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开堂
陈夫人那边的确是拿出了证据。
高平下了衙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捶了捶腰出了衙门的门,疲累的钻进轿子里,好半响才从疲倦里回过神来,等到轿子走了一段,他从轿子里拉响了铃铛,听见心腹凑上前,他咳嗽了一声:“去宝鼎楼。”
底下的人急忙应是,没过一会儿便引着轿子转了个方向去了正阳大街的宝鼎楼。
向来热闹的正阳大街不知为什么今天格外冷落,好半响都没听见外头小贩的叫卖声和嘈杂声,高平不由觉得有些不对,等到轿子落地,他从轿子里下来的时候还狐疑的朝着街道上看了一眼-----街道上空落落的,跟从前车水马龙的景象截然不同。
这可有些不对。
东四大街和这条正阳大街一直都是京城最热闹的街道之一,越是到了傍晚时分,小贩们就越是把这里挤得挤挤挨挨,可是现在却冷清的有些不同寻常。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困惑,边上的护卫急忙替他解答了疑惑。
“什么?”高平有些诧异,他最近忙着审这桩案子,吃住都在刑部衙门,加上忙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因此他消息有些滞后,如今听说淳安郡主竟然因为一匹疯马而坠马死了,不由便觉得有些离奇。
大周开国至今,因为惊马坠马而死的郡主,可唯有这么一位,也算是死的别出心裁了。
他摇摇头,上了早已经准备好了的二楼,推开门看见立面坐着的人,立即便肃然了脸上,整理了衣袍上前行礼:“元辅!”
“坐!”杨首辅挥了挥手,见他坐下,才不紧不慢的问:“怎么样,查的怎么样?”
“正要跟元辅您说。”高平说起这件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觉得体内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死的,垂下头咬牙说:“闹的太不像了!她手里有证据!陈冲临死之前,让心腹带着他的印信逃走,并且留下手书,言明追杀他的人乃是官差所乔装而成的山匪!”
朝廷命官,竟然真的是因为女儿被拐,自己想要帮女儿伸冤,结果却得罪了更厉害的人而被灭口。
这件事说出去,简直要惊掉人的眼珠子。
尤其是可见湖南和岭南那边整个官场有多不像样子,实在是太离谱了!
杨博冷冷的哼了一声,饶是他素来不动怒,此时也忍不住带了几分的漠然和冷淡:“真是荒诞!这些人.....真是越发的上窜下跳,不知所谓!”
高平听的有些如坠云里,不由喊了一声元辅。
他听杨首辅的意思,好似是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人?
杨博却已经不肯再说下去了,只是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你说,陈夫人那里留有陈冲的绝笔信,是指证莲城知府徐凤青纵容山匪,勾结奸商豪族,拐卖少女并且买凶杀人的?”
高平嗯了一声,话题转回来忍不住有些心有余悸:“元辅,还有更.....您知道这些女孩子最终流向哪里?”
杨首辅抬起头来平平看他一眼。
这一眼却让高平下意识的觉得心中砰的一跳,他不敢再卖关子,压低了声音说:“是聚海庄.....”
聚海庄!
这些年聚海庄在京城可是十分风光的存在,谁不知道聚海庄都是权贵云集的地方?便是京城各部,谁没有得过聚海庄的好处?
会做人会办事,可是这底下压着的也是无数的糟乌事。
高平有些犹豫:“元辅,这案子.....”
“这案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杨博转过头冷冷看着他:“这件案子,下到黎民百姓,上到太后圣上,都在看着,你要仔细。”
高平立即便抖了抖,想到这些天明里暗里的来问案情的人和送上门的成堆的礼物,他立即汗如雨下,忙悚然应是:“是,是属下太得意忘形了,元辅教我!”
因为这件案子牵涉十分之大,因此刑部第二天开堂问案,周遭都被看热闹的百姓给挤满了,晚来些的人根本就连站的地方也没有。
陈夫人仍穿着一身粗麻孝服,捧着陈冲的灵位跪在堂前。
其实该审的这些天都已经审了一遍,但是这桩案子因为闹的太大,所以为了杜绝外面的传言,刑部经过内阁准许后,特意将公堂搬到了衙门外面,并不阻止百姓围观。
一时之间刑部衙门人山人海。
陈夫人跪在地上,哭着将事情的原委又说了一遍。
是如何在回福建娘家的时候丢失了女儿,是如何在当地官府报案,却被重重阻挠,又是怎么回了湘潭县告诉了陈冲,陈冲如何审出了当时的一个人拐子,并且顺着这人拐子查出一个专门流窜在两湖两广和江西福建拐卖少女的团伙。
再说到陈冲想要沟通福建泉州官府,跟泉州知府商议抓人,却被提前泄露消息,导致人拐子销声匿迹。
陈夫人的眼泪一串串的落下。
旁边围观的百姓们也跟着忍不住心焦落泪。
真是太惨了,太难了。
听见陈冲这个当知县的都是这样的艰难,百姓们忍不住就觉得毛骨悚然和后怕----有权有势的尚且如此,那么若是换做是自己的女儿呢?
他们又怎么跟那些当官的斗啊?
陈夫人哭的倒在地上,暂时晕了过去。
一时百姓们群情激奋,都为陈夫人打抱不平。
高平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也被这民愤给惊得有些后怕摇头。
是啊,陈夫人也就是真的太大胆了,走对了这一步,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一路从京城最繁华的大街哭到了这里,否则的话,这样的案子,谁会接啊?
没有任何一个衙门会接的。
他拍了拍惊堂木,使得周遭安静下来,才让人扶着陈夫人起来,并且让人给陈夫人搬了一张凳子来,等到陈夫人苏醒,才让陈夫人接着往下说。
陈夫人便咬牙切齿:“见那些人都跑的无影无踪,泉州知府一口咬定我丈夫没有证据是在诬陷,还说我们是发癔症了,我们女儿分明是病死了,我们家老爷气的不行,写了奏折想要弹劾他们,可是......”
二十四·捅破
因为这些都是之前陈夫人当众已经说过的冤屈,所以百姓们虽然听的义愤填膺和激动,但是却也没有再跟头一次那样骇然震惊,只是有些人难免怜悯的看着陈夫人,低头叹息上一句:“真是太可怜了。”
是可怜,这样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再说上几遍,大家的关注度迟早要散去的-----人都是喜欢听新鲜事儿的,再好听的故事听上几遍,也就是那样了。
高平按部就班的问下去,仿佛不知道底下人各异的心思,拍了惊堂木等到在场众人都安静下来,他才扬声问陈夫人:“既如此,那你可知你女儿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
总不能死无对证吧?
虽然陈夫人说女儿已经死了,但是被拐卖了总有个去处,把那个去处给找到,就能顺藤摸瓜把陈夫人所说的流窜两湖两广这些地方作恶的那群可恶的人拐子给抓住,到时候一对证,什么人都能问出来。
百姓们听见这么问,忍不住又来了精神。
是啊事啊,人被拐去了哪儿,怎么会就死了呢?
陈夫人低下头去,好一会儿肩膀颤动不能开口,仿佛是用尽了力气在克制和在权衡,过了许久,众人耐心都已经渐渐消失的时候,陈夫人猛地扬声,激动的喊:“回禀大人,是聚海庄!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酒楼聚海庄!我的女儿,就是在聚海庄里死了的!她是官家小姐,哪里能想到自己会被卖到那样的地方?!在被毒打之后,我女儿就从聚海庄的高楼上一跃而下,就这么死了!”
这番话说的尤其尖锐,陈夫人的情绪喷涌而出,整个人不断颤抖,哆嗦着嘴唇嚎啕大哭:“求大人替我女儿作主,求大人替我家老爷作主!”
百姓们已经喧哗一片。
聚海庄啊!
怎么会没有人不知道聚海庄呢?那个绵延着几乎占据了京郊那边道观小半个城的聚海庄,那里听说是达官贵人们才能去的地方,若是没人引见,那就算是你捧着银子要去,人家还不愿意收你。
“怎么可能呢?”有人在边上讷讷的说:“聚海庄就是个酒楼啊!”
立即就有人嗤之以鼻:“怎么不可能?难道陈夫人会拿自己的女儿的名节说谎?!”
那些质问的声音顿时烟消云散。
是啊,陈夫人这个女中巾帼,一路经过那么多艰难从湖南走到京城,敢当街告状的人,她难道是疯了吗,会故意用自己死去的女儿的名节开玩笑,来污蔑聚海庄?
那,那也就是说,是真的了?
聚海庄真的竟然收受那些被拐卖来的女孩子,然后用她们......
那这不是青楼吗?!
这可......
高平哪怕是早有准备,也仍旧被这场面给弄得有些心中后怕,他连着拍了好几下惊堂木才让秩序勉强又维持住了,环顾了一圈众人,冷着脸道:“可有人证?空口无凭!”
陈夫人以头抢地,因为太过用力,才刚结痂的额头顿时又被磕烂,血一点点流出来,顺着她的鼻梁低落在地上,看的众人都觉得触目惊心。
边上围观的人看热闹看到这个份上都已经有些看不下去了。
“难道陈夫人会撒谎吗?”
“这种事撒谎有什么用处?如果聚海庄真的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查就清楚了,陈夫人说谎也没用啊!”
底下议论纷纷,陈夫人抿了抿唇神情苍白:“有的,大人!臣妇有人证!当时有一个女孩子跟我的女儿一道被拐进去了,她最后阴差阳错逃了出来,被我家老爷派去查探的人找到,她亲口说了,我女儿已经在聚海庄被他们逼死了!”
有人证!有人证的!
百姓们再也忍不住,七嘴八舌的呼喊起来。
“快去查啊!到底是不是,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是啊是啊!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个**,还留着它害更多的人吗?!”
群情激奋,甚至有人跳起来想要挤到前面去的。
高平捏紧了惊堂木,闭紧了眼睛又睁开,肃然呵斥:“退堂!延后再审,先将陈夫人所说的女孩子带到衙门!”
他已经这样说,底下的人也不敢再说什么。
只是退堂之后,围观的人群却还是久久不散,围着陈夫人说个不住。
“夫人夫人,你放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一定会惩罚那些恶人的!”
“是啊是啊!”
又有热心肠的大妈们拿了帕子过来给陈夫人捂着伤口。
陈夫人温柔的道谢过后,站在原地朝着众人行礼道谢。
大家都急忙避开。
陈夫人却还是坚持着将礼给行完了,温柔却坚定的说:“多谢诸位仗义执言,小妇人这里有礼了。”
众人都难免感叹。
这样好的人,聚海庄真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了!
