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判案(2)
“当初你收了张大财礼金十两,将田小娥许配张大财,可有其事?”
田狗子赶忙点头。
“有。草民也是想给这贱人找个好人家,谁曾想……”
“问你什么说什么,不要废话。”
田狗子再次缩起了脖子,发觉上面的人似乎很恐怖。
左梦庚再次问道:“这桩婚事,田小娥可曾同意了?”
田狗子两眼迷茫,显然不解其意。黄宗会凑过去解释了一番,他才知道“同意”是什么意思。
“她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俺让她咋就得咋,哪儿容得她啰嗦?”
左梦庚根本不听,径自问道:“也就是说,你并未取得田小娥同意?”
田狗子一顿,只得点头。
“嗯。”
问话到此为止,左梦庚道:“你下去吧。”
看到左梦庚只是问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周围观案的人全都摸不着头脑。
“中恒这等问法,有何深意?”
李邦华摇头。
“暂时还不明其意,或许最后才能揭晓谜团。”
左梦庚不管周遭的议论,继续进行流程。
“带田家村田有壮上庭。”
不大一会儿,卫兵带了一个年纪近七旬的老头来到了庭上。
老头还算比较矍铄,就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手脚哆嗦。
左梦庚的态度和之前一样,上来就问道:“田有壮,你是田氏族长,可对?”
“是,小老儿是。”
“那日田小娥和马天久想要逃跑,是你带人将他们抓回的,对吗?”
田有壮稍微有了一些精神,梗着脖子道:“没错。这等不知羞耻的狗男女,简直有辱我田氏门风。小老儿自当秉公处理,也好对族人、乡邻有所交代。”
左梦庚只是问。
“马天久当时被责打,是你下的命令?”
田有壮气哼哼地道:“小老儿心软,当时就该打死了这个畜生,也就不会有这般丑事了。”
左梦庚念了一份名单,基本上都是姓田的,又问道:“这些人都是当日听你命令行事的,可对?”
田有壮被问的稀里糊涂,但想想没错,还是点头了。
田有壮被带了下去,下一个上来的人,惹起了极大的杂乱。
正是被骂为奸夫**的马天久。
二十出头的模样,可此时只能瘫在木板上,被人抬着上来。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袄子,蓬头垢面,显露不多的脸上满是尘土。
说他是乞丐,也不会有人意外。
“啊……”
被告席上,田小娥发出惊呼,捂着嘴不敢置信。
这还是嫁人后,她第一次见到马天久,浑然没有想到竟是这般残相。
迎着连续不绝的议论声,马天久原本死死低垂着头。可此时的他,却一直看着咫尺天涯的田小娥,眼眶里全是热泪。
左梦庚一如既往地冷静,待马天久进入席位,立刻开始审问。
“马天久,你什么时候认识的田小娥?”
马天久努力把头转回来,声音低微的恍若蚊鸣。
“打……打小……”
“你可曾与田小娥私定终身?”
马天久愕然,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可最终,还是点了头。
左梦庚突然问向田小娥。
“是这样吗?”
今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受够了指指点点,而且杀了张大财和公婆之后,田小娥早已心存死志,反而放的开了。
“他虽然从未说过,可是俺知道,他会娶俺的。”
左梦庚示意,让书记员记录下来。
“得知田小娥要许配给张大财后,你曾提议带着田小娥逃走,此事属实?”
马天久沉默寡言,只是点头。
“后来得知田小娥的遭遇,你曾找过张大财,给了张大财钱财,可有此事?”
马天久还是点头。
都是事实,没有否认的意义。
关于马天久的问话结束了,围观的人们依旧看不出什么头绪。
左梦庚不管,依旧继续。
“带张家村张万和上庭。”
张万和是张氏的族长,也是他带人决断了马天久、田小娥的事,马天久的腿也是他让人打断的。
“这等奸夫**,按照俺们乡下的规矩,打死都是应当。也就是老头子心善,饶了他一命。”
左梦庚依旧念了一份张氏族人的名单,由张万和确认,都是当日参与的人。
“带长青赌坊东家邓彪上庭。”
邓彪今日也被带来了,一上来就叫屈。
“大人,张大财和田小娥的事儿,与草民无关啊。草民就是个开赌坊的,从不曾与田小娥牵扯。”
左梦庚的脸上不见悲喜,看着卷宗,开始发问。
“五年前的冬日,张大财第一次去长青赌坊赌钱,赢了三两银子,可有其事?”
这是之前黄宗会问过的,邓彪还记得,不禁点头,搞不懂左梦庚又问来何意?
“第二日,张大财赌钱输了五两,十分懊恼,由你出面,借与了他十两白银,用于翻本,对吗?”
邓彪口舌便利。
“俺们赌坊历来都要伺候好客人,只为让客人玩耍的高兴。”
左梦庚径自问道:“从那时起,前后五年,你先后借给张大财足有二十两纹银。并且在张大财还不上后,曾去其家中逼债,痛打了张大财一顿,可有其事?”
邓彪赶忙叫屈。
“大人,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但话里的意思,还是承认了确有其事。
至此,左梦庚的所有问话结束。
“带所有相关人员上庭。”
待田狗子、马天久、张万和、邓彪与田小娥都在庭上后,左梦庚扬起手中的卷宗,问道:“这上面记录了刚才的问话,你等可有异议?”
无人应答,代表默认。
左梦庚神情肃然,朗声道:“现在开始,由本庭对田小娥一案进行最终宣判。”
要判刑了?
所有围观的人全都精神一震,瞪大了眼睛等着看热闹。
而在庭上的田狗子等人不知为何,总感觉有种如芒在背的恐惧感。
不是田小娥通奸背德、杀夫灭族吗?
为何他们也要在庭上?
左梦庚站起,根本不用文稿,声音明朗如同洪钟。
“相关人田狗子,身为田小娥父亲,贪财好利,未经取得田小娥同意,采用绑架、威逼等手段,强迫田小娥嫁人,犯侵犯人身自由罪、包办婚姻罪、绑架罪。经由本庭审讯,判处徒刑二十年。”
“哗……”
下面一下子就开锅了。
谁也不曾想到,第一个被判罪的,竟然是田小娥的父亲田狗子。
而且左梦庚宣读的罪名,令所有人都大开眼界。
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身为田小娥的父亲,田狗子怎么安排她的婚事,还成了罪过了?
聪明的人立刻从中提取到了有用的信息。
未经田小娥同意,逼迫其嫁人……
自古以来,子女的婚事不都是父母安排的吗?
什么时候身为子女的,可以对此拥有自主权了?
侯恂、李邦华等人面面相觑,心头巨震。联想到前不久左梦庚的讲话,终于明白他亲自审案的意图所在了。
这是在刨根啊!
封建伦理道德的糟粕,就在近日,要被连根拔起啊!
田狗子当即瘫软,随即绝望大叫起来。
“俺冤枉,俺冤枉啊。田小娥是俺闺女,俺给她许配人家天经地义,凭啥判俺有罪?”
周遭的百姓更是议论纷纷,对于这个叛决褒贬不一。
显然,这个判决带来的冲击必然是深远的。
借着这个场合,左梦庚自然不会放过宣扬的机会。
他让卫兵制止了田狗子的喧哗后,朗声道:“田小娥是你的女儿,但她更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们这里有着尊严、自由和平等的人。任何违背她的意愿、剥夺她的幸福、残害她的人生、践踏她的尊严之行为,都是违法犯罪。不管做出这等行为的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天生万物,人人平等。这便是你的罪过,不可饶恕。”
周遭彻底炸开锅了。
许多人瞠目结舌,更有许多人心潮澎湃。
思想的冲击已经造成,接下来的许多时间内,必然会引起各种各样的反馈。
人群的一角,一个绝丽的女子牵着一个更加殊丽的小女孩,将这番话全都听在了心中。
刹那间红了眼球、暖了心肝,仿佛眼前的世界都不一样了。
“天生万物,人人平等!左将军,今日……奴家是真的服气了……”
第432章 判案(3)
被告席上,田小娥浑浑噩噩的,一双眼睛里满是迷惑的光。
不是要给自己定罪吗?
为何自己的父亲倒霉了?
等等,那个人人仰望的参座,给父亲定的罪是啥来着?
田小娥努力思索,可惜,她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竟然悲哀地连这些都理解不了。
可她唯独明白一点。
那个为了十两银子将她卖了的父亲,那个一手将她推入火坑的父亲,正在被惩罚。
不知为何,再看四周,田小娥赫然发现,竟有一种天高海阔的舒畅感。
仅仅是一个判决,可所引起的风波是无穷无尽的。
“参座,参座,老朽有话说。”
围观的人中冲出来一个老头,颇有气急败坏之相。
而看到这个老者,人们的议论更甚尘嚣。
这老者乃临清城的名人,无人不识,更和左梦庚是旧识。
见他不顾卫兵的阻拦都要说话,左梦庚笑道:“孔夫子有何高见?”
这老者,正是引发了临清半球实验的孔相如。
虽然当初这个实验让孔相如惨败,但老头也因为这件事被人们记住了。而且老头很诚朴,知错能改,从那以后对科学知识产生了巨大的兴趣,甚至还加入了张金海他们的兴趣班。
可今日在这里见到了左梦庚的判决,孔相如还是接受不了。
“参座,圣人有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这田狗子虽为品德底下,然其为人父母,指命婚事,正当其所。参座如此判决,岂不是有违孝道?”
人群里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截,显然认同的居然还不少。
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人父母者。
这些人之所以支持孔相如的话,究其根本就是,他们赫然发现,一旦左梦庚的判决生效,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将来在子女面前的权威性将会彻底消失。
子女可以因婚事违逆他们,那么将来是不是可以因别的事而致乾坤倒转?
左梦庚今天坐在这里,显然功课是无比踏实的。
他呵呵笑着问道:“老夫子学问精深,试问,亚圣言五不孝,所为何者?”
听到左梦庚要讨教学问,孔相如来了精神,立刻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
“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他所讲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自《孟子·滕文公下》,而此时背诵的文章,则出自《孟子·离娄下》。
在这篇文章中,孟子讲述了为人子女不孝的五个例证。
四肢懒惰,不顾父母的生活,这是一不孝;喜欢赌博喝酒,不顾父母的生活,是二不孝;贪图钱财,偏爱老婆孩子,不顾父母的生活,是三不孝;放纵于寻欢作乐,使父母蒙受羞辱,是四不孝;逞勇好斗,连累父母,是五不孝。
左梦庚图穷匕见,突然问道:“请教孔夫子,这五不孝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在其列?”
“呃……”
孔相如傻眼了,周围许多学问大家也傻眼了。
孝乃儒家思想的精华和核心所在,古往今来深入研究的人大有所在。
关于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人人皆知,以至于成为当今之世的标准。
结果左梦庚一番运作,人们猛然发现,原来这个人人认定的标准,竟然不在圣人规范的五不孝之中。
也就是说,不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不孝。
孔相如也算是有些急智。
“参座,倘若如此,父母含辛茹苦将子女抚养长大,子女却只顾自身幸福,长此以往,岂非家族破碎、亲情沦丧?”
他提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倘若从今以后人人都不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岂不是等于父母失去了对于子女的权威?
届时子女不将父母放在眼中,那么亲情破裂也就不远了。
这带来的影响可是非常恐怖的。
左梦庚又有准备,目视众人,尽量提高了音量。
“父母家长身负抚养之责,对于子女拥有养育之恩,父母之恩重比泰山,不容轻忽。而且婚姻大事,亦不是男女个人行为,而是两个家族的联系。因此无论何时,婚姻大事当中,父母都是主导者。今日之判例,惩处的只是不顾子女幸福,利用子女谋财的不义之举。同时也请各位父母好好考量,莫要操办婚姻大事时,忽略了子女的幸福和感受。”
这话一出来,所有人都不禁欢颜,纷纷鼓噪叫好。
身为父母者,理解了其中的告诫。
莫要以一己之私,枉顾子女幸福,从而毁了子女的人生。
而身为子女者,也得到了鼓舞。对于事关终生的婚姻大事,从今以后也可以勇敢表达想法。
遇到了违背心愿的父母之命,也敢于进行抗争。
左梦庚的说法之所以能够得到如此广泛的认同,只因对于田狗子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人觉得他就没有过错。
虽然许多人对于田小娥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行为口诛笔伐,但田狗子利用女儿换取钱财的做法,亦是禽兽之举。
以往人们被孝道束缚,目光首先锁定在了田小娥身上。直到现在,通过了左梦庚全新的司法解读,开始正确看待其中的因果是非。
围观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判决在人身解放方面所起到的作用。
田狗子之后,左梦庚盯上了田有壮。
“田小娥案相关责任人田有壮,涉嫌非法拘禁、殴打他人,限制他人自由,兼侮辱罪、逾权罪等,判处徒刑二十年。其余田凤年、田家财、田东升……等,判处徒刑十年。”
田有壮双膝一软,直接摊在了台上。随即回过神来,嚎啕大哭。
“参座,俺冤枉啊,俺何罪之有?”
张宗桓也有些不解。
“主审官,历来乡间纠纷,均由乡贤宿老出面解决。田有壮身为田氏族长,虽然行事颇有不妥,然罪不至此吧?”
左梦庚锋芒毕露。
“这田有壮可有官职?身居何位?”
无人能答,也不需要回答。
田有壮除了是田氏家族的族长之外,就是一区区百姓。
“田有壮既无官身,亦无权责,如何代行律法,决人生死?”
现场再次轰动,这一次受到冲击的人更多,同样也包括侯恂、李邦华等人。
他们和普通百姓不同的是,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左梦庚的目的。
左梦庚以田有壮为例做出的判决,显然是想要将政权的影响力深入到乡村,同时破坏封建大家族的禁锢。
联想到他之前坦言的要解放劳动力,释放人口资源。显然,他已经开始动手了。
这个判例一旦生效,从今以后,乡绅族老对于民间乡村的掌控将会彻底破产。
而能够填补权力空白的,只能是他们这个新生的政权。
在新生政权的保护下,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脱离土地和家族的束缚,转化为工商业的人力资源。
那些围观的普通百姓虽然看不到这样的深意,但是他们也明白一个道理。
从今以后,乡里和家族中的纠纷矛盾,不能再由乡贤族长决断。否则的话,就是违法的。
今日这田有壮被判处二十年的徒刑,也就意味着,今后再有乡贤族老敢这么干,田有壮就是例子。
对于左梦庚的做法,侯恂、李邦华等人还是支持的。
因为如今的工商业发展,确实到处缺人。唯独令他们担心的是,左梦庚的判决似乎激烈了一点。
不但对田有壮处以严厉的刑罚,其余田氏族人,凡是参与的,也没有逃过惩处。
“这种时候,狠一点好。只有下了狠药,才能一蹴而就,免得反复蹉跎。”
侯恂却看的明白,知道左梦庚是故意而为。
只有这样的严刑重法之下,才能够迅速让新观念深入民间,从而成为新规则。
最起码有了今日的例子,今后各个家族当中,再有人胡作非为时,其余的族人就需要好好考量,愿不愿意承担违法的风险相助了。
田有壮之后,是张万和和张氏族人。
“相关人张万和,指使他们行凶逞爆,伤人致残,同时犯非法囚禁罪、抢夺财产罪、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张二柱、张光蛋、张千……等判处徒刑十年,另处以各人罚金五两,赔付受害人田小娥和马天久。”
最严厉的判罚来了,当场令张万和昏厥了过去。
前面的田狗子、田有壮被重判,让他已经预感到了不妙。可万万没想到,最恐怖的判罚落在了他的头上。
张万和的儿子张千吓破了胆,不停叫嚷。
“参座,俺爹没杀人,他没杀人呀……”
左梦庚冷冰冰地看过去。
“要将田小娥浸猪笼的命令是不是张万和下的?这不是故意杀人是什么?”
