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5章 女之耽兮（三）
昆仑虚？
她想起了那个幻境，原来一切都早有预兆。
“为什么？”
总算她这惊讶的情绪是真实的，他觉得呼吸稍稍顺畅了一些，说起这个原因，他其实也不太明白，只是，姬嘉玉的为人，即便是他也难以猜透。
“他并没有明说，只是问了我一些当初我们去昆仑虚的经历，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她点点头。
谢道之的猜测，就算不是事实的全部也应该很接近了。
屋里一股淡淡的花香，精致的花瓶里大片的百合花瓣绽放着，丝绒的窗帘垂落在地上，金色的海水花纹一层一层地编织着华贵无比，安静的房间里看上去十分宁谧，没有任何异样。
只是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一片沉默。
“我……”
“我……”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转开了目光。
原谅我好吗？
他想要这么问，只是那话语在他舌尖打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开口，偏偏又被她截住了话头，万一她说无法原谅他，他要怎么办呢？
“我明白的。”
她微笑了一下，迎着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镇定自若地说道。
“我都明白。”
这话语听上去可不像是什么好话，他心中有一点模糊，直觉自己应该赶紧否认，可她不给他这个机会，微笑道：“其实你说得对，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他，我怎么可能忘记他呢？”
“毕竟在我心里，他是曾经为了我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的人，对于凡人来说已是不容易，更何况是他……”
“若非是因为爱我，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从前我的确是无知，不知道不老不死的仙途对于凡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今我自然是知道了，他用他能付出的一切来保护我，我又怎么可能忘得了他？”
他下意识地掐着自己的手，看着她一片清明的目光，窗外的日光有几分太过耀眼，他竟是感觉到了一阵晕眩。
“现在我自然知道我是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如果能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你说的没错，如果他能回到我身边，如果他能找回他的魂魄，我自然是会和他在一起的，毕竟在这世间，能真正明白我又不会嫌弃我的人，只有他一人而已。”
“我从没有嫌弃过你……”
他终于找到了话头，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
可她只是摆了摆手，一脸淡然地摇头道：“不，你只是以为自己没有这么想而已，可你的内心里，是不可能接受我的，这并不是你的错，也许异地处之，我也会一样。”
她不会。
他有点悲哀地想着。
阴元华就是这样的人，可她从未真正害怕过他，厌弃过他。
“这不是你的错，你本就是属于光明的，你心底澄澈，善良正直，在你的心里，一直都有着属于你的底线，也可以说是原则或是执念，而和我在一起，这一切都会被打破。”
“是我太自私，妄想用一些……一些无谓的东西来牵住你的脚步，把你强行留在我身边，现在想来，我一开始就应该独自走开，不管去哪里都好，远远地离开你，让你看不见我丑陋的模样，也许你会怀念我，也许会寻找我，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我和你在一起很幸福……”
他皱眉。
“而我却为着一己私欲，始终不愿意离开你的身边，时至今日，终于还是害得你和我一起被视为异类。”
“这些全都是我的错，我思虑不周，只顾着自己，这样的自私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也许连我自己都会鄙视，可我却一边站在高处指点别人的罪恶，一边放纵自己的恶念，不停地吞噬着无辜的生灵，这样的双标，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更何况是你呢。”
不，他不想听她说这些，他想要听她一脸娇憨地问他晚上买什么菜，想要她埋怨自己画的画一点都看不懂，想要她撒娇撒痴地缠着自己为她放烟火……
是幸福来得太轻易，还是快乐的时光总是让人忘乎所以？在蔷薇小院里的那几个月里，她没有一天不是冲着他笑的，宜喜宜嗔的小脸只要一看到，就觉得满心欢喜，比他曾有过的所有的喜悦加起来都更加圆满。
她的小脸微笑却严肃，小嘴巴巴地不停地说着，他却一个字都再也听不进去，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知道这不过是她的全部托词而已，她从来都是这样，一旦发生了什么事，首先先把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他没保护好她是因为她太笨了，他惹她误会是因为她太过多心了，那这一次呢，这一次他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才会变成到现在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来？
他的眼睛有一点模糊，就连她在说什么都有几分听不清楚，如同在一片迷雾中走着一般，他就连呼吸都感觉有几分透不过气来。
“其实事实就是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不用说对不起。”
她毕竟是菡萏真人的女儿。
他看着她那一脸镇定的样子，一双冰冷的眸子毫无温度，就事论事如同在念什么稿子一般，只不过那些话，也许在她心里已经来回地滚动了无数遍，她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些，她的心里也一直都是矛盾的。
可她一直都在问他，会不会永远爱她。
那双星眸那样依恋地看着他的时候，要说他心里不快活是不可能的，他每次回答的时候心里都感觉一个个喜悦的小泡泡如同飞了起来一样，从前他从来不知道这种感觉是这样的地奇妙，她离不开他，这样的念头让他幸福不已。
可现在她在说什么？
“我明白你的为难，真的，我真的明白。”
“我从前真的是错得离谱……”
她轻笑了一下，小小的酒窝圆圆的，似乎那真的很好笑一般。
“忘记一个人的确是很难，但是我知道我能做到的。”
她含笑说道，目光中唯有坚定。
第1186章 女之耽兮（四）
“璎珞……”
他再也听不下去，不顾她的反对抓住了那瘦弱的肩膀，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泪水偷偷地掉在了她的背上，落在了长发之间。
“我爱你。”
“我真的爱你。”
他抱住了她，却隐隐闻见了她发间的血腥气，不过是一个迟疑，手指微微一颤，她便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一把推开了他，缩进了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双膝，小脸深深地埋进了长发里。
春日里那一抹掠过鼻尖的青草香气，夏夜苍穹之下的那一片无尽的星辰，秋时飘落的金黄色的银杏叶，一串一串挂在树梢，温煦的阳光从枝条间穿过，点亮了憧憬的眼眸，凛冬凝冰的银叶树一片晶莹的白色，许是霜花许是白雪，那些美好的东西都不过是稍纵即逝而已……
也许不过是一回眸间不经意的凝视，也许不过是无意中嗅到的特别的气息，当时觉得不过是寻常，可若是回头再想要去追寻那些美好的回忆，却又是不能再得的了。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凡人才会有记忆，正是因为有着各种美好的回忆支撑着，每个人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也许未来会更好，至少曾经幸福过……
可无论如何，终究有一天，需要从梦中醒来，面对眼前满目疮痍的一切，幻象的世界就像是个象牙塔，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可以放在里面，但是真实的世界中，真正需要面对的，却是象牙塔之外的那些东西，会让人不安的东西，让人迷茫和惶然的东西……
“咳咳！”
门口一阵轻咳，谢道之回头看去，却见姬嘉玉站在了门边，方才心神激荡，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见过嘉玉真人。”
她倒是十分镇定，脸色虽然有几分苍白，但还是微微露出了礼貌的微笑。
“不必多礼。”
见他准备起身行礼，姬嘉玉故作亲切地说道，似乎之前的小小插曲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他也不曾看见过那一片满地狼藉的鲜血。
此时此刻，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得太刻意。
“近日天气倒是还算不错。”
姬嘉玉和谢道之互相谦让着坐在了古朴的八仙桌边，话题却是这样毫无意义的寒暄。
窗外的回廊上，轻灵的鸟叫声婉转动人，两人说话的声音也是十分平静，温柔亲切，似乎是相交已久的好友闲聊一般。
“承蒙您的照拂，璎珞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一番你来我往的关于天气和花园的无聊话题后，这番谈话总算是客客气气地上了正轨。
“内子有孕之初也是万般不适，幸而过了四个月之后就无大碍，这一回路途遥远，若是还需要多休养一阵，也是无碍的。”
听他这么说，谢道之固然是担忧地看向她，就连璎珞自己，都瞬间红了脸，微微有些愣神。
姬嘉玉应该不是这样八卦的人吧，就算是看出了她有什么异样，他也未必会直言，可他却这么说了……
“我这里有一些家常必备的药贴，若是不嫌弃制作粗陋的话倒是可以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他语声亲切，笑眼盈盈，但是璎珞却立刻明白了，姬嘉玉的意思是时间紧迫即刻就要出发，若是她答应一声，只怕他就能说现在就走。
“您实在是太客气了，那我们唯有却之不恭了。”
谢道之应该也领会了他的意思，看向了璎珞，她忙道：“娘亲从来都告诉我，要听从嘉玉真人的教诲，更何况您这般盛情款待我们，小女自是任凭您差遣，绝不会有半句不情愿。”
“菡萏的确是我心中最为赞赏的同僚之一，即便是在当年她道行尚浅之时，也是众人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而我自然是更重视那些优秀的人，并非因为任何其他原因，只是因为菡萏的确是修道之人中难得的天赋与道心兼备之人。”
“您过誉了……”
她只能这么说，总不能太过谦逊说自己的娘亲不好吧。
“菡萏曾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只是当时她说得十分模糊，我隐约听着是与昆仑虚颇有关系……”
姬嘉玉沉吟了一下，一双墨色的眼睛看向了她。
她心中却是一惊。
姬嘉玉这语气倒像是很久没见过娘亲的样子，似乎就连娘亲在哪儿，他都一点消息都没有，那岂不是说，娘亲从过去的南阳回来之后，就没有见过姬嘉玉？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谢道之，隐隐有着疑问之色。
“璎珞……”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话题居然会扯到菡萏真人的身上，姬嘉玉是故意的，还是不过是偶然？
白色的长发优雅地垂落在嘉玉真人的脚下，他脸上的神色适时地现出了些许的疑惑，高高的玉冠和姬琴的装束十分相似，精致的长袍上用暗纹隐隐绣着松鹤之状，只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就如同他脸上隐隐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一般，他若非着意去观察，也根本察觉不到。
这世上哪有什么偶然，不过是看得出来或者看不出来的层层算计罢了……是他太天真了……
只是……
他现在要怎么和她解释呢？
若是没有外人在，也许他还能哄住她，可姬嘉玉显然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见谢道之一脸为难，她有点不太明白。
“从南阳回来，你的身子就一直不好，所以，所以……”
