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5章 亦既见止(三)
这是哪里?
白色的云雾中,隐隐可见红色的砖墙。
她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不过是学校罢了,只是,她应该要,应该要……
不管怎样,她要先从这条小路走上大路,然后从正门出去才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为什么明明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却看不见天空?
影影绰绰的人影忽远忽近,一切看起来都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她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也许这不过是她自己的疑神疑鬼罢了。
整洁的道路十分平坦,她的视野之内,一切都和平日别无二致,斑斑驳驳的树荫洒落在了地上,两排高大的绿树一左一右地在道路两边,就是这条路,只要走出去了,就可以回家了……
突然她手中就有了东西,低头一看,那是脚踏车的把手,原来自己是在骑车呀,只是这么一想,方才还没有被注意到的粉色脚踏车就出现了,她努力地骑着,只是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怎么骑,都还是这一幕画面。
一直到她睁开眼睛,她都没能走出这一片迷雾,这一段原地转圈的旅程。
“原来是个梦啊……”
“还好是个梦……”
她舒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酸软的胳膊。
哎?
转过脸去,俊美的睡颜离她不过咫尺,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她的。
她吓了一跳,猛地一个转身。
“哐!”得一声,她居然就这么掉下了床。
“哎哟……”
不对啊,昨天晚上她怎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还和他睡一张床上?
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虽然这么自我安慰着,终究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幸好没人看到。
嘴里隐隐有一些苦苦的感觉,只是她也没太在意,只是起身去梳洗,习惯了用法术,她也懒得去打什么水,不过是一挥手,杯子里就是满满的水,刷完牙,她又去了厨房,照例自动点火烧水,简直不要太效率。
他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
到底那毒药又是怎么回事?邓氏若是要下毒,不把他毒死怎么会罢休呢,小竹和阿绯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心中的疑团一个都没少,她兑了温水,慢慢地给他擦着脸,耐心无比,细致无比。
他的睡颜也这般美好,小小的手指抚过他的眉梢,抚过他的眼角,安静而宁谧的日光之下,她犹犹豫豫地抚过他的唇瓣,终究还是忍不住凑过脸去,小小的唇瓣轻轻碰了一下。
元华仍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切都没有变化。
“噗!”
她都被自己的幼稚给气笑了,要是这么一吻他就会醒也太离谱了。
若他醒着,也许她会避嫌,但是如今他都一动不动了,她不过迟疑了一下,便蜷着身子躺在了他怀里,温暖的感觉太令人安心了……
这一睡,就是一下午。
还是喧哗嘈杂的人声将她吵醒的。
只是这一回,她伸了个懒腰,却差点没又从床上翻下来。
阴陆,大夫人,小竹,阿绯,以及其他侍女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还有好几个贵族打扮的少年男女跟在了后面。
一屋子的人。
最要命的是,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飘飘然如谪仙的谢道之一身白衣,俊逸出尘地缓步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给阴陆行礼,又一一和周围的人见礼。
她一个激灵,连忙跪了下去,匍匐在了地上,给阴陆和大夫人行礼,顺便缩在了角落里,恨不能有多远躲多远,没人注意到她就好了。
的确也是没多少人注意到她这个暖床婢,她连忙退了下去,却见谢道之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那神色,可不像是欢喜。
这可真是解释不清楚了,可就算给她机会解释,她又能说什么呢?
只是,转过了侧门,她怔怔地看着院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千言万语都无法述说她心中的感觉。
如同流浪的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雨滴回到了海洋之中,世上最温暖的的怀抱,不论任何情况下都会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永远都只会对她微笑的那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花丛中,慢慢地绽放出了一个从容的微笑。
“璎儿……”
她的眼圈红了,然后伸出了手。
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真定王不真定王的,哪里还能顾得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就算被旁人看到她也无法顾及了,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似乎已经过了一辈子了,她总算又见到娘亲了。
“呜……”
她哭着扑入了娘亲的怀中,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怀抱。
难怪谢道之会走,难怪他说要等他,她根本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把娘亲带来新野,带来她的身边。
“没事了……”
菡萏拍着她的肩膀,一时间也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原本不想让她牵扯其中,只是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论那些人想要做什么,她都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没事了,别哭了。”
等一下。
“娘,你该不会真是什么真定王妃吧。”
“那可不是。”
“啊?”
她简直是目瞪口呆。
“没事,真正的真定王妃在这个时候早就早逝了,我不过是借用了她的名分而已,只要我什么都不做,影响不了什么的。”
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菡萏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待我们离开,所有人都会忘记我们的一切,因为我们本就不是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时光的轨迹总是向前而行,那些不符合那个时代的东西,终究不过是小小的水花而已。”
“那……”
她怔住了,那元华也会忘了她,是吗?
虽然这是好事,但是她心中还是隐隐有了一些失落。
这可真是奇怪的感觉。
“娘,你还没告诉我,你来这里是要找什么的,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她忙道。
远远地有人走了过来,菡萏微笑道:“你别忘了,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我们的父母早死,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个亲戚姓诸葛。”
“哈!”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娘亲和她不愧是亲母女啊,就连编瞎话的版本都一样。
第1096章 亦既见止(四)
“给王妃请安。”
即便是威风八面的大夫人,也不得不在真定王妃面前卑躬屈膝,虽然在娘亲的羽翼下她得以狐假虎威,但她宁愿邓氏别在她面前出现,看着她就觉得膈应。
清苑的风景素来都是这般清隽,微风拂过,菡萏真人微微凝眉,不动声色地“恩”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种情形还真是太尴尬了,即便是能言善语的大夫人也没法找回场子,连忙笑道:“能为您效劳是我们阴氏一族的荣幸,那妾身就不再打扰您了。”
“娘亲……”
待她走远了,璎珞才撒娇道:“快想死我了,娘,你好像瘦了。”
“真的吗?”
菡萏心情显然很好。
“不是跟你开玩笑啦。”
“知道知道。”
“娘,元华他……”
“璎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我明白……可是……”
菡萏取出了怀中的太极图,此时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小镜子而已,她微笑着把那块镜子递给她,柔声道:“试想一下,若是你拿到了这面镜子,你会用来做什么?”
……
璎珞怔怔地触摸着那灵气充盈触手温润的法器,心中一时间百转千回,若是她能扭转时空,若是她能将一切重来,那……
她抬头看向娘亲,弱弱地问道:“我并不能这么做,不是吗?”
“正是如此,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如同已经画在了白纸上的色彩,无法再改变了,若是我们按照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那整个世界的秩序将会不复存在。”
“狌狌说过,整个世界在它的眼中不过是一幅幅的画卷,每一个人,每一个回忆,都不过是静止瞬间的延续罢了。”
“……”
娘亲没说话,她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却见她的神色有一丝怔忡。
“娘,你知道吗,你在这里有危险。”
“你家谢小弟都告诉我了。”
菡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调皮地说道。
“我没想到狌狌居然还有这样的能力,想来以它自己的修为是无法做到的,他定然还借助了其他法器,只是这世上只有这一枚太极图,如今我细想来,一时也没有头绪。”
“您来这里究竟是找什么的?”
璎珞总算是想起了正题,忙问道。
“这本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菡萏真人叹道。
“这一切本都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我都在这了,娘,我一定能帮你的。”
“您就告诉我吧……”
她撒娇道。
“比起那个,璎儿,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什……什么?”
她隐隐有些明白母亲的意思,微微红了脸,羞涩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菡萏微微地笑了,柔声道:“在这个世上我们会遇到许多许多的人……”
“有些人就如同溪流中的碎石一般,我们会遇见,虽然看见了,触碰了,经过了,分别了,却没有在我们心中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就如同从来没有遇见过一般……”
“有些人则如天上的星辰,远远望之,兴许能在星辰的明灭中找到特别的感悟,星河璀璨,岁月流光,只是一切都会最终归于寂静。”
“而有些人……”
她轻轻地抚过女儿的长发,小时候圆滚滚的小胖脸如今还是这般白白嫩嫩,只不过不再像个包子,尖尖的小下巴,娇艳的唇瓣如花般绽放,一双如泣如诉的眸子灿若星辰。
虽说她从来就最厌烦旁人赞美她的容貌,然而看着女儿的小脸,她却还是不由得有几分自豪,毕竟是她的女儿啊。
“而有些人则如春日之花,虽满园蔷薇,也许只有一朵会落入你的眼中,拈之在手,当那之时,它便不再是等闲寻常枝头之花,你会担心它枯萎,会愿它常开不败,即便你早已知道结局,它对你来说也是特别的……”
“娘……”
她低下了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实的,然而,你眼中能看到的一切都会成为属于你的光芒,也许有一天,当你看到似曾相识一片雪花,便会想起那个飘雪的寒夜,只是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已然不过是回忆而已……”
“最重要的是,璎儿……”
“你真的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吗?”
她真的确定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清苑的院门,手中似乎还有他的余温,他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从最一开始,他在她心中就占据了一个特别的地方。
“娘,你的意思是,我能和他留在这里?”
福至心灵,她似乎是明白了母亲语中的含义,若是没有这个可能,娘又何必要她做出选择?
“璎儿……只要是你的愿望,哪怕千难万难,娘都会帮你完成,娘只希望你幸福……”
菡萏的笑容中隐隐有着一丝凄凉,然而她却没有留意到。
举目一片绿野,春日的芬芳之中,她却似乎能闻到冰雪的气息,伸出手来,一朵小小的雪花无中生有地出现在她掌心。
哪怕只是一片小小的雪花,在她心中都已然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那个冰冷的夜晚,是和他缘分开始的地方,只是这一切,正如母亲说的那样,不过是她的回忆而已,如今再回首看去,只如一阵拂面而过的冰风一般,引得她的回眸,引得她心中一片涟漪,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只是短暂的失神,她便收敛了自己的心神,抬头却见母亲的目光已然不在她的身上。
夕阳的光芒之下,远远的蔷薇架子下面,站着一个颀长的熟悉身影,那人没有过来,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亦不曾掠过她一丝一毫,她怀疑他甚至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那人长身玉立,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她看着他的目光,突然有点明白了,旁人即便会信,他也是绝不会信的。
阴陆分明知道,只是他却选择了沉默。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不理智的时候吧……
她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礼貌地告退。
蔷薇的香气啊……那样熟悉,那样清新,又那样陌生。
第1097章 亦既见止(五)
“你又心软了……?”
