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0章 子宁不嗣音（三）
“你看那边。”
谢道之指向一片聚集着避难人群的街道，璎珞看了过去，那熟悉的道路她是去过的，而那一栋并不高的建筑物，前面有着一块巨幅的屏幕，平日里都是放着一些标语和广告，可是如今……
一片黑色的屏幕之中，用鲜红的血色亮出了一段话。
“凡人……臣服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这啥子意思哇？”
“瓜娃子啊！”
议论纷纷的人群迅速被黑气所席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块屏幕周围，而她都快被气笑了。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一棵巨大的桃树无中生有地出现在了方才被毁的塔楼桥边，几乎是在瞬间就生长出了巨大的枝干，矗立在了府河之上，无比地诡异，无比地不合时宜。
“这浪个阔能吗！”
“我是不是脑阔有啥子问题了哦……”
惊呆的众人议论纷纷。
只是那巨树的生长似乎没有止歇，在它长出了茂盛的枝叶之际，所有的黑气都笼罩在了树根附近，而方才那些被吞噬的无辜的人，也全都没有了踪迹。
“桃木以怨气为生，只怕这一棵也是一样。”
“死的人越多，怨气就越充盈。”
“他们太过分了！”
璎珞捏紧了拳头。
“桃都山的神木可是赵子玉亲自蕴养的呢……”
谢道之小声地提醒她。
“你会不会后悔当初帮了他呢？”
她泄了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问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没人能决定别人所作所为的对错，只要你自己觉得没有错，那就坚持自己的信念，只是，有时候人心中的矛盾，会比现实中真正遭遇到了冲突更令人难以释怀。”
“你说的都是中文字，但是我一个字都没听懂哦。”
她皱眉。
“总而言之，没有人能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所做出的的选择一定是对还是错，唯有用时间来证明。”
“这么说就简单了嗦。”
她只是在这里呆了那么一阵子，说话也开始带口音了，谢道之羡慕地看着她，她的活力和热情，是他难以企及的。
“就是这里了！”
一声娇叱斜刺里冲了出来，手执罗盘的年轻女子一下子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她的装束一看便知是修道之人，更何况已经是御风飞在了空中。
“恩？”
见两人看起来都十分和善，她似乎很是惊讶。
“你们是什么人！”
“这是……穷奇？”
她讶然。
能驭使穷奇的修士在这世上并不多，而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厉害的修士，若是罗盘的指向没错，她该不会……是遇到硬茬子了吧……
“你们两个，还不报上名来！”
她身上穿的衣服十分华丽，长发之上绾着玉质的发饰，显然也是出身名门，只是之前在平湖，璎珞并没有见过她。
“道友好。”
她礼貌地拱手为礼，只是现在她可不像从前那样傻乎乎了，眼见这女子看起来神色不善，她哪有自己老老实实自报家门的道理。
谢道之亦笑道：“这位女仙兴许是年纪还小，家里人管束不周，这才冒冒失失的，不过没有关系，我们二人并不会在意。”
“什么意思……”
年轻女孩子见了谢道之没有不多看两眼的，这骄横的小姑娘也不例外，只是听他温温柔柔地说着这句话，她竟是一下子没能理会他的言外之意。
“噗！”
璎珞忍不住笑了一声，原来这世上真有比她还笨的女孩子。
她这才回过味来，柳眉倒竖，怒道：“你是在骂我没家教吗？”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让你们报上名来你们还推三阻四，显然不是什么好人！”
她扬起手中的法宝，就往璎珞的身上打去。
那法宝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虽不如神兽内丹那般灵力充盈，可若是真让打到了，也是伤筋动骨的。
璎珞不敢怠慢，运起法术，几乎是瞬间就闪开了这攻势。
“这位女仙，你怎么不讲道理？”
那珠子一击不中，去势就缓了许多，谢道之飞身而上，徒手抓住了那珠子，眼中一片强自抑制的怒色。
“你把我白玉珠还我！”
她瞪大了眼睛，伸手就去抓自己的法宝。
还给你？还给你让你再随便乱打人？
“肆意滥用法术伤人，你这法宝我没收了。”
谢道之冷冷道。
“哈哈，你算哪根葱，也敢来教训我！”
她大笑。
“不过是边陲小城随便修炼了些假把式的臭道士，跟我这种名门正派出来的名门之后怎么可能相提并论，我奉劝你赶紧把我珠子还给我，不然的话，我让我爹爹娘亲杀了你！”
这女孩子可真是不可理喻，就连璎珞都没法勉强自己替她说情，既然她这样厉害，那就自己想办法把法宝要回来吧。
“我们走吧，别理她了。”
她拉起了谢道之的手，难得地有了一肚子的火气。
“你给我站住！”
那女子伸出手来一下子扣住了璎珞的手腕，没料到她居然这样粗鲁，璎珞小声地惊呼了一声，火焰由心而生，一下子将她烧退了好几步。
“嗷！”
“嗷嗷！”
那女子呼痛的声音可太有趣了，倒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小狗似的。
“对不起……”
璎珞并不是故意想要伤她，只是这道歉在她看来，似乎比嘲讽更令她愤怒。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过是……”
就在这时，她手中的罗盘滴溜溜地转动了起来，竟是直直地指向了璎珞的方向。
“你，你……”
“你真的是……”
她的眼中终于现出了一丝惶然之色，低头看着那罗盘，又瞠目结舌地指着璎珞，竟是吓呆了的样子。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如今竟像是吓没了魂一般，谢道之心知有异，忙喊道：“你若是想要拿回你的法宝，就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
虽然脸色苍白，她还是咬着牙说道。
“方才你上来就质问我们的身份，可你自己都没有自报家门，我们如何能信任你，告之我们的身份呢？”
谢道之的语气有了些许的温和，璎珞讶然，一时没明白他的用意。
“我叫刘菁菁，乃是丹阳刘氏的嫡女。”
她扬起了下巴，孤傲地说道。
第1171章 子宁不嗣音（四）
“原来是自己人，失礼了。”
谢道之温文尔雅地行礼，谦逊道：“我们二人与吴郡陆氏颇有渊源，而吴郡陆氏向来和丹阳刘氏结为通家之好，可见我们能在此处相逢也算是有缘。”
还能这么攀交情的吗？
璎珞傻眼。
不过显然那个刘菁菁很吃这一套，扬了扬眉毛，她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我姑母就是江陵陆氏的当家主母，你们两个，都是吴郡陆氏的小辈吗？”
“不敢不敢，只是和广韵真人有过数面之缘而已。”
“哦……”
刘菁菁的尾巴只差没翘到天上去了，想来这两个不过是想要在广韵真人面前献殷勤连号都还没排上的小人物罢了，不足为惧。
“既然你们知道我的来头不小，就赶紧识相点把我的法宝还给我吧。”
她骄矜道。
“敢问女仙，世间大乱，苍生颠覆，为何您不去帮助那些凡人，却对内子恶言相向，甚至想要除之而后快？”
刘菁菁微微皱眉，不高兴道：“爹爹说了，这个罗盘所指的，都是身有邪气之人，你身边这女人看上去就妖妖娆娆的，又是被我的罗盘所指，只怕这场灾祸，就是她引来的，与其去帮助那些渺小的凡人，还不如找到罪魁祸首，就地正法！”
璎珞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害怕地看着那个罗盘。
这会儿她总算明白了，谢道之这又是套近乎又是拉交情的，原来是要弄明白那罗盘有什么幺蛾子。
看来，这个罗盘就是能找到修炼鬼道术的人，或者说，能找到鬼道术的气息。
那她岂不是无处遁形？
“内子从未离开过我身边，更是从未害过任何一个人。”
谢道之微微皱眉，似乎心中十分纠结。
她看着他的神色，那股自艾自怨的黯然又不期然地回来了，他终究是会嫌弃她的呀，毕竟她自己立身不正，学了这个邪恶的法术，就算他再怎么迷恋她，终究他的心还是属于光明的，而她却只能永远拥抱黑暗。
“那你告诉我，这里的灾祸是谁造成的？我千里迢迢从江陵而来，就是循着这个罗盘的方向找到了你们，找到了这个女人，若是你识相，就把我的法宝和她一起交给我，待我回了江陵，自然会给你请功，在广韵真人面前说几句你的好话。”
刘菁菁得意洋洋地说道。
“虽然鬼门在各个地方都在不断地滋扰，但是像锦官城这样被破坏得这么严重的，可算是特例了，上面肯定会高度重视的，如果你能按照我说的去做，到时候，有功我们一起分享，我自然会分你一杯羹！”
“还有那棵桃树，若是我们能稍稍用用刑，让这妖女吐出实情来，找到破坏那棵桃树的方法，那可是大功一件啊！”
她滔滔不绝。
“毕竟这世上的美貌女子数不胜数，少一个女人，却能得一份前程，相信孰轻孰重你还是分得清楚的，是吧！”
“我奉劝你回头是岸，若是执迷不悟，还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只怕你迟早会被她害死！”
“你看！”
她抬起罗盘，示意他看那指针。
果然是直直地指向璎珞，半点都不带偏的。
“呵呵，你说的，很有道理……”
谢道之终于露出了微笑。
璎珞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唯有一片空白。
他在说什么？
这真的是谢道之吗？
就算他会犹豫，他会迟疑，他也许总有一天会嫌弃她，但是他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小姑娘三言两语就背弃她呢？更别说是为了什么无聊的前程了。
虽然她知道那一定不是真的，他一定不会背弃她，但是心中却如同有了一丝裂痕一般，丝丝缕缕冒出来的都是一个一个令她害怕的念头，所有的山盟海誓都失去了颜色，她想要相信他，却不由自主地怀疑他。
无边无际的恐惧一下子充满了她的心，她只觉得心中一痛，弯下腰来，却见自己的手上，心口，全部都在汨汨地冒出黑气来。
“嗷呜？”
乌啦啦不解地吼了一声，似乎十分疑惑。
“妖女！”
那个刘菁菁吓了一跳，高声喝道：“果然你就是妖女，你修炼的是鬼道术！”
“快，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抓住她可是大功一件！”
她冲着谢道之厉声喊道。
“那可就对不起了！”
谢道之出手比他的声音更快，几乎是瞬间就祭出了三昧真火，一下子烧向那罗盘，在她还没能回过神来的瞬间，那罗盘已经化为了灰烬，就连渣子都不剩一分。
“你，你做什么？”
眼见这看上去娇滴滴的女孩子身上冒出了黑气，而这个看上去文弱书生一般的男子居然能驭使三昧真火，她这才意识到了自己错判了形势。
原以为是自己占尽优势的一边倒，其实只是可笑的渺小和无力。
“你！”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璎珞……”
他抱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又不相信我了是吗？”
“小笨蛋。”
“我，我……”
她微微颤抖着，带着几分凄苦地看着他，自伤道：“以后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我不想要你为难……”
“我一点都没有觉得为难。”
“只是我们不能轻易把她放走，若不然，她回去一通乱说，岂不是害了你。”
刘菁菁眼不能动，口不能言，不过要是她能出声，她一定会高喊“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只可惜也没人会信她。
“我们不能伤她性命。”
黑气终于慢慢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她的心一点一点地落了回来，眼中的星辰也微微闪亮。
“自然不会，只是让她小睡一会儿，然后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
“你要用禁术吗？”
她微微皱眉，她不想要他为她承担任何风险。
“所谓的禁术，也不过是看如何使用罢了，像现在这样，就不能算是没用在正确的地方，我们无意伤害她，却也不能让她随便伤害你，对吗？”
他柔声道，看着她的目光中柔情似水，没有一丝迷茫。
“恩。”
她缓缓点头。
第1172章 子宁不嗣音（五）
“啊！”
一声惨呼，两人一起回头，却见不过片刻前还一脸骄矜的刘菁菁已然被一片紫色的毒雾吞没，脸上的皮肤全都融化了一般唯有满头满脸的鲜血，她却如同没有感觉一般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脑袋趴了下来，别说是说话了，就算是惨叫声，也再也发不出来。
