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0章 趯趯阜螽(三)
“是你!”
阴惠君瞪着阴元华,狐疑地看着他身边的璎珞,皱眉道:“偷吃的小贼,你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站在这偷懒?”
哈?
璎珞忍笑,原来元华在厨房偷吃也不是被她一个人撞见的,之前他们认识居然也是因为在厨房不打不相识吗?
她想起了那块玉牌,果然在阴惠君的脖子里,红绳纸上系着一块显眼至极的玉,和幻境中一样,刻着漂亮的石榴,上面有一只飞鸟,似乎是蝙蝠的样子。
“留福……”
她轻声自言自语,原来这块玉牌是这个寓意,古人果然是十分含蓄,而当初这块他亲手送给舒舒姐姐的玉牌,也正是元华从来都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吧……
只是,梳着两个小揪揪的阴惠君实在是太可爱了,她应该差不多十一十二岁的样子吧,身形和男孩子无异,身上的衣服虽然和婢女们形制完全不同,却洗得都泛白了,显然是旧衣,即便是个贵族小姐,她的生活也未必就很好。
“那你呢,不去族学上课却偷跑出来看武信候?”
“要你管!”
她翻了个白眼,目光却落在了璎珞的身上。
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只是她美则美矣,自己却无法喜欢这个看上去低眉顺目的女人,即便她温柔地对着自己笑,她也只觉得心中一股凉意袭来,恨不能拔腿就跑。
“这位是您的族妹吗?”
她自然而然地给阴惠君行礼,虽然按照未来的身份她应该是堂嫂,理应由阴惠君给她行礼,只是如今她不过是个婢女而已,尊卑有别,自然是该她行礼。
显然阴惠君没料到这个披着主子的披风的女子居然会给自己行礼,她愣了一下才回礼,嗔怪地看了元华一眼,这才继续飞奔而去。
“除了丽华,这个家里我唯一在意的人就是她了。”
待她走远,元华才开口道。
是了。
你们终究是要相守一生的。
她的眼圈又红了。
希望阴惠君拿到了元华的幽珀之后能够顺利地聚拢他的魂魄,待她找到母亲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庚辰,问他要那盏聚魂灯。
若非为了母亲,她也不会无奈之下将一切都交给阴惠君。
虽然她们算不上是朋友,但是,她知道,在这世上和她一样在意元华的人,除了自己,唯有阴惠君而已。
“你怎么了?”
元华立刻发现了她的异样。
“我没事,刚才一阵风,眼睛里进了沙子。”
她使劲地揉眼睛,泪水却越搓越多。
他双手捧起了她的脸,她仰起了头,目光却不敢看向他。
哪里有什么沙子,她的眼中唯有他而已。
水光粼粼,明媚的日光全都在她灿烂的眼中,含羞带怯偷偷扫向他的目光中,隐隐有着一丝怜悯和……哀伤……?
娇小的红唇如同花瓣一般绽放,她的唇边还有一缕细细的水痕,似乎是方才滑落的泪水,这地方四面临水,每个路过的人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亭中的情形,他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热情,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
这块帕子……
她能把它带回现实吗?
那一瞬间,她心中想的居然是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阵微风拂过,她的思绪被拉回了过去的现在。
“武信候又是谁?”
看着她好奇的眼神,他叹了一口气,柔声道:“许是丽华未来的夫婿,只是他……”
“身为男子而追逐权势,想要站在最高处并没有错,只是这样的男子定然不可能将自己的妻室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丽华一心一意要追随于他,父亲也属意于他,我却无法认同。”
“对于女子来说,最幸福的事情并非是得到所有人的仰视,而是夫婿专注的目光,璎珞,你觉得呢?”
她连忙大点其头,这皇后她可没这本事去做,不过,若那日在客院里说话的那女子就是阴丽华的话,以她的成算和心性,自然是能当得这个皇后的。
“武信候就是刘秀吗?”
虽然挺确定的,她还是想要问问清楚,万一因为她的关系改变了历史,那可就完蛋了。
“对,他如今虽然蛰伏于南阳,看似对新帝臣服,但我知道他的野心不止于此,虽然丽华现在嫁给他可说是门当户对,但这不过是暂时的,南阳宗室蠢蠢欲动,北地自立门户根本不听新帝的号令,一旦有了一个两面都能得到信任的人站出来,这两股力量联合在了一起,即便是新帝自称正统,也未必能令其臣服。”
“届时,无论那男子是浮浮沉沉,最终受伤的始终都会是丽华。”
“不会啊……”
她差点忍不住想要说阴丽华将会是刘秀的皇后,嫁给他没错的,只是谢道之的告诫言犹在耳,她可不能随随便便改变别人的人生,即便这会是事实,也不应该由她泄露天机。
不过,她不过是事后诸葛亮而已,以他的聪慧,能够推测到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已经是很厉害的了。
“我们都不过是局外人而已,也许丽华姐姐早就想明白了一切,只不过因为心中唯有那个人而已,无论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能在他的身边,她都甘之如饴,我们身为外人,如何能明白她心中所想呢?”
她委婉道。
他定定地看着她,终究点头道:“是,是我狭隘了。”
“我原想着等丽华和惠君都有了好归宿,便离开这个家,只是你说的也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我又何必要强求呢。”
远远地还能看见阴惠君梳着两个小揪揪的背影在花丛中穿行,她笑道:“慧灵姐姐的夫婿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还真想象不出她相夫教子的样子。”
哎哟,话刚说出口她就暗道不好,这会儿阴惠君根本就没有道号,她这不是又在满嘴胡言乱语。
“慧灵?”
他也是愣了一下,她忙道:“方才你说起你那位族妹的名字,兴许是我听错了。”
这怎么可能呢?而且惠君明显比她小了好几岁,何以她会这么称呼惠君?
即便是机敏如阴元华,一时间都无法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委。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第1081章 趯趯阜螽(四)
“你不会明白的……”
“不,我知道那种感觉,远远地注视一个人,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个微笑都让你心中没来由地快乐,他的每个落寞的眼神都让你心中无比痛苦,只是,你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什么都说不了……”
“我说了,只是她不听。”
“……”
谢道兰叹了一口气,虽然情情爱爱的她没少看,只是这我爱你你却不爱我的无奈却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我知道你很痛苦,根本没有办法停止思念她,但是情之一事,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我们没办法选择我们爱的人是谁,但是总有一天,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和你有着同样感受的人,总有一天,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发自内心欣赏你的人,即便你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她都能读懂你的心……”
“这个世界很大,只要你愿意走出去,总会遇到那个愿意为你摘星揽月的人……”
绝美的眼眸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几乎掩住了半张脸,䑏疏咬了咬唇,白色的牙印在粉色的唇瓣上划出了浅浅的印子。
“我不要其他任何人,我只要她。”
他转过了身子,不再理睬她。
哎……
卫氏悄悄地出现在了门口,谢道兰连忙跟了出去,悄声问道:“阿兄和嫂子有消息了吗?”
看着卫氏的眼神她就知道了答案,果然卫氏摇了摇头,为难道:“庚辰说的不是这事儿。”
“那是?”
谢道兰讶然。
两人一起走远了,也许是为了避开他吧。
䑏疏竖起了耳朵,他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在那个带孩子的女子的精心照料下,他之前多年来的沉疴都似乎有好转的迹象,只是即便他心怀感激,她们又怎么可能真正相信他呢?
那两人的法力远远不及他,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能离开,此时他凝神细听,自然是听见了她们的话语。
“我们得离开这里,庚辰安排了……”
“小疏怎么办?”
谢道兰立刻问道。
他秀美的眉毛微微扬了一下,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情况很复杂……庚辰也……”
“姬嘉玉……姬琴……”
后面的话语有几分断断续续,他只听清楚了这两个名字,虽然觉得有几分熟悉,但是在他心中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些,再想认真去听,却听见谢道兰欢喜道:“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他皱眉,却见谢道兰满面春风,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大声道:“小疏,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他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却听她笑道:“你能回去找她了,反正你伤也好了,趁这会儿没人发现,你赶紧走吧,你能御风了吗?卫姐姐,要不然你给小疏带点药在身上?”
他要走他早就走了。
䑏疏迟疑地看向那带孩子的女子,只见她点了点头,浅笑道:“的确,小疏的外伤早已无大碍,只是这病根深入肺腑,只怕没有三五年的调养,难以痊愈。”
她的意思是三五年就能把自己千年来的肺病给治好?真是可笑。
冷哼了一声,他把自己蒙进了被子。
“快起床!”
谢道兰不容分说地过来掀他被子。
不是,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彪悍,平时温温柔柔的,怎么动起手来一点都不含糊?
“男女授受不亲!”
他忍不住喊道。
“啊?”
谢道兰愣了一下,倒是收回了手。
卫氏温言道:“小疏回去之后还要坚持吃药哦,我已然将药丸制好,这一袋你拿回去避光放着就好,每日一丸,这一袋可吃许久,过一阵我再来看你。”
“去哪儿看我?”
他坐起身来,一脸讽刺地问道。
“……”
卫氏噎了一下,一时答不上来。
“假惺惺……”
䑏疏翻了个白眼。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我们都把你当成是朋友了,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小疏!”
谢道兰气呼呼地喊道。
卫氏却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皱眉道:“在我心中,从来都不以修炼的法术来区分善恶之别,我的授业恩师是相繇,你应该听说过他在人间的恶名吧……”
“我没被你们毒死算是运气好!”
䑏疏冷哼道。
“擅使毒者自然也擅解毒,师父教我的毒术我几乎从未用过,然而我却用他教我的医术救了不计其数的伤者,所以可见,善恶并非在于法术的不同,而在于你如何去使用它。”
卫氏慢慢地说道,将一个不知道什么皮子的袋子放在了他的床头,温言道:“若是你的药吃完了,可以回这里来拿,届时我会给你准备一些放在这里。”
“哼!”
“我身为神兽,集天地之灵气而生,自降世之初就有此疾,不过一介凡人,便口出狂言能解我沉痼,也不怕被人笑死。”
“你是怕药苦吧?”
谢道兰脑子一抽,脱口而出。
果然䑏疏瞪了她一眼,伸手就把那袋子塞进了自己怀里。
“殿下早晚会来找我,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们若是识相,就赶紧离开这里。”
他板着脸说道。
卫氏微笑了,柔声道:“多谢你的提醒。”
“小疏,你不打算回去吗?”