元华已经被搬到了正屋,而白衣如雪的永安仙师亦正襟危坐在他身边,两边的门帘都被放了下来,虽然门外有人窥伺,然而他们两人说话自然是不会被旁人听见的。
璎珞不敢看他,只是绞了手中的毛巾,慢慢地为元华擦拭本已干干净净的脸颊和额头,温柔无比又十足耐心。
“他不会有事的……”
他抚了抚自己的眉心,努力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知道。”
她点头,却还是避开了他的目光。
“那为什么……?”
他不想问,却又不得不问。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一切都不过是命运早已注定的,她做错了事情,就该得到惩罚,而这一切本就与他无关,唯有她,她有必须要做的事。
冰冷的灵力流动着,她伸出了手,慢慢地张开了手掌。
一片雪花无端端地出现在了她的手心中,她把那雪花递给了他,只是在他的手心里,失去了法力的加持,那片雪花一下子就融化了。
什么意思?
他不解地看着她。
那一片无暇的天心海棠啊……
那个孤独的背影,她都不用辨认就知道那是他的背影,白色的长袍,什么装饰都没有的长发,遗世独立的男子长身玉立,唯有一阵风才能短暂地扬起他的长发,随着花田的起伏,引起一阵阵涟漪……
她突然明白过来了。
摇头,再摇头,她苦笑了。
“狌狌给我看了你的未来,但是……你的命运中并没有我……”
“那他呢?”
他冷哼。
阴元华不过是个在过去才存在的人罢了,他根本就连未来都没有,又谈何命运?
“这不重要……”
她心虚地垂下头来,长长的发丝拂过元华的身体,似乎什么都没有碰触到,却轻轻地拂起了一阵微风。
“你这不是双标吗?”
他忍不住直言道。
她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亦或是,她就是这样摇摆不定的女人?
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吗?而她,以为他的心是什么做的?割不坏,砸不烂,就算是切一个口子也不会流血吗?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确不明白!”
“璎珞,你醒醒吧,这都是你的错觉!”
“你只是觉得对不起他,这只是歉疚,并不是爱……”
他的声音稍稍高了一点,一颗心却如水上的浮萍一般,飘飘荡荡不着地。
“你爱的是我,你亲口告诉我的……”
若是不这么说也许更好,但是他心中无比焦灼,只觉得这一切都如同镜中月水中花一般,不过是转瞬之间,一切都会改变,他什么都抓不住,抓不到她的手,也抓不住她的心。
“我知道……”
她微微皱眉,没来由地心中一阵烦躁。
他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知不知道自己为了她,几乎可以说已经是殚精竭虑,从来都不喜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但是为了她,他不得不使出各种手段来,要说曲意奉承也罢,威逼利诱也罢,机关算尽他才总算走到今天这一步,而她,根本如在梦中。
被爱的那一方总是这样有恃无恐吗,她只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他理所当然要爱她,他理所当然要为她付出一切,固然他为她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得到回报,但是……
想起先前那个甜蜜的吻,他只觉得心冷。
不过是几天的工夫,她的心就又动摇了吗?
“菡萏真人要找的那样东西并不在真定王府,据她猜测还是应该在阴家,只不过之前她时间不足,这才没能找到。”
他收回了想要轻触她的手,淡淡地说道。
果然她转过头来,问道:“我娘在找的是什么?”
“不知道。”
这什么答案?她狐疑地看着他。
“菡萏真人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那件东西非常重要,并且她确认流落在了这个时代。”
“那,要怎么找?”
她傻眼了。
“那件东西上有着非常特殊的气息,只要靠近就能找到,即便眼睛看不见,也能根据灵气找到那件东西,唯一的问题是,菡萏真人认为灵气被封印禁锢在了那件东西里面,所以必须要非常靠近才能感应到。”
“……什么气息?”
她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怀疑,在他的话语之中,她更加感觉到了那种强烈的可能性,也许她已经猜到了那会是什么东西。
“菡萏真人没说,不过我猜测和阴家一定有关。”
“至少,一定和阴元华有关。”
“他什么都不知道。”
璎珞立刻拧起了眉毛,严肃道。
“……”
他一时间噎住了,心中的千言万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是从什么时候站在了她和他的对立面了?
微微弯了弯嘴角,他忍不住苦笑。
“他明明已经……”
他提了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道。
“别说了。”
她站起身来,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你别自欺欺人了。”
“你走吧,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你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璎珞……”
他伸出手去,却见那帘子一打,一个劲装武士出现在了门口,带着笑容问道:“永安仙师,请问可是诊治完毕了?”
谢道之皱眉,看来阴陆对他的防备可不是一星半点。
罢了,这世上本就没人能做到面面俱到。
就在那瞬间,他手上已然无中生有地出现了一张药方,速度之快就连来人都没发现,他恭恭敬敬地将药方递给了璎珞,行礼道:“公子的病症确实蹊跷,如今只能试着用温养的药补着身子,待我择吉日作法,向天帝求得仙药,定然能够药到病除。”
来人几乎是张口结舌地站了一会儿,这才飞奔而去,显然是要给阴陆报信去。
这些莽夫原本是根本不信什么仙师不仙师的,只是如今看来,不过是看了看公子的脸色,把了把脉,就能拍胸脯说能“药到病除”,那就算不是真的活神仙,也是在世神医了。
身后又有几个侍从围了上来,说是大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别院云云,礼貌周到客客气气地将他请走了,再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第1098章 我心则悦(一)
“小飞虹香洲以东设有禁制,本来我猜测是因为东面是大房正院远香堂的关系,但奇怪的是远香堂附近的灵力十分薄弱,我感觉这禁制并非单单是为了守护那处。”
“清苑是没有禁制的,所以绝对不可能。”
“清苑本就是别院,原本只是个游园歇脚的地方,只不过邓氏进门后为了彰显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先夫人的长子安排去那处罢了。”
菡萏真人不屑道,然而她并不在意这些。
“我把四周都走遍了,禁制几乎是绕着整个香洲的,我觉得最可疑的地方是倒影楼,那里是阴陆的书斋,平日除了阴陆本人,几乎没人能进去。”
“应该不是那里……”
“您怎么知道……呃……”
谢道之的声音噎在了喉咙里,自觉问了个傻问题,他苦笑摇头。
“那样的话,另有一个地方可能,只是那里平日里人来人往,我实在想象不出来阴陆能将什么重要的地方藏在那里。”
“湖心吗?”
“恩,四面亭位于香洲中心,将见山堂和远香堂南北相连,平日里侍女们都会从附近的曲桥经过,但是另一个方向平日里却是无人问津,我着意观察了一下,那里看似全无防备,但实际上却是没人敢靠近。”
“雪香云蔚……”
她慢慢地说道,细细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在慢慢地思索着。
旁人都说菡萏真人和璎珞的相貌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在他眼中看来,两人的区别可太大了。
特别是那双眼睛,她的眼中永远都有一种令人怜惜的迷惑之色,如同一只迷途的小鹿,分不清楚方向,只能无助地寻找能够带她走出迷雾的那个人,而她看向他的时候,眼中的那种眷恋和依赖也许连她自己都没能看清。
“值得一探……”
菡萏真人点头道,眼中没有半丝迷茫,镇定无比。
“我去吧。”
“不用,我有办法。”
“您可不要让阴陆发现我们对那里起了疑心,他城府极深,又十分敏锐,若他真的有心阻挠,也许会很麻烦……”
“我明白的。”
她微笑。
是了,她毕竟是不一样的。
“您多保重。”
他礼貌地行礼,似乎准备告退,只是她却含笑道:“璎珞那边怎样了?”
“……”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暂时应该尚无大碍,阴陆虽将她软禁,毕竟也未曾真正信了邓氏。”
“你自然明白我问的不是这个。”
菡萏微笑道。
“若非因为璎儿的关系,我也不至于大大咧咧地任你用敬语称呼我,你千里迢迢来真定找我,也不过是为了她而已,只是到了这里,怎么你却又绝口不提了?”
他抿起了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年我嫁给璎珞她爹爹的时候,大感惊讶的人也并不在少数,就连她爹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能同意他的求婚,就如同做梦一般,且喜且忧,担心这一切不过是幻象而已。”
“他爹爹远不如你出色,甚至都不能算是聪明,也许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明白,和他在一起的那种轻松和适意,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也从未后悔过决定与他携手共渡一生。”
“恋爱中的男女自然是不怎么理智的,这本就是世间常情。只是这世上的人,有些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有些人,优柔寡断,难以决断,用一时的感动来决定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一生,若是凑巧一生顺遂也就罢了,若是但凡有些不满,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许她就会自艾自怨,一生都无法快乐。”
“而我作为一个母亲……”
她的声音有几分凄凉,他感觉到了那种不详的隐隐预感,却不明白是为什么,更何况,他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别处。
“我作为一个母亲,能做的唯有尊重她的选择,祝福她能找到属于她的幸福。”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缘法,无法改变,也无法强求。”
她叹息道,目光扫了过来,淡淡道:“为了想要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有些人不择手段,有些人不惜一切代价,我并不认为那一定是错的,至少他们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一意前行,不论结果如何,回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可悔恨的。”
“也许难以得到的东西才会更令人珍惜,只是,若是不伸出手去触碰那星辰,也许永远都不会等到属于你的那颗星。”
“我知道那不是她的错,她只是太善良,太容易心软……”
谢道之终于说道,若是当时仔细看,也许能看清他微红的眼圈,只是他转过了身去,看向小香洲那一池静水,淡淡的语声中似乎有着浅浅的哀怨。
“从水中捞起来的月亮并不是真正的月光,只要挡住了月华的光芒就会消失不见,如果能看清楚自己的心,也许那样才能找到真正照亮一切的光华来处。”
“有时候,有那么一刻,在当时也许你会觉得心中怅怅然,然而之后在回想起来的时候,也许那会是令人无比回味的最为甜美的悠然时光。”
她的声音慢慢地变轻了,似乎在说他,亦或是在说自己。
谢道之心中却是甜蜜和酸涩交织着,竟是一时间不知道心中所思所想的究竟是什么,不过几日之前,月光之下她的笑容还是那般无心无思,那般依恋他,只是不过几日的工夫,她就又被那人哄得没了方向吗,若是她是这样的人,他……
他不敢往下想,只是理智告诉他若真是如此,他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心中冰冷的感觉慢慢蔓延开来,他明白若是自己下定了决心,也许一切都会无法挽回,他曾那么多次暗暗告诫自己,应该放下了,只是在她的面前,他的原则和理智全都没有了踪影,然而这一次真的不同了,他在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的同时,幸而也有了一丝真正冰冷的决绝之意。
菡萏真人也是明白他的吧,毕竟法力这样高,又这般通晓世情,她一定是感应到了什么,这才会这样劝他。
他明明是世上最爱她的人,而她分明也是最爱他的,只是为什么她自己不明白?