“璎珞，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我想等一个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你，即便是菡萏真人在此，想来她也会明白我的苦衷，不会怪我隐瞒你这一切的……”
“隐瞒什么？”
她只觉得心中微凉，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他不是说娘和姬嘉玉去了哪里哪里还有别的事情之类的吗？她怎么能这么粗心，居然也没问问清楚，就含含糊糊地相信了他。
“我娘不是已经找到了那样东西了吗？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是什么，但是那不就是在那口井里的那样东西吗？”
“后来呢，我们两个回来之后，我娘去了哪里？”
她睁大了眼睛，眼中一片慌乱。
第1187章 女之耽兮（五）
四面亭附近的水榭之上，春夜的风微凉，来往的侍女虽多，却并没有人看向这边。
“您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已经太久了，若是我没记错，即便是有太极图的存在，在不属于自己的时空滞留，将会影响整个时空的平衡，对您自己也是无益的。”
“……”
和璎珞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可是那双敏锐的眸子中的目光却十分锐利，似乎能看穿人心，那是洞察世事的目光，已然是超脱了凡尘的无欲无求的平静。
“璎儿若是有你十分之一的聪敏，我也不至于这般放心不下她了。”
她由衷地叹道。
“在永灵峰，在平湖，在驭灵馆，晚辈自认已然懂得了您的心意，在您把她的手交给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曾有一刻倦怠，就算……就算我不能保证让她幸福，至少我会守护她的安全，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
“璎儿……”
菡萏真人看着水面上初生的小小荷叶，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是张了张嘴，又还是抿起了嘴，默默地看着水面，小小的水泡一个一个地冒了出来，“啪”地碎裂在了水面上，溅起了小小的水花来。
“我能看见的未来未必是真实的未来，过去的每一个小小的改变都会让未来变得不同。”
她淡淡的说道，可语气中有着隐隐的伤感。
他感觉到了些什么，但却不能完全明了，两个聪明人说话，根本就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但是，菡萏真人的意思，分明不是什么好事。
“晚辈全都是自愿的，即便您说的未来和我期望的未来并不一样，我也不会后悔，世间茫茫众生，同是一棵树上的花朵，有的零落水中，有的坠落泥潭，有的被摘下拈起，有的被精心护于枝头，它们的命运虽是不同，但却都有各自的世界，身为局外人，未必能随意评论它们生命的孰优孰劣，孰是孰非。”
“诚如你所言……”
菡萏终于看向了他。
“我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时空，因为我的逗留，这里的时空已经出现了裂痕，若是我骤然离开，未知会对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即便是我孑然一身，我也无法这么自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影响时空的平衡。”
“……”
虽然隐隐猜到了些许端倪，但是他却未曾料到这一切居然会是真的，难怪菡萏真人那么久都没有回来，定然是一开始发现异样的时候她没有太在意，之后明白了一切，一切却已然无法弥补。
“更何况璎儿和你，还有那个笨蛋……你们都要好好的……”
她镇定自若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点忧伤的神色，眼圈都红了，可怜兮兮的样子和璎珞总算有了一点点的相似。
“在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中的喜悦简直是无法形容，当时我以为这一生，再也无缘见到璎儿了，可你站在了我的面前，我知道，你不会一个人出现，璎儿一定也来了这里。”
“果然我猜的没错，能再见到璎儿，再亲手抱抱她，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了遗憾……”
她温柔地说道，目光也柔和了许多，远远地看着没有焦点的地方，似乎是在回忆，沉浸在了美好的过去之中。
“她从小就是个可爱的孩子，虽然并不完全像我，还很像那个笨蛋，特别是那个实心眼，简直是和那个笨蛋一模一样……”
她嗔道，可语气中满满的都是宠溺。
“哎……”
她长叹一声。
没想到再也没机会见到那个笨蛋了，他还好么？他能照顾好自己吗？他会……他会忘了她吗？
“璎珞纯真善良，待人诚挚，固然容易受骗，但同样也能收获到真正赤诚相待的好友和知己，这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事……”
他含笑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
菡萏抬起头来看他，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是真的爱他，却又是真的看不清楚自己的心，优柔寡断，太过善良以至于无法用恶意去揣测那些真正心怀诡计之人。
“难为你了……”
她叹息。
“您在这里寻找了那么久，都还没有找到您想要找的东西吗？”
谢道之微微皱眉，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菡萏无奈了牵动了一下嘴角，一双锐利的眸子失去了焦点，看向那波光粼粼的水面。
“天地混沌之初，没有什么能将这一片混沌分开，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生灵，也没有五行，只有一片蒙昧的混沌，所有的一切全都混乱在了一起。”
“传言中，巨神持斧开辟了天地，这样的传说你应该不会相信吧。”
她轻笑了一下，问道，眼中波光流转，那俏皮的样子和璎珞简直是如出一辙。
“晚辈不敢随意揣测神意。”
他含蓄地说道。
“这本就是无稽之谈，没有任何生灵，神是从哪儿而来的呢？斧子又是谁给神造的呢？”
“我法力尚浅的时候，就对此深深怀疑，后来，我得到了太极图……”
“这样的法器在一脉天真的玃如手中兴许不过是无用之物，然而若是落在了心怀叵测之人手中，却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我再三纠结，还是决定向玃如把这件法器要来。”
“果然玃如根本就不在意这件宝物，我几乎是轻易地就得到了太极图。”
“当时我只觉得一阵后怕，万一不是我，万一是别人发现了玃如手中的宝物，万一那人用这宝物来作恶，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而也许我会走上这么一条路，也正是因为当时的这小小的一个抉择，我突然发现了，即便是微不足道的我，也能为这个世间的所有生灵做些什么，即便只是守护这件宝物本身，就已经算得上是真正的守护天下苍生了。”
“那一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为自在逍遥的时光，我不停地用着太极图在时空中穿梭，在不同的时代中凭着自己的好奇心不停地探索着，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见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时候，没有任何负担，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改变谁的命运就改变谁的命运，即便只是一个病重的普通人，即便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我都愿意伸出援手，当时我想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第1188章 躬自悼矣（一）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当时我所在的时代是一个乱世，原本应该在战乱中脱颖而出的一员猛将居然还没有崭露头角就消失了，虽然原本他也是会最终战死的，但他居然没有出现，我感觉到了不对劲，但是当时我没有细想，不过是觉得有些意外罢了。”
“后来同样的事情又一次发生，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切可能是我在这个时空中做出的一点点小事改变了原本应该是史书上的一笔的大事。”
“我又回到了那个乱世，细细地查访，终于发现了原来竟然是因为我救的那个小女孩原本该死，她死了之后她的父母才能活下来，后来灾荒过去了之后她的父母本该生下另一个孩子，而正是因为我救了那个小女孩，她的母亲为了养活她，自己活活饿死，这才改变了一切。”
“当时我就十分矛盾，因为救一人，害了更多人，那员猛将原本能阻止敌军屠城，而那一城的百姓，可说是因为我的一念之仁而死，我的手上沾着那满城人的鲜血……”
“也许你不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我又是自责，又是迷惑，明明我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
这种无力的负罪感……
谢道之没有说话，但是他心中却明白，他是清楚这种感觉的，明知道自己做的是绝对正确的事情，却不期然地背负上了无法推卸的责任，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时时自省。
“所以后来，我再也不敢随意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即便是花草树木，小狗小猫，我都不敢轻易去触碰，就怕这一点点小小的影响会改变既定的未来。”
“那时候我用太极图已经十分熟练了，有一次，我悄悄潜入皇宫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人……”
“嘉玉真人？”
他立刻问道。
菡萏用赞赏的目光看向他，这实实在在的微微惊讶和欣赏的目光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当时我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不敢向他展示我的法宝，可他却一眼就看出我不是那个时代的人，我们在一番交流之后，才发现了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意。”
交流？
呃呃呃，谢道之微微点头，表示他明白了。
肯定是在皇宫里大打出手，最后发现对方都没有下死手，这才停手的吧。
这皇帝也是着实可怜，安保工作形同虚设啊。
“若以天下为棋盘，你以为，谁是棋手，谁又是棋子？”
她含笑问道。
“无论谁是棋手，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过是棋子而已。”
谢道之淡然道。
她笑了起来。
“璎儿能得到你的心，可真是她的造化。”
“世人追逐名利权势，然而真正看清楚了一切的人，却不过是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这一副棋盘而已。”
“姬嘉玉当时就将一切和我明言，邀请我加入，我有感于他的诚意，所以并没有立刻拒绝，却也没有立刻答应。这一方面是因为我天生对外人有警惕心，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感应到了我手执太极图，想要利用我。”
“后来……”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说道：“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我终于还是决定站在他们那一边，毕竟一切牺牲都不是没有价值的，为了世间的平衡，为了天地间的均衡，身为棋子的凡人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并不觉得您的想法是错误的，不过，只怕璎珞未必会认同。”
谢道之含蓄地说道。
“璎儿心中一片赤诚，是非分明，毫无转圜的余地，若不是你在她身边，我担心她终有一天会吃大亏。”
菡萏也叹道。
圆圆的小荷叶在水面微澜的小小波纹中上下起伏，十分可爱，细细的枝条已然露出了水面，隐隐可见枝梢小小的花苞初具雏形。
“时间紧迫，我尽量长话短说。”
“天地间的平衡不容许被打破，只是这世间总是有人不愿意看到这均衡的存在，十几年前，当我第一眼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天下又将大乱……”