谢道兰却听出了些他话语中隐含的意思。
“我想回代山。”
他简单地说道,眼中却有着一缕倔强。
“也许就是因为我从来都对她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她才从来都不顾及我的感受,也许在她心中也是有我的位置的,只是她自己没有明白而已,我从来都不曾离开过她身边,所以她从来都不用担心我……”
“但是这一次……”
他心中的情绪十分复杂,一个声音在说放下过去,另一个声音在说这一切都是幻象,也许这一刻的宁静也不过是幻象而已。
“哪怕我只是最黯淡的一颗星,也可以远远地望着最明亮的星光,如影随形固然好,只是这样我的光芒会愈发黯淡,而也许远远地从不同的方向看去,我也能是天空中闪动的星辰,谁知道呢……”
“太对了!”
谢道兰握住了他的双手,蹲在了他面前,笑道:“小疏,你能想明白就太好了,我们一定会去代山看你的。”
绝美的眼眸看向她心无城府的笑容,他只觉得心中的感觉愈发和从前不同,绝望的思念令人痛苦,而她的笑容却让他心中平和。
第1082章 趯趯阜螽(五)
云雾缭绕,即便是山间的清泉也无法洗涤黑气的阴霾,人间的晴朗已然再不可见,即便是在荒无人烟的山野之间,也浮动着阴冷的气息。
一双白嫩的小脚踩着溪水,溅起点点水花。
玉冠男子背过身去站在了不远处,目光中似乎没有了焦点。
远山如黛,只是身边这个却不是他想一起看山看水的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鬼王能容下你的存在?”
“就连你都能混进来,凭什么我就不行?”
宫装美女翻了个白眼,不服气道。
“那天给我通风报信的人明明就是你……”
“那又如何?”
被她这么一噎,他也是哑口无言。
“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还真敢出手。”
“原以为你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虽然那个使彩霞的女子最后还是被那些人给带走了,终究也没能成为鬼王的收藏品之一,但毕竟她死在了他的剑下,这是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的事实,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殿下对他的戒心小了许多……
难道……
“不会吧……”
宫装美女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是。”
他点头。
手中的光芒闪动之下,七彩的霞光包裹着冰冷的剑身,无中生有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他黯然道。
是非曲折已然没人能说清,究竟孰是孰非已然全都成为了过往,她没有回头路,而他也没有。
“这真的是上古神剑诛仙吗?”
“那是自然。”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剑吧,不过是有剑灵栖身其中,所以才令剑有了灵气,只是现在我能感应到,剑中已然没有了守护之灵。”
“也许是嫌剑中太过无趣吧……”
他微微笑了一下,想起了她的笑容。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原本他是这么想的。
只是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明白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的人是沙土中的尘埃,黯淡无光。
有的人是天上的星辰,灿烂耀眼。
当那颗星坠入他的眼中的那一刻,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君若青山撞入怀,秋月春风等闲度。
“身为守护者,怎么能离开自己的主人呢。”
她责备道。
不知为何,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她的神色黯然了许多,隐隐有了些许焦灼之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而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他淡淡道。
“所以,我想要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啊……”
宫装美女傲娇地笑了一下,自矜道:“那可说来话长了……”
另一边,瑶华殿内。
“还以为你已经看尽了人类的丑陋,不再会心存怜悯,只是没想到你还是会有心慈手软的时候……”
“殿下……”
“不必再多说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要提醒你,这个世间已然浑浊不堪,若没有神力的净化,堕落的世人将会将这个世界毁灭,而我们是唯一能够力挽狂澜的人,站在高处的人,眼中不应该还有小小的尘埃。”
“属下明白……”
“殿下,您的伤势……”
“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两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他明白,他更明白,如今他不过是借用了六通烛的神力来维系自身的灵力罢了,若是没了六通烛,无法聚拢灵力,他终究还是留不住这具肉身。
只是,神木没有了六通烛,也将会逐渐枯萎,即便有怨灵的滋养,也无法维系。
更何况,没有了六通烛,鬼王无法再制造更多的傀儡出来,虽然岛上的妖灵很多,然而都不过法力平平,对战没有法力的凡人自然是没有问题,但凡遇到稍通法术的修士,便完全没有胜算,没有了法阵的加持,即便是一拥而上也不过是炮灰而已。
鹿蜀和䑏疏被抓,一时间还没有办法找人把他们救回来,更何况现在形势之下,即便是墙头草也得掂量掂量局势,看看要把脚踩向哪边,人类本质怕死是没错,但是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也是天性。
不管怎样,当务之急是得找到寻找了许久的落星石,亦或是从狐族那里把永凝月火抢来,只是这两件事都无法急于一时。
那个被抓住的狐族长老似乎也并不重要,至少狐族不可能用永凝月火来换一个无关紧要的长老,即便她是九尾狐,如今也十分尴尬。
而更尴尬的是他们,虽然打退了那些凡人的攻势,但是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了,以后不会再有航线经过这里,而这个抓来的狐族长老也不过是个累赘而已,除了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哎……”
鬼王终究是一声叹息,恨恨道:“至于阴惠君……”
梁渠忙道:“属下已然派了清泠去追索她的行迹,想来很快会有结果。”
“那小子?哼……”
鬼王显然很不满意这个安排。
“拙荆暗中一路跟着,他跑不掉的,您放心好了。”
“那人的来历想来不用我多说,若能被区区苦肉计骗过,你也白活了这两千年了,你我兄弟,你连我都要瞒吗?”
心中一动,他连忙低头道:“殿下,我们信不信他并不重要,只要正道中人见到了那一幕,他就已然没有了退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相信以殿下的手段,他终归是会对您心悦诚服的。”
等了许久,鬼王还是没有说话,他心中惴惴,却终于听他叹息道:“希望如你所言,若非必要,我也不愿令兄弟们心寒。”
“终究那不过是个小卒而已,而采鸟不一样……”
“属下明白。”
梁渠心中百转千回,虽然姬琴这事儿算是交代过去了,但是之前那个小女孩说的话却让他无法不在意。
殿下的话语中似乎有着不一样的东西,虽然不知为何司采引起了殿下的关注,但那总归不会是好事。
“待属下从驭灵馆回来,便去和他们会合。”
“也罢,待解决了阴惠君那个小贱人,妃夷的伤也差不多养好了,届时……”
“殿下……”
娇声软语从紫色的暖帐帷幕后传了出来,梁渠翻了个白眼。
“殿下,您休息吧,属下告退了。”
他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退了下去。
第1083章 未见君子(一)
“大公子请留步。”
赏花也赏了,点心也吃了,璎珞想要回去的时候,却堪堪遇到了不速之客。
虽然之前已有两次难堪的相遇,但是这一次她才真正看清楚他的容貌,没有旁人的时候,他看起来不过是清雅而已,而在众人之中,他看起来却是这般与众不同。
宗室贵族子弟的相貌都十分俊秀,但他却是另一种英朗。
器宇轩昂的眉毛纤浓有致,直入两鬓,高挺的鼻子,饱满的额头,令人一见就心生仰望。
这就是传说中的“帝王之相”吗?她有几分迟疑,只是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失神而已,她连忙后退了几步,避开了外人的视线,躲在了阴元华身后。
只是这惊鸿一瞥,她已然被刘秀身后那些宗室贵胄给看见了,惊艳的惊艳,而窃窃私语的声音里,分明有人认出了她的容貌和真定王妃十分相似。
方才就说了不要出来乱走了。
她嗔怪地看了一眼元华,就想拉着他逃走,却见他长眉微微扬起,嘴角微微含笑,一脸云淡风轻地抬起脸来,温言道:“见过武信候。”
他不是最讨厌这些虚礼应酬的吗?她愣了一下,却想起了当初初见时他在人群中众星拱月应对自如的样子,温雅不失风度,待人谦逊却无一人敢轻视于他。
也许这种资质就是天生的吧,就如同姬琴的狡黠机变一般,也许她永远也学不会元华那种面面俱到的手腕。
果然众人都一脸惊讶,看装束这些男子都非富即贵,不是宗室就是世族贵胄,只是他们看着元华的神色,都似乎是第一次见一般。
“这就是阴陆的嫡长子?”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这语气可颇为不恭敬,只是却无人敢对他提出什么异议,毕竟,南阳这一块,宗室之中辈分最长的就是这位隐隐控制了宛城的启山侯,虽然不过及冠,辈分之高对于阴家老爷他都能直呼其名,更别说他儿子了,只是这人没什么野心,所以旁人对他的无礼倒也没什么反感。
刘秀微微含笑,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甚至都没有出言代为介绍一下,似乎有几分看戏的样子,想要看看他会怎样应对。
璎珞心中再不平也知道此时自己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看了一眼元华阴冷的眸子,她真是为这些平日里欺负人惯了的贵族子弟们捏了一把汗。
“晚辈阴元华,家父讳陆,见过启山侯。”
哎?这个油头粉面还没过青春期的纨绔子弟居然是什么启山侯?不对不对,最重要的是,元华怎么会知道他是谁?他不是从来不出门也不见人吗?
果然那人也是愣了一下,这才笑嘻嘻道:“好说好说,没想到你居然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
传闻?
那不就是大夫人散布出去的,体弱多病荒淫好色不学无术孤陋寡闻什么的吧。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众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这后宅女子啊,弯弯绕绕的那点心思总以为男人看不明白,其实不过是男子对于女子总是多一点宽容罢了。
毕竟,一天被闷在家里,不找点事儿也是无聊,只要别扰得家宅不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太难。
“晚辈自幼便体弱多病,多得母亲细心安排,这才得以安居别院,静心养病,元华能有今日的赏花之行,说起来还得感谢母亲待元华从小的精心照拂。”
在场都是语言艺术大师,璎珞心中虽感怪异,其余明白人们却都听懂了,纷纷点头。
身为阴陆的嫡长子,又是武信候亲自引见的少年男子,一袭素色的长袍虽然并不起眼,但毕竟是阴氏子弟,风度天生,很快就融入了众人的圈子。
更为令人惊异的是,他虽足不出户,却涉猎颇多,无论和他谈起什么时兴话题,他都能引经据典,答得滴水不漏却又令每个人都感觉和他说话如沐春风,十分舒适。
“永远不可轻视任何一个人,这是家父的训导,亦是文叔心中从来都不曾忘记的箴言。”
“只是,也许我终究还是没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梨花飘落,白色的花瓣之上,众人已然散去,未来的帝王刘秀站在了阴元华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
“若说你是个满怀算计的人,若非我出手,只怕无人能知你的名字,若说你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却又和真定王的永安仙师有交情。”
“若说你是个傻子,方才你已然证明了你并不是,只是,若说你是个聪明人,你又如何会被区区邓氏玩弄于股掌之上?”
