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亲昵
“嫚娘说的?”周谨惊讶了片刻,嘴角突然带上了些许笑意,“什么时候你也会信嫚娘跟你说的话?我以为你早该看清了嫚娘,对她说的话该有最起码的分辨能力!”
许姝哼了一声,“她左一个公子吩咐的,右一个公子交待的,仿佛不信她便是不信你,你说我是信她呢?还是不信她呢?”
“你信我便好!”周谨忍不住脱口而出。
许姝拿着汤匙的手一顿,继而似若无事的继续搅动着手里的百合莲子羹,“我只信我自己!”
“那庄离……”不知怎的,周谨心里突然冒出了庄离的名字,而嘴也不经思索的便吐出了这个名字,话一出口许姝尚未有反应,他自己心里先觉得有些莫名的不舒服起来,让他不由想起曾经在他的面前,许姝对庄离的信任一览无余。
“提他做什么,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潇洒快活呢,怕是连我死了都不知道!”许姝轻描淡写一句便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也是,按照公函的速度,“许姝”病逝的消息这两天也该递到京城去了,在庄离眼里,许姝已经是个死人了,庄离已经成了许姝生命里的过去,这样想着,周谨心里才略好受一些。
吃完了饭,许姝又问道,“我这一病可有耽搁你的正事?”
“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周谨凝了凝眉,却还是安抚了许姝。
许姝又岂会听不出周谨话中的安抚之意,“你不会顾及我的情绪就说这种言不由衷的话,你骗不了我,也更骗不了你自己,我这身子也不是三两天就能经得起奔波的,你要是有事只管去忙你的去,我在这里等着你!”
“不用,你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周谨看了眼许姝,似有探究之意,却又似不忍深究。
许姝心里一滞,怕周谨觉察到什么,便不再多好,正巧玉珠送来煎好的药,“姑娘,该喝药了!”放下药玉珠飞快跑了。
听着玉珠匆忙的脚步声,许姝不解道,“玉珠走这么快,是怕我吃了她不成?这么怕我?”
周谨自然不会说玉珠这样表现是因为他在的缘故,当初玉珠下毒害许姝不成反被识破,之后又不死心的想用苦肉计诬陷许姝,被他狠狠教训一顿,若不是许姝点名要玉珠服侍,他才不会轻饶了玉珠。
“别打岔,快喝药!”
许姝端起药碗闻了闻,“这大夫开的药倒也对症!”
久病成医,药香同源,许姝又是常年跟药材打交道的,多少也懂一些医理。
“快喝!”周谨催促着,见一旁备着蜜饯,便端在了手边准备着。
许姝却将药碗放下了,并推的更远了,神色哀伤,“药再对症又能如何?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周谨怔了一瞬,再开口语气满是温柔和怜爱,“先喝药,其他的以后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许姝听话的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周谨忙将蜜饯喂进她嘴里,许姝含着蜜饯,皱着眉头一点一点渐渐松开,“这蜜饯酸酸的正好,不似旁的那般甜腻!”
“挽风说你爱吃青梅蜜饯,特意给你买的!”周谨自己吃了一个,却被酸的皱眉,暗想许姝怎么处处与人不同,连喜欢吃的东西都跟旁人不一样。
“挽风这妮子怎么什么都说!”许姝虽然说的是责备的话,但是面上却并无不满,可见并不是真的在埋怨挽风。
周谨笑看着许姝抿着薄唇娇嗔的模样,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满足,是惬意,是喜悦,“傅二哥今年春上酿了青梅酒,说等我回去了一起煮青梅酒!”
“今年的青梅酒你怕是喝不上了!”今年周谨应该是不会再回京了,自然喝不上今年新酿的青梅酒。
“青梅年年有,总能喝上的!”虽然已经谋划多年,但是时机尚未成熟,周谨只能等,而他也等得起。
许姝听出了周谨话里更深层次的含义,笑而不语,将口中浸满药味儿的蜜饯吐了,又拿茶水漱了口,这才转脸向着周谨,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周谨也觉察出来了,心里一暖,许姝是怕药味儿熏着他了,所以刚刚说话的时候脸一直是侧着的,现在漱口了才对着他。
“你去歇着,我去处理点儿事!”周谨抽搐了片刻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扶许姝,如果他表现的太亲昵会不会反而让她心生怀疑呢?怀疑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你要去找嫚娘?”许姝撑着下巴问道。
周谨迟疑了片刻还是承认了,“先前不知道她的心思,后来看来她一片忠心的份儿便也忍了,只是她却再三耍心机,把我当傻子,如今更是意图离间你我,再难容她了!”
许姝叹了口气,并不为嫚娘求情,且先不说嫚娘是咎由自取,弄走了嫚娘,于她而言本就是有利的,不然她又何至于在周谨面前明明白白的告嫚娘的状呢?