张千的叫嚷戛然而止,浑然没有想到,那个什么“故意杀人罪”居然是这么来的。
可以往处置奸夫**,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就在他想要叫屈的时候,突然想起之前左梦庚的话。
张万和是官吗?
有行使律法的权力吗?
既然没有,谁给他的胆子决人生死?
张千傻眼了。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啊!
第433章 判案(4)
田小娥一案的相关人员,一共四个方面。
田小娥的父亲田狗子、田氏族人田有壮等、张氏族人张万和等,都被处以重刑。
唯独张大财及其父母,因被田小娥所杀,没能出席今日法庭,自然也就不能接受审判。
饶是如此,经过这三个判例,已经对民间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最起码人人皆知,从今以后,再有纠纷矛盾,不能再乡间私下解决,须经“官府”审决。
围观人群中,那些原本的乡绅、族老等,一个个全都瑟瑟发抖,已经再想着等回去后,赶紧远离是非,免得落到田有壮、张万和的下场。
人们都以为案件判决到这里,应该结束了。
既然连田狗子、田有壮、张万和都被重判,显然田小娥、马天久就是无辜的了。
孰料,左梦庚很快找上了马天久。
“相关人马天久,明知田小娥已有婚姻之实,仍与其勾连不清,犯破坏婚姻罪,判处徒刑两年。念其本意良善,兼身有残患,故缓期一年执行。”
人群再次沸腾。
谁也不曾想到,马天久竟然是有罪的。
黄宗会忍不住了,站起来道:“主审官,我不认可这个判决。如无田狗子强行压迫,田小娥和马天久已为夫妻,更何况马天久并未与田小娥有苟且之事,故此判决不该成立。”
最少有一大半的围观者都认同黄宗会的话。
左梦庚态度坚决。
“马天久与田小娥并无婚姻契约,故不存在事实意义。本法庭只以事实为依据,口头约定不做参考。田小娥嫁与张大财后,马天久依旧纠缠不清,自然为破坏他人婚姻。”
黄宗会一滞,只觉得心头憋屈。
可左梦庚的话也确实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马天久和田小娥就是没有婚姻契约,因此不存在事实的婚姻关系。
相反田小娥和张大财的婚姻,则是经过公证的,是事实存在的。
在田小娥已经嫁人的情况下,马天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属于干涉了别人的婚姻,因此被判处破坏婚姻罪,恰如其分。
黄宗会无力反驳,只得就不明白处发问。
“请问主审官,缓期一年执行,作何解释?”
左梦庚当场申明。
“从判决之日起,接下来的一年当中,倘若当事人表现良好,并且不再重犯过错,则两年徒刑取消。反之,若当事人明知故犯,则罪加一等,严厉追责。”
人们先是一静,随即露出喜悦。
这才明白,左梦庚的判决看似严厉,实则是网开一面。
因为马天久今后只要不再犯错,这个判决就等于没判。
马天久会明知故犯吗?
显然,对于善良的他来说,根本就不可能。
马天久也明白了怎么回事,趴在木板上对左梦庚重重磕头。
“多谢参座大人宽恕,草民……”
左梦庚纠正道:“不是本官宽恕于你,而是律法如此。法律是冷酷无情的,但人世间不能没有温情。身为个人,马天久,本官佩服你的善良,更欣赏你对爱情的执著。但是身为法官,本官只能依照律法来解读此案。”
马天久眼含热泪,重重点头,全都听进了心里去。
他旁边的田小娥捂脸大哭,如释重负。
这世间还值得她挂念的,就只有这个为了她失去了一切的男人了。
如今这个男人得到了好结果,她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当然,接下来的判决也就轮到她了。
左梦庚收起笑意,重回严肃,庄重宣读起最重要的判决来。
“当事人田小娥,犯故意杀人罪、纵火罪,依律判处死刑。然田小娥所犯之罪,乃压迫屈辱之下的反抗,故酌情减免,本法庭最终判决,田小娥徒刑十年,不得假释,不得减刑。”
连田小娥都被判处了刑责,弄的围观的人们全都无所适从。
案情审理至今,前因后果,大家早已清楚明白了。
即便是最冷血的人来看,田小娥也是命运悲惨的可怜人。
这样的人,即使给予她最大的怜悯都尚且不够,怎么还能对她加以刑罚呢?
一时间,不能接受的人比比皆是。
人群的一角,那牵着小女孩的靓丽女子更是咬牙切齿。
“呸,枉以为你是好人,却不知你也这般恶毒。”
要说最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就是黄宗会了。
他作为案件的经办人,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细节。
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女子要被冠以罪名,黄宗会爆发了。
“主审官大人,我不认可你的判决……”
左梦庚冷冰冰地顶了回去。
“反对无效。本官宣布,本次法庭,到此为止。”
说罢,他已经站起身来,收拾卷宗,和张振秀联袂退场。
法庭卫兵上前,一一将当事人羁押离去,显示本次审案没有悔改的余地了。
黄宗会伫立当场,只觉得心头间一口浓血几若勃发,令人愤怒欲狂。
田小娥被押下去的时候,突然跑到他的面前,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不止。
“黄大人,民女能有今日,多亏大人奔波鸣冤。民女定当为大人立生祠牌位,日日供奉,祈福大人长命百岁。”
黄宗会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这算什么?老子要的是公道。田小娥,你等着,我去给你讨公道去。”
说罢,他也不管旁边,拔起脚步就去追左梦庚了。
左梦庚并未走远,还在和张振秀、侯恂、李邦华等人交流案情,敲定其中的细则。
黄宗会从远处冲来,根本无视卫兵,直接拦住了左梦庚的去路。
“左参座,你个混蛋!”
众人脸色大变,纷纷阻拦。
“黄泽望,休得无礼!”
“来人,把他押下去。”
“你还有没有上下尊卑?”
面对着众人的指责,黄宗会根本就不在乎。
“呵呵呵,我们的参座大人不是喊着人人平等吗?怎么,骂他一句不行吗?”
左梦庚的脸色变都未变,挥挥手,挡住了众人的暴怒,而且还笑吟吟地看着气炸了的黄宗会。
“你小子刚才骂了我一句,等我找到时间,非得好好揍你一顿不可。你肯定打不过我,所以这顿揍你是挨定了。不过再揍你之前,还得让你服气。跟我来吧,咱们说说话。”
左梦庚摒退了众人,只带着黄宗会,漫步在乡间小道上。
四周的卫兵都相隔数十米,不虞两个人的谈话被第三人听到。
“你有什么不满的?”
黄宗会已经豁出去了。
“田小娥何罪之有?”
左梦庚站定,回头看他。
“田小娥杀人了。”
“她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左梦庚的言辞刹那间锋利了许多。
“谁该杀?谁规定的张大财和父母该杀?谁有决定他们生死的权力?田小娥吗?如果田小娥有,那是不是其他人也有?既然随便谁都能决定别人的生死,那还要我们的政权、我们的律法何用?”
黄宗会愕然,完全想不到左梦庚把问题拐到这样的角度去了。
他又不是傻子,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左梦庚的意思其实和判处张万和的精神是一样的。
既然张万和没有权力决定田小娥的生死,那么田小娥自然也就没有权力决定张大财和父母的生死。
哪怕张大财和父母真的该死,但她也只能求助于律法,通过律法解决,而不是私刑处置。
“这……这有什么关系吗?”
黄宗会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左梦庚却严肃的多,也揭开了背后血淋淋的真相。
“你觉得,律法的本质是什么?”
他知道黄宗会答不上来。
“律法和军队、警察、政权一样,都是统治阶级统治被统治阶级的工具。如何能够让这个工具拥有效力?自然是塑造它的权威性。那些江湖豪杰、帮派流氓,要想统率群豪,最先要做的是什么?就是立规矩。只有立了规矩,则人人才能知道该如何行事,该听从谁的命令。换到一个国家、一个政权,律法就是他们立的规矩。”
左梦庚目视着大地上的皑皑白雪,幽幽地道:“这个规矩如何令人畏惧和服从?那就是因为它能够决定人的命运。生或死、荣或辱、赏与罚俱在律法之下,则律法才能深入人心,人人谨守。
可张万和、田小娥的做法是什么?
他们取代了律法,破坏了律法的权威。你说,这是能够被允许的吗?”
一番长篇大论,左梦庚将律法的本质赤裸裸地呈现在了黄宗会的面前。
第434章 神奇的新世界
“想不到参座竟如此深谋远虑。”
明白了左梦庚的意图,黄宗会冷静下来,说了这么一番话。
随即,他又来了一句。
“不过……你依旧是个混蛋。”
黄宗会咬牙切齿地道:“你的所作所为,充满了算计。为此甚至不惜牺牲田小娥的无辜,冷血至斯。”
左梦庚哈哈大笑。
“没办法呀,政客们就是这么思考问题的。田小娥没办法和一个国家、一个政权相比,所以只好委屈她了。”
黄宗会一愣,没想到自己屡次挑衅,左梦庚都坦然受之。
“难道今后我们办案,也要这么做吗?”
左梦庚反问回去。
“你是政客吗?”
不用黄宗会回答。
“你不是,你只是一个检察官。你需要做的,就是按照律法的规定,严格执行律法的条款。政治的考量,和你们无关。”
左梦庚看着雾蒙蒙的天地间,想了想,道:“泽望,我希望你能够成立一所司法学校。地址啊,就放在胶州湾那边。”
黄宗会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你不是让存宇公筹办此事了吗?”
左梦庚目光幽幽,饱含深意。
“存宇公成立的司法学校,专注于法官的培养。而我要你成立的,则是检察官学校。”
黄宗会这下明白了过来。
“你还没成为帝王呢,这平衡之道倒是炉火纯青。”
左梦庚摇摇头,坦然相告。
“这其实和帝王心术关系不大,大明朝堂一塌糊涂,行政和司法界限不清,也是一个主要原因。那些御史,哪一个不是阁老重臣的手中剑、咬人狗?我不希望咱们的司法系统重蹈覆辙,因此必然要让其保持绝对的独立性。”
黄宗会已经对司法有些入门了。
“依你的构架,未来我们检察官系统负责办案,法庭负责判案。可如果法官故意阻挠我们办案,又该怎么办?”
左梦庚笑的阴森森的。
“哪个法官敢这么干,你们就查他好了。查的他睡不着觉、吃不好饭,他就知道怎么做了。当然了,如果你们有了确凿的证据,把法官给拉下马,恭喜了,这就是政绩。”
左梦庚郑重道:“今后,你们检察官办的案子就是政绩。办好了案子,那就升官发财。没有案子,那就没有政绩,是要被淘汰的。而且办的案子越大,政绩也越大。如果将来你们哪个检察官能够把阁老拉下马,或者把你们检察系统的头头弄掉,那就官升三级、奖金万两。”
黄宗会倒吸一口凉气,只感到背后都湿透了。
“你……你这是在养蛊?还是准备让我们狗咬狗?”
左梦庚老实不客气地道:“检察官不狗咬狗,一团和气的话,那要来何用?”
看着傅以渐从远处奔来,他拍拍黄宗会的肩膀,开玩笑地警告道:“黄大检察长,你可得持身立正才行。要是哪天被你的下属给摘了脑袋,你可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大笑话了。”
酷冷的寒风里,黄宗会可不觉得这很好笑。
不过对于左梦庚设计的检察官规则,他又心里冒出一团火,已经忍不住跃跃欲试了。
傅以渐跑到了近前,将手里的文件递给左梦庚,同时嘴里汇报道:“报告,第二师传来战报。三日前,第二师于利津县东、大清河东岸,击溃东江镇叛军,毙敌、俘虏万余。据第二师报告,东江镇叛军已经往东面败退而去。”
左梦庚大喜过望,弹着手中的文件,禁不住志得意满。
“大事成矣。”
第二师击败了东江叛军,也就意味着关上了叛军西逃的大门。
从今以后,叛军只能按照他的规划,成为他的开路先锋。
“走,找若谷公、孟暗公他们去,好好商量一番。”
………………………………………………
大地茫茫,雪花不曾停止飘舞。
银装素裹的大地,让道路变得格外泥泞。
在这个伸不出手脚的天气里,却有一支队伍顶风冒雪,热情十足地蹒跚前行。
马车、推车、独轮车,各式各样的工具上全都堆满了袋子。还有许多人挑着担子,把肩头都压弯了,可是却不敢慢上那么一步。
任栋混在队伍里,正跟着一群人推车。
马车的轮子陷在了泥中,任凭拉车的马累的脚软了,也拉不出来。
没办法,这种时候只好靠人推了。
十来个爷们,二话不说,将马车围了个结结实实。
“老少爷们加把劲啊,大军等粮打胜仗啊,打了胜仗天下太平啊,咱们老百姓才能好好过日子啊……”
众人一边喊着口号,一边齐力推车,数千斤的大车很快就冲出了泥潭。
任栋一个不防,趔趄着摔在了泥里,弄的满身满脸都是泥水。
“爷们,还成不?”
旁边的老头将他扶起来,调侃道:“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能干活的。要不到了前面兵站,你就留下吧。”
任栋不说话,只是摇头。
那老头也不追问,摇摇头走了。
任栋驻留在原地,看着迤逦数里的车队,满眼都是迷茫。
沙河之战时,他就在明军当中。
满以为靠关宁铁骑的强大,打败叛军轻而易举。谁知叛军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歹毒武器,让大军短短时间内就灰飞烟灭。
大势之下,他们这点人手根本无力回天。
任栋被冲的七零八落,最后的目光里看到翟晟被困在了河东岸。
他想要过去救,可疯狂逃跑的人流推着他离翟晟越来越远。
他眼睁睁地看着翟晟手持利剑,杀了两个叛军,然后被叛军的长矛捅穿了肚子。
翟晟临死前也看到了他,只是问他。
“任栋,你给我报仇不报?你给不给莱州父老报仇?”