刑部这桩案子第一回审就闹出轩然大波,一扯出聚海庄来,顿时惊动了无数人。
汾阳王妃原本正恹恹的在淳安郡主的房间里坐着。
她已经记不清母女之间有多久没有好好的说过话了,从前是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但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淳安郡主房里的摆设还是跟之前一样,这些天淳安郡主的两个孩子天天吵嚷着要母亲,之前淳安郡主还在的时候,脾气暴躁,着实不算是一个好母亲,但是总归还是在,他们还是有母亲的,可是现在,连人都不在了。
汾阳王妃惆怅的亲手将拔步千工床上的帐子一层层的卷起来,缓缓拉响了银铃。
外头立即便有嬷嬷和丫头进来,汾阳王妃瞥了她们一眼,语气淡淡的问:“小少爷和小小姐怎么样了?”
丫头急忙回话:“王妃放心,小少爷和小小姐哭了一阵,就被各自的奶娘哄的睡着了,只是过些天的摔盆.....”
淳安郡主的丧礼要举行,她的儿子自然是要摔盆的。
只是到时候就肯定不能再用话糊弄两个孩子了。
汾阳王妃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心酸:“算了,我亲自去跟他们说,你们这些天好生照顾着。”
二十五·失算
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无法真的安心的,这几天晚上虽然奶娘丫头们都簇拥着,但是两个孩子还是噩梦连连,每每睡着就哭起来喊母亲母亲。
前年先是死了父亲,今年就又死了母亲,两个孩子已经是父母双亡了。
隔着窗户汾阳王妃都听见两个孩子令人心碎的哭声,由不得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她快速的擦去脸上的泪进了屋子,慈爱的看着两个孩子招了招手:“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答应了外祖母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你们两个小坏蛋怎么又骗人了?”
淳安郡主的死把汾阳王妃心中久违的亲情唤醒,汾阳王妃也是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若是家中的亲人全都离开了,那就算是真的能够如愿拿到海上的生意份额又怎么样?荣华富贵都没有人来共享。
她上前把孩子们揽在怀里,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现在你们娘亲出了事,你们就更是要听话懂事,不能让她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是不是?”
孩子们哇的一声又哭了,一个围着她的脖子,一个拉着她的袖子:“外祖母,娘亲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那我们是爹娘都没有的孩子了.....”
汾阳王妃耐心的哄劝,奶娘和丫头们也忙都簇拥过来,安抚的安抚,拍背的拍背。
好一会儿,孩子们的情绪才平复下来,接连睡去,汾阳王妃直起身来,目光在孩子们恬静的睡颜上停留一会儿,缓缓的呼了口气,吩咐底下的人:“好生照顾。”
众人都急忙应诺。
她放下帘子才站起来,崔先生便急急忙忙的找了进来,见了她忙喊了一声:“王妃!”
汾阳王妃右眼皮跳了跳,立即便意识到是出了事,压低声音摇头:“去书房再说!”
崔先生点头,急急忙忙跟在她身后,一到书房,等到关了门,便迫不及待的跌足:“王妃,出事了!怪不得之前咱们处处都找不到白七爷,原来聚海庄是出了大事了!”
自从崔先生来了府里之后,还头一次这样惊慌失措的,汾阳王妃听见他这样紧张,下意识摇头:“出什么大事了?”
“王妃,您知道陈夫人进京告状的事儿吧?”之前这件事崔先生还跟汾阳王妃提过,毕竟是状告知府的大事儿,只是那时候,他们可没想到这件事会跟聚海庄扯上关系,就算是现在,汾阳王妃也有些茫然和不耐烦。
她如今刚刚失去了女儿,宫里的形势不好,外头的事也不算顺利,正是心情纷乱的时候,哪怕是对着心腹崔先生,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崔先生也明白这一点,他忙道:“王妃,陈夫人指证,说她的女儿是被人拐子送进了京城聚海庄,被聚海庄逼迫而死!”
汾阳王妃怔住,一时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崔先生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噌的一下站起来,恼怒又震惊的问:“什么?!”
他们有什么事都是在聚海庄商议,这是大家的共识了,因为聚海庄里从来不会泄露消息,也是因为她们知道,聚海庄背后的势力是东南所有豪族,是那些利益相关的团体的共同推出来的一个地方。
这么一个地方,本来在明面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就比如,聚海庄明面上的老板,是一个徽商,出了名的有钱,把京城六部和各衙门都打点好了。
可是,聚海庄竟然会沾染这些人肉生意?!
汾阳王妃有些诧异,怔怔的见崔先生点了点头,便往后坐在了圈椅里,一时觉得既荒唐又可笑:“疯了吗?!正正经经的买人训练人,又能花的了多少钱?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去做这种生意?!”
崔先生苦笑了一声。
汾阳王妃到底还是太过高高在上,所以不能懂那些商人的心思。
这世上,能不付出成本就能得利的好事,谁还愿意再花钱呢?
多花一分钱不都是自己的钱吗?
永远只有无本万利的买卖最吸引人。
就像是崔家,愿意撇下名门望族的身份和荣耀,要去跟前朝势力搅合在一起,难道是因为真的对废帝忠心不二,想要为废帝拼死拼活吗?
怎么可能,说到底,也无非是因为利益罢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崔先生说了一句,见汾阳王妃冷笑,便有些着急的提醒:“王妃,现在不是怪罪谁的时候,也不是责怪谁贪得无厌的时候,现在咱们该紧张的是,若是聚海庄被牵扯出来,那咱们......”
他们也跟聚海庄关系匪浅啊!
汾阳王妃皱起眉头:“跟我有什么关系?聚海庄我不过是经常去而已,经常去也错了吗?”
他们在聚海庄又没有经营,总不能还给他们也安上罪名吧?
“不是这个意思,王妃,但是聚海庄可是白七爷在坐镇.....”崔先生隐晦的说:“若是真把白七爷牵扯出来,那......”
光是查聚海庄牵涉买卖人口的问题,那自然是牵扯不到汾阳王妃。
但是若是把白七爷也牵扯进来了,谁知道白七爷会说些做些什么呢?若是白七爷把汾阳王妃供出去,那汾阳王妃和崔家岂不是全都完了。
汾阳王妃的右眼皮猛地跳了跳,有些烦躁的恼怒低吼:“他不是神通广大的很吗!?怎么连这点事都处置不好?!”
说到底陈冲不过是一个知县而已。
一个知县的嘴巴都捂不住,还做什么其他的大事?倒不如做春秋大梦来的更加实在些。
崔先生也知道她现在的烦恼,等到汾阳王妃骂完了,才有些无奈又有些古怪的垂下头:“王妃,他们已经解决了,陈冲已经死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陈冲的死引发的。
汾阳王妃对此简直无法理解,她眯着眼睛很不耐烦:“别再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只想知道,白七爷到底去了哪儿,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他那里就一无所知,他在忙着干什么?!”
二十六·拉拢
白七爷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触目可及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蓝色,他站在船头,感受着海风拂过自己的脸,好好半响才从船头下来,到了二楼的船舱里,径直看向对面坐着的马老大挑了挑眉:“王爷答应我了?”
马老大喝口水,看着底下的人源源不断的端上来的海味,不由有些倒胃口:“成天吃的都是这些,看都看腻味了,这帮龟孙子就不知道做些新鲜的玩意儿来吃!不知道是忙着干什么去了!”
瘦猴儿陪着笑在边上站着,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是啊是啊,都是底下人的错,等到了码头靠了岸,一定让他们多多采买些新鲜的玩意儿上来。”
马老大呸乐声没有再为难他,转过头去看着含笑的白七爷:“七爷不必试探我,你不是已经说了吗,一定会把徐凤青送给王爷,让我们了断了他,那王爷的气自然也就消了。你心里知道的,王爷唯有这个小女儿最是亏欠放不下,这孩子的死若是没个合适的交代,那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白七爷是不放心才跟上船的,如今已经在船上呆了半个月左右,他估算了一下时间,微笑着冲马老大道:“是啊,老马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为难,既然我说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马老大不置可否。
马老大这次出海是去跟一个小岛上的东瀛人谈事情的,事情谈完了,便启程回惠州。
白七爷不动声色的等到马老大站在船头吹风,自己也跟上去,没有看马老大而是看着墨绿色的天边问马老大:“其实如今风云变幻,老马你帮着王爷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单独出来做一份大事业呢?”
马老大听见这话有些诧异的回头去盯着他,仿佛是在思量这番话里的含义,而后他神情平静的问:“什么大事业?我现在跟着王爷,出入动辄成百上千人扈从,还要怎么样的大事业?”
“不同的。”白七爷在边上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声,见马老大似乎嗤之以鼻,也不觉得惊慌或是难堪,只是仍旧摇了摇头,再次重复了一遍:“不同的,你要知道,你们现在出去能够成百上千人的跟,但是跟着你们去的是哪里?是海上,是这些低贱蛮夷和倭寇的地方,是这些无名的小岛,这样的跟从,这样的富贵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马老大没有说话。
白七爷便紧跟着又开了口:“真正的富贵是什么?真正的出人头地是什么?是你所到之处都无人敢正视你,是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回你的祖籍,光宗耀祖,地方官员趋奉迎接,你们家祠堂大开,八方迎客,是不是马老大?”
马老大仍旧没有说话,抓住栏杆的手却微微用力,以至于有青筋凸出来。
白七爷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继续说下去:“古人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如今马老大你自然是在海上风光无限,也的确是威风八面,但是这样的威风要来有什么用呢?你又不能跟靖海王那样,已经名扬四海,连东瀛的诸大名都对他趋之若鹜,他不过就是一个女儿舍不下罢了,如今也舍下了,自然是毫无挂碍的了。可是老马你呢?你可没有靖海王这样的际遇,再说了,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靖海王啊,是不是?”
这番话说出来,天边的云彩越发的暗沉如墨,海天相接令人目眩,马老大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望着白七爷:“那七爷有何高见呢?”
“高见不敢当。”白七爷也转过身来,背靠在栏杆上,目光炯炯的看着马老大:“老马,可敢称王否?”
称王!
马老大警惕的看了左右一眼,立即厉声压低声音呵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这等之后再说。老马,你心里清楚的,若是跟着靖海王,你永远是个出不了头的小头目,你这样的小头目,王爷底下可是多的是,不差你一个。可你甘心吗?这么多年在海里讨生活,生里来死里去,你甘心吗?”