“想必嫚娘跟你也有些年月了,知道了你许多秘密,处理的时候可得留神了,别让她泄了不该泄露的东西出去!”
周谨一笑,“你倒细心,这一点儿我一早就防着了,这里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你一个!”
许姝诧异的看了眼周谨,他是如何瞒住的?还瞒了那么久?
周谨不知不觉的就将之前本不欲向许姝解释的事合盘托出了,“平凉是军事重地,如果柔然人挥师南下,平凉将是大胤的最后一道防线,既然我已经做了决定要离开柔然,就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必须要阻止柔然人的铁骑踏进平凉!这几年我每年都会抽空来这边部署,为了方便落脚和藏身,我就从别人手里买来了这个春满楼,佯作是外地来此经商的,其实只是为了借这烟花之地的混杂隐匿行踪而已,至于嫚娘和玉珠她们本是要被卖到前面去的,刚巧我买了这里,缺两个婢女掩人耳目,就把她们两个要了过来,她们也以为我就是个四处奔波的生意人,打发了也没什么!”
几年前周谨也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吧,那个时候便能有如此深谋远虑也实属难得了,原来艰苦求生的人并不止她一个,许姝对周谨的了解似乎又深了一层。
316、薄情
晚上临近睡觉的时候了,挽风有些心神不宁,许姝问她,“挽风,你怎么了?怎么感觉你有些魂不守舍的!”
挽风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口摇头,“奴婢无事,就是想着咱们就这么回来了,怕是会旁人议论!”
若是今天没有听周谨的一番解释,许姝或许也会有这样的思虑,可是现在既然这边的人连周谨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那就好办多了!
“不用管他们,随他们说去,反正也说不了几天了!”
挽风一惊,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小姐您还是要走……?”
许姝坚定的点头,同样压低了声音,“现下我抱恙在身,他暂时不会有下一步动作,这一段时间我会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想办法让你回到我们租赁的那个小院里,即便是能成功,他也一定会派人监视你的,所以如果你真的能回去,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就老老实实的待在那儿,我留了银子在那间屋子里,你用那些钱把院子买下来,安安心心的过日子,我脱身了会来找你的!”
小姐出逃失败被抓了回来,却没有被报复,反而跟那个男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想着早上那褥子和裤子上的血,挽风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但凡她有用一些,小姐就不用受此等屈辱了,而小姐忍辱负重却还将她的后路都思虑周全了,她又怎么能辜负小姐的一片心意呢?
挽风重重点头,“奴婢都听小姐的安排!”
“挽风真乖!”许姝拍了拍挽风的脸颊,放心的去睡了。
挽风看了看门口,终于起身关了门,那个男人不来才好!
周谨似乎真的无事了,第二天一大早竟又来督促许姝进食吃药,许姝虽觉得不大自在,但是为了能让挽风顺利脱身,便也只得耐下心来应付周谨。
“这药果然对症,今天你气色好了很多!”周谨凑近观察了一番许姝的脸色,最后肯定道。
“是吗?”许姝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有觉得跟前几天有什么不同,她看不见,自然不知道了,只是确实也觉得今天身上比昨天轻快了,“不过头确实没有昨天疼了!”
“怎么?现在头还疼吗?”周谨的神色突然严峻起来,伸手探上许姝的额头。
许姝轻轻拍开他的手,“昨天疼的厉害,一天都没什么精神,今天倒是好了许多!”
周谨却突然伸手三两下将许姝头上的发簪步摇等全取了,发髻顿时散了,青丝垂下,许姝低呼,“你干嘛!”
周谨把玩着许姝的发簪悠悠道,“头疼就不要梳这么高的发髻,顶着这么大的发髻,还戴这么多头饰,不疼的也该疼了!”
许姝将飞散的发丝拢到耳后道,“还不是要怪嫚娘,她昨儿给我梳了一个飞仙髻,挽风看了后便觉得嫚娘这是看不上她的手艺,非要梳一个更复杂的雪耻,她是雪耻了,只是苦了我在妆镜前面足足坐了一个时辰!”
“那你这一个时辰可是白坐了!”看着许姝青丝垂迤,周谨忍住了想要摸了摸的冲动。
“可不是!”许姝撇了撇嘴,突然又道,“你将嫚娘怎样了?早上玉珠的声音都是哑了,似是哭过一般!”
“嫁人了!”周谨轻描淡写,“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正好有人来求,便允了!”
许姝一滞,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既打发了嫚娘,又不至于失去对嫚娘的控制,不怕她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来,只是嫚娘一门心思都扑在周谨身上,又岂会心甘情愿嫁人?到时候可别闹出事来。
似乎看出许姝心里的担忧,周谨道,“你放心,纵然她有百般心思,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嫁过去!我给了两条路选,一条路是回家去,一条路是嫁人,嫁人是她自己选的,她要是不想嫁,那便回家去吧!”
