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东园
大明国祚尚在,但江南的勋贵已不复往日荣光。
究其原因,不过一个“钱”字。
财政收入的锐减,让江南勋贵已经先于王朝开始衰败。
这种情况的发生,还要从嘉靖年间说起。
嘉靖以前,是江南勋贵的鼎盛时期。
那个时候的江南勋贵手握大权,又远离京师和皇帝,可谓是独霸一方。
他们还勾连海盗,一方面培养大批官员鼓吹海禁,一边独霸海贸巨利,风光一时无两。
可他们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侵犯了朝廷的利益,还威胁到了朝廷的国防安全。
因此才有了剿倭。
后世许多人都很奇怪,明明倭寇并没有多么的厉害,为何大明打的那么惨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定?
就是因为,在表面的剿倭背后,其实是两股政治势力的博弈。
最终,朝廷大获全胜,东南勋贵损失惨重。
而伴随着这个结果,原本被勋贵压制的商人、手工业者开始崛起,最终促成了东林党的出现。
隆庆开海,算是新兴阶级对东南的勋贵世家发起的第一波冲击。
虽然最终不了了之,看似功亏一篑,但隆庆开海却让新兴阶级与东南海盗取得了联系。
从那以后,新兴阶级就可以绕开勋贵、世家、官府,拥有了自己的海贸渠道。
不但如此,倚靠着东南海盗的强大实力,新兴阶级开始反过来压榨勋贵、世家的利益。
到了万历、天启年间,勋贵、世家的处境进一步恶劣。
因为皇帝派出了宦官,霸占了各地的钞关、矿山、水陆交通。而这些,原本是勋贵、世家们的牟利渠道。
所以说,假如天启皇帝落水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勋贵。
东林党虽然声势浩大,但是手却伸不进内廷,不可能谋算到皇帝。
只有和皇家血缘相亲、藕断丝连的勋贵,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太监的保护下,完成这样的暗算。
正是万历、天启年间的太监横行,逼得勋贵不得不低头,选择了和东南的新兴阶级合流。
也是从那以后,东林党从原来单纯的新兴阶级的代表,堕落为了新兴权贵阶层。
后世对东林党颇多指责,也是从那以后东林党的种种举措而来。
但毫无疑问,从原来独霸巨大商贸利益到如今成为了新兴阶级的附庸,东南勋贵的没落不可避免。
这也是魏国公世子徐胤爵为张采摇旗呐喊的根本原因。
复社提倡的理学观念,毫无疑问最符合勋贵们的利益,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提供了伦理纲常上的支持。
而刘宗周提倡的实用之道,毫无疑问是对勋贵阶层的进一步打击和削弱。
“南京多园林,其中翘楚,无出东园之右者。今日诸位士林宗师于此开坛论道,实乃盛事。小可不才,恭为地主,特意置办了一番,只求端茶倒水,邀一份幸名。”
身为地主,徐胤爵侃侃而谈,浑身上下都看不出半分徐达的英武之气。
南京勋贵,早已被烟花繁盛磨平了锐气,成酒囊饭袋之辈。
一想到后来这货跪在南京城外,恭迎满清入城的德行,左梦庚就将他记在了小本本上。
其他人却为徐胤爵的风采折服,纷纷恭维,场面颇为热闹。
徐胤爵看向刘宗周,话语里藏着机锋。
“小可年幼之时,便听闻蕺山先生乃理学大家,心生仰慕。不曾想时隔多年,蕺山先生的学问愈发精进,小可愚钝无知,竟看也看不懂了。今日当面,还请蕺山先生不吝赐教。”
这是在讥讽刘宗周立场不坚,以理学入门,却转去了心学。
刘宗周岂会被他这点小小手段碍到?
“世间万般学问,殊途同归,不过求真。为求真而博采众长,方能见心明性,终至大成。世子有此求知之心,当可受教。”
一番话,说的徐胤爵老脸辣红,险些发作。
就跟周星星和火云邪神说:你想学啊?我教你呀。
听得懂的,纷纷憋笑,生怕得罪了徐胤爵。没听懂的,反而觉得大名鼎鼎的蕺山先生有教无类,勤于教人,实乃楷模。
徐胤爵吃了一顿狠的,知道嘴巴上说不过大宗师,赶紧转移话题。
“俗话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时值春日,桃花夭夭,今日我等乘船游白鹭洲,借美景而论道,岂不快哉?”
东园里最负盛名的精致,自然就是白鹭洲了。
湖中有一小岛,沿湖边栽种了桃花。每到春日,绿水如玉、桃花莹莹,人行于船上,远离俗尘,颇有桃源之意。
众人关心的点不在这个上面,自无异议。
相携入园,依次登船。
直到这时,才能看出江南勋贵的底蕴还在。
因为游船所限,不能人人登船,徐胤爵便在白鹭湖周围布置了许多桌椅,各依美景,自成风趣。
不够资格登船的人,便被请去不同座位,又能和游船上的人唱和相应,并不孤单。
中间还搭建了许多戏台,想来会有各种演艺,总之热热闹闹的,足以让所有人同乐。
不过登船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变故。
看到左梦庚身边四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徐胤爵有些不悦。
“鄙人作为东道,自会令客人宾至如归,这位小友却是多此一举。”
不知道的人都跟着哄笑,觉得左梦庚是土包子,还拂了主人的面子。
左梦庚呵呵一笑,高声介绍道:“这是拙荆,久慕江南人杰地灵,特来观瞻。”
众人哄然,纷纷看怪物一样看过来。
这种场合,居然有带老婆来的?
徐胤爵满脑门官司,很想让人将左梦庚赶出去,幸好谨慎,问道:“未知阁下如何称呼?”
左梦庚似笑非笑。
“不敢当世子垂询,东昌协参将左梦庚,今日陪老师念台公赴约而已。”
人群再次沸腾,不少人的目光迅速转变,不约而同想要凑近一些。
徐胤爵和张采着实吓了一跳,本以为左梦庚这么年轻,是刘宗周的亲族子弟而已。浑没想到,竟然最近吵的沸沸扬扬的大明第一武将。
是的,清水关一战后,左梦庚就被好事者评为了大明第一武将,也不管这么说会不会让左梦庚招恨。
可天下人就吃这一套。
尤其是这些年面对后金百般屈辱,总算有人打赢了一场,着实令天下人长出了一口恶气。
哪怕左梦庚只是一个武夫,可还是得到了无数人的赞誉。
白鹭洲畔,所有人齐齐作揖,献上了他们的敬意。
“左将军一战扬我大明天威,重振民心士气,功德无量,不曾想竟如此虚怀若谷,实乃我辈楷模。”
礼部侍郎钱士升对左梦庚大加赞赏,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这一边。
他可是老牌东林党,当初跟随顾宪成、高攀龙学习的,而且他老师是钱龙锡。
去年因为钱龙锡蒙冤,钱士升愤而辞职,直到今年才被重新起复,担任了南京礼部侍郎。
如果说钱士升是出于同为东林的目的为左梦庚张目,熊明遇可就要亲厚的多了。
“当初东虏入寇,老夫恰在京师,小左将军诸般战绩呈于案头,着实惊艳。那时五内俱焚,唯恐东虏势大,太阿倒悬。幸有小左将军战功卓著,保佑我大明江山永固。”
熊明遇当时正是京师兵部侍郎,作为当事人,他的话可信度自然很高。
众人又是跟着一阵吹捧,竟让左梦庚隐隐超过了刘宗周,成为场中焦点。
“末将得能简拔,多亏老大人青睐。一直未曾当面致谢,实乃晚辈罪过。”
成为东昌协参将的经过,侯恂早就告诉左梦庚了。他知道在这其中,熊明遇是出了力的。
因此一声道谢,也是应该的。
熊明遇拉着他的手,意气飞扬。
“我辈一心为国,忠心耿耿,见有大才,当然要荐于陛前,造福于天下。”
如今南京的政治局势很微妙,熊明遇和钱士升两人对抗其余非东林党之辈,颇为艰辛。
钱谦益悠游山林,不再掺和政争,着实让他们少了一份助力。
今日再见张采和刘宗周的矛盾,熊明遇才赫然发现,原来东林一脉竟分裂至斯。
对于张采等人和勋贵、世家掺和到一起的行径,熊明遇十分恼火,逮住左梦庚的机会,当然要大肆发声,重申纲常。
张采等人自然听懂了他话里的玄机,一个个面色难看,却也无法反驳。
学问上,他们可以对刘宗周提出质疑,毕竟这可以算作是交流。
可他们却不敢对左梦庚有任何不敬。
毕竟在这个万马齐喑的年代,左梦庚是唯一战胜过后金的将军。在他风头正劲的时候和他冲撞,谁碰谁死。
看到左梦庚恭顺地陪在刘宗周的身边,张采等人更加焦虑。
刘宗周有这般神坻一样的扈从,他们这一次真的能赢吗?
第298章 啥玩意儿啊?
为了此次盛会,徐胤爵也算是下了血本,将南京最大的花船都弄了来。
此时花船横亘于水上,众人登船之后才发现,居高临下,一览众小,天地为之一阔。
就在花船的甲板上,早已次第排开若干席位,旁边一角,戏班子都已就位。
倘若不知,还以为这里要做什么庙会,根本联想不到即将爆发的是文坛论战。
刘宗周身为文宗,又是今日焦点,被引请到了主座。陪坐的都是徐胤爵、钱谦益、郑三俊、骆从宇、傅振商、熊明遇、钱士升等南京官场大佬。
就连张采,在这个主位上都没有容身之所。
不是刻意看扁他,而是按照士林地位和资历算,他真的没有比肩的资格。
哪怕他在士林和民间名声很大,但在这样的场合,他也只能靠边。
当然了,靠边坐不代表他就会黯然失色。相反,众人的目光依旧集中在他的身上。
张采很享受这种瞩目的感觉,怡然自得,静等后续。
主座的另一旁,被左梦庚、黄宗羲和女眷们占了。其余文士依次排开,各有目的。
待众人都入了席,徐胤爵主持道:“春光大好,群贤毕至,如此盛会,自不能没有增色。咱们且歌且舞,畅游东园,也算是不负韶华。”
说话间,徐府的仆役络绎进来,开始给各个席位摆酒布菜。一时间,珍馐不绝,美酒增香,着实冲淡了几分剑拔弩张。
可看到这一幕,左梦庚、黄宗羲全都脸色难看,暗暗后悔。
徐若欣不明所以。
“这位魏国公世子苦心筹划,一应布置俱为上佳,你们干嘛还苦着脸?”
徐若琳懂得丈夫心思,叹道:“我们在山东时,可吃不得这般好东西。”
这一桌上的山珍海味,没有纹银百两绝对置办不下来。再看看船上和岸上,几乎每一桌都是如此。
勋贵的奢华,可见一斑。
徐若欣不信。
“三姐夫买卖做的那么大,日进斗金,还能少了吃食?”
左梦庚严肃道:“天下间衣食无着的百姓不知凡几,我等所为,只求救国救民。便是有再多收益,也不过转眼即逝。”
徐若欣嘟嘟嘴,还是不明白他们的想法。
主位上,徐胤爵很享受大操大办的风光,朗声道:“今日为了款待蕺山先生,鄙人特意请了媚香楼的李贞丽姑娘,准备了一场大戏。”
说话间,中间的空地上,台子已经搭好,角落里的鼓乐匠人纷纷就位。
明代是戏曲的飞速发展时期,诞生了许多后世耳熟能详的经典名剧。昆曲,就是在这个时期渐趋成熟。
嘉靖年间,魏良辅对昆山腔进行大胆改革,吸收了当时流行的余姚腔、弋阳腔、海盐腔的特点,形成了体系完善的昆曲。
昆曲强调软糯、细腻,很像江南人吃的水磨粉糯米汤团,因此又叫水磨腔。
万历年间,昆曲进入了爆炸式发展阶段,单单苏州一地,专业的昆曲演员就有好几千人。
昆曲更是在民间受到了广大的欢迎,凡宴会、堂会、庙会等大型活动,没有昆曲演出助兴,甚至会被街坊嘲笑。
今日盛会,徐胤爵把南京城最好的昆剧演员请了来。
“你算是有耳福了,那位李贞丽,我在家时就听过她的大名呢。人都说李姑娘一开嗓,江南遍地珠泪呢。”
没看出来,徐若琳居然是个戏迷,喜滋滋地给左梦庚介绍演员。
未几,船舱里迤逦走出两个女子。
一人身穿透粉拖地绸裙,满头珠冠,妆容浓重,鬓眉尖细,凤眼如弦月,静观人却水波澜动,恰似三月透过柳叶的春风,挠了游人的心尖。
另一人则大红短袄,看似更艳却不抢角,估计就是个陪衬。
单单只两人这么一亮相,就搏得了满堂彩。船上、岸上人等的热切模样,竟仿佛迎接天王巨星一般。
唯独左梦庚、黄宗羲面面相觑,仿佛后世的家长看到了追星的孩子似的。
倒是张好古瞠目结舌,一脸的猪哥相,三魂七魄被勾走了大半,剩下的也在麻酥酥的造反。
“哎,枉本公子往日里号称花街赛潘安,今日到了这江南,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愣愣地看向左梦庚,剖析心迹。
“左二……我回不去了!”
左梦庚满头黑线。
“等我把你骨头都拆了,你就能回去了。”
张好古心胆一凉,再无杂念,
唯独留下一句怨念。
“粗俗。”谷
春风里,悠扬的笛声伴奏下,透粉群的姑娘开了腔。
柳腰轻扭,素手侧身平端,一柄小扇自带三分文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只可惜,这一开唱,左梦庚就不禁皱起了眉头。
仅仅八个字,居然唱了差不多一分多钟。
好家伙,不愧是水磨腔。
甭管其中多少功夫,指望他这样的武人有耐心去细细品味,着实是难为他。
此时的左梦庚,就和后世的年轻人听京剧一样,遭罪啊!
黄宗羲也差不多。
他如今是愈发对这些靡靡之道没什么兴趣了,干脆冷着脸吃东西。但紧绷的神色,却不知何时会爆发。
不过要说吃东西嘛,还得看王思仪的。
王大小姐就更看不懂昆曲了,于她而言,这咿咿呀呀的动静,怎么能和美食相比呢?
金黄酥脆的凤尾虾是她的最爱,咔哧咔哧一盘很快就吃没了,又不过瘾,想了想,捅了捅旁边的仆从。
“麻烦,再来一盘!”
仆从虽然是来伺候人的,可难得有机会聆听李大家唱曲,正如痴如醉呢,被唤醒后老大不愿。
再一看,一盘虾都被吃光了,不禁腹诽。
“哪里来的野丫头,饿死鬼拖胎吗?”