第1099章 我心则悦(二)
没有了八卦来源阿绯,也没有了勤勤恳恳的小竹,说实话,她一个人在清苑照顾元华还真是有点吃力。
好在那些看门的武士们总算开始给她送饭了,给元华的白粥和小菜也十分周到地奉上,只是她却不敢随便给他吃些什么,即便是给他喂点粥,也要亲自先喝个大半碗才敢让他入口。
谢道之照例还是每天到访,只是按他的说法,“吉日”还有好几天,所以不过是例行检查一下元华的身子便告退,那些武士前呼后拥的,两人就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和娘亲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呢?都没人管她了吗?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不过也许她不帮倒忙就不错了,这么一想,她更是垂头丧气。
那柄黑色的琴,早在她来清苑的时候就被人送了过来,原本她是根本不敢献丑去抚什么琴的,只是如今长日无事可做,她便从墙上取下了那琴,坐在他的身边,慢慢地调弄着。
“总觉得这个音不太准。”
她煞有其事地说道,自作主张地拧了琴弦的柱子,听上去舒服些了,这才开始动手弹,还是那一支她唯一会弹的曲子《相思》。
谢道之站在了湖心亭中,这里的风景的确是整个阴家宅子最好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侍女们看到了他的身影都忍不住驻足,然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了远远的两人身上。
那似乎是刘秀,只是走在他身后的那个人看上去却并不像是个贵族公子哥,倒像是个幕僚师爷一般的打扮,却十分年轻。
最重要的是,那人的相貌他看着十分眼熟,心中隐隐有一种危险的感觉,他飞快地回忆着,只是那距离实在太远,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飞过去看看那人究竟是谁吧。
不过是一个分神,他便愣了一小会儿,再转眼看去,那两人已然消失不见,而另一个方向,阴陆正慢慢地往四面亭走来,他心中一惊,连忙掏出一张符纸放在了手心。
不过是须臾之间,那张纸在他的灵力驱使之下飞了起来,变成了一只看不见的小胖鸟,挥了挥翅膀便飞走了。
看着阴陆脸上的微笑,他突然想起来了,为何今日一早开始侍女们都在张灯结彩,四处都是灯笼也就罢了,装饰用的花球和帷幕在各处都布下了,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显然这是一个大日子。
“恭喜您了,方外之人没能备下贺仪,实在是在下的失礼。”
谢道之悠悠然地拱手行礼,阴陆却似乎心情很好,毫不在意地微笑道:“您太多礼了,不过是小女出阁而已,区区小事,难不成我这个主人还能贪图您的贺礼不成。更何况,多亏您的药方,元儿的病情才算是稳定了下来,我感激您都不够,又怎会怪您失礼。”
“其实我特意来此,就是为了邀请您参加小女的婚宴,虽说是婚宴,其实也不过是三五好友借机聚聚而已,若是您能出席,定然能惊艳四座,令小女的婚仪蓬荜生辉。”
惊艳这个词属实有几分不恭敬,不过谢道之也并未在意,他旁敲侧击地问道:“早在真定,在下就听闻了武信候与贵千金的婚约已成,虽说这婚仪有些匆忙,不过武信候毕竟并非常人,想来这其中的缘故明眼人都是能明白的。”
阴陆却想到了别处,忙笑道:“武信候与小女的婚盟早已定下,只不过从未四处宣之于口罢了,认真算起来也不算是草率,小女贤惠又明理,阴家于武信候只会是助力,却绝不会是掣肘他的任何决定。”
这话对他说也没用,反正他是个早晚要消失的人,更何况一切都已然是定局,不管是他还是阴陆,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已经被写在了历史书上的未来。
他想问的是刘秀身边那人的身份,只是这会儿阴陆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想来是他太含蓄了,不过和阴陆东拉西扯这么半天,那边应该收到消息了吧,若是他再不让阴陆走,只怕他都要起疑心了。
“您素来都是这般大度谦恭,真定王向来都对您赞誉有加,在下也不过是善意提醒一下而已,您可千万别误会了。”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阴陆亦回礼,两人在四面亭分别,谢道之偷眼看去,果然见阴陆一个从人都没带,径直往雪香云蔚楼走去。
看来这阴家最重要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倒影楼,一个便是这雪香云蔚楼。
只是这时候,他远远地看见方才刘秀身边那人竟然绕湖走了一个大圈,远远地站在了雪香云蔚楼的对岸,静静地注视着那座八角楼,虽那个位置根本没有桥能走过去,而且那人的衣着打扮也根本不显眼,谢道之却是一眼就发现了那个身影。
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那人身上的气息有一点熟悉,又有几分危险,然而他还是没能看清那人的容貌,甚至连那个身影都越来越淡,似乎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
刘秀身边有这样一号人的存在吗?
他感觉到那人有着法力,显然是修道之人。
他在真定王身边不过是为了找人而已,除了平时帮忙治病救人,根本就没给过真定王什么有用的信息,关键性的指点,他不曾改变过真定王任何决定,这般小心翼翼,就是为了不改变历史。
而刘秀身边的这人又是何方神圣?
难不成,这个人就是站在刘秀的身边扶持他,将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八竿子打不到的没落宗室子弟,一路捧上王座的人吗?
先前读史的时候他也曾疑惑,不论是天时地利人和,刘秀最多就占了一项长兄会领军打仗,战无不胜罢了,在他的长兄被新帝无故杀死之后,他本该坠落尘埃,不是被斩草除根就是被明升暗贬排除出权力圈,可那却成为了他迅速崛起的契机,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巧合到令人不敢相信这一切没有幕后推手的操纵。
第1100章 我心则悦(三)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手中的弦不停地被拨动着,即便是这绝美音色的古琴,也经不起她的折腾。
“铮!”得一声,断了一根弦,她“咝”了一声,连忙收回了手,只见指尖血流如注,她连忙含住了指头,慌里慌张地去找棉球,却想起来这里没有什么酒精棉球,就连纸巾都没有。
无奈只能用帕子包了受伤的手,她这才惊觉指头都弹得麻了,古时候的日子太过缓慢,太过平静,没有了手机没有了电视,就连弹琴都成为了重要的消遣,连她都能定定心心地弹这么半天,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扫了一眼躺着的元华,她似乎隐隐觉得他的眉间有几分皱起,似乎有些不舒服的样子,只是再一看,那神色又消失了,似乎不过是她看错了而已。
若是她会读心术就好了,她真想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真的中毒了吗?为何他如今都还没有醒?
坐在屋子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若说是梦境,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也许她其实不过还是那个布娃娃而已,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也许她根本就不曾走出那个灵塔……
“哎……”
叹息了一声,她往门外看去,却见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虽然装束和其他武士并无二致,然而那人目光扫过她的脸上时那惊鸿一瞥,她立刻就意识到那并非只是个凡人而已,那双流光隐隐的眸子,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只是熟悉而已,她一下子想不起来那是谁,只觉得她一定曾见过这个人。
也许是在驭灵馆,也许是在平湖,亦可能是在梦境中,总之她一定曾经见过这个人,他定然是身负法力的修士,而并非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她不过是露出了一瞬间的怀疑之色,那人立刻注意到了,转身便隐入了人群中,她站起身来,却想起了自己根本就走不出清苑,更别说追着一个男子去问他是什么人了。
这种感觉的确是挺让人灰心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法改变。
就和在桃都山的时候一样,她明明知道姬琴和顾夫人可能会有危险,而狐太音和公主也并非全然善意,却还是弃他们于不顾,毅然决然地来了这里,虽然是为了娘亲,但是她心中隐隐也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法改变……
想当初她请狌狌将她送回过去的时候,她可不曾料到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原以为是迅速找到母亲,很快就能回去,她根本不曾想过会遇到他,更不曾想过,她居然还会犹豫,要不要留在这里。
若是人生中的每一步都能被提前算到,也不算是真正的人生了,正是因为有着意外,有着两难的抉择,才是真实的吧。
只是,不知道阴惠君怎样了,要说这一切不是大夫人的设计,她是不会信的,正是因为那日大夫人在元华的院子里见到了阴惠君,才有了这只从三房送来的惹祸的甜瓜,不管三房有没有和大夫人沆瀣一气,想来阴惠君总是跳不掉嫡母的一顿责罚。
若只是责罚也许还是小事,她更担心的是,如元华所想,三夫人也许会找些别的借口直接就把阴惠君送走,或是随随便便许人,或是送得远远的,待没人关注她了再随随便便地害了她的性命。
那样的话,就和原来的时空对不上了,她不能随便改变历史,自然也不能让旁人去改变历史。
她不知道阴惠君死了的话,之后的世界会不会和原来不一样了,按说她应该是无伤大雅的一个小卒,只是,若是她没能顺利地活到和她相遇的那一刻,那个世界还会是原来的世界吗?
胡思乱想了一番,她无奈地双手托腮,想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只是,如今她也出不去清苑,唯有待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遁地出去看看情况。
这几天娘亲都没来看她,她应该是和谢道之一起在阴家秘密地找那样东西吧……
有谢道之在,娘亲应该不会有事吧……
看向沉睡的元华,她心中那个疑问还是挥之不去。
那本书,究竟是谁给他的呢?