宁愿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也不肯回家去,看来嫚娘的家里怕也是十分的不堪,果然,周谨接着道,“她有个傻哥哥,她家里正盘算着拿她去换亲给她哥哥娶妻,她又不傻,自然不敢胡闹!”况且周谨指给她的人也不是胡乱选的,配嫚娘绰绰有余了。
“你这模样倒是真的像极了一个商户!”许姝轻笑一声,周谨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比她还要强上几分,谁能想到一个皇子龙孙竟然也有闲情逸致过问一个婢女的婚配。
“我要真是商贾就该把她卖了换银子!她这个年纪的最是抢手,况且样貌规矩也是上等的,买回去连调/教都不用了!”
许姝突然好奇道,“嫚娘生的十分美貌?”
周谨不做多想随口道,“中上之姿!”
许姝突然揶揄道,“难怪你舍得把她嫁人了,原是不够绝色,不然你能舍得这等有情有义的女人跟了旁人?”
周谨咬牙道,“我在你眼里便是个贪花好色之徒吗?她也能算做有情有义?挑拨离间,肆意妄为,我竟不知这也是有情有义了!”
许姝公允道,“她虽有心机,也耍过手段,却从未做过背主之事,对你亦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她可从未害过你!况且,维护自己的利益是人的本能……”
“那也不能害旁人!”周谨看向许姝,“所谓有情有义并不是对一个人而言,她危害了我想保护的人对我来说便是不忠!”
周谨想保护的人……
许姝微微脸红,侧过脸去岔开话题,“果然世间男子多薄情,志男姐姐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周谨扯了扯嘴角,“专情和薄情是两回事,若是见个女子便心生怜惜,又该被说成是滥情了!世间女子都盼着自己的夫君对自己情深不朽,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个,却又想要别的男人对自己青眼相看,心生怜爱,这世间哪有这样的事!”
周谨所言并非胡说,许姝竟然无法辩驳,别的不提,许婷便是如此,一边觊觎与齐家的婚约,一边又不忘活跃在世家故交圈里,她对待齐瑞的态度和对待其他男子的态度并没什么不同,不都是想让他们对她侧目嘛,这跟男人看见一个女子便去勾搭又有什么区别?
317、安排
许姝久久未曾吐出只言片语,脸上的表情也瞧不出喜怒哀乐,周谨不由暗想是不是他刚刚这句话得罪了许姝,正踌躇着该如何是好,突然听许姝问道,“志男姐姐现在还好吗?算着时间,和亲的队伍快到柔然的地界了吧!”
周谨愣了愣点头道,“雪槐信中没有提及高小姐,想必她是无碍的!”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
“那便好!”许姝长吁一口气缓缓垂下头去,青丝便从脑后滑落在肩头,遮住了面带哀伤的脸,她就那样匆匆走了,都没来得及跟志男姐姐道个别。
周谨伸手摸一摸她的后脑勺安慰她,却终究没有伸出手去。
“你回到柔然后一定多多照拂志男姐姐!这是你欠我的,若不是你劫持了我,我也不会跟志男姐姐分开,志男姐姐也不会孤苦伶仃一个人去柔然!”
“好!”周谨答应了,“若有机会,我会让她回到大胤!”
许姝惊讶的转头,带志男姐姐回大胤?周谨这话的意思是……
周谨却卖了个关子反问道,“你可知道你们十个人收到的圣旨上为什么写的是送嫁,而不是陪嫁吗?”
“为何?”周谨摆明了是要说的,许姝便懒得去想了。
“并不是因为陪嫁不好听,要用送嫁来掩饰,而是因为你们真的只是送嫁去柔然的,而不是长安公主的陪嫁!”
陪嫁说到底便是新嫁娘的嫁妆,如何处置陪嫁是新嫁娘说了算,送嫁就不一样了,送嫁名义上却还是归娘家所有,由娘家处置。
许姝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送嫁的世家女并不会成为柔然可汗的媵妾!”
周谨点头,突然勾唇一笑,“自然不会,因为她们是我那皇叔给我准备的!”
许姝惊讶的张了张嘴就听周谨接着道,“贞太妃上书朝廷言身已年迈,盼归故土,又言我已至婚龄,无中原贵女可婚配,皇叔为了堵贞太妃的嘴,就送了一堆女人来给我!”
先帝贞妃是周谨的生母,而周谨却称呼其为贞太妃,而不是母妃,母子关系可见一斑了,忆及在泰昌宫所见,许姝抿唇不语。
周谨却突然笑道,“你若是真放心不下你的志男姐姐,我娶了她可好?”
许姝嫣然一笑,“好呀!”
周谨一噎,悻悻住嘴,片刻后到底觉得不服气又哼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偏不遂你的意!将她留给柔然人!”
许姝咬唇,“你才说有机会就让志男姐姐回来的!”
周谨狡黠一笑,“那也得有机会才行,没有机会可不能怪我!”