那恐怖的一幕实在是太凄惨，璎珞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敢看，但是这究竟是谁下的手？谢道之根本就不可能会这种法术，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那黑气已然消失不见，该不会是她吧……
“哼哼！”
娇滴滴的声音笑了起来。
“嘻嘻嘻，总算我还没来迟。”
眼见那尸体已然被腐蚀成了一摊血水，妃夷收起毒雾，得意洋洋地请功：“多亏我及时出手，不过不用谢我，殿下嘱咐我了我要保护你，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可没有人想要谢你啊。
璎珞心有余悸，原来妃夷的法术这样霸道，之前还真是从来都是深藏不露而已，不过也难怪，谢道之不是说过吗，妃夷真要搞事情，人间三年大旱都是小事。
“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同伴。”
谢道之想的倒是和她完全不一样。
“肯定有，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殿下已经吩咐了要保护你们，你们安心住下就行。”
妃夷似笑非笑地说道。
“锦官城已然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殿下吩咐了不可打扰你们，之前已然给你们的住所画上了灵符，所有的小妖都不敢进入的。”
原来那个鬼画符是这个意思。
璎珞看向谢道之，两人心意相通，她摇头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我们原本就只是在这里小住而已，不用再为我费心了。”
“那些凡人……”
她忍不住想要为那些无辜的人求情。
“你放心，殿下说了，我们不会随便伤害鬼国的子民，只要凡人臣服，我们都会优待于他们，毕竟若是没有了食粮，我们也无法生存。”
呃……
把凡人当猪养吗？
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只是以她和谢道之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呢，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力，如果不是她身上这个定时炸弹一般的鬼道术存在，她一定会加入正义的一方，和鬼国斗争到底。
可是刚才刘菁菁的出现，虽然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已然让她害怕了，如果下一次，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罗盘指了出来，她要如何自处，谢道之要如何自处，娘亲岂不是又被她连累了？
这天地之间如此之大，可她却不知道能躲到哪儿去。
三清山是肯定不能回去了，那个开满蔷薇花的小院只怕从此也只能是回忆而已，如果邬先生还在的话，也许可以躲去邬先生在华山的道场，那个小小的破庙，只是如果这样，她说不定还会连累邬先生。
青丘已然不复存在，狐狸们也都遁于人间，其实现在是人间最为龙鱼混杂的时候，就连水族，也因为桃都山的存在而被缩小了地盘，不得不混迹于陆地之上。
按说她不应该害怕，水族和狐狸中肯定也有不少修炼鬼道术的，怎么也不该冲着她一个人来，但是那罗盘为何偏偏就指向她。
不知道那样的罗盘还有多少个……
她暗暗心惊。
“学长也来了这里吗？”
想起刚才谢道之的话，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如果那桃树真是赵子玉蕴养出来的，那要让桃核生根发芽迅速生长成这样一棵参天巨木，赵子玉不可能不在这里。
“呵呵……”
妃夷忍不住笑了起来，柔声道：“璎珞妹妹，其实你早就已经决定了站在我们这一边，不是吗？你不忍伤害我，对紫玉大人更是十分关心，我们都没把你当外人，真的……”
“殿下对你从来都是善意的，若他存心要害你，你觉得你有可能能逃脱吗？紫玉大人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殿下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知道，即便有人想要耍什么小聪明，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只要露了行迹，殿下要毁了他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说的是谁？
璎珞有几分紧张地眨了眨眼，转开了目光，不敢泄露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好在妃夷也没有要继续深聊的意思，赵子玉自然是来了锦官城的，不然这神木也无人能这样快的催化。
“不知道我娘和嘉玉真人能不能找到办法彻底消灭鬼王。”
两人告别了妃夷，随意地飞向远处时，她突然说道。
谢道之扬了扬眉毛，终于明白了她怎么自从回来之后，就几乎没有提起过菡萏。
原来她一直都以为菡萏已经回来了，她以为菡萏和姬嘉玉在一起忙于正事，这才无暇顾及她，她甚至都不敢去打扰他们。
这时候也许是最好的机会，但是他只觉得眼睛有点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最后柔声道。
“凡人虽柔弱可欺，却有一种其他生灵无法比拟的韧性，不管遇到怎样的困苦，不管遇到怎样的绝境，他们都能找到应对的方法，在艰难中求存……”
“平凡的人管不了这世间的风谲云诡，也对飞来横祸束手无策，但他们不会放弃生存的权利，即便是在一片废墟之上，他们都能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家园，从来都是如此。”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经历的那一切，她都不曾见过，即便是此时听他说起，也不过就像是历史书上简简单单的一页，几句话而已，平平淡淡的描述中，掩藏的是多少苦难和血泪。
她还是太狭隘了，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切。
“如果把时间线拉长，我们会发现人类历来如此，我们曾经经历过数不清的灾难，各种各样的战乱，各种各样的天灾，地震海啸山火暴雨，但在每一次浩劫之后，总有幸存者能从废墟中拾起瓦砾，堆砌更坚固的城墙，也总有种子能从荒芜中盛放，开出最娇艳的花朵。”
“凡人是渺小的，但我们无法探知生命之韧性有多么地顽强，历经磨难而又生生不息。”
第1173章 桑之未落（一）
昨夜浑浑噩噩地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旅馆睡下，此时晨光初现，她才发现昨晚听见的水声不绝于耳并不是雨声，而是这座小城就坐落在一条奔腾的河水之侧，而那轰鸣的水声白天黑夜都是一样喧嚣，若是有人不小心掉下去，只怕一下子就会被冲走。
这座城市比她想象的要小太多了，和谢道之两个人一起走了不过半个小时，就几乎走到了城镇的边缘，再看远处，只有长长的道路和一片绿野，不知道是农田还是草场的郊野之中，错落着小小的农舍，有人驱马奔驰，一片生气盎然。
“也许从前这里不过是个驿站，因为有桥，所以才会有了行人在这里聚集，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城镇。”
“是哦，因为有河，从前的人都骑马，这里可以给马喝水，所以大家都选择在这里休息。”
她煞有其事地分析，他点头道：“没错。”
这么小的地方，应该没人能找到这里吧。
她暗暗地期望着。
依山傍水的小城在霞光中自有一番独特的风情，远处连绵的高山上，雪线连绵，倒又有了几分从前在西域看到的那种风光。
“果然。”
谢道之指着附近一块牌子说道。
“这里从前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驿站，这才会逐渐发展成一个城市，只是这个小城，在这里算是最为繁华的地方，若是放在江南，只怕连个镇子都比不上。”
“那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地方比你们江南更富庶呢？”
她笑嘻嘻地说道，显然是在打趣他。
“那些全都过去了……”
他的神色却又有几分黯然。
“别的也就罢了，我们若是要在这里暂时住下，可得换一家有热水器的旅馆。”
她连忙岔开话题。
“那是自然。”
他点头。
两人想的应该差不多，都觉得这个小城这样小，应该不会遇到熟人。
“这里好多人吃早饭。”
两人路过一家路边小店的时候，她拉着他走了进去，虽然里面满满的都是他无法忍受的牛肉味儿，他还是跟在了她的身后。
“早饭吃牛肉汤？这么大补的吗？”
她惊讶，可这味儿实在是太销魂，她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自然是也入乡随俗，要了一碗。
“哇……”
一口下去，她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舒坦了，这牛肉汤怎么能这么好喝？而且和大城市里面的牛肉汤完全不一样，放的根本不是那种比纸片还薄的牛肉片，而是大块大块的连着筋的牛腱子肉，简直是一口下去，大口满足。
难怪这里人满为患，老板这么大方，真的能赚钱吗？
把汤底全都喝了，她才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吃吗？”
“……”
谢道之忍笑道：“你一口都没给我留，我就算想吃也吃不上啊。”
“啊？那我们回去，再买一碗就是了。”
“开玩笑的，小馋猫。”
乌啦啦早上吃不了太多，刚好她也吃不下那么多牛肉，方才全都喂了它，只是刚走出门口的时候，两人都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是愣住了一下。
迎面而来的两人是他们完全想不到的两个人。
“仪宁姐姐……”
璎珞瞠目结舌地看着仪宁挺着大肚子，身边是久未曾见到的嘉玉真人，看两个人的方向，显然是要进店。
这两个人是专程来吃牛肉汤的？
她简直不敢想象白发飘飘仙气盎然的姬嘉玉坐在牛肉馆子里捧着碗喝牛肉汤的画面，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情景属实有点尴尬，姬嘉玉轻咳了一声，点头道：“真巧。”
待仪宁从惊讶中反应了过来，却是一下子羞红了脸，嗔道：“没想到会遇到你们，我们，我们只是路过而已……”
看她那神色，几乎是想要落荒而逃，只是姬嘉玉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笑道：“内子害羞，其实有孕之人想要吃什么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那可不是吗，仪宁姐姐，恭喜你。”
璎珞下意识地说道，虽然不明白为何那两人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可是显然杵在这也不是个办法，姬嘉玉这语气，显然不是邀请他们一起坐坐。
“见过嘉玉真人。”
谢道之也礼貌地打招呼。
“那我们就先走了，仪宁姐姐，嘉玉真人。”
虽然她很想坐下来问问姬嘉玉母亲的近况，但是既然人家都没有邀请他们，她也没有自顾自就坐下来的道理。
两人往外走的时候，甚至还听见了姬嘉玉的温言软语：“不用担心别人看见，这里没人会来的，你就放心吃就是了。”
“没想到嘉玉真人待仪宁姐姐这样好。”
她由衷地说道。
之前每次说起姬嘉玉，她能想象的都是他的冰冷无情，因着他的上位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甚至他连自己的子嗣都不想要，可现在……
看来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可真是无法预测。
“以仪宁克己隐忍的心性，能得到嘉玉真人的赏识也不算是太让人意外。”
见她的神色有一丝不得劲，他连忙话锋一转，改口道：“可是我对这样的女人确实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可见各花入各眼，本就是极有道理的。”
“没错，你就喜欢我这样的笨蛋，你之前就说过了。”
她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往日的一切都已经远去，曾经的那些伤痛，现在想来，不过是回想起来唯有微微一笑的过往而已。
“呕……”
不知道为何，刚才喝着那样好喝的牛肉汤，她却是一下子一阵反胃，完全抑制不住那一股翻江倒海的恶心之感，几乎是跑着冲向河岸边，她“啊呜”一阵狂吐，几乎把刚才喝下去的汤全都吐了出来。
嗓子痒痒的，难受极了。
“不好！”
她接过谢道之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正色道：“那牛肉汤怕不是不干净，我们得赶紧去告诉仪宁姐姐……若是她喝了生病，那可怎么是好？”
谢道之的神色中却有着一丝笑意，温柔地看着她，他站着一动没动。