四面亭上,凉风习习,阴陆早已走远,周围来来往往的侍女和小厮们谈笑声有几分喧哗,只是谢道之的眼中,却只看见了远远的客院方向,川流的人群中那一抹白色。
原来如此。
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巧合,更是没有什么运气,成王败寇,所有能站在顶端的人绝非是机缘巧合,不过是在博弈角力中,一步一步踏着旁人的血骨往上走而已。
想起当年自己的不平,自己的落寞,如今看来都不过是十分可笑的沧海一粟而已。
不过都是一场众人为棋子的棋盘而已,身为棋子而不自知才会深陷其中,一旦站在了局外人的视角,他只觉得可叹可笑而已。
最有趣的是,即便那人手眼通天,能左右整个政局,也未必能猜到他的来历,毕竟没有人能猜到未来会发生什么,自然也就不会明白他这个来自后世的人。
更何况,他也没有与他为敌的意思。
不论那人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又违背了多少修道之人不能干政的戒律,结局已然注定,他无法改变,也无意改变。
从前他也疑惑,这样的一个庞大的机构,收纳的又都是身负异能的修道之人,要有多少资源才能维系这个机构的运转,而又有谁能真正掌控它呢。
如今看来一切的谜题都已然迎刃而解,唯有那些愚蠢的凡人才会以为自己是执剑之手吧,而真正的利刃,不过是于匣中孤独地自顾自吟唱罢了……
不再追随那一抹白色,他转开了目光。
今日是个大日子,阴陆应该没空去管清苑那个“不受宠又病入膏肓”的长子吧,他微微冷笑了一下,看向香洲莲池中初绽的小荷。
待夏日到来的时候,这里定然是一池暗香浮动,只是,他希望他届时已然无缘见到那绝美的画卷。
第1101章 我心则悦(四)
“妾身,妾身不明白,妾身只是太担心您了……”
弱弱的声音细细的,即便是隐隐带着一丝责难,亦十分温柔文雅,似乎他并没有错,而她居然敢开口问他才是错一般。
姬嘉玉微微笑了一下,伸出了手却又收了回来,似乎不带感情地淡淡答道:“仪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以为你是明白的……”
“妾身明白,只是……”
见他转身,她怕他又匆匆忙忙地离去,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衣角,他不过是微微一挣,便回过神来,任她抓着。
“对不起,妾身失礼了……”
她连忙放开,慢慢地坐了下来,目光却须臾都不曾离开他。
“您不是都已经卸任了所有的职务,为何还……”
还那么早出晚归,还这么不着家?
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也不屑去说,只是他分明说过会敬重她,若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然眼中没有了她,在这宅子里她要如何安身立命?
见她眼中隐隐有着一丝悲凉和自我否定,他立刻就明白她是想歪了,没想到这样明理的女子,在事情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也难免会疑神疑鬼,他轻叹了一声,坐在了她的身边。
是他疏忽了她的感受,原以为只要护她周全,令她乖乖在家安养就行了,殊不知忧能伤人,此时看来,她竟是根本没有休息好,就连原本有几分婴儿肥的小脸都瘦了一圈。
“怪我……”
他微微弯了嘴角,故意坏坏地笑了一下,捧起她的小手吻了一下,笑嘻嘻地说道:“原想让你安心养胎,免得胡思乱想,谁知道我不在你身边,你反倒更加胡思乱想起来……”
这话说的,别说是冰雪聪明的仪宁了,便是傻乎乎的璎珞只怕也能听懂,当时她便红了脸,挣扎着收回了自己的手,娇嗔道:“夫君……”
“你怎么就这么信任我,半点都不担心我失势,反倒是担心起这些没影子的事儿来?也许我东奔西跑的,是在找人帮我在上面说两句好话,好卷土重来呢?”
和他相处久了,她自是知道他在开玩笑,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原本她也可以一笑而过,然而她却认真道:“之前您告诉妾身的那些话语,妾身都记在心中呢,每个人各有私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均衡所有的力量,现如今您看似无事一身轻,实则不过是暂时做个样子而已,若没有了您来平衡姚家的势力,那也许很快就会打破原有的平静,那些人并不傻,不会视而不见的。”
姬嘉玉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却笑道:“我还不知道,我说的每一句话在你心中都是纶音佛语呢?”
“那是自然。”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不是她不信他,只是她宁愿他告诉她真相,也不愿意活在旁人审视的目光中而不自知,若是他说清楚了一切,她也不会做什么,只是心中的感觉完全不同了罢了,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对她来说却很重要。
完了完了,看来她是真的认死理了。
哪怕圆滑如他,看来今日都无法蒙混过关,女人啊,总是要求一个答案,即便那个答案什么都改变不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以仪宁的心性,他哪怕一五一十全都告诉她,也不过是对着墙壁石块说一般,他十分确信她一个字都不会漏出去,之前不说,也不过是怕她担心罢了。
如今她倒是没担心他的安危,反倒是怀疑起他来了。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这可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你可有耐心想听吗?”
他执着她的手,坐在了她的身侧。
“若是您不嫌妾身麻烦,妾身自是千肯万肯的。”
她的目光中闪动着期冀和一丝丝的迟疑,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柔声道:“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初他的想法并没有错,她的一言一行都深合他的心意,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发髻,他满意地收回了手,一朵浅粉色的玉兰躺在了他的手心。
自从他说过一次她头上的珠钗太冰冷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戴过那些金银,而这一朵玉兰,正是他最喜欢的花。
“讨厌!”
她嗔道,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在她有孕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对他这般亲昵,之前看他的时候都努力收敛着目光,似乎是担心他会做什么似的。
他含笑看着她,他知道这对她很重要,只是她不知道,这对他也一样重要。
“夫君……”
仪宁听到这个声音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侧过了身子,正襟危坐,他也忍不住拧了拧眉毛,无奈地站起身来。
这个妾还真是做得随性,随时随地往主母房里冲,也没人敢拦她,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确问题很大,现放着没人敢惹姚袈,他也不帮她想个办法制住她。
只是这会儿,他早就忘记了婚前说过若是她制不住姚袈就要看她笑话的那些话了。
仪宁的脸色有几分苍白,不过好歹还是带着笑容。
也难怪,时代不同了,他这座小庙只怕还真是供不起她这尊大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却见她这回还真是贤良淑德了起来,手上端着一盅香喷喷的鸡汤,那香味倒是引得仪宁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倒也不是差这一口汤喝,只是孕妇本就不讲道理,这会儿她再让人去炖汤也太显眼了,她向来都克己,自然是一个字都没说。
姚袈装模作样地给仪宁行了个半礼,这才笑道:“夫君,我一早就听说您今天会回来,只是左等右等,还没等到您来看我,果然是姐姐绊住了您,这可正巧了,我这汤啊刚炖好,您尝尝看,可好喝了。”
姚袈会炖鸡汤,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更何况,他什么时候喝过什么鸡汤,简直是胡闹。
真不愧是姚家的女人,这没眼色和姚长也是一样一样的。
只是,仪宁怎么没说话,他悄悄看过去,却见她喉头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口水。
哈……
他差点笑出声来。
第1102章 我心则悦(五)
“你辛苦了。”
他温言道,在仪宁惊讶的目光之下,接过了那盏鸡汤。
“夫君……我……”
姚袈还待献殷勤,却见姬嘉玉掀开了盖盏,不过尝了一口,却捧给了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柔声道:“你如今孕中辛苦,定然常常肚子饿,金襕虽然平日里总爱顽皮,这汤味道倒还可以,你倒是可以尝尝看。”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姚袈,果然后者已经气坏了,只差没扑上来抢汤盏了。
可偏偏姬嘉玉亲手盛了一勺,送到了仪宁的唇边,即便她再不愿意也无法当面拒绝他的善意,轻轻地抿了一口,她微笑道:“多谢夫君。”
汤是很鲜美,她喝了一口也就不再矜持,捧起来一口一口地喝着,很快就差不多少了一半。
一抬头,两人都盯着她,姬嘉玉忍着笑,而姚袈都快气死了。
“真不好意思……”
“能吃能喝是福气。”
姬嘉玉温柔道,居然颇有几分家长里短妈妈经的感觉,难得地十分接地气。
“玉郎……”
姚袈撒娇道:“爹爹说送了许多书画给您,您喜欢吗?”
这明晃晃的炫耀,仪宁微微低下了头,避开了她耀武扬威的目光。
“尚可。”
他微微扬起了下巴,不在意地说道。
姚袈还待说话,他却站起身来,往里屋走去,不再理会她。
“夫君……”
姚袈跟了过去,娇嗔道:“姐姐月份大了,您还不如去我那儿休息……”
手里的鸡汤顿时不香了,仪宁微微凝眉,虽然明知道她就是这性子,就是喜欢故意气她,但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有几分难受。
“我还有正事要和仪宁商议,你先回去吧。”
姬嘉玉一脸严肃地说道。
待姚袈不情不愿地走了之后,他这才又坐回了她的身边,笑道:“好喝吗?你喜欢我让厨房每天给你做。”
“还行,每天喝也不用,只是突然闻着味儿就馋了。”
她老老实实地说道,引得他一阵大笑。
“可见你现在不怕我了,若是从前,你一定会小心翼翼地答我’妾身不敢’什么的。”
“您是妾身的夫君,妾身有了您的骨血,自然怎么养着都是不过分的,虽则妾身自身微贱,只因有了您的血脉,便再也不敢有半分懈怠,这个道理,妾身理会得。”
她的语气十分真诚,他忍笑道:“那可真是难为你了。”
“妾身定然不会辜负您对妾身的信任。”
“好好好……”
他轻轻拢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瑟缩了一下,坐正了身子,含笑道:“妹妹来之前,您的话还没说完呢……”
白色的长发逶迤在地,他一把打横抱起了她,引得她一声惊呼。
“你是有身子的人,不用为难自己,也不用每天都勉强自己做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来,特别是在我面前。”
“我没有……”
她弱弱地说道,突然就不害怕了。
他是怎样的人她还不知道吗,他是这样稳重,又怎会行差踏错。
那双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姬嘉玉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唇,柔软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转过了脸,避开了他温热的气息。
他微微笑了一下,直入内室,把她放了下来。
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软软的床上,她侧身靠在枕头上,只觉得犯困,打了个哈欠。
他倒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她的床边,让她扑扑直跳的心平静了不少,咽了咽口水,她又觉得有点肚子饿。
只是她素来克己,即便是有什么想吃的,也不会麻烦下人特地给她做,而他不过是看了她一眼就知道了她在想什么?