许姝气的咬了咬牙,心中很是不齿周谨这种出尔反尔的行径,却又不能果真将他得罪了,便转身回屋躺下了,谁知周谨却跟了进来,许姝这回是真的忍不住恼了,“你出去!”
周谨置若罔闻的在许姝床边坐下了,许姝便裹着被子转向里侧,周谨看着许姝将自己裹的像个蚕蛹一样,不由忍俊不禁,“生气了?”
许姝一动不动,周谨扯了扯被角,不想许姝并没有将被子裹牢,周谨一扯便将大半的被子扯到了自己手里,便尴尬了起来,灰溜溜的又给许姝盖了回去,许姝却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赌气似的将周谨盖回去的被子又掀开了。
“别闹!”周谨强行将被子角塞到许姝身下,许姝才终于掀不掉了,周谨也安心了,“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说过会替你照顾她就一定会照顾她的!”
听了这话许姝总算是有反应了,转过身来,“当真?”
“当真!”
许姝这才拥着被子坐起来,周谨忙拿了枕头塞到她身后,“你不是说头疼吗?我便想逗你一逗,叫你轻快一些,不想你却较真起来了!”
“也不知志男姐姐现在走到哪儿了!”许姝叹了一声又问,“你什么时候启程?”
周谨避而不答,“等你先养好了身子再说!”
许姝知道,周谨还是打算将她带着一起,垂了垂眼睫道,“我跟你走了挽风怎么办?”许姝的言下之意是不想再带着挽风一起走了。
周谨定定的看了许姝一眼,“你可有什么安排?”
许姝道,“就让她留在平凉城吧,你在这儿也有人,正好可以照应她,如此我也放心了!她跟了我七八年,吃了不少苦头,不想她再受累了!”
周谨迟疑了片刻点头,“也好!”耽搁了这些日子,路上行程他们必然要紧赶慢赶的,若只有许姝一人,与他同乘一骑便可,可是挽风又不会骑马,且她的身量重量都不似许姝这般娇小,带在路上是个累赘。
许姝又道,“那院子我赁了半年,交了银子可不能浪费,就让挽风住到那边去吧,如今嫚娘要嫁人了,玉珠就落了单,叫玉珠陪着挽风一起住过去吧,两个人一起也是个伴儿!”
许姝主动提出让玉珠陪着挽风去,倒是不好再怀疑她此举心怀鬼胎了,周谨又答应了,“好,等我们出发了,就让李奇送她们两个过去!”
目标达成,许姝不动声色的吐了口气,歪着身子想,那日她吐血的时候周谨是流着泪承诺了不会利用她的,可是眼下却并不放过自己,依旧将自己带在身边,只怕那日也只是真心以为自己要死了,这才敷衍自己的,如今见自己渐渐好了,便又起了利用她的心思来,自己还该时刻警惕才是。
如今挽风已经安排妥当了,无需担忧,只要自己路上能找到机会脱身便行了,依着前几次的情形,挽风落在周谨手里,周谨也没为难过挽风,即便自己再次出逃,周谨还指望着拿挽风牵制住自己,只要自己不回去找挽风,挽风亦会平安无事。
即便是她脱身不成,也不能叫周谨如愿以偿!许姝暗暗拿定了主意。
“在想什么呢?”见许姝愣愣的,周谨不由戳了戳她。
“我的死讯也该传回京城,也不知道那些人知道我死了的消息是什么反应!”
那些所谓的亲人,亲手将她逼上绝路的人知道她的死讯后可会有半分内疚呢?
318、死讯
虽然长安公主交代郡守要多寻几日了再上书朝廷,但是郡守也深知烟花巷是什么地方,良家女子进去了岂有能全身而退的?便只等了几日就直接上书汇报了许姝病逝的事,之后更是放弃了搜寻许姝,反正从那地方找回来的人也废了,寻死腻活的只是给他徒增麻烦而已,况且此刻长安公主也已经走远,不可能再回头追究他了,上书之后遂彻底放下了此事。
言许姝病逝的折子呈到御前的时候,皇后已经快要临盆了,却依旧日日伴君左右,皇上看了眼折子,再抬眼看皇后的眼神便有几分不忍,皇上知道皇后似是很喜欢许家的那个女孩儿,只是此刻那女孩儿已经不在了,若是叫皇后知道免不得要伤心一场,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遂默默的将折子放在了一旁,并不打算告诉皇后。
只是皇后却觉察到了刚刚皇上那一眼,挺着肚子走到皇上身边,身后两个太监忙抬着椅子跟在身后,坐下后皇后问道,“陛下是有什么话要跟臣妾说吗?”
皇上摇头,“无事,朕只是怕皇后觉得烦闷!”
皇后笑道,“能陪着陛下是臣妾的福分,臣妾怎会觉得烦闷呢?”
皇上笑了,捏了捏那折子,还是不打算告诉皇后,皇后看了眼折子,知道那折子里的内容定有古怪,见折子上印的平凉城的印记便道,“前几日听说公主已经到了平凉城了,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如今公主应该已经出关了吧?”