她不解其意，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一片迷茫。
第1174章 桑之未落（二）
“璎珞……”
他的声音比夏日的微风更柔软，轻抚着她的长发，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几日，我都没和你亲近，你没发现吗？”
当然发现了。
她微微红了脸，嗔道：“我哪里有在意这些……”
比起那个，她急急地说道：“那牛肉汤……”
他抓住了她的肩膀拦住了她，忍笑道：“那牛肉汤没什么问题，我可以肯定。”
“那我怎么会……”
她的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微笑，可她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喜悦，小脸一下子苍白了下来，她的眼中一片惶然。
“我不能！”
她几乎是大喊了一声，挣开了他的手飞奔而去。
他怔在了原地。
好几天前他就发现了她嗜睡又记性不好，虽然她本来就笨笨的，但是这几天的异样在他眼中，不能不说是天大的喜事，可她，她明明想到了那原因，却是这个反应？
哪怕再自信的人都无法不自我怀疑。
他怔怔地看着她，心中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她不想要孩子，不想要他的孩子……
可是之前，她和那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根本不是这样的……
要怪，就怪他记性太好，更要怪他自己犯贱，非要去偷听那两人说话，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在他自己能意识到之前，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指尖一片冰冷，半点血色也没有。
原来，只有那人，在她心里才是不一样的吗？
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但是现实却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抬起眼来，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唯有涛涛的水声，眼中唯有一片黑暗。
最可笑又可怜的人，从来都只有他而已吗？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她的神色，她分明是不想要的。
坚强的人看起来坚强，不过是因为心中的信念屹立不倒，而一旦心中的柱石轰然倒塌，所有的一切表象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吗？她当时也说了，她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年少无知”，在遇到了那人之后，她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一切的一切都早有迹可循，可他却始终选择视而不见。
心中的痛楚无法抑制，始终唯有他，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守护着她，不管她做错了什么，不管她怎样迷茫，他都不曾放开过她，他也无法放开她。
而她，她又曾经为他做过什么呢？
除了不停地伤害他，她可曾为他付出过什么，她可曾为了和他在一起做出哪怕一点点的努力？
内心一旦陷入绝境，就再也找不到出口。
既然她并不真的爱他，那她现在和他在一起，又是因为什么呢？
一旦用最深的恶意去揣测人心，必然只能得到一个最令人失望的答案。
她跑累了，靠在了桥边，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
若是从前，他定然会心痛无比，可是这一刻，他竟然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了一丝扭曲，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事吧……”
他柔声道，声音一如从前的温暖。
“对不起，我真的不能……”
她小脸惨白，哭得气都喘不过来。
“若是你不想要，我们就不要。”
他咬着牙说道，语气却是一片平静。
她讶然，看着他的眼睛，脸上全然是一片惊诧。
“我只想要你快乐，璎珞……”
“如果这件事让你这样痛苦，你自己决定，好吗？”
“我不是不想要，我是不能……”
他是这样温柔，扑入他的怀中，她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小小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他拥着她的温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他无法自抑地想着，如果不是他，如果是那人，她又会怎样？一脸娇羞地撒娇？还是欢欢喜喜地准备一切？
他们不是连要生几个都商量好了吗？
投入他的怀抱，她不过是无奈的选择而已吧……
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反应不是吗？
心上的空洞越来越大，他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属实可笑，他不过是一个多余的人而已，从开始到现在，她从来都只是把他当成自己没有选择的选择吧……
想起前几日自己心中满满的喜悦，他只觉得自己唯有可笑而已，原以为这是个能让她幸福的秘密，所以他才一直都没有说，想要等她自己发现的一天，让她惊喜。
可是……
满心的期待居然等到了这样一个结果，他微微凝眉，唯有苦笑。
“我以为，那一天在倒影楼，你是为了我才会那样做，现在看来，也许是我想错了……”
他淡淡地说道。
“倒影楼？”
他在说什么？
她听出了隐隐的不对劲，泪水都停住了，她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的眼中一片荒芜。
“我以为，你心里从来都只有我，他不过是个闯入者而已。”
“可也许我错了，当时我才是你们之间多余的那个人，对吗？”
“璎珞，你能告诉我实话吗？如果他没死，你会选择谁？”
他说的是阴元华吗？
她慢慢回过味儿来，却没明白为何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又提起了他。
“我都已经……”
她羞涩地看着他，那意思不言自明。
“呵呵……”
他苦笑。
“如果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呢？如果他现在又回到你的身边呢？如果阴惠君找回了他的魂魄呢？是不是只要他一出现，你就会什么都不管，忘了一切，忘了他曾经害过你，忘了他曾经害过我，只记得他待你的好？”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皱眉，心中一片惶然，有一种怎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冰冷的感觉。
“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为什么你就要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我都已经放下了，为什么你却放不下？”
“谢道之，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她生气得理直气壮。
“我自然是放不下的。”
“多少次……你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他，你说你爱我，那他呢？”
“他在你心里算是什么？我在你心里又算是什么？”
“也许我在你心里不过是个傻子而已！”
“……”
她无言以对，心中一片冰凉。
她知道那种感觉又要来了，她知道自己抑制不住了，只是这一刻，她已然无法控制自己。
第1175章 桑之未落（三）
“天地间的均衡不容被打破，就好像山川水流若是泛滥就会酿成灾难，不论是哪一方过于强大，都会让这世间的平衡被打破，那样所有的生灵都会陷入困顿之中，如同天地初开之际的那一片混沌。”
“……妾身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对于妾身来说，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您，妾身只希望您能平安。”
仪宁放下了碗，这才郑重说道。
“吾辈负有的责任，千百年来都不曾止歇，不论是人间的是非，还是天地间的平衡，我们都不能视而不见，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姬嘉玉的神色有几分黯然，出神地看着她，虽然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却好似穿过了她，看向了遥远的过去，看向了不知道何处的远方。
“即便再不情愿，也无法挣脱命运的安排……”
他淡淡道。
“妾身明白。”
他的目光又找回了焦点，温柔地看着她，他含笑道：“终点有时候也是起点，即便有一天，我不在你的身边了，我相信你也会很坚强的，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即便事情再糟糕，你都能抓住自己手中已经握紧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弃。”
“妾身……您是什么意思，妾身有点听不懂……”
她的眼中有着惶然，她分明是听懂了，只是不敢信而已。
“方才您看着璎珞妹妹的那种……怜悯的神色……夫君，那位菡萏真人，这些和您究竟有什么关系，妾身不明白。”
“姬琴也好，菡萏真人也好，您也好，旁人的议论纷纷我不愿意相信，我只想听您说……”
“最初，六通烛为鬼国所夺的时候任何人都没有发现，几百年过去了，水族才发现自己的秘宝不知道何时已然消失，那时桃都山已然成了气候，这是一切的开始，只不过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发现那颗桃树而已。”
“如今，狐族的永凝月火，驭灵馆的落星石，以及原本就在鬼王手中的六通烛已然都流落在了鬼国，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神力来让桃都山的桃树开花结果，若是一切顺利，这世上将会再无一片净土。”
“那现在我们岂不是都很危险？”
“没错，但是……”
姬嘉玉沉吟道：“也许是另有原因，也许是因为鬼王之前曾经受伤，现在这三件神器只有两件能发挥作用，这也许也是为何桃都山并没有结出许多果实的原因，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如今已经没有抵御之力。”
“只是这样充满灵力的法器世间原本共有五件，分别属金木水火土，这些神器每一件都是用来支撑一方圣域，亦或是一方结界，之前六通烛守护着水族，落星石支撑着驭灵馆的结界，永凝月火则是狐族青丘之力量源泉，另外的两件……”
他欲言又止。
“妾身明白，妾身真的明白了……”
“您不用告诉我在哪儿，您只要告诉妾身，妾身可以怎么做才能帮到您。”
仪宁忙道。
姬嘉玉微笑了，她果然是一点就通，不用他多费唇舌，只是这一次，即便是他倾尽全力，也许也无法保证一切都能如他所想地进行。
神之造物，唯有神能亲手摧毁。
当初的万神之殿是何等盛况，只是凡人的弱小却并不可欺，那些以人类为食的神祗几乎全都无一例外地倒在了凡人的手中，六界生灵之中，最为弱小的就是凡人，而最为坚韧的亦是凡人。
如今的世间已然没有了真正的神祗，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唯有借助神之灵力。
子诗当初告诉他那件事情的时候，他还有几分迷惑，甚至无法相信，但是随着他的调查越来越清晰，他也明白了一切，子诗说的是真的，虽然他没有亲自去确认这件事，但是无疑如今他唯一的选择只有……
“世间也许会有巧合，只不过所有的巧合都不过是遵循命运的安排而已，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会在何处，但凡还有一丝灵智，我都不会离开你，但是……”
“别胡说了……”
仪宁连忙按住了他的嘴，不敢听下去。
初次邂逅的地点是在哪里，他有些记不清楚了，当时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个看上去有几分古板的女子，循规蹈矩，谦退知礼，这些在他的眼中都算不上是什么优点。
他第一次认真注视她，只怕就是在火焰密境之中。