他讶然，怔怔地看着她。
如果他没想错，她说的应该是鬼王，不，是当年的陈墨染。
只是若诚然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当时为什么不……
他又有了几分疑惑。
“他的容貌我并不陌生，只是即便不是如此，他身上的那种气息我也无法错认，虽然那时候他尚未找回灵智，我却也不敢轻忽。”
“我明白你的疑惑，虽然我口口声声说着，为了天下苍生，一点小小的牺牲完全是有必要的，但是当时……”
她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的柔美线条和璎珞看上去十分相似，只是那黯然也不过是稍纵即逝而已。
轻咬了一下唇角，她抬起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微笑道道：“举个例子，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踩在了一个禁制之上，只要你放开脚，就能立刻逃跑，但是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因此而毙命，你会如何选择？”
他微微皱眉，有了几分犹豫。
“再极端一点，全世界的人都会因为你的自私而毙命，你会怎么选择？”
“也许我会选择留在原地。”
“那，换一个例子，如果璎儿踩在了那个地雷上，只要她放开脚，你就会毙命，可如果她不放，她就会死，你会如何选择？”
“自然是让她快跑。”
这一回他倒是半点都没犹豫。
“再极端一点，如果璎儿离开了之后，这个世界有一半的人会因此毙命，你会如何选择？”
方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谢道之听到了这里，总算隐隐明白了她语中之意，喃喃道：“天下苍生和这世间至爱之人，要如何选择……？”
“是，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所谓的大义，所谓的牺牲，都只不过是加在旁人头上的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而已，一旦临到了自己面前，临到了我最爱的女儿面前，所有的道义都不过是空谈。”
“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不自私的……”
她苦笑。
第1189章 躬自悼矣（二）
“危的魂魄从来都不是完整的，当年天帝将他的魂魄打碎之后，他花费了千万年来聚拢自己的元灵，这一过程漫长而又痛苦，可他却坚持了下来。”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意念比起常人来要坚定得多，所以，在这漫长的时光中，他居然凝练出了一种特别的法术来。”
“鬼王自创的法术？”
谢道之讶然。
“是的，至少据我猜测，这种法术在之前并没有任何人使用过，在他之后，也鲜有人会用。”
“他慢慢地发现了，聚拢魂魄虽然痛苦而艰难，却也从中悟出了魂魄与元神之间的神秘联系，魂魄需要聚拢到什么程度，才能自成元灵，而不完整的魂魄又能做些什么，这些在我们看来毫无必要的东西，在他千万年的聚魂之时，却给了他额外的悟性和灵性，以至于他自创了一门神秘的秘术。”
“为了控制一具躯体，并不需要完整的魂魄。”
“这就是危经历千万年的聚魂，最后领悟出来的真谛。”
“而那些散落的魂魄，可以日积月累地积累灵气，慢慢地收拢周围的灵力，成为一个分神，当分神的灵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能够附身在东西上，或者附身在动物上，若是更加强大，甚至可以直接控制人类的身体。”
“分神之术……”
“是的。”
菡萏赞赏地看着他，真是颇有几分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怎么喜欢的感觉，若是璎珞有福，能与他白头偕老，那她这个做母亲的，就算是死了也是含笑九泉。
“危在不断转世的过程中不断聚拢自己的魂魄，同时也在不停地实践自己的这个法术，只是分神之术并非能够无限施展的，若是没有限度地施展这个法术，最终本体的生魂会越来越薄弱，最后失去意识。”
“危显然是在施展了一两次分神之术之后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之后就再也没有敢继续分神，直到……”
她叹息了一声，看向谢道之。
他愣住了。
不会吧……
有时候他真的有点讨厌自己有点太聪明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菡萏真人的意思竟然是……
那样的话，就难怪了……
他就说，当陈墨染还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菡萏没有狠心将他杀死，这本就不合情理，他从来都不觉得菡萏真人是一个心慈手软不顾大局的人。
那样的话，那就是唯一的解释了……
之前他也隐隐猜到了一些端倪，只是现在，他才能真正确定了这些猜测可能是正确的，而她也确实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传闻中阴家世代信奉鬼母，虽不过是个传闻而已，但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无稽之谈，而这个’世代’的开始，却偏偏就在这里。”
“阴陆？”
谢道之这回是真的惊呆了。
“正是。”
“阴陆与危定下了契约，可他不知道的是，危什么都没做，他阴家本就是命中注定母仪天下的皇亲宗族，而他注定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之命。”
“这可真是讽刺。”
“是的，只是身在其中，若是有了欲望，被欲念蒙蔽了双眼，即便是你我，也未必能明辨是非，更别说只是一个凡人的阴陆了。”
“其实这些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感应到危在阴家留下的那样东西就是他的分神之一，而要完完全全地杀死危，唯有将他的分神全都摧毁，即便只留下一个，他也能重新聚拢自己的魂魄，很快卷土重来。”
这也太……
谢道之忍不住皱眉。
“您怎么知道他在这么漫长的时空中留下了多少的分神呢？”
他忍不住问道。
菡萏有几分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明白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想来她一直都没闲着，不停地穿梭时空，就是为了找到危留下的所有分神，却不曾想，因为找这一枚找了太久太久，却让她只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危并不知道自己的分神已经被毁，在他看来自己是完全安全的，但是我也并不知道，在未来的两千年里，他除了……之外，还有没有留下更多的分神。”
“不过据我的了解，就算有，那一枚也只能出现在百里国的那个年代，在这两千年里，凡间唯一的一次神魔乱舞，就在晚唐那个时代的战乱中，只不过，那已经是我无法去管的事情了，若是你有机会遇到梁渠，也许能劝他……”
“您的意思是，那一枚分神在梁渠的手里？”
“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当年危能信任的人，应该只有梁渠一人。”
“而即便是梁渠自己，也未必就知道那枚分神的用途，就如同阴陆一般，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
“可即便如此……”
谢道之艰难地看着她，黯然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
菡萏无奈地摇头。
“真是抱歉，原本应该是我的抉择，如今这副重担却落在了你的肩上，其实，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我都……”
她眼圈一红，终于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我都不会怪你的……”
她掩面而泣，方才的坚定几乎是荡然无存。
“除了您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谢道之冷静地问道。
“那段日子我一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常常看着璎儿的睡姿发呆，我猜，也许我家那个笨蛋能猜到一些，但是，即便是他，我也一个字都没说过。”
“唯一清楚一切的人只有玃如，我当时没人可商量，只能找他想办法，他虽然帮不了我，却也答应了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好的，我明白了。”
他点点头。
反正还没有到真正需要抉择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这个问题，可即便是到了真的需要他立刻做出选择的那一天，他又能真正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正确的，只有你愿意做不愿意做的区别罢了。
“我回不去的这件事，你别一下子告诉璎儿，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她一定会接受不了，但是你一定要告诉她，我还活得好好的，我会尽一切努力再回到她和她爹爹的身边，让她千万不要放弃希望……”
菡萏说到了自己，反倒是平静了不少，更多的是对璎珞的担心，却并不太害怕。
第1190章 躬自悼矣（三）
回忆一下子回到了现在，他看着她惶然的眼眸，不敢置信的神色，心中只觉得一阵痛楚。
他只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却没有想到她不管过了多久，待她知道了真相的那一天，都会是一样的心碎和哭泣，并没有什么区别。
“菡萏真人所做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这个犹豫了半天才想出来的开场白立刻就被她打断了。
“你别给我扯远了，你就说我娘去了哪儿。”
小小的嘴微微嘟起，大眼睛上面的两根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她毕竟还是了解他，知道他这番做作就是为了缓缓告诉她真相，让她别太难受罢了。
“她暂时还不能回来。”
这的确是事实，却不是事实的全部。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决定说一个善意的谎言。
“哦……”
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微微舒了一口气，似乎是放下了心来。
“娘亲暂时不回来也是好事，毕竟那样狌狌也未必能找到她，更别说是别人了。”
他有些不忍心，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住了，既然她能接受这个解释，他还是别添乱了吧。
“其实我也并不清楚菡萏的进展，不过方才你们说了，已经找到了那个对吗？”
“菡萏真人没有和我说得很清楚，不过在阴家的那一枚确实是已经找到了，然后她就把我们送回来了。”
姬嘉玉点点头，赞赏道：“菡萏办事向来令人放心，不过我却不曾想到她居然还带了你们一起去。”
“并不是那样的……”
璎珞把在桃都山遇到狌狌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姬嘉玉闻言扬了扬眉，温言道：“没想到鬼国也有仗义之辈，可见不管身在什么阵营，毕竟人品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他这也算是变相地肯定她了吗？她不太确定，不过似乎的确是听出了那么点暗示。
可是，不管怎样，姬嘉玉都不可能把这肯定放在台面上，若是被人知道了他收留修炼了鬼道术的自己，他定然脱不开干系，说不定会害得他，以及娘亲和谢道之都声名尽毁。
想到这里，她黯然叹息。
是她想太多，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她又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呢？既然什么都不怕失去了，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您的大恩我们铭记在心，只是仅仅在心中感恩也并非是为人之道，请您不必顾忌小女的身体，只要确定了出行的日子，届时我们定然不会推脱，定然会如期出发一起保护您的。”
“哈！”
就算是一脸严肃的姬嘉玉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璎珞……”