皇上点头,“是该出关了,再过约莫两个月也就到了!”见皇后还是盯着那折子看,皇上只得叹气道,“罢了,朕也不瞒你了,只是你听了切莫太过伤心了!”
皇后奇怪道,“陛下何出此言?究竟是何事让陛下如此为难?”
“平凉刚送上来的折子,说许九小姐病故了!”皇上摊开折子推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大惊,忙拿过折子来看,果然看到了病逝的字眼,脸色便暗了下来,“那日在储秀宫时臣妾便觉得她脸色不好,似是抱恙,她本来身子就不好,这长途跋涉,一路奔波,终究没能撑下去...”
“朕知皇后甚是疼爱许九小姐,怕皇后知道后会难过,就想瞒着,只是朕也知道回头从母后那儿得知了消息,皇后便该怨朕了,只是皇后该以龙嗣为念,保重身子,切勿伤心过度了!”皇上轻抚上皇后滚圆的肚皮,眼里是浓烈的热切和期盼。
皇后轻轻一笑,“臣妾虽觉得难过,但转念一想,死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她目不能视,活的本就比旁人辛苦,偏老天待她又不厚道,叫她生在那样一个人家里,平白叫她多受了许多磋磨,来世为人,只盼着她能平安一些!”嘴上虽这样说着,但是到底一条人命没了,而且她能重获恩宠全都仰仗许姝,此刻得知许姝死讯,又怎能不觉得难过呢?
皇后言辞间对许家有颇多不满,皇上也忍不住道,“若非礼部呈上来的章程,朕倒还从未留意过,后来才知道邓家是想要跟许家抢齐家的亲事!若不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邓家为了一己私利这样左右朝廷事务,朕岂会轻饶!”皇上登基全靠邓家鼎力支持,即便邓家屡屡插手朝中决议,但是看在邓家当年的功劳,又有太皇太后在,皇上只能屡屡忍让邓家的种种行为。
皇后见皇上隐隐动怒了,便安抚道,“皇上息怒,纵然邓家千般算计,最后也没得逞,只是可惜了许九小姐年纪轻轻便客死异乡,连个囫囵尸骨也没留住!”奏折上说路途遥远,棺椁不便运输,许姝的尸身已经被火化了,骨灰已经随奏章一起进京了。
“邓家!”皇上哼了一声没说话,他忍了邓家半辈子了,可是太皇太后尚在,他不得不再忍下去,所以当许姝送嫁之后,在皇后提议让许姝胞姐许婷代替许姝履行婚约嫁进齐家时,皇上毫不迟疑的就准了,他就看不得邓家得意!
“早些让许九小姐入土为安吧!”皇后叹了口气,心里的难受劲儿却并不见好转。
皇上点头,“回头让许家将许九小姐的骨灰领回去安葬了吧!”见皇后神色哀婉,又劝道,“皇后且看开一些吧!”
皇后勉强一笑,“臣妾忍不住想若是当初在许九小姐代替其姐进宫的时候不那么囫囵过去,她或许就不会死了!”
许家逼着许姝代替许婷,可是其他人明知道是这样却不说破,纵容着这事儿发生,才最终导致了许姝的病逝。
可是默认了许姝代替许婷的事太皇太后,皇上身为人子不能说太皇太后的不是,可是皇后说的又却是实情,皇上亦不忍心在这种时候指责皇后,唯有道,“朕会下旨厚赏许家,不枉费许九小姐的大义!”皇上自是不知许姝是被许家逼着来的,只当许姝是心疼姐姐主动舍身的。
一听皇上还要厚赏许家,皇后便不乐意了,“皇上此言差矣,许九小姐亡故其家必万分难过,若是皇上再赐下重赏,岂不是叫他们看着赏赐便时时刻刻都记着许九小姐的死,岂不是更叫人伤心难过了?”
“那依皇后所言该当如何?”这种情况下以厚赏安抚家属乃是朝廷惯例,只是听皇后的说法皇上亦觉得有几分道理,且如今皇上对皇后言听计从,更是乐得听皇后的意见。
皇后道,“皇上莫不是忘了,许九小姐虽生在许家,却是寒溪寺妙凡师太的爱徒,妙凡师太每每进宫都会带着许九小姐,且自去年起许九小姐便长居别庄,研读佛经,俨然是半个佛门弟子了,是以皇上不妨赏赐给寒溪寺,一来出家人早就了断了红尘俗念,不会因此便为许九小姐而觉得伤怀,二来妙凡师太乃受人敬仰的得道之人,寒溪寺得了赏赐亦叫世人觉得皇上重视佛法,乃是一位跟佛祖一般慈悲为怀的帝王,三来妙凡师太为太皇太后所推崇,皇上赏赐寒溪寺,亦是敬重太皇太后,是孝顺的体现!”