柔弱却坚定，如同春日风中摇摆却不折的垂柳，也许这就是他这般看重她的理由，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和他是一样的，有了需要为之守护的东西，就不会轻言放弃。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爱，也许对他来说，这种感情本就是一种多余的情感，唯一对其他女子不同的地方也许就是，他娶了她，照拂了她的家族，还心甘情愿让她怀上了自己的子嗣。
对于他来说，这应该能算得上是爱一个人了吧。
关于子诗，他也不用再多说了吧，她是这样聪慧，在他不过是稍稍提了一点点暗示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本来这一切他都该坦诚地告诉她，只是如今即便是用了禁术来封锁自己的言语，都未必能躲得过鬼王的窥视，他实在是不敢冒险。
虽然早已知道了狐太音为鬼王所擒，他却没能及时赶到青丘，虽已然发了信鸟去狐族提醒，但当日从鬼国出逃的狐族公主常夏分明是知道狐太音的下落的，却没有意识到狐太音落入鬼王的手中意味着什么，如此愚钝，也难怪狐族的秘宝会失落于鬼王之手。
而落星石……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落星石藏在了哪里，他只是信任菡萏，相信她绝对不会让落星石落入旁人之手，可最后落星石却不见了，结界也随之消失。
他不愿意去怀疑谁，特别是不愿意怀疑菡萏，她若是有心，就算是自己也未必是她的对手，可落星石终究还是被鬼王得到了，他认为与菡萏无关，只可惜旁人却并不这么想。
第1176章 桑之未落（四）
原本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何处，只是机缘巧合，他居然会在这里，在这么一个边陲小镇遇到了李璎珞。
一切都不过是注定。
也许一切在子诗当初告诉他的那一刻，就已然成为了将来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他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原本只是用来自我欺骗的借口也不攻而破，她消失了那么久，他以为已经再也找不到她，可偏偏她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吃完了？”
他含笑看着仪宁，曾几何时，他的心中也有了依托，她的温柔和坚定在他的心里已然成为了重要的柱石，有人要做出牺牲，有人要面对自己的命运，而有些人则需要背负着一切努力地活下去。
“恩。”
她不好意思地点头，避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嗝。
他忍笑，携着她的手往外走，只是那一刻，两人几乎是同时感应到了什么，几乎是同时抬头，相互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是惶然，他的眼中却是一片严肃。
“你先回去。”
他正色道。
“……”
她没说话，柔韧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你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
他语气冰冷地说道。
她眼圈一红，傻站在了原地。
也罢，只要她别跟过来就好。
姬嘉玉几乎是瞬间就遁地不见。
她看着他的白色长发无端端地消失在空气中，心中唯有一片惆怅。
奔腾的水声一片喧嚣，长长的河堤是黑灰色的砖石筑成，看起来十分坚固，而白色的栏杆稳稳地坐落其上，很近的地方就是一排一排的商铺，并没有什么人流，这里的生活十分缓慢，和这水流完全不同
一条僻静小巷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气让一切都显得灰暗，就连地砖之间的小草都变成了一片荒芜，死亡和恐惧的气息笼罩着，即便是周围无知无觉的飞鸟和其他生灵都不敢靠近那里。
他微微皱眉，举步往里走去，额间的法印已然亮起，紫电雷光蓄势待发。
“对不起……”
“对不起……”
隐隐能听见男子的低语，甚至带着哭腔。
走近了，他看清楚了一切。
没有他预料中的尸山血海，甚至没有人受伤，偏僻的小巷子中，唯有方才刚见过的那两人，白衣男子怀中紧紧地抱着方才还好端端的女子，而她的身上，已然被一片黑气笼罩。
纯白无瑕的白色长袍上，已然被沾染上了不断弥漫的黑色，男子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在强自忍耐被鬼气侵蚀的痛楚。
这并不陌生的气息，黑暗和绝望的气息，即便是没有靠近他都能感应到。
鬼道术。
李璎珞居然修炼了鬼道术。
脚下的法阵一明一灭，他怔怔地看着相拥的那两人，灵力在身周流转，镇定自若如他，一时之间都无法抉择，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修行鬼道术的鬼门教徒，他从未心慈手软过。
金色的火焰一下子窜了出来，亦是他熟悉的气息。
在火焰秘境，他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两人，至少没有太过注意这个从来都默不作声的沉默男子，他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和李璎珞的关系，只是他从未想到会见到今日这一幕。
若非亲眼看见，他根本无法相信菡萏真人的嫡女会坠入魔道。
在他能作出任何决定之前，金色的火焰已然率先扬起在了他的面前。
“你别过来！”
女子的双眸紧闭，似乎已经晕了过去，而那白衣的男子祭出了金色的火球，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三昧真火……
他不怀疑，如果他敢轻举妄动，那男子定然会不顾一切对他出手。
多么熟悉的一幕。
他闭了闭眼睛，往日的一切似乎又全浮现在了眼前。
那是他不得已才做出的选择，或者说，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世间的平衡不容被打破，而他就是守护这均衡之力的天选之人。
善本无过，但对神来说，只囿于眼前一人就是罪过。
舍一人而救苍生，就是神的宿命。
即便轮回转世，即便过了千万年，他也无法忘却。
无法忘却那双清澈的眸子中不敢置信的受伤的神色……
“只是，若是有一天，我必须要做出抉择，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你一定不会伤害我的。”
那孩子是那样相信他，可是他却……
“也许我能帮你们。”
他远远地站定脚步，收起了法术，淡淡地说道，白色的长发在冰冷的风中微微扬起，远处是水声涛声轰鸣，可他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灵。
往事不可追，逝去的一切如今又不可避免地要重演。
他无力与宿命抗争。
从前的时光已然不可追溯，那些无法忘却的回忆和陪伴，曾是他最宁静的美好，掬在手中也无法抓住的东西，轻轻一放手就会随风而逝的东西，纯洁无瑕的东西，无论经历多久都不会改变的东西，深夜的梦境中都寻找不到的东西……
然而……
他固然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他们却可以有。
而他也并非是全然出于善意。
呵呵。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有几分唐突了。
他姬嘉玉的一举一动在旁人眼里都别有深意，更何况，这是何等大事，子诗背出家族也就罢了，还可说是他自己行差踏错，可若是被人知道他包庇修炼鬼道术的人，岂不是更要令姬氏一族的声望降到冰点。
若是易地而处，只怕他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会这样不求回报地伸出援手。
“只要您当做没看见，就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果然，白衣男子紧紧地抱着那小小的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眉间粉色的法印愈发艳丽。
是了，是他轻忽了，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他不会信，他自然也不会信。
“就算是因为菡萏的缘故，我也不会为难她，更何况，如今能帮她，并且也愿意帮她的，也许只有我了。”
“更何况，我愿意出手帮助你们，也是为了帮我自己。”
他诚恳地说道。
谢道之盯着他的眼睛，许久许久。
火焰终于黯淡了下去。
第1177章 桑之未落（五）
蓝天白云。
她站在了碧绿的树下。
不由自主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一片绿野就是这一棵树而已。
绕着树干走了一圈，她颇有几分不甘心地收回目光。
他时时刻刻都会在她身边的，可是现在他人呢？
他去了哪儿？
不想也就罢了，这一想，之前桥边那一幕全都一下子想了起来，她以为那不过是梦境而已，不过是一场噩梦，醒来就会消失不见，可是……
“其实这里，才是我的梦境吧……”
她喃喃低语。
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做梦的那个瞬间，梦境一下子就变化了。
白玉石铺就的道路如同一条白色的玉带一般一望无际地延伸了出去，她踩在了玉石之上，感觉到了脚下那种冰凉的坚硬之感。
如此真实的梦境啊……
梦境是吗？
她随意地挥出一个黑色的火球，绿色的原野瞬间就被烧尽，方才还是一片生机勃勃，转眼就是一片荒芜。
回头再去找那棵树，已经早已不见了。
白色的城墙壁垒迅速地矗立起来，白色的砖瓦都飞在了空中，如同快进一般自动搭成了一座熟悉的宫殿。
她往前走，摸到了那冰冷的大门。
昆仑虚的大门。
她不需要钥匙的吗？
伸手推向那大门，根本没有任何阻挡地，高高的大门一下子就被她推开了一条缝隙，她下意识地收回手来，可那门自己慢慢地打开了，金色的光芒射了出来……
远处，八角楼上的铃铛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听不到那声音，可实际上她就是听到了那铃声，在她的耳中回旋，如同一个魔咒一般无穷无尽地鸣响。
红色的火焰突然亮了起来，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在燃烧，这样灼热，热到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发烫了……
“璎珞妹妹这样烧下去是不行的。”
仪宁皱眉，驭使着水灵，不断地幻化成冰花贴在了她的额上和脖子里，只是那灼热，即便是法术驭使的冰冷凉意也无法降低些许温度。
“谢……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了一眼那个憔悴的白色身影，收回了目光，几乎是目不斜视地看向李璎珞，这个她本该痛恨的女人。
只是，时移世易，此时此刻，她若是这般小家子气，不仅会令夫君失望，更会让他轻视。
可是，这已然显怀的肚子让她多少有几分窘迫。
再见到他，她是有着一丝丝喜悦的，可又有着本能的抗拒，这复杂的心绪就连她自己都没能整理清楚。
从前卑微如尘埃的自己即便是在姬琴面前都只能唯唯诺诺，而如今……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姬嘉玉的宠爱带来的，尊严和地位，周围众人仰视的目光，从前她并不在意的这一切，如今都已然是她习惯了的东西，只是在他的面前，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可是李璎珞……
她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惨白的小脸一丝血色都没有，从前她最厌恶的那双装无辜的大眼睛静静地阖着，周身散发着一种死亡的气息，即便是她不用心去感应，都能意识到她的不对劲。
而且，那高热，若是普通人只怕早就烧迷糊了，即便是身负法力，也许也无法与这样的病痛对抗，姬嘉玉说去找医生，只是这世上又有什么医生能治这样的高热呢？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他一脸憔悴，来来回回只会说这两句话。
姬嘉玉果然一出手就抑制住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鬼道术的气息，只不过若是有心人仔细去探查，也不难发现她的异样。
他从来不相信姬嘉玉会是一个“好心”的人，在他说了他另有目的之后，他反倒是释然了。
从来都以为自己心性淡泊，只是这一切也许都不过是因为从未遇到过值得自己在意的东西而已，不论是名利地位，还是金钱声望，在他来看都不过是浮云而已，曾经有过的那些追逐在自己看来都十分可笑。
真正值得在意的东西，任谁都不可能淡然处之吧……
越是想要证明的东西，正是自己怎样都得不到的东西。
越是害怕失去的东西，也许正是因为根本就不曾得到过。