白七爷循循善诱:“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眼前,老马,你知道我们少爷的身份.....你是聪明人,不如好好想想我的话。一辈子当海匪贼寇,被人驱逐看轻,还是以后摇身一变变成大将军,可就在你一念之间啊。”
大将军!
马老大站着没有回话也没有动静。
白七爷却也不生气,并不再多说,径直越过了他走了。
回到船舱,秦风跟秦冲都已经等着了,见了他回来忙都迎上来。
秦风更机灵些,忙倒了茶端上来:“干爹,马老大会答应吗?”
他们想要收服马老大当一个探子----以防下次再有段老板带着人去见靖海王,结果闹的这样被动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海上的生意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不能有纰漏,如果能有马老大在中间帮忙传信,那么以后她们的事会方便安全许多。
“那要看他到底是志在何处了。”白七爷面色淡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问秦风:“我们出来多少时候了?”
“十七天了。”在海上航行太久真的是一种折磨,秦风已经熬得双颊都有些凹陷,听见白七爷问这话,忍不住脱口而出,然后才看着白七爷道:“您别担心,等咱们回去,事情差不多也就办成了。”
徐凤青这个人,目光短浅偏偏又视财如命,拿捏住他的软肋其实一点儿也不难,这回回去之后,徐凤青自己就该明白怎么做了,到时候给出一个交代,徐凤青自尽谢罪,这件事便能就这么了结。
沈耀娘那条命的确是很不值钱,可谁让人家的父亲厉害,那也只好牺牲一下徐凤青,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最终却还得替一个小姑娘偿命。
白七爷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对徐凤青的下场,并不曾有半点的可惜。
二十七·惊讯
本来也就是如此,徐凤青自己办事不力,如果不是他一开始没有看住沈耀娘,那么这之后的一切事都不会发生。事情发生了,他自然该为此付出代价。
在海上的日子十分无趣,白七爷早早的就睡下了,一觉起来已经是天光大亮,光从窗户中透进来,他坐起来,推开窗户看了一眼,见半空中有一群大雁飞过,而远处已经依稀能够看得见隐约零星的人家,便松了口气。
是啊,正如他劝马老大的那样,大海的确一望无际,也的确是足够自由,可是然后呢?
在大骇里日复一日的航行,但是最终能得到什么?
自然是人间烟火才能让人真正觉得享受。
不知不觉,船终于靠了岸,白七爷一行人跟马老大告辞下船,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冲着马老大笑笑:“老马,不会让你为难,答应你的事儿,我一定给你办好。”
马老大眯着眼睛看他,嗯了一声垂下眼。
白七爷领着秦风秦冲下船,泉州府的人早就已经在码头上天天打听消息,好容易接到了他们,顿时欢天喜地,又急忙凑上来跟白七爷说:“七爷,快回去吧,京城送信来了,少爷那边找您呢!”
京城那边又有信送来了?白七爷嗯了一声,想着应当是汾阳王妃那边觉得迟迟没有回信所以想办法送信过来了,便没有停留径直坐了马车去了萧少爷那里。
这一次萧少爷不在花棚里伺候他那些花花草草了,仆从领着他穿过层层叠叠的假山,进了搭在假山后头的卷棚,等到他进去,又急忙退下去把门关上了。
卷棚里如今正种着大片大片的栀子花,风一吹花香扑鼻,萧少爷见了白七爷进来,却没有再跟从前一样炫耀自己的花草,而是似笑非笑的说:“七叔总算是回来了,让我好一阵等。”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大对劲,白七爷自然一下就听了出来,不由看了他一眼,迟疑着拱了拱手问了安,在一边站着思忖片刻才开口:“少爷,听说家里出事了,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
萧少爷挑了挑眉,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指了指身边的一个人,那人立即便上前捧了几封信递给白七爷,压低声音说:“七爷,京中来信,说是出事了。”
白七爷心中一咯噔,从萧少爷这态度里已经猜到怕是事情不大好,却还是尽量镇定的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信。
只看完一封,白七爷就脸色大变,此刻也顾不得说什么,忙又拆开下一封,等到一目十行的看完,饶是镇定沉稳如白七爷,也忍不住白了面色,紧紧攥着手里的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萧少爷盯着他的表情,见他如遭雷击似地,便挑眉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才刚说完最近是多事之秋,如今这事儿就闹的越来越大了。七叔,您说说,这可怎么办?告御状,惊动了京城,甚至都上了邸报,这件事可算是在天下都摊开来了,聚海庄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多年经营啊!”
这个多年经营啊几个字被萧少爷咬的格外的重。
是啊,他们花费了多少的心血,才能让聚海庄在京城立足,成为一个传送消息和收买京城官员的渠道,可现在,这个花费了十几年才建立起来的信息网,等于被一网打尽了。
陈夫人!
白七爷脑子里嗡的一声,想到之前一直以来的疑惑----马老大说是段老板带了一个歌姬过去,揭发了沈耀娘的事。
那时候白七爷就开始怀疑聚海庄里怕是出了叛徒,否则的话,死人为什么会开口?知道沈耀娘的事的人,都已经死了。
至于白大娘和赖妈妈,她们两个是决然不可能泄露消息的。
现在再联想到这件事,他觉得全身的血脉都冻僵了,好半响才重重的朝着萧少爷磕了个头,艰难的道:“少爷,是我办事不利,让人钻了空子......”
这套动不动就认错的做派,萧少爷已经看的烦了。
他哼了一声,毫不客气的冷笑:“七叔犯不着跟我说这个,道歉有什么用?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最近这两年来,我们之前布置好的计划屡屡出错,不管是宋恒的身世还是之后的庄王汾阳王,事情糟糕至极!死了一个又一个,如今更是被人追到聚海庄了,你说你自己办事不力有什么用?!再说几次,人家就该来掀了我的老巢了!”
这番话说得就实在是太重了,白七爷当即便以头抢地。
“行了!”萧少爷冷冷道:“才刚说了磕头没用,七叔就算是把头给磕破了,如今聚海庄也还是被扯进去了,有那磕头认错的功夫,倒不如好好想想,眼前的事怎么解决!”
也怪不得萧少爷如此生气,毕竟前脚才被沈海烧了十几艘货船,如今就又出了这样的事,等于是不管是朝廷还是海上那边,都一起得罪光了。
若是一个不好,掀了老巢可真不是玩笑话。
白七爷自来没有这样难堪尴尬过,双手撑着地艰难的立起来,眯了眯眼睛就说:“聚海庄背后的老板,不能把我们牵扯进去.......”
白七爷从来都不在人前露面,只是在幕后掌控,但是朝廷不是傻子,自然能查到那个徽商只是个替罪羊,那就还得找出一个能够让朝廷揭过去的人......
他一时脑子里一片混乱,见萧少爷眉头紧皱,知道萧少爷这一次也是气的狠了,便在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面上迅速的镇定下来,逼着自己去想法子,许久,他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萧少爷:“少爷,我写封信去京城。”
萧少爷垂头看他:“如今可跟之前不同,已经没有许次辅帮忙了,杨灿志滑不溜手,你写信回京城,这封信要给谁?”
又能给谁?
白七爷的脑子已经顺利的转动了,轻声道:“属下去信给汾阳王妃。”
萧少爷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并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
二十八·上门
出了这样的大事,白七爷原本打算好的计划便又横生波澜。
他应付完了萧少爷,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从卷棚里出来,天上已经圆月高悬,他站在假山边上看了一会儿,闷闷的吐出一口气来。
秦冲秦风都在二门外头等着,等到他出来,秦风看他的脸色,顿时就知道这次的事只怕比上次还大,有些不安的喊了一声干爹,压低声音咬咬牙问:“干爹,是不是.....是不是之前的事情反复了?”
倒不是之前的事情反复了。只是比之前的事反复还要糟糕。
白七爷自己脑子里如今也乱纷纷的,胡乱摆摆手打发了他,只是边走边吩咐:“让邱楚星他们几个的人都滚过来!去宅子里听吩咐!”
秦风顿时便是一个激灵,见白七爷脚步不停,忙着跟了上去,一直等到回了白七爷自己的宅子,白七爷也没有丝毫停顿或是去梳洗的意思,而是径直去了书房。
秦风把事情吩咐下去,跟秦冲两个人一起先去了书房,见白七爷坐在窗边皱眉不语,他们两个人都敛声屏气,不敢开口。
还是白七爷自己先开了口打破沉默:“吩咐下去了?”
萧少爷手底下人手不少,彼此之间互相都有通气的渠道,而这渠道自然是也是要由人来构成的,邱楚星身边有白七爷的人,白七爷这边自然也有邱楚星他们的人。
秦风忙点了点头。
“趁着他们没来,先跟你们说说京城出了什么事儿。”白七爷面色淡淡,坐在圈椅里,将陈夫人进京告状的事情说了出来。
秦风跟秦冲人都傻了,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可置信。
倒不是觉得陈夫人告状的事儿有多么惊世骇俗,毕竟当初陈冲就是疯了一样的要写奏章弹劾邱楚星和徐凤青的,陈夫人在陈冲死了之后会不管不顾铤而走险,实在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他们惊讶的是,陈夫人竟然能走出莲城!
她竟然能平安到京城去!
“徐凤青到底是在干什么!?”秦冲忍不住面色铁青的骂了一声:“他脑子坏了吗?”
从前都拦得住,现在怎么就拦不住了?
边上的秦风却想到了更多-----徐凤青之所以拦不住,这其中还有白七爷的功劳。
他现在正被沈耀娘的事折磨的心力交瘁呢,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再加上,徐凤青自己的女儿都丢了。
他看向白七爷,心事重重的问:“干爹,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出了这样的事,咱们只怕以后更加艰难了,徐凤青那边......”
陈夫人她告状,指名道姓要告的就是徐凤青跟邱楚星还有牵扯出了聚海庄。
徐凤青那里原本他们是打算让徐凤青自己‘病死’好让沈海消气的。
现在看来也是不能的了。
否则的话,这个节骨眼上徐凤青死了,只会牵扯出更多是非。
白七爷过了一会儿便反应了过来,直截了当的下了决定:“徐凤青的女儿,还在我们手里吧?”
“在的。”秦冲率先回答:“都按照您的吩咐,也没打骂,只是关在屋子里不准走动。”
白七爷点了点头:“好,秦风你亲自走一趟,去帮我见一见徐凤青。”
计划要改变了。
秦风不敢迟疑急忙应是。
徐夫人的眼睛都要哭瞎了。
徐小姐已经失踪了大半个月,这半个月来她的头发都已经熬得白了好多。
徐凤青也同样已经精疲力竭,熬得眼睛血红让人去请海叔。
海叔面色平静的进门,见他如同困兽一般,便忍不住叹了口气:“大人,何必如此自苦?”