他又不敢得罪人,只好去取了虾回来,结果错过了好大一段,只能恨在心里。
结果没听上两句呢,王思仪又找了来。
“麻烦,这虾能不能多来点?你家主人也忒小气,那么几只够谁吃的?”
仆从简直火冒三丈。
为了准备今日宴会,他们可是仔细盘算过的。按照每桌八个客人,八只凤尾虾正好。
江南宴席,无不如此。
结果被一个小丫头说小气……
仆从无奈,只好道:“这位小姐有所不知,凤尾虾制作不易,需新鲜河虾才成。今日南京城内的虾都已断货,还请小姐见谅。”
听说没了,王思仪无比遗憾。
不过她不挑食,又指着盐水鸭道:“那这个来两只吧。”
仆从只感到热血冲头,面无人色。
那么大一盘盐水鸭,往日里宴会上根本就吃不完。
结果要两只……
天大地大,客人最大。
今日徐胤爵把排场搞的这么大,要是他这里让客人不满意了,很可能会被徐胤爵打死。
无奈之下,仆从只好去提了两只盐水鸭过来。
这一次王思仪总算是没有出妖蛾子,老老实实地吃鸭,啃的满嘴都是油。
场中,《牡丹亭》的演绎愈发精彩。
明明只两个戏子,别无他景,动作身段也不甚大,却令人如临其境,陶醉不已。
特别是花船行于白鹭洲上,两岸美景络绎不绝,当真和这《游园》之题不谋而合。
但见船上、岸上,所有人都迷醉于曲调之中,难以自拔,浑不知今夕何年。
那吟唱的李大家愈发满意,唱腔如黄鹂穿柳,直与这明媚春光争艳。
【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得光……呼……哼哼……咻……哼哼……】
旋律似乎有点多,多到有些突兀。
便连伴奏的匠人也不适,慌乱之下拉错了弦。呛地一声刺耳杂鸣,宛如群鸟惊骇,百兽奔逃,狂风过境,鬼魅猖獗。
那李大家惊愕失措,嘴皮子哆嗦不停,仿佛魂魄都被吓没了。
在座诸人,不管宾主,全都哄然,纷纷向捣乱处看去。
就见一朴素的小丫头,此时正窝在椅子里,仰面朝天,嘴巴如同河马一样张开,嗬嗬有声之下,威震四野。
群芳园里闯入了猪刚鬣,再好的花儿也被糟践成了猪饲料。
第299章 现实与幻想
“完事了吗?”
王思仪被摇醒,张嘴第一句就是这个。
状似无心,却如寒风。
吹的左梦庚等人不敢抬头见人,只想装作不认识她。同样也冷了某些人的心,化为无边的悲愤。
主位上的徐胤爵一个劲哆嗦,脸色铁青。
为了今日,他花费了重金才将李贞丽请来,就为了增长声势。
如今的秦淮河畔,可没有八艳传世,李贞丽就是最大牌的名妓。
从业以来,从未离开过媚香楼。
要不是他魏国公世子的权势,加上百两黄金的重酬,都甭想请动。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结果全被一个山野般的丫头给破坏了。
别的不说,李贞丽才是受伤最大的那个。
想她成名以来,每逢登台演绎,必定宾客满座,从者如云。金陵一地,单论曲艺,无出其右者。
多少人为了一睹她的芳容、聆听她的仙嗓而一掷千金。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砸了场子,而且是那么不留情面。
一时间悲愤难抑,几欲如火焚身。李贞丽一声嘤咛,带着两行清泪,莲步如飞,急退而去。
今日遭此羞辱,于她的名声实有莫大的影响。
场中多少怜香惜玉之人按捺不住,恨不得将美人拢在怀里好生宽慰。对于那粗蛮的丫头更是怒不可遏,恨不能替李贞丽报仇。
王思仪睡的挺香,可因为窝在椅子里,同样也很累。
“唉呀妈呀,这咿咿呀呀的,听的我骨头都酸了。左梦庚,完事没?完事走吧。”
左梦庚以手遮面,根本不想看她。
大姐,你惹祸了,你知道吗?
王大小姐并不知道,当众伸了伸懒腰,又拍了拍肚子,然后看到仆人就在旁边。
“那个鸭子还有没有?”
仆从脸都绿了。
大姐,你家上辈子是缺肉啊还是缺盐?
徐胤爵却忍不住了,阴恻恻地看过来。
“这位姑娘率真纯朴,可是左将军家眷?”
他是见王思仪和徐若琳等人坐在一起,才有此问。如果是左梦庚家眷,哪怕对方是名声颇高的名将,今日也要找回场子不可。
他徐胤爵从来就没有这么憋屈过。
左梦庚还未开口,王思仪却直肠子。
“你们不是要吵架吗?这不吵,坐在这里吃饭喝酒还看戏,玩呢?”
好家伙,AOE伤害都来了。
在座的,不管是哪一边的人都闹了大红脸。
偏偏她说的还没错。
明明今日要在这里做一场轰轰烈烈的道义和学问之争,结果场面弄的好像庙会一样。
徐若琳怕她闯祸,赶紧拉了她一下。
“妹妹稍安勿躁。”
王思仪就不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
“要我说啊,能动手就别吵吵,谁不服气就痛痛快快打一场。谁赢了就听谁的,完事了。”
左梦庚额头撞在了桌角上,真后悔把这虎妞带来了。
好好的会场给弄的狼藉不堪,张采几欲吐血。
“夫仪礼与道义,事关天下,不可不慎。小姑娘不明其要,其情可悯。”
翻译过来就是,看你小,不和你一般见识。
王思仪听不明白,甚至都不知道这句话是好是坏。盐水鸭上来了,吃先。
众人看去,见她大嚼大咽,浑若无事,纷纷一哂,觉得和一愚鲁的小丫头计较,实在是有失身价。
可更小的丫头冲了过来,满脸泪珠,跑到王思仪面前,愤怒控诉。
“你为何惹哭我妈妈?我妈妈腔调是最好的!”
众人看去,小丫头不过八、九岁,梳着羊角辫。可双目中透着灵秀,五官里藏着英气,面对那么多大人物都怡然无惧,端是慷慨豪气。
王思仪嘴里塞着鸭肉,愣愣地看着她,显然已经将前面的事儿忘了。
未几,一道香风从船舱里冲出来,护在了小丫头的前面。
“香君,不可无礼。”
李贞丽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行头,清落落的多了几分飒爽,不再像是个游园的闺秀,仿若行走江湖的女侠。谷
“奴家这孩子年幼不懂事,冲撞了几位贵人,还请海涵。”
左梦庚摆摆手,当然不放在心上。
“令爱率真可爱,报晖之情令人感佩。”
见他如此好说话,李贞丽先前的郁气多少消散了一些,更增敬重。
“左将军鏖战清水关,破军杀敌,乃世间少有的伟男子。奴家这……”
她瞥了一眼王思仪,眸子里带着几分不服气。
“奴家这靡靡之音,想来是不合将军胃口。可奴家倾慕将军豪情,无以言表。自幼曾随名师习得剑术,今日便献于将军面前。”
这女人也是个傲气的,非要挣回脸面。
先前的《牡丹亭》本来唱的极好,结果被王思仪一顿呼噜彻底打破。
这要是不找回场子,今日还怎么在南京欢场立足。
她误以为左梦庚是马上将军,整日价厮杀,所以听不惯这吴侬软语吟唱的昆曲。便打算投其所好,用剑术重塑名声。
徐若琳幽幽的看过来,隐晦的眼神显然在说:你挺受女子欢迎啊!
左梦庚分外无辜,除了摊手,也没有别的办法。
听说李贞丽要舞剑,那叫香君的小丫头破涕为笑,冲王思仪傲然道:“我妈妈的剑术天下无双,看你怕不怕?”
她腾腾腾跑回舱里,亲自捧了一柄青虹宝剑出来,递到了李贞丽手中。
钱谦益转圜气氛,裹掌大笑。
“早就听闻李大家剑术卓绝,等闲人十个、八个近不得身。今日得观,足慰平生啊!”
其余众人更是纷纷鼓噪,看那架势,比起唱曲,似乎更加期待李贞丽的舞剑。
场面躁动起来,李贞丽重拾信心,回头向乐器班示意了一番。
刹那间,《十面埋伏》的杀气四散弥漫,春光荡尽,肃杀凌然。
李贞丽缓缓拔剑,剑刃每露一寸便多一分寒冽。及至长剑出鞘,半空中划过一道圆时,天地为之一黯。
旋律急促的同时,佳人翩然如燕,悠忽盘舞之际,直如凌波微步,飘飘出尘。
一柄长剑在她的手中也鲜活了过来,或羚羊挂角,或朝阳破晓,或长天一色,或银蛇狂舞。
当此时,春失其暖、水失其缓,素衣佳人宛如出水蛟龙,剑芒之下,独占江南灵韵。
宋徵舆看的目瞪口呆,禁不住吟唱起来。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昔年之公孙氏,亦不过如此。”
李雯也跟着凑热闹。
“此等剑术,当为江南第一。”
疾风骤雨一般的旋律陡然一收,光影笼罩中的佳人风姿不减,婆娑婀娜的身段旋转过来,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只看向王思仪。
这等神技之下,不信她不折服!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李贞丽的挑衅,不约而同地看向沉默许久的王思仪。
想要看看这个粗蛮的野丫头,这一次会多丢人。
众目睽睽之下,王思仪久久不动,突然挥起拳头,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一下……两下……三下……
好不容易,喉咙里发出一声雷鸣,整个人大口大口喘气的同时,眼角都流泪了。
“唉呀妈呀,可噎死我了!”
可怜地,孩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吃饭噎住。
徐若琳哭笑不得,一边给她倒水,一边糗道:“谁叫你吃那么多?”
王思仪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杯水,才指着依旧挑衅看来的李贞丽。
“我是被她吓的。”
李贞丽面色一喜,装腔作势地问道:“这位姑娘,奴家的剑术可还过得去?”
王思仪狂翻白眼。
“啥玩意啊?舞舞喳喳地,你耍猴呢?”
“你……”
李贞丽瞬间闹了个青红皂白,再好的涵养也崩了。
“姑娘既瞧不起奴家的剑术,还请赐教一二。”
左梦庚吓坏了,忙做和事佬。
“李姑娘莫要在意,我这世妹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是有意为之,还请见谅。”
李贞丽两次被打击,心情糟糕透顶,已经失去了理智。恶狠狠地看过来,语气颇为不善。
“左将军乃世之名将,您的家眷想必也是武艺精熟。今日能够当面请教,实乃奴家之幸。”
看样子,今日不给她个说法,她是不依不饶了。
第300章 不讲武德
听到李贞丽要和王思仪比武,左梦庚这边人人变色。
“不可!”
“绝对不行!”
“贞丽姑娘还请三思!”
徐若欣看到这一幕,低声对王思仪道:“没想到大家都挺护着你呢。”
王思仪看看左右,疑惑不解。
“是吗?”
可左梦庚等人的做法,却引起了徐胤爵等人的嘲讽。
“自来大言不惭者必自取其辱,还请左将军武功之外,多多治家。俗话说,修身、齐家才能治天下。哪怕左将军身为武人,却也不能不解圣人教诲。”
今日到现在,徐胤爵的布置被弄的稀巴烂,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抓到机会,当场便发作了。
主忧臣辱,左梦庚还未如何,黄宗羲勃然色变。
“哼,徐世子身为中山王之后,想必也是得了真传。当年中山王横扫八方四合,乃不世出的名将。在下不才,想请徐世子赐教一番。”
听他搬出徐达来,徐胤爵立刻怒了。
“不成想左将军麾下桀骜之辈如此之多,这越俎代庖之举,当真是贻笑大方。”
来南京之前,左梦庚就知道事情不能善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客气了。
他呵呵冷笑着,为黄宗羲张目。
“隆重介绍下,这位乃我东昌协副官,黄白安公之子,黄宗羲黄太冲。太冲兄于刑部大堂怒捶崔应元、针刺许显纯,更于清水关下斩杀鞑虏八人。想来以太冲兄之功绩,请徐世子赐教一番当不为过。”
周遭哗然四起,所有人都对黄宗羲露出敬佩之意。
张采更是坐立不安,没想到刘宗周这边也是俊才云集。
黄尊素之子,更有惊人之举,还有绝世战功,其风采已不在刘宗周、左梦庚之下,立时成为场中的明星。
李贞丽愣愣地看着孤傲冷绝的黄宗羲,盈盈拜礼。
“竟不知忠良之后在此,实乃奴家罪过。黄公子当面,奴家不敢言勇。”
她不再提比武之事,黄宗羲却要提。
“你不要以为我等阻止,是怕了你的剑术。实际上你这等微末道行,碰上她连一招都走不过。”
左梦庚为黄宗羲扬名,黄宗羲便为王思仪扬名。
李贞丽身子一僵,傲气重新回来,怎会服气?
“奴家自不敢称武道高手,然随名师苦学剑术,也幸得江南才俊称道,自忖不弱于人。今日被黄公子看低,倘若不分个胜负,今后再不敢舞这宝剑了。”
左梦庚这边,人人摇头叹气,实在不知道一个青楼戏子哪来的勇气。
可徐胤爵那边,却人人叫好。
“李姑娘的剑术,在下还是知道的。当日南京城内有宵小逞凶,李姑娘一人一剑,连擒恶贼数人。以她的本事,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的?”
张好古听了个寂寞,忍不住道:“偌大个南京城,居然需要一个姑娘家擒贼……没男人了吗?”
这句话的嘲讽可太强大了,登时惹起了满场怒焰。
徐胤爵身后一人跳了出来,直视张好古。
“黄公子的大名我等久仰,不知这位公子乃何方俊杰?”
张好古很享受众目睽睽的感觉,小折扇摇的飞起。
“那你可要听好了,我乃临清第一公子,打遍七十二街无敌手,张好古是也。”
左梦庚和黄宗羲再次埋首,丢不起那人!
听闻张好古无敌手,那人不由得紧张了一下。
左梦庚能打赢女真人,那武艺自不用说。这年轻人敢在左梦庚面前自称无敌手,那想必本事更厉害。
他虽然身为徐府第一高手,要是……
可跳出来容易,再回去就难了。
徐胤爵的目光里满是杀气,对此人喝道:“彭师傅,我金陵男儿俱为人所辱。能不能找回场子,可就看你的了。”
主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没有退路了。
那人神情一凛,朝张好古抱拳道:“白鹤拳彭九年,恳请张公子赐教。”
张好古好悬把折扇给扔了,然后再问问对方,兄弟你知不知道七十二街无敌手是什么意思?
可众目睽睽之下,真的要认怂吗?
关键是他想要认怂,左梦庚这边也不允许啊。
黄宗羲冷眼看着彭九年,哼道:“你一个做下人的,有什么资格?”
