。
“步兵第二大队,大队正左华。”
“步兵第三大队,大队正左代。”
“步兵第四大队,大队正左永。”
一个个任命后,大家都好奇的是,除了四个步兵大队外,其余的四个大队左梦庚作何安排。
“接下来是侦察大队,负责战场侦察、遮蔽、反斥候等任务。”
大家听明白了,这个侦察大队就是斥候。
大军作战,斥候非常重要,而且必须由最强悍的精兵组成。
“侦察大队大队正由柳一元兼任。”
柳一元一愣,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领兵的机会,而且还是斥候,更加高兴了。
“骑兵大队,大队正左世。”
左世在来左府之前,是养马的。骑兵部队的主官,必须要懂得养马、骑马才行。
不过这个设想和任命,可把大家伙吓的不轻。
“咱们要弄骑兵?”
左梦庚莫名其妙。
“畿辅、山东全是平原,没有骑兵的话,岂不是只能被动挨打?”
这个道理再正确不过,大家也就不说话了。
“炮兵大队,大队正我来兼任。”
好吧,左梦庚又兼任一职。
炮兵这么高精尖的兵种,左梦庚可不认为其他人玩的转。
“最后是总后大队,队正为张延。”
这个任命最是出人意料,荣华富贵、世代永享里还有好几个没捞到队正职务呢,左梦庚却选择了张延。
“千座,在下恐怕难以胜任。”
张延连忙推辞,神色凝重。
他就一农民,虽然读过几天私塾,可是连村长都没干过,贸然成为一个大队的队正,实在是胆战心惊。
左梦庚却阻止了他。
“知道为何让你当这个总后大队的队正吗?”
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左梦庚说起了总后大队的职责。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总后大队要做的,就是统筹全军粮草。平时负责全军伙食供应,战时负责粮草押运。除此之外,还有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攻城拔寨时也有大用。”
张延在码头那边展示了一定的能力,不但带领庄户们完成好数千人的流民伙食供应,还协助官府将这些人管理的井井有条。
连瞿式耜都对他颇为欣赏,想要提拔到衙门去做事。
正是因为看到这些,左梦庚才打算让他担任总后大队的队正。
听得总后大队的职责,张扬面色凝重,只感到双肩沉甸甸的。
同时其他人的羡慕也散去了。
一个不能打仗的部门,有什么意思?
左梦庚继续道:“你这个总后大队,人数最多,我给你核准的七百人。当然,任务也最繁重,而且可挖掘之处甚多。等回过头来,我帮你把架子搭起来。”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张延也知道推辞不得。
“卑职领命。”
至此,整个后营的架构已经确立了下来。
一共分为营部和基层两个部分。
营部下辖:军务司、情报司、军政司、参谋司、装备司五个部门。
左梦庚在基层取消局、司的设置,也是为了将其挪到营部来用。
基层作战单位,叫XX局、XX司,总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基层部分则分为八个大队,分别为:
四个步兵大队,骑兵大队、炮兵大队、侦察大队和总后大队。
如此划分,既有战场形势的考量,也是因为手头人才有限。
未来人才多了,必然还要细致划分。
最起码后勤和工程就得分开,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后营的编制和如今的任何一支军队完全不同,在座的众人都在努力消化。但随着心得越多,对左梦庚的设定大家也就越是佩服。
通过这一点,无形中大家都对他的信心增强了不少。
虽然后营还一个兵都没有呢,也一仗未打。
作战勇猛的人很多,会打仗的人也比比皆是。
可能够如此轻易设计出足够合理、科学军事架构的人,足以证明其才能。
“各位,咱们的框架就只能如此了。一共就这么些人,不可能面面俱到。待新兵到位后,全营统筹集训,其中优异者,补充为各级军官。当然了,各位如果有什么怀才不遇又信得过的朋友,也可以进行推荐。”
后营的建制,到这里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可有一个实际的问题,却由张延提出。
“千座,咱们这里作为军营的话,房屋数量不但不够,还很破旧和简陋,不堪使用。当务之急,就是要建造足够多的房屋。”
这是一个迫切的问题,左梦庚不敢怠慢。
“那咱们实地看看。”
众人去了左家的庄子,没去考察剩下的房屋如何。
也不需要考察,那些房屋打眼一看就知道,根本无法作为军队宿舍。小且破,到处漏风,住在里面完全无法取暖,都能冻死人。
左梦庚主要注意的,是脚下的土地。
他从左荣手里要过刀,弯腰挖了几下,欣喜地发现土层还没有完全冻实。
这就意味着现在还能挖掘地基盖房子。
如果再拖延的话,土层全都冻实了,那就只能等到明年开春了。
问题是时间不等人,码头那边很快就有一批人要结束劳作了。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必须要给数千人准备出足够的住所。
左梦庚当机立断,对张延吩咐道:“码头那边,被淘汰的两千多人,你去拉来,直接从这里取土烧砖,营造房舍。需要多少钱,你去和黄司长核算。”
黄宗羲的军务司,还兼任财务,用钱的地方都要经过他审核和批准。
能管钱,这当然是个好差事。
可黄宗羲也有担心。
“千座,咱们……有钱吗?”