徐凤青焦躁的来回踱步:“鹿儿已经失踪了这么久,却毫无消息,她的母亲已经急的几乎吐血,若是再这么下去,我也支撑不住多久了,海叔,我真的,就无路可走了吗?”
海叔让他写奏章弹劾邱楚星和海寇勾结,买卖少女,并且主动坦诚聚海庄的事。
但是他不敢。
这些天,除了女儿消失之外原本也的确没有其他的事发生,他在犹豫迟疑之后,终究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走出跟白七爷决裂的这一步。
海叔摇了摇头正要叹气,房门却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徐夫人闯进来双手揪住他的衣襟眼圈通红的瞪着他:“徐凤青!他们到底要怎么样,你能不能去问问他们,让他们给个明白话,不要这么来折磨我!我的鹿儿到底去了哪里,是生是死,也让他们给我个明话,别让我在这里担惊受怕,鹿儿已经称病这么久了,这些天多不容易才瞒住了她失踪的消息?哪里还能瞒得住?再迟一些,就算是人找回来了,鹿儿的下半辈子也要被毁掉了!那是你的女儿啊!”
徐凤青被徐夫人大力一撞,撞的几乎要跌在地上,幸亏他眼疾手快的扶住了边上的桌子站稳了,否则的话这一摔只怕也得摔的不轻。
虽然这样但是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扶住了徐夫人,又是心痛又是无奈的压低了声音劝慰:“夫人,我也担心鹿儿,但是,但是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
不管是继续回去求白七爷,还是主动去认罪,都是不容易做出的决定,何况如今徐鹿儿还在白七爷手里。
徐夫人精神崩溃,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屋子里顿时哭声一片,徐凤青脸色惨白,心里很后悔自己当初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种事,以至于现在牵连家人,进退两难。
海叔不好看着他们夫妻两个吵架,转身要出去,迎面却有徐家的下人快步而来,奔到书房门口通禀:“大人,大人!泉州那边来人了!”
泉州那边!
徐凤青跟徐夫人都是一震,双方对视了一眼之后,徐凤青喊海叔:“您也在这里,在屏风后头听着。”
白七爷终于派人来了!
他要看一看,白七爷到底打算怎么办。
海叔神情淡然,微微的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快步朝着屏风后头走去,隐入了屏风后头不再出声。
徐凤青松一口气,整理了衣裳喊人:“请人进来!”
二十九·听谁
秦风快步进了徐凤青的书房。
徐凤青一眼就认出了他,毕竟当初徐凤青也是经常要跟白七爷打交道的,自然也对白七爷的这些心腹熟悉的很,见了是秦风亲自来,他的目光沉了沉,背着手对秦风点了点头。
秦风上前行了礼,便朝着徐凤青拱了拱手:“徐大人,干爹让我给您带句话。”
他态度冷淡,看上去似乎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徐凤青却绷紧了身体,欲言又止一会儿,才问:“什么事?”
秦风便直言不讳:“徐大人,还记得当初是如何发誓的吗?”
发誓......
徐凤青立即便想起来,当初因为他治水不力,导致湘江泛滥,淹死百姓无数,以至于朝廷要问罪,是当时的白七爷牵头,替他募集粮款,赈济灾民,并且兴建医馆,救治病人。
那一次白七爷出钱又出力,让他把善后工作做的十分完美,也因此,他并没有被治罪,反而还因为处置得当,被吏部挂了个优。
当然,那些银子和人脉关系可不是白给的,自然是因为人家也同样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想到这些,徐凤青心情复杂又惊惧,但是还是点了点头,不再纠结只是催促秦风:“这些事我们大家都心照不宣,我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有什么事,还请秦少爷直说吧,白七爷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话既然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秦风环顾一圈,见徐夫人神情呆滞的坐在一边,便压低声音:“还请尊夫人回避。”
“不必了。”徐凤青却毫不迟疑扬手打断他:“我女儿不见了,想必是为什么不见的,你们比我自己更清楚。她天天担心女儿,已经快要熬不住了,到底家里从今以后如何,她心里也该有个数。秦少爷,有话请直说就是。”
徐凤青的态度太过坦然自若了,以至于秦风皱了皱眉。
但是徐凤青说的也的确有道理,现在的确是彼此心照的情形了,他想到了白七爷的嘱咐,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说:“徐大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也不只是一个女儿,还有其他的儿女,不是吗?”
说完了这开场白,他才继续开口:“不知道您知不知道,陈夫人进京告状了。”
徐凤青睁大眼睛,仿佛在想是哪个陈夫人,等到想到了,就忍不住脸色大变:“陈冲的夫人?”
看来果然是不知情,秦风面不改色的嗯了一声:“原来徐大人当真不知道,她走出了湖南,上京告状,拦了许多贵人的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跪着到了刑部衙门外头,在百姓们的见证下,刑部衙门只能接了这案子。您知道她要告的是什么吧?”
仿佛是平地一声惊雷,徐凤青被震得已经有些麻木。
这下,是真的没活路了啊。
他想着,控制不住的直直的倒了下去。
徐夫人顿时惊叫起来:“快请大夫!快请大夫!”
秦风皱了皱眉,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但是眼前这兵荒马乱的,他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只能暂时告辞。
徐家折腾了好一阵,徐凤青才在傍晚悠悠转醒,醒来的第一件事,他就让人去请海叔。
徐夫人靠着他,眼泪扑簌簌的落个不住:“我们现在是不是全部都完了?”
徐凤青无话可说,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静静的拍了拍徐夫人的手,等到海叔进来,他挣扎着坐起来,哽咽着摇头:“海叔,我真是不该迟疑犹豫,该听你的。”
陈夫人已经把天给捅破了,徐夫人对女儿的死和陈冲的死耿耿于怀,她如今有了机会,绝不会有任何的顾虑的。
京城想必很快就有人来带他进京去受审了。
前有狼后有虎,他如今两面都是死。
海叔却定定的看着徐凤青,轻轻笑着摇头:“不,还是不晚,大人,眼前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抓住了,一切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还有挽回的余地?
徐凤青脸色苍白的盯着海叔:“海叔,你别诳我,如今陈夫人告状,白七爷绝不会允许再牵扯出更深的东西来,必然是要用鹿儿和家里的前程来威胁我的,我.....”
他难道能不答应吗?
再说,别的不说,他的把柄,白七爷手里拥有无数。
他不听白七爷的,那白七爷有一百种让他死的更惨的法子。
海叔却笑了:“大人,您忘了,我早跟您说了,有些路看着是活路,可走上去,就死了。但是有些路,看着是走上了绝路,但是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您也说,两边都是死了,但是您信得过七爷吗?”
信得过吗?
徐凤青扪心自问,而后在心里很肯定的摇了摇头。
就比如这次的沈耀娘的事,白七爷一面封锁消息,一面稳住自己,一面却又去沈海面前告发。
还有,想要逼着他当替死鬼,白七爷也不肯明说,反而还要掳走鹿儿,以此来要挟警告。
现在会这么对自己,以后就会这么对自己的家人。
他这次若是真的为白七爷死了,若是白七爷觉得不够,又反悔呢?到时候,谁来救他的妻儿?
徐凤青越想越是无望。
他忍不住声音嘶哑的问海叔:“那我该怎么办?”
已经无路可走,每一条路都是绝路,他已然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不知道究竟该怎么选了。
海叔便定定的看着他,丝毫没有退避的说:“去京城,按照白七爷期望的那样,被押去京城。”
还以为是真的有什么办法,徐凤青忍不住失望的垂下了头。
“不过当然不是真的跟白七爷吩咐的那样,你去背下所有的责任,而是.....”海叔说着,见徐凤青又猛地朝着自己抬起头来,便道:“而是帮陈夫人作证,证明聚海庄的确是个**,证明陈冲当初的确是死在你的手里。”
这.....
徐凤青糊涂了。
白七爷要他做的无非也就是这些啊!
那海叔要他做的事,跟白七爷吩咐的有什么两样?!
不都是让他去当替死鬼吗?
三十章·漏洞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困惑,海叔这回又笑了,上前了几步坐在床沿上看着徐凤青:“大人,不同的,正如我前些天的时候跟你说的一样,有人能保得住你。只要你能豁的出去,了能够看得清,那么您就还有一线生机,徐家也能被保住。”
一线生机。
这四个字触动了徐凤青。
他现在需要的也就是一线生机。
徐凤青咬了咬牙。
秦风在莲城的酒楼里住了一天,第二天便又重新找上门去。
昨天把徐凤青直接气的晕了过去,秦风满以为今天徐家只怕是连门也不会让他进,也做好了再抬出鹿儿来威胁的准备,谁知道他再进徐家,徐家却跟之前对他丝毫没有分别,不仅如此,徐凤青也并没有推三阻四的不肯见他,反而还在书房里一坐定便径直开口:“好了,今天若是还有什么话,就请秦少爷一并说完了吧。正如您所说,现在陈夫人必定是在京城闹的天翻地覆,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他跟昨天的态度完全不同了,秦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好像还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跟这些比起来,白七爷的吩咐才是最紧要的。
“徐大人能够想得通就好。”秦风意有所指的道,扯了扯嘴角在书桌边上的椅子上坐下,看向徐凤青理所当然的开口:“七爷希望这件事能够中止在聚海庄,不能更进一步了。徐大人,您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您所做的这些事,不管单独拿出哪一桩,都是杀头的死罪。哪怕您不肯担下这一桩......”
错事一旦做了就不可能再收手。
徐凤青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所以徐大人,与其拖上这么多人,最后还得留下千古骂名,何不兑现您当初的承诺呢?您说过的,只要能过那一关,便愿意为了少爷肝脑涂地,如今,该是你肝脑涂地的时候了。”秦风说着,直起身子看着他:“徐大人,只要您能按照七爷的意思去办,那鹿儿小姐自然能毫发无伤的回来,便是您的夫人和其他的子女,我们也有办法保全,将来给他们改名换姓,让他们富贵的过接下来的生活,您看如何?”
徐凤青深吸了一口气冷笑:“我还能如何?正如七爷所预料的那样,我的身家性命全都握在你们手里,要怎么做,能怎么做,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说到底,决定这一切的是七爷。”
秦风没有接话。
徐凤青便冷然问:“若我真的进京认罪,揽下这一切,七爷果然会善待我的家人,绝不会让他们落得我今天的下场?”