谢道之微微有些窘然，不过还是不卑不亢地说道：“以我们的法力，要说保护嘉玉真人的确是有几分自大了，然而我想璎珞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想说任凭您差遣，并没有自矜的意思。”
“呵呵……”
姬嘉玉抿了一口茶，温言道：“后生可畏，我从不轻视任何一个人，只是此番请二位同行的确是另有用意，既然二位都十分有诚意，我就直言了。”
“菡萏之前隐约和我提过，而子诗也曾告诉过我，二位能驭使凶兽穷奇，并且曾破解过昆仑虚的迷障，进入了西王母的灵塔之内，这是真的吗？”
谢道之看了一眼璎珞，后者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假装没看见。
真的不是她的错，姬琴实在是太会聊天了，跟他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她也不是故意吹嘘那一次昆仑虚的经历，甚至她都忘记了最初是怎么会谈起那个地方的，只是他说着说着，她就一股脑全都告诉他了。
“昆仑虚的大门钥匙在开明兽那里，上次我们回三清山的时候，开明兽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
看谢道之说得差不多了，她才突然想起了这事儿，小六是回了沙海吗？她可不想再在沙漠里迷路了，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和谢道之分开了。
不对啊，他……
她心中一痛，她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刚才才想好了的，再也不打扰他的生活，这一次之后就再也不去见他了，永永远远离开他的视线，这下定决心都还没几分钟，就已经忘记了吗？
轻抚着自己的肩膀，她只觉得心中一片无力的感觉，一想到这个现实，她就不愿意去想，甚至她都感觉有一种小小的庆幸，多亏有姬嘉玉要他们帮忙，不然她现在说不定就应该会和他分开了。
不对，这难舍难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刚才她不是都已经下定决心了吗？他是属于光明的，而她却是属于黑暗的……
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只是这小小的动静都让他的目光迅速地转了过来，似乎有着几分不解地看着她。
手上的痛楚一点都不痛，她只觉得自己心比那痛多了，几乎都让人无法呼吸。
谢道之在和姬嘉玉说些什么她全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嗡嗡的，根本就不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只觉得眼前发黑，一阵晕眩，胸口烦闷的感觉好像有一团棉花堵着一样，怎样都没办法舒服一点。
虽然十分不礼貌，她还是往后靠了靠，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大大的靠枕上，钻进了被子里把自己裹了起来。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脸色肯定不好，而肚子虽然饱饱的，但是总觉得哪里不舒服，身上虽然盖得暖暖的，却还是觉得丝丝缕缕的凉意，总而言之，就是怎么样都不得劲，总觉得这里那里有些不痛快。
谢道之已经是第三次回头看她了，神色一次比一次紧张，她抿了抿嘴，故意转开脸不看他。
“那我这边还需要再找些必备的装备，另外开明兽的下落我倒是也颇有些线索，只是需要确认一下而已。”
“你们还是再多休息几日吧，那药贴我也会尽快送来。”
姬嘉玉见状客气地站起身来告辞，谢道之连忙起身跟了出去，将他一直送到了门口。
第1191章 躬自悼矣（四）
“你是不是在骗我？”
“……”
小小的脸靠在了大大的靠枕上，苍白的神色令人生怜，他坐在了她的身边，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却转开了脸，给了他一个厌烦的眼神。
“骗你什么？”
“我娘，是不是还有什么更严重的，她是不是受伤了？还是说，她……”
她总觉得刚才谢道之的话不尽不实。
“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至少我最后一次见到菡萏真人的时候她好得很，一点都没有受伤。”
他连忙赌咒保证。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却只觉得胸口一阵烦厌，嘴里也泛着阵阵的酸气。
见她的目光在屋里四下搜索，他忙问：“你找什么？”
“没什么。”
她恹恹地躺了下去，感觉似乎好了一点，只是胸口还是闷闷的，一点都不舒服。
“我们……真的要去昆仑虚吗？”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谢道之的声音这样无力，这样犹豫，这样没了主意，她讶然抬头，却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一脸茫然。
“我总觉得我们不该去。”
他低声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心里有一种感觉，只要我们去了昆仑虚，我一定是会后悔的……”
“我们刚才已经答应了的。”
璎珞忙提醒他。
“是，不论是承诺，还是道义上，我们都应该去，但是，璎珞……我心里真的有一种感觉，好像，好像……”
“没办法改变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
她的声音十分淡然。
也许每个人都会成长，但是对于她来说，这并非全然是好事，也许只有真正面对了恐惧，才知道如何去珍惜，而只有真正面对了绝望，才知道如何学会放手，没有一种成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闻言也沉默了。
“呕……”
她终于忍不住一阵反胃，勉强按住了自己的嘴，他终于意识到了她是在找个能吐的盘子，连忙拿了一个水果碗递了过去。
“对不起，我忍不住……”
她只觉得肚子一阵难受，想吐的感觉铺天盖地，只是面对那个漂亮的大碗，她只吐得出一些酸酸的水来。
总觉得吐出来会好受些，可是她偏偏吐不出来。
他端来了热水给她洗脸，她忙道：“我自己来。”
默默地递上了毛巾，他又是洗碗又是给她倒水的，她微微皱眉，冷声道：“你不用管我。”
他的手顿了一下，淡然道：“我答应了菡萏真人要照顾好你的，而且……都是我害得你这么难受，自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下子没能转过弯来，待她明白过来的瞬间，徒然便红了脸，嗔道：“总之你别管我就是了。”
可他偏偏就是粘着她，隐隐能闻见他怀中的衣香，过去的那么长又实在太短的时光里，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气息，只是，当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时，她似乎又听见了那滚滚浪涛声中，他冷漠的话语。
不能再沉溺在幻想中了，她这样和自己说着，什么承诺，什么誓言，全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一厢情愿罢了，他终究是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就算他一时间勉强忍受她，也不可能这样永远忍受下去，他想要的，从来都是那个清澈如星辰一般的她，眼神无辜的她，善良没有私心的她。
而她，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就算别人不知道，她自己也早就明白过来了。
她的私心有多邪恶，光是看她怎么待他就明白了，明明知道自己已然没有了希望，却要将他一起拉入深渊，这样的自己，连她自己看着都觉得恶心，她凭什么决定他的未来，她凭什么要求他和自己一起躲躲藏藏？
就算是死了，就算是再也见不到他，她都不能再这样黏黏糊糊地和他在一起了，不然的话，终有一天，她终归是会害了他的。
可是，当她真的看着他的时候，想象一下她真的要离开他的身边，从此再也见不到他，光是这个想法，光是去想一想，就让她心痛得无法停止，就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反正还要去昆仑虚的，不管怎样，就算要和他分开，那也是去了昆仑虚之后的事情了，在那之前，还不是被迫只能继续在一起吗？
她这样自我安慰着，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但是，慢慢的，心里也的确平静了不少。
反正那都是去过昆仑虚之后的事情了，当他给她拿这拿那，俨然一个眼神遥控的全自动保姆一般时，她也心安理得了不少，反正还要一起去昆仑虚的，这会儿她拒他于千里之外岂不是矫情么。
“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
“你念的是什么，我听着只想睡觉。”
“那你睡一会儿好了。”
他含笑道。
“你这念的是什么东西，我听都听不明白。”
“总而言之是本好书，多听听没坏处的，你归你睡好了……”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虽然还是下午，而且还刚吃完了饭，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犯困，虽然他声音温柔无比，念得极好听，但是那语调慢吞吞的，就是让她眼皮子打架，简直就是魔音灌耳，没几分钟她就睡着了。
“你这是故意给我催眠吗？”
吃过晚饭，她见他又拿出了那本书，忙问道。
“你想听别的书也行啊，你想听什么，我给你念。”
“我不想听念书，我想听弹琴。”
她不知道为何，心中一动，故意这么说道。
他果然是神色一黯，怔怔地看了她一眼。
“算了。”
见到他受伤的眼神，她顿时便心软了，几乎是躲闪着他的目光，急急地说道：“我也不是非要听。”
“只要你开口，我自然是愿意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
房内原本就有一座琴，梳妆台的边上有一座琴台，她早就看见了，只不过刻意避开不谈罢了。
“不用了……”
她连忙说道，她哪里想听什么琴，只是一时意气故意惹他生气罢了。
他淡定地扶着琴柱，轻轻地拨动着琴弦，一边倾听一边手法娴熟地调着音。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枕头上，听着稀稀疏疏的琴声，还没等他开始弹就睡着了。
第1192章 躬自悼矣（五）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不管他念的是什么吧，反正在她听起来和念咒没什么区别，总而言之就是听不懂，可是他的语气这般温柔，声音又这么好听……
“哈欠……”
她忍不住一个哈欠。
“你们可真悠闲！”
谢道之放下了书，两人一起看向门边。
要说头上长角大概就是这样吧，玃如进门的时候，角没被门磕到可真是个奇迹，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坐在桌边，自顾自就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茶。
“渴死我了……”
“师父……”
璎珞傻眼了，玃如怎么来了。
“乖徒儿，你的事儿我都听说了，都不是什么大事，总而言之一切都有师父在，绝对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的。”
玃如照例拍胸脯大包大揽，她却不太确定，垂下了眼帘，她有几分犹豫……
按说她的情况应该和师父讲明，只是……
“是嘉玉真人请您来的吧。”
谢道之谦逊地和他见礼，继而问道。
“那是自然，原本他要差遣我肯定是差遣不动的，我哪里能听那个小白脸的，只是他说我徒儿在他这，我想着甜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她的女儿我答应了要照顾的，自然要照顾到底。”
“兰儿姐姐和卫姐姐还好吗？”
璎珞忙问道。
“谢道兰和那个小女娃子吗？她们去了哪儿？我倒是没见过，倒是陆家那两个女娃娃我最近常见到的，特别是叫笑嘻嘻的那个。”
“陆西西吗？”
“应该是。”
“她们都还好吗？”
她一边问着，一边心里却又有了几分伤感，虽然当初和陆西西关系着实不错，和蓉蓉更是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可是现在，即便给她机会让她去见她们，她也不敢，更是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就算是玃如，她也未必就能说的出口。