凌厉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刘秀严肃的时候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之感,然而阴元华却没有半分不安,只是谦逊地笑了笑,摇头道:“您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无论您想要的是什么,我都不会成为您的阻力,亦不会成为您的助力。”
“呵呵……”
那双凤眼微微眯起,穿过密密的花丛,落在了隐在树后的女子身上,他慢慢地说道:“若非邓氏算计于我,我本也无意涉及这些无聊的后宅之事。”
阴元华神色一动,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双如万年寒冰一般阴冷的眸子中,冰冷的杀意再也难以掩饰。
“所以,并非是我存心要扶你一把,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刘秀根本不需要把话说透,他就完全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如同方才和众人的应对一般,他似乎有一种能力,一种他原以为只有自己独有的能力,看穿人心的能力,若他有野心,只怕会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只是……
看着树后那不耐烦晃动着的裙摆,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沉溺于虚妄的情爱之中,这样的男子,即便再有才华,能走到的高度也十分有限。
他说的对,自己根本就无需在意他的存在。
一切都已然按部就班地在他的计划之中,他不用再做什么了,对于邓氏这种小人,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就够了。
第1084章 未见君子(二)
“喂!”
飞奔而来的阴惠君实在是太可爱了,红扑扑的小脸,白乎乎的小手扇着香汗淋漓的粉嫩脖子,头上两个小揪揪一跳一跳的,只是那神色却不像是高兴。
是了,方才她去的那个方向可没有什么武信候,武信候这一个上午都在这四面亭呢,璎珞看着她气嘟嘟的小脸,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阴惠君原来也曾有过孩子气的时候。
“渴死了!”
小丫头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喝,殊无风度。
“你怎么出门也不带个丫鬟?”
元华浅笑道。
璎珞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元华看着阴惠君的目光中隐隐有着物伤其类的心酸,更多的是关怀和担忧,虽说他这个大公子总是被雪藏在后院,至少衣食无忧,而阴惠君一看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那一身旧衣裳根本就不像是贵族家的小姐。
是了,她自小丧母,又不过是旁门别支的庶女,能有什么好待遇呢……
只是,他们两人最后是怎么会走到一起的呢?
时过境迁,站在了这里,站在了这两人面前,她心中就算曾有过怨恨,曾有过伤怀,也已然全然消散了,没有人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她有幸看见了他们曾在的那一条河流,已然足够令她感慨万千。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眶都红了,鼻子酸酸的。
“累了吧……”
元华歉然道:“原本我也不想理会那些人,只是,若是我一昧逃避,邓氏只会变本加厉,别的也就罢了,我……我不愿你受委屈。”
“那么多人和你打招呼,你每个人都能认得,还能和他们说上话,我都看傻眼了,就是脚站得有点酸……”
璎珞忙笑道,作势揉了揉脚。
在阴惠君惊呆的目光下,元华蹲下身来,半跪在她身边捧起了她的脚踝,一本正经地揉了起来。
“哎,你别……”
她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看向阴惠君,想要躲开,只是脚踝被他抓在了手中,她稍稍使劲没有挣脱开,这会儿要是和他较真,只怕更加失礼。
“惠君妹妹在这里呢,你,你快放手。”
她羞涩道。
“不不不,没关系。”
阴惠君连连摆手,满眼小心心地羡慕道:“若是我那刘郎也能这般待我就好了,就算是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刘秀吗?阴惠君的梦中情人是刘秀?她愣了一下,却听她继续说道:“不过你们若是真心想要在一起,还得求了大夫人才行……”
阴惠君眼神中隐隐有着为难,她无奈道:“若是我能说上话,我一定会帮你们,只是,只是我在母亲面前根本排不上号,更别说邓氏大夫人了。”
呃……
“若是让你给武信候做妾室,你愿意吗?”
元华突然问道。
“当然不行了!”
阴惠君骄傲地仰着脑袋,郑重道:“我爱的人一生一世只能有我一个爱人,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中间不能有其他任何人。”
若非阴丽华是他的胞妹,璎珞还真担心他会改变历史,只是此时元华亦是一脸无奈,唯有摇头道:“那你最好还是忘了他吧……”
“不可能!”
小丫头骄傲地甩头离去,如同来时一般突然。
元华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才道:“只怕她终究还是要失望,我只望她能一生顺遂,只是她这姻缘,终究还是在握在三夫人的手里。”
“想来区区小事难不到你。”
璎珞笑道。
以他的法术,摆布一个后宅夫人有什么难的。
“的确。”
他轻笑道,却出其不意地拢住了她在怀中,纤长的手指扶起了她的下巴,他柔声问道:“你就这般相信我吗?”
那双阴冷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就如万年寒冰在瞬间消融一般,清亮的目光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情愫,如果说方才他那些应酬的笑容全是面具,看着她的时候,他所有的伪装全都不见了,微微弯着的嘴角带着温热的气息,离她那样近。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不论是少年时的他,还是初见时的他,都是那样令人移不开目光,似乎只要看他一眼,就无法挣脱他目光的笼罩,他是这样俊美,又是这般深情,神秘的清冷中压抑的热情令她窒息。
可他并没有吻她,在她紧张至极的时候他放开了她,笑道:“你在怕什么?”
“我自然不怕你。”
她舒出一口气,呼吸总算通畅了起来。
“我没有说你在怕我……”
他的声音低低的,在她耳边如同呢喃一般,她想起了天池水底,他第一次不再隐藏自己的心迹,深情地看着她的那一刻,他指尖的温暖似乎还在自己的耳边,一遍一遍地抚过她散落的长发,而当时他说了些什么,她似乎已然不记得了。
“我知道的,你心里有我。”
他慢慢地说道。
“我们终究是会在一起的。”
他的呼吸越来越近,恍惚中,她分不清楚,那是梨花的香气还是他身上的气息,不管是什么也好,她只觉得他的亲近半分都没有令她反感,只觉得十分舒适。
她闭上了眼睛,可他只是啄了一下她的侧脸,看着她睁大的眼中不解的神色,即便是素来克己守礼的阴元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笨蛋,你可有见哪家的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夫君当众亲热的?若是我这般对你,旁人只会看不起你,而我,绝不容许任何人轻视于你。”
果然是如此。
虽然她早就隐隐想明白了,然而他满不在乎地用嘲笑她的语气说出来时,她却半点都没生气。
他对她从来都是这般,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如同珍宝一般半点都不敢亵渎,而最后……
在最后那一刻,她心中也许早就已经想明白了一切,猜到了一切,只是不愿意去相信而已,宁愿给他一切,也不愿意面对自己早就猜到了的结局。
而他也是一样的无助,他明知道一切都将被戳穿,所有的真相都会放在她的面前,而她一定不会原谅他,所以才会那样不管不顾地放纵自己的心意。
他们结缘于那个令她心碎的夜晚,同样也是在暮色之中,他和她从此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留下的唯有那些回忆而已。
第1085章 未见君子(三)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是四个女人。
“璎珞姐姐,这个’麻将’真的很好玩,你是哪里人啊,是你们那边流行的吗?”
阴惠君毫不避讳地盘腿坐在了元华的床上,毕竟比起绣墩,这床上是舒服多了,她手里抓了一块竹牌,问道。
“呃……我是……”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当初是说从颍川逃难来的,那个地名还是人贩子,不对,人牙子告诉她的,要她自己说,她还真说不出这个地名。
“我是颍川来的。”
“颍川在哪里?”
原来当年的阴惠君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笑了,含含糊糊地答道:“在北面一点的地方吧。”
“小竹你快点。”
规规矩矩坐在绣墩上的阿绯不耐烦地喊道。
“来了来了,这几块有些扎手,奴婢怕伤了各位主子,先等一下。”
小竹认认真真地拿着一块黑色的砂石搓着竹牌,璎珞心疼道:“小竹,你也是主子了,这些小事让下人们去做吧。”
“不用了,公子不喜欢外人服侍。”
小竹手脚利索地弄完,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上来,问道:“公子,您玩吗?”
元华抬眼看了一眼这边,心不甘情不愿地翻了个白眼,冷哼道:“妇人的玩意儿,我不屑为之。”
说是这么说,不过他手里的书可是很久没翻过页了,显然眼馋许久了。
璎珞含笑看着他,他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几乎在那一瞬间就不同了,如同天空有了光,星夜有了月,春日有了花香,绽放的荷花在夏天的风中摇曳,一切一切都不一样了。
“洗牌洗牌!”
阿绯大声道,分明有些不高兴。
难得能和公子亲近,公子根本没注意到她!
“你怎么每次都不洗牌,就等着我和小竹码牌啊。”
“哎哎,都是小事,算了算了。”
阴惠君息事宁人地大大咧咧摆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也从来不洗牌。
“惠君妹妹,你来我们这玩,三夫人知道吗?”
璎珞想起一事,忙问道。
难得阴惠君喊她姐姐,她要喊她惠君妹妹,实在是有点不习惯,不过也是没办法,谁让她这时候就是比她小呢。
“母亲哪有那工夫管我。”
阴惠君无心无思地笑道,十足小女孩的模样。
罢了罢了,总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有点担心,不过难得凑满了麻将搭子,她很快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不知道这个年代麻将有没有发明,她不确定,反正她只和这几个女孩子偷偷摸摸在屋子里面玩,就连竹牌都是丫鬟们做的,若不然,若是被人发现了,岂不是她在篡改历史。
“哎哟,你们看看,我这是不是糊了?”
阴惠君把牌一摊,璎珞忍笑道:“哪里和了,你这是花,不是索子。”
“哦……好吧……”
小姑娘垂头丧脸地收起了牌,璎珞忙劝道:“没关系,已经很快就能成牌了的。”
只是她自己的牌还是一团糟,最主要的是索子和筒子一样多,她都不知道该囤哪个好。
“桌面上十一张索子十张筒子,惠君手里就有七张索子,每个花色共有三十六张,也就是说外面还有十八章索子二十六张筒子,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阴元华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
“噗!”