秦风毫不迟疑的点头:“这是自然,七爷说过的话,向来算话。”
徐凤青沉默半响,终于缓缓点头答应:“那好,我进京。”
另一边,白七爷也收到了消息,得知徐凤青已经答应。
他放下了手里的信,揉了揉眉心很疲倦的冲星夜赶来的邱楚星道:“他答应了。”
答应了,邱楚星松了口气,面色也好看了一些,但是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当真吗?若是他忽然反悔,....”
“只要他不是真的疯了,就不会这么做。”白七爷冷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掌握在我手里,只要我一句话,他便要全家跟着一起去死,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本来就已经是被牵扯进去不可能脱身的了,既然如此,自然会选如今最好走的那条路。
除了他们,现在徐凤青还能相信谁?
就他做的那些事,谁都保不了他!他也没胆子跟其他人求助。
邱楚星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目光阴沉狠厉:“这件事有古怪,我不信陈夫人一介女流,能够突破咱们的人的盯梢监视,竟然直接去了京城!”
陈冲死了,毕竟是个知县,朝廷还专门让湖南巡按去查这件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有再立即把陈夫人也给赶尽杀绝,只是派人盯着她,打算等到朝廷的人不再关注这件事,再手起刀落把她给灭口。
谁知道结果却最终还是让她钻了空子。
实在令人恼怒。
邱楚星抱怨个不停,白七爷忍不住恼怒的看了他一眼:“你还说这么多废话!若不是你胆大包天,竟然掳走了陈冲的女儿送到了沈海那里,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事实上,其实陈冲的女儿根本不是被送到了聚海庄,而是被邱楚星投其所好,送去给倭寇了。
当初陈冲也是查到了的,而且还写了奏章要告发邱楚星勾结倭寇,还通敌卖国,拐卖少女送给海贼。
但是这一切自然是被阻止了。
邱楚星还跟徐凤青联合起来把陈冲给灭了口。
但是事情终归还是出了点差错。
邱楚星也有些没好气的冷哼一声:“这关我什么事?这两年日子不好过,我们要养多少人?京城那边又有多少人伸手等着拿钱?没有钱,寸步难行!没有钱,你怎么在京城活动,没有钱,崔家汾阳王府,还有之前的明.....这些人怎么会帮我们,帮我们开口,帮我们遮掩?而要有钱,来钱最快的法子自然就是把东西卖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蛮夷倭寇了,沈海那厮越发的嚣张跋扈,根本摸不着他的脉搏,我这也是为了少爷的事着急,才会想出这个主意。”
谁知道陈冲会是这么个死心眼的东西,这件事最后又会闹的这样大呢。
真是让人想都想不到。
“行了行了!”见白七爷还是皱着眉头想要说教的样子,邱楚星的心情更差,立即扬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可别再说那些没用的了,如今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再说有什么用?现在徐凤青既然都已经答应了,京城那边,那个陈夫人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没有再告我勾结倭寇海贼,反而盯紧了聚海庄,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干脆就让她如愿以为自己出了气了好了。”
谁让她走了不知道什么狗屎运,引发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动静。
三十一·结盟
这个蠢货!
白七爷转过头猛地冷冷的盯着他,目光厌恶带着些烦躁。
这件事最开始就是邱楚星办的不对,沈海要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很难办吗?何必要用那种不入流的手段,非得去动那种书呆子的女儿?算一算整个福建,多少官员都吃过她们的好处,拿过他们的东西?从这些人里头挑一个,无论如何也比去拐骗陈冲的女儿来的轻松简单!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如果是好声好气的跟人家商量,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罢了。
但是用钱买能解决多少麻烦?偏偏邱楚星这个蠢货,自以为是!
他想要毫不留情的斥责邱楚星的贪婪和短视,但是话才到嘴边,到底又重新咽下去,只是哼了一声:“邱大人,你是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事情到底有多糟糕啊!你想过没有,分明已经被我扔去狗场里的人如何能够死而复活,为什么能被段老板带到沈海那里,揭穿了沈耀娘的事?你又想过没有,陈夫人明知道我们把陈姑娘弄到海上了,却还要说人是在聚海庄,这是为什么?”
这是分明知道若是说去海上,最倒霉的无非就是邱楚星。
但是邱楚星还会继续往下攀扯吗?
不会的!
但是指向聚海庄却全然不同了。
这背后蕴含的深意不由不让白七爷觉得胆寒。
邱楚星也一时怔住,惊疑不定的看着他,皱着眉头抿唇:“这,不至于罢?你在京城可向来都隐藏的很好,从前齐云熙那里也没什么错漏,谁会怀疑到你头上。就算是怀疑到你头上,人家难道还知道你背后站着的是......”
这么一想,邱楚星简直立即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错愕的看着白七爷:“这,不会吧?!”
如果有人知道这些,那简直就等于是捏住了他们的命脉。
可是正如白七爷所说,如果不是背后有人知道一切,那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
邱楚星再也坐不住,焦虑的站起来,像是困兽一般在房里焦躁的转来转去,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到底是谁在背后支持陈夫人,针对聚海庄又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真的知道了少爷?
可若是知道了少爷的话,那为什么不干脆做的更彻底一些,直接指出来?
白七爷见他终于晓得害怕了,嗤笑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看,咱们本身就是在悬崖上的,按理说,做什么事都该以稳妥为上,可你却总是要贪功冒进,现在知道害怕了?”
邱楚星最烦的就是别人一副早知道的模样来指责自己,不过现在事情的确是有些出乎意料,他也就懒得跟白七爷逞口舌之快,只是盯着白七爷问:“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白七爷双手背在身后,走到窗边站定,看着外头阔大的花园,垂下眼拂开已经要探进书房的花枝,冷然道:“只希望一个徐凤青能堵住这个口子,不再牵扯出东南的事来,否则,你我的生死还是小事,牵连了少爷,那才是真正万死难辞其咎。”
邱楚星被他说的沉默下来,等到出了白七爷的宅子,夜色里他拢了拢自己的披风,快速钻进了轿子。
随从问他是不是回在泉州的私宅,邱楚星沉默片刻,摇头:“去少爷那里。”
宅子里又安静下来,白七爷沉沉的呼出一口气,从书房出来见秦冲进来,便挑眉:“怎么?”
“干爹,邱大人没有回他自己的宅子,而是去少爷那里了。”秦冲有些愤愤然:“祸事说到底都是他跟徐凤青惹出来的,可现在出了事,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没用,还得干爹您来给他们擦屁股,邱大人.....”
还这么会拍少爷的马屁。
白七爷面色不变的下了台阶:“别说这些了,他要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不坏事就行了。马老大那里,你联系好了吗?”
“是!”秦冲急忙回话:“约好了,今天晚上在码头那边......”
说话间白七爷已经转身去把衣服给换好了,片刻不停的往外走。
马老大早已经在船上等候多时。
像是他们这种人,自来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很忌讳上岸来,因此虽然这次是白七爷隆重邀请,可最终马老大还是不肯上岸,宴席便设在了船上。
船上早已经请了年轻貌美的女史作陪,白七爷到的时候,妖娆妩媚的女史正在唱秦楼春,一管声音又轻又灵,如同出谷黄莺,让人沉浸其中,他笑了一声赞好,坐在马老大对面,喊了一句赏。
底下秦冲立即便抬了一个匣子过来,里头装着几锭明晃晃的银子。
马老大只瞥了一眼便笑了:“七爷这可真是大手笔。”
“这有什么?她们能哄的我的贵客高兴,这就是她们应得的。”白七爷举起酒杯,跟白七爷碰了一下杯,仰头一饮而尽,又笑道:“老马,我这里有一件事只怕还是得求到你头上了。”
画舫里头装潢的跟外头的豪宅也没什么分别,灯火璀璨,觥筹交错,马老大微微后仰,手里揽着一个女史,似乎有些不经意的嗯了一声,挑眉看向他:“七爷自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有什么事不如直说。”
白七爷静默一瞬,坦率抬头:“好,那我就直说了,老马,徐凤青我不能交给你了。”
舱内的笑声停住,众人都朝着白七爷看过去。
马老大也是一样。
看着白七爷半天,马老大才淡淡问:“怎么说?”
秦冲手里已经捏的出汗,见马老大没有生气,才松了口气,紧张的等着自己干爹回话。
“我不瞒着你。”白七爷缓缓地把京城陈夫人告状的事情说了,看着马老大无奈的苦笑:“现在我们是骑虎难下,而且十分被动。徐凤青,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我交给你们,那对你们也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徐凤青若是还跟海寇勾结,那朝廷只怕要引发轩然大波,这些年朝廷本来就对倭寇海盗的事情很敏感,这件事若是爆发,对沈海也不是真的就没打击。
三十二·突破
晚上下了一场雨,京城的天气便终于开始凉下来,早上的时候尤其凉意逼人,宝鼎楼的门早早的就开了,小二哥睡眼惺忪的揉揉眼睛,忍不住跺跺脚:“这些小贩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了,从前虽然早,也没来的这么早的,怎的今天这么早?”
杂役闻言探出头去看了看,回来冲着他笑:“你啊你,真是还亏得你是在咱们最繁华的宝鼎楼做事的,连最近的大热闹都不知道,陈夫人的案子今天又该开堂了!你说为什么这么多人提前来摆摊?”
自然是因为来看热闹的人多啊!
小二哥啧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挠了挠头,说着自己也抓心挠肺起来:“查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杂役拿了帕子利索的开始将桌椅擦干净规整好,听见大家都开始议论起了这件事,便道:“刚查了聚海庄,总归是查出了些东西罢?否则也不会连东家都给拘禁起来了?”
连东家都给拘禁起来了?
小二哥狐疑的啊了一声,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又有些茫然:“难道聚海庄真的......真的要从那些人贩子手里买人吗?”
边上没人搭话,都笑而不语。
从人贩子手里买人有什么好奇怪的?也就是教坊司了,都是一些犯了事的官员的妻女被没入里头的,不缺好苗子,也不缺漂亮姑娘。可平常的这种秦楼楚馆,哪里就能次次都买到称心如意的好苗子?