看到任栋疯狂点头,翟晟含笑而去。
当初从莱州城里突围出来的人,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任栋不知道自己怎么昏过去的。
再醒来时,仿佛到了地狱。
方圆数十里内,尽是死尸。
他认得,全都是官军的。
他甚至在其中发现了金国奇的铠甲、祖宽的帅旗……
数万人马,一天之间,全都变成了冤魂。
任栋失魂落魄,内地无比绝望。
当初他们从莱州城里冲出来时,可是发过誓言的,要复仇。
天下闻名的关宁军都败了,这个仇还能报吗?
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地,任栋失去了灵魂,步履蹒跚地踏上了西行之路。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着去京师,要让朝廷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走啊走、走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饿了就乞讨,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短短数日的功夫,就变的比乞丐还要乞丐。
可一路行来,到处荒野,他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终于,这一日到了禹城附近,他体力不支,昏倒在了路边。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笑脸。
“唉呀妈呀,可算是醒了。”
那人十六、七岁,干瘦干瘦的,但是很干净,一张脸不说白净,但起码没有灰尘。
穿了一件袄子,很新,看不到补丁,也没有油腻。
任栋很少在平民百姓身上看到这么干净的衣服,还以为被大户人家救了。
可是当他起来后才发现,这里是野外,他被一支路过的队伍救了。
那个少年李二娃,有着符合年龄的叽叽喳喳。
“俺们是送粮的,白大姐说了,你要是没饭吃,就跟着俺们吧。随便干点活,管你饭。”
就这么地,任栋浑浑噩噩地混进了队伍里。
他还和一些同样狼狈的人被编在了一起,负责押送马车。
就是一旦马车陷进了泥里坑里动弹不得时,就要靠他们把马车推出来。
走了一天,任栋发现,这个队伍是往东的。而且车拉人挑的东西,他也看的分明,赫然全都是粮食。
数千人的队伍送的粮食,这不可能是地主家的。
可问题是如今山东被打的稀巴烂,而且东面他才走过,不记得那座城需要这么多粮啊。
下午时分,队伍的前方陡然热闹起来。
混在队伍里的任栋赫然看到,四面八方竟有数不清的队伍朝前面汇聚而去。
那里早已变成了人山人海,无数的粮食被集中到一起,堆的和小山一样壮观。
外围的辕门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几个他认识却感觉陌生的字。
【新军第二师后勤物资集散中心】
任栋看不懂,仿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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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完全不一样
“好啦,到地方啦,大家伙都停啦。”
前头走过来一个妇人,招呼着队伍站定。
这个妇人,任栋认得,就是李二娃说的白大姐。
这是任栋更加惊奇的地方。
这么一支上千人的队伍,领头的居然是一个娘们。
而且这娘们十分自信,说出来的话斩钉截铁。最令他傻眼的是,整个队伍的人都对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任栋悄悄向李二娃问过,才知道这个什么白大姐居然还是一个官。
叫什么新军后勤部转运司干事。
全是任栋听不懂的词汇。
这让他十分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那白大姐走过来,也看到了任栋和身边的几个人。
“老乡,真是谢谢你们啦。没有你们,这批粮恐怕没法及时运到。”
说着,那白大姐竟然从身边人的笸箩了抓起了一把把的铜钱,开始给他们分发。
“这是你们的工钱,都拿好了,千万莫要弄丢了。回去之后交给婆娘,可不敢去乱花。”
见着了银钱,大家伙都很开心,纷纷拿在手里,千恩万谢。
任栋居然也有工钱,可他更加想知道别的。
“白……白大姐,你们这儿……还缺人不?”
白大姐站定。
“这位兄弟,你不回家吗?这都快过年了。”
任栋惨笑。
“我孤家寡人一个,无处可去。”
白大姐定定地看着他。
“你识字?”
不识字的人说话不是这样的。
任栋也知道藏不住,索性承认。
“学过一些。”
白大姐拍掌大笑。
“唉呀妈呀,这可太好了。俺们这边统计钱粮,弄的头昏脑涨的。你既然识字,那跟我走吧,给你找个活儿。”
任栋忙把铜钱揣起来,起身要跟白大姐走。不料旁边一人站出来,急急问道:“白大姐,我也识字,能留下来干活吗?”
白大姐来者不拒,笑道:“快过来,识字的可都是宝贝。”
那人跑过来,和任栋并肩站在了一起。大约四十来岁的模样,看着面容清隽,可是眸子里有精悍之气。
任栋本以为白大姐给他们安排的是什么紧要的差事,没想到被带去的地方,却是一个类似于过秤的地方。
“李司长,我给你带来两人,都识字,应该能帮你们的忙。”
白大姐找到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说明了来意。
那年轻人看着任栋二人,问道:“会算数吗?”
任栋和那人有些不适应这种问话方式,琢磨了一下才道:“会。”
“那跟我来吧。”
将要走,看着两人破破烂烂的模样,年轻人又改变主意了。
“陈娃子,先带他俩去洗个澡,然后让大夫看看,换身干净衣服再过来。”
旁边一个小兵忙跑过来,对任栋二人道:“你们跟我来。”
任栋和那人颇为疑虑,禁不住问道:“我二人可有不妥?”
陈娃子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捂着鼻子皱着眉头。
“你俩这都臭了,也不怕得病的吗?”
任栋和那人四处看看,赫然发现,这里的人居然都干干净净的。莫说蓬头垢面的,就连衣服上有污渍的都看不到。
这究竟是一支什么军队呀?
最起码他见过的大明官军,可没有这么军容肃正的。
而且这些人虽然穿着的是大明军服,可任栋看的出来,细节之处颇为不同。
首先这些军服的前襟都做了修改,有一颗颗的竖排纽扣,看起来比大明军服要贴身舒适。
其次这些兵将全都没有着甲,却会在军服外面套上土黄色的棉制大氅,看起来就十分暖和。
他不知道那叫棉大衣,只以为这伙军队好奢侈,连普通的士兵都能穿戴大氅。
另外他没在这些兵将身上看到刀剑枪矛等冷兵器,所过之处,所有士兵手中的武器,居然全都是火铳。
现在连他们的卫生仪表都要管,真是奇哉怪也。
任栋和那人不敢质疑,跟着陈娃子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营房。
进去后,发现里面热气蒸腾,好似一股热浪迎面而来。
陈娃子道:“在这里把衣服脱了,然后到里面去洗澡。里面有热水,有皂角,洗完了出来换衣服。”
被陈娃子盯着,任栋和那人无可奈何,只好脱光了衣服进入里间。
进去才发现,里面十分的宽敞。
靠着四周墙边摆放着许多个大木桶,每个木桶上面都有一根管子。热水从中流出来,装进了桶里。桶里的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只葫芦瓢,应该是用来舀水的。
两人都不笨,一下子就明白怎么用了。
尽管眼前有个陌生人,还赤诚相见,但这种时候也只能忍着了。
两人刻意分开点距离,一人找了一只木桶,开始舀水清洗浑身上下。
热乎乎的水当头浇下,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变得欢悦起来,令两人全都不禁发出赞叹声。
任栋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即便是在莱州城的时候,连吃饭都是奢侈。
想不到在这样的野外军营,居然能有这般享受。
旁边那人显然舒坦了,嘴里的话也多了起来。
“不成想大明竟有如此妙处,连区区兵丁都这般快活。”
任栋不禁转身,凝视着那人,实在忍不住了,才开了口。
“这位兄台痴长几岁,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人停住了动作,也回头看他。
目光交汇,一种莫名的情愫在空气中激发。
这是只有他们才懂的信号,让两人刹那间突破了隔阂,找到了心灵上的共鸣。
倘若此时地上有一块香皂的话,那么便是另一种剧情。
既然没有,剧情恢复正常。
无风无雨无码也无车。
“朋友看似不像凡夫俗子,不知在何处高就,缘何沦落至此?”
任栋验证了什么,笑道:“仁兄不也是嘛。”
说罢,两人不由得哈哈大笑。
从浴室里出来,陈娃子依旧等在外面。不但如此,还给他们准备好了干净的衣物。
只是看着那些衣服,任栋和那人都有些发懵。
不会穿。
陈娃子还得手把手地教给他们。
“这是内衣,穿在里面的。这样从下面套进去,从这里把脑袋穿出来。这两边就是袖子,有弹性,很贴身的。”
任栋和那人照做,很快穿好了内衣。赫然发现,这种棉制的衣物,虽然没有纽扣和系带,可是却贴合了身体的各个部位,而且还完全不影响动作。
任栋起了好奇心,问道:“小哥,这是什么衣物?”
陈娃子给他递内裤,道:“就是内衣。不过参座好像说过,叫啥子恤。大家伙也不懂,就叫它内衣。”
任栋听出了许多关键词,但为了避免怀疑,没敢多问。
接过内裤,看了看,又傻眼了。
得,挺大的男人了,怎么穿裤衩还得陈娃子教。
可是真的穿上后,任栋立马发现好处了。
这种内裤有弹性,可以牢牢束缚在腰部,根本不用担心掉落。而且裤脚和大腿十分贴合,完全没有以往的亵裤那种冷风过境鸟冰凉的尴尬。
如果说里面的衣服已经让两人无比惊奇的话,待他们拿到外衣的时候,才真正发现,这里的军队有多么大的不同。
给他们更换的衣服,就是新军的冬季军服。
任栋刚把上衣拿过来,手里就不免一沉。
好家伙,居然很重。而越重,代表着衣服里蓄的棉花越多。
感受着手中衣物的分量,任栋十分怀疑。
这里的官员不贪腐的吗?
这里的官员不克扣的吗?
给兵卒的衣服做的这么到位,难道这里的官员都是清官?
陈娃子帮两人把军服穿上,也知道两人什么都不懂,干脆一一介绍。
“扣子要这样扣好,袖口这里也要扣好,不然冷风吹进去冷的很。上面的口袋里,可以放钱财、纸笔的。下面的口袋里,放点零食、纸张啥地。这是武装腰带,扎好,上面还能挂东西。”
“鞋子这么穿,鞋带这样系,裤脚要塞到鞋子里面去。这里不允许衣服松散,被看见了可是要挨收拾的。记着啦?”
从里到外换上了这里的衣服,任栋和那人的好奇心已经冲到了天际。
他们现在越发想要了解,他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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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固若金汤
“沈兄,可曾见识过此等军伍?”
“吾从未见识过此等豪横之军。”
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任栋和那人的感触依旧在震撼之中。
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富裕的军队。
是的,如果要他们给新军做一个评价的话,最贴切的词汇,就是富裕。
穿在身上暖烘烘的军服,让他们更新了对于军队的认知。
最最重要的是,他们目光所及,所有看到的士兵,穿着都和他们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被特殊照顾,给了他们更好的东西。而是在这里,每一个士兵的装备都是这样的。
那人不但感慨,还偷偷地扒开棉鞋的边缘,仔细观察里面的袜子。
“这等精贵之物,居然会分发给普通士卒,真不知此军将领何人,竟如此大手笔。”
任栋也是如此。
穿在鞋里的袜子实在是太舒服了,丝毫没有拌脚的忧虑。
这等袜子,如果放到市面上售卖,肯定大受欢迎。然而在这里,即便是最普通的士卒都能穿上。
除了袜子,还有就是手套。
那手套薄薄的一层,戴在手上丝毫不影响动作。而在山东这样的地方,又足以御寒。
任栋就看到有士兵佩戴着这样的手套,正在操控火铳。动作流畅,一如平常。
遥想大明的士卒,在这样杀人的天气里,脸上、手上甚至脚上肯定都是冻疮了。
留给两人感慨的时间不多,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李司长的面前。
李司长打量着变化翻天覆地的两人,不禁有些惊奇。
“你们的名字,籍贯何处?”
任栋和那人很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但在这里也只能忍受。
任栋拱拱手,道:“在下任栋,南直隶扬州府人氏。”
李司长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既然是南直隶人,为何在这里?”
任栋编了一个理由。
“本来与家中长辈做些小买卖,不想碰着了打仗,家族长辈俱已没于荒野,在下只好四处流浪。”
李司长点点头,没有追问。
任栋并没有看到,李司长在他的名字背后,画了一个圆圈。
另一个人也通报了姓名。
“鄙人沈寿峣,南直隶宣城人。原打算去登州投奔亲戚,路遇乱兵,家人全被冲散,流落至此。”
李司长记录在案,同样的,他的名字后面也有一个圆圈。
随后他才对陈娃子道:“你带他们去菜蔬管理处,统计的活交给他们。”
陈娃子领命,带着两人在军营里左转右转,不知走了多久。
任栋和沈寿峣只是觉得这里好大,人多的数也数不清。即便当初朝廷的大军,也不曾有这般声势。
不多时,到了地方,陈娃子喊话。
“老王叔,老王叔,司长让俺给您带来两位先生。今后计算、统计的活,交给他们就成。”
一个半大老头从里面出来,打量着任栋和沈寿峣,颇为紧张。
“哎哟,瞧这模样,是有大学问的吧?咋还送俺这来了?不屈才吗?”
陈娃子才不管呢。
“司长就是这么安排的,交给您了哈。俺估摸着,叛军快到了,指不定啥时候就得打起来,司长那儿可离不开人。”
老王头挥手赶人。
“滚蛋吧。告诉大家伙,晚上猪肉炖粉条,每人一大碗,管够。”
陈娃子听说晚饭有肉,立马喜笑颜开。
“叔,可得给俺留块肥的。”
老王头很不耐烦。
“晓得啦,快滚蛋吧。”
陈娃子这才脚步轻快地跑了。
剩下任栋和沈寿峣,等着老王头安排。
老王头凑过来,打量着两人,颇为小心。
“两位先生……”
任栋忙道:“不敢当先生之称,晚辈任栋,老人家直呼名字便可。”
沈寿峣也赶紧自报家门。
老王头听了,这才道:“俺们这地方是给大军做饭的,每日里菜蔬消耗惊人。可大家伙都不咋识数,也不太会记账,弄的一塌糊涂。上头发了好几次火,再弄不好,全都得挨处分。你们来了就好了,赶紧帮俺们把账目算一算。”
任栋颇为摸不着头脑。
“王大叔,这用了多少钱粮,只需支取便可,为何还要做账?”