“她们自然好得很，只是那个黑脸盘的小子却不太好，他说要和我学道术，只是每每被那两个女孩子欺负，不过我看他脑壳也确实不太好使，被人欺负了还笑得欢，不是缺心眼吗？”
缺心眼的应该是玃如吧，她知道他说的是高斌。
大家都过得很好，她欣慰之余，更多的是自伤。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将会有多快乐啊……
只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呢。
“对了！”
玃如欢天喜地地看着她，两眼放光。
“姬嘉玉没骗我吧，他说你有了宝宝了！”
啊这……
她飞速地看了谢道之一眼，低头小声道：“的确是真的。”
玃如的神色倒像是凭空得了什么法宝似的快活，激动得几乎没跳起来。
她原本还担心他会看不起她，亦或是替母亲责备她，只是玃如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光是顾着高兴了，连说话都絮絮叨叨了起来。
“太好了！”
“那你可得好好休息啊，我知道的，这女人坐月子嘛，千万不能着风，这窗子怎么开那么大，这可不行啊，还有啊，你要多喝点鸡汤，我看女人坐月子就是喝鸡汤的……”
“师父……我都还没生呢。”
她忍不住抗议。
刚说他会关心人了，可这一点常识都没有，还真是玃如本如。
“哦……”
“其实，师父……”
她犹犹豫豫地开口，想要告诉他自己身上这黑气的问题。
“恩？”
玃如只听她说了几个字，就连连摆手，大气地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刚才就说了，不用太过介意那些凡人的想法，大不了你逃到我皋涂山来，我保证护着你，谁都别想伤你一根汗毛。”
她深呼吸，微微笑了一下。
虽然听到玃如这么说，她还是挺欣慰的，但是想到他的那个语气，她又有了几分黯然，诚然玃如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但是他的字里行间，也是明白她是不容于世的，一旦有人知道了真相，她一定会被所有人所唾弃，所排斥。
她不能成为谢道之的负担，更不能成为玃如的负担，即便是母亲，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如果有朝一日母亲回来了，她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想到娘一贯的正直，她微微叹息，纵然娘亲也许不会大义灭亲，也定然无法再一昧庇护她了，终究她还是得靠自己。
不管怎样，那都是从昆仑虚回来之后的事情了。
只要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轻松了许多。
至少一切的一切都不用现在全部分明，至少在她心中，一切都还有缓冲的余地。
可是，那个无辜的女孩子……
那棵巨大的桃树……
尽管她极力抑制，她还是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元华给她的药物毒性还在的关系，亦或是别的原因，当她想起那棵桃树的时候，心中不再是满满的厌恶和谴责，而反而有了几分向往和渴望。
难怪桃都山是修炼鬼道术最好的地方，在那里也许她根本不用吞噬魂魄就能缓解对怨气的渴望，若是能在那棵桃树之下修炼，她觉得她不用伤害任何一个人。
只是，那棵桃树下本就有着万千的冤魂。
她这样的想法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吗？
只要她自己不用伤害任何人，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人，更多无辜的人被折磨致死吗？
玃如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等孩子出生了之后他要准备什么法宝之类的送给她，可是她的心思已经飞远了，待她回过神来，却见他掏出一块镜子来递给她，笑道：“若你生个女娃娃，我就把这送给她护身，女孩子嘛，不要打打杀杀的，只要能保护好自己就最好了的。”
她轻抚着那面镜子，又有了几分迟疑。
一个女娃娃，长得像她一样可爱，又像谢道之一样聪明。
她第一次有了期待的感觉，咬了咬牙，她突然有了一个倔强的念头，即便那孩子生来就有鬼道术的气息又怎样，自己一定会保护她的，即便拼的性命不要，也要护着她，将这世上美好的一切都给她，即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接受她们也无妨。
“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
她喃喃道，眼神无比坚定。
第1193章 淇则有岸（一）
“璎珞，我真的希望让一切都回到从前……”
“回到什么时候呢？”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甚至有了几分空洞。
听出她其实并不想要听他的答案，但他还是想了许多。
已经在一起经历了太多太多，可以说，每一段时光中，都有令人无法轻易忘怀的片段，如果说可以选择的话，他希望只留下她的笑容。
“现在我是真的明白了，当一件东西已经千疮百孔，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是无法弥补的……”
她的神色和菡萏何其相似，平淡而漠然的眼神中，原本的惶然不安已然完全不见，温柔而坚定，也许这是每个女孩子成长的必然经历，只是在这背后，永远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顺境，唯有痛苦，才能让人成长。
他只觉得心痛无比，却又无力反驳。
命运的走向本是随意的轨迹，只是每一个转折点，都有它注定的原因，而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因为她的性格而定的，所以每个人的命运也本都如此，看似散乱无章法，实则所谓的注定也不过是因为每个人的性格使然而已，看似随意，实则早就已经写下了痕迹。
每一滴雨水从空中凝聚的那个瞬间，都是一个偶然，然而这些偶然汇聚在了一起，却是一场倾盆大雨的必然。
也许他能猜到，姬嘉玉去昆仑虚是为了要找什么，那是危也想要得到的东西，既然姬嘉玉能想到，危一定也能想到。
可他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也许在他的心里，也有一种顺遂天意的想法，将一切自己无力改变的未来，归咎于天意，既然是天意弄人，他也无需自怨自艾。
黑气慢慢地洇了出来，她无意再掩饰自己的灵力，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控制。
似乎只要一闭眼，她就能看见桃都山的那棵参天大树，而树下是累累枯骨。
无法回避的是不敢面对的，无力挽回的是无法舍弃的。
幸亏玃如每天都来找她唠嗑，若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和他每天这样相对无言。
只是这日玃如来的时候，身边还带了一位难得的不速之客。
“姬琴！”
她怔怔地看着玃如身边的男子，熟悉的玉冠，长长的乌发，姬琴的风度一如往昔，甚至根本就没有被鬼道术侵袭的痕迹。
是了，人家不过是多修炼一个法术而已，而她却是为毒药所控制，不得不不停地吞噬魂魄，这能一样吗。
“不得了了，听说你都要当人家娘亲了。”
他轻笑道，十分客气地和谢道之见礼，甚至还说了一句：“谢家哥哥，恭喜你了。”
说实话，这会儿她看到姬琴还是挺高兴的，甚至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只是，姬嘉玉怎么这样大胆，居然甘冒被人发现的风险，大摇大摆地在姬家收留姬琴呢？
“嘉玉真人可真是疼爱你，即便所有人都不信你，他都愿意信你。”
她由衷地说道。
“呃……”
姬琴的神色显然有了一丝丝的尴尬。
“是族长让我这么做的。”
他含蓄道。
“啊？”
她更是惊呆了。
“这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他呀，瞅了个空子把狐太音给放了，那边正满世界找他呢，只怕又和那个小女娃子一样，悬赏格杀勿论的呢！”
玃如满不在乎地说道。
“哦。”
璎珞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毕竟姬琴去鬼国也不像是去旅游的，至于目的，她之前的确是没想到，不过，姬嘉玉不像是会为了救一只狐狸而搭上自己的族人的吧。
“我主要不是去救狐太音的，那不过是顺便而已。”
姬琴见她满脸疑惑，忙解释道。
“其实后来我左思右想，大概能猜到一点，你是去找’魄’的吧。”
“果然是要为人母了，聪明了不少啊。”
他毫无芥蒂地说道，似乎他从不曾爱过她似的。
“幼兮生了吗？”
她连忙扯开话题，毕竟狐太音被他救了，狐族应该不会排斥他了吧。
“这我哪能知道，青丘都不知所踪，那些狐狸你也知道的，若不是他们想要找到你，你想要找到狐狸那是不可能的好吧。”
他微微有了一丝脸红，不过那血色也是稍纵即逝。
“不过，你不用担心慧灵，她很安全。”
“我知道，她来找过我。”
两人相视而笑，倒像是多年老友一般，从前的恩怨已然一笑而泯，再也没有了什么可执着的。
“我把它也带了出来。”
他的手中幻化出了一柄长剑，只是这并不是他的灵剑，而是带着冰冷气息的神兵利器。
“物归原主。”
他开朗地笑道。
“我用不上。”
她摇头。
“剑灵认的主人是你。”
他坚持。
见她有几分迟疑，他忙道：“我可以先替你保管，只是剑灵虽然入了凡尘，终究还有回来的一天，想来他更愿意见到你而不是我，届时我再带着它来找你。”
她懵懂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避开那锋利的寒芒。
“璎珞，其实族长让我来，是有事想要问你一下。”
姬琴看向谢道之，后者微微扬了扬眉，却看向了她。
就知道这个姬嘉玉不简单。
谢道之端坐如山，半点没有自动回避的意思。
璎珞尴尬无比，唯有轻咳了一声，柔声道：“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好吗？”
玃如早就走了，谢道之看了看慢慢下沉的霞色，心中也如有一颗压着的石头一般，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宁愿相信姬琴也不相信自己吗？
她难道想不到姬嘉玉所图谋的一定是她无法承受的吗？
可终究他还是默默地站起身来，一步一顿地往外走去，精美的花园在他眼中一处美景都找不到，即便是看着那精雕玉琢的汉白玉栏杆，他都觉得心中心烦意乱，来回踱步也无法让他心中平静下来。
姬嘉玉所求的，定然不是普通的东西，既然姬琴要避开他说，那只能说明了一点，不管他要说什么或者要璎珞做什么，那一定是自己会反对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再不犹豫，转身就往屋里走。
在临进门前，他只听到了她一句淡淡的：“我明白了，我愿意。”
第1194章 淇则有岸（二）
听到她这么说，谢道之顿时就拧起了眉毛。
若非多年的淡泊和涵养，他真恨不得冲过掐死这个混蛋，璎珞和自己能离心至此，姬琴可谓是功不可没，如今他又要替姬嘉玉举着什么大旗，哄着她做什么傻事？
“他又要你做什么？”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已经变得让人难以接受。
“谢家哥哥，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是不会害她的……”
姬琴忙道。
“我没问你！”
他不耐烦地走了过去，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李璎珞，你告诉我，你还要任人摆布到什么时候？”
她看着他的眼睛，这一刻的思绪难以言喻。
最离谱的是她居然有一丝丝甜甜的感觉，似乎他这样失去了所有淡然失去了所有风度的样子，让她感觉到了一点点的欢喜。
只是这小小的快乐也不过是小小的波澜而已，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眸。
姬琴什么时候告辞的他也没注意到，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见她，这样的感觉他已经习惯了，不论是在哪里，只要她在，哪怕还有再多的人也好，他的目光都只是牢牢地粘着在她的身影之上。
理智是一回事，可是就算想得再多，想得再清楚，也无法真正改变自己的真实心意。
“从前你就是这样，只要别人一装可怜，你就心软，你总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你总以为自己可以帮助所有人，可事实上呢，他们根本就是利用你的善良，骗取你的同情和信任，仅此而已！”
“……”
“本来已经过去的事情我都不想再提，可是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到底事实是不是就和我说的一样呢？”
