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改进
“我松江之棉纺,多由百姓于家中完成。然一家一户,不过数口。即便全家上阵,弄好制棉全套工序,着实费力。”
徐尔爵没有辜负左梦庚的期望,详细地介绍了福耀集团、服装厂等工厂的运作模式,听的徐骥等人如痴如醉。
分工协作、流水线等概念更是给他们打开了一扇天窗。
再以此来对比目前松江棉纺的缺点,也就一目了然了。
家庭式作坊的一大缺点就是,要以少量的劳动力来完成许多工序环节。
就像当初的服装厂一样。
一个妇人单独缝制一件衣服,起码需要大半个月。不但费事费力,成本还非常高昂。
而采用了流水线作业后,产量极大提升的同时,成本也被压下来了相当大的一部分。
因此在决定和松江府的商人们合作时,左梦庚的打算就是推广流水线工厂。
这个只要做起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彻底摧垮现有的家庭作坊模式,使松江棉纺进入工业化阶段。
当然,为了让潘元龙和瞿寅信服,徐骥还给他们看了徐家的棉布产能。
徐家的作坊虽然没有完全采用流水线作业,但也多少参照了福耀集团的模式。特别是还有水力驱动的帮助,因此产能和品质已经有了相当好的口碑。
什么都能骗人,实打实的数据不会骗人。
徐家的作坊织工数量也就和潘家差不多,结果每月的棉布产量居然比潘家多出三成,而且织出的布更加细密结实,由不得潘云龙和瞿寅不服气。
“中恒,倘若合作的话,这种水车也会在工厂里使用吗?”
看着三、四架水车不停转动,带动着数百、上千个纱锭稳定抽丝,潘云龙和瞿寅着实羡慕坏了。
要知道同样的织机数量,潘家和瞿家的工坊里必须要几十个织工来操作。而在这里,仅仅只有三、四个女工来回走动,时不时地更换纱锭、检查损坏就行了。
光这一项,就是极大的开支节省。
左梦庚抛出诱饵。
“这里地方太小,河水流速也有所不足,只能摆下这么多水力驱动装置。如果有合适的地方,数十架、上百架水车投入,棉布的日产量将会更加惊人。”
潘云龙和瞿寅的脑子里幻想着宽阔的河边,水车无边无际地排开,驱动着数不清的纱锭转动的场景,眼珠子都红了。
数百年了,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到这样织布呢?
不过他们很快清醒过来,知道关键在水力驱动装置上。
别看这玩意儿外表看起来像水车,似乎江南遍地都是。但刚才他们围着转了一圈,里里外外都仔细看过了,也没弄明白其中的原理。
特别是有些部位的器件,似乎需要精湛的工艺才能打造。
水力驱动转置虽然是由水车衍化而来,但到底有着极大的不同。这个时代不懂机械原理的人,想要仿制出来难如登天。
其中最关键的参数,就是动能转化和润滑。
动能转化达标了,水车才能安稳,才能提供稳定的动力。否则的话,纱锭转起来时快时慢,织出来的布还不如手工呢。
润滑同样如此。
为了保证水车的平稳运行,必须要给其中的轴承等部分进行适当的润滑,减少摩擦和阻滞。
润滑液或许有人能够制作出来,实在不行用植物油也能对付。但里面最重要的滚珠,即使摆在如今的工匠面前,他们也只能瞪眼看着。
这玩意儿不但是钢的,还需要达到所有的滚珠大小一致,同时任何角度无限趋近于正圆。
如今的工匠,根本没有那个技术。
只能由临清那边提供,天下独此一家。
这也是徐尔爵将水力驱动装置带到松江时,左梦庚一点都不担心技术外泄的原因。
而且他还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目前临清那边的工匠已经在研制,利用水力驱动来织造这种丝袜了,进度喜人。不出意外,最多一、两年内,就能用水力代替人力,快速提升产量和质量。”
显微镜和精细钩针的发明,让工艺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许多部件都可以造的更加小了。
一旦真的能够利用水力驱动钩针编织丝袜,那将会极大提升生产效率。
要知道这种丝袜,目前以人工生产,服装厂那边三百名工人通力合作,一个月也不过才能产出一百双。
“那真是太好了,丝袜行销天下,为时不远了。”
徐骥等人大喜过望,投资的心愿更加迫切了。
而左梦庚,又给了他们一个惊喜。
“目前市面上流行的这种暑袜,袜口松懈,不利于固定。咱们可以将丝袜的这种弹性添加到暑袜上,便可以取消系绳,让袜子更加方便舒适。”谷
因为现如今的布料没有弹性,所以为了使袜子不至于脱落,都会在袜子的顶端加上系绳。
穿上袜子后,要在脚踝或者小腿部位系好系绳,这样袜子才能稳妥。
自从服装厂开始投产之后,左梦庚就一直让王秀芹等人研究棉布的弹性问题。
他也不知道,后世的棉袜之所以有弹性,是因为添加了其他的材料。
结果耗费了不少时光和成本,服装厂也没有什么改进。一直到丝袜弄出来后,王秀芹将丝袜的线与棉线混纺后,才终于让棉袜有了弹性。
左梦庚把思路一说,徐骥等人惊的无以复加。
他们只顾着丝袜的美观和精良了,结果却忽略了丝袜另一个重要的属性。
潘云龙拿着丝袜拉扯几下,立时明白左梦庚的这个想法具备着无与伦比的价值。
“倘若所有的袜子都能如此改进,必然便利天下。”
系绳的袜子有多难受,穿过的人都知道。古人也不是没有想过改进,奈何没有思路、没有技术,不得不忍受罢了。
现在有了可行的方案,他们的行动力是不需要怀疑的。
至此,合作办厂一事已经没有问题了。
经过商议、左梦庚、徐家、潘家、瞿家四家合伙,准备成立全世界第一家完全商业的棉纺工厂。
左梦庚一分钱不用掏,只负责提供技术和管理流程,却占股27%。
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左梦庚的杀气腾腾。
徐骥、潘云龙、瞿寅都很担心新技术会被别人偷学去,左梦庚却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谁敢不花钱就用新技术,左梦庚就让他们尝尝什么是血腥味。
为了保护财富和竞争力,左梦庚可不会客气。这也是资本扩张过程中,必然会产生了现象。
工厂的用地是由潘家提供的。
在潘家园以北的吴淞江两岸,都是潘家的土地。
大概有多大面积呢?
从后世的四行仓库抗战纪念馆到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都是潘家的土地……
众人实地考察后,决定在吴淞江靠内的部分建厂。
之所以没有选择吴淞江和黄浦江交汇处,只因那里交通繁忙,不好树立水车。
瞿家则负责新工厂建设的所有物料、器械等的打造。
徐家则负责招募工人和出资。
就等临清那边的队伍过来,实地考察后,开工建设。
婚期的脚步日益临近,而在这之前,刘宗周、黄宗羲回来了。
不但他们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很多人。
刘宗周一大家子,正妻章氏淑人,平妻周氏。外加三个儿子,刘伯,刘灿、刘汋。
黄宗羲则把两个弟弟黄宗炎、黄宗会全都带来了。
最让左梦庚没想到的是,还有两位名人居然跟着刘宗周、黄宗羲一起来了。
“山阴祁幼文见过左将军!”
“诸暨陈章侯见过左将军。”
祁彪佳和陈洪绶诶!
祁彪佳自不用说,大名鼎鼎的抗清义士,名垂千古。
至于陈洪绶,那也是当代有名的画家、诗人,同样深具气节。
不过要说陈洪绶最为后人所知的轶事,那自然是LSP了。
这货喜欢女色到什么程度呢?
隆武二年,这货在浙东被清军抓住。
“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画。”
祁彪佳来了,左梦庚自然是无比欢迎的。
这个货居然也来了,不会坏自己名声吧?
一想到自己的手下可能会有个田伯光、云中鹤,左梦庚就不禁头疼。
第283章 江南儒林风云起
刘宗周三子,全都只有中人之姿,没什么做学问的天赋。
尤其是刘伯、刘灿,更显木讷呆板,便是连待人接物,都有些愚钝。
左梦庚严重怀疑,这是近亲遗传的结果。
因为他们的母亲章氏,和刘宗周是亲表兄妹。章氏的父亲,就是刘宗周的舅舅。
相反三子刘汋还有些灵气,刘宗周绝食殉国后,也是他继承了刘宗周的学问,汇集成册,流传后世的。
和刘氏三子比起来,黄宗羲的两个弟弟就要神采灵秀的多。
黄宗炎的学术水准,几乎和黄宗羲差不多,十分的扎实。
黄宗会飞扬跳脱,仗着过目不忘,学富五车,十分的傲气。
“大哥对左将军颇多推崇,小弟对家兄的学问还是信服的。不知左将军可有教我?”
去山东,黄宗会是不大乐意的。
江南繁盛,花团锦簇,黄宗会仗着父兄名声,在这里如鱼得水。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被众星捧月,宛如巨星。
黄宗会很喜欢这种生活,并不想去陌生的山东。
然后……
然后就被黄宗羲一顿胖揍,老老实实地出现在了左梦庚面前。
几年不见,在黄宗炎和黄宗会的眼中,大哥黄宗羲变得十分陌生。
不但没了一只胳膊,更是变得刚毅果决,不容忤逆。
虽然黄宗羲的年龄比两个弟弟略大一些,可从前对他们十分宠溺。如今面对大哥的威压,黄宗炎和黄宗会都很不适应,也怪罪到了左梦庚头上。
看着纨绔子弟一般的黄宗会,左梦庚调侃道:“天若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令兄苦心孤诣,泽望兄不可不查。”
黄宗会面红耳赤,怒不可遏。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教训。
“哼,在下自幼饱读诗书,虽不敢说学富五车,也算略有所成。这等至理名言,更是不敢或忘。”
左梦庚状似诚恳地道:“有些道理,知道是一回事,但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天下这么大,泽望兄更应该到处去看看,才能完善所学。”
黄宗会如鲠在喉,发觉自己竟然说不过一个武夫,只好躲在一旁生闷气去了。
黄宗炎和黄宗会如何改造,左梦庚并不关心。
有黄宗羲在呢,他俩要做的,就是祈祷今后的日子好过一些吧。
左梦庚更加惊奇的,是祁彪佳的到来。
对于这位明末名臣、忠义之士,左梦庚还是很看重的。
问过了才知道,原来就在上个月,祁彪佳服阙完毕。本来母亲和亲友都催促他回去应选,出仕为官。
但祁彪佳对做官的意愿并不是很大,打算拖一拖。
恰好这个时候,刘宗周归乡。
得知老师回来,祁彪佳欣喜拜访。而对这个弟子,刘宗周也十分看重,因此邀请他同去山东。
从刘宗周处得知山东的情形,祁彪佳大受震动,当即答应了下来。
回去之后和妻子商议了一番,夫妇二人便带着两个孩子一同前来了。
祁彪佳的妻子就陪在一旁,乃是明末有名的才女商景兰。
商景兰的妹妹商景徽有国色天香的美誉,商景兰的姿色自然十分出众。和仪表堂堂的祁彪佳站在一起,果然是江南闻名的金童玉女。
“在下为官多年,又居乡里,深感民生多艰,天下不公之事多矣。听老师言,中恒治理地方,人人得以安居乐业,当真是心生向往。不拘贵贱,尽情安排差事好了。”
祁彪佳是个极度务实的人,十分讨厌空谈。
当初他父亲要教授他养心之学,他都不以为意。
居家守孝这几年,耳闻天下剧变,目睹社会衰败,他很想要找到拯救的办法。
至于左梦庚是不是野心勃勃,他根本就不在乎。
在他的心目中,谁能拯救天下,谁就是对的。
了解了祁彪佳的心意,左梦庚对他更是敬重。
“幼文兄之才,老师早有赞颂。今后得兄长相助,何愁不兴。”
两人都是刘宗周的弟子,因此算是同门师兄弟,自然不需要客气。
至于另一位同门陈洪绶,左梦庚就不得不多费些心思了。
“日前临清那边正在大量翻译、刊印中外典籍,内子就在专责此事。章侯兄乃是版画大家,日后还请多多相助。”
陈洪绶在政治上没有什么成就,但是在艺术上却很厉害,人称书画双绝。
他的书法虽然没有怎么流传下去,但史书中对他的书法称赞比比皆是。
包世臣说的他书法“楚调自歌、不谬风雅。”
左梦庚唯一能够想到安排他的去处,就是印刷业。
临清那边,虽然印刷业没有大肆运作,但随着典籍翻译、刊印的增多,已经渐成规模。
版画就是印刷工业化之前经常应用在图书印刷中的一种技法。
目前临清那边没有这样的人才,陈洪绶的到来算是填补了空白。
陈洪绶对做官做事没什么兴趣,这次之所以跟着刘宗周而来,纯粹是因为江南游遍了,没有了新鲜感。
听刘宗周把山东那边夸赞的不行,起了好奇心,就当游历罢了。
听到左梦庚邀请自己参与版画创作,毕生所学可以有用武之地,陈洪绶大为高兴。
“难得有人欣赏吾之拙技,无以为敬,中恒佳期当前,此为薄礼,还请笑纳。”
陈洪绶拿出一个木盒,亲自送到了左梦庚手中。
左梦庚谢过后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张张的人物版画。上面有字,对照着看,竟是水浒人物图。
每幅画都栩栩如生,文字更是充满韵感。
左梦庚虽然没有什么艺术细胞,但也知道这套礼物着实不凡,连忙再次感谢。
他又哪里知道,陈洪绶的这份礼物,乃是传世瑰宝《水浒叶子》。
后世的人认识《水浒传》和其中的人物,大部分都是从这套《水浒叶子》而来。
这可是陈洪绶原版的作品,保存好流传下去,绝对价值连城。
松江府这边群贤毕至,旁边的苏州府却迎来了动荡。
起因也是和左梦庚有关。
始作俑者是陈子龙。
那日刘宗周登台讲学,在松江府引起极大轰动,陈子龙也是受教之人。
回去之后,陈子龙苦思刘宗周所言,最终归纳总结,得出一个结论。
刘宗周传达的思想,可以称之为“文以载术。”
因为刘宗周着重强调的是学术的实际应用问题,认为脱离了实际的学术毫无异议。
可这个观点,与复社秉承的“文以载道”有着极大的出入。
陈子龙与宋徵舆、夏允彝等人交谈时,宋徵舆、李雯就对刘宗周的所言颇有微词,认为这位文坛宗师背弃了正道。
反而是夏允彝觉得刘宗周的观点很好,如果做好了,能够让儒学脚踏实地,脱离虚无缥缈的空谈。
陈子龙如今还很年轻,本身的思想还没有成熟,一时被两种观点给难住了。
左思右想之后,他拉上宋徵舆、李雯、夏允彝等人奔赴苏州,去寻了复社领袖之一的张采。
张采在崇祯元年考中进士,被授予临川知县。
可到任之后,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实政,秉承的“与闻良知宗旨”也都落空,反而陷入了和艾南英的争论当中。
艾南英就是那个被陈子龙胖揍的人,作为临川本地人,一直和张采争论不休。
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而张采因为生病,于去年春天辞官归乡,就此专心于学术研究和复社活动。
张采所坚持的复古,其实更加顽固。
因为他主张的是返程朱理学,而且对心学极度反对。
他曾经和刘宗周有过学术交流,但最终因为意见相左,而没能成为刘宗周的弟子。
只因当时刘宗周以“慎独”为学术核心,而张采则极力反对空谈心性的讲学。
可问题在于,张采和复社虽然都反对空谈,他们本身做的事,也是窝在家里自成一统,同样是空谈。
陈子龙带着刘宗周最新的讲学内容登门拜访,立时给了张采猛烈的冲击。
“这……这真是蕺山先生所言?”