老王头抽着一张脸。
“哎哟,你个娃不懂。咱们这儿规矩不一样,每顿饭消耗多少,都要记录……对对对……记录在案,后勤部的人回头要查的。那帮混球才不讲情面呢,差个一斤半斤的量,都能把你面皮掀了。”
任栋和沈寿峣面露苦笑,也不知道新军弄这样的规矩有何必要,但既然身在此间,只能遵照着规矩做。
好在两人都是有本事的,区区记账根本难不倒他们。
看到两人又快又好地统计了数字,老王头高兴坏了。
“还是你们读书人灵啊,真是帮了老头子大忙。等会儿的猪肉炖粉条,老头子给你们留最肥的。”
午时,偌大的营地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酣畅地享受起食物来。
任栋和沈寿峣果然得到了一大块猪肉。
二大海碗里盛满了白菜,汤水里足足的油花,巴掌大的五花肉铺在上面,看的人不得不流口水。
再看看另一只碗里足量的白面馒头,任栋和沈寿峣不由得怀疑人生。
“王大叔,这是要打仗了吗?咋伙食这般好?”
老王头不疑有他,笑呵呵地道:“是比往常好了一点,平常咱们吃的也不差。咱们新军别的不成,这吃食那绝对是顶呱呱。”
沈寿峣转了下眼珠,试探着问道:“这么吃,多少银钱才够啊?”
老王头美滋滋地嚼着猪肉。
“咱也不懂,反正后勤部就这么送过来的粮草,咱只是遵照着吩咐做罢了。”
任栋琢磨了一番,多少有点理解“后勤部”是什么意思。
“大叔,咱们这是谁的兵马啊?对士卒这般好,那不是三军效命、战无不胜了?”
这话令老王头很不满意。
“你这娃子就是不清醒,连咱们新军都不晓得?咱新军啥时候不打胜仗啦?甭说那啥子东江叛军,当初参座就带着一千多号人马,不照样在清水关打赢了鞑子?”
任栋和沈寿峣面面相觑,终于知道这竟是左梦庚的军队。
可那左梦庚不是区区参将吗?
麾下也仅仅一协兵马啊。
可在这里,他们看到的运送粮草的人马,就绝对不止五千人了。
到底哪里不对?
不等两人想明白呢,尖厉的哨子声突然响彻营寨。
那个李司长一路跑来,嘴里吼道:“叛军来了,快点把饭菜给阵地上送去,别让前面饿着。”
立刻所有人都扔下了手中的饭碗,开始忙碌地准备起来。
看到老王头费力弯腰,想要挑起担子,任栋忙跑过去,将扁担抢了过来。
“王大叔,我来。”
见他一个年轻人这么会来事,老王头高兴不已。
“快,跟上。稳当点,这可是给前线的吃食,可别洒喽。”
任栋点点头,迈起步子,跟上了其他人,离开营寨,往前面去了。
等出了营寨,他才知道,这里距离那什么“前线”还挺远的。
一路东拐西绕的,不知走了多远,眼前突然一阵开阔。
但见一条大河波光泛寒,滚滚东去。数十米宽的河面上,已然横亘了数十条浮桥。
无数的人马在桥上来回穿梭,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河的东岸一马平川,一眼就能看到天边。
而就在东岸的岸边,原本平整如镜的大地此时已经变成了纷繁复杂的沟壑,绵延不知天际。
更有数不清的士兵在其中忙碌,略微打量,起码有数千人。
而就在他们要过河的浮桥后面,一门门千斤重炮早已布置完毕,冷冰冰的炮口泛着玄光,带着震人心魄的力量。
更靠近河岸的地方,则是更多的类似于佛郎机的小炮。
这种炮虽小,却有数十门。
不知一轮轰击下去,什么样的敌人能够扛住?
不知为何,看着这壮观的景象,任栋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词语。
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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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作战的目的
任栋和沈寿峣挑着担子,跟在老王头的身后,随着长龙一样的队伍踏上了浮桥。
第一脚下去,他的眼神就变了。
只因脚下的浮桥坚固的如同陆地一样,成千上万的人在上面走着,竟然一点晃动都没有。
他参加了沙河之战,也是通过浮桥渡河的。
关宁军搭建的浮桥什么样,他一清二楚。
可精锐如关宁军,即便是搭浮桥这一点上居然都不如眼前的军队。
背后的沈寿峣“啧啧”两声,虽没有说别的,但任栋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过了浮桥,就进入了坑道。
地平线从眼前消失,眼前的视界受到了极大的阻碍。
任栋和沈寿峣也不辨东西,只能盲目地跟着老王头,根本不知道穿梭到了哪里去。
好似这些坑道无穷无尽一般,也不知道一直走下去,会不会累死在里面。
“好啦,到地方啦。”
老王头的话,比佛祖的纶音还要动听,让任栋和沈寿峣忙不迭地放下了担子,累的眼前都冒出金星了。
“娃子们,快过来吃饭。吃饱了才好打仗,莫要等饭菜凉了。”
随着老王头的招呼,这附近的士兵三三俩俩地过来。
任栋和沈寿峣注意观察,发现这些士兵们每人都带着一个铁盒子,方方正正的,上面还有一个盖子,十分奇怪。
到了近前,不管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士兵,全都排好了一列纵队。
无人争抢,无人推挤,秩序井然。
单单这一幕,就看得任栋和沈寿峣汗毛竖起。
老王头把担子打开,当第一个士兵把盒子递上来时,他先舀了猪肉炖白菜倒入铁盒中,巴掌大的猪肉块毫不吝啬。然后又从另一个筐里拿出雪白的馒头,放在士兵的铁盒盖上。
那士兵便满心欢喜地离开,三转两转,不见了踪影。
明显可以看出,那个士兵很饿了,但是却没有驻足下来,哪怕喝一口菜汤。
所有的士兵都是这样,急匆匆来,急匆匆走,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们还注意到,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坑道高处,始终有一个士兵在那里不曾动过,目光一直凝视着前方。
直到一个盛了饭菜的士兵上去,那人才匆匆下来,过来盛饭。
这支新奇的军队,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了严加戒备。
老王头给所有人都分了饭菜,扯着嗓子喊道:“够不够?有木有谁没吃饱啊?”
远远近近的传来士兵们的说笑声。
“王大叔,您给的饭菜,哪还有吃不饱的?喂猪都够了。”
老王头笑骂不已。
“你个混球,下次不给你肉吃。”
坑道里立时欢声笑语不绝,老王头一个伙夫,看起来竟然和这些兵卒宛如一家,实在是奇哉怪也。
这边正说笑着呢,突然远传传来奇怪的号子声。
滴滴哒滴滴嗒滴……
“注意,敌人来了,各回各位,听从命令!”
坑道里一阵喧闹,所有人都加快了动作。即使是没吃完的士兵,也是将铁盒子一扣,放置在一边不管,奔向了自己的位置。
听到叛军来了,任栋和沈寿峣都忍不住了,想要爬上去看看,却被老王头一把扯住。
“憨娃子,不要命啦?这是你们逞能的地儿吗?快走,跟俺回去,莫要在这里捣乱。”
任栋很是急切,不禁问道:“王大叔,这打仗了,不要咱们民夫帮忙吗?”
老王头走的飞快,嘴里唠唠叨叨的。
“要咱们帮啥忙?咱们不扯后腿就行了。安心回去,一会儿就打赢了。”
一路上,任栋和沈寿峣看到,刚才所有运送物资的民夫都在往回走。而且更加奇特的是,虽然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但他们的神情都十分轻松。
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一仗的结果。
回到浮桥边时,正好看到那个白大姐带着一群左臂上帮了白色布条的人,抬着一组组的木架子过来。
那白大姐根本顾不上他们,或许也没看到吧,只是扯着嗓子喊。
“担架队的,全都躲到防炮墙后面去。莫要伸头,莫要乱跑,让你们上的时候再上。都稳当点,咱们的兵精贵着呢,可不敢伤喽。”
就看到那些人并不往前,而是留在了坑道的外围。
那里有一道十分宽厚而坚固的土墙,下面的地方很是宽敞,看起来就很安全。
回到了大清河西岸,任栋和沈寿峣关心战事,更加好奇这支新奇的军队是怎么打仗的。
见伙夫们已经无事可做了,便央求着老王头带他们找了一个地势略高的地方。
从这里,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战场的一部分。
只见极远的东方,大地上突然出现一道黑线。须臾。黑线变成了黑浪,滚滚而来,最终停在了坑道前方五里之外。
即使隔着很远,但是那些熟悉的旗帜,还是令任栋和沈寿峣咬牙切齿。
“沈兄,你说这次能打赢吗?”
沈寿峣看着近在眼前的坑道,还有那些在阳光下闪闪的火炮,也有些不确定。
“或许能吧?”
他们在这里游移不定,可走到阵前的李九成、孔有德却脸色铁青。
“又是左梦庚?”
被一支上万人的军队挡住了去路,这让东江叛军很是慌乱。
“你怎知这是左梦庚?”
李九成有些不明孔有德的判断。
孔有德却自有说辞。
“大哥,你看看那些壕沟。普天之下,除了左梦庚,无人这般布置。”
黄县城外打了一仗,让孔有德对左梦庚印象深刻。
再一个,新军的坑道技术确实是自成章法,十分好认。
可知道了眼前的敌军是左梦庚,李九成完全无法接受。
“那左梦庚不是在莱州吗?他是会飞吗?如何跑到了咱们前边?”
孔有德也无法回答,但从里到外,都能够感受到一股子彻骨的寒意。
如果当面之敌确实是左梦庚,那岂不是说,他们又要经受那种恐怖的火器洗礼了?
这边慌乱的时候,毛承禄从南边奔了回来。
孔有德忙问道:“如何,可能绕行?”
毛承禄脸色灰败,气道:“足足上万人马,把路都给堵死了。”
叛军众将一时沉默,打或者不打?
众人都看向了李九成和孔有德。
能够做出决定的,只有他俩。
李九成和孔有德的压力瞬间山大,可留给他们决定的时间并不多。
看着对面绵延不见尽头的壕沟,孔有德尝试着道:“要不,打下试试。”
说话间,他自己给自己找了理由。
“这左梦庚没有竖那种稀奇古怪的拒马,便是我等的机会。哪怕他火器犀利,可只要咱们冲过去厮杀,定不是我等对手。”
第二师的阵地布置,和第一师完全不同。最主要的,就是没有拉铁丝网。
并非第二师没有这种资源,而是……
“告诉各部,待叛军第一波进攻被打退后,就全线反击。各部追击二十里便可,不必冒进。”
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场的茅元仪,下达了作战命令。
第二师和第一师的作战目的不同。
第一师是驱赶,而第二师是阻拦。
只需不让东江叛军西进,第二师就算完成了任务。而且还不能对叛军造成更大的损伤,否则的话,还怎么指望元气大伤的叛军却攻城略地?
正因为如此,茅元仪决定,打退叛军的进攻,第二师就全线反击。
以最迅猛的攻势,让叛军绝望,主动退却就行。
各部接到命令,立刻着手准备起来。
对面,叛军在孔有德的命令下,已经展开了进攻。
炮灰们推着盾车,后面跟着抬虎蹲炮的射手,再后面是弓箭手,排成数个方阵,一步步朝着这边压来。
叛军的火炮打的很谨慎,稀稀落落的,还不如过年的鞭炮。
之所以如此,只因黄县之战时,新军的火炮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阴影。
李九成等人很怕手中的火炮再被反掉。
毕竟他们的火炮可没有地方补充,打没一门就少了一门。
然而,没有火炮的全力支持,叛军的攻势明显没有什么力道。
待叛军的前锋走到一百米内时,茅元仪看准机会,立刻下令道:“开火!”
第438章 击溃
经过历次作战,对于武器的把控,新军已经有了十分科学而严谨的章程。
在防守的时候,一百米,是新军步枪发挥的最佳距离。
远了不成,精度会很差。
这不是火帽枪的质量不过关,而是超过一百米距离,对于人的视野影响太大了。
莫说现在的武器了,即使是四百年后的步枪,甚至装配了高精度的瞄准镜,枪的精度也到了很夸张的程度,打超过一百米的目标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另一点就是,大地并非是平坦的。
即便是一眼看去万里无垠的地形,实际上还是有弧度和起伏的。
用肉眼看,和用准星去瞄准,完全就是两个感受。
只有当目标进入一百米后,普通人的瞄准才稍微靠谱一些。
毕竟绝大多数的士兵都是普通人,哪怕再如何训练,也还是不能跟神枪手相比。
新军早就做过测算,一百米的距离,即便是敌人全速冲刺,十五秒左右的时间内,也足够火帽枪打出两到三发了。
看似不多,但考虑到火力密度,其实足够击溃敌人的进攻阵型。
因此如今的新军在防御作战时,基本上都会将敌人放到百米左右的距离再开火。
特别是如今的作战战术,人都是猬集在一起的,极大地方便了新军的火帽枪瞄准射击,杀伤力十分惊人。
伴随着茅元仪的命令,新军这边枪炮齐鸣。
火帽枪削减叛军的步兵,步炮开始覆盖后续方阵。
四十多枚装了火棉的新式弹头落入叛军的阵列中,效果是十分惊人的。
滚滚黑烟卷着数不清的沙尘碎石,将方圆两里左右的范围内摧残一空。
唯一能够见到的,就是残肢断臂漫天飞舞,半空中着实吓了一场恐怖的血雨。
任栋和沈寿峣当场就是一个哆嗦,眼睛都看直了。
这是火炮?
为何不是铁球胡乱翻滚?
为何会爆炸?
一轮炮击,就让叛军的阵势出现了极大的空缺。
而最前面的叛军,同样也没有捞着什么好。
第一排火枪打完,叛军就足足倒下了上百人。只有那些缩在盾车后面的,才躲过一劫。
但他们还来不及庆幸,坚固的盾车就遭到了步炮的点名。
随着一辆辆盾车要么被火炮炸毁,要么被地雷炸毁,叛军又想起了黄县时的恐惧,终于纷纷后退,根本不敢再冲了。
“这是……这是什么神兵利器?”
任栋和沈寿峣大受刺激,无论是火炮还是火枪,都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相反对于叛军的溃退,他们倒觉着理所当然了。
不过叛军退了,新军却不打算放过他们。
嘹亮的冲锋号响起,原本缩在壕沟里的士兵们纷纷跃起,主动发起了攻击。
一个个三排的步兵方阵几乎眨眼之间就完成,开始朝着叛军的本阵推进。
那些跑的慢的叛军,全都被一一打死当场。
而在大后方,看到新军主动发动进攻,而且还全都是没有着甲的步卒,孔有德大喜过望。
“毛参将,带领骑兵兜过去,成败在此一举。”
毛承禄自然看的明白,立刻点齐兵马,数千骑兵脱离本阵,先是朝西南运动……
东北方向不行。
后世的垦利等地,如今还是大海呢。
这块阵地,几乎就是贴着海边建立的。
因此叛军的骑兵要想兜到新军的后面,只能从西南方向跑。
新军这边是第二师第一团。
团长郭卫和政委明方林都在阵中,通过望远镜一下子就明白了叛军骑兵的意图。
只是两人全都嘿嘿冷笑,根本不将叛军的骑兵放在眼中。
第一团在两人的命令下,只是朝着叛军本阵前进。速度不快不慢,前后三排纵列,却分成了数十个方阵。
“大炮给我牟足了劲打,我就不信,这人也是铁打的?”