“肚子饿了?”
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她没说话,不过是睁大了眼睛,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显然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里是你的家,你别忘了,这里不是姬家,也不是姬嘉玉家,而是你的家,是我们的家,你在这里不是客人,也不是一个临时的过客……”
他叹道。
“这里不是一个冰冷的陌生之处,这里是你的家,未来你会一直住在这里,你想要做什么都不用问我的意见,只要在我们家里,你就是绝对的女主人,记住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就有点想哭。
和婚前他说的一样,族人,甚至是母亲全都希望她能提携,她根本不自认有这个能力去左右姬嘉玉,而他失势之后,族人更是顶高踩低,母亲都来哭诉好几次了,根本就不顾惜她肚子里的这个宝贝疙瘩。
母亲向来被父亲宠得不懂事,她倒是也能理解,只是这一切都不过是理智明白的一切而已,如今她的情绪愈发难以控制,动不动就一场大哭,可怜她还不敢痛痛快快地哭,只能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矜持,优雅,明理,理智,这是他希望她能做到的一切,她不能行差踏错,她不能失了他的欢心。
只是现在,他却说她在家里能随心所欲,没有任何人能制约她,他是知道了她有多委屈了吗?
“我不敢,我也不能……”
她终于忍不住哭道。
他微微动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我们以后有一生的时间可以互相了解,慢慢地你会明白我的为人,而我,我早就知道你绝对不会让我失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而你和我的想法从来都是一样。”
“真的吗?”
她抹着眼泪问道。
“恩,你即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要伪装,我都喜欢那样的你,因为天性使然,你的心中有着自己的坚持,我明白,我也不会让你改变,也许你还没有爱我,但是这不重要,我爱你就够了。”
她连连摇头,看着他的目光中终于有了几分松动,隐隐带着几分依恋。
他稳稳地抱着她,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笑道:“我让人去给你做吃的,吃了就先睡一会儿吧,等到了晚饭的时间我再叫你起来。”
“你别走开……”
她警觉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不过很快就收回了手,讷讷道:“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我保证,我不会走的,你睡一会儿,只要你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我。”
她甜甜地闭上了眼睛,完全忘记了先前他允诺她要告诉她一切的。
第1103章 鸿雁于飞(一)
“你又来了。”
“你究竟是不是菩提?”
“我忘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只是我不明白,若你是菩提,为何要将我禁锢在此?”
“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就当我是一个闲来无事好心陪你消遣的朋友吧。”
“……”
“你先吧,昨天是我赢的。”
“好。”
冰冷的四壁中,回荡着棋子落下的回声。
“快走快走!”
“怎么了?”
“正院正在派喜钱,人人都有呢。”
“真的吗?在哪儿在哪儿?”
“就在玲珑亭,你看……”
有人炫耀有人羡慕,众侍女纷纷跑向远香堂方向,而入不了内院的低级奴婢只能气呼呼地干瞪眼。
“要我说啊,这位刘氏公子,美则美矣,却配不上我们大小姐,我们大小姐仙女一般的人物,又聪慧又温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算配皇子都使得。”
“你不自己也说了武信候俊美无比,怎么就配不上大小姐了?”
“就是就是!”
“这男人啊,长得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身份地位才是最重要的,刘公子虽有个空爵,却已然没有了实权,根本就是个空心稻草,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
“你又知道了,大家都在宅子里足不出户,整得你很懂似的。”
“就是,若给她机会给武信候献殷勤,她还不得扑上去巴结。”
喜钱是拿了,只是这公子党和大小姐党差点掐起来,一时间众说纷纭,但是中心思想还是没跑歪,不论是公子党还是大小姐党,都一致认为这门姻缘来得太快,颇有几分猝不及防。
今晚,大小姐就要随武信候回宛城,受她信重的侍女们自然是作为陪嫁随行,这嫁妆单子还有侍女的名单大夫人全都大度地让大小姐自己决定,众人都纷纷赞美大夫人德行出众,即便是亲生的母亲也未必能这般体贴入微,丝毫不吝惜财务。
璎珞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连清苑的门她都踏不出去一步。
趴在桌边昏昏沉沉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清亮的声音。
“放肆!”
哎哟,她又怎么了?
抬起头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就凭你,也敢拦我们大小姐?”
“你是个什么东西!”
“雅琴……”
另一个柔和的声音不无责备地说道,声音却是不温不火,似乎并不太过在意这些,十分淡然。
她们似乎就在清苑门外,璎珞循声看去,暮色中果然见到两个娇小的身影站在了清苑门口。
只是方才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她肯定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只是在哪里呢?她一时间想不起来。
门口看门的那个侍从似乎也是个有点身份的男子,他绷着脸,一板一眼道:“老爷嘱咐了的,任何人不能进去,任何人也不能出来!”
“你就当我们没来过不就好了吗?”
那个叫雅琴的侍女不服气地跺脚道,还伸手去推他,璎珞连忙转开眼,不忍去看。
果然“扑通”一声,那侍女被摔了个狗啃泥,狼狈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候她才看清,雅琴身后的女子戴着帷帽,那身姿婀娜修长,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就是那日在客院提起过真定王的女人,她的声音她不会记错。
那女子却没有生气,只是柔声轻笑道:“雅琴,你可真是平日里撒泼惯了,这回可学会要收敛点了吧。”
“大小姐……”
那侍女不服气地爬起来,还想要动手,看看那铁山一般的男子,终究还是退了下去,不满道:“人家就是想帮您而已,现在要怎么办嘛!”
大小姐……
难不成,那就是元华的胞妹,传说中的皇后阴丽华?
璎珞的小心心突然扑扑跳了起来,见过刘秀就够离谱的了,如今她还能亲眼见到阴丽华?
哦买噶!
只是她要怎么样才能进来呢?
璎珞迟疑地看着她,充满了期待。
果然没让她失望,只见那女子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黑色牌子,递给了为首的武士。
“这是爹爹的令牌,现在我们能进去了吗?”
她的声音温煦又柔和,听上去便令人如沐春风。
这就是母仪天下的魅力吗?璎珞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不修边幅的衣冠,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等她进来。
那男子一脸诧异地接过了令牌,那神色如同见了鬼一般,这可是阴陆调动府兵的令牌,有了这个令牌,上千的阴家府兵能被随意调动,别说是看管一个病秧子了,就算是把隔壁十里八乡给打下来都不难,而这令牌就在这个弱女子手中。
“自然,您请进。”
他如同捏了一块烫手山芋一般,忙不迭把令牌还给了她,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边。
“哼!”
小侍女白了他一眼,昂首挺胸就往里走。
“雅琴,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小侍女顿时泄了气,又不能有什么不满,只能站在了门外,和那个糙汉子大眼瞪小眼。
“给大小姐请安。”
璎珞见她进了门就直入内室,连忙老老实实地给她请安。
“不必多礼。”
温柔的声音淡淡地说道,年轻的女子坐在了阴元华的床前,柔美娇小的身姿娇媚婀娜,然而那声音却没有半分矫揉造作,和那天在客院听到的一样,就事论事,平静而又理智。
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存在,只是伸手脱下了帷帽,放在了一边的桌上,刚好盖在了元华的那本书上。
璎珞一颗心扑扑跳了起来,万一她发现那本书不对劲该怎么办?都是她不好,也没收起来,只是看着玩而已,大小姐应该不会闲着没事去翻书吧。
“对不起……”
她的声音似乎有几分颤音,璎珞惊讶抬头看去,却见她已然握住了元华的手,一滴水珠掉了下来,落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对不起……”
“阿兄……”
她颇有几分泣不成声,璎珞连忙悄悄往外走,乖巧地退了出去,虽然很担心那本书,她这会儿也不能不知趣在这杵着。
走到了外间,她坐在了待客的椅子上,一时间有几分出神。
耳朵不竖起来是不可能的,里屋的语声她听得清清楚楚。
第1104章 鸿雁于飞(二)
冰冷的厅堂里摆着待客的椅子,只是璎珞从来没见过有人来拜访元华,这些椅子也不过是摆设而已。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屋子,从前在布娃娃里面的时候她从来都没见过这里,一直都在元华的内室里面而已。
墙上的多宝格上,随意地摆着一些书卷,最华美的装饰也不过是一柄小小的珊瑚而已,虽然颜色十分艳丽,却不过是一枝残枝做成的,并不十分贵重。
从前她总觉得他的继母不过是忌惮他而已,衣食住行却是半点都没有少的,只是这会儿看来,倒也未必。
想起半夜觅食的他,她忍不住又弯了弯嘴角,只是那笑容却也带着几分苦涩。
“这世间就是如此不公,身为女子,半点不由自己做主……”
“阿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屋里那女子迟疑了一下,然而终究还是继续说道:“不管你能不能听见也好,也许我再也没机会告诉你这些……”
“说也奇怪,直到现在我都还能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你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头上扎了两个小小的发髻,脸上的神色像极了父亲……”
“只是当时我们做了什么,我在哪里看到的你,父亲说了些什么,我都全然忘记了……”
“真羡慕你,阿兄,你一定还记得母亲的样子吧……”
“我也多想能见到她啊,母亲的笑容一定是世上最美的,就和你的笑容一样,温暖无比……”
“这么多年了……也许你会怨我恨我……但是,我真的……”
“我并非无心……”
她低声泣道。
“虽我自小养于深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也能够明白孰是孰非……”
“然而,我不过是弱女子而已,在出阁之前,不过是一片任人摆布的浮萍罢了……”
“只是我没想到,她居然这样狠心……”
“对不起……”
“阿兄,你要等我……”
她不再说话,唯一能听见的是细细的啜泣之声和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的声音。
璎珞能猜到她一定是抱着元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小就分离,直到现在才能拥抱自己的阿兄是什么样的感觉,一般人是想象不出来的,寻常人家也罢,贫贱人家也罢,兴许会吃不饱穿不暖,但是亲人之间却是密不可分的,而身在富贵之家,也许就有这种无奈。
“你会怪我吗?阿兄……”
她慢慢地说道,带着一丝祈求,带着一丝歉疚。
“只是身为女子,实在是太过无助了,我真的好累,你能明白吗?”