她忍不住笑了,嗔道:“你想玩就过来玩吧,偷看别人玩有什么意思的。”
众女闻言都笑成一团,只是此时外面的侍女们却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是大夫人来了。
阴元华皱眉,屋里的温度都似乎瞬间下降了好几度,小竹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收起了牌桌,推着阿绯道:“我们快退下吧,哪有奴婢和主子同桌玩牌的。”
璎珞看向元华,却见他眼中半点惊讶都没有。
也是,自从上次在刘秀的介绍下和众公子哥们见了面,最近时不时就有拜帖送到清苑来,虽然元华每一个都礼貌地回绝了,一个都没有应邀,然而在邓氏眼中,这不啻于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她会来,是早晚的事。
只是这一次,大夫人脸上的神色不再是镇定自如,反而隐隐有了几分抑制不住的焦灼。
她是装不下去了吗?
璎珞恭恭敬敬地行礼,和小竹她们一起退了下去,耳中却是一片清明,屋里两人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元儿,身体可好些了?这么多年来,母亲以为你已经能明白母亲的苦心了,想来也是因为你年纪渐长,有了自己的思量,亦或是……因为受了身边小人的挑唆,竟然要和母亲离心了吗?”
“大夫人,元华从来都对您敬重有加,从未对您有过任何怨怼不满,不知大夫人突然说起这些,可是有人对您说了些什么吗?”
“……”
“清苑是个好地方,当年曾是老太爷安居的别院,此处风景秀丽极为养人,本就是母亲体恤你体弱,这才专门安排了给你养病的,这些年来,母亲也从未亏待过你,但凡是你所请,我可有一次不允的?”
“大夫人对元华的宠溺众人皆知,元华生而体弱也并非是您的错,作为继母,您丝毫没有任何苛待元华的地方,任谁来说都是无可指摘。”
“呵呵……”
这话题眼见就聊不下去了,总而言之谁不会打太极啊,大夫人想要等着元华自己绕到正题,那是根本不可能啊。
“他们这说的什么啊。”
阴惠君撇了撇嘴,不满道。
“你能听见他们说话?”
璎珞愣了一下,问道。
“自然可以,你们听不见吗?”
阴惠君诧异道。
小竹和阿绯都摇了摇头,璎珞咬着嘴唇,怔怔地看着她,原来,阴惠君原本就有修道的机缘,也许是那块玉的灵气,亦或是别的,但不论如何,她和他的缘分本就是一生一世解不开的。
而她,不过是路过打扰了他们的一个意外罢了。
他从来都只是属于她的那个人,而她的心中也从未有过其他任何人。
无端端地红了眼圈,她最近是怎么了,这般多愁善感。
说起来,谢道之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她可怎么办?她要怎么混入真定王府啊?
她连真定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来了这里都好久了,还没找到娘亲,她只觉得心中忧心如焚,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1086章 未见君子(四)
看来大夫人今天是不准备开门见山了,难得来一次,难道只是来闲聊的吗?
就在她诧异的时候,却听见大夫人柔声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对了,你爹爹已然同意让阿珞入我们邓氏的族谱,这次她就跟我回去,母亲会帮你好好教导她,让她从礼仪学起,在大婚之前,定然要让她成为能够配得上阴家嫡出大公子的女子。”
哎哟不好。
她还真没在担心自己。
璎珞真是担心大夫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清苑,毕竟外面众目睽睽,就算元华能把她的尸身吸得干干净净也难脱嫌疑。
“大夫人,您决意如此吗?”
元华的声音中果然有着隐隐的愤怒。
“元儿说笑了,这本就是母亲的一番好意,若是身为你的正妻却连最基本的礼仪风度都没有,如何堪为我阴氏一族的宗妇,虽说你向来谦逊,从未以宗子自居,只是这名分上,你总是母亲心中最重要的儿子,任谁都无法改变的。”
还以为谢道之才是阴阳怪气大师,这个大夫人也真是不遑多让,和谢道之比起来还真是不相伯仲。
一时间,一片沉默。
最后他终于慢慢地说道:“您说得对,于情于理,璎珞住在我这里都不合礼仪,那我就把她托付给您了,毕竟,比起我的两位弟弟,她不过是一个空有美色的奴婢而已,相信孰轻孰重,您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你!”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即便是大夫人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风度。
“元儿,你在说什么,母亲怎么听不明白?”
她手腕上的镯子都快被她给捏坏了,纯金的镯子上镶嵌着葫芦形状的玉片,好看是很好看,就是不经捏。
“母亲自然是明白的。”
元华笑眯眯地说道,眼中的神色却绝对不是欢喜。
果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夫人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冷哼了一声,甩了袖子就往外走。
“大夫人走好,奴婢恭送大夫人。”
小竹连忙送她出去。
哎?不是说要带她走吗?
璎珞走了出来,跟在人群后面一起恭送大夫人,回头却被他一把抱在了怀中。
“璎珞……”
他的声音有几分颤抖,刚才他是真的害怕了吧。
毕竟他还年轻啊。
她想要告诉他,大夫人不能拿她怎么样,她就算跟她走了,也是不会吃亏的。
不过想起倒影楼里的遭遇,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太轻视大夫人了,毕竟她对付男人兴许没什么办法,对付起女人来可是手段层出不穷经验丰富,一套又一套的。
“哎,我走了。”
阴惠君识相地跑了,小竹也拉着不知趣的阿绯退了下去。
“不用担心我,我知道你不过是顾忌你爹爹的感受而已,她不过一个无知妇孺,我不怕她,真的。”
她犹犹豫豫地说道,摸着他的脸,竟然隐隐觉得有几分湿意。
不会吧。
她伸手再去摸,却又没有了那种滑滑的感觉,似乎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对了,他对控水可熟练呢,当初她的水系法术就是他教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有忍不住有几分甜意。
他对她的心意,虽然他一直到最后才真正言明,而当时还是满满的懵懂的她却也能感觉到他对她真正是照顾有加,即便是母亲爹爹都未必有他这般贴心。
可笑她居然还曾经以为那不过是因为爹爹的嘱托,他才会这样待她好,如今看来,谢道之的怨恨也不无道理,他能看明白这一切,却不知道她看不明白,时至今日,她再回头想去,一切都是那样清晰,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在她明白了一切的时候,却已然由不得她选择。
“呜……”
在他怀中她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身处何处,如今的现实虽不是现实,却是她所处的现实。
兴许是受了她的鼓励,虽然屋外春光明媚,日头高照,他抱着她的手却有几分不安分,和从前克己守礼的那种轻拥不同,他深深地抱住了她,温暖的大手按在了她的腰间来回摩挲,有着些许挑逗的意味。
“别,别这样……”
她心中一动,连忙去推他。
只是那眼角的余光扫过,惊鸿一瞥中她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水光。
不是她多心,他真是这样在意她。
“方才我已然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即便是被爹爹怨恨,我也……”
他的身上有着隐隐的黑气,果然她方才替大夫人捏了一把汗还真没猜错,他要对付一个大夫人还不简单,不过是顾忌着阴陆才没有贸然出手罢了。
她伸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娇嗔道:“都过去了,她都走了,你还不放开我……”
他微微地弯了嘴角,像个满足的孩子一般点了点头,含笑道:“是,你还在我身边。”
“只是……”
他微微皱眉,仍是不撒手,紧紧地抱住了她,撒娇般地把下巴埋在了她的肩膀后面,乌黑的长发散落在了她的脚下。
“一想到她要带走你,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我真的怕了……”
“我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只是她无法摆布我,却能摆布你……”
“若不然,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他再一次说道,温热的唇吻在了她的发间。
“那惠君妹妹怎么办?”
她忙道。
他沉默了一下,璎珞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惠君妹妹也不过四五年内就会许人,届时我们看着她有了个好的归宿,再一起离开,不是更好吗?”
“我知道你从未贪恋过这里的一切,不过是为我着想罢了,只是惠君……惠君若是没有我出手,只怕根本不可能许到什么好人家。”
“所以啊,不过是几年的工夫,我们在一起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软软糯糯的声音这般乖巧,他感觉到了些许安心。
自从那个永安仙师走了之后,他的危机感就缓解了不少,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人,即便是什么武信候什么贵胄子弟她都不曾多看一眼,而在清苑,她也是对他千依百顺。
只是她看着他的目光中,除了依恋和情愫,似乎总有隐隐的忧伤,而任凭他再怎么聪慧,也猜不到这一缕忧伤是缘何而来。
第1087章 未见君子(五)
风花雪月的绝美毕竟也不如人间的一刻安宁,阴元华走入房间的时候,就看见了在窗前执着笔写字的女子,分明他们没有相识多久,他却觉得他曾无数次见到她的身影,似乎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许多年一般。
“写什么呢?”
“一首小诗。”
她倒是想用圆珠笔什么别的笔写来着,只是这地方除了毛笔也没有别的笔,好在她虽然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仪宁写字的时候她多少也学了几分,再加上也算是有过高人指点,这几个字倒也写得似模像样。
“这字,好奇怪。”
阴元华皱眉道。
哦对哦,她写的是简体字,难怪他看不懂。
罪过罪过。
“我没念过几年书……我爹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连忙大言不惭道。
“你帮我写吧,我来念,你来写好吗?”
一边指使他磨墨,她撒娇道。
“是情诗吗?”
他打趣。
谁知她立刻羞红了脸,嗔道:“你笑话我。”
还真是情诗啊。
他心中一动,笑道:“那可不能我来帮你写,我教你怎么写就好了。”
说着他就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执笔的手,温暖的气息在她耳边,她怔住了。
这真的是缘分吗?
谢道之说要教她写字,却没有机会,姬琴想要教她写字被她无情拒绝,终究和她最有缘的还是他。
耳根痒痒地,她努力不去想他温暖的唇瓣那种柔软的触感,慢慢地念着那首诗,这也算是她为数不多会念的诗句之一了。
他的手很有力,落笔的时候十分熟练,半分迟疑都没有,和当年她在他房中见到的他写字的样子差不多,现在人写字为了记事,当年的人写字却有许多是为了静心,毕竟境界不同。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待这首诗写完,她这才收回了自己的小手,微笑着看向他,却见他回味着诗中的韵味,竟是一时痴了。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
不管我还在不在你的身边……
“你都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时候的美好……”
记住快乐的那些时候,把分离的伤痛都忘记好吗?
“这究竟是……”
他心中百转千回,明知道她分明有什么地方不妥,却一时之间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般人的情诗不该是君心似我心之类的吗?为何她的情诗这般哀怨,似乎她分明就确定了他一定会和她分开一般。
到底是怎么了?