看到新军脱离战壕,孔有德觉得本方的火炮应该是有机会了。
孰料第一门火炮刚刚将炮弹打入新军的阵列,造成了三、四个人的伤亡时,新军的重炮立刻就找到了他们。
一片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气浪中,叛军足足有三门红衣大炮被彻底摧毁,更是被炸死了三十多人。
剩下的亡魂大冒,连收炮都顾不得,哇哇乱叫着到处乱跑,再也不敢开炮轰击新军的步兵了。
对此,李九成、孔有德没有任何办法。
新军的重炮射程、精度、威力都不是红衣大炮能比的,再敢开炮,还是要被点名。
而且叛军之前因为是进攻方,所以根本没有挖掘壕沟,连掩体工事都没有。
如今能够依靠的,只有毛承禄的骑兵了。
叛军骑兵的速度很快,向西南方向兜出去了两里有余,绕到了新军的侧面,毛承禄长刀挥舞,指挥骑兵摆出雁翎阵,朝着新军的侧翼扑了过去。
他的目的是贴近新军的侧面后,斜向滑过去,然后利用高速奔跑的骑射杀伤新军。
一支数千人的骑兵从侧面撞过来,新军上下面不改色。
郭卫和明方林甚至理都不理,指挥应对的只是在那个方向的营长。
营长数着步点,待叛军骑兵接近一千米时,突然吹哨。
原本跟随大部队前进的右翼两个方阵就在行政中变阵。
咵咵咵……咵咵咵……
简单而富有节奏的响动中,两个方阵只用了大约十秒钟就完成了横向到纵向的转变。
大后方的任栋、沈寿峣,对面的李九成、孔有德,不约而同地都揉起了眼睛。
他们看到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快?
这还是人?
战局的发展,已经不容他们多加考虑的。
因为要对付的是骑兵,因此新军在五百米的距离就开火了。
命中率不高没关系,只需要对着前方大致的方向打就行,说不定就有倒霉蛋自己撞到子弹上。
饶是如此,第一轮射击下,叛军骑兵就有十几个从马上栽了下去,还有三匹战马哀嚎着扑倒。
“他们放过铳啦,全都跟我冲过去。”
毛承禄再次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当场改变了初衷,决定率兵撞进去屠杀。
毕竟对面的火铳兵开过枪了嘛,这不是火力真空期嘛。
然后他就看到,第二排的新军士兵走上前来。
这一次的距离大概是两百米左右,又是一团团的白烟蒸腾。
这一次近了许多,新军火枪的杀伤力直线上升,足足有一百多名叛军掉落马下。
然后是第三排新军士兵上前,距离一百米。
砰砰砰砰砰……
叛军死伤两百余。
毛承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对于三段射,他并不陌生,明军早就用过的战术。
现在,三段射击结束了,还有七十米的距离,该轮到他们的回合了吧?
然后他就看到,又一排新军士兵走到了前面,枪口已经朝向这边。
与此同时,另一个新军方阵已经在旁边完成了部署。
这一次的火枪射击更加密集爆裂,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砸来。
毛承禄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偏偏他的脚卡在马镫里,因此人没有掉落下去。但胸口处的剧痛,让他心有余悸。
幸好他是高级武将,上战场之前,留了一个心眼,在铠甲上装了护心镜。
否则的话,刚才这颗子弹就要送走他了。
形成夹角的火枪攒射是致命的。
这一轮打下去,叛军骑兵已经不再是死多少人的问题了。而是肉眼可见的,足足被削没了厚厚的一层。
死的人、倒的马全都形成了二次杀伤,让后面躲避不及的骑兵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人仰马翻。
骑兵全速冲击时,想要停下来是很困难的。但如今形成的混乱,却让叛军骑兵想要保持速度也不可能了。
前面摔倒挤压在一起的,已经跟墙差不多了。后面的即使再傻,也会努力收敛马速。
好不容易,冲锋的马队终于停了下来。
但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中,叛军足足被打没了一半的兵力。
剩下的人,找不到主将,又越不过障碍,更是被新军恐怖的火枪阵吓破了胆,当场就掉头回撤,恨不得把马举到头顶上跑。
正面,看到被给予厚望的骑兵竟然连没有甲的步卒都冲不开,李九成和孔有德彻底绝望。
眼瞅着新军主力距离越来越近,所有的叛军士卒全都双腿打颤,目光惊惧,他们就知道,这一仗没得打了。
“撤!”
第439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皇的号角令叛军上下全都解脱了。
他们早就不想和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恐怖对手作战了。
因为一俟听到撤退的号角,许多人根本不顾阵型和后果,转头就跑。
数万叛军,刹那间乱成一团,崩溃尽在眼前。
“好,好,好,杀啊!杀光这群畜生!全都杀光!”
看到了全部过程的任栋和沈寿峣惊喜万分。
他们做梦都想要找叛军报仇,可是在关宁军大败后,根本不知道何时才能做到。
想不到今日在这里,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局面。
可惜,他们的呼声新军听不到。
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在意。
虽然叛军已经乱套了,新军依旧维持着固有的阵列,以不疾不徐的速度缓缓推进。
走到射程范围内,停止,射击。后排超越,再射击。第三排超越,又射击。
新军的阵列好似海浪一样滚滚向前,虽然不快,但是秩序井然。
叛军只要跑的慢的,全都被打死在火枪攒射下。
这一下,即便是最理智的叛军都承受不住了,丢盔弃甲,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一边亡命奔逃,另一边徐徐推进,自然两边的距离越拉越远。
叛军的火炮因为在最后面,甚至还有时间带走,整体的战力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失。
新军前进到叛军的营寨时,叛军已经跑到数里之外,并且毫不停留,眼瞅着追不上了。
看到这一幕,任栋和沈寿峣目呲欲裂,终于失去了理智。
“为何不追杀?为何停下来?冲啊……杀啊……”
两人从小土坡上跑下来,闷头就往浮桥跑。
经历了那么大的痛苦,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叛军被放走,他们真的接受不了。
“干什么?谁允许你们瞎跑的?回去。”
一群军官恰好就在浮桥边,看到两个“民夫”无组织无纪律地跑过来,全都脸色难看。
面对军官的呵斥,任栋怒火攻心。
“尔等为何不趁势掩杀?为何放过叛贼?尔等可曾懂征战之道?”
那为首的军官气笑了。
“我军如何作战,自有章程,轮不到你们在这里置喙。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何不好好留在自己的位置,跑到这里来?”
任栋忍不住了,弹弹衣袖,昂首挺胸。
“本官莱州通判任栋,未向将军请教。”
沈寿峣也跟着道:“本官沈寿峣,曾为山东巡抚朱中丞麾下主事。”
那军官不由得侧目,没有想到混在军中的两个民夫,居然是官员。
………………………………
左梦庚收到第二师战报的时候,也知道了任栋、沈寿峣的情况,不过他暂时无暇顾及。
他正忙着处理田小娥案的余波。
田小娥的宣判,带来了十分剧烈的影响。
新军境内,无数的妇人都受到鼓舞,开始了自我救赎之路。
短短十天内,张振秀和黄宗会处就接到了超过一百多例控诉婚姻不公的案件。
而最大的一起案件,只能由左梦庚亲自处理。
看着垂头丧气的王徵,伤心欲绝的申氏,还有左右为难的尚氏,左梦庚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葵心公,和离之议,是否欠妥?”
田小娥案发生后,引动了王徵的心事。他觉得机会到了,于是提出要和小妾申氏和离。
结果申氏悲痛欲绝,竟然上吊寻死。幸亏被发现的早,否则的早已香消玉殒。
饶是如此,王徵依旧不改其志,还是想要和申氏和离。
事情闹大,因为王徵地位不凡,最终只能交由左梦庚裁决。
左梦庚仔细询问过后才知道,王徵想要和离的心思,并非一时莽撞,竟持续多年了。
究其原因,王徵乃是教徒,而且是那种笃信不疑的教徒。
天启二年的时候,他五十二岁,考中进士后,便致书家人,劝诫家人不要为他取妾。
他甚至还将考中进士的功劳,当成是天主的恩赐。
【今日登第,皆天主之赐,敢以天主所赐者而反获罪于天主乎?】
可是在中国,家族都注重香火传递。
他一直没有子嗣,父母都很焦急,就连他的妻子尚氏也如芒在背。
只因尚氏虽然孕育了多个子女,但最终只有两个女儿存活下来。
当年六月,在他担任广平府推官的时候,王徵在【妻女跽恳,弟侄环泣,父命严谕】情况下,实在推诿不过,纳了年仅十五岁的申氏为妾,希望能够诞下子嗣。
天启四年,王徵的继母去世。
到了五年春,丁忧在家的王徵邀请金尼阁到三原一带传教,并恳请金尼阁为自己解罪。
金尼阁这个老顽固死活不答应,还对他说:“非去犯罪之端,罪难解也!”
这一下坚定了王徵的悔罪之心,立意嫁妾以赎罪。
可他也不想想,这么做对于申氏一个妇道人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连他的正妻尚氏都不同意,力加挽留。
而申氏更是哭的差点死去,甚至还立誓入教守节,死活不肯改嫁,弄的王徵毫无办法。
本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王徵也先后从二弟王徽、三弟王彻处过继了王永春、王永顺为子。
谁曾想到,这一次因为田小娥案,他又起了心思。
“吾沐天主之赐,早已立誓侍奉天主,违背主意,已是罪大莫及。今番醒悟,已然晚矣,尔等又何故拦阻?”
旁边的邓玉函、罗雅谷听到他这番话,全都露出赞许之色。
能够在遥远的东方发展出这么虔诚的教徒,他们十分有成就感。
可听到他的说辞,申氏悲痛欲绝,几欲昏厥过去。
尚氏连连抹泪,一个劲地念叨。
“老天爷啊,这是遭了什么罪啊?”
为了今日之事,左梦庚还把徐光启请了来。
“您老人家如何决断?”
徐光启闭目沉思,也觉着此事难办。但是对于王徵的执拗,也觉得颇为荒唐。
“良甫,天主爱世人,将福音播于世间,自然希望他的信徒能够幸福。可你如此做法,却致小娘子于何地?害人之举,岂不有违天主的旨意?”
王徵抬起头来,坚定地道:“我与她本如老朽之于春芳,殊非良配也。晚辈此举,既恕罪于天主座前,亦是放她自去寻求安身福地。用心之苦,实乃至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徐光启也无法了。
不过这种事,在左梦庚这里,可以寻求攻击和解决的地方就太多了。
他站了出来。
“葵心公,虽然我们都在寻求思想解放,更加反对女子成为附庸,鼓励女子独立自主。可嫂夫人十五岁委身于你,至今已十年矣。日月轮回,年岁交替,嫂夫人可有任何不谐之处?她为了王家,倾注了全部心血,她的根已经扎在了王家。你现在为了一己之私,却要逐她出门。试问,天下之大,嫂夫人可有立身、立命、立心之处?你之做法,与杀人何异?”
王徵愕然,申氏却“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连日来的身心煎熬,在这一刻化为了悲屈的汪洋,令所有人都不禁侧目。
左梦庚没有从礼教纲常出发,也没有贬低王徵的宗教信仰,他只着重于申氏的无辜。
一个十年来为了家而倾注了所有的女人,她已经走不出去了。
王徵这个时候赶她出门,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女人还怎么走出含辛茹苦构建的家园?
尚氏也忍不住了,抱着申氏哭诉起来。
“老爷,我们妇人所求,不过一栖身安心之所。你何其狠心啊!”
王徵被说的哑口无言,心头一口郁气根本无法消散。
他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过份,可信仰的力量又让他备受煎熬。
“罢了,罢了。千错万错,皆吾一人之错。吾罪孽满身,上亏天父,下亏家人,还有何面目存活于天地之间?”
说着,他竟然一跃而起,一头朝着旁边的柱子撞去。
事起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他这般刚烈。
眼见着惨剧近在眼前,所有人都惊的慌了手脚……
开玩笑,呵呵。
左梦庚所在之处,身边高手如云,就王徵那老态龙钟的身手,要是能让他撞死,警备旅上下都自裁算了。
两个战士直扑过去,拦在了王徵身前,让他头发都没有掉落一根。
“老爷……”
方才还抱在一起痛哭的两个女人,此时竟忘了悲戚的源头,踉跄着冲过去,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王徵的身上。
看到这一幕,众人纷纷摇头,真不知这孽债到底该如何疏离。
第440章 深谋
既然做了,那就彻底。
左梦庚并没有因为王徵的寻死寻活而手软。
相反,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机会。
与之相比,王徵与申氏的问题反而不是问题了。
“葵心公,你实已入了歧途啊。”
一句感慨,令王徵顾不得悲痛,愕然看来。
“中恒何出此言?老夫一生躬守自持,勠力向善,做官、做人、做事不曾有半分恶念,何来歧途之说?”
左梦庚可算是逮着机会了。
“葵心公,你已献身于天主,可真?”
王徵肃然起来,郑重道:“吾早已蒙天主感化,矢志不渝。”
左梦庚突然发难。
“那你又是做谁的官?”
满场皆惊,所有人都被这惊奇的角度给弄懵了。
信奉天主和做官有什么冲突吗?
王徵微怒,抗声道:“老夫宦海沉浮数十载,兢兢业业,不曾有半点疏忽,虽百死亦无悔,又有何错?”
他又哪里知道左梦庚的阴险?
“敢问葵心公,以公之志,天主和君王,你如何选择?”
王徵干瘦的身躯不禁摇晃了一下,一时间茫然无措。
左梦庚的问题,他从未想过,甚至是连听亦不曾听过。
或许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中国的君王和西方的天主放在一起,让人们思考他们的关系。
罗雅谷吓坏了,赶紧转圜道:“中恒,你有所不知。天主创造了世间万物,我们人类亦是天主的恩泽。这和人世间的帝王是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论。”
左梦庚阴恻恻地看过去。
“我中华帝王被称为天子,乃上天之子。罗先生,以你的解释来说,我中华帝王是不如你们西方的天主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席卷全身,令罗雅谷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开口。
他完全没有想到,左梦庚的提问竟如此恶毒。
东方的帝王是怎么回事,他当然清楚。
那就是将自己当成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权力生物,除了虚无缥缈的上天,要凌驾于所有人的头顶。
敢说天主比天子更伟大、更厉害、更具权威,保证这人世间的天子能够让天主的信徒们血流成河。
这也是教会在中国的土地上始终传播不顺利的一个原因。
就是没有想到,左梦庚会用这个角度,来将王徵逼到了墙角。
“葵心公,你在朝为官,自当赤胆忠心、沐化君恩。可是你又另拜天主为圭臬,则致君王于何地?”