张采很怀疑陈子龙是不是弄错了?
他所认识的那个刘宗周,只会大谈“心性”“伦理”“慎独”等空泛的观点。
可如今这篇文稿,通篇不离实际,更是号召士人将儒学和日常相结合,甚至用于推动和促进生活生产。
张采有些接受不了的是,按照刘宗周的观点,儒学几乎等于降低了神格,沦为市井之学了。
这个务实的力度,让他这个一直倡导务实的人都觉得离经叛道了。
第284章 婚礼
别看明末这些文人一直在倡导学问务实,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一点都不务实。
都是一些高谈阔论、坐而论道之辈,完全没有知而行之的能力。
张采对心性之谈很反对,可他的学说也不过是虚妄的理论罢了。
明代的士大夫们,骨子里还是那套“修身、齐家、治天下”那套。
说穿了,就是高高在上,以俯视的视角来看到这个天下。
在这些人眼里,帝王是昏庸的,需要劝谏和引导;民众是愚昧的,需要管理和驱使。
只有他们才洞察世间至理,是维持世间正道的当仁不让者。
可翻来覆去,他们能够给出的理论,和实际生活生产基本没有什么关系。
光是教导民众做人,却忽视民众的生存问题。
这样的儒学,在没有其他学问威胁和竞争的情况下,民众别无选择,也只能将其无奈奉为圭臬。
但是现在,张采敏锐地从刘宗周的最新学说中察觉到,他们这些人赖以扬名的学问,正在被侵蚀和冲击。
“刘念台官场失意,为图立身,竟做这等荒谬之言。若坐视不理,则民心崩坏,天下危矣。匡扶正道,吾辈义不容辞。”
张采很阴险,给刘宗周安了一个罪名。
按照他的说法,刘宗周之所以如此大胆激进,是因为官场失利,为了维持名望而利欲熏心罢了。
只有这样,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刘宗周的学说进行反驳。
李雯立刻跳出来,极度拥护张采的说法。
“纲常伦理,圣人所传。刘念台行此本末倒置之举,危害远超王朝更迭。还请南郭先生联络有识之士,万万不可让此等歪理邪说坏人心术。”
然而有反对的,就有赞成的。
夏允彝沉声道:“各位草木皆兵,着实过了。在下觉着,蕺山先生所言实乃正道。方今天下,国事惆唐,民生凋敝,我辈所学倘若不能安民立业,又有何用?”
和李雯家族世代书香门第不同,夏允彝家属于新兴士绅家庭。
从他父亲夏时正开始,虽然父子三人皆有功名,但在仕途上都没有什么作为。相反,夏家日常所需,均靠经营布店所得。
正因为如此,夏允彝十分明白民生的重要性。
他加盟复社,也是被求真务实的口号所吸引,同时也是为了拓展人脉。
然而他在复社之中,并没学习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本来当下的治学风气如此,夏允彝虽然觉着迷茫,但也没有太过于疑惑。
可这一次听了刘宗周的学说后,他大受震动。
夏允彝感觉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方向。
不需要什么太高深的理解能力,只要想想自己的生平,夏允彝就被刘宗周的学说折服了。
如果家里不是做了一些营生,他也好,他父亲也罢,还能读书、还能考取功名吗?
因为家境的改善,让他可以读书,可以提升社会地位,拥有了如今的声名。
但是在听了刘宗周的学说后,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为何人人追求的学说,却对百姓的民生没有任何帮助作用?
今日在这里见到张采、李雯别有用心地诋毁刘宗周,夏允彝的内心产生了异样的想法。
张采脸色冰冷。
“民心不安,谈何民生?我圣学之道,乃天下根本。彝仲何其不明也?”
这话相当不客气了,几乎是指着夏允彝的鼻子骂了。
夏允彝一辈子刚毅坚挺,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当即色变,就要反驳。
结果张家的奴仆跑了进来。
“老爷,诸位乡老拜访。”
不多时,一大群人簇拥着进来,全是苏州本地有名的士绅,而且和张采关系匪浅。
“南郭先生,我辈仰慕圣学,一心求道。时至今日,终于有大家宗师一舒我辈心声。还请南郭先生仗义执言,为我江南商绅正名。”
为首的乡老拿出一份文稿,呈递到张采面前,居然也是刘宗周的讲学内容。
面对着一众乡老殷切的表情,张采呆立当场,浑身冰冷。
一种毁天灭地的感觉,仿佛立刻要将他埋没。谷
………………………………
左梦庚、刘宗周还不知道隔壁苏州发生的事,当李邦华带着家人回来时,左梦庚开始专心准备自己的婚礼。
李邦华没有子女,只有老妻一个。不过两个侄子却跟着他来了,而且都是能力出众之辈。
李邦华在朝为官时,为了避嫌,李日宣和李元鼎全都赋闲在家。
当李邦华回到老家准备迁居时,李日宣和李元鼎联袂登门求教。李邦华觉得两个侄子才华难得,没必要去朝廷里浪费时光,一番引导之后,把两个侄子也拐上了左梦庚的战车。
对李邦华的两个侄子,左梦庚毫无印象。但既然为李邦华推崇,想来才干不俗。
左梦庚欣然接纳,和李日宣、李元鼎畅聊一番,发现这两人却是很擅长做实事。回去之后,该如何安排心里也就有底了。
当下之急,就是他和徐若琳的婚事。
这段时日,徐家广撒请帖,遍邀宾客。
虽然徐家不崇尚奢靡,但也要借此机会,来给左梦庚拓展人脉。
徐家的亲朋故旧,不出意外,必定都是能量通达之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成为左梦庚的助力。
令徐家没有想到的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居然也不少,尤其以松江府本地为多。
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丝袜的事儿传出去了。
本地布商闻风而动,纷纷打探,都想要参与其中。
谁都知道一种新型服饰的出现,会给市场造成怎样的冲击。此时跟不上,那么就要步步落后了。
对于徐家使用的水力渠道装置,眼红的人更是不知凡几。
奈何徐家势大,别人也不敢造次。
这一次得知徐家和潘家、瞿家合作,竟然拿出了水力驱动装置,其他布商焉能不尝试一番?
关于婚礼如何举行,左梦庚和徐家商议了许久。
按照徐骥的意思是,徐光启如今风头正劲,为了避免授人口舌,最好低调一些。就按照传统习俗把婚礼办了,谁也挑不出错。
左梦庚却觉得,这次的婚礼其实是一个机会。
一个测试江南开放程度的机会。
这一点很重要,决定将来他对江南地区商业扶持力度。
再一个,婚礼是两个人的事儿。
只弄一场传统的婚礼,有点对不起徐若琳。
左梦庚虽然不是什么情圣,但是给心爱的女人一场终生难忘的婚礼,非常有助于巩固夫妻二人的感情,他还是知道的。
基于这个想法,左梦庚背着徐若琳,开始了亲自构思。
三月二十六,黄道吉日。
宜嫁娶、入宅、会宾客。
也是左梦庚和徐若琳举行婚礼的日子。
他们的婚礼,一共分为两场。松江府一场,临清还会有一场。
按照左梦庚的设计,松江府这场以徐若琳为主,临清的那一场才会采用传统方式。
因为松江府这边严格算起来是迎亲,而临清那边则是新娘子入门。
这一天,徐府中门大开,宾客云集,喜气冲天。
而所有来道贺的客人,都被府内的布置给吸引了。
只见宽敞明亮的庭院里,中间搭起了一条长长的红毯。红毯的尽头,则是布置华丽的礼台。
红毯两侧,每隔四到五步便是一对艳丽夺目的花篮,使得红毯避免无关人员踩踏。
更有徐府家丁穿梭,指引宾客们按照名牌入席。
酒席就布置在红毯的两侧,按照亲疏远近、身份高低做了细致的安排。
对于这些新花样,宾客们议论不休。可如果后世的人看到,自然会心一笑。
是的,左梦庚把后世的婚礼流程给搬到了明代。
现代的婚礼方式,其实就是西方的天主教徒婚礼衍化而来。刨除掉了宗教因素后,更适合世俗化。
为了迎合徐若琳天主教徒的身份,左梦庚不过是又添加了一些宗教元素罢了。
第285章 世纪婚礼
“司仪这么重要的事儿,就应该我来嘛。左二,不相信你兄弟我的水准吗?”
左梦庚正在穿燕尾服,听张好古的唠叨,眼眉狂跳。
“兄弟,你乃当世大才,岂可小用?今日婚礼乃当世第一遭,还需要你来镇场子才行。”
该有多疯狂才敢把主持婚礼的事儿交给张好古啊?
左梦庚很怕自己精心布置的惊喜,让这货玩成世纪笑话。
婚礼司仪,最终还是交给了黄宗羲。
后世看,这样的婚礼属于西式的。但在当下看,其实既不中式、也不西式,属于混合式的。
这就需要参与的人拥有一定的开放精神,能够接受新奇的事物。否则的话,不伦不类之下,婚礼会很难看。
年轻人里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就是黄宗羲了。
学着左梦庚的样子,黄宗羲也换上了燕尾服,手里拿着稿子抓紧时间核对,紧张的比清水关下还要严重。
“中恒,等下我要是说错了,你可不许怪我。”
左梦庚连忙宽慰道:“紧张什么嘛,就是一个婚礼。不需要完全照着台本上的词来,随意一些,把持住节奏就行。”
有了他这句话,黄宗羲总算是稍微安稳了一些。
吉时到,前面过来请人。
黄宗羲赶忙整理行装,快步走了出去。
热闹的现场,因为他的出现,迅速安静了下来。
在场的宾客,绝大多数都没看过这种西式礼服,不由得议论纷纷。
刚毅卓绝的年轻人穿着这般简约的服饰,不但不显得古怪,反而给人一种勃勃的昂扬气息。
当然了,如今江南的风气,也是宾客们习以为常的主要原因。
要说奇装异服,当今江南之地的疯子比这更过分的都有。
黄宗羲只是没有做婚礼司仪的经验,所以紧张。站在大庭广众面前,他反而十分镇定。
开玩笑,千军万马面前黄大政委都能慷慨宣教。区区宾客,实在不足以令他怯场。
开场时,黄宗羲甚至都没有看稿子。以他的学问,当然不需要。
只见他昂声道:“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以《诗经》名篇开幕,恰如其分,颇得宾客赞赏。
吟诵完毕,黄宗羲进入状态,开始主持。
“今日乃左梦庚先生、徐若琳女士喜结连理的大喜日子,十分感谢各位亲朋好友莅临祝福。”
张好古的作用体现出来了,躲在宾客堆里大肆鼓掌。一边鼓掌,还一边示意身边的人跟着做。
附近的宾客莫名其妙,但也犹豫着跟着鼓掌了。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满场都是掌声。虽不热烈,但很热闹。
这不一样的气氛,让不少人啧啧称奇,觉得这样的方式很好。
台上的黄宗羲已经入巷。
“下面,有请男方家属长辈。”
左良玉和黄氏都未前来,因此作为左梦庚长辈的是刘宗周。
显然天下文宗的脸面更大,都不用张好古再去当托了,宾客们自发鼓掌,同时对左梦庚的认知更加清晰了。
当徐若琳和左梦庚的婚事传出去后,其实外界的风评并不算好。
在许多人看来,徐家书香门第,名声斐然,怎么会和武将之子结亲呢?
此时见到左梦庚和刘宗周的关系,不少人都误以为徐家看重的,是左梦庚作为刘宗周弟子的身份。
随后的女方长辈,则是顾氏出面。
没看到徐骥的身影,宾客们议论纷纷,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黄宗羲权当听不见,继续流程。
“下面,有请今日的新郎,左梦庚先生。”
谁也不曾注意到,礼台的一侧,两个漂亮的女孩走出来。一个坐在了钢琴旁,一个手持玉箫。
当左梦庚的身影从红毯远处出现时,音乐也随之响起。
一时间,宾客们的眼睛完全不够看了。
究竟是品评新郎呢,还是看看何人奏乐呢?
这乐曲好奇怪又好熟悉。
仿佛在哪儿听过,但音效又如此陌生。
之所以会给宾客们这样的感受,乃是因为乐曲是由钢琴和玉箫两种相差甚远的乐器合奏产生的。谷
而宾客们觉着乐曲熟悉,只因演奏的是《凤求凰》。
弹奏钢琴的是人是徐若欣,吹箫的则是乔氏。
那日见识了左梦庚弹奏钢琴的风采,徐若欣就被钢琴迷住了,缠着左梦庚要学。
小姨子的要求,左梦庚当然不能拒绝。
没想到徐若欣的天赋很高,只学了几天就有模有样了。
见此,左梦庚便教了她几首曲子,还请她将《凤求凰》从古琴曲改成钢琴和玉箫合奏的谱子,然后用在婚礼上。
姐姐的婚礼自己也可以出力,这让徐若欣非常高兴,拉着二嫂乔氏就开始了练习。
今天这一亮相,果然技惊四座。
潘晓纳躲在徐府男丁中间,看着自己未婚妻专注演奏的样子,已经完全痴迷。
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女人专注做事的时候,是那么的迷人。
再一想到之前左梦庚说的话,不禁暗地里下了决心。
《凤求凰》优美的旋律中,左梦庚健步直行,走到了礼台上,站在了一侧。
到了此时,宾客们已经被这新奇的婚礼所吸引。纷纷伸长了脖子,打算看看还有什么新花样。
黄宗羲严格按照婚礼流程,大声宣布。“有请新娘入场!”