当然是直接吩咐拐子去拐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来的更简单一些。
甚至有些青楼的老鸨有自己去乡下地头挑选苗子,给拐走的,这事儿也不少见,前些年还有这种官非闹出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只是聚海庄如今好似闹的还更大一些。
聚海庄的确是被查了个底朝天。
高平亲自发话从顺天府把张推官给要了过来,让张推官跟着去跑腿,张推官这个人,自来是一腔热血上头就谁的脸面都不卖的人,他带着人直扑聚海庄,把花娘和底下的办事头目一个个的分开来审。
那些小头目和管事的几个老鸨全都一问三不知,根本不肯承认花娘的来历有异。
花娘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虽然已经被官府救出来了,也不敢说话,一个个的没有一个敢应话的。
刑部的一个主事官员便皱眉:“我看,陈夫人的话怕是有出入,管事跟这些花娘们都不承认有人来路不明,哪里有陈夫人说的那样耸人听闻?”
张推官闻言瞥他一眼,低头沉思片刻,并不答话,只是让人继续审,自己却转头去了花娘们居住的地方。
他也不去那些头牌的住处,只是去那些新来的姑娘们的住处,查了一遍之后,拿了许多小玩意儿,转身回去问那些花娘,这些东西都是谁的。
小姑娘们一个个的你看我我看你,起先还是没人敢说话,好半响,才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呜咽着举起手来小声的张嘴:“大人,那是我的东西......”
张推官看着手里那只已经发黑的绞丝银镯,哦了一声,轻声对她道:“既然是你的,就过来拿。”
小姑娘看看左右,见众人都低着头不敢吭声,张推官语气温和,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咬唇站起身来,兔子一般到了张推官跟前,伸手把镯子接在手里。
张推官轻声问她:“这是谁给你的?”
小姑娘眼圈红红,握着镯子眼泪汪汪声若蚊蝇的开口:“是我娘留给我的。”
刚说完这一句,她就憋不住了,哭的几乎要断气,泪眼汪汪的看着张推官:“大人,您行行好,能不能放我回家去?我娘她一定......”
主事皱皱眉头,大声呵斥:“现在我们是在办案,你以为我们是什么?!”
小姑娘被他一呵斥,顿时噤若寒蝉,周遭的花娘们也都垂下头去。
张推官深深看了那个主事一眼,却走到那个小姑娘面前,轻声问:“你家在哪里?你若是还记得,送你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查清楚了,你不是被你爹娘自愿卖出......”
“我不是的!”小姑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噗通一声跪下来朝着张推官磕头:“大人,我不是被爹娘卖掉的,是被人掳来的,我家在大明湖边上.....我是进城的时候跟爹娘走失了,大人,求求您,您行行好,放我回家去......”
被掳走的,结果就到了这里。
张推官似笑非笑的看向那个主事,那个主事已经撇开了头。
“书吏!”张推官喊了一声,见跟着的文士快步应是出来,他就吩咐:“把这位姑娘的姓名籍贯都记下来,从何处被掳来的,经过何事都记下来。”
他说着看着已经全都抬头朝自己看过来的花娘,微微一笑加重了语气紧跟着又道:“凡是被证实是被人拐子掳走的,全都送回原籍!”
哄的一下,屋子里炸开了锅。
小姑娘们一个个不可置信的看着张推官,又惊又喜的握住彼此的手,彼此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内心的惊喜哭了出来。
而后,立即接二连三的有人开口。
“我就是被抢来的,我父母根本没有卖我,都是那个拐子把我拐走的!”
“我也是!我不来,他们就打我骂我,还要把我扔在河里.....”一个小姑娘说着打了个哆嗦:“跟我一起来的,就因为不听话在路上闹,就真的被扔进河里淹死了!”
有一个开了口,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难了。
在场的二十几个年轻女孩子,有一大半都说自己是被抢来的,有些人甚至被抢的时候连父母都被打了一顿,生死不知。
屋子里顿时哭声一片,张推官快步走到了那个主事跟前,静静的问他:“大人,现在有证据了吗?”
主事脸色铁青,一时不能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瞧张推官说的这话,有没有证据的,眼前不就很明显了吗?既然都说是被拐来的,那就查好了。”
三十三·救命
张推官不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径直大踏步走向那群小姑娘,站在她们跟前大声道:“姑娘们,你们都是被拐来的,那可愿意站出来证明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姑娘们面面相觑,最初那个拿着银镯子的小姑娘最先出声:“我,我愿意的.....”
张推官嗯了一声,冲她鼓励的笑了笑,又问:“你们想不想让这些人受到惩罚?!”
自然是想的,这个问题没有小姑娘犹豫,全都点了点头。
她们被抓到这里,每天都要提心吊胆被打骂,没有学好茶艺舞蹈要被打,没有听话要被打,哭了也要打,每天都要担惊受怕不说,还得被逼迎来送往。
就算是年纪小暂时侥幸还没被轮到的,被轮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有一个女孩子忍不住咬牙切齿:“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张推官点了点头,拍了拍手叫好:“说的是,这个世上是有公道的,做错了事就该罚,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下这种逼良为娼,欺男霸女的事,不管是谁,都该要遭受律法的严惩!现在这个机会到来了,姑娘们,你们看看彼此,想一想你们遭遇的一切,你们得到了什么?你们被抢来这里卖来这里,远离父母亲人,落得一身伤病,可是结果呢?结果却把这些酒楼里奴役你们的人喂得脑满肠肥,你们甘心吗?!”
姑娘们全都哭起来了,义愤填膺的摇头:“不甘心!”
“不甘心,那就让他们受到该有的惩罚!”张推官声音更大:“但是,咱们办案是讲证据的,你们遭遇过什么,你们都要说出来,让我们记录在案,那些人才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众人神情激动,大声应是。
张推官便点点头:“好,现在你们一个个说罢,凡是你们记得的他们所做的恶事,全都说出来,我们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聚海庄里闹哄哄的闹了一天。
主事王大人忙完了,表情灰败的从里头出来,一眼见到街边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忍不住皱了皱眉,快步的朝着旁边的小巷子里拐去了。
不一会儿,那辆马车也慢腾腾的进了巷子。
从后头的胡同里绕出来,王大人等到马车停在自己身边,才敏捷的钻进了车厢,沉沉的呼了口气:“真是个蛮子!”
崔先生伸手给王大人递上一杯茶,点点头道:“毕竟就是以不要命出名的,想要继续往上爬,当然就得咬住每个机会,这也是人之常情,王大人何必跟一个后生晚辈这么计较?”
王大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
后生晚辈?想到张推官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他便觉得堵心。
崔先生安慰了几句,不动声色的问:“不知道.....王大人,现在查到哪一步了?”
提起这个,王大人的脸色就更差,唉声叹气的摇头:“那些女孩子本来就都是被打怕了的,没机会是会认命,但是有了机会,哪里经得住引诱?已经很多人站出来说自己是被抢来的了,还有几个人认得出人拐子,也指证当初聚海庄里的几个管事妈妈,诸如白大娘和赖妈妈等人,都是知道她们的来处的,还威胁她们若是敢透露身世便都打死喂狗。”
听见打死喂狗四个字,崔先生眯了眯眼睛。
王大人语气不怎么好的继续说:“还有更糟糕的,好几个丫头还直接说,她们真的有同伴被打死了的,也有被淹死的......”
崔大人眉心都跳了起来。
他回到王府的时候直截了当的跟汾阳王妃说:“聚海庄怕是保不住了。”
闹到这个地步,聚海庄是个**简直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再难翻身。
任你有再大的后台,现在这事儿本来就是惹了民愤的,再加上告状的又是陈冲的夫人,事情压不下去了。
没有人会收银子帮忙摆平这件事。
汾阳王妃面色铁青,忍不住捂着心口坐在圈椅里,气急败坏的问:“白七爷到底在等什么!?他疯了吗?!”
聚海庄可是白七爷一手经营的,能够联络在京城的那边的官员,也能及时收到各种消息送出去。
难道白七爷就真的不要了?
她忍不住呼吸急促的站了起来:“想办法,快点去找,一定要尽快联系上人!”
如果这件事真的牵扯到了白七爷把白七爷也抓了,那汾阳王府跟崔家怎么办?
崔先生应是。
汾阳王妃一个人坐在偌大的书房里,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好半响才平复了心情出了门。
她人才出了门还没下台阶,才刚出门去了的崔先生便去而复返,望着汾阳王妃压低了声音:“王妃,出事了,聚海庄如今一应上下全部被抓,而且,莲城知府徐凤青,已经被押解进京。”
汾阳王妃睁大了眼睛。
那也就是说,就这么短短的时间,聚海庄的罪名就已经坐实了。
汾阳王妃心中像是被压了几块大石,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怔怔的站在原地好半响,才忽然猛地呕出了一口血。
崔先生惊了一跳,见汾阳王妃倒了下去,大惊失色的喊了一声王妃,忙的招呼人把汾阳王妃扶进了房里,又立即让人快些去请大夫来。
众人手忙脚乱的去请大夫,又忙着给汾阳王妃去找药,府里忙碌一片。
崔先生心事重重的在廊下站着,半响看着自己的脚尖垂头不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在心里将最近的这些事想了一遍,越想越是灰心,这样下去,只怕连命都未必保得住了。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把这件事翻出来,让聚海庄彻底暴露于人前。
如今要把这件事压下去,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王府的管事忽然急匆匆的进来报信:“崔先生,外头有人拿了一张名帖,说是找您的。”
崔先生意兴阑珊的接过来,打开一看名讳,顿时睁大了眼睛:“现在人在哪里?!”
“在外头呢!”管事话还没说完,崔先生已经不管不顾的飞跑出去。
三十四·事态
陈夫人的事情越闹越大,俨然已经是如今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尤其是聚海庄的事情最终也被证实了是真的,大批百姓可都亲眼看见了聚海庄里被抓出了一大批的人的,听说连东家也被抓了,大家哪里不知道是真的出了事?
苏老太太目光沉沉的哼了一声,讥讽冷淡的说:“真是该下地狱,做皮肉生意的人也多了去了,但是做成这样,这么大胆的还真是少见。这里头藏着多少人命,陈夫人的女儿只怕都只是无数冤魂的其中之一,怪不得陈夫人宁愿死也要进京告状了,换了是我,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跟那些人同归于尽的。”
汪大太太这次是过来探望苏邀的,见苏邀没事,心里略微放了心,这时听见苏老太太这么说,便也叹了一声气,心情有些沉重的点头:“可不是么,朝廷里也有明令的,绝不准逼良为娼,可现在这些人,真是忘了当初太祖时期的教训了!”