“啪!”得一声,她的笔掉在了地上,溅得墙上一片墨迹,衣服上也全都弄脏了。
“对不起。”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用了法术,黑气侵入了她的手腕,她疼得皱眉,却是强忍着一声不吭。
“对不起……”
他无比心疼无比自责,只是这法术他只会施法,却不会收回来,那些死去的人也罢,那些被他吸取的冤魂也罢,他只会杀人,却无法将法术收放自如。
“疼吗?”
“还,还好……”
她若是身无法力,只怕要交代了,即便如此,她的手腕先前本就受过伤才好了没多久,此时更是灵力薄弱,一时之间,她竟是无法驱散那黑气。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她强撑道,只是一阵眩晕,她按住了额角,摇晃了一下,他连忙抱起她,放在了床上,这曾经令他无所畏惧的法术此时却让他怨恨不已,他竟然害得她受了这黑气的侵蚀。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吸取新鲜的冤魂,但是那力量却如同主宰了他的身体一般,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日渐一日地变得越来越强大。
一开始不过是能读懂人心,后来慢慢地他发现自己能控制旁人的心神,再后来,就连花草他都能驱使,甚至是阳光下的微风,荷塘中的水波他都能控制自如,虽然不曾试过,但他觉得自己如果努力修炼的话,说不定都能够御风而行。
只是,在那本书上,可从来没有说过要如何驱散这黑气,即便是他自己,愤怒的时候也无法将黑气控制自如。
他的力量越是强大,他就越是无法控制,他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却总是自欺欺人地无法去面对那现实。
“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元华。”
她虚弱地说道,脸色有些苍白。
也许是天气的关系吧,今天过于闷热,低气压让人气都透不过来,她运行了一下周身的灵力,觉得似乎舒服了一些,只是清心咒不能在他面前用,一下子便会被他发现。
只是元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伸手就是一片清新的风抚过,她想起来了,在倒影楼上,她晕倒前也曾闻到过这个气息,原来那时就是他,毫不避忌旁人地施法,亏得邓氏没见识,不然岂不是一下子就发现了。
只是,她忘了问他了,那本书,是谁给他的呢?
阴家世代侍奉鬼母的传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他急急地看着她,小竹进来了,见她神色不好,忙道:“阿珞病了吗,我那有永安仙师的……”
“滚!”
元华忍不住吼道。
“你别吓坏了小竹。”
她虚弱道。
“不过是符纸而已,小竹,你拿来吧,你有心了。”
她含笑道。
“那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罢了!”
他赌气道。
若不是她身体不好,他才不会允许她用什么永安仙师的符纸。
只不过这会儿他自责无比,也无暇顾及这些。
不管有用没用,顺着她就是了。
只是璎珞拿过那符纸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幸而她收敛了一下,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不过是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而已。
阴元华劈手就夺过了那符纸,只是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这不过就是随随便便鬼画符罢了,她为何一看就微笑了?
原来他并不是不告而别,只是留了信给她,小竹没有机会拿给她看罢了。
那张黄黄的符纸上,扭扭歪歪地分明竖着写着“WAIT”四个英文字母,毕竟谢老师,这花式传信溜得不行。
第1088章 忧心惙惙(一)
“母亲在的时候,父亲也是十分疼爱我的,我记得,他曾抱着我在他膝上下棋,对面坐着的也是个和他装束差不多的男子,当时他指着我的手,说,’这是一双执棋之手’。”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汤药,苦得要命,她可不认为鬼道术的噬魂咒能靠吃药治好,毕竟卫姐姐又不在这里。
只是他十分坚持,一边给她拿零嘴哄她,一边还给她讲故事说起从前的那些琐事,总之她想要听什么他就说什么,只要她乖乖吃药。
“以天下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吗?”
她笑道。
“大约如是吧。”
他微微扬眉,颇有几分自矜地说道。
“只是我意不在此。”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您的父亲才失望了呢。”
她随口说道。
他怔住了。
他一直以为不争是对父亲最大的善意,免得他为难,只是他却不曾想过,若是他无此意,父亲未必会勉强他走上这一条路,也许这才是父亲对他最大的善意。
真的会是这样吗?
他不敢信。
在他心中,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父亲的累赘,若是没有了他,也许父亲和大夫人之间就不会有什么隔阂了,她却说,父亲心中属意的人是自己。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叹息道。
在见到了她的第一眼时,他就知道这什么天下什么棋盘都与他无关了,他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与她琴瑟和谐,共渡一生。
不过这会儿,他也隐隐明白了,为何在倒影楼里,他决绝地放弃了自己的继承权时,父亲会这样不敢置信,这样失望。
他出于善意误解了父亲,而父亲也是出于善意而误解了他。
也罢,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的重负一下子轻了许多,而那多年来不愿承认却隐隐横亘在心中的怨恨也似乎消散了不少。
“我的手真的已经好多了,你看!”
趁他不注意,她早已运起了净化咒驱散了鬼道术的黑气,只是他却坚持还要她吃那苦苦的药,简直是折磨。
“好,好……”
他不以为意地答应道。
她耷拉下了脑袋,哎,元华什么都好,就是太强势了,只要是他坚持的事情,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说服他的。
“公子……”
阿绯探头探脑地站在了门边,头上插了一朵海棠花,娇滴滴地喊道。
“滚。”
他倒是十分心平气和地说道。
“哈!”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促狭地看着他,他瞪了她一眼,捏着她尖尖的小下巴,冷哼道:“要不是你不准,我早就把她们赶走了。”
“你可真没良心,阿绯也就罢了,小竹全心全意待你,你可不能辜负了她。”
她不满道。
“而且,我现在手好了,可以和她们打麻将了。”
“惠君妹妹最近几天怎么没来?”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问题,不由得诧异道。
对哦。
元华微微凝眉。
是他疏忽了,之前邓氏来的时候看到了惠君,以她的心性,不搞事是不可能的,全都是这几天他心中烦乱,这才忽略了这一点。
“你好好休息,我去三房那边看看。”
他站起身来。
“好。”
她含笑看着他的背影,金色的日光之下,那俊美的身姿如同梦中的画面一般,这似曾相识的画面让她心中一惊,想起了幻境中谢道之的火焰吞噬自己的那一刻。
也许这并不单单是梦境,也许这也是个预知的幻境。
他会有危险?
她不过是担心了一会儿,便释然了,以元华的法力,想来没有什么陷阱能让他中计,更是不会被那些凡人给伤到。
只是,等了又等,元华还没回来,阴惠君却跑来了。
“哎?慧灵……惠君妹妹,你怎么来了,元华去找你了,没遇到他吗?”
她好奇道。
元华不准她下床,她都快无聊死了,难得阴惠君来了,她连忙坐起身来,笑道:“来了就好,我们可以开一桌了。”
阴惠君却摇头道:“我可不是来玩的,母亲命我送些新鲜的瓜果来,说是常常得到你们的照顾,算是礼尚往来。”
“这也不至于吧。”
她笑道,却见那瓜不是西瓜也不是甜瓜,绿色的皮,倒像是哈密瓜,只是那个年代,有哈密瓜这东西吗?
待阴惠君一走,她便让小竹拿刀来切。
“阿珞,我们身为奴婢,怎么可以先于主子享用吃食呢,怎么也要等公子回来。”
小竹平日里向来乖巧,这回居然罕见地摇头。
“好吧……”
她无奈地又躺了下去,又开始担心起元华来,这么长的时间,他去哪儿了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元华却踏着落日的余晖进屋里来了。
“你总算回来了!”
她嗔道,几乎没跳下床来去抱他。
只是他是个多么善解人意的人啊,见她的神色便俯下身来抱住了她,笑道:“想我了?”
“你去哪儿了?惠君妹妹今天来过了,你知道吗?”
“恩,一回来小竹就告诉我了,还告诉我有个馋嘴猫想偷吃好东西不叫我。”
“哪里有,我就是帮你尝尝味道。”
她大言不惭道。
“这一大半天的,你去哪儿了?大夫人为难你了吗?还是三房那里……”
她絮絮叨叨的话语被堵在了喉咙里,哈密瓜是没吃上,可是他的唇,比世上最甜美的蜜糖都更甜。
那种熟悉的感觉,她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似乎忘却了一切,又似乎想起了一切。
在温泉那个未竟的吻,回忆中分明满满的都是心碎和伤怀,然而在想起来的时候,她竟然全忘了,唯一能记得是那时候他温暖的目光和脚下酥酥麻麻的温泉水流。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只是她不愿意放开他,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也许是她唯一与他亲近的机会,也许是因为这一天焦灼的等待,也许是心中那种隐隐的预感,她只觉得理智战胜不了自己的心。
“我们不能这样……”
他几乎是气自己一般地站起身来,突兀地放开了她。
她抚摸着自己的唇,手忙脚乱地扣着自己的衣襟,轻声道:“我……我没怪你……”
“小竹,还不来切蜜瓜。”
他分明是在撒气。
“喂,等等等等。”
她羞得不能自已,连忙喊道。
小竹却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一本正经地开始准备水果。
第1089章 忧心惙惙(二)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平心静气地说道:“三房在外院附近,离我们这太远,我走到四面亭的时候就被武信候给截住了,好不容易脱身到了三房,却听说惠君来了我们这,这才回来晚了。”
“哦……”
她不敢看他,转开了目光道:“原来是这样。”
气氛突然就有了几分尴尬。
“阿珞,能吃了。”
小竹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递给元华,而是给了她,她简直是受宠若惊,忙接了过去,笑道:“小竹,你也吃啊。”
“奴婢不敢。”
她说着就退了下去。
怎么回事,一片瓜而已,不至于这么郑重吧。
元华看了她眼中的诧异,笑道:“这是西域的特产,中原很少能见到,即便是皇宫中的那一位,都未必能吃到呢。”
“皇帝不是王莽吗?”
她问道。
“如今自然不是了,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了起来,似乎心情好了许多。
“如今到处都兵荒马乱的,唯有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才稍稍平静一些,若非家中有府兵,只怕即便是我们阴家,也未必能太平。”
“这我知道,我来的那一天就是被一群什么贼寇追着才到了你们家屋檐下躲着的。”
她咬了一口,真甜。
“你说的是青犊军吧。”
“恩,就那个什么牛犊子军。”
“最离谱的是想要进你们阴家,居然还要给人贩子送礼。”
哎呀,她怎么嘴那么快,她在胡说些什么啊。
“为什么你要进阴家来?”