刚刚演奏完《凤求凰》的徐若欣,似乎得到了信号,手指再次落在了琴键上。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庄重典雅又不失愉悦的旋律,迅速点燃了气氛。
而出现在宾客们面前的新娘,制造了火山爆发一般的效应。
多少老成持重的人都不禁发出惊呼,宛如看到了神仙。
一个老儒哆哆嗦嗦,嘴里禁不住念叨起来。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好家伙,看着身披婚纱的徐若琳,这是被他当成洛神了。
其实也差不多,沐浴着春日暖阳缓缓而行的徐若琳,宽松的婚纱下摆就好似令她漂浮在云端,整个人都充满了仙气。
晶莹洁白的面纱下,若隐若现的绝世容颜更加夺人心魄,连左梦庚这个见惯了的人,都在这一刻彻底失神。
在场的女人很多,看到这一幕不为之疯狂的几乎没有。
宾客一角,有一对美艳绝伦的母女花。此时看着光芒璀璨的徐若琳,全都失了神。
成熟的妇人怔怔看着,嘴里不禁念道:“半喜半嗔呼不出,如痴如醉拥难将。
天公酬得佳人意,嫁个多才好婿郎。”
随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露悲戚,顾影自怜,竟与这幸福、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
她身旁那十二、三岁的少女急坏了,轻声问道:“妈妈,您怎么啦?”
妇人回过神来,忙收起心情,看向女孩。
“朝云,周大学士府邸高深,家规森严。你过去后,切记不可失了分寸,否则便无立身之地矣。”
听了这话,女孩瞳孔巨震。
恰好看到礼台上,仙子一般的徐若琳已经走到了左梦庚面前。
那个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此时却不见任何跋扈,一双大海似的眸子里满满的都蓄满了深情。
这样的情谊,都只为了一人。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女孩勇气倍增。
“妈妈,我不要去……”
妇人一惊,忍不住叱责道:“胡说什么?周大学士名满天下,能看上你,已是我等妇人天大的福泽。你可莫要自误……”
女孩却指着并肩而立的新人,满脸的倔强。
“凭什么我们女子就要做男人的玩物?凭什么我们如漂萍一般任人欺凌?”
妇人看着礼台上的欢愉,竟忍不住,泪水长流,一时间悲苦难扼。
回想自己的一生,可谓辛酸满程。看似光鲜华丽的外表下,所承受的屈辱又岂能向外人道哉?
可她年纪大了,一辈子只能这样了。
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她千挑万选才相中的。一直以来悉心栽培,尽得真传。
原是一笔富贵财源,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两人朝夕相处经年,虽无血缘,却情同母女。
难道真的要这个孩子也如自己一般踏入火坑?
第286章 西教中化
当左梦庚提出婚礼要搞花样的时候,徐骥是很反对的。
为了徐光启的名声考虑,也为了世俗考虑,还是稳妥起见比较好。
奈何家中的其他人都被左梦庚说动了,弄的徐骥也无可奈何。
不过今日,当带着女儿出场的时候,他赫然发现,这个新奇的婚礼似乎很不错。
本来作为老父亲,看着女儿出嫁是很难过的。但此时此刻,迎着亲朋好友们祝福的目光和掌声,尤其是感受到宾客们艳羡、震惊的神情时,徐骥不由的生出自豪之情。
他深知,这一切都源于左梦庚的设计。
再看向对面的年轻人时,也就没有那么郁闷了。
庄重的旋律中,徐若琳按照教导的那样,轻轻挽着父亲的手臂,慢慢地朝着红毯另一头的男人走去。
他温暖的笑容越来越近,仿佛两颗心也在彼此靠拢。
这样的仪式感,令徐若琳终于对出嫁有了一个明晰的感知。
在她的身后,两对特意找来的金童玉女,穿着可爱喜庆的衣服,轻轻拉着婚纱的裙摆,更是让她有了被追捧、被恩宠的幸福感。
当她走到红毯中段时,突兀的“砰砰砰”声响彻会场。
再去看时,从两边高处无数的缤纷花瓣如雨般飘落,将这条人生的通道装点的五彩斑斓。
这些,都是他为了她悉心准备的。
感受着一切,看着这一切,徐若琳便忍不住甜蜜的笑意,亮晶晶的眼神隔着薄如蝉翼的面纱,一直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男人。
左梦庚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迎娶朝思暮想的爱人,是那么的急迫。
没办法,谁叫他也是第一次结婚呢?
郑重地给徐骥行礼后,他轻轻接过徐若琳的手,拉着她并肩而立。
此时一位着装隆重而激动的传教士,已经来到了主位。
此人叫傅汎际,是和邓玉函同一批来华的传教士。去年在陕西传教,结果因为战乱返回了松江。
因为和徐家是教友,因此今日被左梦庚请来证婚。
这件事,在传教士内部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耶稣会传入中国后,关于中国分会是否要遵循中国的传统,耶稣会内部一直以来都存在着极大的争议。
其中以龙华民为代表的顽固派就认为,信奉耶稣会的中国人必须彻底抛弃固有的传统,只有这样才能投入上帝的怀抱。
但利玛窦、邓玉函、汤若望等人却很清楚,以耶稣会的力量在中国的大地上不堪一击。
如果不迎合中国人的传统,那么他们将无立足之地。
事实上,谁都不是傻子,像龙华民那种顽固派在中国分会里才是少数。
传教士们最头疼也最热切的,就是该如何在中国的土地上增加耶稣会的影响力。
以往他们试过很多办法,结果成功的并不多。
当左梦庚拿着新式的婚礼流程来寻求帮助时,传教士们可谓是大喜过望。
虽然左梦庚把他们熟悉的婚礼流程改的面目全非,比如没有教堂,也没有教士询问结婚预告的程序。
所谓询问结婚预告,内容是这样这样的。
教士会向婚礼现场的所有人问道:“我的兄弟们,现在我们聚集在这里,在上帝和他的天使及所有的圣徒面前,在教会面前,使两个身体结合在一起,从今以后,他们将可能成为一体,他们在上帝的信仰和法律中是两个灵魂,而最终他们可能将结合一生。因此,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向你们询问,如果你们中任何一个人知道任何一种这两个人不能合法地结合在一起的原因,请现在陈述出来……”
虽然这只是一个流程,但左梦庚除非犯病了才会加入进去。
同样的,对新郎、新娘的审讯也不存在。
什么新人是否秘密地做过什么?
是否发过什么誓言?
左梦庚可不想被折磨。
饶是如此,看到左梦庚弄出来的婚礼流程,传教士们都大为欣慰。
如果通过这样一场改良过的婚礼,让大明的人能够认识到西方文化美好的一面,这将极度有利于他们的活动。
为此,中国耶稣会将左梦庚当成了最亲密的朋友,并且再次游说他入会。
虽然还是没有成功,但很显然,左梦庚的所作所为必定会被写入中国耶稣会的历史当中。谷
可怜的传教士们并不知道,左梦庚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徐若琳,另一方面其实掺杂着强烈的政治因素。
这个政治因素并非是对内的,而是对外。
左梦庚深知,在这个大航海的时代,一旦国内的局势稳定后,中国必然要加入进去。
世界再大,地盘有限。
到时候免不了要和这些西方国家发生冲突和交流。
西方人为了做到这一点,积极适应中国文化,努力融入中国社会。那么有朝一日,中国的影响力扩展到欧洲时,又该怎么做,才能取得不错的成效呢?
宗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切入口。
尤其是欧洲目前的宗教衍变,更是给他提供了参考。
既然基督教可以被任意解释,那么有朝一日,为何不能由中国来解释?
通过这样的办法配合经济、军事、政治上的举措,也许能够对欧洲大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这些重要吗?
非常非常的重要。
想想后世的中国在西方的文化、审美等方面遭遇的压制,就知道相关领域的优势一旦建立,将会带来多么大的影响力。
不过眼下,婚礼依旧是人们新奇的焦点。
傅汎际第一次在那么多的名士面前露脸,居然有点紧张。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开始发挥他证婚人的作用。
“今天,在上帝和日月星辰的关注下,一对善良的新人喜结连理,将要携手度过他们的一生。相信在大家的祝福和帮助下,他们的婚姻将会是幸福的,直到永远。”
掌托张好古再次出面,引领着掌声连绵不绝。
等掌声稍歇,傅汎际严肃起来,朗声问道:“尊敬的左梦庚先生,你愿意娶天使一样美丽的徐若琳女士为妻,爱她、尊敬她、维护她、保护她,不论是健康还是疾病、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贵,永远守护你们的爱情吗?”
左梦庚微微一笑,转头向徐若琳看去。看到的,是女孩羞喜之下微垂的螓首。
“我愿意。”
这一声是那么的坚定,在许许多多人见证下给出的承诺,又是那么的令人信服。
在场的女子,听到这样的话语,已经全都迷醉了。
她们的一生,自然收到过许许多多的情话。
然而深闺夜里的迤逦固然销魂,怎有这样光明正大的誓言动人心魄?
不约而同的,她们的心里都想起那首名传千古的诗句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千多年前的祖先们,都敢于大胆地对心爱的人说出这样的浪漫誓言。可如今的男人们,就连一句愿意都是那么的吝啬。
就因为如此,得到了左梦庚誓言的徐若琳,是那么的令人羡慕。
估计从今以后,在万千女子的心目中,徐若琳将成为她们的偶像了。
傅汎际转向徐若琳。
“美丽善良的徐若琳女士,你愿意嫁给左梦庚先生为妻,爱他,忠贞于他,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
左梦庚的那一句“我愿意”让徐若琳被幸福包围,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居然是这般的沉重。
可是面对这个世界上唯一爱她、懂她、敬重她并且愿意支持她的男人,她十分明白自己的内心。
“我愿意。”
至此,左梦庚和徐若琳作为夫妻,已经走完了法定程序。
接下来,傅汎际道:“请两位新人交换信物,缔结契约,向世人宣示你们的爱情。”
掌托张好古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托着一个木盘,脚步凌乱地走到左梦庚身后。
虽然看起来和店小二似的,但能够在人前露脸,咱们张大少就很满足。
与此同时,徐若欣也托着木盘走到徐若琳的身后。
两个木盘上盛放的,是红丝绒的精美小盒。打开后,里面是异常精致的红宝石婚戒。
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左梦庚和徐若琳为彼此戴上婚戒,正式宣告了一对新时代的夫妻诞生。
第287章 鲁沪合盟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徐若琳不知道自己怎么醒过来的。
明明身体很疲倦,可是精神却很舒爽。
长长的睫毛抖啊抖,睁开时,便对上了男人温柔专注的眼神。
刹那间,昨夜的一切都回到记忆中,让她嘤咛一声,只想往被子里躲。
左梦庚凑上来,在她耳边低喃。
“岳父、岳母已经等候多时了哦。”
徐若琳浑身滚烫,发觉自己要成笑话了,忙不迭坐起。结果春光大泄,又不堪娇羞,真真是左右为难。
一想到会被人认为是红颜祸水,她就急的差点哭出来。
左梦庚搂住她,宽慰道:“今日是咱们的新婚之喜,大家都谅解的。”
左梦庚霸道地抱着她转过屏风,原来沐浴的香桶早已准备好了。
待两人来到正堂,拜见长辈时,免不得被兄弟姐妹们调侃戏谑,又是一番热闹。
看着一对璧人,郎才女貌,刘宗周欣慰不已。
“成家立业,男儿之始。从今以后,咱们大家伙也就心安喽。”
众人知道他的意思,纷纷赞同。
“从此以后,人心安定。中恒所指,所向披靡啊。”
李邦华把老妻和侄子都拐来了,最是心热。
从前左梦庚只有参将之名,又是区区少年,总给人名不正、言不顺、事不继的感觉。
如今成亲了,子嗣也就不远。跟随他的人自然也就有了盼头,不怕大业中道崩殂。
左梦庚这次成亲,最大的好处还不是安定内部人心,而是盟友的增多。
当天下午,松江府的布商们就不顾时间,登门拜访了。
左梦庚与徐家、潘家、瞿家合作的事,随着时间的发酵,本地的布商了解的越多,就越是心动。
就算不能参与丝袜的生产和经营,起码水力驱动装置也要想办法获取。
要不然长此以往的话,他们肯定会失去优势,渐渐被淘汰。
松江府各家藕断丝连,互相之间瓜葛都很深厚,有的是理由掺和进来。
看着济济一堂的各大家族和名流士绅,不知道为什么,左梦庚忽然将自己的婚姻,和后世的某一场婚礼联系到了一起。
那一场婚礼被时人称为中美合作,对中国的历史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现在自己的婚姻,怎么也有那个味道了?
虽然那场婚姻带来的是帝国主义、买办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的勾结,而自己的婚姻,带来的则是齐鲁军事势力、新工业实体和江浙工商业的联合。
他赶紧在心底告诫自己,这种联合是进步的,可跟那场“中美合作”不同,是真正地优势在我。
借着左梦庚大婚的由头,气氛很是不错。
陈继儒率先出头,送给左梦庚一份贺礼。
“昨日观礼,深佩左将军和夫人开风俗之先,当为佳话。老夫无以为敬,现有拙作一份,还请左将军笑纳。”
陈继儒送给了左梦庚一份画作,不是别的,竟然是昨日婚礼的现场。
当时陈继儒作为宾客,看了后,回去便画了出来。
左梦庚谢过接了,打开一看,欣喜不已。
陈继儒的画作无需多言,虽用水墨构图,但点染精妙,用笔细腻,使得整幅画栩栩如生,不失写真。
后世陈继儒的画可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便是当世,也是一画难求。
不难看出,陈继儒所求之切。
“我松江父老,皆以棉纺为生,此业事关松江百姓生死。还请左将军看在百万民生的份上,不吝指教。”
其他人纷纷附和,只等左梦庚回应。
可以说,他今天的一句话,将会对松江府的棉纺业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
迎着众人的目光,左梦庚没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
这段时日的思考,已经让他理清了思路。
山东虽然地广人稀,土地广阔,但技术和行业领域始终都不能和江南相比。
在没办法独立发展的情况下,选择和松江府棉纺业合作,绝对是一件获利丰厚的策略。
不过身为半成熟的政治家,左梦庚不会只从经济角度去看待此次合作。
首先危险因素,需要降到最低。
有什么危险呢?
松江府距离山东太远了,他的军事力量干涉不到这里。
一旦有什么变故,鞭长莫及。
这样的情况下,该如何坚定松江府众人的信心,十分重要。
“松江棉纺,天下第一。晚辈作为外人,能得诸位前辈认可,实在是莫大荣幸。不过晚辈有些浅见,想请诸位前辈解惑。”
正戏来了,众人纷纷打起精神。
左梦庚环顾左右,问道:“松江棉布行销天下,广受欢迎,此乃人尽皆知。却不知各位前辈获益如何?可否知足?”