319、殊荣
“皇后言之有理,只是许九小姐终究是出自许家,纵然许家伤心,但是也在所难免,不能因此就不施以抚恤,如此便是朝廷不仁义了!”
皇后虽心有不甘,但是却也知道许家是不可能不得赏赐的,便顺着皇上的话道,“臣妾当然知道,只是这赐予许家的赏赐却得好好斟酌了!”
皇上笑言,“皇后似是有了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皇后道,“当年许九小姐火海中舍命救弟的义举叫世人钦佩不已,却也让人知晓许家子嗣艰辛,正好宫里如今要放一批宫女嫁人,往年只有有功于社稷的家族才能有幸得到陛下赏赐宫女,不妨借此机会赏许家一份殊荣,既可繁衍子嗣弥补许九小姐早逝的遗憾,而来至亲身边有人照顾,许九小姐也可含笑九泉了!”
“如此甚好!”皇上果然点头,转头就拟旨叫人将许姝的骨灰和赏赐给许晖的两个宫女一同送往许家了。
初见两个宫女,许晖纳闷之际却还是老实听旨,得知这两个宫女是赏赐给他的后许晖通红着一张老脸接了旨,这虽是无上恩宠,但许晖又不是贪花好色之辈,一时窘迫万分,而且亦觉得有些奇怪,他政绩平平怎会得如此赏赐呢?
这样被赏赐下来的宫女并非苏姨娘那样在宫中时只是个寻常杂役宫女之流,能被皇上亲自指给臣下的宫人多是各宫主子身边得力的人,主子们怕她们出宫受苦,是以求着皇上给她们一个安定富贵的下半生,而皇上亦可借此机会将这当做一份赏给臣下的荣耀,而大臣因得了宫女也能跟这宫女背后的主子拉近关系,这是一个三方都能获利的好事,多少大臣都盼着能皇上赏赐一两个宫女的,而没有盼着的许晖却得了。
李氏看了一眼立在內侍身后如花似玉的两个宫女,脸沉的都能滴出水来,可这是御赐的,她再不喜欢也只能认了,而且这两个宫女还不同于别的妾室轻易动不得,心里更是觉得窝火。
见那两个内侍还不走,之前默默站在后面的内侍走上前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有一个盖着黑布的东西,约莫一尺高的样子,领头的内侍看了眼那个黑布盖着的东西,叹了口气,无限同情的看着许晖,“许大人节哀!”
许晖一愣,哀从何来?
内侍拿下黑布,露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个梅子青的素色骨灰坛,许晖一怔,几乎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更不敢深想下去,只呆呆的盯着那内侍。
“许九小姐于上月二十二病逝在平凉城了!”
许晖听完“啪”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许姝死了...她的姝姐儿竟然死了...
“皇上怜大人痛失爱女,遂赏赐大人两名宫女以示安慰!”内侍说完拿着骨灰坛亲手交与许晖手上,“许大人节哀顺变,咱家就先回宫复命去了!”
许晖机械的接过骨灰坛抱在怀里,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是回过神的李氏红着眼拿了封银子送走了内侍,回头一看许晖已经老泪纵横,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李氏示意下人将许晖扶起来,许晖呆呆的任人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只紧紧抱着许姝的骨灰坛不松手,李氏示意人将许晖扶回书房去,“老爷先回去歇着,妾身去母亲那么,将这事儿告知母亲!”
许晖只机械的被人拖拽着一下一下挪着步子,全然没听见李氏在说什么,李氏叹了口气回头看见两个立在身后俏生生的宫女心里便有堵上了,李氏心里正乱着,不耐烦搭理他们,便吩咐吴嬷嬷道,“带她们下去,安排个院子先住下,服侍的人你也看着安排,如今我忙,叫她们老实在屋里呆着了,得空了再喝她们敬的茶!”
“是!”吴嬷嬷抹了抹眼泪,领着两个宫女下去了,看着宫女婀娜多姿的背影,李氏心里越发不悦了,原来皇上赏赐这两个宫女是为了弥补许姝的死,这样想着李氏原本因许姝离世而生出的那点儿悲痛也被冲散了。
“母亲...母亲...出事儿了!”李氏哭喊着往颂德堂跑去。
王氏正叫人将郝氏生的那对龙凤胎抱来逗弄着,便听得李氏的哭喊声,还来不及训斥,龙凤胎便已经李氏尖利的哭声吓得哇哇大哭,王氏不悦的叫奶娘将龙凤胎抱了下去,不满的看着不经过通传直接闯进来的李氏,训斥道,“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知庄重,如此哭喊成何体统?”
李氏瘫坐在地上,哭道,“并非媳妇不知道庄重,实在是...媳妇心里难受呀!”
“怎么回事?”见李氏不顾形象的坐在地上,王氏也觉得奇怪了,李氏可从未有过如此失礼的时候。
“姝姐儿...姝姐儿没了...”李氏说完捂着脸痛哭不止。
“什么?”王氏大惊,“你说什么?”