说完,黄宗羲朝身后道:“严泽,你去。”
左梦庚身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越众而出,一张古铜色的脸,似乎不会笑还非要笑,一笑就很渗人。
“嘿嘿,彭老哥,你是做护院的,我是做护卫的。要耍,咱俩耍好了。”谷
彭九年几乎气炸。
白鹤拳在江南绿林威风八面,江湖朋友谁敢小瞧?结果今日被人当面羞辱,却没有任何法子。
说一千、道一万,打赢了才是道理。
彭九年看着严泽,只觉得对方的彪悍之气宛如凶兽,足足一米九的身高更是极具压迫力。
“不知兄弟何门何派高人?”
严泽随意地道:“不过军中一小卒,什么门派?没听说过。”
听到严泽竟不是门派出身,彭九年多少安心了一些。
比武较量,这是不是门派出身,关系很大。不是江湖中人,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很容易吃亏。
“那好,咱就和严兄弟练两手。”
严泽咔吧、咔吧地掰脖子,和左梦庚学的毛病。
“成,你岁数大,你先动手吧。”
彭九年心底冷笑。
既然对方如此小瞧自己,今日非要对方吃个教训不可。
想到这里,起手式“瑞鹤临门”摆好,嘴里几乎磨着牙道:“那小心啦。”
说话间,身形一动,左踏一步、右踏一步,似虚似实,在许多人眼中,愣是看迷糊了。
但攸忽之间,他已经到了严泽面前。
只看这一手,徐胤爵等人就不禁叫好。只觉得这等武艺面前,必是赢定了。
严泽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抬起左臂,护住了胸口、太阳穴等要害。
彭九年的左掌却从右肘下探出来,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他的右胸上。
“嘭”地一声巨响,严泽纹丝不动,彭九年面露惊诧。
难道这年轻人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
想不通便不想,彭九年变招“展翅高飞”,膝盖奔着严泽的小腹就顶了过去。
严泽稍微半蹲,以免被对手的膝盖撞到要害,却任凭肚子遭受打击。
这一下严泽还未如何,彭九年却感到自己的膝盖似乎撞了墙,疼的他不禁咧了下嘴。
严泽也咧嘴,笑道:“彭老哥,该我啦!”
彭九年忙打起精神,双眼紧紧盯着严泽的招式,定要做到严丝合缝,不给破绽。
“嘭……”
彭九年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大的脑袋似乎开了花,仰面就朝后方摔去。
晕眩当中,唯一的想法就是……
年轻人不讲武德,居然用头槌!
徐胤爵等人也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纷纷鼓噪。
“大胆,竟敢行此卑劣手段!”
“无耻之徒,偷袭算什么本事?”
严泽纳了闷,指着不停抽搐的彭九年。
“不是他先出手的吗?我将他击倒有何不对?沙场之上,只要能够打败对手就是好手段。”
瞬间,场面上就安静了。
徐胤爵等人还做不到真正的无耻。
再说了,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的清楚,确确实实是彭九年先动的手。又是出拳、又是膝顶的,结果人家严泽屁事没有。
回头人家就一个头槌,就将他撞的昏迷不醒。
可以说,高下立判。
徐胤爵老脸通红,努力往回找场子。
“哼,不管怎么说,比武较技,当以武艺服人。这等下作手段,为人所不齿。”
黄宗羲听了,冷笑不止,针锋相对。
“真是好笑,战场都没有见识过的人,在这里点评沙场勇士的功夫。”
这声音非常大,大的所有人都听在耳中,也将徐胤爵骂的狗血喷头。
徐胤爵什么时候这么被人骂过,心底竟起了杀心。
“黄公子觉着我魏国公府无人乎?”
往日他问出这话,不论对方是谁,保证都胆战心惊,痛快求饶。
只可惜,他面对的是弥辣锋锐的黄宗羲。一句反讽,恶毒无比。
“却不知徐世子习得了中山王几分本事啊?”
第301章 更无一人是男儿
南京远离京师,魏国公府就是南京最大的。
身为世子的徐胤爵从出生开始,就过着高高在上的生活,任何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人敢当面针对他。
黄宗羲可不会惯着他。
这位本来就是个愤青,脾气又臭又倔。这几年来在军中锻炼,生死搏杀之下,学问思想进步飞快,更加看不上徐胤爵这等纨绔子弟。
就是当面骂你了,怎么滴?
徐胤爵气的直接失去了理智,勃然而起,怒道:“好呀,今日小爷就来领教一下黄公子的高招。”
其他人吓坏了,纷纷阻拦。
“世子身负国公府基业,不可乱来。”
兵部尚书傅振商对眼前的闹剧看不下去了,出言呵斥。
南京和京师一样,也是有着中枢的。其中权力最大者,便是兵部尚书。
以往南京的兵权握在以魏国公府为首的勋贵手中,嘉靖之后,就被收到了兵部。
因此傅振商和魏国公府并不对付,更加看不惯徐胤爵的德行。
钱谦益也好言相劝。
“今日乃文华盛会,贤达云集,世子切不可怒而伤身、暴而损德。”
同时钱谦益也不禁怀疑,闹成这个局面,是不是左梦庚等人故意的?
知道张采这边大儒云集,真要论道的话胜少输多,干脆把场面搞乱。
他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左梦庚这边还真的不怕论道,之所以闹到要比武的地步,还是李贞丽开的头。
做什么不好,非要在一群沙场悍将面前比比划划的,又自诩武艺精深……
闹呢?
偏偏看了一场比试,李贞丽依旧心绪难平。
“奴家自幼勤学苦练,除了唱曲,便是剑术。既然这位姑娘瞧不起奴家的剑术,还请指教。”
名妓就和后世的明星一样,纯靠人气支撑。
要是最拿手的技艺被人踩了而不反击,那今后招牌就不值钱了。
李贞丽无论如何,也要争这口气。
王思仪可不懂其中的弯弯绕,只是摇头。
“我不和你打,你打不过我。”
李贞丽长剑一甩,怒道:“那便请姑娘道歉,还我清白。”
王思仪直肠子一个,“我又没说错。”
李贞丽逼上来。
“那就请姑娘亮一手,也好让奴家心服口服。”
左梦庚只盯着徐胤爵,见这位国公世子不知在酝酿什么,便觉得,让这些江南人等见见世面。
“世妹,贞丽姑娘盛情难却,你便和她交流交流好了。”
王思仪十分为难。
“我……我会打死她的。”
左梦庚不由得拍打脑门,郁闷地道:“你别用兵器,下手有点分寸。”
王思仪咧嘴一笑。
“哎呀,我咋没想到呢?”
她从桌子后面出来,跳到场子中央,看着微风拂柳一般娇嫩的李贞丽,诚恳地道:“这位姐姐,我下手重,就不用兵器了。咱俩随便玩玩,你放心,我不会打死你的。”
李贞丽当真是怒火焚身,咬牙切齿地道:“姑娘不怕我宝剑之锐吗?”
王思仪眼角瞥见仆人端了盐水鸭上来,赶紧道:“快点打吧,不耽搁我吃鸭子。”
李贞丽自从以剑术扬名后,还是第一次见着如此瞧不起自己的人。她发誓,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狂妄的小丫头。
打定主意,素手轻摇,挽了一个剑花,指向王思仪左肩。
这一招端是好看,莲足在甲板上轻点,配上她轻柔的粉色长裙,好似仙子凌波。
这是她最拿手的招式之一,不知迷倒了多少才俊。
想必眼前这个粗野的小丫头,一定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招式。
果然,当李贞丽使出这一招时,不少人都惊呼出声,陶醉在了这翩然之美当中。
随即,惊呼就变成了……更大的惊呼,直如山呼海啸一般。
原来在许多人眼中无双无对的这一剑,此时已经戛然而止。
王思仪纹丝不动,右手食指和中指伸出,牢牢夹住了剑身。
李贞丽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竟然寸进不得。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只有两根手指就能夹住自己的剑,仿佛见了鬼一般。
情急之下,她连忙抽剑,准备变招。
可全力之下,宝剑竟动弹不得。不但如此,咔嚓一声,她的胳膊竟然因为这样的用力而出现了脱臼。
李贞丽一声痛呼,冷汗布满了面容,不得不弃了剑,一步步后退。
王思仪把剑拿在手里,舞了两下,很真诚地对她道:“姐姐,这玩意儿不行,太轻了,只能唬人。回头我送你一柄重剑,四十斤重,才能练好武艺。”
李贞丽脸上的冷汗又多了一层,心跳如雷。实在想不出,四十斤重的剑,那该如何用?
周遭众人看着玩耍一般的王思仪,全都傻眼了。
这左梦庚身边的奇人异士如此之多,那个严泽出手不择手段,这个小姑娘更狠,竟然单手就夺了李贞丽的宝剑。
李贞丽捂着受伤的胳膊,不可思议地看着王思仪,一直都没办法从震惊中走出来。
“怎么会这样?奴家十数年来勤练不辍,竟……竟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的话,惹得徐胤爵、张采等人面色灰暗。
任谁见到这等场面,连输两场,还是这样干脆利落的惨败,内心都会绝望。
尤其是王思仪的表现,已经给江南众人心头平添了一层阴影。
在座的这些人,不少都是见识过李贞丽剑术的。
可王思仪只用了两根手指头就打败了李贞丽,真要全力以赴的话,又会如何?
王思仪好不容易活动了下,当然没有过瘾。随手扔掉宝剑,环视四周。
“你们不是要打架吗?哪个不服气的,尽可来试。”
周遭如冷风过境,寂静无声,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邀战。
黄宗羲更是得理不饶人,尖酸刻薄地道:“今日来此,颇有感触,偶得诗词两句。现下说出来,与诸君共赏。”
众人不明所以,搞不懂正比武呢,他怎么要吟诗了?
黄宗羲眼神里满是讥讽,还挑衅地看向徐胤爵。
“六朝古都胭脂地,更无一人是男儿!”
话音落地,惊雷翻卷,江南诸人齐齐变色,更有不少人拍案而起。
这两句诗词,可算是把南京城的所有人都埋汰进去了。
今日过后,这等诗句传出去,南京诸人哪里还抬得起头?
徐胤爵恶狠狠地道:“有哪位勇士出战?只要打赢了,这东园本公子做主,便送与了他。”
这位也是发了狠,竟然拿价值连城的东园来激发士气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傅振商背后跳出一人,扬声笑道:“欺凌弱女,本为世人所不齿。奈何黄公子不留情面,小瞧我金陵豪杰。今日说不得,要为我六朝古都正名。”
傅振商忙道:“古将军,比武较技而已,不可伤人。”
看的出来,傅振商对此人十分看重,也觉得此人武艺精深,生怕就此得罪了刘宗周。
见有人出战,而且身材颇为魁梧,王思仪兴致勃勃。
“你能不能打呀?”
那人狂笑,目光里蕴含着残忍。
“本官镇守江南,剿匪无数,多少武艺绝伦的豪杰都曾斩于刀下。小姑娘,你放心,本官还是会怜香惜玉的。”
另一边,左梦庚、黄宗羲等人听到他话,全都不禁脸色古怪。
徐若欣不知道啊,抓着徐若琳的衣袖,急道:“姐姐,快让思仪妹妹回来吧。她肯定打不过那个人的。”
徐若琳撇嘴,不为所动。
“那人倒霉了。”
王思仪凝视那人,一字一顿地道:“你浑身酒气,脚步虚浮,必定耽于磨炼。就算原本有十成的功夫,如今也消磨殆尽。打你这样的,显不出我的手段。”
那人脸上闪过一声戾气,哈哈狂笑。
“我古剑山打遍江南,无一对手,小丫头胡吹大气,今日可得让你明白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王思仪却不理他,而是看向徐胤爵。
“徐世子,我要是打赢了,这东园是不是归我了?”
徐胤爵看来对那个古剑山很有信心,阴恻恻地道:“看你有没有命拿了。”
王思仪拍掌大笑。
“平白得了一个园子,这南京没有白来。”
再看向古剑山时,就如同东北虎盯上了猎物一般。
“就你这种货色,也敢和我抢园子?”
说罢,这丫头一声长啸,身体如电蹿了出去,主动发起了进攻。
第302章 何为道?
东园价值几何?
谁也说不清楚。
可作为金陵第一园,早已蜚声天下。
徐胤爵将东园拿出来做奖品,不可能不令人动心。
古剑山行走江湖多年,到处漂泊,生死里几番拼杀,才闯出了偌大名声。后来投效到傅振商门下,才混了个百户军官。
他很清楚,徐胤爵既然开出重奖,那么就只许胜、不许败。
赢了,不说东园会不会真的给他,起码徐胤爵的赏赐绝不会少。
可要是输了,那他绝对会很惨很惨。
人在江湖漂,许多时候不赌一赌,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抱着这样的信念,古剑山不但要赢,还想要赢的漂亮。
就是没想到,对面这个野丫头竟霸道至斯,主动出手了。
古剑山和彭九年、李贞丽这种花拳绣腿不同,一见王思仪出手,登时就变了脸色。来不及多想,双臂架起,先护住面门再说。
饶是如此,他还是感觉被奔跑的疯牛给撞了一般。巨大的力量让他根本站立不住,直接向后摔去。
同时双臂的骨缝里猛烈地散发着钻心的剧痛,两条胳膊已经完全失去了感觉。
有经验的古剑山明白,自己的臂骨应该是被打断了。
想他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对天下无双的铁砂掌。而为了练就铁砂掌最高境界,他不知道做了多少磨炼。
一双手不说开碑裂石,最起码寻常刀剑都伤不得。
结果今日在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手中,竟被活生生打断了。
脑子里想法万千,但一切的发生都只在须臾之间。
众人看到的,就是他如同破麻袋一个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船舷边缘,张嘴就喷出了一股鲜血。
傅振商最清楚古剑山的武艺,着实被吓的不轻,手里的酒杯都扔了出去。
徐胤爵还以为王思仪使了什么阴招,爆喝道:“你使诈!”
“咳咳……世子……勿恼,是在下……是在下技不如人!”
谁也没有想到,为王思仪辩解的,居然是被打倒的古剑山。
他喘着粗气,努力靠着船舷坐起来,目光复杂地看着王思仪,似乎想要将这个小丫头看穿。
只有真正地对阵过才会明白,这个看起来很单薄的小丫头究竟有多么恐怖。
江南诸人却一片哗然,没想到古剑山先前吹的震山响,结果现在却认输了。
古剑山却满心悲凉。
之前他还大言不惭要让王思仪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现在他自己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而且王思仪的武艺,是让他绝望的强大。即使他再去勤学苦练,这辈子都没有希望追上的那种差距。
人就是这样,一旦发现差距大到这种程度,认输也就变得很坦然了。
“敢问姑娘师承何门?在下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识过如姑娘这般的神技。还请相告,古某死而无憾。”
王思仪摆摆手,并不觉得打赢了古剑山有什么了不起。
“我是东昌协骑兵统领,武艺都是从小跟着父亲练的。”
古剑山脸色急剧变幻,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巴掌。
竟然大言不惭地去挑战一位骑兵统帅,输的不怨。
后世人看武侠小说,觉着那些大侠神乎其技,天下无敌。可实际上,在古代社会,武艺最高的人,基本上都在官家。
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再者,习武的成本很高很高。而能够给习武之人提供充足资源的,也只有官家。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湖草莽想要打过朝廷武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真实的世界里又没有内功、轻功的,搏斗全看身体素质,寻常百姓怎么和官家相比?