众人面面相觑,内心颇为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透露底细。
对于棉纺,松江府众人当然是非常自矜的。
可要说依靠棉纺能够赚到多少,众人还真不如表面那么风光。
“贤侄有所不知,莫说棉布,任何货物行销远方,一路上必然通关过卡,税费繁重。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等只求棉布有人收购,至于售卖何处,却也无可奈何。”
潘云龙充满苦涩的话语,把松江府布商们的难处全都道了出来。
后世在评价明末江南的商业时,普遍的观点都是江南工商业发达,创造了海量的财富。
可实地见识过,左梦庚才知道,江南的工商业创造的财富,绝大多数都被剥削和抢夺了。
为何这么说呢?
因为地位卑贱的工商业无法独自打通商路,必须要攀附着强大的勋贵豪族才能做生意。
就以松江府的棉纺来说,这里织造出来的棉布,只有极少的部分由本地商人运输、销售到外地。
比如张淇就是干这行的。
可张淇销售的份额,连松江棉纺业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绝大多数的松江棉布,都是被外地的大商人收购,才能卖到各地去。
而这些大商人,毫无意外,背后都站着通天的势力。
商业领域,掌握渠道的人才拥有主导权。
可这样的一来,松江府的棉纺商人们能够赚到的,只是最基本的成本价。更多的利润,都被中间商赚走了。
左梦庚决定要和松江府的棉商们合作时,就做了决定,要激发松江府棉商们的狼性。
日后这些商人和他的军队互相支持,才能把市场都抢过来。
“各位甄需山东的棉花,虽然晚辈已经责令山东那边准备。可运河之上,钞关林立,关卡不绝。一路税费缴纳下来,棉花到各位前辈手中,要多花三倍不止的价钱。晚辈想着,可有办法降低运输成本?”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左梦庚野心这么大。更没有想到,在这件事上左梦庚居然比他们更加急切。
其实这是一个误区。
作为棉花供应商,看似左梦庚可以把增加的成本转嫁到这些棉商头上。可实际上,运输成本的增加,是供应商最不喜欢的局面。
因为成本的增加,带来的必然是松江府棉商的棉花需求量下降。
如果能把运输成本降下去,松江府的布商们就可以购买更多的棉花,扩大生产,反过来促进山东的棉花种植和销售。
总之,山东到松江府这一路上的成本,是双方都很想解决的麻烦。
左梦庚觉得,能解决这个的,似乎只有自己。
而一旦他做到了,那么松江府上下将会彻底归心。
他在山东之外,将会有第二个根深蒂固的地盘。
第288章 商会【求月票】
“不出两年,山东的棉花运到松江府,可以不走运河,而是通过海路。”
会客堂中,左梦庚让傅豫孙挂上大地图,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的很平淡,但是给松江府众人造成的影响,却是惊涛骇浪。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舍弃大运河,而选择走海路给松江府提供棉花。
不过看看地图上的路线,众人赫然发现,如果从山东沿着海岸线南下,到达松江府的路程反而比大运河要近的多。
不但如此,海运的货运量大家都很清楚,根本不是运河能比的。
最最重要的是,海运不用担心堵塞的问题,沿途更没有关卡收费。
如果此事做成了,棉花的成本还真的能够压低下来。
可是对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在座诸人全都胆战心惊。
陈继儒不停擦拭冷汗,希望左梦庚能够清醒一点。
“左将军有所不知,朝廷严令不得出海。如有违者,重罪难逃啊。”
其他人纷纷叹息称是。
海运的好处,谁都明白。可面对朝廷的严刑峻法,大家都很害怕。
左梦庚却凛然无惧。
“虽有朝廷严令,然海盗猖獗,如之奈何?就算朝廷欲严查海禁,可以江南颓废之兵,怕也难以抵挡海盗之威啊。”
众人色变,再看向他时,全都畏惧中带着古怪。
神踏马的海盗!
真是一个完美的理由啊。
众人猛地发现,这个理由还真的挺好。
朝廷的法令针对的只是大明百姓,可海盗本就横行不法,自然也就不会遵守大明的律法。
因此海盗走私棉花,那不是很正常嘛?
什么?
你说朝廷会缉捕海盗?
呵呵,这就要看双方的武力值了。
如今的大明朝廷,连真正的海盗都打不过。
要是碰到脱了军装的海盗……
左梦庚微微一笑,状似随意地道:“诸位前辈有所不知,就在三十年前,欧罗巴英吉利国有一女国王,名曰伊丽莎白一世。其人在位时,因与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尼德兰等国争雄于海上,为了取得优势,曾默许本国水师化身海盗,劫掠了数之不尽的财富,同时打击了这些敌国的海贸。所以说啊,这茫茫大海之上,谁说的准呢?”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松江府诸人却听的目瞪口呆。
第一次发现,海贸居然还可以这么玩?
他们又哪里知道,在这个大航海的野蛮时代,还有更加荒唐的事情呢。
青龙镇的李万才很是担心。
“此事倘若被朝廷知悉……”
左梦庚横眼看过去,目光里带着审视。
“海上不比陆上,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朝廷如今无力下海,我辈心怀天下,岂可让万里海疆拱手他人?”
冠冕堂皇之下,就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
徐骥却知道,松江府的这些人并不清楚左梦庚的实力,而且左梦庚山高皇帝远,未必能及时化解危险。
“中恒,此事你尽管去做。只要棉花送到松江府来,不拘路径,便是善举。”
这是在提醒左梦庚,需要让大家见到好处了,大家才会上船。
左梦庚醒悟,知道自己有些急了。
海运一事,自己默默去做就好。
眼前这些人是真不敢触犯大明律法吗?
他们只是没有见到真正的好处,不会轻易下场罢了。
等海运的棉花送到了松江府,比运河运输的便宜,这些人立刻就会转换立场。
反正海运的事儿,也指望不上这些人,和他们说的再多,也不过白费唇舌。谷
但另一件事,左梦庚却不准备放过这些人。
“诸位前辈经营不易,所获有限。晚辈看在眼里,感同身受。更何况从今以后,晚辈的棉花也需要供应给大家,自然要同心同德。晚辈建议,咱们松江府的布商应该联合起来,成立统一的商会,共同进退才是。”
在座诸人低声议论,一时不清楚商会有何意义。
瞿叶和左梦庚熟悉,问道:“中恒所言之商会,不知和如今之会馆有何区别?”
左梦庚介绍了商会的好处。
“商会乃行业联盟,凡是商会之会员,大家都需遵守商会章程,同时能够得到商会扶持和帮助。比如谁家发生了纠纷,商会便会出面,为其调节,提供帮助。一旦被外人欺负了,那么大家也会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随后,他就露出了真实目的。
“除此之外,商会还能够团结大家的力量,来为整个行业谋取利益。就比如松江棉布外销,始终被那些大商人压价。而有了商会,从此以后,谈价的事就由商会出面。商会就代表了整个松江棉纺行业,说话的分量自然也就不一样。”
众人细细思量,渐渐摸清了商会的门道。
可对于左梦庚说的第二个好处,大家还是觉得不现实。
钱门塘的康西林叹道:“松江棉纺遍地都是,即便咱们这里的人成立了商会,可还有那么多不参与的。到时候别人照样低价收购棉布,我等如之奈何?”
松江棉纺一直被压价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业者太多,而且还不一条心,因此容易被外人各个击破。
然而这个难题,在左梦庚这里,什么都算不上。
他杀气腾腾地道:“晚辈的另一个意思就是,从今以后,非本商会会员,将不会得到棉花供应。山东棉花,只供应本商会成员。”
场面瞬间一冷,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完全没有料到,他居然会釜底抽薪。
左梦庚还是来到松江府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掌握着棉花这么重要的战略资源。
只靠棉花,就能将整个大明百分之八十的棉纺业拿捏在手里。
既然如此,不趁此机会大肆收编松江棉纺业,还待何时?
甭管谁家的技术好,谁家织出来的布多精良。不给你棉花,你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凭这一点,左梦庚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塑造松江棉纺业,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他的威胁,就好像屠刀一样悬在了松江府众人的头上。
对于他提议成立商会的建议,本来在座的人里颇有一部分是抗拒的。
都是精明之辈,能感觉的到左梦庚似乎野心勃勃,生怕被牵连到。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他们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左梦庚说的很直白,他们能够选择的,只有生或死。
不听他的,要不了多久必然会被棉纺业所淘汰。
事关切身利益,这些布商们几乎没有犹豫太久,全都选择了从心。
“松江棉纺商会,事关所有人福祉。晚辈建议,应该广纳人才,力争我商会能得人人拥护为佳。除了咱们各大家族之外,行业里技艺高超之辈,也应该成为会员。”
听到左梦庚居然要吸纳工匠,各家都有些不愿。
松江棉纺的行业模式,其实还比较原始。工匠在这些家族眼中,虽然很看重,但在地位上却很藐视。
现在左梦庚要将工匠也拉进来,那岂不是要和他们平起平坐了?
摸清众人的态度,左梦庚慎重告诫起来。
“各位,莫要小瞧匠人。你们各家的棉布,受不受欢迎,还不是看工匠的手艺?说穿了,工匠是什么?是你们的财神爷。不给足工匠尊重和地位,怎么织造出更好的棉布?怎么一直垄断市场?”
他还是略带威胁地道:“如果各位依旧不将匠人当做一回事,晚辈倒是觉得此乃良机。不知晚辈开出每月二十两的工钱,有多少工匠会跳槽啊?”
厅堂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惹得各家惊悚难安。
如今松江府最好的工匠,每月工钱也不过五两。
要是真照左梦庚说的,他开出二十两银子的工钱,大家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工匠们不跑才奇怪呢。
可没有了那些技艺纯熟的工匠,各家的棉纺还能保持水准吗?
“各位前辈莫要觉着晚辈是在无事生非,提升工匠地位,其实有助于我等制定棉纺行业标准。从今以后,天下棉纺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都由我等金口玉言而定。各位觉着,这个买卖做不做得?”
左梦庚不是什么商业奇才,但是一等的企业卖标准、二等的企业卖品牌、三等的企业卖产品的道理还是懂的。
松江棉纺作为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棉布供应商,没道理不把制定标准的权力捏在手里。
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必然需要技术的支撑。
不充分发挥工匠们的主观能动性,能做到吗?
第289章 技术垄断
对于左梦庚提升工匠地位的要求,松江府的布商们都不太热衷。
可面对左梦庚对棉花供应的垄断,大家又很犹豫。
一连几天,都在磋商此事。
直到临清的船队抵达松江府码头之日,松江府的布商们彻底拜服。
这一次临清的船队是遵照左梦庚的命令,运送第一批棉花过来的。
足足三十万斤棉花,大大提振了松江棉纺行业的士气。
布商们纷纷云集徐府,都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左梦庚却不客气,优先给徐府亲近的家族分配。并且当众言明,从今以后,不加入商会的,将被剔除在山东棉花的供应名单之外。
一时间,松江府的布商们可谓是喜忧参半。
和徐府亲厚的、决定加入商会的,都得到了大量的棉花原料。
而那些自以为有背景、有实力的,只能干看着。
这些人也没有干看着,立刻派人北上,去寻找货源。
在他们想来,山东那么大,种棉花的人比比皆是。只要银子给足,不愁没有棉花。
还别说,真的让他们买到了棉花。
只可惜,后续发生的事情,就让他们傻眼了。
当棉花装船,准备运走时,全都被卡在了运河上。
新军直接在河上设卡拦截,凡是装载棉花的船全都扣留,一条船都不许过。
谁的背景都不好使,连孔家的船都照扣不误。
理由很土匪,通查白莲教余孽。
孔家大发雷霆,孔胤株还亲自去找了山东巡抚,结果余大成的手谕也不好使。
负责堵河的黄三虎装傻充愣,只是说左梦庚去江南成婚了,没有左梦庚的命令,就是不许通过。
孔家还想强行闯关,结果新军当场开枪,打死了十几个。
事情彻底闹大,余大成和孔家纷纷往京师上奏,弹劾左梦庚嚣张跋扈,目无国法。
新军这边也不客气,黄道周、张继孟的弹劾奏疏也送到了京师。
怀疑山东巡抚余大成和孔家勾结不法,私通白莲教,走私禁运物资。
又是口水仗,吵的崇祯头昏脑涨,将两边都斥责了一通。
结果屁用没有,新军就是卡着运河,就是不许运载棉花的船只通过。其余时候,运河畅通无阻。
一旦军队开始不讲理,那就是无解的。
不但如此,本来从兖州府销声匿迹的白莲教乱贼又跑了回来,还劫掠了曲阜乡野。
吓的孔家关闭大门,战战兢兢地枯守,也顾不上和新军打官司了。
至此,松江府的那些布商彻底明白,忤逆左梦庚的话,生意就没得做了。
一时间,选择加盟商会的人如过江之鲫,占据了松江棉纺业的绝大多数。
如果只是这些,还不足以让左梦庚为所欲为。
这次来的船队中,王秀芹居然亲自来了。
“参座,您看,这是我们服装厂新弄出来的布,看看有什么不同?”
她拿出来的是一块红色棉布,刚一亮相,就引起了所有布商们的惊呼。
在场的都是行家,一辈子都在和织造、印染打交道,因此对于布料、印染方面的事情格外敏感。
王秀芹拿出的这块红色棉布,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那个红色极为鲜亮,甚至泛着饱满的光泽。
这是如今绝大多数印染手段都做不到的。
“这个染色,真乃巧夺天工啊!”