他果然皱眉,疑惑地看着她。
“这天下大乱的,你们家最安全嘛。”
她忙道。
只是他是何等敏锐的人,立刻就发现了她的言不由衷。
若他非要知道她的秘密,他只要用法术就能读到她的心,但是他仍是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我分明感觉你说的不是实话,你一定另有原因。”
她的一口甜瓜差点咽不下去,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她犹豫道:“自然还有别的原因,比如,如果能遇到一个帅气的公子哥……”
“你别胡言乱语了,若是不想说就算了。”
他淡淡地说道,眼神中似乎有着一丝落寞。
“今天的药吃了吗?”
“吃了。”
她翻了个白眼。
还以为他不在家,就可以不用吃药,谁知道小竹这个老实头,跟她说了往花坛一倒就好,她却打死不愿意,非逼着她喝了。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了她。
“这什么?”
“打开看看。”
她胡乱擦了擦手,打开了那个盒子,却见里面躺着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她狐疑地凑上去闻了闻,一股带着隐隐腥气的香味让她打了个喷嚏。
“这什么啊?”
又不能吃又不能戴的,拿来做什么?
“你收着就是了。”
他含笑道。
“哦。”
她不敢怠慢,郑重其事地放在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一抬头,却见他看着她的目光,再没有了那种阴冷之感,如同夏夜的星空一般灿若星辰,又如冬日午后的温煦一般令人心中满满的都是暖意。
“你就这么相信我。”
“那是自然。”
她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站起身来,笑道:“你早点休息,我去找那个新来的侍女下盘棋,你不会吃醋吧。”
“不会……”
她顺嘴道,却立刻反应了过来,强笑道:“说起来我也不太会下棋呢,要不然你教我吧。”
谁想下棋,他只是饿了而已。
他微微皱眉,终究还是坐了下来,让小竹拿来了棋盘。
不过三五个子一下,他就无语了。
“你到底下过棋没有?”
“下过啊,我会下的。”
她理直气壮,五子棋飞行棋她当然会,围棋,呵呵……
“好吧……”
他耐着性子又下了几个子,终于忍不住一推棋盘道:“你根本就不会!”
“没关系,你教我嘛。”
待她拉着他一通乱下,又是撒娇又是卖乖的总算弄明白了这棋子的基本规则,只不过要说会下,那还差远了。
好吧好吧,至少琴棋书画,她都算是“有所涉猎”了,也算是个进步。
见她打了个哈欠,他立刻站起身来,正色道:“不下了,你早点睡吧。”
看了看时间,应该不会去阿绯那儿了吧,不过她还是定定地盯着他,一脸怕他偷腥的神色。
好不容易做好了竹牌,她可不想少一个麻将搭子。
“瓜还没吃呢,你尝尝,很甜。”
她指了指那盘子,笑道。
“不吃了。”
“吃一块嘛……”
她拿起一块塞进他手里。
“我回去睡觉了,你放心,我哪里都不去,哪里知道你醋意那么大。”
他端着那块瓜走了出去,她甜甜地笑了,起身去梳洗。
窗外的星空比后世灿烂许多,没有那满目绚烂的灯光,明亮的星空如同一片宝石一般,远远近近的星闪烁着,定睛去看,如同置身其中,令人炫目。
刷完了牙,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在吸引她往外走。
那种感觉是这样强烈,她忘记了用隐身或是遁地,只是推开了院门往外走,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青草的气息十分清新,星光之下她看得十分清楚,周围没有一个人,一切都静悄悄的。
顺着小路走了出去,她熟门熟路地走到了一片粗陋的群房之中,那熟悉的气息让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她,远远地,她看见了一片屋子和一个井。
那是幻境开始的地方,最初小竹住的屋子。
她舒了一口气,慢慢地往回走。
难怪会觉得熟悉,原来这里就是她当年来过的地方,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远远地看向清苑,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灯笼,甚至就连清苑的门外都有一排灯笼,心中那种微凉的预感似乎越来越强烈,走近了就能看清楚,提灯笼的家人排成了一排,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可是没有一个人去拦她。
她推开了院门,看见了院子正中站着的人。
阴影中隐隐可见颀长的身姿,俊美的侧脸,她微微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此时那人转过身来,朴素的外衫,儒雅的胡须。
那不是元华,那是阴陆。
他紧紧地皱着眉,看着她的目光中不再有任何欣赏和旖旎,唯有一片和元华一模一样的阴冷。
伏笔菡萏要找的东西就在井里。
第1090章 忧心惙惙(三)
“你去哪里了?”
阴陆的声音平静无波,璎珞却感觉到了森森寒意。
“我……”
她只是出去随便走了走,这要怎么解释?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阴陆身后的劲装男子却喝道:“还不跪下!”
跪元华的爹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主要的是,元华呢?
这架势怎么看都像是出事了,只不过,阴陆怎么来得这么快?她不过是出去了一小会儿,怎么清苑就天翻地覆了?
她乖巧地跪了下来,老老实实地说道:“奴婢方才见夜色正好,不知不觉就出了院门,奴婢不尊家规,甘愿领罚。”
阴陆没有说话,她微微抬头,却见周围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小竹和阿绯也就罢了,就连平日来往的低级侍女们,也全都没有了踪迹。
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爷,您怎么来了,公子呢?”
她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知道元儿出事了?”
阴陆冰冷的声音问道。
这不废话吗?他但凡在这,能任你这么欺负我?
该不会是元华吃不到阿绯,出去别处觅食了吧?
她这么想着,忙替他掩饰道:“公子方才也说夜色很好,奴婢想着,兴许公子是趁着夜色出去赏夜景了,您不用太过担心……”
“放肆!”
“满口胡言!”
佩剑的武士平日里从不会来后院,此时呵斥她的那人她也从未见过,只是这太反常了,即便是元华不见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被人发现吧,而且,其他人呢?
这满院子的灯笼火把,她这时候才看清楚了,那些都不是阴家的家丁,个个都是英武的青年男子,人人都着劲装佩武器。
只是那么多的人她平日里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就是元华说的阴家的“府兵”吗?平时他们都藏在哪里了?这阴家不过是个大户人家罢了,居然养了那么多武装力量,上面也不管管的吗?
不对不对,她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最重要的是,元华去了哪里?阴陆怎么会连夜来查房的?小竹和阿绯,还有那些侍女们又去了哪里呢?
简直就如同悬疑一般,她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迷雾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熟悉的地方,不过转瞬之间,却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一脸茫然,根本想象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屋里走出来一人,她伸长了脖子去看,却还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那人戴了一顶方巾帽,矮矮小小的,年纪有点大。
“见过阴少府,给阴少府请安……”
“……令公子气息紊乱,脉象混沌,只怕是邪气外侵,一时迷了心志,若是假以时日,慢慢调养,兴许能够恢复……”
那人絮絮叨叨好一番废话,最后才说到重点。
这时她才注意到那小老头提了一个药箱,原来是个郎中。
什么叫迷了心志?刚才元华还不是好好的吗?
她愣住了,抬眼看向阴陆,刚想开口,却见他眯起了眼睛,审视般地看向那小老头,微微弯了弯嘴角,只是那笑容中殊无欢喜,唯有冷冷的嘲讽之色。
“那你就在这里给他调养,直到他醒来。”
阴陆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
“啪!”得一声,那小老头手里的药箱一下子就翻倒在了地上,他抖抖索索地跪了下来,趴在了地上,拜倒道:“阴少府恕罪,老朽实是无能,不能医治这……这……”
他浑身抖得筛子一样,显然是怕极了。
这大户人家的阴私,他可一点都不想参与,半点都不想知道,身为一个医者,会不会治病倒还是其次,会不会做人才是最重要的啊,这察言观色,看菜下碟才是保命的基本技能好吧。
分明这就是阴家的内斗,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病倒在自己的床头,还能是什么原因?便是用脚丫子想都能想出个答案来,他不信这位城府至深的阴少府胸中没有成算。
真不怪他睁眼说瞎话啊!他哪里敢说真话。
“为何?”
“公子身子底子本就薄,这么多年一直汤药未曾停过,只怕是年轻人少年气盛,一时间岔了气,亦或是邪风入体,这才会引发旧疾,老朽便是神仙下凡,也无法治这胎里带来的病啊……”
他没奈何,只能继续瞎掰扯。
一时间,周围有不少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璎珞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糟老头子话中的含义。
我呸!
心中忧急,她也懒得反驳这些无聊的指控,只是微微红了脸罢了。
“求求您了,阴少府,老朽上有老下有小,一家的生计都在老朽身上,实是不敢,实是不敢……”
他吞吞吐吐地,终究还是没有一句囫囵话出来。
“把他妻子拿来。”
阴陆冷冷道。
“不!阴少府,我说!”
他猛地抬头,再不敢兜圈子,咬牙道:“公子是中毒了,此毒老朽从未见过,实是无法医治。”
“既然从未见过此毒,你又如何得知公子的病症是中毒所致?”
阴陆冷静地问道。
璎珞只觉得脑中轰然一下,元华中毒?
这怎么可能?
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方才他出去之前,唯一有可能吃的东西就是自己递给他的那片蜜瓜,但是她吃了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啊?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说话间,几个看上去动作十分利索的劲装男子就把那盘倒霉的蜜瓜给端了出来,向阴陆禀告道:“老爷,院子里的吃食唯有这盘果子,其余都是粟米蔬菜等食材,并非能够直接入口的。”
阴陆不过是扫了一眼那盘瓜,便抬了抬手。
璎珞不解其意,只不过那些人却都十分明白,其中一名男子便立刻拿起一片瓜往自己嘴里送。
“哎!”
她忍不住喊道。
那蜜瓜明明可能有问题,怎么还去吃?
只是此时,阴陆的目光转向了她,若说刚才不过是冰冷,现在却是满满的怀疑和……憎恶。
完了,她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啊。
脑子转了回来,她也明白了阴陆根本就不顾惜什么人命,只是想要用最快的方法让人给元华试毒罢了,而她那一声惊呼,在他眼中则是她早就知道那蜜瓜有问题。
第1091章 忧心惙惙(四)
而就在同一时间,那吃了蜜瓜的劲装男子几乎是瞬间就倒了下去,七窍流血,生生死在了原地。
她伸出去阻拦的手都还没收回来,那男子就没了性命。
她惊诧的目光对上了阴陆的,他虽没有说话,但是一切都不用再多说,她再怎么解释也说不清楚了。
“这毒霸道无比,公子没有立刻毒发身亡已是幸事,老朽不才,实是无法医治此毒,求阴少府高抬贵手,另请高明,老朽真的……”
那郎中絮絮叨叨地还在为自己求情,周围却已然有人把他拉了下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璎珞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她站起身来,想去查看元华的伤势,却被两个劲装男子粗暴地按在了地上,不得已又跪在了原地。
要遁地逃跑是很容易,但是她怎么能这么一走了之?