“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一切,为自己挣一席之地,待到那时,我才能帮你,阿兄,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你不会明白的……”
“你一定恨我无情吧……”
她越说越灰心,哭声也大了几分。
“对不起……”
“对不起……”
屋里泣不成声,璎珞呆呆地坐在了冰冷的待客椅子上,怔怔地落下泪来。
在布娃娃里的时候,她最气的就是阴丽华和阴陆这两个人,一次都没来看过元华,那可不是一天两天啊,十几年的光阴就这样转瞬即逝,那两人都一次都没来过!
只是这会儿,她却终于释然了。
那样聪慧的女子,她怎能不明白大夫人和元华之间微妙的关系,阴陆也是一样,倒影楼里他曾告诉她的那些话倒也不算是托辞。
但凡阴丽华或者阴陆多看重元华一点,防贼一时防不了一世,只怕元华根本没机会长大。
只是这亲生的兄妹,从小就分开,即便互相牵挂着,却也一句话都说不上,这也太催人泪下了……
只是今日,她怎么就不顾一切地来看他了呢?
“阿兄,你要等我……”
“待我到了宛城,站稳了脚跟,我就来接你,到时候,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我会保护你的……”
“等我,好吗?”
宛城……
她不知道那是哪里,只是她想起来了,阴丽华是个妙龄女子,刘秀也正当婚龄,只怕婚期将近,她这才忍不住要来见元华最后一面。
啊呸呸!
什么最后一面,真不吉利!
她连忙悄声呸了几声,这才凝神听去,却再也听不到一丝声息。
咦?
她连忙转了过去,却见那女子已然戴上了帷帽,站在了门口,见她过来,只是仪态万方地对她点了点头,便要离去。
“您……”
她伸出手来,却又不敢拉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嘴比脑子快,她一张嘴,那女子的脚步就顿了一顿,站在了那里,似乎有几分好奇地看着她。
“您不用担心元华,他的身体很快就会恢复。”
璎珞只觉得自己有几分笨口拙舌,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女子的帷帽微微抖了一下,似乎有几分迟疑,她连忙急急地说道:“元华心中最为牵挂的人就是您,他从来都没有怨过您,他从来都知道您的为难,您真的不用担心他,只要您一切安好,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快乐,您明白吗?”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女子的帷帽颤动了一下,璎珞清楚地看见了水滴落在了帷幕之间,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希望她能听进去吧,璎珞目送那两人远去,消失在了暮色中,这才想起来,终究她还是没见到这位国母的容貌是怎样地倾国倾城。
真是可惜啊……
她看向床上的元华,只觉得他的神色有几分哀伤,似乎真的能听见方才那些话一般,然而她坐在了他的身前,定定地看着他时,却又不见了那一抹忧伤。
是她看错了吧。
她看向窗外,果然暮色下,远处显眼的红色灯笼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如一片花火一般艳丽,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灯火通明之下,喧哗声此起彼伏,就算她是个傻子也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不会吧……我居然亲眼见证了阴丽华的婚仪……”
她下意识地喃喃道,这也太离谱了吧,虽然她现在所见的这一切在历史书上也许不过是短短的一句“某某年,刘秀迎娶阴丽华”,仅此而已,然而在当时,谁能想到这一幕能载入史册呢。
第1105章 鸿雁于飞(三)
此时刘秀已然到了,一双白马和一头鹰遵循着古礼作为迎亲的前驱,而阴陆这边,诸位宗亲贵人也都罗列在了阶前,一起迎接着这位新郎官,虽不像后世那样刻意为难,毕竟也是一路问答吟诗作对地才能入得正院来。
阴家依例准备的佳肴点心有的装匣,有的装筐,分别作为答谢礼送到了各位贵人的车马之上,这不过是明面上的而已,实际里面放了些什么,没人能知道。
宾客熙熙攘攘,阴陆端坐在主位,含笑接受着众人的祝语,一转眼,却不见了方才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那位永安仙师。
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不过今日毕竟是丽华的大日子,他这个主家可不能失礼。
而女客的小花厅里,端庄无比的真定王妃在与各位女眷见礼之后,也借故更衣,离开了婚仪现场。
“娘?”
璎珞还满腹愁绪,却见到了母亲浅笑盈盈的脸。
“你怎么也来了?”
一回头,谢道之也出现在了母亲身后。
“今日阴陆无暇自顾,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谢道之说道,菡萏也点头。
“什么机会?”
她惊讶道。
“经过我们几日的探查,阴陆可能是将那样东西放在了湖心的雪香云蔚楼里,只是那里处处都是禁制……”
菡萏真人微微皱眉,看向谢道之。
“您和我想的一样。”
谢道之点头道:“若是不慎触动了禁制,以我们几人之力,倒也不至于被困在那里,只是到时候我们二人不告而别,只怕阴陆会以为是真定王的指使,而将你拿作人质,我们就太被动了。”
“哦……”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有几分明白了。
虽然她名义上是阴家奴隶,但是在阴陆心里,她还是真定王的人,不仅是真定王妃的妹妹,还和谢道之有着私下接触,若是他们跑路了,她还真是肯定会被怀疑。
“那,那万一我们失手,就必须要离开这里吗?”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元华,弱弱地问道。
谢道之转开了目光不看她,菡萏却柔声道:“若我们找到了那样东西,我即刻就送你们回去,把那样东西交给姬嘉玉,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可是……”
这离别来得猝不及防,谢道之不是给她拍了胸脯说元华没事的吗?怎么还没把他治好,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她有几分踌躇,却开不了这个口。
“可是……门口的那些侍卫怎么办?”
“不过小事而已。”
菡萏笑道。
“那,那好吧……”
她不情不愿地说道。
虽然能用遁地,但是菡萏还是拿出了太极图,一阵白光之后,三人凭空消失在了原地,而床上闭着眼睛的阴元华,却慢慢地睁开了那双阴郁的眸子。
四面亭照例人来人往,只是无一人往雪香云蔚的方向走去。
璎珞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然身在了八角楼之中。
和倒影楼差不多的格局,只是这里的冰冷气息似乎比倒影楼更甚,阴暗的楼梯隐没在了黑暗中,看不见尽头。
“这里好恐怖……”
她忍不住说道,却见谢道之已然亮起了法印,火球飞在了空中照亮,而娘亲则是拿出了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在测算方位。
“上次我进来的时候不过走到一层,你就给我示警了,我出去的时候差点撞见阴陆,若不是有太极图,只怕上次我就已经被发现了。”
菡萏皱眉道。
“阴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璎珞忍不住问道。
“阴家到处都有禁制,那是阴陆布下的吗?但是我很确定,他根本就没有法力,还有元华那本书,那本书根本就是鬼道术的教科书,是谁给他的,总不能是阴陆吧?”
“人心本就复杂,我并不认为阴元华会修行鬼道术和阴陆完全无关。”
谢道之闭了闭眼睛,慢慢地说道。
“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他为什么自己不学,却让自己的儿子学?”
她不愿相信,只是这里面的疑团实在是太过难解。
“修行法术本就需要天赋,阴陆未必是没有学,很可能是学不了,而在他看来,能得道成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至于鬼道术需要吞噬活人的魂魄,即便一开始他不知道,到了现在他也一定知道了,毕竟这府里四处都是阴陆的眼线,阴元华即便行踪再隐蔽,也不可能一点马脚都不露。”
她不信,她看向母亲,却见她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有着淡淡的歉然。
也就是说,阴陆揣着明白当糊涂,这样的话,元华出事的时候他那种虽然焦急却仍然十分镇定的样子也许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而也许这也正是阴陆这般看重元华的原因吧……
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只是菡萏却看向谢道之,问道:“今日的宾客里面,你看到了吗?”
“恩。”
谢道之点头。
这两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她疑惑。
“其实您不说,我也隐隐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我没想到从那么早开始,这个机构就已经存在了,而您,不过是明面上的一个幌子而已,它真正存在的意义,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狭隘。”
菡萏叹息了一声,点头道:“是的,在百里国事件之后,我才慢慢明白这一切,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了端倪,只是,站在我的立场之上,我却不能评判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谢道之摇头道:“天地混沌之初,若是无人将这一片混沌分开,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存在,而世间也是一样,若是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没有邪恶,就没有善良,世人的心中若是没有对罪恶的恐惧和排斥,就不会有对正义的向往和崇拜。”
“晚辈自然也无法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评述是非功过,只是晚辈明白一点,存在的一切,必有它存在的意义,即便是身为棋子,也未必就一定是任人摆布,只要所做的一切不违背自己的本心,那也未尝不可做一枚最合格的棋子。”
“呵呵……”
菡萏微笑了起来,璎珞却是听得一头雾水。
第1106章 鸿雁于飞(四)
金色的光芒突然亮了起来,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墙壁,看起来也不再冰冷。
“哎哟!”
璎珞碰了一下那楼梯的扶手,却一下子被烫的惊叫了一声,谢道之抓过她的手,却见那白嫩的手掌已然被烫出了一条红痕。
菡萏真人微微皱眉,眼中有着一丝不解。
愈合术之下,她的伤口也都没有愈合,刺眼的红痕让他心疼无比。
“还好,不疼……”
她皱眉勉强道。
菡萏手中的冰棱覆上了她的手掌,那种灼热的感觉缓解了不少,但是她还是觉得钻心地疼,那种感觉不像是寻常的烧伤烫伤,仿佛一直疼到她心里,五脏六腑都难受得打颤。
“您也小心点,别碰那些扶手。”
谢道之说着扶着璎珞往上走,菡萏微微皱眉,见两人上去了,抬手便放在了那金色的扶手之上,待她再抬起手来之时,只见那白皙的手掌之上,什么伤痕都没有,就连皮肤都没有碰伤一丝。
二层垂坠着重重的帷幕,不知道为何,她只觉得阵阵心惊,昏暗的灯光之下,高处隐隐可见诡异的形状。
“混沌之初,神祗都是以鬼神妖兽的姿态显现的,也许看着有些阴森,然而那不过是古时候那些凡人对未知的恐惧和膜拜而已。”
“这些都是神像吗?”