“这等布料,只要售卖,必定会被疯抢。”
布商们一个个眼睛都红了,如同嗜血的鲨鱼。
为了这个色彩效果,让他们杀人,他们都做的出来。
而看着左梦庚身边的王秀芹,不少人的心里甚至产生了抢人的冲动。
好吧,他们还以为这个染色是王秀芹弄出来的。
王秀芹可不知道布商们的心理,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嗤之以鼻。
就凭这些弱不禁风的家伙,她一个人都能打十个。
“服装厂给军队制造军旗,可是弄出来的红色很不好看,大家伙都很着急。后来陈双金跟我说,用纯碱能提升布料的色彩。我们便试了试,结果染出来的红色这般好看。”
想到那个要在雷酸汞厂里点明火的疯子,左梦庚不禁莞尔。
“那陈双金可是立了大功,回去之后,我要好好褒奖他。”
左梦庚不知道的是,能够发现用纯碱来提升染色的鲜明度,还是源于他日常的教导。
他本来对织造、印染并不了解,后来雷酸汞厂那边弄出纯碱后,他就随口说了一句:这东西有大用。
可大家伙对他是无比信服的。
他说纯碱有大用,那就一定有大用。
至于有什么用,慢慢试验嘛。
左梦庚对于工艺和科研一直都持鼓励态度,而且不吝重赏。
眼看着别人因为提升了工艺或者发明、发现什么,得到了升官发财的机会,左庄的人都变得积极起来,有样学样。
左梦庚说了纯碱有大用,就有不少人有事没事试验纯碱的用途。
结果还是陈双金发现了纯金能够帮助染色,于是才让服装厂弄出了如此艳丽的红。
对印染影响最大的,就是水质。
只有软水才能用来进行印染,而硬水只能在活性染料染中、深色品种时,影响才不大。
而如果用酸性染料染棉纶制品时,硬水不但会导致色泽艳度差,还会有脱色的现象。
在中国,北方多为硬水,而南方的水质硬度较低。
这也是印染行业为何多在南方的原因。
可即使以南方的水质,如今的印染技术,也无法染出色泽鲜明的浅色效果。
就是因为其中缺少了纯碱的帮助。
纯碱不但是有效的软水剂,还是高品质的煮练剂、染棉助剂、色浆碱剂、净洗剂、固色剂、清洗剂等,几乎贯穿了印染领域的各个环节。
服装厂尝试着将纯碱加入到印染当中,结果一鸣惊人,连松江府的布商们都被征服了。
“中恒,此等神术可否转让,我瞿家万金求之。”
瞿寅完全矜持不得,当场就开始谋求技术,甚至开出了万金的价码。
瞿家就是松江府最大的印染商之一,深知一旦得到这个技术,将会带来怎样的财富。
“老夫出五万金。”
他狠,有人更狠。
珠街阁的沈有田直接将价码提升了五倍。
瞿寅大怒。
“哼,中恒乃我瞿氏至亲,沈有田你休想以利诱人。”
沈有田寸步不让。
“开门经商,价高者得。似你这等以亲情要挟,才是不当人子。”
眼见两人都要打起来了,左梦庚赶紧阻拦。
“二位,不至于这样。”
好不容易劝住了,左梦庚向王秀芹问道:“纯碱带来了吗?”
王秀芹果然心细。
“估摸着要用到,所以带来了一桶。”
左梦庚便向瞿寅道:“之前在山东试过,着实不错。但在松江府这边效果如何,还要实地检验才知。不知可否借用瞿家的场子,亲自印染布料试试?”
瞿寅大喜过望。
“正该如此,走,我带你们去。”
眼瞅着左梦庚要用瞿家的印染场来试验新东西,其他人全都眼热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孰料左梦庚看过来,道:“诸位前辈不想一观吗?”
沈有田当场就是一个哆嗦。
“我等……我等也能旁观?”
左梦庚哈哈大笑。
“诸位皆是我松江棉纺商会会员,如今有了什么新技术,当然要大家伙雨露均沾,才不违商会宗旨,是不是?”
众人如同吃了仙果一般,通体舒泰,没想到这么快就感受到了加入商会的好处。
左梦庚真的是大方到不怕这些人偷学去新技术吗?
只是因为他知道,即使把纯碱摆在这些人面前,他们也毫无办法。
纯碱可是完全的工业产品,一点不懂化学以及合成工序,想偷学都没有门径。
可假如纯碱真的对印染有大用处,那就等于又找到了一条稳定而丰厚的财源。
这就是技术垄断。
他原本想着通过控制棉花和运输来掌握棉纺行业的话语权,现在看来,又多了技术优势。
今后松江棉纺行业,将彻底纳入他的手中。
第290章 陈阿彩
纯碱的使用效果非常惊人。
看着染出来的布,松江布商们彻底拜服。
红如胭脂、蓝如青天、绿如翡翠,布料上面光韵流泽,华彩莹然。
“从今以后,我松江棉布举世无双,再无敌手。”
徐骥手捧新布,哈哈大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淡雅和从容。
其他人并不觉得他狂妄,全都与有荣焉。
还是左梦庚出面提醒。
“技术是不断进步的,今日之佳品,日后顿足不前,被人超越在所难免。还望各位不断研磨技艺,始终把持品质前沿,让别人追赶不上。”
众人拱手受教,对他的话再无半点质疑。
这一次临清过来的船队,除了带来纯碱外,还有钩针、缝纫机、滚珠等物件。
看着水车驱动的纺织机飞速旋转,牵动着数十、上百个纱锭匀速转动,一匹匹精良结实的棉布飞速诞生,松江府的布商们都要怀疑世界了。
他们终于见识到了工业化的威力。
“各位,这便是新技术带来的革命效果。同样一百匹布,这般生产的成本仅仅只有传统生产方式的五分之一。你们说,如果日后这样的棉布行销天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见新的生产方式折服了松江府的布商们,左梦庚志得意满,牢牢掌控了局势。
沈有田抚摸着新布,感受着和旧布完全不同的质感,唏嘘不已。
“此布成本低廉,自然售价也可以压低。如此一来,竟比寻常百姓家自己纺织还要便宜。长此以往,只怕百姓们不会再织布自给,都要去买布了。”
这个结果,大家都看的明白。可一想到传统的男耕女织的社会现象要就此被打破,全都有些惶然。
倒不是害怕,而是延续了几千年的生活模式被一朝瓦解,让这些人产生了迷茫。
不过同样的,一旦做到,其中蕴含的价值,也让众人热血沸腾。
陈阿彩在朱泾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是他多有势力,也不是他多有钱。而是论起针绣技术,他说是朱泾镇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就凭这个手艺,让陈阿彩衣食无忧。多少大人物见着他,都得敬着供着。
唯一让陈阿彩苦恼的是,他的年纪大了,可无论是他儿子还是孙子,都学不会他的手艺。
一想到子孙后代,陈阿彩就愁容满面,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彩老哥,在家吗?”
院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让陈阿彩醒过神来。一回头,看到儿子陈生子还在一旁愣着,不禁破口大骂。
“侬个阿土生,蠢么兮兮,还不快去开门?”
陈生子被骂的狗血淋头,赶忙跑过去开了门。
陈阿彩自己都不敢怠慢,迎到门口,就看到本镇大家陈继儒引着几个贵人络绎进来。
“阿彩哥,有好事找你啊。”
陈继儒笑呵呵的,一点都没有傲气。
陈阿彩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陈继儒的客气有什么不对。
“眉公有好活儿找我?”
他是做针绣活计的,凡是来找他的,基本都离不开这些。
陈继儒眉开眼笑。
“好活儿算什么?这次啊,可是一辈子的富贵。”
说着,陈继儒引出身后那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
“阿彩公,是晚辈有事求助于您。”
陈阿彩的眼中,似乎没有贵贱之分的。面对陈继儒这个本地大族,他平平淡淡。面对这个面生的年轻人,他依旧随意。
“贵人不需客气,只要工钱给足,包您满意。”
这就是技艺傍身的底气。
那年轻人,自然是左梦庚了。
他让傅豫孙拿出丝袜,交到陈阿彩手中。
“阿彩公,您看看,这种袜子能绣花吗?”
陈阿彩第一次有了表情。
“嚯,好手艺。”
他端详了一番,才给出结论。
“要想在这上面绣图,得有特殊的针才行。”
左梦庚一听,真是高兴万分。又让傅豫孙拿出新作的钩针,呈递给陈阿彩。
“阿彩公您看看,这针如何?”谷
陈阿彩看到精细如丝的钩针,目露神采。
“真有人能做出这等神针?”
陈继儒急切问道:“阿彩公,这针够用吗?”
陈阿彩点点头,持重地道:“不知贵人要做多少件?先说好,这个比较费工夫,工钱也要多给些才成。”
左梦庚的关注点却不是这个。
“真的能绣图?”
丝袜本已足够精美,但左梦庚知道要想吸引更多的消费者,除了提升品质之外,增多花样也是必要的办法。
后世那些网眼、棱格、印花、镂空、拼接等各种样式的丝袜,带来了多少狂热的消费者?
如果能够实现在丝袜上实现,不但可以提升销量,更重要的是可以提升织造的工艺水平。
陈阿彩对这个质疑十分不满。
“贵人可以打听打听,我陈阿彩做了一辈子针绣,何时说话不算话了?”
左梦庚并不在意陈阿彩的桀骜,相反这个保证让他更加欢喜。
“阿彩公,我听说您的手艺并没有传下来?”
说话间,他的眼睛看向旁边躲着的陈生子。
陈阿彩心底一紧,随即就是痛苦的无力。
这种事又瞒不住人,整个朱泾镇都知道陈阿彩的儿孙是废物,完全学不会陈阿彩的手艺。
一想到自己的手艺就此失传,子孙后代甚至会饿死,陈阿彩不禁悲从中来。
左梦庚诚恳地道:“晚辈见识过阿彩公的手艺,可谓是巧夺天工,妙到毫巅。这样的好手艺要是就此失传了,未免可惜。这次过来,晚辈想邀请前辈出任天织集团技术主管,负责培养更多的人才,把您的技术传下去。”
陈阿彩却误会了,以为左梦庚是要谋夺他赖以吃饭的东西。
“呵呵,老头子全凭这点手艺养家糊口。贵人穿金戴银,山珍海味都吃腻了,连老头子这点营生都不放过吗?”
左梦庚莞尔一笑,忙道:“阿彩公,您误会了。您的手艺,没有合适的传人,待您百年之后岂不是就此失传?何不用您的手艺,换取一份稳定的收益,让您的子孙后代都能赖以为生,又能助我松江棉纺大发利市,此乃双赢之局啊。”
陈阿彩久久无语,就在左梦庚以为他顽固不化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一句。
“贵人,您这话啥意思?”
原来没听懂……
左梦庚不禁反思,看来日后和平常百姓说话时,可不能文绉绉的端着。
“阿彩公,是这样的。商会您听说了吗?最近咱们松江府成立了棉纺商会。”
陈阿彩点点头,并不在意。
“那不是你们贵人的事嘛?俺们穷苦人家可不敢打听。”
左梦庚干脆拉着陈阿彩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头上。
“这可不是贵人的事儿,而是所有人的事儿。这个商会,是为了团结咱们松江府所有从事棉纺的人。像您这样的,也可以成为商会成员。”
陈阿彩来了点兴趣,问道:“有啥好处不?”
左梦庚哈哈大笑。
“这好处可就太多了。”
他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道:“成为了商会的成员,从今往后,谁要是敢欺负您,商会就会替您出头。比如说谁欠了您工钱不给,商会帮您讨要。”
陈阿彩又误会了。
“俺们可是老实人家,就不劳烦打行了。”
陈继儒脸色一黑,忙道:“商会乃是正经行当,打行岂能相提并论?”
陈阿彩不信。
“这位贵人说,可以替老头子讨要工钱。那不打人的话,咋个讨要吗?”
陈继儒嘿嘿冷笑,杀气毕露。
“阿彩哥还不知道吧?日前商会定了章程,像老哥这样的会员,倘若被人拖欠工钱、执意不给的话,商会就断了他棉花供应。”
他又一指左梦庚。
“这位来自山东,棉花卖给谁、不卖给谁,全在于他一句话。老哥,你说咱们这商会有没有用?”
陈阿彩听明白了,颇为心动。
他靠着针绣的本事做了一辈子工,手艺精湛,因此请他干活儿的人不少。
干了几十年,不知道被多少人拖欠过工钱。
他气愤过,很想讨要一个说法。
奈何他一个穷苦百姓,真被人欺负到头上,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要是商会真有陈继儒说的那么好,他这样的穷苦人还用害怕被欺负吗?
第291章 选举
春季的松江府,共有两件大事。
一个是徐府三小姐大婚。
据说婚礼上的新玩意儿不少,土不土、洋不洋的。
从参加婚礼的宾客口中陆续传出来一些内容,激发了松江府人的八卦之火。
可说到底,徐三小姐的婚礼只是饭后谈资。
而另一件事,在松江府却掀起了轩然大波,把所有人都卷了进来。
那就是松江棉纺商会的成立。
整个松江府泰半人口倚靠着棉纺谋生,这样的大事,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而且各镇、各大家的人这段时日一直在走街串巷,不停地找人说着什么,偶尔传出来的疯言疯语,让整个松江府都不平静。
就是在这样的关注下,松江棉纺商会迎来了正式成立的日子。
这一天,三千多名松江棉纺行业的代表齐聚一堂,每个人都十分严肃。
虽然和松江府的百万人口比起来,这些人似乎只是沧海一粟。可这些人全都在于棉纺行业的各个环节,不是各大家族的代表,就是各个工序里的佼佼者。
可以说,就是这三千人,已经掌握了松江棉纺的全部话语权。
看到这个局面,与会的人全都明白,从今以后,这个松江棉纺商会将会拥有着不可想象的能量。
商会是一个新奇的事物。
虽然这些人都决定参与进来,但商会具体该怎么搞,大家全都没有经验。
这种时候,就需要左梦庚来主持了。
他先是让人给代表们分发了文稿。
“各位,这是晚辈草拟的一份松江棉纺商会的行事章程。当然了,这不过是抛砖引玉。真正行之有效的章程,还得在咱们的大会上,由大家伙商讨决议才行。”
看着厚厚的文稿,沈有田笑道:“谁不知道中恒的厉害,自然以你说的为准嘛。”
不少人跟着附和。
都觉着反正不明白怎么回事,跟着左梦庚做就是了。
可面对大家伙的恭维,左梦庚并无喜色,相反十分严肃。
“各位,商会成立的初衷,是为了团结大家的力量,为大家谋求福祉。而章程,就是商会行事的依据。各位连这个都置之不理,日后利益受损时,可就无处申冤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伙立刻紧张起来。
一时间,会场里全是翻阅文稿的声音。
在座的还有不少匠人,大字不识,拿着文稿手足无措。而左梦庚早就做好了准备,立刻有工作人员走过去,低声给这些匠人们解释文稿里的内容。
这个办法,让匠人们激动坏了。
他们都是棉纺行业各个环节里的佼佼者,全都有着一技之长。
当初商会拜访上门,要求他们入会的时候,着实做了不少工作才成功。
可真的作为代表出席大会时,匠人们又显得很自卑,并不觉得可以和那些老爷们平起平坐。
一个个的屁股底下似乎装了针,让他们几欲逃走。
等真的开始审阅文稿时,因为不识字又让他们觉得和这里格格不入,仿佛成为了小丑。
但是有了工作人员耐心讲解,这些匠人们一下子就融入到了其中,同时也明白了这份文稿中讲的究竟是什么。
左梦庚制定的商会章程,秉承了他一贯的风格,干脆利落,满满的都是干货。
大家伙审阅后才发现,这件事还真的不能疏忽。
而最让大家伙新奇的是,商会的会长居然要选举。
“中恒,何为选举?”