如果事先知道王思仪的身份,打死他都不会出头。
不过随即他就想到了什么,惊讶道:“这世上除了四川的秦将军,竟还有女将?”
见王思仪连胜两场,黄宗羲着实高兴,傲然道:“我们王将军武艺绝伦,清水关下亲手斩杀东虏三百余。即便是世间男儿,也无出其右者。”
满场都是吸气声,看着傲然独立的王思仪,如同听了天书似的。
要不是刚才看了她一拳就废了古剑山,众人甚至都会怀疑黄宗羲在说谎。
打赢了古剑山,王思仪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别的。
她看向脸色铁青的徐胤爵,喊道:“地契拿来。”
徐胤爵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
“你说什么?”
王思仪腾腾腾几步过去,凤目生威。
“你想说话不算话?”
徐胤爵当场就是一个哆嗦,好想喊人保护。一回头,家丁、仆从全都跑到十多步外去了。
开玩笑,这些人最是清楚古剑山多厉害。可古剑山在这女霸王龙面前都撑不过一招,他们可不想死。
什么国公世子、什么高人一等,此时的徐胤爵求生欲望满满。
他努力堆起笑脸,尽力解释道:“地契……地契我没带在身上。姑娘尽可放心,回头……回头我就让送去。”
王思仪这才开心了。
“这还差不多。”
她又指着徐胤爵的鼻子,恐吓道:“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打上门去。看看中山王的后人,还有没有他老人家几分本事?”
徐胤爵心跳如雷,忙道:“本……本世子说话算话,绝不食言。”
王思仪得到了保证,才转身回来,还未落座,就喊道:“左梦庚,我赢了一座园子。你要不要?要的话就送你了。”
背后的徐胤爵好悬一口气没上来。
东园价值连城,即使是他都无比看重。没想到这小姑娘转手就要送人……
比武结束了,可一切才刚刚开始。
张采眼见着比武,自己这边大败亏输,知道必须尽快扭转,否则的话将始终处于下风。
同时他的心底暗暗懊恼,发觉往日里自己所倡,竟这般不堪。
在复社以前,张采曾组织了许多学社。其中的观德社便是砥砺武功的剑术团体,属于张采倡导“实学”的具体体现之一。
张采提倡恢复古之君子六艺,学习剑术也是其中之一。
现如今看来,他们学的那点微末道行纯粹就是文人臆想,和真正的实战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朝本方一人使了眼色,那人会意,越众而出。
“王将军之武艺,勇悍绝伦,使我等大开眼界。然武艺再好,亦不过器理也。吾辈士人,自当以追索道义为己任。”
众人一凛,明白正题来了。
左梦庚这边,几人对视之后,由黄宗羲出面。
“未曾请教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那人朝张采拱手,道:“在下归尔复,蒙张师教诲,初入儒门,亦不怕贻笑大方。”
张采很喜欢提携年轻士子,多次给这些人写序、推荐和交流。
是不是很熟悉?
没错,后世的学术圈子就是这么玩的。
回过头来,这些人也为张采扬名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这一次论战,他们自然要出头,为张采充当马前卒。
归尔复的话虽然简单,却表明了张采等人的着手处。
针对刘宗周的学归平民、用以平民的言论,张采狡猾地从道和理方面入手,打算将刘宗周所言归于理,然后从道的层次上来取得压制。
虽然张采信奉的是程朱理学,但时至明末,程朱理学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衍变。
朱熹之时,道和理许多时候是混为一谈的。
比如其在《周易本义》中注解:阴阳迭运者,气也。其理则所谓道。
又言:卦爻阴阳,皆形而下者,其理则道也。
当然,更多的时候,道和理又被朱熹分别看待。
他在《语类》中有言:衣食动作只是物,物之理乃道也。将物便换做道则不可。且如这个椅子,有四只脚,可以坐,此椅之理也……道须是合理与气看。理是虚底物事,无那气质,则此理无安顿处。《易》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便兼理与气而言。阴阳,气也;一阴一阳则是理矣。
也就是说,道是根本,而理为表象。
归尔复的言论就是在说,王思仪的武艺再好,但这只是表象的器理而已。
真正的学问,只有根本的道才是。
此言一出,张采方众人纷纷抚须,连连称善,觉得占据了论战的有利态势。
而归尔复的对手黄宗羲则锋芒毕露,只说了一句话。
“敢问归兄,何为道?”
第303章 实与虚
为了这次论战,张采将刘宗周在松江府的讲学内容通读了十次都不止。
通过这样的研究,张采自以为找到了针对的办法。
在张采看来,刘宗周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从以往的“心”“性”之学,转而步入了求“理”的阶段。
是的,张采以为刘宗周所言的“求真”“务实”就是在求理。
之所以会有这种偏差,其实也不能怪他。
实在是这个时代的文人脱离不开儒家的范畴,任何思想在他们看来,都是儒家之下的学问。
而实际上,刘宗周经过左梦庚的熏陶和认知的蜕变后,学问早已从务虚进入到了务实的阶段。
刘宗周提倡的“求真”“务实”就是真正的求真、务实,是对这个世界本质和现实的追索,远非儒家那种虚无缥缈的空论。
张采将刘宗周的“求真”“务实”当成了儒家的“理”的概念,带来的一个误差就是……
他觉得他赢定了。
一个还在求理的人,怎么可能战胜他这个求道的人呢?
道,才是学问的根本啊!
而理,不过是表象罢了。
这个偏差,让张采觉着,可以通过论道来完成层次上的碾压,进而取得论战的胜利。
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今左梦庚阵营的学问,早已脱离了儒家的范畴。
而对于所谓的道,刘宗周等人不但有深入的研究,而且认知更加的深刻。
儒家空虚缥缈的道,碰到实质唯物的道,从一开始就摩擦出了激烈的火花。
归尔复提出“道”的理念,本已埋好后手,准备在左梦庚方入彀后一一使出,彻底奠定胜局。
未曾想到,黄宗羲单刀直入。
何为道?
这个提问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却把一切乱花迷眼的装饰都给冲破了,回归到了“道”的本质上。
幸好归尔复也不是酒囊饭袋,反应极快。
“一阴一阳之谓道。”
这几乎是每一个儒生都知道的答案,但黄宗羲不满足。
“什么是阴?什么是阳?为何一阴一阳既谓道?”
归尔复冷汗下来了。
别说是他,张采阵营的许多人都有些吃不住了。
实在是黄宗羲提问的方式和角度太古怪了,进入了他们从未思索的领域。
归尔复脑筋急转,勉勉强强道:“道乃天地万物之始也。”
许多人听了,不禁点头。因为许多人的学问里,对于“道”就是这么解释的。
可黄宗羲的问题依旧犀利。
“我在问你,道是什么样的?”
归尔复被逼问的方寸大乱,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道乃无形之状,无物之象。”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道是看不见、听不着、摸不得的。
黄宗羲眉角立起,斥道:“那你在说甚?”
立时有不少人笑出声,但仔细品味过后,却又赫然发觉,黄宗羲的话竟颇有道理。
你说道是看不见、听不着、摸不得的,那你凭什么在这里说道?
你说的“道”又是从哪儿来的?
归尔复腾腾腾连退几步,头脑一片紊乱,显然已经败下阵来。
黄宗羲开场连番暴击,让本次论战完全偏离了张采方一开始的预想。
不再是“道”和“理”之争,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什么是“道”的问题。
显然,不说清楚这个,张采方就没有了立足的根本,其所有的质疑也都是一场空罢了。
“道”是程朱理学发展到现阶段的最核心理念,看似简单,但实际上能讲明白这个课题的,少之又少。
最起码归尔复不行,在座的几位理学大佬也有点发憷。
没的办法,张采只好出面。谷
“黄兄乃白安公之后,念台公亲传,岂不知阴、阳之辨乎?世间万物,相对相立,互成阴阳,便为道也。诚如冷与热之别、动与静之殊。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
张采拿出了程朱理学最原始的理论,周敦颐的《太极图说》。
周敦颐是公认的程朱理学的奠基人,他的太极理论也成为了程朱理学中“道”与“理”的根源。
是的,你没看错,太极是儒家的东西,根本不是道家的。
不要一提及太极,就只想到功夫皇帝在树林里揉树叶子成团。
后世之所以会将太极认成是道家的东西,也和儒释道三位一体的思想融合有关系。
张采的学问自然是扎实的,他给出的解释,令许多人信服,但不包括黄宗羲。
黄宗羲依旧延续了前面的风格,提问照旧锋锐。
“南郭先生请了,太极又是什么?为何是太极生阴阳?”
“这……”
张采语塞,赫然发现,他也遭遇了归尔复一样的困境。
往常士人论“道”与“理”,更多的是关注道与理的关系,在他们的心目中,“道”和“理”就是理所应当的。
程朱理学的许多思想和观点,也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
但是到了黄宗羲这里,他进行了更加深邃的追究。
所有人看来理所应当的“道”到底是什么?
你说“一阴一阳既为道,”那阴和阳又是什么?
说白了,黄宗羲秉持的是本质论。
对于哲学理论当中的事物,必须要给出合情合理的存在解释。
总不能你说“道”是根本,然后“道”又看不见、听不着、摸不得。
那这个“道”是真实存在的吗?
黄宗羲的几个问题,可谓是彻底抓住了传统儒家哲学思想的要害,也就是逻辑上的缺失。
一般而言,哲学要想完整和完善,必须三要素齐备。
论点、论据和论证。
提出论点,然后用详实、可靠的论据来进行论证,从而让观点站得住脚。
传统的儒家哲学思想,唯独缺少了论据这个环节。
因为儒家的“道”是建立在士人思考和幻想之上的,本来就脱离了实际,自然也就无法用看得见、听得着、摸得到的方法来进行论证。
这就是近现代以来,东方哲学落后于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原因。
逻辑性不足。
有趣的是,后世用西方的哲学逻辑观套入到东方哲学思想后,许多东西都解释的通,而且变得更加精妙和深奥。
就比如太极的阴阳转换,以后世的哲学观念来解释的时候,不但非常正确,而且先进程度远超同时代的思想,能够做到和唯物主义思想观高度统一。
可这个时代的人并不能用西方哲学来解释东方儒家思想,自然面对黄宗羲这样犀利的提问哑口无言。
黄宗羲能够成长到这个高度,虽然和他自身勤奋的思考、学习有关,但最重要的源头,还是左梦庚的提示。
左梦庚虽然不是什么思想大家,但是却给黄宗羲带来了西方的哲学理念。
当刘宗周、黄宗羲等人完成了东西方的哲学交融后,所取得的进步是这个时代华夏传统文人们所远远不能比及的。
张采一上来就被黄宗羲逼到了墙角,冷汗涔涔,终于发觉今天并不简单了。
这还仅仅是黄宗羲,刘宗周还未出手呢。
要是连黄宗羲都对付不了,今日的论战岂不是有败无胜?
可是他能做的,也只是从故纸堆里寻答案。
“朱子云:阴阳迭运者,气也。其理则所谓道。卦爻阴阳,皆形而下者,其理则道也。”
张采勉强为阴阳做了一个解释,气也。
这个观点也不是他的,而是张载的。
作为承袭邵雍的理学里程碑人物,张载正式给理学引入了“气”的概念。
用理气问题取代了宇宙生成论,从而消解了“无极、太极”作为一种“行上实体”生化万物所面临的问题。
但这种套娃式的哲学观,在黄宗羲这里依旧不堪一击。
他只抓住核心问题不放。
“气又是什么?”
第304章 气之论
从张载的“太虚即气”开始,理学里有了气的概念。
不过张载的理论,并没有得到后来者的认同,反而招致批评。
这也是中国传统哲学发展历程中缺少的一个东西,那就是传承。
西方的哲学在发展过程中,是有一条清晰的脉络的。
前人提出一个问题,后人负责解决问题。
这种方式延续了数千年,后世数学界经常看到的“什么什么猜想”就是一种体现。
而儒家的思想发展过程中,后人经常做的,就是反驳前人的思想,然后再去提出新的理念。
如此一来,就造成了各种理念层出不穷,互相影响又不交融,使得每一种思想都呈现碎块化,而难以构成体系。
在张载之后,二程就对他的“太虚即气”提出了批判。
【天地安有内外,言天地之外便是不识天地也。人之在天地如鱼在水,不知有水,直待出水方知动不得。立清虚一大为万物之源,恐未安,须兼清浊虚实乃可言神,道体物不遗,不应有方所。】
批判了,又没彻底批判。
以至于“气”的概念依旧被理学继承了下来,但因为不够完善,就成为了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头。
当黄宗羲质问何为道时,张采给不出解释,便搬出了张载的道既是气的理念。
这当然无法说服黄宗羲,他又追问了什么是气?
张采所有的功夫都在经义上,要想解释这些问题,自然需要典籍的支撑。
他还是挪用了张载的理论。
“气乃万物生长之源,道乃万物生长之本。因此世间大道,惟气与理也。”
黄宗羲十分严肃,紧随其后。
“这个气是什么样的?这个道是什么样的?为何气是万物生长之源、道乃万物生长之本?”
张采陈述的是事物呈现的形态,而黄宗羲追索的则是事物的本质。
就连左梦庚都不知道,黄宗羲的哲学理念已经开始往黑格尔的“本质论”方向靠拢了。
而他的问题,等于是在直接质疑理学的合理性。
理学建立的“道”“理”“气”的学说系统,经过数百年发展已经深入人心,但黄宗羲的目的,是要让理学家们解释清楚这三者的本质。
总不能你说气乃万物生长之源、道乃万物生长之本,就一定是这样吧?
虽然从自然学科来看,这个说法其实并没有错,但黄宗羲是要理学拿出解释的论据来。
张采能拿出来吗?
没有科学的支撑,他当然拿不出来。
被黄宗羲拿捏住,找不到破局的办法,张采隐隐有些破功。
“此乃先贤至理,人所共遵,黄兄焉能不知?”
这是要用权威来压制质疑了。
黄宗羲岂会怕这个,踏上一步,声音嘹亮。
“南郭先生顾左右而言他,何须推诿于古人?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今日之局面比照古时早已不同。事事均遵古意,岂不知乃缘木求鱼之愚?”