当年太祖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和为富不仁,只要被发现做出不法的事,罚没家财那都是轻的,动辄便是抽皮拔筋,可从来都没有心慈手软过。
也是经过了废帝无能,以至于滋生了那么多的蠹虫。
哪怕今上英明神武,算得上是明主了,奈何也只能抽丝剥茧。
谈论了几句最近的事儿,汪大太太才问苏老太太:“亲家太太也不知怎的,这一去都两个多月了,竟然也没一封信送回来.....不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贺太太要去青州看女儿女婿,走的匆忙,后来也没再送信回来,贺二奶奶担心的了不得,难免跟汪大太太也透露了几句。
说起这个,苏老太太也忍不住皱眉:“你不说还好,说起来我也摸不着头脑,她向来是个办事妥帖的,论理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在京城得担心的,可不知怎的,这回去了这么久也没信送回来。你也知道,幺幺是被她带了几年的,两人感情极深,我看着幺幺只怕也为这件事担心的了不得,已经派了几拨人去青州送信了,也不知道何时才有消息。”
汪大太太的心情不由自主的低落了下去:“唉,我现在是一天到晚都睡不着觉......”
一来是担心贺太太,二来苏邀刚出了惊马的事儿,三来,她女婿苏嵘还在云南呢,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她成天都在拜佛,希望苏嵘能够平平安安的回来。
她拍了拍胸口,朝着苏老太太道:“我再去看看幺幺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看见苏邀就心里安稳,哪怕是再担心的事,只要苏邀说不会有事,她就觉得当真不会有什么事的。
苏老太太也知道她的心思,并不拦着她,嗯了一声:“晚上留下来用饭,纷纷想你呢,知道你来,肯定高兴的了不得。”
汪大太太也没拒绝笑着答应了。
苏邀正在议事厅见阮小九,听说聚海庄里的赖妈妈和白大娘都已经被抓了,她的手指在那份名单上掠过,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低声对阮小九说:“这个人,让张推官多关注些,说不定会有大收获的。”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上一世帮程定安打理狗场的那个狗腿子邓受成竟然这个时候还在聚海庄。
阮小九立即答应,又低声跟苏邀回禀:“姑娘,湖南那边六戒来信,说是徐凤青那边已经谈妥了。”
“那就先将鹿儿救出来吧。”苏邀说到这里又有些担心,虽然徐鹿儿被掳走这件事一直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也让六戒盯着,但是要从白七爷的手里抢人,不知道六戒能不能扛得住?
阮小九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虑和担忧,就轻声道:“姑娘,还有段老板帮忙呢.....”
有段老板帮忙,对付白七爷也不是太难。
苏邀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担心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能勇往直前。
她嗯了一声:“那就让六戒放手去做,救了徐鹿儿之后,让那个海叔再给徐凤青吃一颗定心丸。”
阮小九马上就明白她的意思。
两人刚谈完,沈妈妈便在外头喊了一声姑娘,紧跟着又说,汪大太太来了。
苏邀忙站起来迎出去,汪大太太已经到了廊下,见苏邀出来便有些赧然:“我弟弟才说让你好好休息,我就又来打扰你了。”
“哪里的话?”苏邀笑着摇头:“原本也闲不住,正在这里吩咐了几件事,亲家太太来的正好。”
她年少老成,汪大太太却半点儿不觉得她古板无趣,反而很喜欢跟她说话,听见她这么说顿时就又笑了:“我这又是来找你说话来了,这些天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了似地。”
苏嵘那边又没什么消息传来。
汪大太太是替女儿担心。
苏邀明白汪大太太担心什么,沉默片刻才看着汪大太太:“亲家太太不必太过担心,哥哥不会有事的。”
的确是有人肯定想着要趁着他们在外的机会动手。
不过,她已经先把水给搅混了。
那些人自顾不暇,如今能不能顾得上去搅风搅雨,还是两说。
汪大太太其实都不必苏邀怎么分析,只要苏邀说这么一句话,她就能安心好些天,听见她这么说,顿时去了心头大石,连着念了几声佛,笑着跟苏邀一起去了苏老太太的院子。
吃过晚饭送走了汪大太太,苏老太太才问苏邀:“幺幺,陈夫人的事,还会闹到多大?”
苏邀垂下眼,静静的说:“那要看,这个口子够不够了。”
如果够的话,这件事自然能直接把真正隐藏在幕后的那些人全都给推到台前。
她也就能彻底看清楚,躲在背后的魑魅魍魉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的杨老太爷也正摸着自己的胡子看着自己的首辅弟弟:“你看,现在的这个口子,会不会就是圣上撕开那些人的面罩的一个机会?”
三十五·激将
杨博面色凝重没有开口。
杨老太爷叹了一声气,手指在棋盘上点了点引得杨博看过来,他就轻声说:“这样可不行,你年轻的时候何等杀伐果断,哪怕是顶撞废帝,怒斥妖后,别人不敢,你也敢。可是怎么越是到了老了,胆子反而越是小了?”
这些话也就只有至亲的人之间才能说。
杨博苦笑,看着杨老太爷有些自嘲的说:“别人不知道,咱们家里难道不知道?当年我是敢别人所不敢,可是结果呢?结果就是我们杨家在废帝的时期吃尽苦头和排喧,差点被妖后整的灭族,而等到今上继位,我又因为是前朝重臣而被排斥和防备,否则我又怎么会一直甘心让许顺喧宾夺主?如今.....我同样是进不得退不得......”
进一步,是帮元丰帝清剿那些余孽,退一步,是掩护那些余孽。
但是不管怎么做,他似乎都是做的错的,也都是吃力不讨好。
“你这个人啊,就是想得太多。”杨老太爷嗤笑一声摇头,一拍桌子看着他:“你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觉得若是下狠心帮了今上,又怕今上觉得你是个不顾旧情赶尽杀绝之人心生芥蒂,而世人也觉得你对不住当年的废帝,还要赶尽杀绝。但是大哥!你该问一问你自己,你当初当官,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
杨博神情黯然。
“你连中三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人人称赞,可是人人称赞你的,不是你的聪明,而是你还能仗义执言,能够保守本心!当年,就算是半个朝廷的人都违心的趋奉妖后和李家,可你也不曾动摇。你为了百姓怒斥妖后奢靡,为了被下狱的同僚奔走。大哥,这些你都忘了吗?”杨老太爷恨铁不成钢,心痛的看着他:“你想一想,如今境遇好过当年多少?可你为什么反而却畏首畏脚了?你看看陈冲今天的遭遇,你当真就没有半点触动吗?你甘心吗?今上在为了拨乱反正而努力,当年的太子也是死于此,而后的皇太孙很可能也要接过先太子的班,大哥,你.....当真无动于衷吗?!”
杨博双手垂在身侧,已经紧握成拳。
棋盘上的棋子黑白分明,此时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闭了闭眼睛,伸手猛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打乱。
杨老太爷却不以为意,反而还颤颤巍巍咳嗽了几声:“大哥,我们杨家世代忠良!你难道连拼杀的勇气都没有了,当真要这样过完一生吗?!”
杨博猛地站起来,退后一步,随即便打开了门拂袖而去。
灯火摇曳,有烛花噼啪一声响起来,杨老太爷低头看着,笑着摇了摇头。
另一头的高平心中也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想过聚海庄牵涉其中必定是不干净的,但是没想到里头糟乌成这样。
按照花娘们的证词,这里头一年死的那些女孩子,就有十三四个。
这么多年,这座外头看着金光璀璨的楼里,埋藏了多少冤魂?!
他心情沉重的将卷宗整理好,下了衙直奔杨首辅府里。
杨博本身便有些心神不定,听见是他来了,略想了一下才让人进来,面上什么也不露的问:“这么急着过来,什么事?”
“聚海庄的事儿。”高平心情沉重,脸色就也不怎么好看,先叹了一声气,才忍不住跟杨博道:“元辅,他们真是胆大包天了!知道聚海庄背后势力了不得,可他们做的也太过了!纵然当年废帝妖后做事也没这样丧心病狂,半点体面也不顾的。他们从各地掳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有些才五六岁,看着漂亮也抢,抢来了,有些人家里报了官,他们嫌带着孩子碍事,干脆就扔到河里淹死.....还有到了聚海庄里不听话的,不肯按照他们所说去出卖色相的,便非打即骂,甚至.....甚至说还有真的被打死了的。”
杨博不期然想到杨老太爷那番话。
换做当年的杨博,换做当年的他,能看着这样的事在眼前发生吗?
那时候,他是会为了受了冤枉而深陷牢狱的同僚仗义执言的杨博,会愿意痛骂废帝而差点真的被砍头。
可眼下,他高居首辅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只能在一旁缩着吗?!
屋子里安静下来。
杨博挑了挑眉嗯了一声:“既然这些年死过不少人,那尸体呢?”
京城的确是有乱葬岗,但是扔到那里去的,大多都是流民的尸体或是衙门死了的犯人,要长年累月的在那里扔尸体,总是会有证据的。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按理来说也会去追寻。
除非聚海庄连这些关口全都一一打通了。
那就实在是太可怕了些。
“没有什么尸体。”高平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沉默片刻,抿了抿唇轻声说:“那些花娘们说,这些尸体......或许并没有被扔去乱葬岗,也没有进义庄.....”
杨博盯着他,预料到会有个意想不到的说法。
高平垂下眼,哪怕他是刑部尚书,早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悲惨场景,这一刻也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元辅,他们在京郊有一座狗场.....”
狗场?
杨博一怔,先是不知道高平为什么换提到狗场,而后就猛地一经,不可置信的看着高平:“那个狗场.....”
高平艰难的点了点头:“那个狗场听说养的全都是大狼狗,平时喂食用的全都是生肉,若是.....若是没猜错的话,那些尸体到底去了哪里,已经很明显了。”
简直荒谬!
杨博捏紧拳头。
这样草菅人命,这样丧心病狂,还谈什么拨乱反正?他们有什么资格拨乱反正?
难道还想要跟当年的废帝妖后一样,把如今好不容易才扭转过来的江山再颠倒一遍,再把这些百姓们祸害一遍吗?!