“璎珞，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原以为你就算再天真，也该有能看清楚人心的一天，当时，当时在火焰秘境，你那样……我以为你真的已经成长了，可是，为什么时至今日，你还能相信姬琴呢？”
“他对我真的没有恶意。”
她轻声说了一句，语气倒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看着他的目光中隐隐有着一丝温柔，与往日无法撼动的冰冷殊无相似之处。
他没明白，这么清清楚楚的事实，为什么她就是说不通。
“那你告诉我，姬琴要你做什么？”
“那是我自己的事。”
她说着抿起了嘴，又恢复了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
“怎么是你自己的事！”
他皱眉，一下子抑制不住心中那股躁动的火苗。
她不甘示弱地看着他，神色中隐隐有着疏离和防备。
“别再任性了好吗？”
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过激了，他放软了姿态，柔声道：“你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分开的，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菡萏真人将你交给了我，就算是为了这个承诺，我也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更何况……”
看着她护着自己肚子的小手，他的目光更加温柔了。
“你躲不开我的，你也明明就知道自己的心里根本放不下我，就好像我也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放得下你。”
“我爱你，璎珞……”
他深情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半跪在了她的脚下，柔声道：“从我们相识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我放不下你了，那时候我只觉得你很无礼，却没想到那是因为我太过注意你了，这才忍不住时时寻找你的身影。”
“最初你说想要和我学法术的时候，我不是说了不愿意收你为徒吗？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其实是愿意的，所以我才会说可以教你一些小法术防身，你要说我别扭也好，傲娇也好，总之那时候我根本没意识到我心里已经有了你的存在。”
“你待人是那样真诚，从来都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轻视任何无辜的生灵，即便是对于对手，和试图想要伤害你的人，你都心存怜悯，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慢慢地认同了你的看法，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越来越愿意和你在一起，但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情……”
“只是，所有的爱情，不都是从愿意在一起开始的吗？我们相处得越久，我就越觉得你可爱，看不见你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找你，就算是傻傻地等着你的出现，我都觉得很快乐，当看到你惊讶的笑脸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心中的喜悦无法形容。”
“你的目光落在我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我只觉得漫天星辰都在你的眼中，就算是最亮的星辰，也没有你的眼眸闪亮，而你甜美的声音，不管说些什么，我都愿意听，不管你说要怎样，我都甘之如饴。”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那时候我还不明了，但是，当……”
说起那个人，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充满着回忆和喜悦的语气也变得忧郁，那是他心中最难解的心结。
只是她根本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所以，你只是因为答应了我娘照顾我，所以才会在这里吗？”
不是，这不是重点。
说了半天她就听见了这一句？
他无语。
只是她似笑非笑的神色让他心中一凉，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又说错话了。
“固然是因为这个承诺，但是若非我深爱着你，我又如何会许下这个承诺呢？”
“也许感情是会变的呢？也许再珍贵的东西，一旦得到了也就那样……”
她的声音有点不像她自己，谢道之愣了一愣，想起了当时自己感觉到不妥的那个瞬间，是了，他的确是说错了话，可是，他哪里知道自己不过是无心的一句话，让她听在了耳中却误会了呢。
“你别误以为我是在埋怨你，我只是想明白了，想透彻了，真的，你总说我什么都不懂，可并不是的，我能明白的，真的。”
她咬着牙根，抿着嘴，这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快要抑制不住的泪水。
“你真的误会了，璎珞……我……”
“别再说了！”
她转身蒙进了被子里，不想再和他说话。
第1195章 淇则有岸（三）
当年的神木奇花已然消失不见，唯一能见的熟悉景致唯有远处连绵的雪线，高高的山峰巍峨入云，顶端万年不化的冰雪安静地俯瞰着世间凡尘。
昆仑虚。
“看着你人小小的，怎么这么死沉死沉的。”
开明兽不耐烦地甩了甩头，抱怨道。
“你到底认不认识路？”
璎珞不甘示弱地回嘴。
小六顿时哑巴了，垂下了脑袋，只是看向姬嘉玉和谢道之，似乎在求助。
“昆仑虚素有迷障，当初我们找到的时候也颇费了一番周折。”
谢道之善解人意地帮忙打圆场，只是开明兽连自己家的家门都找不到也属实有点丢份，又是摇头晃脑又是四下乱嗅的，努力试图找回场子。
“不就是昆仑虚嘛，放着我来，我来带路。”
玃如照例大包大揽，只是遁地术在这里根本无法施展，毕竟是众神之山，即便是上古神兽也不可能突破这里的禁制，在这里施展被禁止的法术。
“……”
几只黑黑的魅指手画脚地叽叽咕咕了一番，璎珞完全没听懂它们在说什么，只是隐隐想起了之前母亲曾经说过的一些话。
当时她好像就曾经说过昆仑虚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鬼王早晚会找来，而正是那时候，娘亲就安排了开明兽和魅之一族回到了昆仑虚，在这里守护。
难怪姬嘉玉说能找到开明兽。
只是这些魅给她的感觉着实有些害怕，毕竟不是真正的凡人，相貌看起来也有几分吓人。
小六倒是一点都没有什么异样，甚至能和他们一起叽叽咕咕，似乎是能说他们的语言。
可小六听完了那些魅的话却是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她忙问。
“他们说他们不能继续留下了，这里的灵力波动十分异样。”
开明兽颇有几分不屑地说道。
“这些魅，就是胆小如鼠。
“魅对灵力的感应远比我们凡人要敏感，他们说的也许是真的。”
谢道之却有着不同意见。
“那要不然我们别去了，赶紧回家洗洗睡了吧。”
开明兽转头就想走。
“且慢。”
一直默不作声的嘉玉真人总算是开口，叫住了开明兽。
“我并不想用什么天下苍生的安危来胁迫你们，只是我必须告诉你们，若不能在鬼王之前找到昆仑虚，阻止他得到……”
他话说了一半，却转而说道：“那一切都会重新归于混沌，天地，日月，众神，凡尘，没有人能够幸免。”
“那也和我无关啊……”
开明兽大大咧咧地说道，一脸不情不愿。
“届时昆仑虚也会不复存在，如果是这样，你作为昆仑虚的守护神兽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嘉玉真人冷冷地说道。
“那怎么行？！”
开明兽差点没气得跳起来。
“我看守这把钥匙都上千年了，怎么可能说开除我就开除我，之前的工资都还没结呢，以后我上哪儿打工去？”
没人愿意听她抱怨，玃如指着山上隐隐的云气，建议道：“我们不如往上走走，说不定能找到山门。”
黑色的阴影一下子掠过了天空，璎珞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了高处一双巨大的翅膀。
还以为是乌啦啦忍不住寂寞跟了出来，原来是黑色的巨龙。
那双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在找到了众人的时候落了下来，化身成了凡人的模样。
“庚辰。”
谢道之的声音中有着隐隐的喜悦，两人见面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互相拍了拍肩膀。
若是女孩子许久未见的重逢，只怕不会是这个样子，只是男人的友情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紧赶慢赶，总算还是赶来了，你们还没找到地儿呢？”
应龙颇有几分不屑地瞥了姬嘉玉一眼，倒像是有几分故意地说道。
“山头那么大，找不到地儿也很正常啊啊啊！”
回怼他的却是开明兽。
“锦官城的情况怎样了？”
姬嘉玉问道。
璎珞闻言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看了一眼谢道之。
原来嘉玉真人一直都在关注锦官城的情况，他总不能知道那个谁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那里吧，还有那棵黑色的巨大桃树，她一阵心虚，下意识地转开了目光。
他明白她的顾虑，只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她，幸亏她心大，从来都不曾问起过姚袈的下落，更是刻意避开了仪宁，若不然，若是她知道之前发生的那些变故，只怕她会更加不安自责。
他只觉得十分无力。
虽然她做了绝对错误的事情，可他却无法责备她。
庚辰的神色十分严肃，他皱眉道：“我是毫无办法了，只是那几个火修的法力也十分有限，按说，让谢小弟去是最好的，只是现如今，总得有个轻重缓急。”
“那桃树并不怕火烧。”
谢道之淡然道。
“三昧真火也不行吗？”
庚辰显然是惊了。
“我没能试过，当初在桃都山，鬼王设有禁制，在桃树附近我都无法使用火系的法术，也许可以，但是我没有机会尝试。”
“锦官城可没有什么禁制，只是好几个火修聚集在一起合力都无法撼动那桃树半分，我寻思，也许凡火根本无法对付那桃树，他们已经在找那几位长老出手了，可我离开的时候，那桃树已然开花，也许很快就会结果，若是那桃树也结果，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凡人都安顿好了吗？”
见她有几分焦虑的神色，谢道之忙问道。
“结界已经设下，对外宣称这边是地震而已。”
这都有人信？
璎珞有几分怀疑。
“凡人总是会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谢道之点头道，似乎是在感慨，又似乎是在对她解释。
她扭过头去故意不看他，只是那桃树，如果真是赵子玉蕴养的，那这一切会不会就是当初她一意孤行要保护学长而造成的呢？她想要做的是好事，可是最后却反而害了更多的人。
不会的。
一定不会的。
学长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会伤害那么多凡人呢……
只是桃都山的那棵桃树下，也是累累枯骨，而赵子玉，也似乎从来都对凡人不曾心存怜悯。
果然她还是太幼稚了吧。
第1196章 淇则有岸（四）
毕竟是西域，即便是夏日的风也无法吹散冰雪的寒意，越往上走就越冷，谢道之燃起了火球，她下意识地冷哼了一声。
不是，她的心性怎么就变得这么尖酸刻薄了，他明明是一番好意，她却丝毫不领情。
她一阵后悔，却见他黯然地收起了火焰。
是了，鬼道术的黑气本就凝聚着无边的寒意和怨念，又怎么会害怕什么冰冷的气息，就算是神剑的剑气，都未必能再伤到她，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毕竟是夏日，山间的绿野之上，向阳的那一边，无边的花田一望无际，各色鲜艳的花朵迎风招展。
“那是格桑花。”
谢道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柔声道。
“名字真好听。”
她由衷赞道。
“格桑花的名字意味着幸福和美好的时光。”
“在西域，野生的格桑花到处可见，不需要照看都能长得很好。”
“真羡慕它们。”
她淡淡地说道。
他没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她也没继续往下说。
他太了解她，而她也知道这一点。
玃如和庚辰每次遇到总要互相别苗头，炫耀自家的宝物不谈，就算是其他的芝麻大的小事儿，也喜欢分个高下，幸而有他们喋喋不休的声音，不至于一片寂静，令人心中惶然。