潘云龙代替大家伙询问道。
左梦庚解答。
“本会的会长、副会长以及委员等,均有商会全体成员投票产生,票数最高者才能当选。”
做过官的立刻想到,这个办法类似于廷推。
瞿寅又问道:“这个任期五年、连任不得超过两届、不得续任又作何解释?”
左梦庚回答流利。
“以叔父您为例。假如经过大家伙投票,您担任了本会会长,那么接下来的五年时间内,只要您没有犯下大错,就是您的任期。五年之后,本会会进行重新选举。如果大家伙都很信服您,那么您就可以连任。但无论如何,不管您多么英明厉害,连任两届会长之后,都不得再参与会长竞选,同样也不可以继任。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商会变成一家之物,把持牟利。”
众人细细听了,纷纷目露异彩,对这个办法哄然称赞。
枫泾镇的柏思叙自觉有机会争取会长,追问道:“这个不得续任又有何解?”
左梦庚的这个规则,完全是照搬的后世的政治制度,解释起来非常容易。
“任何人担任过会长后,则终生不得再次谋求竞选。具体原因,和前面一样。”
在座的都是人精,很快就想明白了缘由。
这个规定,显然是为了防止商会变成私人谋利的工具。
南桥镇的房师贡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惊道:“担任过会长的人,其三代以内近亲都不得竞选会长?”
这个属于左梦庚自己思考的措施,理由和前面别无二致。
虽然没有经过实践检验,但大家伙探讨了一番,都认同了这些举措。
也是从这些规则里,大家伙终于认识到,这个商会还真的是团结整个行业的好东西。
而从这些对话中,最感到振奋的,就是陈阿彩这样的工匠。
面对各大家族,他们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弱势群体。
即便是这次加入了商会,其中不少人都是不想得罪豪商大族而来的。
现在得知商会有这样的规则,即便是再有权势的人都无法在这里独断专行,那岂不是说,他们这些人也能发声了?
而接下来的商会构架,更是让所有人耳目一新。
左梦庚设计的商会构架中,共分为以下几个部分。
最重要的是会员大会。
大会每五年召开一次,选举商会领导成员,对商会章程进行讨论和增补、修改。
然后是常务委员会,负责商会的日常运作和管理,算是商会的常驻机构。
商会会长兼任常务委员会委员长,其余的副会长同样兼任副委员长。
常务委员会下面还有若干机构。
比如对外委员会,主要的职责就是代表松江棉纺行业对外洽谈、签约、议价等。
这样一来,就改变了目前松江棉纺行业内部各自为战的局面,避免了被外人各个击破、肆意压价的窘境。
日后外地商人想要购买、销售松江棉布,那么就只能和商会议价。
不经过商会的批准,成员不得随意对外销售,更不允许低价销售。
更让众人想不到的是,商会还设立了技术委员会。
这个部门的职责就是,发掘和归纳棉纺行业的技术优势,培养技术人才,同时对技术进行保护。
就以陈阿彩独门的针绣技术为例,通过技术委员会运作,日后松江棉纺行业各家都可以使用他的技术,他还会负责工人培训。
而不管谁家使用他的技术,都需要每年支付三十两银子的专利费。
专利有效期为五十年。
也就是说,陈阿彩光靠这个技术,就可以什么都不干,白收五十年的费用。
贵吗?
当然不便宜。
可是在商会成立之前,这门技术是陈阿彩独门所有,宁死都不外传的。各家各户除了眼红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现在只需要每年支付三十两银子就可以使用这么技术,布商们做梦都会笑醒。
而且商会制定了严格的规定,如果有人胆敢未经授权就擅自使用陈阿彩的专利,那么不但会被开除出商会,还会断绝其棉花供应和生意往来。
这就是专利保护措施了。
经此规定,拥有技术的工匠们又多了发家致富的新途径,一下子就成为了商会的最坚定支持者。
商会的规定颁布后,当场就有十五家布商找陈阿彩商讨专利授权一事。
如果谈成了,那么陈阿彩每年光是专利收入就达到了四百五十两之多。
这是陈阿彩从前根本不敢想的收益。
而且专利费一收就是五十年,让他再也不用担心子孙后代的生活问题了。
除此之外,商会还设有纠纷处理委员会、产品评估委员会、运输统筹委员会、互助委员会、商品交易所等十多个部门,几乎涵盖了整个松江棉纺行业的各个领域。
真正做到了将松江棉纺行业纳为一体,壮大力量的目的。
以松江棉纺的体量,只要真正地联合起来,足以对抗世间任何势力。
眼瞅着大家伙热情高涨的样子,左梦庚内心暗笑。
他已经预感到,不久的将来,松江棉纺商会率领商人们、工人们揭竿而起,反抗明朝暴政的局面了。
没人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商会宣告成立后,最重要的环节到来了。
那就是商会管理层的选举。
第292章 品牌
技术的传承和发展,始终是中国古代工业进步的一大难题。
根本原因就在于,很多匠人都将手艺敝帚自珍,当成谋生的凭仗。
事实上也是如此。
对于没有社会地位的工匠而言,如果再没有了独门的手艺,那就等于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
因此在筹建商会时,左梦庚最注重的就是技术委员会的作用。
事实证明,好技术不能广泛应用,并非只是私心作祟,还因为工匠们的生存压力太大了。
当通过技术委员会,许多工匠的独门手艺得到认证,并且可以换取到丰厚的收益后,工匠们对商会的认可度是最高的。
足足有七十多名工匠的技术,通过技术委员会完成了授权,也让这些工匠一跃成为了富人。
本来一开始大家都对左梦庚的做法很不认可,并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作用。
结果现在工匠们踊跃提交自家的独门秘技,又让布商们只需要付出少量的成本就可以应用这些技术,整个松江棉纺行业立刻焕发了更大的活力。
商会被认可,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做到的。
选举开始后,与会的三千多人都得到了选票。
每人一票,不记名,分别可以投给自己心仪的候选人。
竞选商会第一届会长的,一共有三人。分别是徐骥、陈继儒和沈有田。
本来众人一致认可的会长是左梦庚,但左梦庚言明不久之后要回山东,不可能长期关注商会的工作,婉言拒绝了。
竞选的这三位,实力都不弱。
徐骥别的不说,单单作为左梦庚的岳父,就很令人信服。
虽然左梦庚不参选会长,但谁都清楚,商会该怎么运作,少不了左梦庚的推动。而徐骥作为左梦庚的岳父,有近水楼台的便利。
陈继儒作为松江府的名士,交游广阔,人脉宽广,即使在江南文坛都有着不俗的地位。
而沈有田则拥有松江府最大的纺织作坊,实力强劲,平时就在行业内部很有威望。
这种时候,投票的好处就显露出来了。
三位候选人都很淡然,也对结果都能安心承受。
最终,徐骥以最高的票数当选为商会第一任会长。
副会长则有五位,分别是陈继儒、沈有田、房师贡、左梦庚……
最后一位副会长非常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那就是陈阿彩。
几乎所有的工匠都将选票投给了他,左梦庚也在其中做了大量的工作,使得陈阿彩一跃成为了商会的管理层。
不但如此,陈阿彩同时还是技术委员会的委员长。
作为技术委员会成立以来的第一个受益者,陈阿彩已经明白了商会的好处。有他现身说法,能够促使更多的工匠投入到技术研发和共享中来。
随同大家上台致谢时,陈阿彩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做了一辈子老实本分的工匠,如今居然成为了左右整个松江棉纺的风云人物。
可以想见,陈阿彩必然是维护商会的最坚定者。
天织,是徐家、潘家、瞿家联合成立的纺织工厂的厂名。
是左梦庚取的。
别人懵懂,但左梦庚太明白品牌的重要性了。
作为明代第一家正规化、工业化的纺织厂,其历史意义是无比巨大的。
左梦庚要做的,就是保护这家工厂好好发展起来,给松江棉纺的同行们打个样,让越来越多的手工业者慢慢向工业化转变。
徐家、潘家和瞿家全都财雄势大,也都舍得投入,更是新技术的第一批享用者。
光是水力驱动装置,天织厂就打造了三百多架,沿着吴淞江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织机则是由南桥镇的房师贡联合全镇的工匠们打造的,一千八百台织机的订单,让南桥镇的工匠们全都疯了。立刻舍弃了其他的活计,全部投入到了这个大单当中。
借着这个机会,左梦庚给出建议,让房师贡与南桥镇的工匠们联合建厂,专司织机制造和维护。
他提出的技术革新,让南桥镇的工匠们大开眼界,第一次发现,原来织机还能这么制造。
而售后服务的概念,也令人拍案叫绝。
以往卖出去的织机,就和工匠们没有什么关系了。倘若坏了,买主也只能无奈抛弃,或者花钱雇人修理。
可不管怎么说,对于买主来说,都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也是因此,南桥镇作为松江府棉纺织机的最大供应商,但却不是唯一的供应商。
南桥镇工匠们的竞争对手,甚至遍布整个江南。谷
如果联合建厂的话,也能用上水力驱动,则可以大幅度降低织机打造的成本。再用售后服务为武器,将会把客户牢牢黏附住。
房师贡和南桥镇的工匠们略一商讨,一拍即合,很快就挂牌建厂。
这帮人心气还挺高,以“天工”命名工厂,还在左梦庚的指导下,组建了专门的销售团队。
天织厂,预计到夏末能够投入生产,也承载着松江棉纺的期盼。
如果天织厂真的能够成功,那么松江棉纺将会步入高速发展阶段,传统的手工纺织将会日益没落。
随后带来的,就是海量的工业纺织品的市场问题。
左梦庚还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他将会承受多大的压力。
好不容易忙完,回到家中,就被仆人请到了后院。
在这里,徐家的女人们全在,人脚一双……新式皮鞋。
“三妹夫,我们已经决定好了,二哥和二嫂还有小妹将会随你们夫妇回山东,创建鞋厂。”
徐家的女人们早就决定了要做新式皮鞋生意,左梦庚知道,但是没管。
用一个生意让后院安宁,这是徐家所有男人的默契。
不过真到了要开始实施的时候,还得左梦庚拿主意。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乔氏很是积极。
“我们在山东人生地不熟,最起码建厂的土地都没有,这个可得劳烦三妹夫。”
任何一个做儿媳妇的,估计都想要离开公婆独立生活。奈何这样的生活,本来是实现不了的。
结果徐家的女人们要合伙做生意,机会就出现了。
其他的女人们不是不想,奈何分身乏术。唯独身为二儿媳的乔氏得到了机会,恨不得立刻飞到山东去。
要地?
这件事如果在松江府,确实挺为难的。但是在山东……
“包在我身上。”
左梦庚答应的无比痛快。
当然,山东那边闲置的土地太多,才是他的底气所在。
徐若琳也开口了。
“大姐说,你给家里厂子起的名字很好,我们合营的皮鞋也要有一个好名字才成。帮我们想想吧。”
起名啊,确实挺为难的。
左梦庚在女人们的注视下冥思苦想,忽然有了灵感。低头将每个人的鞋都看了一遍,也不管是否无礼。
“穿着此鞋,清秀通雅、姿容绝俗,以此名为雅姿如何?”
后世雅姿是个大品牌,也确实很动听。而且女人们穿着高跟鞋的仪态,也担得起此名。
女人们品味一番,全都欢悦不已,决定采用“雅姿”作为品牌名称。
左梦庚受到鼓舞,再次提议道:“皮鞋分为男式和女式,因此可以衍生为两个子品牌。男式品牌名为君姿,女式品牌名为风姿,如何?”
徐若兰抚掌大笑。
“三妹夫的才情,真是绝了。”
俞氏也道:“单凭这名,只要鞋子不差,必定财源广进。”
尤其是“君姿”这个品牌名,其实有些打擦边球的味道。
在封建社会,“君”既可以指帝王,同样也是君子之意。虽然讲究为尊者讳,但“君”这个字却不在此列。
君姿可以说是君子之姿,自然受到追捧。
可解释成君王之姿……
左梦庚也好,徐家也罢,肯定不会承认。
至于买了君姿鞋的人穿出了什么心理,品牌可不负责。
他的提议,得到了徐家女人们的一致认同。
徐家四姐妹和成年的四兄弟,每房各出银一万两,入股“雅姿”鞋厂,共同负责建设和经营。
左梦庚除了在一旁指点之外,并不打算参与到具体的经营当中。
这个生意,就当做是徐家女人们的消遣好了。
不过看这些女人们的劲头,弄不好真的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第293章 邀约
四月的江南,渐有火热之象。
山东各地却水深火热,一日三惊。
自从左梦庚南下成婚后,新军就停止了剿贼的步伐。
这给了白莲教乱贼喘息的机会,在没有新军驻扎的青州府、兖州府南部越闹越大,甚至兖州府城都被侵扰了三次。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左梦庚和孔家起了冲突,故意看戏的结果。
为此,青州府的衡王、兖州府的鲁王和兖州府当地官员,联合上书,找皇帝诉苦。
可崇祯又有什么办法呢?
山西的义军始终无法平定,让他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也不敢胡乱折腾山东军政。
没办法之下,只好给左梦庚去了一封斥责的旨意,责令他速速进军,不得耽搁。
左梦庚在松江府收到了这封旨意,虽然不是很在意,但也知道,到了该启程回去的时候。
时间虽然还算是充裕,但要想做好万全的准备,还是要好好利用的。
而就在准备出发的前夕,一封邀请函送到了徐府。
邀请函是从南京送过来的,邀请的人也不容忽视。
钱谦益,钱牧斋。
邀请函上说的模棱两可,都是什么“江南各界仰慕少年将军风采、渴慕一见”“蕺山先生名动天下、儒林士人盼望久矣”之类的官腔。
“真是奇了怪,钱牧斋在南京逍遥快活,怎会想到邀请我等前去呢?”