王徵被叱责的慌乱不堪,努力辩解道:“我等虽信奉天主,然亦忠心于朝廷,天地可鉴。”
他根本就不知道,左梦庚到底给他准备了多少爆炸性的东西。
“在欧罗巴,天主的仆人们,也就是教会和教皇,凌驾于所有国家的君王之上。对其生杀予夺,肆无忌惮。敢问葵心公,倘若天主教会令你舍弃君王,只忠心于天主一人,你又该如何抉择?”
王徵傻了。
他艰难地看向邓玉函、罗雅谷,希望这两位能够为他解惑。
可殊不知,邓玉函、罗雅谷也被震慑到了。
只因左梦庚说的是事实,在西方天主教会就是这么霸道,就是凌驾于所有的王权、国度之上。
而这在东方,则是根本不敢想象的。
王徵曾是朝廷官员,而且观其所作所为,称得上忠贞。
原来的历史上,李自成攻陷西安,请他出山做官,他都宁可绝食而死。
正因为这一点,被左梦庚抓住机会,用信仰和忠义的冲突,逼他认清现实,扭转他的心意。
王徵宛如落入了汪洋大海,狂风巨浪从四面八方呼啸着扑来,似乎每一下都能将他埋葬。
他挣扎不出,努力寻求希望,终于看到了一抹希望的光。
“玄扈公,您是我辈楷模,又是官场前辈,还请为晚辈指点迷津。”
王徵寻上了徐光启。
要说在中国名气最大的天主教徒,毫无疑问,肯定是徐光启。
而且徐光启在官场的成就也是最高的,毕竟做过阁臣。
许多信奉天主的人,无疑都是将他当成了标杆。
王徵的困惑和纠结,在徐光启这里则完全不是问题。
老人家一生风雨,早已窥破迷障,高屋建瓴。
“良甫,汝之身、汝之皮、汝之发肤五官、汝之言行学问、汝之精魄神识,从何而来?”
王徵不敢怠慢。
“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学问精神,授之师长。”
徐光启缓缓而道:“且不论身体发肤,亦或者学问精神,皆为我华夏烙印。此乃汝之根本,更是汝存立于世间之基。汝可明否?”
徐光启就是在告诉他,不论你信奉什么教什么教,你的根本在中华,你就是一个华夏子孙。
只要你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不会行差踏错,也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徐光启开宗明义的话,惹得邓玉函和罗雅谷频频侧目。
他们赫然发现,竟然第一次了解徐光启的内心深处。
这个原本被他们认为是教会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信徒、最好的成果的人,想不到居然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的故土。
等等,他们似乎也不怎么信奉天主,为何去在乎这个呢?
联想到自身的处境,以及在这里悠游自在的生活,邓玉函和罗雅谷明智地抛弃了不该有的心思。
上帝和教会可不喜欢他们搞的学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将他们送进宗教裁判所。
一想到那可怕的火刑,两个西洋“传教士”立刻决定,今天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听到。
王徵备受震撼,陷入沉思。
至于什么时候能够想通信仰和根基的关系,谁也不知道。但最起码经过了这一次,他终于不再提和申氏的和离问题了。
如果按照徐光启的解释,虽然信奉天主,但既然生活于中华,自当要以本土伦理为主。
因此在这里,拥有妾室并不是什么过错。
天主要怪罪?
天主到了这里,也得遵守这里的规矩。
对于这些方面,徐光启可谓是门清。
他本就对西方既学习又警戒,只是始终深藏于心底,只说给过最亲近的人听了。
不过现在眼看着左梦庚的事业越做越大,根基渐稳,徐光启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顾虑。
当然了,他这么开导王徵,除了是为此事定性之外,其实也是有深意的。
老人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左梦庚。
这小家伙……
将来可是要做皇帝的。
左梦庚自然没有察觉到徐光启的深意,可他既然开了头,当然也要抛出自己的目的。
“说起教会,我这里倒是也有一些见解。说出来,大家帮着参详一番。据我所知,教会发端于希伯来人,然希伯来人后来为大食人祖先所灭,原有的教义一分为三,各称正统。却不知,究竟谁才是正统?”
场面一片寂静,无人能够回答。
即便是徐光启和王徵,其实对于西方的宗教史也不甚了了。
他们的宗教知识都是西方传教士传达给他们的,估计也没有哪个传教士会无聊地把“三家分耶”的故事讲给他们。
那不是自找麻烦嘛。
邓玉函和罗雅谷知道,但更加震惊于左梦庚连这种事都门清,直接就吓傻了。
左梦庚却笑吟吟地步入正轨。
“吾又观欧罗巴过往,得知曾经创造了光辉灿烂文明之大秦、希腊等国度,早已湮灭于历史长河,教会发源之地的历史,如今更是众说纷纭,难辨真伪。而纵观天下各地,唯有我中华,青史延续,绵绵不绝。论及史料之严谨、真实,当为天下之尊。邓先生、罗先生、葵心公,诸位早已身许天主,何不如立下宏愿,借我中华之史料,重新厘定教会之真伪呢?或许,今日教会之乱局,当可迎刃而解。”
这一下,甭说邓玉函、罗雅谷和徐光启了。
即便是身心受到了极大冲击的王徵都反应过来。
这个年轻的领袖,居然要对西方的宗教进行重新解读。
他要干什么?
第441章 编故事
“你们看,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天下。欧罗巴人行遍天下,已经将这个世界探索的七七八八,而且他们还来到了大明。未来,我们中土必将会和这些外来者有更多的接触。同时,我们也会走出去。届时,交流与冲突必不可免。可我们对这些外域又了解多少?想要介入当地冲突时,我们的抓手在哪里?”
左梦庚站在《坤舆万国全图》前,给侯恂、李邦华、瞿式耜、黄道周、张振秀等所有高层,讲述他的谋略。
徐光启、王徵等人也在,尤其是王徵,是左梦庚执行计划的一个重要部分。
《坤舆万国全图》其实在大致上,已经和未来精细准确的世界地图差不多了。也足以说明,欧罗巴人的开拓和探索成就是多么的伟大。
他的手落在欧洲和中东一带,道:“在这些地方,宗教的影响力是远远超过世俗政权的。未来我们涉足这些地方,要想和当地打交通,那么就不能了解当地的宗教文化。而且光了解还不行,那样就只能跟随着别人的思想起舞。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当地的宗教中植入我们的思想,利用我们改造过的宗教来施加影响力。这样,我们才能够更好地掺和到当地的事务当中,增加我们的影响力,攫取属于我们的利益。”
众人面面相觑,浑然没有想到,如今连大明都没有取代呢,左梦庚居然已经开始惦记万里之外的事情了。
更加惊人的是,他居然还要对人家的宗教动手脚。
能成功吗?
“欧罗巴的教义早已持续上千年,根深蒂固,深入人心,我们本与其肤色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亦不同,中恒的构想恐怕难以成行。”
徐光启很谨慎,觉得他有些异想天开。
不过对于这个孙女婿的进取思想,他还是十分赞赏的。
他对西人的态度,也仅仅是认识到日后乱中华者必是这些金发碧眼之辈,想的是怎么防备。
可这个女婿,居然筹谋的是怎么打到对方的家里去,占据主动权。
只凭这个思维高度,徐光启就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襄助一臂之力。
左梦庚呵呵一笑,道:“欧罗巴并非铁板一块,虽然教会高高在上。可是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民众思想的解放,世俗政权与教会神学的冲突必然会逐渐加剧。我之前提过的马丁·路德等人的所作所为,已经造成了教会的初步分裂。各位恐怕还不知道,如今在欧罗巴,我常言的那个英吉利,就不被教会所承认,教义自成体系。未来随着世俗政权的逐步强大,欧罗巴的宗教领域必然会随之混乱,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大家都来解说教义嘛,能多争取到一个信徒、一个朋友,都是我们的助力。”
众人听懂了。
左梦庚表面上说的是一个宗教问题,实际上弄的却是政治。
攻略一个宗教占据主导的地方,什么办法最管用?
当然是从宗教入手。
左梦庚看向徐光启、王徵等人。
“各位亦是教徒,是天主的子民。因此对于宗教事务,自然是有发言权的。将来如何向欧罗巴人解释我们认知的宗教、真正的宗教,还要靠各位用心。”
众人哭笑不得。
神踏马的真正的宗教。
谁来认证什么是真正的宗教?
以众人对左梦庚的了解,这位肯定会用枪炮好好地传达真理的。
不过对于左梦庚的谋划,众人惊愕过后,全都十分欣喜。
说到底,只要是正常人,就没有人喜欢被人打上门来。
被人砸门,哪有砸别人家门舒坦呢?
王徵已经从婚事上走出来了,绝口不再提和离的问题。
他原本只是被宗教洗脑的有些偏执了,结果被左梦庚一顿猛药,在做中国人还是天主的子民之间摇摆一番,还是选择了做中国人。
左梦庚有句话打破了他的防御。
“既然如来到了中国,变成了中国的如来。那么天主到了中国,也得变成中国的天主,他才是好的天主。如果他想成为最好的天主,那么就要遵从我们的思想重新传播回到欧罗巴才行。”
“华夏文明与西方文明相去甚远,贸然牵强附会,只怕适得其反。”
王徵算是东西兼容的人才,所以提出了一个难点,就怕左梦庚胡来闹出笑话。
左梦庚却只会笑他不懂政治。
“谁说东西方文明是完全不存在联系的?就以经书而论,其中记载,神见世间罪恶横行,因此天降洪水,以惩世人。唯独叫做诺亚的好人得到了神的提醒,建造了方舟,因此得以活命。而在我华夏历史上,面对滔天的洪水,有一位伟人却没有选择逃避,三过家门而不入,最终还万里河山以清明。你们说,这是不是同一时代的故事?我倒是觉着,经书的记载一定出现了偏差,人既然源自于神的创造,为何会人人从恶?那这是人的问题,还是神的问题?也许大禹才是神的化身,代替神来拯救了多灾多难的人世间。你们说,是吗?”
众人瞠目结舌,如同听天书一般。
诺亚方舟和大禹治水,也能联系到一起?
左梦庚只能说,多谢未来那丰富多彩的网络,更多离奇的言论都有呢。
可是当政治需要的时候,再离奇的言论也可以变成真实的。
至于故事该怎么圆,那就是专业人士的工作了。
“此乃我华夏彰显于世间之机遇,葵心公,拜托了。”
王徵木然。
我要不要答应?
我要不要也这么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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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铺满琼玉,人间更胜仙境。
一支十数人的队伍艰难地行走在山林、旷野、雪原上,成为这片领域内唯一的生机。
地面上留下来的一串串脚印,又很快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好了,就这里,都停下来……呼呼……歇一歇。”
领头的人掀开面罩,一边喘着粗气说话,一边率先坐了下来。
其他人更是东倒西歪,恨不得一动不动。
可他们是训练有素的队伍,立刻有人去了远方,爬上了一颗大树,开始向四周警戒。
其余的人纷纷脱下背包,从中拿出各种工具。
“王二才,你们小组去拾些柴火,不要走的太远,快去快回。”
几个人拿着工具,奔远处的树林去了。
“张敬,架锅,烧水,咱们吃点东西。”
一个小队的人各自分工协作,很快地,就在这个背风的小山坡背后弄好了家伙事。
垒好的灶里摆好柴禾,一个人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裹着厚厚棉套的铁盒,从里面倒出一些粘稠透明的液体,淋在了柴禾上。随后又拿出一张纸,递给旁边的人。
另一人拿出的,则是火折子。
可弄了半天,火折子也无法弄燃。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总算是把火生起来了。
当锅里的雪化成水,开始往里面下土豆粉的时候,又陆陆续续地有好几个小队的人回来。
整个营地,最终聚拢了差不多一百多号人。
趁着做饭的机会,队长满辽召集大家伙开会。
“各小队汇报伤亡。”
“一小队,梁劲松牺牲。”
满辽鼻子一酸,拿笔记在纸上,问道:“梁劲松咋没的?”
一小队小队长关旭红着眼睛,努力不让自己难受。
“他受了寒,高烧不退。俺们想了许多办法,可还是没救过来。”
满辽探手捶了他一拳,强忍鼻子里的酸意,继续问道:“二小队呢?”
二小队队长谢守一还没开口,一个队员抢在了前面。
“队长,俺……俺受伤了。”
看着那人蜷缩在角落里,满辽赶紧问道:“伤哪儿了?”