“刚才我是吃了那蜜瓜的,我还吃了两片。”
她倔强道。
不管有没有人信吧,这事实她总得说出来。
“哦?”
阴陆扬了扬眉,冷哼道:“那你再吃一片,我看着。”
“定然是我走了之后有人在这蜜瓜中下了毒。”
她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
“老爷,查清楚了,是三老爷那边送来的瓜,侍女的口供也能对上,经手的只有那个叫小竹的婢子,还有就是……”
来人恨恨地看着她,愤愤道:“当时唯有这婢子一人侍奉公子,两人单独在屋里有大半个时辰,定然是这期间那婢子下的毒。”
众人的目光都有几分异样,她真的好想呐喊,我们是在下棋啊下棋!哎……不会有人真的信了吧……
“三房经手的人也拿下,一起盘问,不问出个结果来,你们也不必理事了。”
“老爷!”
璎珞惊呼了一声,背上又吃了一下,长发散落了下来,狼狈至极。
“和惠君妹妹无关,这瓜没切之前分明是没有问题啊,元华,元华最心疼的就是惠君妹妹,您若真的为了公子好,就别为难她。”
阴陆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这句话,他倒是有几分信了,只是元儿总是这样善良心软,他倒是对三房那丫头好得很,但人心难测,此番三房也牵扯其中,难免那丫头心中没有歹意。
这些都不重要,他沉吟了一下,慢慢地问道:“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毒,要如何医治?”
“奴婢不知。”
她愤愤道。
她一没下毒二不会治病,问她有什么用?
肯定又是大夫人耍的花招,他明明知道元华出事得利的只有大夫人一人,却还来逼迫于她。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喊道:“老爷,谁最有可能设计元华,您心中难道没有成算吗?我不信你想不到,而且,在这个家里,元华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怎么可能去害他!”
“的确。”
阴陆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容,他看了一下身边的一人,那人立刻拱手道:“属下已让人去带,很快就会将那人拿来。”
谁?
她有几分惶然,总不可能是大夫人,阴陆不能和她正面撕破脸她明白,但是她又有什么理由要害元华呢?
“老爷,求求您,让我见元华一面吧……”
她凄然道。
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元华究竟怎样了,什么中毒不中毒的,她根本不信无所不能的阴元华会死在什么小小的毒药之下,他分明会法术,又怎会昏迷不醒呢。
“放肆!”
她不过是稍稍直起了身子,身后的武士又是一脚揣在了她背上,她倒也不觉得疼,只是心中又忧又急,那种什么都抓不住的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惴惴然,一颗心如飘荡在水面上一般起起伏伏,没有着力的地方。
阴陆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原以为她只是邓氏用来牵制自己的棋子,后来才发现原来元儿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女子若只是邓氏的傀儡也就罢了,若她还有别的目的……
什么诸葛家,他派人去找了,诸葛家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号人,就连之前的阿和,都与诸葛家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想起那些宗族子弟中流传的关于真定王妃相貌的传闻,他更是倏然而惊。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漩涡一般,一面黑色的网已然张开,而他也许已经坠入了这张网中。
而她,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身为阴氏一族的掌舵人,他不能有自己的情绪,更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左右了自己的判断,他必须绝对理智。
“当初你告诉旁人你姓李,我已然派人去了颍川,所有姓李的人家,还在颍川的,逃难到了别处了的,都没有认识你的,甚至在颍川到南阳的这一路上都没有任何人见过你。”
“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还不说实话吗?”
他淡淡地说道,似乎不带情绪,但是每一个字都是对她的指控。
这还真是她解释不了的事情,她噎住了,半个字也答不上来。
“南阳诸葛家根本就没有一个女子嫁入颍川姓李的人家,你根本不是来投奔诸葛家的,你所说的话里一句真话都没有,如今你又说,你爱元儿,爱到愿意为他而死,我如何能信你?”
“每个人都会留下自己痕迹,而你是凭空出现的,你究竟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来这里是什么目的?”
阴陆面无表情地说道,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不带感情地说道:“如今你能好好地跪在这里给我答话,已然是我给你的恩典,若非元儿待你一片真心,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跪在这里?”
“还不说?”
他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
她哑口无言。
这些指控她无力辩驳也无法辩驳,她能说什么?
她来自未来?
“想要用一个女人来控制新野,真定王的手也未免伸的太长了……”
阴陆眼中光芒流转,专注地看着她的神色,果然见她的眼中有了一丝松动。
是了,邓氏再不堪,毕竟还知道自己是阴家的主母,与阴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系到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她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个永安仙师,果然是和这个女子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他背后,就是真定王。
第1092章 忧心惙惙(五)
“您真的误会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什么真定王,在进府之前,我连那是谁,几个眼睛几个鼻子我都不知道。”
她急道,冤枉她也就罢了,她还能不在意,牵涉到了谢道之,细细的眉头立刻便蹙了起来,神色也变得严肃。
只是,在阴陆眼中,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
一旦涉及到了真定王,这就不是什么后宅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心斗角,而是攸关全族生死的大事。
关起门来怎么斗都不过是手心手背的区别,而一旦涉及了朝堂,涉及了权力,那便不是小打小闹能解决的。
“老爷,人来了。”
武士们押上来一人,璎珞愣了一下,那不就是当初把她送入阴家的那个人贩子大叔吗?
“仆俊,主子要问你话,若是你有半句虚言,你当知道有什么后果。”
“明白,明白!”
大叔的脖子上有着可疑的红痕,气息都有几分不稳,显然是已然受过了教训,而以阴陆的手段,定然早已将他一家老小扣下,不由得他说半句假话。
那人匍匐在了阴陆的脚下,他却根本没看他一眼,只是看着她问道:“这个女人是你卖进来的吗?”
大叔原本根本不敢抬眼,见他这么问,连忙张眼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严肃,连忙收回了目光,连连点头道:“正是,小人记得很清楚,不过数月前的事,不可能记错。”
“那好,你把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的经过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许漏。”
阴陆云淡风轻地说道。
啊?
那大叔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这才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这女子颇为怪异。”
“此话怎讲?”
“当时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明明就在南阳新野,却来问我此地是什么地方,我当时还以为她失心疯,只是后来她看上去一切如常,我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恩。”
阴陆点了点头。
大叔愣了一下,旁人忙道:“你继续说就是了。”
“是。”
他又趴在了地上,仔仔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她不知那些流寇是青犊军,亦不知道贵府,当时她以为贵府的围墙是宫墙,以为您的府邸是皇宫。”
璎珞掩面,这黑历史怎么都被翻出来了,只是她当时根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啊。
“因她貌美,我便与她搭话,得知她是来南阳找亲戚,只是那亲戚姓甚名谁我都忘了。”
“可是诸葛家?”
“对!她说她是诸葛亮的侄女,来南阳投亲的!”
天哪!这简直是社死现场。
这个大叔怎么记性这么好?
她无语。
“后来她怎会任你卖为奴婢的?”
阴陆定睛看着他,严肃地问道。
“当时那小娘子看着您家的大门发呆,我只当她想要攀龙附凤,这才试探着问她要不要去当奴婢,只是她明明是自由之身,却一口就答应了,甚至还送了小人一枚珠宝作为介资。”
“那枚珠宝呢?”
阴陆瞥了她一眼,却见她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
“哦,后来有位贵人买走了。”
“贵人?”
“恩,那人戴着帷帽,但是小人在风中窥见了他的容貌,真如天人一般俊美,小人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人。”
“可是我手中这枚?”
阴陆抬手,璎珞惊讶地看见了他的手上,闪闪发光的那枚戒指,正是当初谢道之送她的订婚戒指。
她一直都贴身收藏,他是怎么拿到的?
她惊呆。
“对对!正是这枚。”
那大叔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不忘添油加醋道:“阴家老爷,这丫头形迹可疑,来历不明,您可千万不要受了她的蛊惑,她千方百计要混入贵府,定然有什么阴谋……”
“哦?”
阴陆终于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趴下了地上,腿都软了,大喊道:“小人错了,都是我有眼无珠,这才错将这贼女子卖入您家,都是小人的错,老爷您高抬贵手,就放小人一条生路吧,小人不过是混口饭吃,上有老下有小,您……”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从人立刻将那腿都吓软了的大叔给拖走了。
“如何?你要如何解释?”
阴陆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只是那尖尖的小下巴倔强地仰着,她摇头道:“我无法解释,因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此,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对元华的心意从未有过一丝虚假。”
“是么?那为何你会和那位永安仙师在玉兰堂单独会面,当时你们说了些什么?”
这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眼眸许是她最为动人的地方,一扇一扇的睫毛之下,灿若星辰的眸子中分明闪动着不解的光芒,即便她没有开口,他都看出了她的心思。
邓氏没有骗他,他不过是随便诈一诈,她就中计了。
只是那惊讶并非他所预期的惊恐,似乎在她心中,夜半和一外男相会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
而且,若她真是带着任务混入阴家,又怎么会这般没有城府,每一个心思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他深呼吸,决定不管有多离谱,都要认认真真听她辩解。
“……”
只是,这回她真是一句话都不能说了。
不管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都会泄露她真实的心思,她已经害了元华,不能再害了谢道之,更不能因为她一个小小的失误,影响了原本的历史进程。
她不知道真定王和阴家是什么关系,但是如今看来,若她再搅浑水,只怕这两家的关系将会无法收拾,若是因此而影响了刘秀的皇帝大业,那她岂不是千古罪人?
等来等去,等来的只是她的沉默。
“什么?”
“你不说?”
阴陆都快气笑了。
给她开口的机会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大的善意,而她居然连一句为自己解释的话语都没有吗?
“你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说?”
“如今元儿生死未卜,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闭口不言……”
“我是他的父亲,你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说的?”
他的声音提高了,那淡然也荡然无存。
第1093章 亦既见止(一)
阴陆看着天空,闭上了眼睛。
“也罢……”
他叹道。
元儿生死不知,他原是不愿意伤了他心爱的人,只是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世上只有死人是不会开口的,不论她有什么目的也好,只要让她在元儿面前消失,岂不是一了百了。
果然当初就该杀了她的,当时她若是死了,也许现在元儿还是好好的……
他只觉得后悔莫及。
“带她下去吧。”
他挥了挥手,往屋里走去。
“那怎么行?”