这话一出来,现场当即炸了。
骆从宇忍不住喝道:“大胆!”
郑三俊慌乱不休,眼神四处乱瞟,恨不得立刻离场。
其余人等,对黄宗羲指责者,更是不知凡几。
在这些人看来,质疑先贤,无疑是大罪过。
群情汹涌,黄宗羲却怡然无惧,横眉冷对千夫指。
“邵康节(邵雍)驳周濂溪(周敦颐)成‘道为一’之论,二程‘道体物而不遗,不应有方所’。朱熹‘理气一体’终至大成。汝等尊奉之先贤无不勇于质疑、推陈出新,今日汝等却愚守旧理,违背当下,不思进取,害己害人,世之祸矣。”
这一下可骂的狠了。
直接将张采等人打入了因循守旧的行列,甚至说他们违背了先贤的宗旨。
邵雍质疑周敦颐成一家之说,随后二程质疑邵雍又进一步,朱熹又在二程基础上完善理学。
可以说,理学有后来的成就,就是前面几代大贤这样勇于辩驳和创新而来。谷
如今的张采等辈却只会翻故纸堆,盲目尊奉先贤言论,而不考虑当下,自然被黄宗羲骂了个狗血喷头。
南京诸人气的火冒三丈,然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反驳?
理学先贤的事迹世人皆知,黄宗羲以之驳斥众人,正所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无论怎么辩,都成了我骂我自己。
张采暗恨,早知今日,便不急着弄这论战好了。等张溥回来,合二人之力,或许便不会这般被动。
奈何此时张溥远在京师,还没有从初涉官场的新鲜劲里走出来,他也只能独力支撑。
张采讲学无数,见识过的场面不知凡几,倒也有些急智。
“那以黄兄之见,何者为气?”
这也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张采就不信了,他钻研儒学数十年都没有所获,黄宗羲一个小年轻能说的清楚气是什么?
既然你也说不清楚,那你的质疑就不成立。反而理学的气论,会重新成为正统。
只可惜,他问的是黄宗羲。
倘若他问的是刘宗周,或许还能取得成效。
刘宗周是大宗师不假,但到底还是传统文人,只专注于学问。
黄宗羲却受左梦庚影响至深,于新知识始终勤学不辍。
偏偏他又儒学扎实,可谓是儒学和科学双修,面面俱到。
“气,共分两种。一种为气节,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便是如此。世人读书,磨砺心智,去除心中怯懦、贪婪、罪恶,以气节塑身,终成君子……”
这个解释,在场的人毫不意外。能做出这番解释的,几乎人人都可,并不稀奇。
但黄宗羲说的另一个,就不是他们能够理解的了。
“另一种气,则为自然之气,时刻存在于我们身边,为万物生灵生存之必需。”
众人惊疑不定,不停巡视四周,可除了感觉到微风拂动,根本看不见黄宗羲所说的气。
“黄兄说气便存于吾等身边,然谁人曾见?妄作大言,难诓世人啊。”
李雯出声,就差直接说黄宗羲是个骗子了。
黄宗羲不以为忤,只是道:“李兄如果不信,尽可用手捂住口鼻,且看会发生什么。”
李雯将信将疑,还真的试了一下。不光是他,许多人都悄悄尝试起来。
结果不需多说,仅仅二十息不到,李雯等人就窒息的几欲昏厥,连忙松开手,大口大口喘息。
就着他们的狼狈,黄宗羲笑道:“李兄喘息之时,可曾感受到清凉的气息进入体内?这气息,便是气。在我山东,称之为空气。一旦隔绝口鼻,使之不能呼吸,则会窒息而亡。因此空气和我们的性命息息相关,不容忽视。”
众人表面安静,实则不停呼吸,都在感受着空气的存在。
从不曾想过,如此寻常的行为里,竟蕴含着“气”这样的大道。
“除了我们的呼吸能够感受到空气外,日常所见的风,其实就是空气流动造成的。而且这空气也并非单一,尚分数种。具体有多少种类,目前不得而知。相信假以时日,必有大能解惑。”
“哈哈哈,实在是荒谬。”
又一个张采的学生站了出来。
“黄兄说我等呼吸之物为气,在下不便置喙。可这气大家都看在眼中,无色无味、无形无质,简单明了。诸位谁曾见过这气还有其他模样?”
南京诸人哄笑连连,都觉着黄宗羲在哗众取宠。
可黄宗羲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那人,道:“这位兄台不懂这空气之道,却也不怪你。然在我山东,已有人得出一别样气体,中恒命名为氢。氢气更比我们身边的空气要轻,而且遇火既燃,火苗幽蓝,与我们日常所见之红火迥然有别。此人目前正在想办法从空气中分离出别的气体,如今已有眉目。空说无凭,这实打实的例子在,足以证明我们身边之空气,并非单一。”
那人语滞,本能觉得事实应当如此,但还是嘴硬道:“山东远在万里之外,怎知你所言虚实?”
黄宗羲哈哈大笑,朗声道:“山东再远,去过的人不知凡几。再者黄某所言之事便在那里,兄台随时可去查验。”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人便知道,黄宗羲所言非虚了。
否则的话,他就成了妄言之辈。
不但他自己要被天下人嘲讽,黄尊素和刘宗周的名声也败坏殆尽。
没有哪个读书人敢这么做,拿先人、老师的名誉开玩笑。
第305章 实学和务实
张采发现,他的这边危险了。
理学所奉的气说,结果自己却解释不清楚,反而被对手剖析详尽。
这在外人看来,毫无疑问,理学成了欺世盗名之说。
一旦传播开来,理学将会被彻底打入泥尘,再无翻盘的希望。
本来心学压制理学的那一段时间,就已经让他们这些人难过的很了,当然不想再回到那样的岁月。
张采决定抛弃“气”之争论,回到原本的问题上。
“黄兄所言果然精妙,诸位所学,亦有独到之处。然天下大道,无外乎经义。不研经义,何以明道?不明道,何以行理?经义之深奥,非宿儒饱学之士不能解。此这乃我辈士人之责,黄兄不可不察也。”
张采说了自己的观点。
天下间最大的大道都在儒家经义文章里,欲求大道,则必须苦心钻研经义文章。
这些经义文章太高端了,普通百姓怎么可能看的明白?
因此只有我们这些读书人才能掌握,然后以此来教化世人,使得大道得以传播。
这才是正途。
可黄宗羲的反击犀利非常。
“南郭先生谬矣。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先贤经义,亦不过慕天道而作。然天道浩如烟海,我辈岂可裹足不前,只专注一隅?”
张采说儒道即天道,黄宗羲则说,天道即儒道。
两种说法,看似相差仿佛,其实乃天地之别。
张采是用儒学一家之言代替了所有的至理,不信奉儒学,就是歪理学说、邪门歪道。
但黄宗羲阐述的清清楚楚,儒学只是天道至理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尚有更多的至理还没有被发掘。
因此人们不能故步自封,应该勇敢探索,这才能掌握越来越多的至理。
他的理论非常正确,而且无懈可击。但是带来的一个严重后果,便是沉重打击了儒学的权威性。
宋徵舆险恶问道:“依黄兄所言,难道法家亦是天道吗?”
这么点小伎俩岂能暗算到黄宗羲,黄宗羲随即反攻。
“那以宋兄之意,大明律需不需要恪守?”
“你……”
宋徵舆哑口无言,节节败退,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法家为例,妄图将黄宗羲打成儒学叛徒,然后纠集更多的人、更多的声音对黄宗羲口诛笔伐。
但黄宗羲的反击更加吓人。
你质疑法家不是天道至理,那好,《大明律》作为律法,自然是承袭法家之作。
你质疑法家,就是质疑《大明律》。
你质疑《大明律》,你就是对太祖皇帝不敬。
你想要造反吗?
这还不算,黄宗羲又找上张采。
“据闻南郭先生对易颇有心得,敢请教,易之成书,在孔圣之前否?”
《周易》成书何时、何人,尚不明确。虽古老相传,乃周文王所作,但并不足信。
可无论如何,《周易》成书早于孔子诞生,更在《论语》之前。
而以《周易》的内容来看,更倾向于道家,并非儒家。
然而讽刺的是,历来大儒中多有研习《易经》的,均都造诣不凡。
时至今日,儒林士子研习易经,已经成为普遍现象。并没有觉得,士人研习易经是不务正业。
不但不是不务正业,《周易》甚至是四书五经之一,科举要考的。
可《周易》和《诗经》算是儒家典籍吗?
这两部著作成书可比儒家早做了,孔子都还没诞生呢。
黄宗羲用这个做例子,更加让张采等人无力反驳。
你说儒即天道,那本不该算是儒家学问的《周易》和《诗经》是不是天道?
既然是,那张采等人的论断就不成立,反而佐证了黄宗羲的天道即儒。
辩论至此,张采等人节节败退,始终扳不回局面。而最令人侧目的是,这边出动的仅仅是一个小年轻黄宗羲。
刘宗周始终稳坐钓鱼台,不发一言,却已胜券在握。谷
也没有人想着向刘宗周挑战了。
连他的弟子黄宗羲都无法战胜,谁还会自取其辱呢?
黄宗羲成为了场中的焦点。
他不再局限于座位,起身在场中来回踱步,边走边说,也没人敢质疑他妄为了。
“天道浩渺,无边无际。儒林先贤千百年来积累,亦不过冰山一角。然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方今天下之格局,早已不同往昔。吾辈苦读诗书,砥砺心志,是学问不成吗?是求知不诚吗?”
这一下所有人都摇头否认。
要让这些人比肩先贤,他们没那个胆子。但要说起读书做学问的劲头,他们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黄宗羲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度。
“倘若至今日吾等所学便为天道,为何方今之世惆唐至此?吾辈中人朝堂帷幄者有、披肝沥胆者有、奔走启发者有、求知探索者有,可对这江山黎民有何帮助?”
他的话开始接近核心本质了,也引发了所有人的深思。
往日理学和心学之争,再到东林初创,又到今日复社方兴未艾。种种这些,并非一日之功,而是绵延百年的努力和革续。
这其中为之奋斗的仁人志士绝对不在少数,在座的不少人甚至都是亲历者。
可残酷的事实就是,在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之下,天下江山依旧不免在日益没落,黎民百姓日渐维艰,异族威胁日甚一日。
这些事实,远远不是一句小人窃据庙堂就能解释的通的。
在座的人也没有谁不识趣地提出这个观点,只会徒增笑柄。
毕竟往昔东林诸贤也不是没有把持过朝堂,但效果呢……
真正导致江山、社稷、百姓穷困日甚的根源是什么?
这才是士人应该思考的问题。
黄宗羲毫不客气,目标直指张采。
“南郭先生与西铭先生提倡实学,舍功名而求真知,复得学问真谛。此言善否?”
张采表面沉静,内心突突,浑没想到黄宗羲的攻击这般猛烈,几乎指着他的鼻子了。
可黄宗羲所言,正是他和张溥的言行,他也不能否认。
再者,张采暗自思量,也不觉着自己的言行有何错处?
方今士林,确实有不少人一心功名,读书上投机取巧,不解真意,只为了应付科考。
他和张溥号召士人摒弃功名观念,回归到做学问的本质上来,这有什么不对吗?
可惜,思想境界上的差距,让他片刻的心安理得再次被摧残。
黄宗羲声如大吕洪钟,波及四野。
“然故纸堆里能求得什么真学问?微言大义学的再多,能为农事增产否?能强军灭虏否?能抗灾避害否?”
一连三问,直指核心。
张采、张溥的所谓实学,所谓的重实践,不过还是遵照儒家经义里的条条框框的狭隘之举罢了。
这些学问,不能让农业增收,也不能建立强大的军队平灭外敌,更不能抵抗天灾。
而饥肠辘辘的百姓、虎视眈眈的后金、连绵不绝的天灾,恰恰是这个明末所有人的头顶阴云。
黄宗羲自信满满,知道张采也好,复社也罢,无人可以反驳自己的观点。
儒家学说什么样的,他一清二楚。
煌煌儒学烟海,绝找不出一丝一毫实用之学。当迫切的现实问题需要解决时,便是空泛务虚的儒学抓瞎的时候。
而这,才是刘宗周所讲“务实”的精义所在。
张采等人如果敢在这些领域来和他辩驳,只怕黄宗羲要大笑三声,统统将这些人打翻,还要再踏上几脚,让他们死透。
果然,张采等人全都被镇住了。
因为他们均被黄宗羲抓住了要害。
事关民生、生产、财富等实用领域,他们这些人毫无建树。
莫说农业增产,只怕秧苗这些人都分辨不清。
即使他们懂得农事也于事无补,因为谁都清楚,农事并非儒学。
现在黄宗羲要他们从儒学的文字里来解决这些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哪怕他们把所有的儒学巨著都翻烂了,甚至把孔夫子从千年以前请出来,还是解决不了。
没有本质论和方法论加持的儒学,就是一尊好看的沙雕。
现实的大风吹过,不免崩塌离析,露出了空虚的内核。
第306章 大宗师开讲啦
复社人员众多,其中博学多才之辈更是不少。
许多人在儒学之外的造诣,都足以彪炳青史。
可问题是,这些人的博学只不过是顺道学的,并没有被当做主业。
复社士人的主业,依旧是对程朱理学的研究和学习。
作为复社的领袖之一,张采的“绝功名、重实学”对社员们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但值得注意的是,张采的“重实学”和后人理解的实践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以后世的思维来看待张采的主张,自然觉得非常贴切和正确。但时代不同,其中的含义也相去甚远。
这就需要掌握其中的差别。
比如张采还曾说过,“绝功名,则绝经济。”
这里的经济,显然指的是不考取功名的人在收入上存在的问题,而非后世所理解的生产、商业等所产生的价值和行为。
因此,张采的“重实学”是经不起推敲的。
复社所提倡和遵守的“重实学”,不过是回到古文典籍当中,完成对儒学经典的再认识罢了。
可儒学天生就是纯粹的思想学说,缺少和实际生产生活的联系,再如何去“重实学”也难以对国计民生有什么帮助。
思想重不重要?
当然重要。
然而思想的成就,必然是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
没有强大的物质文明建设,精神文明就不会开花结果。
后世中国在文化宣传领域的弱势和发展,就是最好的明证。
在国际舆论场中,许多人都能够感觉到,中国非常被动。
是中国人不懂宣传吗?
是中国人宣传不卖力吗?