第60章 财源
“哪来的这么多钱?”
当左梦庚给黄宗羲看了家底后,黄宗羲当场就被吓傻了。
这些时日他住在左府,对于左家的情况已经很了解了。
左梦庚提出要组建三千大军,还将本属于后营的军资让给了刘源清后,黄宗羲就很担心,军费的问题如何解决。
不管什么时候,军队都是吞金巨兽。
没有钱,根本组建不起来军队。
结果左梦庚给了他一个惊喜。
三十多万两白银,还有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养活一支三千人的军队,绰绰有余。
但黄宗羲的高兴只是一会儿,立刻提醒道:“千座,这些钱虽然不少,可一旦花用起来,撑不了多少日子的。咱们要想养军,就必须要有财源。”
这是金玉良言,左梦庚非常认同。
“开创财源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黄宗羲还以为他是在强撑,想了想,道:“实在不行的话,我在浙江老家还有些田地。不如我写封信回去,让人帮着卖了,也是一笔财源。”
黄尊素做官多年,即使清廉,也累积了不错的家产。
黄尊素去世后,黄宗羲孑然一身,也不想回浙江,家产留在那边就没有什么用了。
再说了,他们所图者大。弄不好哪天事情败露,会被朝廷抄家。
与其留着将来保不住,还不如换成钱更好一些。
左梦庚没有阻止,而是道:“卖了也好,待你换了银钱,我送你一份更大的财源。”
留下黄宗羲整理财务,左梦庚来到外面,就看到张好古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空地上。双手背负,迎风吹着长发飘拂,脸上古井无波,仿佛绝世高人。
“在这里干什么呢?”
张好古并不转头,语气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
“兄弟,我知晓,方才你给他们都安排了官职,唯独没有给我安排,其实是大有深意。你知我才华,怕这里容不下我,对吗?”
左梦庚嘴角直抽抽,很想说你想多了。
不给你安排,纯粹因为你是废物。
可好歹一世人、两兄弟,不能伤了他的心。
左梦庚仔细想想,张好古没别的,就剩下钱多了。倒不如物尽其用,还免得他伤心。
“说起来,这里确实有件极为重要的事,需要你出手。”
张好古这才转头,一脸满足的笑意。
“说吧,些许小事,我随便弄弄,便可解你困厄。”
左梦庚不得不眼睛看向远方,生怕忍不住抽他一顿。
“我这里有一笔大生意,如果做成了,日进斗金轻而易举。但需要一笔启动资金,张兄可愿帮我?”
张好古依旧古井无波。
“就这?多少?”
看来是真有钱,左梦庚也不客气了。
“无需太多,一万两够了。”
张好古扭头就飘。
“我还有事。”
左梦庚擒拿功夫炉火纯青,从不失手。
“你答应了的。”
张好古哇地哭了出来。
“兄弟我攒了一辈子,总共就五千两的私房钱啊。左二,你张嘴就要一万两。你……你怎么不去抢啊?”
张家是有钱,可张好古一个纨绔子弟,全靠家里的钱花销。
张宗桓又不是溺爱孩子的性子,不可能给他太多。加上他花钱大手大脚的,根本没啥概念。
还能有五千两的存储,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五千两的话,那肯定是不够的。
关于财源的事,左梦庚是不打算自己掏一分钱的。
铁定赚钱的生意,不愁没人愿意投钱。
他将柳一元、周游找来,甚至还找了耿章光。
耿章光既然来了,那个王蔚然自然也在。
虽然对晋商充满警惕,但如今没有实力对付,左梦庚只好暂时按捺在心底,留待日后再说。
“左兄邀请,既无酒宴,又无佳人,毫无诚意啊!”