“应该是。”
“娘,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吗?”
“恩。”
菡萏点头,继续往上走。
再也没人敢去扶那金色的扶手,只是在谢道之上楼的时候,袍角擦到了扶手的边缘,他讶然回首,却见那长袍半点损伤也没有。
“手还疼吗?”
他问道。
“还好,不是太疼。”
她皱眉,只是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不疼的样子。
“您知道这是什么禁制吗?”
谢道之有几分担心地看向菡萏真人,却见她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我曾怀疑……不过……罢了,也许不过是我猜错了罢了。”
“……”
才踏上第三层的楼梯,璎珞就听到了流水声,那并非是潺潺的溪流之声,而是奔流的瀑布之声,如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虽然没有水汽扬起,然而众人上得三楼的时候,却见到了一座看不见山巅的高山。
半山腰里,瀑布奔流而下,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终点。
“该不会要我们爬上去吧……”
璎珞咋舌。
真让她爬,那估计就算爬到明天早上都爬不上去。
虫声阵阵,鸟语花香,如同真的置身于山间一般。
“这是……”
菡萏的眼神都变了,怔怔地看着远处,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长留山……”
“当年我修道的地方……”
“这不过是幻境而已。”
谢道之忙说道。
“我知道。”
她点头,再点头,终究还是留恋地看了一眼那山瀑,似乎有着无尽的眷恋。
“我们要怎么上楼啊,这幻境挡着,我们总不能真的爬山吧。”
“只怕就算你爬到山顶也是无用。”
谢道之面无表情道。
不是,这个人怎么回事,态度怎么这么差。
她瞪了他一眼,看向了母亲。
“我们可以硬闯,也可以找到阵眼之所在。”
“还是硬闯吧,娘,我们时间不多啊。”
“若是强行突破结界,对于施法者的反噬之力是很大的,不仅是布阵者会受到反噬,就连我们也会受到阵法的反噬,得不偿失。”
谢道之摇头道:“我建议我们分头搜索,若是有了线索,就用信鸟联系。”
“你放心我一个人行动?”
她差不多惊呆了。
这是谢道之会说出来的话吗?她倒是很想能自由活动,发挥一下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只是谢道之一直把她保护得死死的,她根本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以你现在的法力,只要不强行突破结界,应无大碍。”
他咬牙道。
“娘亲,你也同意吗?
她欢天喜地的样子让他不由得扶额。
菡萏真人含笑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谢道之一眼。
“耶!”
“太好了!”
她欢喜极了,一个遁地就往山里跑,只是黄色的光芒闪过,她还站在原地。
“也许这个法阵之内是无法使用遁地御风等法术的,不然我们只要御风就能飞到山顶,这个阵法就没有意义了。”
谢道之说道,颇有几分看好戏地看着她,一脸就等她叫苦叫累的神色。
“那好。”
她咬了咬牙,撩起了袖子准备爬山,然而临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就算爬到山顶也未必能离开这个幻境吗?”
“对啊,但是你不往上走那岂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她怎么总觉得他是在耍她。
一抬眼,娘亲已然健步如飞,走得影子都不见了。
“你归你走啊,你等我做什么?”
她一跺脚,嗔道。
“哦,那我走了。”
谢道之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她目送着他消失在了山野之间,突然觉得这里一片空旷,只有一个人的感觉,还真是……
真是有点吓人啊。
不过走了几步,就有一汪清泉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欣喜地伸出手去,却被烫得收回了手。
“咝……”
她看向自己倒霉的手指,方才手掌受伤就够疼的了,现在就连手指都被烫伤了,这幻境可真离谱,就可着她欺负是怎么滴。
这时一头小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看见了她却一点都不怕人的样子,埋头就在那溪水中喝了起来。
“哎!不行!”
她连忙去拦它,却见它欢快地喝着溪水,似乎那是世上最甜美的甘泉一般,半点被烫伤的痛楚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惊了?
难不成这阵法是只针对她一个人的吗?
“谢道之!”
“娘亲!”
她提声喊道,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她想要让他们也试试看这清泉,看看他们会不会被灼伤,若是只有她一个人会被伤到,那,那……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不明白,抬起头来,却见一片花丛,蝴蝶飞舞,一条晶莹的小路无端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似乎在邀请她往上走。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缘吗?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她咬了咬牙,踏上了这条小路,每走一步,脚下都透出光来,她能感应到灵力的流动,只是呼吸间,那种五脏六腑不适的感觉又汹涌而来。
第1107章 鸿雁于飞(五)
这条小路似乎是盘山而行,她抬头看去,却见瀑布之下,一道彩虹飞跃而过,好像棉花糖一般横在天空中,美得令人窒息。
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吧,难怪娘亲会这般怀念。
若是有一天,她也能与心爱的人双宿双飞在这仙境之中,那该会有多幸福啊。
那一袭白衣在她心头掠过,她微微笑了一下,想起了他的那一刹那,似乎什么都已然不再重要了,她总觉得自己不明白自己的心,只是这一刻,她脑海中的那个在她身边的人,终究还是他啊……
只是,为何那一片花田之中,没有她的位置呢……
她黯然垂下了眼眸,颇有几分自艾自怨。
说是让她自己一个人走,只是谢道之又怎么可能真的丢下她呢,不过是悄悄捏了个诀,跟在了她身后罢了。
果然,不过走了五十步,她就开始耍赖,又是喊娘亲又是喊自己名字的,他忍笑压抑住了自己跳出去见她的冲动,还是一路悄悄地跟了过去。
可是,就在这时,一个看不见尽头的山洞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她却毫不犹豫地往那山洞中走去,他心道不好,忙追了过去,大喊着她的名字,只是她却充耳不闻,一下子消失在了那山洞中,而那山洞也如同一个吞没一切的黑洞一般,在吞噬了她之后就消失在了原地,不过是转瞬之间,脚下仍是一片鸟语花香,十足宁静的幻象。
“璎珞!”
他急得大喊,可是一点回应都没有。
再回头看去,山野小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他脚下的居然是一片水泥地,他抬头看天,那灰蒙蒙的天空,显然是城市中饱受污染的雾霾天,再低头,他已经站在了城市之中。
“是她的学校……”
他怔住了。
这是他最初遇到她的地方,也是两人结缘的地方,这时候这幻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这里是解开阵法的阵眼关键所在吗?
菡萏已经走到了半山腰,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无比熟悉,没有一个地方是她没有去过的,在去玃如的皋涂山之前,她就是在这里修行的。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那还没有发生的事呢?
她怔怔地看着山巅,心中有着小小的期待。
“对不起,失礼了……”
“改日定然奉陪,今日小女离家,在下实在是心神恍惚,还请恕我失礼之罪……”
终于送走了迎亲的车驾,阴陆也不顾在场还有多少需要应酬的贵族宗亲们,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走去。
只是还没走进内院几步,他就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什么都不用管,看着元儿就好吗?”
他提声问道,心中有着隐隐的担忧。
只是总是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人普通跪下,几乎是泣不成声道:“老爷,属下失职,都是属下的疏忽,大公子……大公子不见了。”
“什么?!”
阴陆的眉毛都竖起来了。
“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就是不在清苑了。”
“那他是怎么出去的?”
“属下不知,属下一直守在院外,所有的侍卫都说没有见过大公子。”
劲装男子额上的汗都下来了,真不是他一问三不知,巡逻的武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若是大公子走了出来,绝对不可能没人看见,而他亲自守着正门,也完全没有见到任何人经过。
就算是公子能穿墙,也逃不过守卫们的众目睽睽,他实在是无法理解,那两人是怎么离开清苑的。
“那女子呢?”
“她……”
又是一头汗。
“她也不见了。”
劲装男子老老实实地答道,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立刻匍匐在地,跪拜道:“老爷,我百死难辞其咎,请您善待我的家小,属下辜负了您的信任,这就自绝以谢天下。”
“别胡说了。”
阴陆皱眉拉住了他执剑的手。
“若是我不相信你,也不会把元儿交给你。”
他细细地思量着,眼中光芒闪动。
“邓氏在哪里?”
他倒是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位搞事精。
“主母还在女客的宴席之上,此事应该与主母无关。”
老实头侍卫恭恭敬敬地答道。
“那真定王妃呢?”
他忙问道。
“真定王妃去更衣了。”
“去了多久了?”
“这……”
那侍卫惊讶抬眼,喃喃道:“怕是有一个时辰了……”
这不会是巧合,方才真定王的那位幕僚不见了,之后她也借故离开,此时元儿和那女子又不见了踪迹,这一切,都让他不得不怀疑起来,隐隐约约地,他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纽带,似乎将这一切疑团全都穿了起来。
下意识地往倒影楼走去,他一直走到了顶层的阁楼之上,都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这里是他的书房,也是他所有收藏珍藏的地方,若是那些人有什么谋划,难道不会来这里吗?
眼前浮现了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她的笑容总是让他无力抗拒,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容貌,那个女人却无法给他这种深陷其中的感觉。
她曾在这里陪他度过了那么久的时光,她若是要有所图谋,应该早就已经下手了,更何况,只要是她想要的,她又何必要谋划什么,只要告诉他她想要就可以了,他又何曾拒绝过她?
春有风花,冬有雪月,她曾陪着他度过的那四季风景,都是他人生中曾经历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她永远有数不清的方法令他惊喜,而他对她的宠爱也从未真正诉诸于口,这种感觉牵动着他的心,令他无法忘却,无法忘却那一段未竟的美好,无法忘却那个突然消逝的身影。
往日的甜蜜如今看来都不过是酸涩的回忆罢了,今夕何夕,看不尽的往事,道不尽的心酸,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亦无法明白当日她为何要弃他而去。
只是,除了倒影楼,整个宅子也没有什么地方藏着重要的东西,就算真定王有所图谋,又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不好!”