显然不是。
根本原因就在于,宣传的渠道和工具不在中国人手里。
推特、脸书、油管、INS这些就是工具,同样的,这些也就是实打实的物质基础。
同样的,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中国对外宣传和舆论成果,就远比之前要好的多。
这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因为综合国力提升,为舆论和文化宣传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只有明白这个,才能够发现儒家学说存在的弊端。
漫长的封建历史中,儒家学说和地主阶级相结合,依靠着地主阶级掌握的财富和权力,成为了显学,无人能敌。
可在明末商品经济开始快速发展的阶段,新兴阶级在崛起和发展的过程中,必然要对旧有的阶层和文明发起冲击。
儒学没办法解释这些新现象,自然也就摇摇欲坠。
正常的历史进程下,明末的理学复兴,其实不过是儒学的回光返照罢了。
因为理学的核心思想,显然是阻碍商品经济发展的。
但历史给中国开了一个玩笑,巨大的变革被塞外的少数民族摘取了果实,也让原本要没落的理学找到了新的栖身之地,完成了对新思想的压制和翻盘。
这其中固然有历史的玩笑,但也有新思想不够完善的原因存在。
假如没有左梦庚,只靠刘宗周、黄宗羲、顾炎武等人,又会和原来的历史一样,要再花费数十年的功夫,才能摸索出一些认知。
但穿越者的只言片语,都能给这些思想家们提供了冲破藩篱的灵感。
刘宗周、黄宗羲等人脱离了儒学的范畴,不在原来的小圈子里兜兜转转,自然也就看到了更多。
黄宗羲更是在论战中,提出了实用学的概念。
一个学问,有没有用,不看其传承于谁,要看其应用于谁。
利国利民的学问,才是真正的学问。
在这个饥荒遍地的时代,能够让百姓吃饱穿暖的学问,显然大于天理、人欲、气、性等空谈之论。
偏偏黄宗羲的言论,还是依托着儒学的幌子,因此张采等人根本寻不到破绽,反而全都被击败了。
就比如儒即天道和天道即儒之别。
虽然黄宗羲的“天道即儒”明显降低了儒学的地位,但张采也罢,其他人也好,没有人敢提出意义。
因为一旦质疑,那致尧、舜、禹、文王、姜尚、周公、老子等先贤于何地?
如果张采等人胆敢说只有儒学才是天道,那黄宗羲必然又会拿《周易》说事。
即使张采等人强辩,说《周易》就是儒家经典。
可毫无疑问,道家也是奉《周易》为尊的。那道家是不是也是天道?
如果道家是邪门歪道,那孔子求学于老子又成什么了?
这就是思想领域的逻辑辩论关系。
玩这个,张采等人门都没摸清。
尽管南京诸人已经很重视刘宗周了,但还是没想到,这场论战会如此一边倒。
他们甚至还没有对刘宗周发起挑战,就被刘宗周的弟子一一击败。
明知道黄宗羲所言,早已超脱儒家经义的范畴,但张采等人依旧无计可施。
因为黄宗羲占据了更高的制高点————天地大道。
你说儒家学说为天道,难道这天地运行、万民福祉不是天道?
无论哪个士人都不敢否认这个,除非想要自绝于天下。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灰心丧气,陈子龙便是意外。
当初他就很认同刘宗周的学说,很反对张采等人的主张。今日在这船上,听了黄宗羲长篇大论,着实获益良多,同样也有很多不解。
“太冲兄,君言实用为道,然则我儒学经义,如何实用?小弟愚钝,埋首苦学多年,此惑不解,毕生为憾。”
不少人为之侧目。
好家伙,论战的现场你居然来求学了。
可对于陈子龙的困惑,同样也有许多人同感。
这也是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
虽然刘宗周、黄宗羲等人一直致力于超脱儒学,建立新的思想体系,但这个时代的人,多数都是受到儒学熏陶的。即便是刘宗周等人,也做不到完全的超脱。
这样一来,他们要想宣扬实用学,就必须解决好儒家经义的实用化问题。
即使不能全部解决,也必须要部分解决。
陈子龙的提问,却让这边许多人都皱眉不已。包括黄宗羲在内,竟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这是另一个课题,还是相当难的课题。以黄宗羲的素养和修为,显然还达不到这个层次。
自出场以来,无往不利,让黄宗羲成为了众星捧月的焦点。此时被难住,令他的脸面颇有些挂不住。
刚要倔强而为,突然心底升起一丝警醒,让他平复了心态,诚恳地对陈子龙道:“人中兄见谅,吾修行尚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法为兄解惑。”
在座诸人,全都惊讶地看向坦然的黄宗羲,均生出钦佩之心。
扪心自问,换作是他们,在这样的场合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还能保持这样的谦虚和谨慎吗?
尤其是在论战当中,一步退很可能步步退,根本没有多少人会在这个关键时候自认其短。
但黄宗羲就是这么做了,丝毫不要强逞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是所有读书人都学过的话,甚至倒背如流。
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太冲所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言便已道尽实用之真谛……”
人群一阵骚动,热切地看向某处。
论战伊始,安静的快要被人遗忘的主角,刘宗周竟然出手了。
谁都知道,他一出手必定不凡。
陈子龙郑重作揖。
“请先生解惑。”
刘宗周微微一笑,并不谦让。正所谓道义所在,义不容辞。
他提高音量,对经义顺手拈来。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想必诸君对圣人之言,必铭记五内,不敢或忘。为之践行者,亦在所多有。”
众人纷纷回应,态度虔诚。
《论语》乃入学基础,凡读书人就没有不通读的。对这段话,大家更是终生不忘。
见刘宗周以这么浅显的学问为发端,众人惊讶之余,对其功力之深,也有了一个深刻的认知。
越是能用简单的内容来阐述高深的道理,越是大宗师该有的风范。
第307章 实用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至理否?”
“圣人之言,自为至理。”
一问一答,没人有异议。
一是这句话乃孔子所说,儒家门徒不敢质疑;二是这句话确实是至理名言,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到了哪个时空,它都是至理。
刘宗周的目的也不在此。
他又问道:“对此至理,诸君可曾学而时习之?”
这一次就连张采都凛声道:“吾日三省吾身,不敢偏差。”
既然是至理名言,又有谁不会遵奉照做呢?
刘宗周呵呵一笑,开始点题。
“天道至理,我辈学而用之,是为知其然也。然器利之道,诸君明否?”
场面一下子寂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宗周这个提问的角度,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大家不但没有从这个方面去思考过,更加不知道办法。
可刘宗周的提问是错的吗?
当然不是。
谁都知道要做事成功,需要先把做事的工具造好。千百年来,人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但刘宗周问了一个儒家士人薄弱的一面:你们知道如何把工具造好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唯有刘宗周的声音冲进诸人的灵魂深处。
“知做事须器利,是为知其然也;不知器利之道,是为不知其所以然也。不知其所以然也,则知其然亦不能行也。吾辈士人,知其然,更须知其所以然。”
现场一下子热闹起来,所有人都议论纷纷。更有不少人抓耳挠腮,欣喜无限,均觉学有所得,对于学问有了更深的感悟。
刘宗周的话,如果在后世人来听,并不觉得多么了不起。
因为后世人对于至理名言的认知,是建立在大量的科学知识基础上的。
就比如“水往低处流,”后世人人皆知,这是因为地球引力的关系导致的。
可在这个时代,人们亦知“水往低处流”乃是至理,但水为何往低处流,却是这个时代人们不曾接触也解答不了的问题。
刘宗周只用了一句孔子的名言,就将浮于表面的思想化为了接近实际应用的真才实学,自然效果非凡。
张采尽量抵抗。
“器利之道,匠人所为也。我辈士人,当善用匠人为己用,亦能成事也。”
刘宗周当场驳回。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汝之言,可符实学本意乎?既匠人所为,则匠人可为士人乎?躬行之,则士人与匠人何异乎?”
张采目瞪口呆,讷讷无言,竟不敢再抒发任何言论。
他本能地察觉到,刘宗周的话很危险。
他本是提倡实学之人,结果今日却说要借鉴匠人的成果。
坐享其成,那还是实学吗?
再者,既然“知其所以然”是匠人所为,那匠人算不算士人?
儒家提倡学而时习之,那士人知其所以然了,必然也涉及到了器利之领域,士人是不是也是匠人了?
可如果将士人和匠人混为一谈,那士农工商的划分还是正确的吗?
他敢说这个阶层划分是正确的,那么理学立刻就成为无法实践的虚妄之学,为世人所疑。
他敢说这个阶层划分是不正确的,那三纲五常也就是错误的了?
而且这个阶层划分,乃大明太祖所推行,不赞成的话,岂不是有造反之嫌?
张采赫然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都危机重重。
没奈何,只好闭嘴不言。
可不说话,在众人看来,便是默认了刘宗周是对的。
这一下子,张采彻底失去了对抗的资本,已然在这场论战中输的彻彻底底。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灰心丧气,因为刘宗周的讲学已经成为了主角。
“我辈读书,不但要知其然,亦要知其所以然。如此方能透彻,则天下万物无所凝滞。圣人云,当行仁政。然如何行仁政?为何行仁政?或许有人说,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如何轻徭薄赋?其意义何在?如何实行?具体步骤如何?其中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有不查,则仁政亦成坏政也。此乃知其所以然之意。”
众人听的如痴如醉,更有人奋笔疾书,将刘宗周所言记录了下来。
“仁”乃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也是儒家在伦理、政治、社会等诸多方面定义的核心要素。
什么是仁、如何阐述仁、如何行仁,始终都是儒家思考和钻研的课题。
什么是仁这个课题,历经千年,儒家的认知不可谓不广泛和精准。
如何阐述仁,儒家煌煌巨著浩如烟海,也足够夯实。
唯独如何行仁,乃儒家学说最为粗糙的一面。
就像士人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轻徭薄赋”一样,说了上千年了,听的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话对不对?
当然对。
可该如何轻徭薄赋?
学过行政的都知道,这背后有着精深的经济学、社会学、行政学、管理学、人口学、地理学等等诸多学科考量在其中。
儒家出身的官员,如果在官场里磨砺了之后,或许能知晓具体的实施办法。
可糟糕的是,即使是这些实践过了的官员,也不会把自己实践的办法和过程记录下来。
纵观他们的资料记载,也不过汇聚成那简简单单的“轻徭薄赋”四个字。
以至于后来者看到的,依旧是这云山雾罩的终极定义,却看不到通往终极定义的途径。
刘宗周阐述的道理并不高深,不过是希望儒家士人能够亲自去实践大道至理,然后将其“所以然”的东西告知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世人对大道至理都有一个明确而深刻的认识。
从逻辑上来讲,任何人来反驳不了刘宗周的观点。
但是……
一旦儒家士人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将会离开故纸堆,而走入到现实世界来,去用现实世界里的情况来反证学问。
无论这样的反证结果如何,都意味着儒学从此走上实用之路。
显然,儒家思想里有许多是在现实里不能证明的东西,同样也有许多是可以被证明的东西。
经过实用的验证过后,儒学必然会变得更加纯正,只有经过了实证的那部分才能具有生命力。
显然,不具备生命力的都是什么呢?
恰恰是维护封建社会统治基础的天命论、三纲五常、阶层划分等。
一旦这些东西被现实证明了没有用处和意义,那么就意味着封建社会统治的思想基础开始崩塌,必然会带来世人的思想解放。
这就是刘宗周的深意。
运用儒家原本的学说,号召士人知其然、亦要知其所以然,大力推广实用学。
张采等人的实学,不过是号召士人按照圣人所要求的那样做,但他的实用学,则是号召士人们知道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差别,毫无疑问更进一步,也比张采的实学论更令人信服。
但士人一旦遵照而行,带来的必然是儒学的巨变。
当今之世,能够体会到刘宗周用心的,除了本阵营的寥寥数人之外,根本就不存在。
最起码张采等人只是郁闷于无法反驳刘宗周的观点,浑没有想到这位儒学大宗师其实正在挖儒学的墙角。
即使他们想要继续抵抗,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维系理学道统。
可二者的学问理念,一个是固步自封、陈朽腐烂,另一个则是江河直下、浩浩汤汤,完全不具备可比性。
世人逐利,在比较之后,如何选择根本就不存在悬念。
张采苦心孤诣打造的这场论战,注定是给刘宗周的实用学说搭建了最好的舞台。
今日情景传播出去,料来不用多久,必定会传遍天下。
左梦庚、黄宗羲等人冥思苦想都不知道该如何传播新思想,却被刘宗周借力打力、羚羊挂角地做到了。
从这方面说,大宗师不愧是大宗师。手段之高深,远不是他们这些小年轻可以比肩的。
在场诸人,怔怔地看着御风伟岸的刘宗周,均都生起折服之心,同时也给这一场论战的判定了胜负。
张采端坐不动,身型不知何时早已萎靡了几分,佝偻的样子与这昂扬的春日格格不入。
他明白,自己的理想……
破灭了。
第308章 海上枭雄
张采苦心布下杀局,奈何程朱理学自身存在着巨大的缺陷。
在刘宗周、黄宗羲师徒的合力攻击之下,张采等人大败亏输。
胜负已分,在众人心悦诚服之际,郑三俊站了出来。
“今日得聆念台公真知灼见,始知学问一道,在行而不在书。诸君当谨记笃行,方为君子之风。”
虽然是南京六部官员,但郑三俊可是名副其实的东林大佬。辈分之高,尚在左光斗、韩爌等人之上。
虽然如今垂垂老矣,仕途末路,但也不乐于见到复社欺在东林之上。
是的,虽然复社以承袭东林学说为己任,但是在老一辈的东林党人眼中,复社和东林是两回事。
最起码东林之内,心学、理学不分伯仲,有冲突又融合。
刘宗周先理后心,便是如此。
而复社则专攻理学,排斥心学,已经有违东林初衷。
今日见刘宗周、黄宗羲战胜张采,郑三俊老怀宽慰,敲钉转角,把胜负之论钉死了。
至此,再不管时间如何推移,今日这场论战,都是实实在在的刘宗周胜了。
不会出现世说纷纭,版本驳杂之忧。更是避免了别有用心之人,在若干年后为复社和理学翻案的可能性。
张采焉能不知他的心思,奈何众目睽睽之下,除了暗地吐血,却也反驳不得。
干脆怒哼之后,摇摇晃晃而去,无颜留在此地。
他的门人弟子、至交好友,也包括宋徵舆、李雯等人,纷纷仓皇离去。
相信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些人都无法在文坛上抬起头来。
看到原本的好友变成了落水狗,陈子龙、夏允彝尽管颇为不忍,却也没有追随而去。
他们如今已经成为了刘宗周的忠实信徒,求真、务实成为了他们的信念。
好便是好,坏便是坏。
哪怕是至交好友,道不同便不相为谋。
失败者的离去,并没有留下一地狼藉。相反,胜利者有享受狂欢的权利。
钱谦益直到这时才出声。
“贞丽姑娘,今日之见,观感如何?”
李贞丽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不过她一个青楼妓子,些许荣辱怎么计较?