“好了，我休息好了，你要不要再上来我驮你？”
开明兽原地打了个滚，现出了原形。
“不用了吧，太麻烦你了……”
她言不由衷地说道。
“别扭扭捏捏的了。”
开明兽不耐烦地挥了挥蹄子，让她别墨迹了快点上来。
“要是乌啦啦也来了就好了。”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毕竟是觉得累了，还是老老实实地爬了上去。
“没办法，乌啦啦虽然也喜欢你，毕竟还是更依赖邬先生，知道他没事了，它终归是要去找他的。”
“也不知道邬先生的新身体是什么样的。”
“应该不差。”
两人的话题就这么冷了场，就连开明兽都抖了抖毛，感受到了那种疏离的凉意。
“奇怪，怎么越来越冷了。”
它忍不住吼了一声。
的确冷得有点不太寻常，他们都是修道之人，寻常的寒意根本不可能让他们感受到“冷”，而现在，就连他这个火修都觉得有点冷，可见究竟是有多冷。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飘飘荡荡的歌声忽远忽近地传来，怪好听的，而方才拂面的微风也变成了散落的飞雪，绿野之上，突兀地出现了一片片的雪花。
那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地上，树上，慢慢地堆积起了白色的云雾一般的薄薄雪衣。
而不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地婀娜而来，看身形，应该是个年轻的女子。
月白色的袍子，白色的长发和姬嘉玉倒是有几分相似，她越走越近，璎珞看清楚了她的容貌。
冰冷的脸上毫无表情，小小的尖下巴精致无比，只是那唇色太过苍白，若非那双迷离的大眼睛灵动无比，只怕这张脸看上去更像是个死人。
那女子穿得十分单薄，摄人心魄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姬嘉玉的身上。
“晦气！”
她挥了挥手，那雪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辈姬嘉玉，给您见礼了。”
“浪费我的灵力。”
她的目光掠过了璎珞，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过那诧异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迷惑而已。
“她是什么人？”
璎珞悄悄地问道。
“雪女。”
谢道之轻声道。
“可怜可爱的小闺女，若不然，你还是跟着我走吧……”
雪女看着她的目光有几分温柔，似乎是真心怜爱。
璎珞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何她在这么多人中就挑中了她，是因为她看起来最像是个软柿子吗？
“前辈见谅……”
嘉玉真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着什么急，我又没说要抢了她走，让她自己选择还不行吗？”
“小闺女，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全都是负心汉，但凡你抱了一丝丝的期望，终究你还是会伤心的，你明白吗？”
她怔住了，雪女的目光温柔无比，就好像娘亲的目光一般，似乎她知道自己的全部苦楚，似乎她完全能明白自己心中那愁肠百转的矛盾和纠结，她放不下又无法舍弃的东西，她不敢期待却又无法割舍的东西。
“我愿意帮你，你相信我吗？”
雪女柔声问道。
冰冷的手指抚过了她的脸颊，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这是矛盾的，她不该感觉到那温暖，但是她确实感觉到了雪女的善意。
“离开那些男人，他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雪女循循善诱。
“男人啊……”
“爱你的时候百般挑逗你，千方百计找机会接近你，一个借口不成换另一个借口，一个机会抓不住就再找另一个机会，你觉得他一片真心，其实他不过是渴慕你的美色而已。”
“若是你不顺了他的意，他便会发脾气，若是你顺了他的意，他很快就会把你丢开手，女子啊女子，为何身在这世间，为何这世间唯有千般苦楚……”
“桑叶未落的时候缀满枝头一片绿荫，嘘嘘那些斑鸠鸟儿，别把桑葚吃在嘴里，年轻的小闺女啊，别对那些男人情意绵绵。”
“男人若是恋上了你，要丢就丢太容易，女子若是恋上了男人，想要挣脱再难逃离……”
“能帮你的，只有我……”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雪女放开了她的脸颊，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上湿湿的，可是，即便是现在，她自以为自己已经十足理智，可是，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借口，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答应了姬嘉玉去昆仑虚的，而且，就算她要离开谢道之，也不能跟这个不靠谱的雪女走啊……
歉然地看着雪女温柔的目光，她为难地抿了抿嘴，摇头道：“对不起……我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雪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再挽留她，而是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
璎珞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她越走越远，只是那歌声还远远地传了过来，凄美动听。
“寒螀爱碧草，鸣凤栖青梧。”
“托心自有处，但怪傍人愚。”
第1197章 淇则有岸（五）
“你可离我远点。”
“你才要离我远点！”
雪女在薄薄的雪上踩出了小小的脚印，只是，和她擦肩而过的是两个小小的童子，一个穿着鲜艳的华服，一个带着奇怪的发饰，两人一边打打闹闹，一边踏雪而来。
“一开始就告诉过你！”
穿鲜艳衣服的那个小童子额发短短的，十分可爱，一左一右扎了两条小辫子，两条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说话的时候就在耳边一晃一晃，她手中执扇，虽然是在冰雪之中，却也没有违和之感。
“有什么了不起的！”
另一个小童子穿着洁白的素服，就连用来点缀的蝴蝶结也是黑色的，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而她头上的发饰，璎珞仔细看去，更觉得有几分怪异，看上去倒像是蝎子的尾针一般。
“见过二位妖仙。”
姬嘉玉照例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只是那两个童子却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吵了起来。
“上次你把我最喜欢的猎物给掐死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这会儿你又要和我抢？”
“一码归一码，这里那么多人，你有什么可争的，无论如何你都能分一杯羹。”
“每次都是我出力，又是出卖色相，又是撒娇卖乖的，你倒好，上来二话不说就给人掐了，你还说我？”
“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我去出卖色相吧！”
素服童子理直气壮地回道。
不是，上次来昆仑虚的时候，并没有遇到过这样多的怪物啊，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啊，雪女，蝎子精，还有个看不出来什么精怪的妖怪，怎么都聚集在昆仑虚了。
璎珞下意识地看向姬嘉玉和谢道之，只见两人都眉头紧锁，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要不然我们先打一架！”
执扇的童子气呼呼地喊道。
“你有病吧你，我们打起来这些人全跑了好吧。”
蝎子精笑嘻嘻地说道，不动如山。
“你还笑！”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那穿着彩衣执扇的童子一下子飞到了空中，现出了原形，竟然是一只浑身彩羽的大鸟。
已然寂静的风雪又飞舞了起来，小小的雪片越来越大，璎珞往雪女那个方向看去，却没见到任何人。
飞雪之中，那只大鸟挥舞着翅膀，鲜艳的羽毛四下飞舞，那蝎子精连忙躲开，似乎十分忌惮的样子。
一片蓝色的羽毛飞到了她的眼前。
璎珞仔细看去，却见那羽毛上一根根细小的绒毛都散发着闪亮的光芒，即便只是在飞雪之中，看起来也明艳无比，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支羽毛，看清楚那蓝色之上的花纹。
“别！”
谢道之的动作比他的声音更快，一下子就抱住了她滚落在地，而玃如的法术也飞了过来，黄色的土系保护结界一下子张开，直接挡住了所有人，将那些羽毛全都挡在了外面。
他动作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那温暖的怀抱让她心中一阵瑟缩，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和她想的是一样的……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热热的，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怀中小小的身子，扶着她起身，柔声道：“那是鸠，鸠的羽毛有剧毒，就算对于我们来说不至于致命，那滋味也不好受。”
“为什么这里会有那么多的妖怪？”
她定了定神，强自镇定地问道。
谢道之微微抬头看向天空，凝眉道：“我不太确定，但是这太反常了，神兽也好，妖也好，精怪也好，魅也好，都依赖这世间的灵气而活，若是没有了灵气，所有这些以灵气为生的生灵都会失去活力，慢慢地变回最初的模样。”
“什么意思呀？”
“就拿魅来说吧，魅本身是不存在的，它是从虚无中生出的一抹执念凝聚而成的精怪，凡间最容易生出魅的地方就是灵气充沛却杳无人烟的地方，荒废的房屋里，寂静的林子里，甚至就是没人把玩的玩具，无人使用的碗筷茶壶，日久天长地没人理会的话，都能生出魅来。”
“初生的魅是最容易消失的，一旦他托身的那件东西被挪动了，沾染了人类的气息，它很快就会因为吸取不到灵气而魂飞魄散，然而凡尘之中，最多的就是荒废的地方，所以魅通常都会在一个地方大量出现。”
“五行灵气，日月精华都能让初生的魅不断地生长，慢慢凝聚成一个完整的魂魄，那时候就不再需要当初那件托身的东西，可以自由行走了。”
“可若是没有了这些灵气的支持，魅就会慢慢变得无力，魂魄也会慢慢四散而去，再也凝聚不到一起。”
“最后，它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眼中的疑惑却半点没有减少。
“据我猜测，应该和那些桃树有关。”
“正如我们在锦官城看到的那样，那些桃树深深地根植于地下，我们能看到的部分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其实那些根须都在地下远远地生长出去，不断地吸取着天地间的灵气，久而久之，那附近的灵气就会变得枯竭，所以那些隐于世间的精怪们都无法生存，只能远离那棵桃树，远远地避开去。”
“而昆仑虚，则是这世间灵力最强大的地方之一。”
“从前那些精怪顾忌着昆仑虚的禁制，都不敢靠近，不过这千年来，只怕它们都已经发现了，昆仑虚已经没有了主人。”
“世间的灵力愈发枯竭，它们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都聚集到了这里来。”
“呃……”
她点了点头，却见那只大鸟飞在了空中，所有的羽毛都聚拢在了一起，一起飞向那素服童子，竟是根本不管他们那几人了。
“你怕不是有病吧你！”
那素服童子连忙飞身避过那些羽毛，竖着眉毛怒道：“你怎么这么拎不清，我们先一起把他们都放倒再说好吧！”
彩羽的鸠犹豫了一下，还是飞身扑了过去，尖利的爪子抓向那童子的身体，他连忙扑倒在地，鸠呼啸而过，鲜艳的羽毛散落在雪中，有一种奇异的美。
第1198章 隰则有泮（一）
“就是就是，你们俩快打住吧。”
玃如忍不住上前“劝架”，只是他一出手就是石化术，素服童子一下子被定在了原地不能动，而鸠虽然也被定住了，可那些绚丽的七彩羽毛却还是飞了出去，在风雪中四下散落，眼看就要飞到那素服童子的脸上。
一片飞雪堪堪挡住了那片艳丽的紫色羽毛，庚辰收回了法术，冷冷对玃如道：“要你多事。”
“我多事？”
玃如顿时就不服气了，竖着眉毛要和他理论，却见应龙正将那羽毛一片一片地用冰凝裹住，竟是好像要收集起来一样。
璎珞也疑惑地看着他，却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眼中一片温柔。