李氏拿帕子掩着脸哽咽道,“刚刚宫里来了内侍,皇上赏赐给老爷两个宫女!”
能得皇上赏赐得宫女,这是莫大得殊荣,王氏瞬间不记得刚刚李氏说的“姝姐儿没了”的话了,脸上甚至露出喜色来。
李氏接着道,“内侍还带来了一个骨灰坛,说姝姐儿在平凉病死了!”说完李氏又嚎哭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要不是有婢女扶着,都要伏到地上去了。
王氏看李氏哭的差不多了才道,“姝姐儿那副身骨子也不是长寿之兆,大夫早说过了,你也看开一些!”而且许姝即便是死了,也还给许家挣来了一份殊荣,王氏觉得许姝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况且当初许姝去和亲,对许家而言从那个时候起许姝便已经死了,是以王氏除了最开始的震惊,并未有多伤心。
李氏软软的倚靠在婢女身上,两只眼睛已经哭得通红了,听老夫人让她想开点儿,不由又掉下眼泪来,“纵然大夫说过这样的话,可她到底是活蹦乱跳的离京的,如今这才几个月份功夫人便没了,媳妇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又如何能看得开!”
320、愧疚
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氏不由担忧起长子来,长子许晖一向最疼爱许姝了,当初被李氏挟持着许桦不才得不舍弃了许姝,之后更是大病了一场,身子才将将好起来,却是大不如从前了,闻此噩耗,也不知道经不经受得起这么大的打击,便问李氏道,“老大呢?”
李氏擦着泪回道,“得知姝姐儿死讯,老爷便三魂丢了七魄,媳妇就叫雪香她们几个将老爷搀回去了,皇上赏赐的宫女也叫吴嬷嬷安顿好了!”
于小事上李氏是有些许不足,但是大面儿上李氏却从不出差错,就像哪怕正经历着丧女之痛,李氏却依旧能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这就是为何在经过了以许桦为质逼迫许姝代替许婷送嫁一事之后,李氏还能稳坐当家夫人之位的原因,不仅仅是看在李家的份儿上,更是因为许家离不开李氏。
“你……”王氏看了眼悲戚的李氏,摇了摇头,“罢了,你也下去歇着吧!姝姐儿的丧葬我来安排吧,免得你们一个两个的看着又徒增伤心!”
“是!多谢母亲体恤,媳妇正想求着母亲帮衬,不是媳妇要躲懒,实在是媳妇不忍心看……”说着说着李氏又挤出几滴眼泪来。
王氏的理解点头,“好了,你下去歇着吧!这事儿先瞒着府里的孩子们,免得叫孩子们也跟着难过一场,等以后再慢慢告诉他们吧!”
“都听母亲的安排!”李氏顺从的点头,被婢女搀着走了,出了颂德堂歪斜的身子才渐渐站正了,“这几天留神七小姐和十小姐那边,莫叫那起子多嘴的婆子丫头们凑过去,免得叫她们知道了心里不好受!尤其是七小姐那边,如今她正绣着嫁妆,不该为这等事伤神的!”
明霞应下了,心里很是有些为许姝不值,许姝在世时为许家做了多少贡献,许家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有许姝,如今许姝死了却还要瞒着众人偷偷摸摸下葬,就好似她死的极不光彩似的,可是她就是一个婢女,心中再为许姝不平也无计可施,只得不甘愿的下去了。
虽然王氏下令将许姝之死的消息封锁,奈何许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是瞒不住众人,很快府中便议论纷纷了,韶华居也得了消息。
得知许姝身死,许婷颇为平静,许姝自从那场大火之后就一直病怏怏的,年初更是险些就去了,是以得知许姝终究病逝的消息,许婷并未觉得有多震撼,甚至忍不住有些庆幸,不久前送嫁的十个世家女病死了两个,如今许姝又病死了,由此可见和亲之路并不太平,当初她拼死也要抗争,可见是做对了!
只是许家旁人不这么想,许家谁都知道本该去送嫁的人是许婷,可最后去的是许姝,如今许姝死了,那么许姝便是代替许婷死了,便对许婷指指点点,背后亦是议论不休。甚至有人觉得许姝是被许婷逼死的,开始怀疑当初李氏以许桦逼迫许家人让许姝代替许婷去送嫁的主意是许婷出的,便是连一向与许婷最为亲厚的许娢也因为许姝的死疏远了许婷。
许婷心里不由觉得万分委屈,许姝病死与她有何关系?许姝那病秧子便是不去和亲,不受奔波劳碌想必也活不了几年了,怎的如今人人看她的眼神都跟看杀人凶手一般呢?