那人嘿嘿一笑。
“俺尿急,找个地方撒尿。谁曾想那树洞里藏了个熊瞎子,被俺给惊醒了。好家伙,冲出来就要咬俺。还好俺激灵,滚的快,肩膀子让那畜生扒拉了一下。多亏大家伙一顿乱枪,把那畜生打死了。”
悲伤的气氛散去,众人不禁哄笑。
“许正,你那鸟儿还在不?没让熊瞎子咬了啊?这鸟儿要是没了,那就只能去紫禁城讨生活喽。”
众人再次哄笑,许正急赤白脸。
“滚你的蛋,老子当时啥都没管,就护着鸟儿呢。就寻思着,哪怕屁股让那畜生啃一口呢,这鸟儿可不能坏了。诶……老子衣服穿的厚,那畜生根本咬不动老子的屁股。”
饶是如此,大家伙还是能够看到,许正的军服,在屁股那个位置,已经棉絮飞舞,露出老大的一个口子。
谢守一这才道:“没啥大事,就是膀子脱臼了。已经帮他固定了,等回到营地,让军医治治就好了。”
满辽放下心来,继续统计。
三个小队,一共牺牲两人,受伤三人。
一小队的梁劲松高烧不退,没能救过来。三小队的郭小二掉进了冰窟窿,人都没找着。
对于他们这个连一级别的单位而言,两个战友的牺牲,已经是莫大的悲痛了。
满辽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情绪,继续主持会议。
“咱们也出来有一个月了吧?都来说说,各自的情况。还有哪些不足和需要改进的地方,也都要说。回去之后啊,我会把报告提交上去的。”
第442章 新军的进步
这支出现在莽莽雪原的队伍,是新军第二旅的侦察兵中队。
因为任务不同,所以侦察兵和普通部队的编制是不同的。
一个侦察兵中队的人数,比一个普通的步兵连多三十人左右。
主要是侦察兵脱离大部队单打独斗,面对的环境十分复杂而危险,因此需要增加一些编制,以助于作战。
侦察兵中队比普通的步兵连多的,是两个迫击炮小组和一个工程兵小组。
迫击炮小组用来提升火力,工程兵小组提升的是野外生存、移动、隐蔽等多项指标的作用。
率军到达旅顺后,还没有熟悉当地的情况呢,黄三虎直接将侦察大队全都撒了出去。
用他的话来说,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于旅顺内部,而是附近的后金。
因此及时了解后金的动向,根据情况做好部署,是第二旅的重中之重。
毕竟第二旅只有五千人,一旦后金倾尽全力来攻,根本就打不过。
哪怕黄龙等人一再跟他保证,冬季大雪封山,女真人根本就过不来。
黄三虎从左梦庚那里学到的第一个信条就是,战场上绝对不要存在不可能的心思。
黄三虎更加清楚,第二旅孤悬辽东,山东那边想要支援,难度非常大,也可能会不及时。所以什么事,都要靠自己。
侦察大队领命,不顾天寒地冻、道路险阻,毅然决然地扎进了冰天雪地当中。
他们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侦察后金的动向,另一个就是勘察附近的地形。
黄龙等人提供的地图,看的黄三虎火冒三丈。
他丝毫就没有给这些老将面子。
“就你们这也配叫地图?在军校里,你们要是把地图画成这样,肯定要被罚去洗厕所。”
满辽他们这个是侦察大队的第二中队,按照任务安排,他们会在其他两个中队的掩护下,直达金州卫城下,看看金州卫的女真人动静。
从旅顺到金州卫,全程一百五十余里,本来是有一条官道可以走的。但因为金州卫被后金所占,双方肯定在沿途布置了警戒,所以第二中队研究后,选择了走山路。
这样的天气里,走山路可想而知。
要不是侦察大队的训练十分严苛,估计去的路上就得有不少伤亡。
饶是如此,大家也都对辽东的冬季有了深刻的认知。
“队长,咱们的衣服不成,根本防不住寒。”
既然是做总结,立刻就有人开了口。
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军服过于单薄。
他们的棉军服,在山东时完全不成问题。可是到了辽东,气温之低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
后来为了御寒,他们不得不将毛毯拿出来,裹在衣服里,但效果还是差强人意。
满辽很尽责,追问道:“具体是哪儿不行?是棉花用的少了,还是布料不够厚实?”
有人道:“棉花肯定是少了,就感觉那小风嗖嗖地往里钻。布料也不成,感觉跟纸似的。”
满辽往手上哈了一口气,用铅笔把士兵们反应的问题一一写好。
这也是他们出来时,黄三虎交待的任务之一。
总结辽东冬季的野外感受,为后续大军作战提供经验。
看到他哈手的动作,又有人道:“咱们这手套也不行,一会儿的功夫就冻透了。”
看着许多人都将手插在毛毯里,满辽再结合自身的感受,知道这个问题也是甄需解决的。
“还有呢?”
有个抗冻的家伙把帽子摘下来,展示给他看。
“回去得跟装备部的人说说,这帽子里面得增加棉絮,要不然的话,一出汗再一冷,头发能和铁壳冻在一起,扯都扯不下来。”
关旭想到了什么,赶紧道:“还有在野外一定不能用舌头舔舐铁器,王二才那个蠢货,差点舌头都没了。”
众人哄笑声中,王二才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队长,俺那不是吃馒头嘛。谁能想到那匕首还沾舌头?”
满辽严肃提醒道:“这边冬天奇冷无比,铁器更要比一般的东西更冷。人的舌头含有水分,又比较柔软,只要一接触,肯定就会黏住。所以记住了,今后可不敢干这种傻事。”
新军目前的军帽,还是明军的样式。
熟铁铸造,里面垫了布衬。士兵们为了防寒,不得不里面自己垫棉布。丑就不说了,还不方便。
满辽依旧记下,同时也透露了一些。
“我上次听旅长说,估摸着咱们马上就要换装了。这身朝廷的皮,穿不了多久了。”
一说起这个,大家伙全都来了精神。
“队长,新军装啥样的啊?”
“我听人说,新军装可漂亮了。”
“我弟弟就在胶州湾那边,他说看到了王部长给参座递了一件棉大衣,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知道咱们能轮得到不?”
满辽赶紧阻止。
“好了好了,都急啥急?到时候拿到手不就知道喽?”
等场面肃静了,他继续问道:“还有啥问题没?”
张敬举手。
“队长,其他的都还好办,鞋的问题你回去可得好好说说。这棉鞋不能走雪地,鞋面上沾了雪,不化还成。一旦化了,鞋里立马就透了。王凤学的脚指头都差点给冻掉了,幸亏发现的早。”
满辽也感觉自己的棉鞋里湿乎乎的,异常难受,而且整只脚都冷冰冰的,即使来回活动脚指头,感觉都微乎其微,仿佛那脚指头不是自己的一样。
“恩,张敬这个问题很重要。”
谢守一从炊事兵手里接过土豆粉,二话不说先来一口汤。
酸酸辣辣的热汤顺着口腔一路滑落到胃里,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还得问问装备部那边,能不能琢磨琢磨,弄点在冰雪上行走的工具。这在雪地上走路,比平时累多了。”
有人道:“我听人说,这边的老百姓冬日出行,有用马拉爬犁的。要不回去之后,咱们也弄弄?”
满辽当场否决。
“想啥呢?马拉爬犁,那是在平地用的,还得积雪不厚。你瞅瞅咱们走的路,雪都到脖子了,啥马能跑的起来?况且咱们是侦察兵,弄个马拉爬犁出来,生怕敌人看不见咱们是吧?”
许正用针线补屁股上的破洞,苦恼地道:“那咱们就在这雪地里爬?我滴老天爷啊,这道儿啊,我是不想再走一次喽。”
王二才糗他。
“怕啥,还能次次碰到熊瞎子啊?”
许正抄起一团雪就扔了过去。
“碰你姥姥。”
众人再次哄笑,随后纷纷捧起酸辣土豆粉。
走了一天的路,浑身上下都冻透了。唯有一碗土豆粉,才能让他们找回知觉。
看着大家伙静静吃饭,满辽小心地将本子收好。
这上面收录的,全都是大家对于此次野外任务的亲身感受。相信回去交给上头后,能够帮助到更多的同袍适应这里的鬼天气。
这种行为毫不起眼,但是在新军的每个队伍里,一直都在做。
就是这么一件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汇聚到一起,就能够成为改善新军装备、提升战斗力、适应环境的基础。
一支军队的强大,也就是这么一点一滴汇聚来的。
这也是新军远不同于当时任何军队的地方。
手里捧着饭碗,满辽并没有着急享受美食,而是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北方,神情里满是疑惑。
不管多么困难、多么疲惫,他始终都没有忘记原本的任务。
他们第二中队很好地潜伏到了金州卫城下,完成了侦察任务。
虽然不曾进过城,但是一个情况还是引起了满辽的注意。
就在他们侦察的时候,金州卫当中,一支五百人的军队急匆匆地出了城,一路往北去了。
这种酷寒的天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值得出城呢?
第443章 后金的失意者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一支队伍悠悠地走进了沈阳城。
看着衣衫褴褛、举步维艰的奴隶们扛着大木进出城门,马上的贵人却不见任何喜色。
另有两人陪在身边,其中一个是汉人。
那汉人见机道:“你看,这里已经和你认识的地方不一样了。这里没有了你的栖身之所,你的未来只有死路一条。”
另一边的是个女真人,但话也是一样的。
“库尔缠,达海死了,你也就死了。究竟该如何选择,全看你的心意了。”
中间那人紧闭着双唇,不发一言。
马队进了城,直驱皇宫。
自从占领沈阳后,努尔哈赤就开始营造宫殿。
历时十年,努尔哈赤都死了,皇宫依旧还在建造中。
黄台吉即位后,没有住进努尔哈赤的宫殿,而是将自己原本的四贝勒府改建为了新的皇宫。
这无形中又增加了工期,以至于即将入冬了,奴隶们还要被驱使劳作,即便是累死了也在所不惜。
“臣库尔缠、奴才冷僧机、奴才吴将拜见大汗,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很顺利见到了黄台吉。
“库尔缠,缘何晚了几日?”
黄台吉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库尔缠浑身一冷。强打起精神,解释道:“禀大汗,臣走错了路,以至于耽搁了时日。所幸明人议和心切,臣不辱使命。”
黄台吉点点头,似乎认可了他的说法。
“能够议和便好。”
库尔缠却几乎瘫坐。
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库尔缠祖父赖卢浑,原为海西女真哈达部的都督,后来与他的父亲索塔兰率部归顺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为了嘉许,将女儿嫁给了索塔兰,库尔缠是四个儿子中的次子。
从小库尔缠就展现了非同一般的才学,颇得努尔哈赤的喜欢,还被努尔哈赤养在了宫里。
库尔缠成年后,一直在主持文事。
黄台吉建立文馆后,儒臣被分为两值。
达海为首的儒臣负责翻译汉文典籍,而库尔缠则负责记注本事、以昭信史。
在此期间,库尔缠和额尔德尼一起,对《太祖老档》进行了编撰。加上他多次作为文臣出使朝鲜、蒙古,为后金建立联盟态势立下了汗马功劳。
可以说,库尔缠本来的前程一片光明。
只可惜,就在不久前,他犯下了致命的失误。
库尔缠和刘兴祚相交甚厚,刘兴祚叛逃之前,所有人都知道刘兴祚有了二心,唯独库尔缠极力为刘兴祚作保。
后来刘兴祚果然叛逃,这让库尔缠在黄台吉那里大大失分。
可后来刘兴祚战死后,库尔缠又偷偷地为刘兴祚收尸,这一下彻底惹恼了黄台吉。
不过因为他是重臣,所以黄台吉暂且忍耐了下来。
偏偏库尔缠还没有感受到危机,又一次在政治上犯了错误。
因为和达海共同主持文馆,多与汉人、汉学有所交集,所以库尔缠深受影响。
于是他和达海一起,多次向黄台吉建议,对女真进行汉化,甚至建议黄台吉改穿汉服。
身为雄才大略的政治家,黄台吉当然知道汉化的好处。
但他更加明白,如今正是女真蒸蒸日上的时候,需要阖族上下保持锐意进取的势头,并没有到汉化的时机。
而达海和库尔缠的做法,无疑是在影响他的布局。
到了这时,黄台吉终于对库尔缠、达海起了杀心。
可不巧的是,达海已经重病缠身,很快死了。
人死为大,黄台吉便放过了达海,却对库尔缠更加记恨。
四月的时候,库尔缠受命奔走宣府、张家口、大同一线,负责与明朝议和。
虽然最终与明朝达成了协议,为后金争取到了大量的粮草和好处,可还是被黄台吉找到了借口。
库尔缠再去得胜堡议和的路上,耽误了时间,结果迟到,属于贻误军机的大罪。
同时又有人告发他在出使朝鲜的时候私下接受馈赠,更是又增添了一条罪名。
库尔缠人还在长城沿线,本来并不会知道黄台吉的算计。
可吴将和冷僧机联袂找到了他,提供了情报。
一想到自己为了女真勠力奔走、呕心沥血,结果却被黄台吉猜忌,不惜杀之而后快,库尔缠不免心灰意冷。
“库尔缠,说到底,咱们不是他建州人。黄台吉一直防备着咱们,要把咱们都清理干净了才能痛快啊。”
冷僧机对库尔缠推心置腹,一番话说到了库尔缠的心坎里。
因为冷僧机和他一样,都是海西女真人。
冷僧机全名叫叶赫那拉·冷僧机,不但是正宗的海西女真人,甚至还是叶赫酋长金台石的族人。
叶赫部被灭后,蒙古敖汉部落前来归顺后金,黄台吉做主,将莽古济嫁与索诺木,冷僧机作为家奴,跟随莽古济去了蒙古。
谁也不曾知晓,冷僧机一直心怀大愿,渴望重复叶赫部的荣光。
因此他一直都在找机会,想要削弱后金的力量。
他注意到了莽古尔泰和黄台吉的矛盾,更加知道莽古尔泰乃是后金猛将。本打算找个机会,向黄台吉告密,先除掉莽古尔泰。
这个心思他一直潜藏在心里,可是在吴将面前,却毫无遮拦。
这个新近成为福晋红人的汉人,似乎有着洞悉人心的魔力。
“莽古尔泰既然与黄台吉有仇,你要对付莽古尔泰,岂不是在帮着黄台吉清除对手,巩固权势吗?届时建州人更加团结,你还有什么机会?”
冷僧机冷汗连连,不由得起了杀机。
“我要是你,足够聪明的话,就不会动手。因为我们虽然不是朋友,但起码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冷僧机看着吴将唇红齿白的脸,几番犹豫,始终不敢动手。
“你到底是谁?”
吴将伸出手指,向南边指了指。
冷僧机自以为明白了,觉得吴将是明朝的人。
既然如此,吴将的所作所为也就合情合理了。
“那你说,该如何做?”
吴将微微一笑,给冷僧机倒了一杯奶茶。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一个团结的建州女真,显然不符合你我的利益。因此莽古尔泰和黄台吉的矛盾,或许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冷僧机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没用的。莽古尔泰已经失势,黄台吉要捏死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帮助这样的人,会让我们也跟着完蛋的。”
吴将的笑始终都是那么的从容。
“莽古尔泰是个蠢货,因此斗不过黄台吉。可就因为他是蠢货,才能被我们利用不是吗?让莽古尔泰去和黄台吉正面冲突,他并没有那个本事。可如果是一个只想活命的莽古尔泰呢?”
冷僧机目光一瞬,不禁问道:“你想要怎么做?”
吴将端起茶杯,放在烛火下细细观赏。从关内走私来的玻璃杯,被烛火一照,是多么的璀璨啊。
“女真人走到今天,固然令人惊叹。可有得意者,自然也就有失意者。这一点,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那些失意者,看到别人锦衣玉食、血肉丰满,你说,他们是怎样的心情呢?”
冷僧机没有说话。
如今女真人当中的失意者有多少,他当然一清二楚。
平常没有察觉,此时被吴将说出来,他才赫然发现,那竟然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吴将喝完了奶茶,斩钉截铁地道:“莽古尔泰可以成为一面旗帜,一面团结失意者的旗帜。当失意者们都团结到他的周围时,相信黄台吉也会头疼的。”
第444章 下毒
“公主命奴才向大汗进献赤金冠一顶、西域红宝石五颗、上等白牛皮十张、千里驹十匹。公主说,咱们女真人能有今日,全赖大汗神威。没有大汉的恩泽,哪有如今的好日子?”