极度的孤高也许正是因为全然的自弃自怜，直到那些令人不可思议的言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时，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他从来都嫉恨那个人，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完全值得她去怀念。
也许他的所有淡然和不争，都不过是因为懦弱而已。
越是这么想，他就越是恨自己。
蔷薇小院里的那几个月，是他最为幸福的时光，如同梦境中所憧憬的那样，她和他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她磨墨他作画，她学着做饭，他帮她洗菜切菜，这样平平淡淡的尘世烟火，是他从前根本不敢企及的。
也许正是因为幸福得太不真实，他才会一下子陷入魔障。
她说的没错，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她。
内心深处，潜意识里，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她只爱他一个人，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过她能忘记那个人，他怎么能相信呢？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可是她却……
若是她心里没有他，她怎么可能就连被他害了都不曾有过一丝怨恨，她怎么可能还隐瞒这一切？
而她只选择了缄默，而他也从未感觉到她对那人有一丝一毫的恨意。
若是她心里没有他，她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那人的怀抱？就算他再怎么选择视而不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就那么好吗？她怎么可以……
即便最后她选择了回到他的身边，他也不得不自问，究竟是因为她更爱他，还是因为那人已经死了，她看清楚了这个现实而已？
是的，他没错，他的怀疑都是对的。
他自我安慰着，自我说服着，只是，看着她惨白的小脸，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伤人的话。
要是她能忘记那一切就好了……
第1178章 其叶沃若（一）
他怎么会这般憔悴……
白色的身影看起来虽然仍然俊逸出尘，脸色却显然灰暗了许多，她不知道原因，但是她很想知道原因。
姬嘉玉说他们二人是一起的，那他岂不是应该很幸福才对吗？没有了姬琴，没有了其他任何人，他和她在一起难道不快乐吗？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让她有了隐隐的小小的快乐。
仪宁微微皱眉，努力克制自己这个不成体统的想法，纵然无法和他在一起，至少他也是她用心爱过，真心期许过的男人，她难道不应该希望他幸福才对吗？
只是心里还有一点小小的欣喜，一个小小的恶魔的声音笑嘻嘻地告诉她，你看，我早就说了吧，和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在一起是绝对不会幸福的，你当初怎么就没有选择我呢？我是一定一定不会让你有半分失望的。
如果她能和他在一起……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怔住了。
那将会是怎样地风花雪月，琴瑟同谱，他们本就兴味相投，诗词歌赋她无一不能，他们一定会有聊不完的话题，她能明白他的心意，更能体察他的心意，最重要的是，她绝对不会耍什么小性子来为难他，让他难受。
她爱一个人，一定不会让他有半分不自在。
只可惜，他不曾选择她，也未曾珍惜过她的一番心意。
这样的自我安慰让她微微露出了些许笑意。
幸而她立刻回过神来，他不曾发现。
“好热……”
即便是在冰凌的法力加持之下，李璎珞还是不停地冒汗，浑身都似乎在燃烧一般。
“好难受……”
她喃喃的声音像小猫叫一样弱弱地没有力气。
“对不起……”
“对不起，璎珞……”
他似乎只会说这么一句话，愁眉紧锁来回踱步的样子简直和从前的镇定自若判若两人，就连秀美的黑色长发都似乎沧桑了许多，隐隐能看见丝丝缕缕的白发。
她看在眼里，只觉得愈发心疼。
“我……我拿点水给璎珞妹妹喝。”
仪宁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迟迟疑疑地端着水杯过来，却没有立刻拿给李璎珞。
谢道之浑浑噩噩的，看向她的眼中有着一丝茫然，她不忍地微微侧脸，轻声道：“谢大哥，也许你会想要亲自喂璎珞妹妹吧……”
呃……
他这才反应过来，仪宁心细如尘，特特地避嫌，毕竟当初她和璎珞也曾有过不愉快，若是在她手里出了什么差错，她可不是百口莫辩。
“好。”
他接过水杯的时候轻触到了她的手指，她瑟缩了一下，手一松，若不是他眼明手快，只怕杯子都会掉在地上。
他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丝毫不曾在意她，只是稳稳地扶起那个小小的滚烫的身子，一手托着她的脖子熟练地喂她喝水，显然是很有经验了。
仪宁怔怔地看着那两人，下意识地抚过自己方才被触到的指尖，神色间颇有几分怅然若失。
“你……你们两个还好吧……”
她垂下了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不远不近地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却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唐突，她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璎珞妹妹好好地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严重？”
“都是我的错。”
他总算是回答了一句，只不过和之前一样，反反复复不过是这么一句话罢了。
仪宁微微蹙眉，含蓄地说道：“谢大哥从来待璎珞妹妹千依百顺，您这么说，仪宁实在是有几分不明白呢……”
她倒不是仅仅好奇而已，李璎珞的病症古怪，更离奇的是，她分明感应到了那种死亡的黑暗气息，若不是姬嘉玉亲自把他们带回来，又嘱咐她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她也许都不敢让他们留下。
这分明是鬼道术的气息，之前姬琴偷偷回来见姬嘉玉的那一次，她也感应到了这样的气息，还有之前，那些鬼门中的人，修炼的都是这种邪恶的法术，只是……
李璎珞……
她怎么可能？
她不敢信，却又很愿意相信，如果李璎珞修炼了鬼道术，那岂不是要被所有人唾弃？她个人是很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别说什么善良不善良的话，她就是讨厌李璎珞，她有什么理由不高兴见到她倒霉？
从前在姬琴的身边她有多卑微，她就有多恨李璎珞，甚至就连那只狐狸，都不过是因为和李璎珞长得像，才会得了姬琴的眷顾。
她恨李璎珞，倒不是因为她有多爱姬琴。
只是她的全部苦难，全都拜她所赐。
她早就忘记了若非是李璎珞设计了这一切，说不定她就要嫁给裴永贞，那个早就叛入了鬼门的败类。
这和李璎珞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伟大罢了，她毁了她的一桩又一桩姻缘，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多么有魅力，多么能摆布男人而已。
谢道之闻言倒是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刚好看到了她幽怨的神色。
只是，他看她的那种目光，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微红了脸，似乎心里有一个小小的气泡，一下子被戳破了一般，她不敢再问，更不敢靠近，只是强自镇定地端坐在一旁，驭使着冰凌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虽然这里不过是客院而已，却是在正院之内，闲杂人等轻易进不来，就连侍女也都被姬嘉玉屏退了，全都在院子外面候命而已。
幸而没人能看见这一幕，她刚放下心来，却看见了姬嘉玉打了帘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心中不由得一惊，不过很快恢复了镇定，温文尔雅地行了个礼，唤道：“夫君。”
“说了多少遍了，有了身子就不要拘泥那些虚礼了。”
姬嘉玉笑得十分温柔，丝毫没有半点异样。
她舒了一口气，连忙告退。
“你回去好好休息，让她们也都别靠近这里，知道了吗？”
姬嘉玉柔声道。
“是，夫君。”
她连忙答应下来。
第1179章 其叶沃若（二）
“仪宁姐姐，听说夫君又迎了一个女子进府，却遮得严严实实，根本不让任何人看到，这是真的吗？”
听到姚袈这个开头她就知道这番做作是为了什么，显然姬嘉玉又有新人，姚袈比谁都开心。
“真是难为姐姐了，既然有了身孕，自然就可以让其他姐妹照顾夫君的起居了不是吗，您好好安养不好吗？”
姚袈笑得理直气壮，再接再厉道：“真是恭喜姐姐了，夫君喜添新人，您这下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现实真是磨刀石，经历了那么多次较量之后，就连姚袈都学会了笑里藏刀，这可真是令人唏嘘。
仪宁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姚袈的段位实在是不够瞧，她自以为说了漂亮话，却又句句在理，自己不能罚她，只是这蹬鼻子上脸的架势，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她就是不怀好意好吧。
若不是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只怕还真会被她气到。
“夫君行事自有他的主张，岂是我们这些后宅女子能置喙的，金襕，你也太有失体统了。”
她温柔地说道，端庄大方，半点没有动气。
“仪宁姐姐，我只是好奇嘛。”
姚袈笑嘻嘻地就是不走。
“金襕妹妹，夫君是怎样的人你该十分清楚，且不说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就说你这一有风吹草动就急急忙忙来打探的举止，若是我告诉了夫君，只怕往小处说，你就是莽撞，往大处说……”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柔声道：“夫君最不喜的就是家里人和外面通消息，虽然我知道金襕妹妹不过是心系父兄而已，但落在夫君眼中，只怕并不会如我这般想。”
“张方仪！你别血口喷人！”
果然不过一个回合，姚袈就气得跳了起来，完全忘了刚才自己来之前的目的，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子骂了。
“呵呵，金襕你失态了。”
“不说算了！”
姚袈总算也是经历了太多次关禁闭，也算是学乖了，若是和仪宁闹到姬嘉玉面前，她可是没有一次不吃亏的。
反正该说的话都说了，能看到张方仪一脸憋屈的神色，她也够解气的了。
想到这里她就笑了：“我着什么急，失宠的又不是我。”
“是了，反正不管那女子有多美艳，终究是和你无关的。”
仪宁柔柔地说道，半点怒意都没有。
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念头。
一个让她无比快乐又无比期待的邪恶念头。
坚持本心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啊，她从未害过任何人，也从未故意伤害过谁，她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善良的。
只是这一刻，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动念，她就做出了决定。
“夫君的新人只会越来越多，金襕，若是你不能抓住夫君的心，只怕以后你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这可不是我危言耸听哦，那女子的容貌就连我都望尘莫及。”
“我呸！”
姚袈气得倒仰。
这个张方仪还真以为自己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了，不过是玉郎眼瘸了才会看上她，当初她还不是在姬琴面前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就连李璎珞都比她好看一百倍！
仪宁微笑地看着她离去，以姚袈的心性，她所图谋的，不可能不成。
姚袈自然是深谙钱可通神的道理，若不然，也不可能主院刚来了人，她就立刻收到了消息，既然如此，她想要混进来也不会是太难的事情。
到时候……
就看夫君要如何收场了……