她更加明白,钱谦益此时点她的名,是给她机会呢。
心底暗喜的同时,连忙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奴家虽囿于章台,心性愚钝。然今日有幸聆听蕺山先生训诫,亦豁然开朗矣。尤其是王将军亲自指教,更令奴家懂得了实践之至理。”
众人抚须长笑,却也对她的说辞颇为认可。
李贞丽的遭遇,就是典型的缺乏实践的代表。
困在这耽于享乐的金陵烟花之地,学了两手剑术,也不知别人是承让还是武力不足,便自以为真的是剑术高手。
及至碰到王思仪这样的世间绝顶所在,惨败之后,方才知道往日所学竟如此不堪。
这和绝大多数的儒生士人并无二致。
钱谦益哈哈大笑。
“今日之文坛盛会,百年难得一见。更难得李姑娘也有所悟,可见我儒学教化世人,功在千秋。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姑娘,可还有佳作,回敬念台公啊?”
青楼中人惯会扭捏作态,李贞丽摆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怯生生地道:“奴家所擅,不过唱曲罢了。奈何王将军不喜,徒呼奈何?”
钱谦益这人吧,只要不参合到争斗中,就格外的惹人喜欢。
“中恒、太冲还有这位王将军,俱已武功称雄。既如此,便请李姑娘来一曲《扈家庄》,让几位将军见识一下我昆腔之武戏。”
李贞丽一喜,忙道:“诸位稍待,奴家去准备一番。”
昆曲衍生之初,多以《牡丹亭》为源。但经过发展,江南发达的世俗文化使得受众已经不满足于此。
渐渐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经典名著里的桥段也开始被改编成为了曲目。
《扈家庄》是后世京剧中的名曲,就是脱胎于昆曲。
李贞丽擅长剑术,本身就有功夫底子。她扮演的扈三娘,本身就是一绝。
论战结束,接下来就是轻松愉快的酒宴了。
钱谦益找了一个空档,凑到左梦庚面前。
“经年未见,中恒便已名震天下。大明有你这样的名将,江山无忧矣。”
左梦庚逗弄他。
“晚辈从军以来,方知此中艰难。生怕一个疏忽,便至大败亏输之境。倘若牧斋公能够出山,为晚辈赞画一二,便可万无一失。”
钱谦益脸都绿了,忙道:“奈何老夫体力衰竭,老眼昏花,有心而无力,只能辜负中恒的拳拳之心了。”
他怕左梦庚揪住不放,赶紧转移话题。
“中恒军伍之外,却也经营的好大事体。有一位朋友恰好就在此处,久慕中恒风采,托老夫代为引荐一二。”
能让钱谦益做中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左梦庚不禁起了好奇心。
“牧斋公的友人,必是贤达名流。晚辈何其有幸,能够结交一二。”
见他不拒绝,钱谦益大喜。
“中恒且随我来。”
钱谦益领着左梦庚离开游船,上了白鹭洲。
当中一处幽静的院落,恰好避开了旁人耳目。
两人步入其中,正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站在窗边观看风景。
钱谦益笑道:“一官,看看我把谁请来了。”
那汉子回头,呈现出一张古铜色棱角分明的面庞。国字脸,浓眉张扬,好似两柄大扫帚。
眉毛下的双目宛如铜铃,即使睁圆了也似恶狼盯着猎物,令人发渗。
偏偏穿了身花团锦簇的员外袍,就如同刚刚劫了地主老财的土匪,怎么也掩饰不住强盗的气息。
不过看到钱谦益,此人颇为谦恭。
“牧斋公,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左将军吗?”
不等钱谦益代为引荐,此人带着亲切之意径自道:“素闻左将军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福建郑芝龙,冒昧自荐,还请海涵。”
左梦庚一愣,定定地看过去,心里却波澜四起。
这便是明末雄霸东海的郑芝龙?
说起来,在他的心目中,真要论起来,郑芝龙的地位甚至要超过崇祯、黄台吉等人。
毕竟从后世人的理念去看,海洋的重要性摆在那里。
而作为把持中国通往海洋道路的人,郑芝龙和他的儿子郑成功,一直都被史学界大书特书,反复研究。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郑芝龙居然主动想见自己。
最令他惊奇的是,钱谦益这个老学究,居然会和郑芝龙这个海盗相熟。
其实这就是左梦庚历史知识不够的问题了。
郑芝龙能够从东海群盗中脱颖而出,就是因为受到了东林党的扶持。
隆庆开海之后,江南工商业意识到只从官方层面的开海,是不会取得效果的。
海洋和陆地不同,大明的掌控力度不够,因此使海洋成为了不法之地。
要想摆脱江南勋贵世家的钳制,真正地从海贸中获利,那么就需要拥有自己的海洋武装力量。
因此从那以后,东林党就一直积极寻找合作伙伴。
因为福建的前后几任巡抚都是东林党人,自然福建出身的海盗就成为了东林党接洽的目标。
海盗们霸占海洋,也不是为了抢劫。
那个只是顺带的。
海上的利益大头,还是海贸。
海盗也希望输送货物到各地去赚钱。
东林党把持的南方工商业可以提供货源,海盗有渠道和武力保障,因此双方一拍即合。
从郑芝龙的前任、东海霸主李旦时代起,东林党和海盗们的合作就开始了。
六年前,李旦逝世于东瀛,他的遗产大部分都被郑芝龙继承了。
但海盗们也分成了许多分支,大名鼎鼎的十八芝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自从颜思齐死后,十八芝内部渐渐有了分裂和敌对的趋向。大家的实力彼此相当,谁都难以降服对手。
出于危机意识,郑芝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向东林党靠拢,取得东林党的支持。
在郑芝龙打败俞咨皋、杀死许心素之后,明朝对于海上的最后一点干涉力量都丧失殆尽。
东南工商业敏锐意识到,万里海疆已经变成了他们畅快贸易的通途。
因此和郑芝龙可谓是一拍即合,迅速建立了联盟。
为了积累战胜刘香等人的资本,郑芝龙迫切需要更多的财富。
这一次,他盯上了左梦庚。
第309章 联盟
“兄弟一直浮于海上,可也听闻福耀玻璃的大名。如今此物盛行天下,大行其道。想来海外之民,也定当同心同理。还请左将军赏口饭吃,兄弟我感激不尽。”
左梦庚明白了。
郑芝龙是来求玻璃的贸易权的。
福耀玻璃如今已经彻底打开了局面,无论大江南北,都广受欢迎。
虽然福建还属于福耀玻璃影响不到的区域,但已经有商人自发地往那边售卖了。
郑芝龙亦盗亦商,对于商品的认知当然不在话下。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种东西绝对获利非凡。
和别人不同,他没有去找那些二级销售商,而是直接问到了左梦庚面前。
这样一来,就省了中间商环节,能节省不少成本。
对郑芝龙所求,左梦庚既高兴又遗憾。
高兴的是玻璃产品可以卖到海外去,市场又变大了。
遗憾的是,海外的贸易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谁叫新军在海上一点力量都没有呢。
不过郑芝龙的出现,也让左梦庚弥补了思维上的疏漏。
未来新军是一定会走向大海的。
可海军的建设,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俗话说,百年海军,那是一点都不夸张。
而郑芝龙的人生历程,他十分清楚。
未来的几年中,郑芝龙将击败十八芝中的其他几位强敌和荷兰人,最终一统中国海域。
而想要在这片海域里获得海运的便利,那么就必须和郑芝龙交好。
想明白了这些,左梦庚痛快无比。
“我中华地大物博,所产丰富,行销海外,获利丰厚。不瞒郑总戎,小弟久已有开拓海外之心。奈何实力不济,徒呼奈何。既然郑总戎慷慨援手,小弟求之不得。”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递给郑芝龙。
“郑总戎持此牌去松江府,寻了徐家,凭此牌可直接进货,径自从松江府运往海上便可。”
松江府徐家有福耀集团分公司这件事,郑芝龙显然是知道的。
得了令牌,这令他大喜过望。
“左将军大气,兄弟我记在心里了。日后倘若有事,尽可招呼。”
和这等人物交道,左梦庚深知有交情不用过期作废的道理,立刻道:“说起来,还真要求到郑总戎头上。小弟所在之山东,乃松江府棉花源头。以往棉花均从运河输送,总戎也知,一路上关卡林立、剥削不休,松江府和我山东两处都叫苦不迭。小弟便想着,日后时机合适,从山东放船沿海路直达松江府,如果成行,则成本必定大降。海上是郑总戎的地盘,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又道:“总戎放心,小弟知道海上规矩,过路费用必不会少了。”
见他里里外外都照顾到了,郑芝龙还能说什么呢?
行走天下这么久,郑芝龙也是第一次见识如此通透的人物。
本来听说左梦庚准备涉足海洋,他还有些紧张。待得知只是想要往松江府运送棉花,郑芝龙便放下心来。
运河之弊,他当然一清二楚。
而以他这种海商的心思,觉得朝廷舍弃大海、唯赖运河的政策,就是天大的傻帽。
左梦庚准备走海路运货,才是聪明之举。
只要左梦庚不起异心,郑芝龙还是乐见其成的。
他的收入里,很大一部分就是每年收取的各路商船的过路费。
左梦庚主动提出了会缴费,反倒是让他很不好意思。
毕竟他刚才求到左梦庚头上时,人家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了的。
不过郑芝龙并不会就此免除左梦庚的过路费,而是自有一番说辞。
“兄弟受了左将军大恩,按理说本该免除过路费用。只是还请左将军见谅,海上立规矩不易。一旦生变,则威信全无。兄弟并非只为自己,还要考虑各家兄弟。”
海上收过路费,这是针对所有商船的。
如果郑芝龙免了左梦庚的过路费,那其他商船必定会不满,到时候纠葛就大了。
规矩破坏容易,建立起来可太难了。
再一个,郑芝龙手下乃是海盗集团,本身就是靠血脉和利益结合在一起的。
他不收过路费只是一句话的事儿,但很可能损害其他海盗的利益。
如今的他正处于和李魁奇、杨禄争斗的关键时刻,自然要考虑内部稳定的问题。
左梦庚哈哈一笑,主动帮他解了围。
“总戎无需多虑。俗话说,入乡随俗。小弟我乃陆上的鸭子,到了水上自然要听龙王的,才能高枕无忧。能得总戎允许,已是大恩大德了。”
郑芝龙心怀大畅,对左梦庚不由得高看了几分。
“不瞒左将军,兄弟我大明、东番、南洋、东瀛全都去过,见识了无数豪杰。唯独左将军豪气干云,世间罕有。如蒙不弃,从今以后,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左梦庚大喜过望。
“如此便是小弟我高攀了。”
钱谦益在一旁凑趣。
“一官和中恒俱乃当时豪杰,一为海上蛟龙,一为陆上猛虎。你二人联手,则世间再无难事矣。”
左梦庚和郑芝龙连连称是,改口兄弟相称,愈发亲切。
郑芝龙道:“日后贤弟的船航行于东海之上,不用担心折损。所到之处,自有保障。”
郑芝龙的规矩,凡是进入东海海域的船,只要交了过路费、挂上郑家的旗,那就受到他的保护。
不过这郑家的旗,是要东海海盗发给海商才行。
作为回馈,郑芝龙给了左梦庚一个便利。
日后左梦庚的船,可以自行悬挂郑家的旗号。如此一来,东海再无险恶,俨然通途。
随后两人又商谈良久,完善了细节,算是建立了联系。
这一次会晤,无论是对左梦庚而言,还是对郑芝龙来说,都是大丰收的。
郑芝龙在积攒资本的关键时刻,得到了福耀玻璃的海外销售权,而且可以直接从松江府进货,肯定会比原来的历史上膨胀的更快。
左梦庚则拿到了进入海洋的通行证,打通了山东和松江府的海上联系。
再回到花船时,李贞丽的《扈家庄》已经演了一半。
没有了论战的紧张气氛,所有人都在畅快欣赏,甚至都不知道左梦庚离席过。
黄宗羲却一直关注着。
“钱牧斋所为何事?”
左梦庚悄声说了郑芝龙的事,令黄宗羲大喜。
“如此甚好,从今以后山东和松江府有了直接联系的通道,也不怕这边孤悬,仓促之间救援不及了。”
徐尔爵想的更多。
“今后还要和郑芝龙加强联系,最好咱们能直接把货卖到东瀛去。”
把商品卖给郑芝龙,固然能赚钱。但谁都明白,如果能够直接卖到东瀛,肯定获利更加丰厚。
他俩想的很好,但左梦庚始终清醒。
“咱们的商业模式,目前尚可。将来迟早会和郑芝龙产生冲突,必须要多一个心眼才成。”
如今东昌府也好、松江府也罢,工商业已经渐渐有了狼性,开始用侵略的目光看待天下。
这当然是左梦庚希望的。
不过他很清楚,郑芝龙将东海看成禁脔,绝不容他人染指。
如果别人交钱在他的地盘上做生意,他自然乐见其成。
可这样的做法,未来新军的海贸必然会受到极大的制约。尤其是海军,更加无处发展。
将来海军要想冲入深海,参与到世界大变局当中,郑芝龙就是第一道阻碍。
现在新军的海军连影子都没有,自然无所谓,还需要借助郑芝龙来牟利。
可这种情况能够持续多久,左梦庚也没有把握。
别看他刚才和郑芝龙谈笑风生,称兄道弟,但其实在内心深处,早已开始了更深远的谋划。
如今的左梦庚,越来越像个政治人物了。
台上,李贞丽扮演的扈三娘已然演到了酣处。
一杆红缨梨花枪舞成了霹雳旋风,偌大个台子上只见江山一片血染。
【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斩斩斩,斩尽了残兵败军……】
第310章 辽东局势
轰轰烈烈的文坛论战结束了。
结果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江南,又很快传递到了天下各处。
其所带来的影响,应该很快就会爆发。
左梦庚、刘宗周、黄宗羲等人没有任何喜色。
因为他们明白,这一次论战的获胜不过是一个开头罢了。
儒家把持天下思想和舆论数千年,早已根深蒂固,并不缺少为其摇旗呐喊的人。
甚至可以说,在这些人里面,张采和复社都算是比较进步的了。
当那些腐儒们看到刘宗周的“实用学”时,一定会暴跳如雷,然后跳出来对他口诛笔伐。
这是不能回避的争论,而且一旦要赢。
正所谓道义所在,义不容辞。
只有通过这样的辩论,才能够把真理更好地传达出去。
从这个方面来说,其实左梦庚这边是十分欢迎这种争辩的。
当天,结束了南京之行,众人离开秦淮河,回到船队当中,启程北返。
至于王思仪赢来的东园,徐胤爵装死,左梦庚等人也没有开口索要。
不是要不来,也不是怕徐胤爵赖账。
园林是死的,永远都放在那里。
将来再下江南时,园林的主人是谁可就不一定了。
船队即将驶入长江时,后面一艘小船飞速追来。
“念台公、太冲兄,小弟尚有诸多不解之处,恳请追随贤达左右,沐聆圣道,还请应允。”
陈子龙爬上船,郑重施礼,说明了来意。
如果说在松江府时,刘宗周的讲学还只是给他打开了一扇窗的话,那么南京城的论战结果,终于令陈子龙坚定了决心。
他赫然发现,以往志同道合的复社朋友们,在学问一道的认知上,竟有如许不足。
既然如此,为了在道学一途上更有进益,为何不向更好的人请教呢?