黄宗羲脑子转的快,道:“怕是那日老师的讲学,已经传到南京了。”
众人恍然,默默点头,觉得应该是这样。
那日刘宗周的讲学,在松江府引起了轩然大波,关于儒学的讨论已经形成了风气。
更有不少人真的用儒学投入到日常的生产生活当中,至于什么结果,暂时还没有显现。
就连隔壁的苏州府都有人专程跑来求教,然后又把相关内容带了回去。
既然苏州府都传播到了,南京那边闻风而动,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这个结果,刘宗周却很开心。
作为一个学者,自己的学说能够广泛传播,影响到许许多多的人,是他非常乐于见到的。
左梦庚却谨慎的多。
他对傅豫孙吩咐道:“派人去南京查看一番,速速回报。”
江南的士林可没有什么保密的意识,左梦庚这边很快就得知了真相。
“看来啊,这些江南文人是来者不善啊。”
捏着情报,左梦庚笑的隐晦难明。
他在上面看到了钱谦益、张采、陈子龙等人的名字,也获悉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那日陈子龙等人带着刘宗周的讲学内容去请教张采,结果张采对刘宗周大加批判。
这一下导致了复社内部的分裂。
张采、宋徵舆、李雯等人都极力反对刘宗周的观点,但陈子龙、夏允彝却持认可态度。
双方在张采的家里大肆辩论了一场,吵的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眼瞅着火药味越来越浓,张采本能地感受到危机,立刻提议大家齐赴南京,请教文坛宗师,以决对错。
陈子龙很是痛心朋友们的顽固,觉得文坛大佬们一定会点醒宋徵舆等人,立刻同意并跟随前往。
张采等人到了南京后,先后拜访了闲居在此的钱谦益、户部尚书郑三俊、礼部尚书骆从宇、兵部尚书傅振商、刑部尚书熊明遇、礼部侍郎钱士升等官宦名流,呈递了刘宗周的文稿。
不出意外,此事迅速引爆了南京文坛。
不但南京官场、士林对此议论纷纷,甚至连魏国公世子都有所耳闻。
文人都是大嘴巴,又都喜欢喝花酒,结果弄到最后,连秦淮河上的青楼里都在流传刘宗周的讲学内容。
也不知道刘宗周得知这件事,是该哭还是该笑。
然而传回来的情报却显示,此时南京那边对刘宗周的讲学内容敌视者更多。
显而易见的嘛。
南京那是什么地方?
大明两都之一,江南权力中心。勋贵云集、世家林立,更兼有大地主、大商人,同时牢牢掌握着大明士林的话语权。
这个地方的官僚勋贵豪商士人,又有谁愿意儒学降低神格,“沦落”成为草芥之学呢?
这可是他们赖以维系利益的根基啊!
“据闻南京官场对您指摘颇多,实在不行,这个约咱们便不赴了吧?”
左梦庚现在只想安全回到山东,不想节外生枝,因此劝说起刘宗周来。
南京那边如今已经分成了若干阵营、
魏国公世子、郑三俊、傅振商等人都和张采站在了一起,坚决反对刘宗周所言。
熊明遇、钱士升却站在了刘宗周这一边,认为儒学就该摒弃空谈,成为有用之物,才能利国利民。
至于钱谦益嘛……
这个公认的江南文坛盟主,充分发挥了墙头草的本色。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看不出其心意。
刘宗周却和左梦庚的看法不一样。
“钱牧斋、张采之辈,俱在江南有莫大影响力。他们既然大张旗鼓搞出这般阵势,则江南必定人人观望。吾等倘若退缩,则今后再无立身之本。道义之争,有进无退。”
左梦庚明白了。
张采等人摆开了阵势,要和刘宗周论道。而这件事,已经引起了整个江南的关注。
江南又是天下文坛中心,这里诞生的任何思想,必将会影响到全国。
而任何一种学说和思想,要想为更多的人信服,那么就必须经受考验。
刘宗周显然是将南京之行当成了新学说的磨刀石。
只有正面击败了张采等人,他的学说才能够在江南立足,才能够成为显学,为日后攻略江南打下基础。
否则的话,不战而退,必然得不到世人的认可。不但刘宗周的名声将会一落千丈,日后新军的理论也无处伸张。
“那好,咱们就去一趟南京。看看六朝古都,到底是不是龙潭虎穴?”
见左梦庚意气风发,刘宗周老怀宽慰。
领袖有此气魄,大业何愁不兴。
可是在雄浑的气魄背后,则是精密的算计。
左梦庚丝毫不敢怠慢,迅速做出了部署。情报人员蝗虫一样撒向了南京城的各处,开始了缜密的部署。
他并不担心论战的结果,就怕有人铤而走险。
南京目前是新军势力涉及不到的地方,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七日后,南京方面传回来消息,各部门已经部署到位。
让左梦庚和黄宗羲不敢相信的是,作为南都,南京的防御几乎和纸糊的一般。
情报人员十分自信地汇报,他们只需要二十人,就能杀穿南京城,无人可挡。
想想嘉靖年间,三十来个倭寇就能让南京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江南的武备废弛,可见一斑。
四月初十,准备完毕的左梦庚等人,离开松江,准备北返。
码头上,左梦庚最后和商会的人做交待。
“最迟一到两年,咱们便可摒弃运河,通过海路实现棉花运输。你们这边要做好准备,尤其是海防衙门,能打通关节最好。倘若不行,那就交给我处理。”
商会众人更是迫切希望海运能够早日实现。
“如此便静候中恒的好消息了。”
这边依依惜别,远处一大群凶神恶煞的人扑向了码头。凡是停靠在岸边的船,全都被他们冲上去弄的鸡飞狗跳。
不过看到这边的状况,那些人不禁止住了脚步。
都不是瞎子,焉能看不出这些都是松江府大有来头之辈。得罪了这些人,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
左梦庚看到了那些人悻悻而去,并没有当回事。
左右不过是打行的流氓,真敢过来招惹,他是不介意让这些人见见血的。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左某在山东恭候各位大驾光临,共商大事。”
松江府众人齐齐回礼。
“君有召,不敢辞。”
可以想见,从即日起,山东和松江府之间的来往,将会进入到全新的阶段。
松江府众人也很想北去山东,彻底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特别是左梦庚带过来的各种新技术,已经让松江府众人对山东向往不已。
船队慢慢驶离码头,顺着黄浦江而下,松江府之行对左梦庚而言,可谓是满载而归。
第294章 逃难的少女
船队渐行渐远,但黄浦江上却风波不断。
只见巡检司的船来回穿梭,不时逼停过往船只,然后登船搜查。
当然了,徐家的船可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骚扰。
“许是出了什么大案?”
徐若琳凝视江面,猜测道。
能够离开潮湿的江南回家,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王思仪了。
“姐姐不要担心,有我在此。管他什么大盗巨寇,只要胆敢来犯,必叫他……哇……”
好家伙,又吐了。
徐若欣和王思仪年纪差不多,这段时日已经成了好朋友。一边给王思仪拍打,一边讥笑。
“你这旱鸭子,还要保护别人呢?先顾着自己吧。”
王思仪脸色发青,双眼迷糊。
“哼,只要到了陆上,给我一匹战马,谁也不是我的对手。”
徐若欣只是不信,倒也没有讥讽。
船队驶出黄浦江,开始顺着长江逆流而上。未及多远,船舱里突然响起喧哗。
“谁?出来!”
警卫连的战士们飞速奔来,严阵以待,逼住了一个阴暗的角落。
船上众人都被惊动,纷纷赶来。
就见到堆积货物的角落里,隐隐传来哭声,随即一道瘦小的身影慢慢地挪了出来。
待来到阳光下,众人不禁眼前一亮。
长江纵贯如玉带,此女当为带上珠。
尽管浑身湿淋淋的,很是狼狈,可是却难掩天香国色,氤氲清雅。
可有一人却高兴不起来,那便是傅豫孙。
他阴狠的眼神扫过警卫连,喝道:“这条船是谁负责守卫的?”
一个班长站出来,垂头丧气,如同霜打的茄子。
傅豫孙声音冷冽,十分吓人。
“第三班全体记大过一次,回去所有人写检讨书。”
由不得他发火。
作为左梦庚的座船,居然被陌生人摸上了船。幸亏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这要是敌人……
傅豫孙整个后背都被冷汗吓透了。
对此,左梦庚看着,并没有为警卫班求情。
犯错便是犯错,犯错就是接受处罚,这是规定。
被记了大过,今后升职都受到影响,让三班长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着实恨上了那个小女孩。
“把她带走,仔细审讯。”
可想而知,小女孩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
左梦庚赶紧出面。
“你们下去吧,此事不需要你们管了。”
警卫班无奈,只好撤退到了外围。
可左梦庚却成为了焦点,所有人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尤其是徐若琳的目光,着实微妙。
左梦庚恍然,发觉被误会了。
“一个小姑娘,不必大惊小怪的。”
徐若欣帮姐姐出声。
“小姑娘很漂亮呢。”
关键时候,还得是兄弟出面。
张好古决定替左梦庚分忧。
“左二勿扰,兄弟我于审讯一道颇有造诣。便将此女交给我,定让她无处遁形。”
左梦庚目光复杂地看过去,很怀疑呢。
张好古赶紧拍胸脯。
“你放心,兄弟我和赌毒势不两立。”
呸!
左梦庚懒得和他拉哈,当众问道:“你是谁?为何上了我们的船?那些巡检司和打行的人,要抓的是你吧?”
没有了气势汹汹的士兵,小女孩居然缓过来了,一点都不怯场,而且说话颇有条理。
“左将军有礼了,小女子杨朝,对将军钦慕已久。”
好家伙,气氛更加诡异了。
左梦庚明明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干,可就是不由得浑身发烫。
当务之急,还是要自证清白。
“我见过你吗?警告你,要是不说清楚,你今日难逃一死。”
小女孩抬起头来,愈发显得我见犹怜,自带三分江南烟雨色。
“那日左将军与夫人大婚,小女子曾随妈妈观礼。这世间男尊女卑,再无一男儿如左将军一般,对我女子尊重、敬爱。杨朝别无所求,能侍奉于将军左右,百死无悔。”
左梦庚怎么也没有想到,结个婚居然还收获了一个迷妹。
不过杨朝说的话,又让他哭笑不得。
“你既然说我对女子尊重、敬爱,便应深解其意。又说要侍奉于我,岂不是自轻自贱?”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一下子令杨朝愣住了。
仔细想想,确实是自己魔障了。
可通过她的话,其他人却听出了玄机。
黄宗羲看着她,问道:“你出身章台?”
杨朝自卑地垂下头,没有否认,便是承认了。
见左梦庚迷惑不解,徐若琳在他耳边轻声解释。
“章台便是青楼。”
原来“妈妈”的称呼,在明代秦楼楚馆当中常用,寻常百姓鲜见。因此杨朝一开口,就被认出了身份。
知道这个,左梦庚迅速联想到了别的。
“你是逃跑出来的?”
杨朝瑟缩了一下,到底不是说谎之人。
“那日见识了将军和夫人的婚礼,小女子心生艳羡。此生别无所求,只想得一真心之人。说与妈妈听后,妈妈当面应允。可谁知后来被小女子偷听到,她依旧想要将小女子卖入官宦之家为奴为婢。小女子不甘心,便……便偷跑了出来。”
说完,她噗通跪倒,哀求连连。
“恳求将军怜悯,莫要将小女子送回。那周阁老垂垂老矣,却贪花好色,委身于此人,贻误终身矣。”
别人还未如何,黄宗羲却哼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果然诚不欺我。你那妈妈如此狠毒阴险,当真该死。”
杨朝讷讷无言,显然不想直言长辈是非。
李邦华却听出了别的东西。
“周阁老?哪个周阁老?”
杨朝打起精神,“便是吴江周阁老,刚刚致仕归乡。小女子年前曾见过一面,垂垂老矣,却风流成性,为老不尊。”
李邦华恍然。
“周文岸愚蠢无能,邀天之幸恭列阁部,一事无成不说,竟这般下作。”
左梦庚也知道了,原来这个周阁老是周道登。当初崇祯搞金瓶抽签,借此机会当上了阁老。
可这个家伙无才无能,于任上一事无成,从不出头。
后来见他实在无能,崇祯干脆将他罢免,于是他便回了吴江逍遥快活,甚至还盯上了杨朝这样的豆蔻丫头。
一想到周道登七老八十了,说不定哪天就会蹬腿。杨朝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跟了他,实在是被糟践了。
便是出于同情心,左梦庚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左右不差你一口吃的,你便跟着吧。”
杨超大喜,当即跪倒拜谢,满脸都是脱离苦海的幸福泪水。
左梦庚摇摇头,并不在意,指着徐若琳道:“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夫人好了。看你冰雪聪明的,多学点东西,日后也好能养活自己。”
杨朝一呆,努力道:“小女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有涉猎,日后侍奉将军左右,必不敢有所差池。”
左梦庚哈哈大笑。
“想什么呢?我身边可不用丫鬟,我夫人也不用。正是因你读书识字,才让你跟着她好好学习。记住了,生而为人,当自尊自爱。你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是谁的玩物。好好努力,活出你自己的精彩吧。”
杨朝愕然,脑海里尽是左梦庚的言语。
从小到大,她学的都是取悦男人之术。
虽内心高洁,自命不凡,想要活出轰轰烈烈的人生。却也知道,以女儿之身,在这个世道下不过是无谓的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今日,却有一个钦慕的男子对她平等相待。
一瞬间,杨朝似乎看到了始终期盼的光明,正在由远及近,来到了自己的身旁。
恍惚间,徐若琳徐徐走近,拉住了她的手。
“快起来吧,我们这里可不兴跪拜。他既然将你交给了我,那么从今以后,你就算是我的弟子了。你是聪明的女孩,好好学习,日后定然会大放光芒。”
杨朝突然注意到什么,不禁问道:“夫人,您的头发……”
女子成亲,需要绾发。可面前的徐若琳,却秀发如瀑,洋洒自然,宛如少女。
徐若琳却不觉得如何,指着左梦庚,笑道:“他不在乎这些的。再说了,头发长在我们身上,想要如何,自然我们说了算才是。”
杨朝目光里神采涟涟,看看淡然自若的左梦庚,再看看洒脱自矜的徐若琳,彻底被这一对夫妇折服了。
第295章 销魂蚀骨烟花地
梨花似雪柳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
对秦淮河,左梦庚知之已久。虽无什么感触,但也比较好奇这个男人的天堂。
然而当船队拐入秦淮河,看着两岸如常的人烟,他不禁颇为意外。
这秦淮河,似乎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啊。
一路行来,南京这边的情况始终都在掌握之中。
得知刘宗周答应前来,南京这边如临大敌,张采等人可谓是严阵以待。
张采更是连续发表了几篇学说,打算先声夺人。
其中的观点嘛,无一例外,都是老一套。
【我心止一天理。出天理,则人欲矣。盗贼者,人欲之极也。惟天理无私,故能制人欲。则惟儒者存天理,故能制私逞之盗贼。】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在指责刘宗周的实用论将民众引导到了盗贼之路上。长此以往,必将道德败坏,人伦沦丧。
黄宗羲看了后,嗤之以鼻。
“天天在这儿天理、人欲,要他们说清楚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他们又哑口无言。天下间便是这等虚妄之徒太多,江山、百姓才屡遭劫难。”
船上众人哄堂大笑,根本就没有将张采的檄文当成一回事。
行不多时,引路的船夫突然道:“各位大人,要拐入内河喽,大船行不得,只能留在外面。”
左梦庚不解,指着眼前的河道问道:“这不是秦淮河吗?”