她冷冷地扬了扬眉。
而这一切，和她这个端庄贤淑的主母自然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呢……
“这……”
谢道之楞在了原地，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从前我也曾略通医术，她不过是气急攻心，一时晕厥而已，这本是小事，只是她的身子始终隐藏着的病根却是她无法醒来的根本原因。”
姬嘉玉正色道。
“她之前是不是服食过什么成瘾的药物？”
他问得很委婉，可神色中却有着隐隐的不解。
谢道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固然在他看来，能给璎珞下药的只有她无比信任的阴元华，可是在姬嘉玉看来，能给璎珞下药的却只有自己。
可不是吗？璎珞是这样相信他，从没想过他可能会伤害自己，可他却……
要说他完全没有责任，他也无法这般欺骗自己。
“都是我的错，可是这也太……”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方法，但是姬嘉玉……他的地位和他的声望，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说过我会帮你，就一定会帮你。”
“还是说，你觉得这些凡人的生命比你最爱的女人更珍贵？”
白色的长发垂落在了地上，姬嘉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一点都不怀疑他能做出什么选择。
他也太无情了吧。
简直就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谢道之几乎能从他身上看到阴元华的影子，他的行事准则，和鬼门那些人几乎是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没有修炼鬼道术，仅此而已。
不过他丝毫不怀疑，如果姬嘉玉修炼了鬼道术，他一定也不会怜惜任何人的生命，只要那对他的修为有帮助。
难怪姬羲和会……
还有姬琴……
他忍不住这么想着，可是看着地上昏昏沉沉的两个无辜的少女，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好热……”
她忍不住呻吟，那翻来覆去的样子像极了从前犯病的时候。
他知道姬嘉玉说的没错，她需要魂魄，她需要怨气，只是这鲜活的生命就在他眼前，他如何能够亲手去扼杀无辜的生灵？
“璎珞……”
他万般纠结。
“嘉玉真人，我知道您说的都对，但是如果让璎珞自己选择，也许她也不会忍心伤害无辜的人……”
“呵呵……”
姬嘉玉不由得冷哼。
“凡人为何总是这般虚伪？若是我告诉你，这两人方才刚从悬崖坠下，已然断然没有了生机，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你是不是就能接受她们作为李璎珞的食粮了？”
“对你来说，她们是怎么死的，真的很重要吗？”
他无力地垂下了手，轻抚着她滚烫的额头，他知道她若是醒着，一定早已痛苦得无法忍受了，现在她的痛苦不曾减少半分，只不过她无法出声而已。
第1180章 其叶沃若（三）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底线。
他想着。
他可以接受她修炼鬼道术，也可以接受她吞噬尸体，可是若是一旦这条底线被打破，他和她，又和坠入魔道有何异？和阴元华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是以无辜的活人来蕴养自己的灵力，那和桃都山的那棵桃树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又和鬼门的教徒有什么区别呢？
“不。”
他坚定地摇头。
“若是璎珞醒着，一定也不会接受这样的馈赠，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自认为能够替她决定，她宁愿自己死了，也绝对不会选择伤害无辜的人……”
他只觉得心中一片清明。
“呵呵……”
姬嘉玉的笑容有几分令人不安的讽刺之意。
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只是姬嘉玉出手比他更快，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个花季少女就已然相对委顿在地，脖颈之上血流如柱。
他扑了过去，只是被那血液溅了一身，却根本没能阻止这一切。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
“虚伪。”
姬嘉玉转身离去，眉间一片厌烦。
血液的香气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看向璎珞，只见她身上的黑气一下子大盛，若是在别的地方，只怕早就被那些修士发现了，那种奇奇怪怪的罗盘，只怕根本就不止一个两个。
黑色的烟雾一下子缠绕住了那两具已然没有了生机的尸体，她闭着眼睛站起身来，如同被黑气指引着一般走了过去。
不是没见过她吞噬尸体，只是这一次，他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碎，他当初修炼法术的时候就被教诲，修道先修心，唯有心正，才有可能修的正道。
若不然，不过是坠入魔道而已。
而她……
他不忍去看，在这一刻，他心中的信念第一次有了分明的裂痕，他的所作所为和正道已然是大相径庭了吧。
即便他没有亲手杀死那两个少女，可他根本就是和亲手杀死了她们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是为了她，但是……
他委顿在地，一时之间，心中唯有一片迷茫，若说从前的信念是一条根深蒂固的藤蔓，而如今，他却不得不接受那藤蔓开出了有毒的花朵，而他却不得不让那有毒的花朵开花结果，修道本就是修心，若是连心都不正了，他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前有多少修士陷入了自我怀疑的矛盾中，终于无法自拔，唯有在虚幻的幻境中找到自己的方向，他从前只觉得他们很傻，只是这一刻，他真的无法正视自己。
“啊……！”
一声惊叫让他一下子收回了所有的思绪。
他抬眼看去，却见那惊叫并不是璎珞发出的，她还一脸浑浑噩噩地吞噬着尸体，似乎那血液，那怨恨，是她最甜美的美食一般。
“姚袈？”
看着惊惶的小脸，他想起了这个名字。
“你怎么在这？”
他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我马上就走！”
姚袈吓得一步三颤，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往外跑。
只是她最后看向璎珞的那个神色……
谢道之立刻追了出去，禁锢住了她。
“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他微微皱眉，心中飞速地思考着对策。
之前就听说了姚袈嫁来姬家，只不过是个妾室而已，这里是姬嘉玉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擅闯的主院，她怎么会突然来的？
“我，我，我只是路过……”
姚袈眨了眨眼，大声喊道：“你抓着我干什么，这里是我家，你闯进来不说，你还扣着我。”
“你看见了……”
谢道之的脸色有几分阴沉。
“我看见什么了？”
姚袈惨白着脸，忙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你放心，我谁都不会告诉的！”
这不就是什么都看见了？
走是肯定不能让她走的……可是要怎么办呢？
他难得地有几分犹豫不决，唯有扣着她的手腕，捏了一个诀，让她无法逃走。
“对不起，你先在这里等一下，等嘉玉真人来了再作决断。”
他拿定了主意，客客气气地说道。
“是你杀的琪琪和小花？”
听他说要等玉郎来处理自己，她倒是放下了一半的心，看着地上几乎分不清楚谁是谁的残骸，她试探着问道。
他的白色长袍上全都是鲜血，显然只能是他动的手。
“是。”
谢道之缓缓点头。
纵然那两人不是他亲手所杀，和他亲手所杀却并无区别。
听他这么说，姚袈更是吓得不敢动弹，这会儿她恨不得把仪宁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狗血淋头。
可若是姚袈能忍住自己那张嘴，她可就不是姚袈了。
“我可是姚家的嫡女，玉郎最心爱的夫人，你可别轻举妄动啊，不然我姚家定然不会放过你的，玉郎，玉郎也不会放过你的！”
虽然不太确定姬嘉玉会不会为她出头，不过她还是决定先威胁了再说。
是了，姚家……
谢道之的脸色愈发阴沉。
要是等姬嘉玉来了，他说要放了姚袈，自己又要怎么办？
以姚袈的心性和姚家的势力，一切被所有人都知晓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他不能放过她。
她若是离开了这里，只怕不出半日，姚家就能知道一切。
到那时候，璎珞要如何自处？
手中紫色的光芒亮了起来，姚袈一惊，怒道：“禁术！你居然要用禁术对付我？”
“对不起。”
谢道之点了点头，一缕紫色的光芒飞入了她的额前，顿时消失在了她的身体里。
姚袈委顿在了地上，他微微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放下心来。
双手托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只觉得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一下子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切，歉疚，怜悯，自卑，自我厌恶，所有的情绪全都混杂在了一起，根本无法解开。
他只顾着自怨自艾，却没注意到璎珞已经吃完了那两个少女，更是没注意到她沿着黑气的方向摸索着扑向了昏迷在地的姚袈。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咬断了姚袈的喉咙，大口大口地吮吸着鲜血，而那双失去了生气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黑气笼罩着她的尸身，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第1181章 其叶沃若（四）
“璎珞……”
他无力地看着她，心中一片茫然，甚至有了几分恐惧。
他试图去拦她，可她似乎根本不曾在意，眼中唯有那鲜活的血肉。
这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的念头，眼前的鲜血和黑暗，是他一生都摒弃的东西，多少年来，他都遵循着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信念而活着，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地可笑。
姬嘉玉说的没错，虚伪。
在他明知道她修炼鬼道术却一个字都没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坠入魔道了，他自诩清高，却因为作恶的是他最爱的人，就选择了无视甚至纵容。
斩妖除魔固然是修仙之人的责任，只是，从来都没有人教过他，如果那魔那妖是自己的亲人爱人，又要怎么办呢？
也许只有凡人才会有这些疑惑，这些迷茫，换了是青丘狐族或是水族，只怕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所谓的禁术，所谓的鬼道术，都不过是因为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修士们设计出来的条条框框而已。
他努力地自我说服着，只是眼前的杀戮是真实的，他无法逃避这一切，无法不承担这责任。
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屋子，黑色的气息就在他的身边，他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无力地坐倒在了地上，他靠在了墙上，心中能想到的，都是从前与她一起经历的一幕幕画卷，可眼前唯有她贪婪地吞噬着怨气和鲜血。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可却不再清澈。
在小院里的那几个月，她的笑容一如从前的甜美，可他却已经分不清楚，她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不过是伪装而已。
即便她中的毒已经清除了大半，他也并没有真正完全相信她，夜间他是那样容易惊醒，她不过是个翻个身，他就会睁开眼睛，担心她又出去狩猎，而她白天一旦有几分精神不振，打个哈欠，他又会担心她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