冷僧机恭敬地匍匐在黄台吉面前,说出了莽古济的意思。
黄台吉对于莽古济进献的礼物十分高兴,问道:“公主还有什么话吗?”
冷僧机趁机道:“公主说,多罗贝勒是个莽撞人,不识大体,冲撞了大汉天威。不过多罗贝勒没什么坏心眼,恳求大汗看在人伦亲情的份上,不要同多罗贝勒一般计较。”
听到提及莽古尔泰,黄台吉脸色转冷。
“哼,孤胸怀天下、志在四海,无数英豪屈从于帐前,又怎么会苛待自己的兄弟呢?你回去告诉莽古济,孤的机会给了。至于怎么做,孤看着。”
冷僧机瑟瑟发抖,不敢多说一句,老老实实地退出了皇宫。
到了外面,冷风一吹,竟从里凉到了外。
“多日不见,黄台吉愈发厉害了。”
吴将转头凝视皇宫,心底也不轻松。
“要做就要从速了,迁延日久,怕是功亏一篑。”
两人不敢耽搁,直接奔赴莽古尔泰府邸。
他们是莽古济的奴才,回到沈阳拜见大汗后,再去见莽古尔泰,完全合情合理,谁也不会怀疑。
当初努尔哈赤修建皇宫时,对于八旗旗主的居住区域,也做了严格的规定。
以大政殿为中心,东面分别有正红、镶红旗,北面有正黄、镶黄旗,南面属正蓝、镶蓝旗,西面是正白、镶白旗。
各旗的贝勒府第,也都只能在本旗的地界内盖造。
莽古尔泰的府邸,自然在皇宫正南的正蓝旗地界内。
只是这位四大贝勒之一,如今已经虎落平阳,无人问津。
偌大的贝勒府门前,人迹渺渺,车马绕行,生怕沾上一丁点的晦气。
以至于冷僧机和吴将登门时,门子竟然热泪盈眶,忙不迭地向里递话。
两人被迎入进去,便看到莽古尔泰裹着厚厚的皮裘,浑然没有了往日里霸虎一样的威猛。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补药,而失去了权力的男人,生机也就断了。
陪着莽古尔泰的,还有他的长子额必伦、次子迈达礼和三子光衮。
看到冷僧机进来,额必伦露出喜色,主动迎了上来。
“姑姑在开原可好?”
冷僧机却避开了额必伦,麻溜地跑到莽古尔泰跟前请安。
“奴才见贝勒爷身体康健,真真是欢喜的疯了。”
莽古尔泰虎老不倒架,抬脚就将他踹了个跟头。
“什么个狗东西,你也配惦记老子?”
冷僧机的眼角闪过一抹怨毒,又赶紧爬回来。就算莽古尔泰再踹他,他也不会躲。
吴将落后了两步,也走到冷僧机面前跪倒磕头。
莽古尔泰打眼一看,脸色突变。
“你……”
吴将递过去一个眼神,莽古尔泰到底不傻,硬生生地把原来的话憋了回去。
“哼,好奴才,都起来吧。我那个姐姐让你们来,是不是看看我死没死啊?”
冷僧机爬起来,装作抹泪。
“贝勒爷说笑了。这天亲地亲,哪有娘家人亲?公主远在开原,吃不好、睡不好,就是惦记着贝勒爷。”
莽古尔泰本能想要发怒,可想想如今的处境,又看了一眼吴将,最终化为了一声咆哮。
“一群狗奴才,没事儿在爷爷面前晃悠什么?害的老子心都不净,都滚出去。”
周遭的仆人吓的忙涌出了屋子,生怕莽古尔泰将怒火发泄到他们头上。
莽古尔泰这才对额必伦道:“门口守着。”
额必伦愕然,可是不敢多问,跑到门口将远近都瞧了仔细。
直到这时,吴将才恢复常态,施施然地走到一旁径自坐了下来。
迈达礼和光衮看傻了眼,随即暴怒。
迈达礼当场就要动手。
“狗奴才,不要命了吗?”
结果莽古尔泰挥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滚一边去。”
迈达礼愕然,光衮庆幸。情知吴将来头不小,不敢再闹了。
吴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哈哈一笑,径自抄起茶壶,自己给自己倒茶。
澄净的茶水滑入杯中,他的脸色变了。
端起茶杯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有人给贝勒下毒。”
平地惊雷,众人皆惊,莽古尔泰本来古铜色的面皮迅速涨红,当场就要发作。
光衮却忍不得了,起身就要冲出去。
“狗奴才,好胆,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吴将把茶杯放下,轻轻笑道:“三贝子,一般的奴才,可用不起这么好的毒药。”
光衮顿住,转身冲到他身边。
“你说,是谁干的?我去剐了他。”
吴将笑而不语。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光衮的怒火慢慢消散,随即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额必伦甚至哭了出来。
“他还要怎样?父亲都已经这样了,他还不罢休吗?”
迈达礼六神无主,也不知道是自暴自弃了,还是转着什么其他的念头。
反而是莽古尔泰最平静。
“你怎知下了毒的?那人做事素来谨慎,可不会让人轻易看出破绽。”
吴将呵呵一笑,自信地道:“再谨慎也没用,在科学面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莽古尔泰父子听不懂,但也明白吴将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验毒方法。
“呵呵……呵呵呵……不看到我死,他是……他是不会停手了啊。好好的兄弟,怎么……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莽古尔泰的身躯,比先前又委顿了三分。
别看他在沙场上勇猛绝伦,可是面对这种政治斗争,却茫然无措的如同孩子。
因为他明白,在这个领域,他的一身本事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
更可悲的是,即使知道了被人下毒,他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沈阳虽大,无人助他。
“好,他要杀,就让他杀好了。老子这就去找他,让他亲自动手。看他日后到了下面,怎么跟父汗交待?”
莽古尔泰挣扎着要起来,得到的却是吴将毫不留情的嘲讽。
“好啊好啊,女真一代猛将,为了族人未来,束手就缚,甘愿受死。哪怕搭上子孙后代、满门亲伦的性命都在所不惜,实在是令人感佩。”
额必伦、迈达礼、光衮齐齐脸色一变,全都吓的六神无主。
当初莽古尔泰和黄台吉起了冲突时,他们就十分担心,可能会祸及自身。现在吴将掀开了井盖,更加令他们绝望。
女真人还保留着相当的野蛮风气,因此内斗起来之残酷,其实远胜大明。
他们很清楚,一旦莽古尔泰死了,那么他们这些莽古尔泰的子孙,必将会坠入地狱。
褚英、阿敏的儿孙如今过着什么日子,他们可是亲眼所见。
“父亲,咱们和他拼了。”
生死面前,素来懦弱的光衮也支棱起来了。
毕竟谁都不想死,光衮也清楚,一旦莽古尔泰死了,黄台吉肯定也不会饶了他们。
既然如此,当然不能束手待毙。
“对,三弟说的没错。大金有如今的基业,父亲居功至伟。他黄台吉为了一己之私却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岂能任其摆布?”
眼见着三个儿子喊打喊杀,莽古尔泰被激发了原有的凶悍,眼神微妙地眯了起来。
第445章 勾连
后金四大贝勒之一,女真第一勇士,努尔哈赤的儿子,莽古尔泰!
在生死的边缘、子孙的呼声下,他终于要支棱起来了。
既然黄台吉不想让他活,他也不打算委曲求全了。
他准备……
摇人。
没成功。
没等施法,就被吴将打断了。
“如今黄台吉大权在握,众望所归。不说别的,单单这贝勒府上,又有多少黄台吉的眼线?贝勒爷只要敢做,我保证,你活不过明天。”
一番话说的莽古尔泰等人心惊肉跳,终于知道差点犯了蠢。
吴将其实并不知道,原来的历史上,感受到危机的莽古尔泰真的召集属下,密谋过要造反。
他找来了姐姐莽古济、姐夫索诺木、弟弟德格类、部将屯布禄和爱巴礼等人,歃血为盟,准备动手。
可惜没过多久,莽古尔泰和德格类就先后暴毙,造反之举也就烟消云散了。
一直到冷僧机跑到黄台吉面前告密,黄台吉大兴刑狱,这件事才被揭发出来。
现在有了吴将在,莽古尔泰刚刚起意,就被他阻止了。
可莽古尔泰不愧是单细胞生物,想法简单的令人发指。
“那也无所谓,明日我就去见黄台吉。等凑的近了,一刀攮死他便是。”
吴将和冷僧机面面相觑,很想立刻就走。
跟这么一个货密谋这样的大事,不会把自己的陷进去吧?
“黄台吉身边护卫重重,高手如云,又不许带兵刃觐见,贝勒爷可有把握?”
答案是明显的。
莽古尔泰冷哼一声,知道自己犯浑了。
成,还有救。
接连打消了莽古尔泰几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吴将终于拿出了计划。
“黄台吉一心想要大权独揽、君临天下,贝勒爷必然是他欲处之而后快的,只因贝勒爷乃是当初老汗钦命的和硕贝勒之一。贝勒爷只要活着,就是在提醒女真人,黄台吉的做法是倒行逆施,违背了老汗的遗命。既如此,贝勒爷要做的,并非是和黄台吉你死我活。只要贝勒爷活着,黄台吉就如芒在背,始终坐不稳大汗的位子。”
吴将把事情剖析清楚了。
其实如今的莽古尔泰对黄台吉构成威胁吗?
并没有。
那为何黄台吉依旧要对莽古尔泰除之而后快呢?
因为莽古尔泰是当初努尔哈赤任命的四大贝勒之一,是理应大权在握的主政之一,是有可以和黄台吉分庭抗礼的法统的。
而且莽古尔泰桀骜不驯,对黄台吉并不如何尊敬,屡屡挑战黄台吉的权威。
因此,他死定了。
相反同样是四大贝勒之一的代善,就能够活的好好的。
因为代善选择了做乌龟。
不冒头、很听话,还将手中的权力让了出去,还让家族里很崇拜黄台吉的儿子出头。
不管黄台吉对他怎么打压,他都听之任之,俯首帖耳,始终让黄台吉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莽古尔泰能够对抗黄台吉的根本何在?
就在于他这个人,他的四大贝勒身份。
哪怕上次冲突后,经过裁定,他被降为了多罗贝勒。
可在许多女真人的心目中,他依旧是四大贝勒之一。
所以吴将一身见血地指出,莽古尔泰根本不需要去和黄台吉正面硬碰硬。
他只要活着,就是对黄台吉最好的打击。
“你是想要我去投靠明人吗?哼,休想。莽古尔泰是山林中的猛虎,岂能臣服于家猪?”
吴将笑了。
“贝勒爷就算想要投靠过去,朝廷敢要吗?王世忠早就在大明了,境况又如何?”
额必伦在一旁急的转圈圈。
“可如果不去投靠明朝,天下之大,我父子又该何去何从?”
吴将摆摆手,宽慰道:“诸位稍安勿躁,待我们勾画完毕,或许柳暗花明呢?”
至此,吴将和冷僧机就在莽古尔泰府上住了下来。
吴将和冷僧机深居简出,从不惹人注目。
吴将只专注于一件事。
所有给莽古尔泰吃的东西,都需要经过他的手。
吃食中的毒十分高明,并非次次都有,而且每次的剂量并不多。
显然,这是要依靠量变引起质变,不留任何首尾的下毒方法。
只可惜,在科学的加持下,这种下毒的办法实在是错漏百出。
初雪后的沈阳,遍地黄叶零落,带着一股子萧索。
虽然行人不禁,但也来去匆匆,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做着准备。
郑二宝百无聊赖地蹲在店门口,看着外面的寂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终于,一位蒙古客人走了进来。
“咦,居然是汉人的店?”
那蒙古人穿了一身狍子皮,皮毛油光铮亮,便知身份不凡。
看到店里的是汉人,颇为意外。显然没有想到,在沈阳居然会有汉人能够开店。
郑二宝笑了。
“客官有所不知,我家主子乃是岳托贝勒。”
蒙古人懂了。
岳托乃是黄台吉跟前的红人,他的家奴开店,那不就是他的店嘛。
蒙古人放下心来,问道:“听人说,你们这店稀罕货最是齐全,都有啥呀?”
郑二宝情知对方不差钱。
“咱这店天南海北、货种齐全,客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就算现下店里没有,小的也给您弄着。”
这海口夸的漂亮,蒙古人笑了,有些和他为难。
“那七尺长的野山参,也有吗?”
郑二宝脸色绿了。
“呵呵,客官说笑了。不过六尺半的,您要吗?”
蒙古人惊了。
“真有?带我去看看。”
郑二宝当先带路,引着蒙古人去了后边。到了一处肃静的屋子,没有旁人。
“客官,这人参分三六九等,价码可不一样。”
蒙古人顺口道:“莫欺老子,不管什么人参,只需老子亲手拉扯拉扯,便知好坏。”
郑二宝气势变了,右手伸到左胸处,拇指和食指捏合在一块,不留半分空隙,另外三指全力张开。
“未请教。”
蒙古人也是将右手放到左胸的位置,不过却是拇指和中指、无名指并拢到一块,食指和小指张开。
“家兄来这边许久了,父母都挺惦记的,不知可好?估摸着差不多了,该回家了。”
郑二宝随后抽出一个木盒,里面躺着一支百年人参,递给了蒙古人。
“父母在,不远游。话我带到,人肯定也好好送回去。”
蒙古人接了人参,转身离开,最后的话飘散在了空气里。
“路可不好走,小心些。”
郑二宝心里一暖。
“报答父母天恩,在所不辞。”
辽东的雪要么不来,来就很霸道。
一夜之间,沈阳全城银装素裹。
“沈阳?盛京?呵呵。”
脚板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很清脆,但并不能让杜度的心情好上哪怕那么一丁点。
任何一个人,他的旗主之位被抢了,估计心情都不会好。
可杜度没办法。
谁叫他是褚英的儿子呢。
大金汗位本来应该是他爹的,现在应该是他的。
可惜,他现在连本属于他的镶白旗都丢了。
他……也是一个失意人啊。
还是一个最失意的。
因为即便他已经发誓效忠了,在如今的大金国,他依旧是个局外人。
别人有战功,他有;别人有赏赐,他没有。
杜度一直很苦恼,可是后来想明白了。
褚英之子,就是原罪。
既然如此……
看到旁边的店铺,杜度回过神来,吩咐道:“进去要两根山参。”
侍从快去快回,杜度的手里多了一个木盒。
再一路踏雪前行,终于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门口精悍的兵卒看到是他,没有阻拦,但只允许他一个人进去。
进了院落,眼睛所到之处,俱是寥落。
唯独那坐在台阶上的汉人文士,多了一股子迥别于这乌沉沉天气的清雅。
杜度走过去,径自道:“张春,大汗有命,送你两根山参,吃了养养身子,莫要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