看看四周光秃秃的房间,又看看手中仅一杯清茶,耿章光不禁调侃起来。
换成其他人,保证羞愧不已。左梦庚却不会,他是军人,做事比较直接。
利益当前,只要他拿出来,这些人也不会在乎虚礼。
“各位都是在下至交好友,如今有一个生意,想和大家说道说道。”
一听说是生意,王蔚然的神情就不一样了。
不愧是晋商。
“左兄也懂得商贾之道?”
左梦庚笑道:“商贾之道,在下当然是不懂的。不过在下知晓一个物事的造法,想来能够博诸君一笑。”
张好古没耐烦听这些。
“你就说做什么买卖吧?”
左梦庚说话之前,先观察了一下几人的装束。
“各位,玳瑁、药玉等物,却不知做来如何?”
此言一出,几个人的神色纷纷精彩起来。
张好古没那么多心眼,抓起腰间的药玉来回摆动。
“这玩意儿当然好,堪比金石。就比如我这块,足足花了我一百多两银子呢。”
张好古佩戴的那块药玉,通体盈绿,温润细滑,还被雕刻成了财神送喜的样子,很是令人瞩目。
王蔚然也有一块药玉,通体奶白色,两头粗中间细,好似葫芦。
“我这块仙葫药玉,也花费了七十余量白银。”
在座几人,玳瑁、药玉的配件竟然都有,而且还都是上等货色。
“左兄懂得做这药玉?”
王蔚然最先醒悟过来,眼神微妙。
这不是谦虚的时候。
“不但懂,还能做出最天下无双的来。”
他又道:“各位应当见过眼镜吧?”
几人纷纷点头,王蔚然更道:“曾祖晚年时就曾用过眼镜,如今还保存在蒲州老家。那副眼镜明若虚无,还能将书上字体放大,着实帮了曾祖不少大忙。”
他跟着问道:“诸位可知那副眼镜,花费几何?”
众人摇头,这没法猜。
以王家的豪富,王蔚然都露出了肉疼的表情。
“足足花费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才从佛郎机商人处购得。”
眼镜早已有之,明代的应用最多。只不过造价昂贵,普通人是用不起的。
即使是最便宜的眼镜,也需要一匹马的价格。
王崇古用的,那肯定是西洋舶来的精品,值一千多两银子并不奇怪。
大明本土也是能做眼镜的,多数是用天然水晶磨制。当然,精度、舒适度都要差一些。
而且和后世的眼镜还是有些区别的。
《大明王朝》中徐阶佩戴的那副眼镜是穿帮镜头,而严嵩佩戴的那种,也就是用绳子挂在耳朵上的,才是这个时代眼镜的模样。
左梦庚笑吟吟地道:“倘若小弟说,能造出成本不过一两的眼镜、玳瑁、药玉来,不知道这个生意能否做的?”
平地惊雷都不足以形容众人的样子。
耿章光一个趔趄,好悬摔倒。
“怎么可能?”
王蔚然直接破音。
“左兄莫不是诓我等?”
玳瑁、药玉、眼镜都是玻璃制品,只是有些用的是人工玻璃,有的是天然水晶。但不管哪一种,全都价值不菲。
要是能将这些物品的价格压下那么多,立时就能垄断市场。
这其中蕴含着多么大的利益,在座的人都不傻,一下子就想清楚了。
左梦庚无比自信。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小弟马上就会试制,到时再与各位分说。”
他这么说,反而打消了大家的疑虑。
倘若他是诓骗的话,那必然会说的天花乱坠,恨不得大家立刻掏钱。
但既然说了要拿出实际物品来说服大家,那就说明把握十足。
不过这些都是家学熏陶出来的人精,不见兔子是不会撒鹰的。
耿章光代表大家表了态。
“那好,我等就拭目以待了。”
左梦庚真的做出了玻璃,那就是一笔十分可观的生意。到时候大家再往里投钱,也不耽搁什么。
如果他做不出来,大家也不损失什么。
“不知左兄何时开始试制?我等能帮些什么?”
和这群聪明人打交道,必须也得是聪明人才行。否则的话,被卖了都还帮人数钱呢。
“稍安勿躁,用不了太久。各位兄长等候消息就是了。”
怎么可能让他们帮忙,把玻璃制作的方法学了去,岂不是给别人做嫁衣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