至于因此会和复社朋友分裂,陈子龙是不在乎的。
他只一心求道,倘若朋友们因此而和他疏远,那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黄宗羲很喜欢这个意气昂扬的同辈,问道:“人中能舍得江南的家业?”
陈子龙拍拍胸膛。
“家父远在京师为官,不需侍奉。小弟虽有一妻,然河东狮吼之威……哎……”
陈子龙三年前成亲,妻子是湖广宝庆府邵阳知县张轨端之女。
这位可不是善茬。
陈子龙和柳如是的爱情,就是被她搅和黄的。
一直到后来生不出儿子继承香火,才不得不忍受陈子龙纳妾。
陈子龙一连纳了三妾,最终才由最后一位妾室沈氏生了儿子陈嶷。
如今的陈子龙新婚未久,可也看的出来,和张氏的感情已经出现问题了。
恐怕要追随刘宗周、黄宗羲求学,未必没有躲避家事的关心在其中。
陈子龙是个好面子的人,不愿意就家事多说,忙道:“对了,彝仲与小弟同心,也欲追随念台公。只是其夫人即将生产,不良于行,彝仲不得不返回家中照料。彝仲有言,待妻子生产事毕,将携全家北上,还望念台公有教无类。”
谁也不知道,夏允彝这个即将要出声的孩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夏完淳。
不过对于夏允彝的才学和人品,大家还是非常钦佩的。
这样的一个人才都要来投奔,足以证明他们正是希望所在。
船队到达扬州的时候,有情报部的人迎头赶来,送来了两份情报。
“参座,部长说这两份情报十分重要。”
左梦庚打开一看,两份情报居然全都来自于辽东。
一份是朝廷的,一份是后金的。
后金方面,黄台吉开始对八大贝勒议政的局面动手了。
他力压众意,建立了六部。
给出的理由是要和大明分庭抗议,因此在仪制上要迎头赶上。
既然建立了六部,黄台吉称帝的野心昭然若揭。
不过情报部关注的重点,并不在黄台吉的野心上,而是在这六部尚书的人选上画了圈。
左梦庚仔细一看,好家伙,竟然全都是后金的年轻一辈。
己巳之变,让黄台吉第一次接触到了明朝的政治制度,并且非常羡慕。回到辽东后,他积极向宁完我请教。
最终,在宁完我的建议下,秉承着“参汉酌金”的原则,黄台吉设立了六部。
六部的职能划分,基本上和大明一样。而总领六部的人,则为后金贝勒。
但贝勒总领并不管实务,六部的真正执行者为承政。
承政由黄台吉任命,并且只听命于他,不接受本部贝勒管理。
这一举动,实际上架空了贝勒在六部的实权,让黄台吉往皇帝集权的方向又跨近了一步。
黄台吉任命的承政,全都是后金年轻一代。原本的贝勒们,权力正在衰退。
看到这里,左梦庚有些明白情报部的意思了。
他思来想去,在莽古尔泰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然后交给了情报人员带回去。
另一份情报,则引起了左梦庚的重视。
自从一月份到辽东走马上任后,孙承宗积极准备,同时降服了祖大寿。
完成了初步部署,孙承宗开始了他的策略。
然而到了朝廷那里,孙承宗的计划却被修改了。
孙承宗的本意是加固锦州一线的防御,然后由朝廷提供军费,待练出精兵后,再图谋进取。
可这个计划报上去,急功近利的崇祯显然很不满。
内阁首辅周延儒洞悉崇祯心思,一心谋取圣眷的他开始乱来。
后世说起大凌河之战,对孙承宗批评的声音非常多。更有人以此来评价孙承宗徒有其名,是导致辽东局势恶化的元凶。
可只要认真钻研史料就会发现,大凌河一战孙承宗其实有点无辜。
首先修筑大凌城这件事,可能不是孙承宗的主张。
大凌河之战的开端,源于孙元化和辽东巡抚丘禾嘉的建策。
孙元化的意见是,撤销各个岛上的兵力,移驻到山海关外,并相机收复广宁、金州、海州、盖州。
史料里的记载,这个建策非常粗略,似乎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果将其形容为缩回拳头、再打出去,更容易理解。
辽东巡抚丘禾嘉则建议用海岛之兵,收复广宁、义州、右屯三城。
两大巡抚意见相左,兵部尚书梁廷栋拿不定主意,自然要咨询孙承宗。
孙承宗是怎么说的呢?
史料记载,孙承宗言:右屯城已隳,修筑而后可守。筑之,敌必至。必复大、小凌河,以接松、杏、锦州。锦州绕海而居敌,难陆运。而右屯之后即海,据此则粮可给,兵可聚,始得为发轫地。
后世研究历史的人,多以这段话来断定,修建右屯和大、小凌河城是孙承宗的意思。
可是对孙承宗这段话做一个细致分析的话,是这样的:
第一,广宁、义州,暂且不修;
第二,右屯重要,距海较近,便于运粮,应先筑守。但修筑右屯,敌军必来争。
第三,为保右屯,还要修小凌河城与大凌河城,以成为其犄角。
第四,大凌河城、小凌河城、右屯卫城、锦州城,以及松山、杏山、宁远纵串连接,加强宁锦防御体系。
当上司提出了一件很难办、并且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任务时,身为下属不想去做,该怎么阻止呢?
孙承宗说的这些条件,是不是令人会心一笑?
只可惜,这是事关生死存亡的国政大事,并不能令人笑的出来。
孙承宗碰到了一个刚愎自用的上司,他的办法没有成功。
【廷栋力主之,于是有大凌河筑城之议。】
于是,修筑大凌河城的决议,在朝廷里被通过了。
这件事真的是梁廷栋的主意吗?
另有一份史料,可以证明孙承宗的无辜。
大凌河之战后,兵科给事中孙三杰上了一份奏疏。
【延儒首据揆路,欲用其私人孙元化、丘禾嘉而无术,则属梁廷栋藉破格用人之说,以为先资。明知元化、禾嘉无功,而冒节钺,不足服人,则设为复广宁,图金、复、海、盖之议。既而一事无成,惧干严谴,于是密主大凌之筑,聊以塞责。奉举国之精锐,付之一掷。第罢枢辅孙承宗以结其案,而丘禾嘉忽焉山、永,忽焉京卿矣!延儒之脱卸作用,何其神也!】
这份奏疏里,直指周延儒、梁廷栋、孙元化、丘禾嘉等人的责任。
甚至从这份奏疏里,可以看出孙元化为何会被崇祯处死。
恐怕并非他招揽的东江镇叛变那么简单,孙元化在大凌河之战里的作为应该也是一项罪过。
第311章 风雨欲来【祝大家新年里万事顺利!】
身为兵科给事中,自然也就是当事人。
显然孙三杰的奏章可信度远比键盘侠们要高的多。
也就是说,广宁、大凌、右屯三地筑城的实际情况是什么呢?
崇祯旨准,周延儒授意,梁廷栋主之,孙承宗无奈,丘禾嘉执行,祖大寿、何可纲督责。
值得一提的是,祖大寿也是被胁迫的之一。
己巳之变后,有个细节。
回到辽东的祖大寿,从不敢孤身离开军营。
他怕什么呢?
他怕离开保护,让朝廷抓去问罪。
而当时在辽东,谁会这么干呢?
自然是辽东巡抚丘禾嘉。
丘禾嘉此人,属于崇祯信臣,上位速度极快。
崇祯元年时,他还仅仅是个兵部主事。
到了己巳之变,他担任马世龙的监军,因为有功,进入了崇祯的视野。
凯旋之日,崇祯还给他赐了一块金匾。
【帝依长城】
好家伙,这一下丘禾嘉就进入了仕途的快车道,一跃成为了位高权重的辽东巡抚。
可实际上,这种提拔其实负面影响很大。
说好听点,叫做简拔于微末、受命于乱军之际。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诸葛亮《出师表》的味道?
估计崇祯很喜欢《出师表》,所以对待臣子的态度上很喜欢这么干。
从袁崇焕开始,梁廷栋、丘禾嘉、杨嗣昌等等等等,都属于超擢之列。
可这种行为换个角度去解释,那就是媚上弄臣。
尤其要命的是,丘禾嘉仅仅是举人出身,连进士都不是。
整个大明,以举人而官至巡抚者,只有隆庆朝的海瑞、万历朝的张守中、艾穆。
丘禾嘉也知道自己出身不正,为了维系权柄,自然只能一心遵从崇祯的旨意行事。
修筑大凌城的决议下达后,他就威逼着祖大寿去做这件事。
祖大寿当然知道修筑大凌城十分危险,打从心眼里就不想去。
没奈何之前己巳之变中,他已经有了把柄落在朝廷手里。这个时候再违抗命令,那就等于是公开造反。
他又不想投降后金,只好赶鸭子上架,带兵前出大凌城。
不过他也对丘禾嘉怀恨在心,与之互相攻讦。
丘禾嘉弹劾祖大寿延误军机,祖大寿疏奏丘禾嘉贪赃枉法。
文武不和,这本就是取乱之道。
孙承宗看在眼里,知道这样下去要出问题,于是秘密上奏,要求将丘禾嘉调走。
本来朝廷是同意了的,准备让丘禾嘉去南京任太仆寺卿。
可是旋即取消了这个决定,同时兵部还传檄过来,催促甚急。
兵部尚书是梁廷栋,这说明,崇祯否决了孙承宗的意见。
从另一件事上可以佐证这件事。
同一时间,崇祯下诏,加孙承宗太子太傅兼食尚书奉,还荫其子为尚宝司丞,赉蟒服、银币、羊酒等。
结果孙承宗不受。
老头当然看的出来,这是崇祯在和稀泥呢。
军国大事,危在旦夕,可帝王却还在耍权谋手段,孙承宗已经意识到了危机。
奈何在大明朝,没有皇帝支持,他再如何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
虽然现在刚临近五月,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祖大寿更没有动身去修筑大凌城。
但通过情报,左梦庚已经察觉到了危机。
“君臣昏聩至斯,视军国大事于儿戏也。可怜孙阁老,要背负千古骂名了。”
李邦华看过情报,怒不可遏,更对老战友的遭遇十分同情。
刘宗周不懂军事,问道:“中恒,一旦大凌城修筑,辽东便会有战事吗?”
左梦庚直言相告。
“不但会有战事,还将大打特打。黄台吉绝对不会坐视大凌城修筑好的。”
黄宗羲知道更多的军情,立刻道:“辽东战事一起,必要从关内调兵。可纵观朝廷部署,可调兵之处少之又少。弄不好,会找到咱们头上。”
左梦庚比他更加坚定。
“不是咱们,就是宋伟。”
如今还有机动兵力的,就剩下山东了。
上次宋伟冒进,被慕容财打了一个全军覆没。可朝廷不容山东有失,同时也是为了制衡左梦庚,又令宋伟重新组建了军队。
这一次是足足五千人的车营,火器配比非常高。
到时辽东打起来,朝廷一定会从山东调兵。
“辽东那个烂泥潭,咱们绝对不能去。”
李邦华的说法,代表了大家的意见。
这一次和己巳之变不同。
京畿好歹离山东不远,而且周围是明廷统治中心,当时的后营有足够的转圜空间。而且不显山、不露水,并不引人注意。
可这一次要是被派到辽东去,将避无可避,直面后金主力。甭管输赢,对新军都是重大损失。
最最重要的是,这一仗不论结果如何,对新军都没有任何好处。
没有人知道,左梦庚其实比他们知道的更多。
在大家都想着如何避免去辽东的时候,左梦庚的目光却看向了登州城。
随着大凌河之战的到来,那件影响深远的叛乱也就不远了吧?
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要想不去辽东,明面抗旨自然不行。除非有不能前去的必须理由,这才能让朝廷无话可说。”
黄宗羲灵光一闪,隐隐抓住了苗头。
“你的意思是……”
左梦庚自信一笑。
“我决意,回去之后,全军出击,彻底消灭白莲教乱贼。”
话锋一转,他又古怪地道:“当然了,白莲教乱贼狡猾机灵,很难一战而灭。沂蒙山区道路崎岖坎坷,便是有百万大军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告诫全军,务必戒骄戒躁,稳扎稳打,不要给白莲教乱贼一点机会。哪怕迁延日久,也要毕其功于一役。”
众人哄笑,纷纷称是,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新军可没有闲着,还要剿匪呢。
白莲教如今还在山东肆虐,新军剿匪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至于剿匪的时候追进了莽莽无边的沂蒙山区,那也是无可奈何啊。
这本就是新军的既定计划,要借着剿匪之机,在朝廷统治薄弱的沂蒙山区建立根据地。
现在为了避免被派去辽东,正好顺势而为。
到时新军全都进了大山剿匪,和白莲教乱贼搅成一团,朝廷总不能不管不顾让新军撤兵吧?
甭说现实不现实,一旦新军撤了,白莲教死灰复燃,趁着山东空虚再来一波。
到时候辽东如何尚未可知,山东反而再次大乱,朝廷肯定承受不起。
崇祯和群臣就算再如何昏庸,也能分得清轻重。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责令新军尽快完成剿匪,再去支援辽东。
可大山地形复杂,什么时候能够剿完白莲教乱贼,谁能说得准呢?
众人商讨片刻,一致同意了这个决策。
李邦华犹未满足,叹道:“可怜孙阁老七十高龄,却要遭遇此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也。”
说起这个,众人也是唏嘘。
对孙承宗,大家还是很佩服的。而且在座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提携,更不忍他晚节不保。
左梦庚想了想,道:“辽东太远,我等鞭长莫及。为今之计,还是让止生给孙阁老去信一封,劝他早点脱身为妙。能劝动自然极好,劝不动我等也尽人事听天命了。”
茅元仪曾是孙承宗幕僚,关系匪浅。这种事只有他出面最好,也是这边唯一的办法。
众人皆知,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南下以来,无往而不利的大好心情,都因为辽东的情报破坏殆尽。
众人只想轻舟快进,早日回到山东,更快做好准备。
左梦庚的心思,却并不在辽东,而是开始布局山东。
避开众人,他对傅豫孙吩咐道:“告诉左富,可以行动了。”
傅豫孙收到,径自去寻了情报部的人。
在新军的行动还没有开始前,情报部率先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