刘宗周笑道:“中恒有所不知,秦淮河共有内、外两条水道。内秦淮河,才是闻名天下的十里秦淮。”
左梦庚恍然大悟,心知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经过商议,左梦庚等人决定只乘一船入内。
“我便留在这里好了。”
明明颇为不愿,可徐若琳还是口是心非。
她知道左梦庚等人这一去,不但要和名士唇枪舌剑,只怕还少不了名妓美人相陪。可又不能表现的善妒,只好说这般违心的话。
左梦庚焉能不知她的心思。
“今日你夫君去舌战群儒,前途险恶。都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么重要的时候,你不陪在我身边,忍心看我落败吗?”
徐若琳心底一喜,情绪好了许多。
“你……你们去那秦楼楚馆,我等清白女子,岂可涉足?”
李邦华恰好听到了,宽慰道:“那边不光只有秦楼楚馆,夫子庙、国子监、贡院俱在,乃江南文华所在。今日这般重要,倘若放在勾栏当中,成何体统?”
想想也是,今日乃论道盛会。
与会者,无不是名士大儒。
而且双方辩论的结果,很可能影响到未来的天下人心。即使是最离经叛道之辈,也不敢将这样的活动安排在秦楼楚馆里啊。
消除了内心担忧,加上女人喜欢凑热闹的天性,不但徐若琳,乔氏、徐若欣、王思仪都跟着来了。
小船从水西门拐弯,两岸的风情为之一变。
秦淮河再无先前的波澜壮阔,转变为婉约秀雅。最多二三十米的河宽,使得两岸比翼相连,不分彼此。
间或一座座小小的拱桥跨河而过,令这条天下闻名的小河变得与苍生社稷无关,更专注于风情。
迎面而来的,除了和煦的春风,便是浓烈的脂粉气。
两岸次第排开的朱窗,比流水还要柔和的琴筝,自成一方天地。
小船驶来,面对的是两岸好奇的凝聚。
看来刘宗周驾临南京的消息,早已被有心人传播了出去。
一场道统之争,牵扯着无数人的心神。
商女虽不知亡国恨,但必须要知道日后的文坛走向。没有了文人士子的追捧,不能追随文坛主流,商女们的价值还不如屠夫斩碎的猪肉。
屹立船头,迎着无数探询的目光,左梦庚的情绪不高。
他紧皱着眉头,看着这里的一切,毫不掩饰从里到外的不喜。
徐若琳陪在他的身旁,虽欣喜于他的样子,但很不解。谷
“世人说起十里秦淮,无不向往。为何你这般蹙眉?”
左梦庚指着两岸的风流和奢华,问道:“你看看这里,热热闹闹的,君子放浪,美人如玉,纸醉金迷之下,可曾对这乱糟糟的天下有何帮助?”
徐若琳肃然。
她可不是一般的娇小姐,也是经历过生死惊险的。一想到天下间还有无数苦苦挣扎的贫苦百姓,也不禁对这里充满了排斥。
随在徐若琳身旁的杨朝却不服气。
“我辈女子沦落章台,却是无可奈何。然志存高洁,不弱须眉,将军却想的差了。”
左梦庚嘴角噙着冷笑。
“你妈妈志存高洁,转头就将你卖了。真个志存高洁,便该像秦良玉将军那样。守着金屋玉碗,沉迷吹捧虚名,作两首酸诗就是志存高洁了?”
杨朝被说的哑口无言,自小养成的价值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左梦庚回头看她,道:“这便到了秦淮河,你可要想好了。喜欢这里的生活,那便送你回去。”
杨朝脸色煞白,惊恐难安。
“我……我不要回去。”
在船上这几日,见识了徐若琳、徐若欣、王思仪等女的活法,她宛如进入了新世界。
原来身为女子,不需要以色侍人、委曲求全,也可以活的这般潇洒。回首往事,曾经学习到的那些,真真是不堪入目。
见她坚决不想回去,左梦庚便道:“你这名字,也不过是入行取的。既然想要过新生活,那便和过去做个了结吧。从今以后,你姓柳名隐,字如是,如何?”
杨朝轻声品味,“柳隐柳如是?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随即露出欢欣的笑颜。
“柳如是多谢将军赐名。”
是的,杨朝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
她跑到船上来的时候,左梦庚还不知道这些。但来南京的路上,新军强大的情报能力就把一切汇报到了他这里。
左梦庚当然不会允许身边有不知根知底的人存在。
一想到柳如是竟然是自己的迷妹,左梦庚也不禁虚荣满满。但是该警告的还是要警告,免得她重回老路。
对于所谓的秦淮八艳,左梦庚并没有太过于看重。
左右不过是风流名利场里的心机婊罢了,所谓的巾帼不让须眉的赞誉,多是文人骚客的恭维和吹嘘罢了。
真细究她们的人生历程,除了和各种男人的感情纠葛之外,也没见着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义之举。
就拿柳如是来说,真要像吹捧的那样有什么家国情怀,钱谦益水太凉的时候,也没见她割袍断义。
钱谦益被清廷抓捕入狱后,她还不是奔走相救?
也没见她嫌弃钱牧斋的软骨头啊!
因此在左梦庚的心里,所谓的秦淮八艳也就是那么回事。
唯一值得称道的,柳如是自小接受的是精英教育,比当世许多一文不名的女子更有才能一些。
这才是他将柳如是留在徐若琳身边的原因,就是给徐若琳找个帮手罢了。
内秦淮河几经婉转,不见清幽,却愈繁盛。
两岸灯红酒绿的簇拥下,迎面夫子庙码头到了。
此时的码头上,可谓人头拥簇,摩肩擦踵。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当左梦庚等人的坐船出现时,立时响起连绵不绝的呼声。
天下文宗的到来,引爆了南京城。
而站在人群前列的张采等人,却个个眉头紧蹙,心情糟糕透底。
他们对刘宗周发出邀约,是要堂堂正正驳斥刘宗周的观点,重塑理学正道的。
现在看来,单单是南京一地,仰慕、推崇刘宗周学说之人就如过江之鲫。
莫要一个弄不好,没有驳倒刘宗周,反而给他搭了台子,送他成神吧?
“南郭先生,还请小心。晚辈观之,南京儒林,怕不是多有为刘念台蛊惑者。”
与张采低语者,名纪映钟,乃是复社骨干,一直主持复社南京的事务。身为张溥、张采的铁杆,这次更为张采摇旗呐喊的先锋。
张采默默无言,看着周遭众人神色,心底忧虑更甚。
第296章 本质
“京师一别,经年有余。念台公重归文坛,再书佳作,可喜可贺啊。”
前来迎接的人,以钱谦益为首。
如今的江南文坛,钱谦益已有盟主之姿。这也是为何张采、陈子龙等人会来找他求教的原因。
可说实话,对于这一次的争端,钱谦益并不想掺和。
自从罢官归乡之后,钱谦益对仕途的心思就淡了。而且意识到人生险恶,基本上是对争执能避则避。
当张采等人带着刘宗周的文章找上门来时,钱谦益敏锐地察觉到,这将会是一场天大的风波。
莫要以为文坛多君子,唇枪舌剑不锋利。
文争,也是会死人的。
虽然对刘宗周的文章胆战心惊,但钱谦益还是不愿做出头鸟。
他的文名自然是不弱于刘宗周的,但多见于诗词、古籍、应酬,于道学反而没有什么解析。
说他是文学大家,更在于才名,而非哲学思想。
一来觉着于道学上远不如刘宗周精深,不愿见拙;二来嘛,别人不清楚,钱谦益还是印象深刻的。
刘宗周的那位学生已成天下名将,当初在临清码头时的神勇,更是令他心驰目眩。
得罪这样的刘宗周,万一被他学生砍了脑袋,可就不美了。
实在拗不过张采等人所请,钱谦益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做主办方,搭建一个平台,请了刘宗周来,亲自和张采等人打擂。
至于谁输谁赢,可跟他钱牧斋没有一点关系,始终处于不败之地。
张采等人的道行,哪里窥破了钱谦益的心思,对此还感激不尽呢。
刘宗周也不知道钱谦益的弯弯绕,不过心无所滞,自浩气冲盈,无所畏惧。
“牧斋兄摆下这等阵仗,小弟可谓是胆战心惊啊。”
钱谦益赶紧撇清关系,一指张采等人。
“不过是些小朋友仰慕念台公风华,一心求教罢了。老夫与人为善,借花献佛,当不得谬赞。”
左梦庚目光一瞬,对钱谦益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吐槽好了。
这个精致利己主义者……
那边,张采等人上来见礼。
“娄东张采见过蕺山先生。”
别人还未如何,随在刘宗周身边的左梦庚、黄宗羲全都皱起了眉头。
还真是大言不惭呢。
地名冠以人称,非成就非凡、声名显赫之辈不可。
他张采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年轻,居然在刘宗周面前以地名自称,这就是极大的不敬。
刘宗周身为天下文宗,都不敢自称刘山阴呢。
说白了,这个张采近些年来广受吹捧,明显有些飘了。
他和张溥创立复社以来,广泛吸纳年轻学子,已经在江南之地形成了极大的舆论优势。以至于隐隐有青年领袖之姿,因此自觉不自觉地以大家自居了。
刘宗周却不在乎这些。
“当年曾与小友书信数封,获益良多。今见小友终有建树,可喜可贺。”
刘宗周和张采也算是老熟人了。
张采曾经和陆世仪相约一起去山阴,向刘宗周求学。结果陆世仪去了,而张采因事耽搁,终生以为憾事。
虽未能求学刘宗周门下,但张采和刘宗周之间的学术交流始终没有断过。
但张采没能成行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其实是理学的拥趸,对心学没什么兴趣。
恰好当时的刘宗周正处于从理学到心学的转变过程中,自然也就无法说服理学狂热信徒的张采。
张采的《答刘念台先生书》里说的就很明确了。
【采负笈上谒,本拟日夕函丈,少开荒塞,而资钝质劣,难受提命,不也数数溷读。虽老先生教施不吝,频加接引,乃顽心如故,重自愧,亦重自惕矣……娄东之湄,惕若山阴,庶几不负门墙乎?】
如果历史不变,日后张采还是会去山阴当面向刘宗周请教半月有余。
不过如今刘宗周思想大进,高屋建瓴,不但与旧日相去千里,亦远超当世,已经到了令张采惊慌恐惧的程度。
这一下,两人之间连最基本的和平交流都做不到了。
这也是理学不如心学的地方。
心学即使在后世都被颇多推崇。
虽然其基础为唯心主义观点,但心学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禁士人思维发散,触类旁通,旁征博引,使得心学在进步性上非常可观。
不像理学,尤其是张溥、张采等人所提倡的理学,基本上都是在开历史倒车。
面对刘宗周的夸赞,张采并无任何喜色。
短短交谈,让他看到的,是一个通透豁达的大宗师。
换成旁人,此来南京,面对龙潭虎穴必定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可刘宗周却淡然自若,不悲不喜,显然已经到了万物圆融的至高境界。
这样的人,真是他们能够战胜的吗?
张采之后,又有许多南京当地士人上前相见。
左梦庚在一旁观察到,陈子龙、夏允彝竟然和宋徵舆、李雯分处而立,竟不似往日亲密。
“左将军,实在对不住。学生聆听念台公微言大义,本想拿来和同道分享。未曾想,哎……”
从码头离开时,陈子龙找了个机会,诚挚向左梦庚道歉。
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
左梦庚倒不是很在意,看着迤逦热闹的人群,轻声道:“即使没有今日,该来的总会来。”
陈子龙和夏允彝不明所以,纷纷看过来。
左梦庚觉得他们两个还有救,便多教了一些。
“你们以为这是学术之争?这其实是利益之争,不容退缩的。张溥、张采等人表面倡导实学,可你们仔细想想,他们真有什么实践之举吗?不过是旧书本里找文字、暖阁里面做文章,何曾真正地关心过民生疾苦?他们所谓的实学,也不过是扣理学的字眼罢了。怎么像老师提倡的那样,投身到具体的生产生活当中去?”
陈子龙、夏允彝备受冲击,但头脑也清明起来。
要说对张采的了解,他们显然比左梦庚更甚。
可回想起和张采交往以来,这位文坛新贵可不正如左梦庚所说的那般,除了煌煌大言之外,还真的没有什么实践之举。
再联想到自己等人,除了和所谓的志同道合者往来交游、诗词唱附,同样也没有任何利于民生、天下之举,两人不禁心生惭愧。
钱谦益虽然来迎接众人,但今日作为地主的,却不是他。
“魏国公世子已经在东园设宴,款待众位。南京官场同道俱赴其会,咱们品酒论道,不失雅量。”
钱谦益把事儿说了,也让刘宗周、左梦庚等人明白了,背后的势力是谁。
想想也是,张采等人即使影响力再大,最多也就是和刘宗周书信往来,打打嘴炮而已。
这般设下论坛,当众论道,没有大人物支持是不可能做到的。
左梦庚嘴角噙笑,暗自思量。
看来这一次是江南的勋贵地主阶级,感受到了危机,发动的一次反扑啊。
而只要这一次赢了,将会对江南传统固有的势力造成沉重的打击。
日后在江南开创思想新局面,将有着无尽的益处。
想到这些,他的目光搜寻周围。
春日的南京城,一如往日繁华。夫子庙的香火里,传来的是腐朽的之乎者也声。
匆匆走过的行人,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教化,圣人的微言大义并不比肚子更加重要。
四周回馈的目光,让他十分安心。
这座威严的六朝古都,于他而言,感受不到丁点重关固锁的危机,反而如家里的花园,畅游自在。
东园,就是后世的白鹭洲公园。
前身是徐达七世孙徐鹏举所有的太傅园,后来被成化年间的魏国公徐甫幼子徐天赐所夺,大兴土木后,改名为东园。
东园之美,曾经傲视金陵。不过近些年来,徐氏渐渐衰败,除了魏国公主宗,其余旁系再无人杰。
便连这东园,都有些颓象,与这生机勃勃的春日格格不入。
“公卿宅邸尚且如此,王朝气运可想而知。”
来到东园门口,看着迎接出来的魏国公世子徐胤爵,还有老态龙钟的南京官员,左梦庚有感而发。
徐若琳明白他的意思,轻笑道:“这不正和你的心意?”
夫妇对视,心意相通,对这龙潭虎穴视若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