是了，因为这个原因，他始终活在战战兢兢中，没有一刻能够真正释怀，而且，他还一个字都不能和她提，不敢问，不敢说，只能默默地关注她。
也许变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
他终于有了几分明悟，为何阴元华会不惜伤害她的身体，也要给她下这种毒，将她拉入深渊。
阴元华早就已经落在了深渊底下，而她唯有和他在一起，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和安宁，他会包容她纵容她，替她狩猎，替她掩饰，她从此也许就再也离不开他，这算计，就算之前自己没想明白，现在也完全明了了，这个方法是极端的，而他，从来都是走极端的。
“呵呵……”
想明白了这一切，他唯有苦笑。
他可以说阴元华邪恶，也可以说阴元华不择手段，可是，他从来都是清楚自己想要得到的是什么，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而他自己，却是虚伪而又懦弱的。
就连菡萏最后的嘱托，他都没有能够告诉她。
从来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逃避她可能的诘责，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害怕她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她，最初不过是因为她身体的关系他才隐瞒了一切，可后来她恢复了，他却也没敢告诉她真相。
这不是懦弱又是什么呢？
浓重的血腥气还未散尽，可她已经终于吃干抹净，闭着眼睛像是只瞌睡的小猫一般蜷缩进了他的怀中，抱住了他的肩膀。
整个屋里，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然全然不见，唯有他的白衣之上，还沾染着鲜红之色，也许这是一个暗示，这是属于他的罪恶，他无法辩解，也无法推脱，就算是为了她，他也必须承担这个责任。
小小的脸蛋恢复了些许血色，那令人心惊胆战的高热已经降了下来，姬嘉玉说的是对的，她需要的并不是什么冰凌或药物，她想要的只是怨气和鲜血而已。
很快她就会醒来……
如果她想起了之前自己说的那些话，她……
她还会原谅他吗？
他轻抚着她的长发，闻着她发间的香味，纤长的手指探向她的小腹，虽然他知道也许什么都感应不到，但他下意识地还是那样做了。
她紧闭着双眼，显然还在睡梦中，只是她的小手却立刻拦住了他的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肚子，那姿势，和刚才仪宁护着自己的肚子的样子几乎同出一辙。
一滴泪水从他的脸上不自觉地滑落，她不可能不爱他，她是怎样的人他还不明白吗？
为何他会陷入了这样的自我怀疑中？
在她决定和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应该再怀疑她了。
她说的没错，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可他却抓着从前不放，甚至还说出了那样的话来伤害她。
可是，她为什么……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个小娃娃一般小心翼翼，她一手护着自己的小腹，一手勾着他的肩膀，小小的脸蛋贴在他的心口，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沉溺在了什么梦境之中无法自拔。
她分明是爱他的，他现在回想起来，才想明白了她看着他时，眼中那种神色的含义……她也许是同样地不自信，同样地自我怀疑，不然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会不会永远爱她。
她是这样害怕他会离开她吗……
他默默地流着泪，只希望一切能回到从前。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奔腾的水声，而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地绝情，那样地刺耳，他都说了些什么？直到现在他都没能想明白，当时他怎么能够一下子说出这些无可挽回的话来，他是魔怔了吗？
他应该相信她，他至少应该给她解释的机会，她那么爱他，她那么希望能和他永远在一起，她又怎么可能会不愿意拥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呢？
他却武断地指责她，用最深的恶意去揣测她。
可她即便是昏迷了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肚子。
她没有错，所以一定是他错了。
第1182章 其叶沃若（五）
“谢大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多久，仪宁弱弱的声音出现在了门边。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幸而已经没有了血迹，一切都似乎只是一个梦境一样，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他却不能忘却，那活生生的生命在他面前被扼杀，她双手上沾的血液，却是他心中的无法被原谅的罪孽。
从前，即便是一片草木，一只小虫，他都不曾轻易去伤害，他从来都遵循着天地万物皆有灵，所有的生灵都有生存的权利这样的准则而行事，任何生灵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轻易去剥夺其他生灵生存的权利。
更何况是和他同为人的同类的生存的权利呢。
微微叹息，他垂下了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
“谢大哥……”
仪宁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欢快，他听着格外地刺耳。
“璎珞妹妹好点了吗？我带了些吃的过来，夫君说了，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们，所以我就亲自送来了，对了，你们没遇到什么可疑的人吧？”
仪宁笑得波澜不惊，手中的托盘上，一盅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小碗边上摆着勺子和其他小点心，似乎真的只是来送吃的而已。
只是他从来都知道，仪宁绝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方才姬嘉玉明明说了让她回去休息，她却又来了这里，是想要打探什么吗？
即便姬嘉玉不说，他也不说，仪宁也已经感应到璎珞身上的不对劲了吧，她隐忍不发，甚至还以“璎珞妹妹”相称，想来只是因为顾忌姬嘉玉而已。
怀着身孕，难道不该躲得越远越好吗？
她为何还要来这？
“多谢关心，她的烧已经退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那就太好了，璎珞妹妹从来都深得上天的眷顾，我本就觉得这病来得蹊跷，如今好多了就好了，可见也是您照顾她十分用心，她才能恢复得这么好。”
“方才我就觉得璎珞妹妹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血气不太好，所以专门给她准备了些补血的吃食。”
“这是我孕中最爱喝的红枣鸡汤，又甜又鲜，今日璎珞妹妹来了，我就让她们多做了一碗，等璎珞妹妹醒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如果璎珞妹妹还有什么想要吃的，您可以告诉我哦。”
她隐隐含着一股子高兴劲儿的语气让他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总觉得她有什么图谋，却一时间分辨不清。
就和从前的那种感觉一样，周围人的目光，身边不怀好意的笑意，那些或明或暗的算计，她究竟想说什么。
怎么从前他不觉得仪宁的话有那么多？
他微微扬眉，审视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住了。
旁人并不知道根底，若是让仪宁知道了那件事，只怕璎珞醒来会怪他嘴快，毕竟他们二人并未真正成婚，没有拜祭过先祖，也未曾昭告过其他所有人，就连兰儿，他都没亲口说过。
虽然他并不会因此而轻视她，可旁人却会，尤其是仪宁，璎珞一定不希望她知道这些。
“知道什么？”
仪宁一脸懵懂，托着肚子坐在了椅子上，好奇地问道。
她刚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
谢道之只想快点打发她离开，毕竟璎珞随时会醒来，若是看见他和仪宁说话，只怕又要多心。
“您身子重，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就请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在这太打扰你们了，若非嘉玉真人坚持，我们也不敢叨扰。”
这话算是十分委婉地逐客了，仪宁就算是傻子也该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是让她该干嘛干嘛去吧，怎么还杵着呢？
他十分疑惑。
只是仪宁放下了托盘，却还磨磨蹭蹭地不肯走，颇有几分想要走过来看看的架势，他忙道：“嘉玉真人若是不忙的话，还烦请您问问他能不能过来一下，有些小事想要找他商议。”
“哦……”
她虽说是答应了下来，可脚下却仍是磨磨唧唧地没有往外走，四下打量着，似乎在找什么。
谢道之是何等敏锐的心性，联想起方才她古古怪怪的话语，他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仪宁找的是姚袈！
仪宁分明就知道姚袈会来，说不定……说不定还是仪宁设计了她让她莽莽撞撞地闯进来的。
厌倦地闭了闭眼，他有几分无奈。
女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以为旁人都是傻子，以为自己什么都没做就什么都不会被发现，只是，他就算不和姬嘉玉说一个字，只要姬嘉玉知道了姚袈来之前是她在一起的，那不还是一样？
原以为以仪宁的心性，不至于做出这样小家子气的事情来，只是他兴许还是高估了她去了。
可是，先前就听说姚袈在姬嘉玉面前根本就不受宠，根本无法威胁仪宁这个主母的地位，她这么做又是何必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仪宁，璎珞却还是没醒。
“金襕来了……这里？”
果然姬嘉玉听了之后，第一反应就是皱起了眉头，远远地看向了正屋的方向。
“是，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当时她大声惊呼，我怕引来外人，那情势危急万分，我一个着急，就，就……”
“若是姚家要为她出头，您尽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身上，毕竟不管有意无意，我的确是亲手害了她的性命。”
谢道之诚恳请罪，可姬嘉玉的目光却落在了璎珞熟睡的脸上。
“她好多了，应该已无大碍。”
姬嘉玉答非所问。
“是……”
“在下对您的感激……”
“不用说那些套话，若是想要报答我，待李璎珞醒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和我一起去完成。”
“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任您差遣，但是，若是……”
谢道之想起方才他的无情和果决，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犹豫。
“你放心，绝对不是什么违背你的道义的事，只是让你们带我去找一件东西而已。”
姬嘉玉淡然道，瞟向他的神色有着一丝讽刺，只是那似笑非笑的神色，隐隐却又有着些许的温暖。
第1183章 女之耽兮（一）
“刚才金襕来过你这？”
姬嘉玉漫不经心地问道，看着她的眼中含着笑意。
“她又来闹什么了？”
“夫君，妾身何曾会与金襕妹妹计较。”
仪宁镇定自若地答道。
她的确什么都没做，不管姚袈那个笨蛋去了哪儿，出了什么事，自然都和她无关。
只可惜姚袈太过无用，怎么就没混进去呢，若是被姚袈撞破了李璎珞的秘密，那可就太有趣了，姬嘉玉就算是看在姚家的面上也不可能杀了她，而以姚袈的性子，还不是闹得天下皆知？
实在是太可惜了呢……
她颇有几分失落地想着。
“金襕行事向来没有分寸，难得你不曾介怀，若是你不喜，之后我便让她去别院住，免得她自恃身份高贵，趁你生产之际另有图谋。”
他正色道。