突然想起一事,他连忙匆匆下楼,往四面亭的方向急急地走去。
第1108章 肃肃其羽(一)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只不过,记忆中十分清晰的一切也未必是真实的,时光固然无法逆转,然而对于手执太极图的她来说,所谓的时光,不过是她随意穿梭的瞬间罢了。
“你怎么在这?”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他穿得十分简单,粗布道服看上去灰扑扑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长发胡乱地系在了脑后,似乎在自己家里一般地闲适。
“我?”
他似乎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许久才冒出一句话来。
“姐姐,你真好看。”
“噗!”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是她回忆中的他,还是过去的他?她分不清楚,只是理智告诉她,现在她还在阴家,还在那座八角塔内,这座山,这些沿途的风景,这个傻乎乎的男子都不过是幻象而已。
“姐姐在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你知道在哪儿吗?”
“恩。”
他连忙点头。
“你知道?”
她不敢置信。
“在这里。”
那男子引着她一路往前走,她看见了路边盛开的蒲公英,毛茸茸的花球似乎被风一吹就会飞走,然而虽然有风,那些白白的绒毛却没有被吹散,自顾自地在风中摇摆着。
垂落的瀑布水声仍然是那般轰鸣,只是从高处看去,那奔腾的水流坠入深潭的时候却如同被吞噬了一般,那一面潭水仍是那样平静。
明亮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她却能感觉到日光晒在了她的肩头,一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然而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一路往上走,他的脚步不曾停歇,虽然心中觉得有几分诡异,她还是跟着他往上走,只见那台阶越走越是盘旋,越是高处越是陡峭,在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那片天空。
明亮的不是日光,而是那如幻影一般的光芒。
一座宫殿倒悬在空中,高高的尖塔塔顶指着地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静静地矗立在空中,而方才她看到的光芒,正是最高的塔顶中的光芒。
那就是阵眼吗?
她试着御风,却一动也没动,这个幻境中的御风术是无法使用的。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个幻境,只是这幻象太过令人震撼,她突然想起了他,低下头来,只见他伸手指向那宫殿,天真地笑道:“姐姐你看,你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菡萏抿了抿嘴,微微皱眉,再次看向天空。
方才还感觉很远的宫殿似乎比刚才近了一点,连绵的宫墙看不见尽头,中央的金色大殿美轮美奂,周围的建筑也十分整肃逼真,如同一座真正的宫殿一般。
她从未见过这里,这宫殿……是真实存在的某个地方,还是不过是暗示着什么呢?
倒悬的宫殿似乎正在慢慢地旋转,慢慢地下降,金色的光芒越来越近,几乎一伸手就能够到那塔尖,只是她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触到。
“姐姐,这里是不是很美?”
他突然问道。
“是……”
她迟疑道,明知道他并不真实,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回答他。
那双单纯的澄澈眼眸一如既往地天真,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即便已然熟悉了他,习惯了他在身边,每次看着他的时候,他眼中流露出来的神色就是这般,从未改变过。
他的心意如同他的眼神一般澄澈,完完全全地写在了脸上。
也许这也是璎儿为何这般天真的原因吧,她微笑。
这些年来,实在是难为他了。
“姐姐,你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一直就在这里了,我一直在迷茫,为何我会在这里,为何这里唯有我一人,但是,你出现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
“我会在这里的原因,就是为了你而存在的,也许你离开的时候我也会消失,但是这一刻,能看见姐姐的笑容,我心里觉得好开心。”
不过是幻境中的一个傀儡幻象而已,她听了他的话却忍不住红了眼圈。
只是这一切也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就算伸手去抓也无法抓住,唯有静静地注视着那美好的一切,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不见。
“你叫什么名字?”
她坐在了他的身边,试图和他多说一些。
“我姓李,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好听,还是不想告诉姐姐了。”
他落寞地低下头来,挨着她坐在了石头上,却托起了自己的下巴,眼中的光芒一下子灿若星辰:“姐姐叫什么名字,我想一定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能告诉我吗?”
“……”
她怔了一下,这才微笑道:“何甜甜,不是莲叶何田田的田,是甜蜜的甜。”
“甜甜,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好美的名字……”
“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不知道。”
他垂下了眼眸,那星光一下子黯淡了,他幽幽地说道:“很久很久了,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我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等待着,而且,我根本不知道我等待的是什么,直到我看见了你。”
“你真可怜。”
她同情道。
“不,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在没有看到你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怎样的,也不知道我为何在这里等待,甚至,我找不到我存在的意义,也许我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在一个平静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终结,只是那终点却迟迟不到来。”
“唯有你出现之后,我的生命才有了意义,我能看见我的终点,也知道了我为何而来,比起浑浑噩噩而又没有意义的等待,我宁愿像现在这样,能和姐姐说几句话也好。”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她听在了耳中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不过是个傀儡,都能看明白这一切,而她却还在纠结,还在执著吗?
与其庸庸碌碌一生,什么才是更重要的呢?
大多数凡人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来过这世间,离开这世间,除了亲人的泪水以外,旁人根本不在意她曾经存在过,她也曾爱过,伤过,笑过,哭泣过,这些在她来看是天大的事,在旁人眼里根本连谈资都算不上。
古往今来,但凡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人,哪一个在当时不是叱咤风云的大能,而那些人,最终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第1109章 肃肃其羽(二)
她曾以为自己在时空中自由穿行,已然看淡了人世间的一切,甚至那些人的挣扎,那些人的努力,她都觉得十分可笑,不过是徒劳而已,然而这样的想法难道就不狭隘吗?
每个人都有他为之追求的东西,即便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等闲,在他自己看来,却是再重要不过的了。
若只是站在高高在上局外的视野去看,她固然是超脱了红尘之中,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也失去了最基本的为人的本性。
想起年少时初得太极图时的那种好奇和欣喜,她微微笑了一下,怀中的法器如同知道她的心意一般,白色的光芒闪动明灭了一下,灵力流转,她轻抚着太极图,思绪万千。
也曾飞临人间战乱之地,在那一片嘶吼声中,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喊声也曾让她震撼,更令她心惊的是,在那一片血海之中,那个孤傲地站在车驾之中的男子。
他脸上的从容不迫和镇定自若,完全看不出那是一个万人对战二十万士卒的统帅,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落荒而逃了。
而他不过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旁人如何劝说,都始终淡然自若地笑着指挥着战局。
虽然早已知道这场战事的结局,但是就在当时,她是不敢信的,这一万人如何能打败二十万人?
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当那男子指挥着埋伏下的两千轻骑杀向阵中的时候,她才明白了,他是真正的军事天才,他的淡然自若并非是狂妄,而是对自己能力绝对的自信。
只是即便是这样优秀的男子,也难免死于阴谋之下。
她喟叹,她怜惜,只是她却什么都改变不了,而她即便想要救他一命,也毫无意义,这样骄傲的男子,没有了兵权,与死了又有何异。
也许这样的男子在后人看来不过一介莽夫而已,然而更令人唏嘘的则是另一种陨落。
东山的明月之下,已然不再年轻的男子微微捻起了胡须,不过是片刻的踌躇间,他便下定了决心。
深知他心性的亲人问他,何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却只是淡然摇头,轻描淡写地答道:“恐不免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他也不例外,即便再不愿意,也必须站出来承担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也曾高冠陪辇,也曾驱毂振缨,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一方朝堂之上,位极人臣,独揽朝纲。
只是,未曾想,甘棠树下,寒雪纷飞之日,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吟咏之乐不过是绝唱。
野王笛声中,那一首“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竟让他孑然泪下,不顾众人的目光越席赞誉,终究还是难免一族没落的命运。
当时的她,满心惋惜,却仍是无力改变。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这样欣赏那个优秀的男子,在他的身上,她亦隐隐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那清楚一切却又无力挽回的无奈。
知天易,逆天难,以一人之力,如何能扭转乾坤。
然而,若是连尝试的勇气也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结果呢……
在同一个星位之上,无法共存的两颗星……
若是她什么都不敢做,她就什么都无法改变……
虽则她曾尝试过,而且结果也证明了她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徒劳,然而,虽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再改变,未来却仍有着无限的希望,一切并不是无可挽回……
“姐姐,你明白了吗……”
他似乎能感应到她的心意,慢慢地说道,那双眸子中的光芒闪动,满满的都是对她的依恋和信赖。
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那个倒在了雪地之中的自己。
世间本无公正可言,除非自己去争取公正。
这是谁对她说的呢……
百里国的城下,她眼睁睁地看着城墙之上那双决绝的眸子目送她离去,她明明知道一切的真相,却无法开口。
就如同一张巨大的网一般,她无法挣脱,也无力挣脱。
世间需要的不是正义,而是平衡。
这又是谁说的呢……
白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她知道那是谁,只是一时间,心中一片混乱,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而那个黑色身影,似乎是在嘲笑她一般地如影随形,无论她如何躲避都无法挣脱那被窥伺的束缚。
她不能再迷茫了,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唯有一个正确的方向,她必须选择那个方向,而必要的牺牲是无可避免的。
不!
“不!”
“并不是那样的!”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方才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她只觉得心中一片清明。
美轮美奂而又不真实的东西,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间,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完美的东西,瓷器之精美娇贵正因为它的易碎,宝石之珍贵美好正因为它的稀少,若要追求绝对的正义,绝对的公平,只会让自己陷入无限循环没有终点的悖论之中。
她似乎明白了……
原来这宫殿,竟是这个含义吗?
她抬头看向那璀璨的金色光芒,再一次伸出手去,只见一滴泪水落在了她的手心。
那是她的泪水吗?
她分明觉得自己没有哭。
“姐姐,你已经找到那样东西了……”
他的声音慢慢地变淡,消失在了空气中。
不会吧……
她转头看去,却见他的身影逐渐消散,周围的一切都在崩塌,瀑布落入了深潭之中,山巅的巨石轰然坠落,而天空中的宫殿也开始解体,一道光芒随着金色的塔尖直直地冲着她飞来,她躲闪不及,唯有祭出了风墙,试图挡住那一片废墟……
然而,那金色的塔尖在触碰到了她的那一瞬间,一切都消失了,没有了山,没有了宫殿,周围唯有一片暗红色的砖墙。
昏暗的视线中,她清晰地看见了一条幽暗的台阶盘旋着往上,如梦初醒一般,她环顾四周,却见这里不过是个空荡荡的八角塔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