高平看着杨博:“元辅,这件事事关重大,学生不敢擅专,想请您指条明路。”
这么查下去,连高平都有些害怕了,不知道之后还会查到些什么,查到谁的头上。
三十六·挣扎
原本高平还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的难办一些的案子,可没想到如今接到了手里才知道,哪里是一般的难办?分明这个案子有千斤重,但凡是一个不好,这个案子查完了,他以后的官位能不能保得住都还是两说。
杨博沉默良久。
一直等到高平有些不安的悄悄抬起眼睛,他才忽而低下了头,沉声道:“自然是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这话说的简单,但是其中蕴含的意味却不言而喻,高平猛地抬头,就听见杨博又淡淡的说:“不过是一个案子罢了。”
不过是一个案子罢了。
高平错愕,等到看见杨博的眼神,又猛然明白过来-----杨首辅就是他表面上的这个意思,这就是一个正常的案子,该怎么审就什么审,不必留情。
见杨首辅都难得的表了态,高平心中的大石立即便消失于无形,忙大声的正色应是。
三天后,高平再次开堂问案,这回审的是已经被押送至京城的徐凤青。
百姓们早已经憋了许久,就等着看最后结果到底如何,刑部这里一开堂,整条大街就又挤得水泄不通,毗邻刑部衙门的其他几部都苦不堪言,就连礼部尚书也只好下轿步行,否则根本进不了衙门。
阵仗越是热闹,事情就必然越大,大家都心知肚明。
人声鼎沸之中,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徐凤青被带上了设在刑部衙门外头广场的公堂,才一出来,他就被刺眼的阳光照的睁不开眼,下意识伸手去挡了挡,边上的官差见他抬手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忙的推他一把,他踉跄着在前面站定了,目光正对上了坐在前头的高平。
两人共同在朝为官,算起来因为是同乡的关系,彼此之间早年还有些往来。
可是如今,高平高居尚书之位,领一殿大学士,他却成了阶下囚,一念之间,命运天翻地覆截然不同。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上前行礼。
虽然是戴罪之身,但是他如今并未被除去官身,按理来说是不必跪的。
高平也没有为难他,只是喊了张推官出来,一条一条的念那些人拐子和聚海庄的老鸨的证词。
人拐子早就被抓住了,这些天从他嘴里审出了不少牵涉其中的官员,张推官原本以为许家就已经是恶贯满盈了,谁知道聚海庄做的这些勾当却更加罄竹难书,此时念出来,他整个人的头皮都是紧绷的,颇有些咬牙切齿。
百姓们堆里也哄的一声,如同是被投了一枚春雷炸响了。
“是不是人啊?!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抢!”一个妇人听的眼泪都快流出来:“还让不让孩子的爹娘活了?!”
“逼良为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在天子脚下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该死,该死!”一个书生义愤填膺,卷了袖子举手大骂徐凤青助纣为虐。
徐凤青被骂的心神恍惚,百姓们的口水几乎都快要把他给淹没,他其实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的觉得胆寒和痛苦。
随着张推官开始念起了买凶杀人的证词,百姓们的喧哗声通骂声越来越大,几乎都已经要掀翻屋顶。
高平狠狠地拍了拍惊堂木,喊了好几声肃静,又让官差喝道,场面这才稳住了。
徐凤青早已经冷汗涔涔,面色惨白。
高平目光冷淡嫌恶的从他身上掠过,大声喝问:“徐凤青!陈夫人指证你勾结聚海庄,纵容拐子买卖人口,在自己治下给拐子行方便,甚至还倒打一耙,将丢失孩子的百姓痛打一顿,你可承认?!”
徐凤青目光发直,他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如今被别人再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重复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十年寒窗,他当年做官的时候也曾告诫自己要当个好官。
可是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喉咙发痛,连舌头都似乎难以转动。
好一会儿,口腔里充满了铁锈味儿,他才艰难的点了点头:“下官有罪。”
这就是承认了!
底下的百姓立即沸腾,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跳起来大喊:“狗官!狗官!”
徐凤青不敢躲闪,不敢辩白,惨白着脸呆立在原地,像是一颗被烧焦了的树。
高平捏紧手里的惊堂木冷笑一声:“亏你还是个读圣贤书听圣人言的读书人,你也有脸当百姓的父母官!”
既然徐凤青把纵容拐子和买凶杀人都认下来了,高平见书吏都已经全都记录下来,便让徐凤青签字画押。
那张纸拿到面前的时候,是薄薄的一张,高平看着它,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上头的一个字都看不清楚,眼前模糊一片。
好半响,他才在上头画了押。
“唉!”此时,坐在宝鼎楼雅间的王大人正跟崔先生说:“罪证确凿,丝毫没有操作的余地了,徐凤青是必死无疑的。”
徐凤青必死无疑,崔先生半点也不关心。
毕竟虽然彼此之间算是同盟,但是盟友也分很多种,像是徐凤青这种,早已经是该被抛弃的棋子了。
他正色看着面前的王大人,伸手给他倒了杯茶:“不知道.....那边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做?如大人自己所说,这件事眼看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只怕任何人都不能影响结果,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送信给汾阳王妃能解决什么?
不说汾阳王妃已经因为接二连三惹出的事端在元丰帝跟前消磨光了好感,如今日子难过,就说哪怕当初汾阳王府鼎盛时期,汾阳王也还在,遇见这种大案子,想要伸手去在其中起什么作用,那也是难上加难的。
王大人垂下眼摇摇头:“崔先生别误会,七爷没有别的意思,现在这种情形,咱们大家都知道。我们只是希望,事情能够适可而止,到聚海庄为止,不要再蔓延下去。”
毕竟再查下去,那就要查到白七爷,查到白七爷,必然要牵扯出白七爷的身份。
三十七·求助
崔先生心中越发的焦躁和无奈,面上也就自然而然的带了出来:“王大人真是说笑了,现在我们还能控制事态发展吗?大人太高看我们了。”
若是当初的时候,许顺跟徐永鸿都还在,他们两个一文一武,一个手握大权,一个是带兵大将,倒是都能起到作用,可现在,这两个人都已经作古了。
汾阳王府的确是跟他们绑的很深,可就算是如此,崔家跟汾阳王妃也绝不可能有要为了帮他们赔上自己的打算。
最近白七爷失踪,汾阳王妃知道是为了这件事,已经找了白七爷不知多久,白七爷送信回来,却让他们去找人,可是,找谁呢?
王大人喝了一口茶,面上带着一丝笑意:“别急啊崔先生,这些你们知道,我们自然也知道,我们的意思是......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别人来做。其实,也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崔先生狐疑的看着他:“听大人的意思,你们似乎是早有打算?”
王大人八风不动的坐着,跟之前的急功近利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崔先生,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啊,你知道,人们的注意力都是有限的,今天他们可以被这件事吸引,明天就可以被另外的事情吸引......”
崔先生听出不对劲来,压低了声音急忙道:“他们想干什么?可别想着胡来......”
虽然准备了这么多年了,但是这种事,哪里是能仓促成事的?
王大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立即便笑了:“崔先生想到哪里去了?你放心吧,少爷身边多的是能人,还不到那个地步。只是这件事.....还得你们帮忙。”
崔先生就松了口气,不是他想的那样就好。
他收回思绪平静了之后问:“那,到底要我们怎么帮忙。”
“说起来也不难。”王大人意味深长的看着崔先生:“过几天,先生等我的消息吧。”
他这个节骨眼了竟然还有心思卖关子,崔先生有些哭笑不得,但是眼前这情形也正如王大人所说,本来就什么也做不了,他迟疑着点了点头,等到回了汾阳王府,便径直去见汾阳王妃,禀报这件事。
汾阳王妃焦躁不已,淳安郡主死了,她本来要为淳安郡主报仇的。
但是现在拖来拖去,苏邀非但没有得到教训,反倒是在外成了拯救百姓和淳安郡主的英雄。
这些天来王府看望的贵夫人也都明里暗里的要说上一句,虽然淳安郡主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但是长宁县主能有这份魄力和勇气,已经是难得了。
众人俨然都已经把苏邀当成了汾阳王府的恩人。
这种滋味让汾阳王妃十分难受。
她简直连笑也笑不出来。
屋子里安静下来,她冷哼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心烦意乱:“那他们到底想我们怎么样?说话做事从来都是说一半留一半,当我们是什么了?”
她心情不好,这是崔先生一早就知道的,因此就算是汾阳王妃十分的厌烦,他还是苦口婆心:“王妃也别太着急,这件事她们只会比我们更急,我们且看看,他们所说的转机到底是什么转机。”
现在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汾阳王妃面色不善的嗯一声,正要说话,外头就有人通禀说是明昌公主来了。
汾阳王妃顿时喜出望外。
她如今在京城身份地位都尴尬,先死了女婿,后来死了丈夫,现在连女儿也死了,哪怕身份地位再高,到了这个地步,也架不住有些人觉得她晦气,淳安郡主出事,来送奠仪的人家也比从前少了不知多少。
如今明昌公主能来,至少对于汾阳王府是一件好事。
她对崔先生使了个眼色,扬声朝着外头吩咐:“快请公主花厅里用茶,我稍后就来。”
她忙回了房换了见客的衣裳,快步出来果然看见了正在花厅里坐着的明昌公主,顿时便是眼眶一热,疾走疾步上前拉住了明昌公主的手。
明昌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短短这些时日就形销骨立,面容憔悴,忍不住就摇头:“你也是,如何这么不爱惜自己?就算是她在底下知道了你这样,也不会安息的。”
汾阳王妃的眼泪立即便落了下来:“如今,也只有你会对我说这番话了。”
她忍不住抽噎了一声:“不瞒你说,我心里知道,大家如今心里都犯嘀咕,觉得我们家是.....不少人都在背后说我们是不积德的报应,你说.....连淳安的死,都要被编排,被拿来嚼舌根,说她平时是如何的跋扈,骑马的时候又是如何不顾一切死命拍马,这才会惊了马伤了百姓,只差指名道姓的说淳安是自作自受了......”
明昌公主便叹了一声气:“罢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你哪里能管得住别人说什么?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还怎么保重身体?”汾阳王妃眼圈都红了,忍不住哭了出来:“明昌,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这心里,跟钝刀割肉似地痛,偏偏还无处可诉,身边所有人都在说苏邀的好处......”
明昌公主便定定的看着她:“你也不必恼我,我当然明白你心里的感受,我此刻心里只比你更痛的,你知道.....我这次来是为的什么?”
汾阳王妃被她的面色惊住,在心里想了一遍,并没听说过明昌公主府里出过什么事,加上明昌公主向来也是元丰帝最尊重的姐姐,她便迟疑着问:“出了什么事?”
“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他私自从老家想要跑回京城来,如今已经失踪了。”明昌公主说着便忍不住咬牙:“他是在阳谷县那边丢的,我想着你们家族毕竟在当地德高望重,因此特意过来想让你帮帮忙,好歹帮我找找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二房三房如今只剩了他一个,否则,但凡有一个能撑得住的,我也随了这个孽障去,懒得理会他的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