“我家那位就喜欢这些东西，鸠也不是什么常见的精怪，我想着反正浪费也是浪费了，倒不如把这些羽毛带给她，只怕她会喜欢。”
卫姐姐可真是太幸福了啊。
她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看着庚辰平日不苟言笑又嘴毒，和玃如也见面就吵架，其实他也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呢……
玃如还待刺他，可不知为何却没再说话，只是赌气般地站在了原地，指着那两个小妖，问道：“就把它们放在这儿吗？”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庚辰犹豫地看向姬嘉玉，后者不置可否，也许根本不在意这些。
“其实，我更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道之沉声道。
“那就问问他们吧。”
玃如说着解开了两人的石化术，鸠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素服童子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上下打量着诸人，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还是拱手为礼，看似十分恭敬地正色道：“我们二人实在是失礼了，不过我们并未对你们出手，不如就此别过，山高水远，有缘再见。”
“哈？”
鸠拍了拍翅膀，收起了没被抢走的那些羽毛，化身成了人形，嗔道：“你在说些什么废话啊，我们一起上，他们不管有再多人都没用，我给人放倒了你掐，这么多活人，你就这么放过了？”
“快别开玩笑了。”
素服童子连忙陪笑道：“阿九素来野惯了，从来都这般不知深浅，诸位千万不要将她的话放在心里，我们这就告退。”
“哈？”
鸠的名字叫阿九，倒也算是别致，只是她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服气地喊道：“你是不是傻了，那么多活人，我们要等多久才能遇到啊！”
“我不管，我都快饿扁了，你不敢上，我上！”
她说着就要施法，素服童子连忙按住了她，嗔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们打得过他们吗？动动你的脑子好不好，你就算是只鸟，也该有脑子吧！”
“你说我笨？”
鸠寻思了片刻这才怪叫道。
“你不笨这世上还有别人笨吗？”
“没有了吧。”
“那不就对了！”
“你还是在说我笨！”
“真是失礼了……”
素服童子一边拖着她的手，一边打着哈哈。
“慢着！”
庚辰拦住了两人的路，谢道之问道：“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想问一下两位妖仙，是从何处来此，又为何会来此，若是你们答了这两个问题，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们。”
“不敢当您的动问，我们不过是山间小妖罢了，怎么当得起一个’仙’字，不过既然您问了，我们自然要据实相告。”
素服童子倒是礼貌地答道。
“先前我们二人原本隐于小镇之中，闲时蚕桑插田，偶尔也会到附近去找一下那些不该存于这世间的恶人，给予他应有的惩罚。”
他说得十分含蓄，谢道之还是懂了，其实这两个小妖就是隐遁在人间狩猎的，能把吃人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也是离谱。
“只是如今凡间大乱，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日精月华已然不再充盈，而我们二人的灵力日渐枯竭，便寻思着找一个灵力充沛的地方修炼，打扰了诸位，是我们二人的责任，我们就此离去，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的。”
他说着就想拽着那不服气的阿九离去，谢道之却坚持问道：“那你们是怎么会来昆仑虚的呢？”
“是啊，昆仑虚从来都是众神之山，当初你们这些小妖避之不及，如今倒是出息了，敢来这里修炼，不怕山上的禁制了吗？”
庚辰也问道。
“这……”
素服童子犹豫了一下。
“还不是那个老道告诉我们的，说这里已经没有了禁制，让我们放心来就是了。”
阿九倒是嘴快，一下子就说了出来。
“老道？”
“就是那个和你们衣服差不多的，但是有胡子的，胡子还老长老长的呢……”
“阿九，我们不是答应了不告诉任何人的吗？”
素服童子忙道。
“哦，对哦，我忘记了。”
鸠拍了拍脑门，两个小辫子晃来晃去，就连头上的流苏都晃动了起来，她猛地摇头，连声道：“刚才我说的都当我没说过，总而言之我们就是来了，你们能拿我们怎么办嘛！”
呃……
谢道之凝眉，庚辰也是一阵无语。
素服童子连忙扯着她就走，两人和雪女一样，从那条来路又蹦蹦跳跳地消失了。
“咝……啊！”
庚辰突然按住了自己的手，呼痛的声音让所有人都转头看去，璎珞只见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黑色，而那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
“怎么回事？”
她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脸颊，惊叫道。
“不是，那羽毛。”
庚辰甩了甩手，却见他手上的那根紫色羽毛已经和他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在了一起，正是因为那鸠的羽毛之毒，他才会不小心中招的。
璎珞连忙回头，却已经看不见鸠的背影了。
“师父，我们快把那小妖找回来吧，让她帮忙解毒！”
“没事没事。”
玃如满不在乎地挥手道：“不过小伤罢了，死不了人。”
“疼死了好吧！”
庚辰的声音都有几分变形，他挥动着自己的手指，只见那整只手都慢慢地变成了黑色，而那黑色还有扩散的趋势。
“师父，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她急道。
“铃铃铃！”
“铃铃铃！”
方才还在下雪，这时的雾气洇起，远处什么都看不清楚，却听见了隐隐传来的铃声，而那铃声越来越近，璎珞努力看去，只看见了一团绿色的光芒。
第1199章 隰则有泮（二）
“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让人心中说不出的喜悦，一片绿色的光芒越来越近，璎珞怔怔地看去，却见一朵巨大的花朵从迷雾中走了出来，一摇一晃地像一片棉花糖一样晃动着，但那绿色的枝叶和枝干却让人能够确定，那肯定是一朵花。
会走路的花？
她疑惑地看向谢道之，却见他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再回头看去，她终于看清楚了，原来那不是一朵巨大的花在走路，都是那巨大的白团团的棉花糖把执花的那个小女孩给挡住了，她身着绿色的道服，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人一看就心生温暖的感觉。
“铃铃铃……”
那朵巨大的花倒像是蒲公英，那小女孩走上前来，拜倒在了姬嘉玉的脚下，那朵大花也一下子垂落了下来，毛茸茸白团团的样子可爱极了。
“萤草见过上仙。”
这还真是个有礼貌的小姑娘呀，虽然隐隐猜到她肯定不是凡人，但是比起前面的雪女和两个童子，她可是可爱多了呢。
小女孩抬起脸来，璎珞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的额发剪成了齐齐的流海，短短的却一点都不显得突兀，长长的长发高高地梳了起来，用一条绿色的藤蔓绑在了头顶上，两片俏皮的绿叶刚巧算是装饰吧。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也是绿色的，璎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眼睛，就连绿宝石也未必有她的眼眸闪亮，而那双眸子中，满满的都是善意。
巨大的棉花糖果然是一朵蒲公英的花球，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一团团白团团的绒毛一根一根地扎在花球上，虽然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看那白团团，不过她如今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呆子了，随随便便摸别人的法器什么的，也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只是她并未错估那女孩子的善意，只见绿色的光芒闪过，一朵绿色的云朵一下子飘了出来，如同一朵绿色的星芒，慢慢地飞向庚辰受伤的手指。
小女孩闭上眼睛，口中念动着咒语，虽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法术，可姬嘉玉和谢道之却显然知道她没有恶意，没有人阻止她，庚辰伸手让那绿色的星芒落在自己的指尖，那光芒消失的时候，璎珞才看清楚，原来那一片星芒就是蒲公英的一朵种子，绿色的光芒是小女孩凝聚的法力。
绿色的星芒消失之后，那一颗种子也失去了灵力，萎靡地倒在了地上，顶端的可爱白色绒毛如同粉齑一般，随风被吹散，不知道飞向哪儿去了。
再看庚辰的手，那黑色的中毒之状已经完全消失了。
“多谢妖仙出手相助。”
嘉玉真人拱手为礼，那女孩子浅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小女萤草，路过此地刚好遇到您，从前在浑夕山曾有一面之缘，只是您只怕早就忘记小女了。”
璎珞看向姬嘉玉，果然见他脸上微露尴尬之色，显然是没记起来，可萤草却不以为意，笑道：“小女感念您的雨露之恩，不曾一时遗忘，对于您来说，小女不过是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而已，可对于小女来说，您却是于小女有恩之人，您不必介怀，如今能稍报当年之恩，也算是偿还了小女的一番心愿。”
“你们怎么都来昆仑虚了？”
“是啊，怎么这么多精怪都来了昆仑虚？”
庚辰回过神来问道，玃如也跟着问。
所有人都看向那双绿色的眼眸，萤草显然微微有了几分诧异，可还是微笑道：“上仙们法力高深，自然是不用担心灵力散尽，可我们这些小妖若是没有了灵气的滋养，很快就会失去灵性，说来见笑了，若是没有上仙当年的灵力蕴养，萤草不过是路边的一枝蒲公英罢了，朝生暮死，如何能有今日的神魂……”
“只是，难道上仙们都没有听说那个传闻吗？”
“什么传闻？”
玃如忙问道，璎珞也竖起了耳朵。
大大的蒲公英花球垂落了下来，半遮住了萤草可爱的小脸，她的神色微微有几分窘然，但还是含笑道：“对于我们这些小妖来说，能生存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其他的条条框框，人世间的各种规则，其实在我们眼中并不是太重要……”
这也太含蓄了，什么意思嘛……
“百年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这个传说了，但是当时我并不在意，以为这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
“只是……”
她神色为难地看向姬嘉玉，似乎是在努力为自己辩解：“身为一株小草，我也只是想要努力地活下来而已……”
“人间的灵力枯竭，世间一片混乱，我这才意识到那传闻可能是真的，紧赶慢赶地往昆仑虚赶，一路上遇到了许许多多从前的旧友，就连白狼也……”
她连忙收回了话头，不好意思地赧然道：“真抱歉，看我说到哪里去了……”
“小女以为上仙们不可能不知道那个传说，只不过是听到的时候根本不以为意罢了，因为那传说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相信了，简直就好像是随口胡说的一样……”
“更何况，西华上仙已经销声匿迹这么久了，昆仑虚也荒废至今，当年昆仑虚何等盛况，相信诸位都曾亲眼目睹，但凡西华女仙还在人间，也不可能任昆仑虚败落至此……所以……便是我们这些小妖愿意相信，也实在是太难真的信以为真。”
“只是如今这凡间已然不复从前的模样，便是有人说这世间将会倾覆，一切将会重新归于混沌，小女也许也会有几分相信，更是害怕好不容易修炼而来的神魂毁于一旦，您，您能理解小女的心情吧……”
“小女不过是路边的一株小草罢了，还没有灵性的时候每日只能看着日出日落，期待着阳光和玉露，不知道生存的意义在哪里，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而已……”
“小女，小女实在是不想回到那片混沌，小女的愿望也很简单，治愈更多的生灵，因为这世上，所有的生灵都有生存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