仪宁一愣，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岔，的确平日里自己能压得住姚袈，但是若她生产的时候没人能制住姚袈，她给自己下什么黑手，那还真是难说。
“夫君心细如尘，妾身唯有感激而已。”
她的声音中有着真切的感激，姬嘉玉微微笑了一下，坐在了她的身边。
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她柔顺地问道：“您想要用些什么，方才妾身给璎珞妹妹送了些鸡汤过去，先前我尝过了的，好喝得很呢，若不然，我给您也盛一碗吧。”
“……好。”
见他答应了下来，她分明有些惊讶，连忙起身张罗去了，目送着她有着几分慵懒的背影，他却是若有所思。
汤自然是没问题的，他尝了一口，便推给了她。
“看你那馋样，自己喝吧，省的说我抢你的汤喝。”
他笑得十分自然，仪宁嗔道：“您就会取笑我。”
“仪宁……”
她一边喝着，却听得他的声音有几分凝重。
“怎么了？”
她连忙放下汤盅，心中颇有几分忐忑。
姚袈那个笨蛋到底去了哪儿？
只是这话却不能问他，若不然，岂不是立刻就被识破了。
她的眼中难免掠过一丝惶然，姬嘉玉看在眼里，微微叹息，却转而说道：“家中大小事务都辛苦你了，过几日我要出门远行，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那璎珞妹妹……？”
她连忙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只见姬嘉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那神色像是能看到她心里去一般。
“我会和那两人同行，你只要紧守门户，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随意外出，明白了吗？”
“妾身明白。”
她眼中分明有着狐疑之色，可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柔顺。
之前不能解开的那些疑惑，似乎一点一点地露出了端倪。
就说姬嘉玉怎么可能无端端地收留修炼了鬼道术的李璎珞，还千方百计替她隐瞒，原来不过是要利用她而已。
她放下心来，可立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谢道之也要同行。
即便谢道之再怎么聪明，再怎么能窥测人心，也不可能是姬嘉玉的对手啊，更何况他傻乎乎的，心里唯有李璎珞那个贱人而已，何曾会为自己考虑？
“您，您是不是会有危险？”
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旁敲侧击地问道。
“小傻瓜，我能有什么危险。”
姬嘉玉含笑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虽然结为夫妻已有时日，她还是羞涩地微红了脸，看向他的目光中，却仍然并未释怀。
是了，从来都是他姬嘉玉算计别人，这世上哪有人能算计他呢，即便是谢道之，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您是要去哪里呢？”
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了？”
他含笑问道。
“从前您去哪儿，妾身都不曾过问，只是方才您的语气，听上去有几分严肃，妾身不愿多言，但若是您不说清楚，妾身心中真的是无法释怀……”
她认真地说道，诚挚的大眼睛并无一丝作伪。
的确她是更担心谢道之多一点，但是对他，也并不是全然无情，他待她这样好，人非草木，便是她有一颗石头做的心，也不可能全然一点都没有被捂热。
只是，她经历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对于任何人，她都已然不可能卸下所有的防备，全心全意地信赖了。
更何况，她并非孤身一人，家族的荣光，母亲的期望，所有人加诸于她的一切，都让她无法不抓牢他，若是姬嘉玉出了什么事，她便全然没有任何指望了不是吗？
若说不担心他，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怕我告诉了你，你会更担心我。”
他开玩笑般地说道，语声有几分含含糊糊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鬓角，他试探着抚着她的唇。
“夫君……”
她不曾想到他竟有这个意思，自己的身子这般臃肿不堪，他若是看到了，以后还能爱她吗？
微微蹙眉，她嗔道：“人家不方便……”
“都已经五个多月了，不用怕……”
他柔声道，语中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万般温柔，她闭上了眼睛。
“仪宁，别紧张……”
他柔声道。
“夫君，我有点害怕……”
她怯怯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助，若是平日，她这样说，他一定会顺着她的，只是今日，他的热情中带着一丝令她疑惑的急切，而她却根本不敢去猜测那原因。
只是，一切并不她想的那样棘手，也许是因为太久太久没得到他的怜爱了，她很快便放下了那些无谓的矜持，额上和脖子里全都是汗水，很是失礼，她自己知道，可她无暇顾及那些。
“轻声点儿，宝贝。”
他坏笑道。
她红着脸抿上了嘴，硬是忍着一声不吭。
只是这样，那种令人无法自抑的感觉更是强烈，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整个世界都似乎在旋转，在飞舞，而她已然飞入云端……这样的幸福和美好，真的是属于她的吗？
迷迷茫茫地睁开眼睛，看见他漂亮的眼睛含笑注视着她的样子，她连忙转开目光，伸手去擦自己额上的汗水。
只是细细的手腕被他握在了手中，她无力挣脱，也并不想挣脱，这会儿她心里谁都没想，谁都想不起来，唯有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
第1184章 女之耽兮（二）
眼前唯有陌生的一切。
古色古香的家具，精美华丽的多宝格，那一瞬间，她都迷惑了，难不成之前的一切又全都是梦境，其实她从未从七垢塔的幻境中走出来？她其实还身在驭灵馆？
念及此处，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无比痛楚的心悸让她几乎都无法呼吸。
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会怎么选择呢？
看着趴在她床前的谢道之，她心中一片清明，这一切都不是梦境，只不过，是她的噩梦而已，真实的，醒不过来的噩梦。
前几日就隐隐感觉到了自己有点不对劲，只是想着没什么大碍就没有告诉他，看着窗外初升的旭日，她瑟缩了一下，还以为自己会很难受，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似乎毫无异样，就连之前那种烦闷之感都消失了。
果然她不过轻轻动了一下，他就醒了。
只是，她看见的他的第一个眼神，分明是愁眉紧锁的忧郁，这样的神色，说起来也不算陌生，只是那并不是属于他的该有的颜色，他行事从来都光明磊落，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为了她而忧愁，凭什么为了她而坠入黑暗？
是她太自私，太不为别人着想了不是吗？
他见她醒了，露出了一丝喜色，可下一秒又是满脸的惶然和不知所措。
这还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从来都七情不上脸的谢道之吗？
她微微叹息，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平坦坦的，什么迹象都没有，可是她还是十分小心翼翼，就连神色都温柔了几分。
“对不起……”
他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看向窗外。
远处的高楼和阴陆的八角楼很是相似，一座飞虹桥越于水上，这里的景色无处不精美，就连树木和荷花都经过了精心的布置和修剪，没有半点不合时宜的地方。
“我们在哪儿？”
她心平气和地问道，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的神色中有着一丝绝望和悲凉。
也许是因为在一起那么久了，她明白他，他也明白她。
她轻轻地透了一口气，心中反倒是释然了。
太害怕失去的东西，最终失去了也并非不是好事。
就好像小时候最喜欢夏日的蝴蝶，千方百计抓了回来，给它花朵给它水，可最后它却还是枯死在了枝头的时候，她心中的那种悲伤和释然。
担心了太久太久，这个意料之中的结局反倒是让她心头一松，抓不住的东西，就让它去吧。
明知道自己心里很难受，明知道自己这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可一切都放在了眼前的时候，她明白了，元华说的是对的，在她喝下那些药的时候，她的命运和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只是元华不曾料到自己会这样傻，这样不懂人心，他以为她能明白的，这世上真正能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而她却太傻，太自信，以为一切都能和从前一样，以为那片白色的天心海棠花田中孤寂的背影不过是狌狌判断失误的预言而已。
他错判了她，而她错判了他。
实在是十分讽刺。
无法回首，无法再去回忆那一片蔷薇花香气的小院。
她甚至不敢去回忆一丝一毫，只怕泪水会忍不住。
“你晕倒了……姬嘉玉……带我们来这里的。”
他颇有几分含糊其辞地说道。
她明白了，她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就连姬嘉玉都知道了。
只是，就算凭着和娘亲的交情，他也不至于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她一个修炼鬼道术的人收留在自己家里吧……在她印象里，姬嘉玉一向都是一个冷静到了极致的人，在他的眼中，唯有利害关系，并不会有任何其他影响判断的因素。
她并不知道，她微微皱眉沉吟的样子像极了菡萏，他看着她，心中只觉得一片痛楚。
从前他只觉得十分惊诧，为何这样善解人意精于谋略的菡萏能有这样一个天真到了离谱的女儿，还以为不过是人的性情自有不同而已，如今他才真正明白，正是因为菡萏无微不至的保护，她才能这般娇憨，这般不谙世事。
而现在，她却越来越像菡萏了，那双大眼睛不再一片茫然懵懂，就连对他的那种满满的依赖，也似乎消失了。
从前她何曾需要自己想明白什么，不都是问他就好了么？
“他要我们做什么？”
果然她问道，语气冷静，十足的淡然。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伤害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他真的恨笨口拙舌的自己，若是姬琴在这里，一定能逗得她破涕为笑，而若是阴元华……他根本就不可能说出那样伤害她的话来，他是多么懂得操纵人心的人啊……
而他，明明恨不得能跪在她面前乞求她的原谅，却就连一句完整的让她心中熨帖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什么都不敢说，只怕自己说了什么会让她更加误解自己，而她那漠然的眼神……只怕他不管说什么都没用了……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误解你的，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我是真的爱你，不管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菡萏真人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就保证了，永远都不会辜负你，永远都会保护你。
就算你不爱我了，你讨厌我了，我也不会离开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不管你有什么担忧，我都会和你一起，我们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就算是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都陪着你。
这些话就在他的舌尖打转，可他却不知道为何无法说出这些话来，他不知道她会说什么，他害怕一旦他们直面这一切，她就不得不说出绝情的话来，那时候就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只是现在，她眼中的倦怠和漠然都让他无法开口。
“姬嘉玉可能是需要我们带他去一趟昆仑虚。”
他终于还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