她当即就跳了起来,唬得两个站在她身后的武士忙不迭去抓她,她敏捷地躲过,扑向阴陆的方向。
电光火石之间,一左一右两柄剑如飞花逐月一般不期而至,齐刷刷地斩向她的身体。
只是那两柄剑都斩空了,她扑倒在了地上,堪堪避开了那两柄剑,双手抓住了阴陆的袍角,匍匐在地,恳求道:“老爷,求求您了,您就让我陪着元华吧,他一定希望我能在他身边。”
“老爷,若是我对元华有任何恶念,他对我千依百顺,我何必要用什么三房的食物来动手脚呢,更何况除了元华,我最心疼的就是惠君妹妹,我怎么可能去害她?”
“而且,方才我若是跑了,您根本找不到我,我又何必明知道元华会出事,还自己跑回来自投罗网呢?”
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河更为清澈,几乎可以从那双眼睛一下子看穿她的内心,阴陆这般人情练达的政界老手,怎么可能看不明白她的心意,只是……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的来历成迷,阴家不能留着这个不稳定因素,唯有快刀斩乱麻,才能不留祸端。
他叹息了一声,甩袖道:“有求于人,却无半分诚意,这世间唯有元儿会这般任你驱使,予取予求,你还以为旁人都同他一样吗?”
哎?
他怎么知道的?
她怔住了,是了,她早该想到了,这院子里既然有大夫人的眼线,自然也有他的眼线,难怪她在布娃娃里的那十几年里,从来没见过阴陆过来看过他,这会儿倒是破天荒第一次,阴陆居然亲自来了清苑。
还真是拜她所赐。
不管是不是她下的手,她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命运的轨迹,哪怕只是一点点,不过也正如谢道之所说的,也许这改变本身,也只是命中注定的而已,已经确定的未来是不可能被改变的。
那岂不是说,元华根本不会有事,因为他现在还不该死,得要再过千百年他才会死呢。
想到这里,她立刻就精神了。
“老爷,反正若是公子有个万一,我便是活着也没有意义,您就让我陪着他吧,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绝不和他分开!”
她立刻有了底气,只差没给老爷拍胸脯打包票了。
阴陆扬了扬眉。
“方才郎中说的你也听见了,元儿随时可能会毒发身亡。”
“元华死了,我绝不独活。”
她这话说得自己都感动了,简直是豪气万丈气势如虹。
“哼。”
阴冷的眸子简直和元华的孤傲一模一样,他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任由她跟在了自己身后。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暖阁里的家具显然不如主屋中的贵重,只是平日看书休憩的地方,简单地铺了一条被褥。
她不好意思去他的屋子,是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睡觉的地方,床脚下还有一床被褥,小竹却不见了踪影。
从来没听说过婢女睡主屋,主子睡暖阁的,只是她也顾不上去在意阴陆不满的眼神,她怔怔地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触手生温,他如同只是睡着了一样,平静而又安详。
伏在了他的心口,她探查着他的灵力,只觉得一片宁静,似乎毫无异样,充盈的灵气如同星空中的星云一般凝聚,守护着他。
她放下心来,不管怎样,他就算是一时间不醒,应该也没有大碍。
“你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这不好好地吗?我为什么要哭?”
阴陆还待说话,却听见外面有人来报:“武信候求见。”
这个时候?
他都还没站起身来,却见一身铠甲的英武少年已然冲了进来,见了璎珞连忙退了出去,她很是诧异,却见阴陆跟了出去,两人很快就走远了。
又出什么事了?
还真是多事之秋。
对了,她忘记问了,小竹和阿绯她们人呢。
还有那些侍女呢?
外面站着巡逻的都是执武器的劲装男子,就连打个水都没人帮忙,她没奈何,只能提了个桶去打水,又冲进了小厨房,只是别的也就罢了,生火这种工夫,她怎么可能会做?
犹豫了一下,她转回来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元华,皱了皱眉,她又冲向厨房,咬了咬牙,指尖一缕火焰飞出,一下子就点燃了灶台。
还是用法术方便啊。
她喜滋滋地开始烧水。
虽然知道他不喝水也不会渴死,但这会儿她觉得能为他做些什么总比干坐着好,从前都是他照顾她,难得她也能照顾他了。
茶是柜子里翻出来的,不知道什么讲究的茶,水就是普普通通的井水烧开,“滋!”得一声,滚水浇在茶叶上的时候,那声音煞是好听。
她拿了一个小勺子,吹了吹,慢慢地给他喂。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那时候慧灵姐姐骑着一群仙鹤出现,真让我羡慕极了呢,那时候我就想,若是有一天,我也养一群仙鹤做灵兽,可不知道有多好玩呢……”
“那时候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你,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离我那么近……”
“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在一起,但是,你别忘了我……”
“不,你还是忘了我吧……”
“不知道你会不会恨我,但是我,我没有恨过你……”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慢慢地,你总会忘记我的……”
“在我们相遇之前,让我们一起慢慢等待……”
放下了茶碗,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浑浑噩噩地趴在了桌上,闭上了眼睛。
第1094章 亦既见止(二)
“还没恭喜你收服了青犊军呢。”
阴陆寒暄道。
“不过是些不成器的流寇罢了,若非您的支持,晚辈如何能一举拿下,如今晚辈军中粮草全赖您的调度,此番恩情,晚辈不敢或忘。”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下,目光中有着了然,亦有着戒备。
“晚辈即将返回宛城。”
“恩。”
阴陆不置可否。
“传闻余峨山以北多矿藏,晚辈已然派人探出了矿脉全图,就在此卷轴之中,此山毗邻新野,晚辈不敢私藏,故而将此图上奉于您,也算是晚辈的一片心意。”
矿脉?
这回他才真正惊讶了。
这也太大手笔了吧。
不管是银矿还是铁矿,这矿藏从来都是兵家必争的资源,甚至可以说是决胜于天下的关键,而刘秀居然将这矿脉图送给自己?他这是何意?
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他可是不会相信的,他微微皱眉,不敢去接那图,只是看着刘秀,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没有不争权夺利的,臣子也就罢了,即便是理应为天下至尊的帝王,也难以免俗,刘玄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阴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刘玄?不过跳梁小丑罢了。
“天下之大,广有四海,晚辈却以为,金银财富,权柄地位全都是虚妄的,越是去争,就越是将自己的路走得狭隘了。”
“这天下唯一要用尽一切心计去获得的东西,唯有人心。”
“晚辈回到宛城后,便会极尽所能迎娶丽华,只是,晚辈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属意河北之地?”
阴陆没等他开口就先问道。
“……”
即便是能言善辩如刘秀,都一时间卡了壳,本该理直气壮说出来的话语却是说不出来。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这小老儿本就不该干涉,丽华执意要追随于你,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论最后会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
“我只能给你这一句话,你看,够不够?”
阴陆倒是豪气万千地说道。
“您的恩情,晚辈铭感于心……”
“只是世事未必能如你所愿……”
阴陆摇了摇头,叹道。
“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晚辈不敢,您已然帮了晚辈太多太多,该是晚辈报答您的时候了,您放心,不论是成王败寇,晚辈都绝对不会牵连到您的家族。”
“呵呵……”
阴陆笑道:“这话我信你言之肺腑,然而世情却并非如你所想,阴家早已做出了选择,即便如今没有这一姻缘,我阴家也逃不过刘玄的猜忌,只不过他自顾不暇,还没惹我的资本罢了。”
“听闻大公子有恙。”
刘秀突然说道,阴陆微微皱眉,这后宅之事何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是不知道最近刘秀频频和元儿接触,只是他也不过想静观其变罢了,只是如今……
“不过偶感风寒。”
他有几分冷淡地说道。
“是,不过偶感风寒而已,只是,久闻永安仙师妙手回春,能治各种离奇的病症,此番我收到消息,听闻他刚巧要护送真定王妃回南阳探亲,届时路经新野,兴许能给公子看看,就算是没病,调养一下也不失为良策。”
这是,真定王的意思还是……
阴陆立刻感觉到了危险。
“想来您早已知道此事,晚辈也不过是白提醒一句罢了。”
他伸出手来,将那个卷轴双手奉上递给了阴陆。
阴冷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接过了卷轴,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副详尽至极的矿脉图,就连新野的边界都画在了上面,只是毗邻的颍川也有部分矿脉,届时若是有些摩擦,倒也是难免。
此时虽然他不过是个少府而已,却是新野实际上的掌权人,军政大权都在他的手中,开个矿不过是等闲小事,只是若是被毗邻的颍川那位发现了,免不了是麻烦。
“多谢了。”
他含笑道。
心中却无法不猜疑刘秀这么做的动机,他一方面有求于己,另一方面又无时无刻不想着牵制自己,这位还真是,有帝王之才啊。
罢了罢了,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这等伤脑筋的事情,就交给命中注定要为之头疼的那些人去吧。
只是,既然要和真定王交好,那女子的事情,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幸好方才没有下死手。
他慢慢地走向倒影楼,心中却有一种疑虑挥之不去,仿佛一切都在旁人的算计之内,只是他的确是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那位也的确待他毕恭毕敬,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但是他总觉得有一种被设计了的感觉。
总不可能,刘秀送一座矿脉给他,只是为了替真定王保下那女子的性命吧?这也太荒谬了,这怎么可能呢?
罢了罢了,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必太过杯弓蛇影,防备过度了。
只是那女子的来历成谜,即便她是真定王的人,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在新野吧?
一定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只是他没找到罢了。
“清苑那边怎样了?”
他坐在倒影楼自己的书房里,随意地问道。
虽然一个人影都不见,却有个声音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依照您的吩咐,已然封锁了院子,唯有那女子一人在公子身边,属下看着,似乎也并无不妥。”
“能让你说出’并无不妥’来,实属难得,你该不会老眼昏花看走眼了吧。”
“您说笑了,属下只是说了实情。”
“罢了。”
他挥了挥手,坐在了桌前。
暗格中,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绿色的叶子。
真定王妃……
那传闻他并非没有听过,只是他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而她,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难道他在她的心中,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普通人而已吗?
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若如此,他心中的那一片空白,要由谁来填补?
他不信,也不愿意相信她是那样的人,即便所有的人都会说谎,她的眼睛也不会骗他,她分明也是爱着他的……
“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