许婷憋了一肚子委屈,偏许家与齐家商议婚期时,齐家不是说这个日子不好,就是说那个日子不吉利的,最后将婚期定在了后年,后年许婷都十八岁了,许婷又急又气,奈何许家气短,争不过齐家,只得答应下来,许婷又呕了一场气,竟给病倒了,落在李氏眼里却成了这是太过思念许姝才病倒的,逢人便夸许婷孝悌,自此许家再议论许婷的人果然少了,许婷尝到了甜头,便索性装病起来,真真假假的病了月余,当然,这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且说许晖浑浑噩噩的抱着许姝的骨灰坛回了书房,呆坐了半日,旁人无论是求见,还是来劝说,许晖一概置之不理,脑子里不停的回想起许姝尚在世的种种。
许姝非长也非幼,在许姝出生前许晖已经有了四个女儿,是以当李氏生下许姝的时候许晖并没有觉得多欢喜,因为许姝不是他心心念的儿子,年过而立的他却连个嫡子都没有,同僚对他既同情又怜悯的态度让许晖深觉抬不起头了,在这种羞辱感的支配下,许晖连名字都没给许姝起,许姝这个名字还是许老太爷给许姝取的。
许姝将将长到一岁,李氏又有了身孕,许姝便从李氏的院子挪了出去,自此开始便由奶娘照顾了,随着许娢的出生,许姝在许家越发没人看重了,而李氏因生许娢时吃了苦头,大夫言其难再有孕,李氏心痛之余便格外珍视起许娢来,对只长了许娢不到两岁的许姝依旧不甚疼爱,幸而此时许婧尚待字闺中,见许姝幼弱可怜,便时常照拂于她。
而两三岁的许姝渐渐表现出异于寻常小儿的聪慧和独立来,平常小儿两岁多的时候都还口齿不清,而许姝已经可以清晰的说出完整的句子了,吃饭也不用奶娘喂了,晚上可以独自一人睡到天亮,要起夜的时候会叫人,而不是尿床。
正被庶长子的愚钝折磨的苦不堪言的许晖在听说了许姝的聪慧之后这才认真审视起自己的这个女儿来,而许姝也没有让许晖失望,几乎过目不忘的本领让许晖欣喜若狂,可是狂喜过后却是更深的失落,这般聪明为何不是个儿子呢?
在许姝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儿子,那是他这一辈子最高兴的一天了,为了儿子的满月酒,他花重金从谪仙楼买了一百坛春日眠准备在满月酒那天待客,而正是那一百坛春日眠让德安堂的大火瞬间爆发,火势大的无法控制,吞噬了一切,他的儿子,他的女儿都险些葬身火海,他险些失去了唯一的嫡子,可是那却是许姝拿一双眼睛换来的。
九年前他害许姝失去了眼睛,九年后他害许姝丢了命!
321、不孝
王氏既然应承了李氏负责许姝下葬一事,听闻许姝的骨灰在许晖那里,便使了婢女去讨要,谁知许晖不仅不给,还疯魔一般的把素芳和素芬都骂了回来,甚至还丢东西打砸她们二人。
素芳和素芬是王氏身边顶顶有脸面的大丫头,府里多少人巴结着她们,便是李氏都不敢轻易得罪她们的,此刻却吃了许晖一顿痛骂,颜面尽失,心中愤慨,面上便也抑制不住了,哭着跑到王氏身边哭诉道,“大老爷连屋子都不许奴婢们进去,素芬走快了才踏进去一只脚,大老爷兜头便砸了一块砚台过来,墨汁子溅了奴婢们一身,若不是素芬躲得快,那月照松峰的砚台就端直砸到她头上了,如今府里又要再添一桩丧事了!”
不想许晖如此失态,王氏沉着脸道,“你们先下去换了干净衣裳去吧,素萍,你陪我去见大老爷!”
素萍搀着王氏往前院去了,似是怕被许晖迁怒,此刻书房里一个伺候的人影儿也没看到,许晖扔出来砸素芳素芬的那方砚台也还躺在书房门口的地上,并没有人来收拾。
王氏皱眉看了眼都溅到门上去了的墨汁,好好一扇门就这样就给糟蹋了,地上的砚台也磕破了一块,那是上等的歙砚,也是要花不少银子买能买到的。
步入室内,见许晖一脸颓废,王氏便忍不住道,“大老爷什么也将威风逞到老婆子我面前来了?连我的婢女也敢动手打了?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王氏进来时许晖抬眼看了眼,因是王氏,不敢撵出去,便任由王氏进来了,此刻见王氏训斥自己,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给王氏赔礼,“母亲息怒,儿子不敢!”
“还知道我是你的母亲便好!”见许晖哪怕站了起来也还抱着许姝的骨灰坛不撒手,眉头便又皱上了,“堂堂朝廷命官,岂可耽于儿女亲情,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大考,你若能评个优便能升至四品,四品乃是为官的一个大坎,熬过去了便能平步青云,有多少人一辈子也跨不过去这个坎,如今正是个好机会,你却不思进取,不想着如何报效朝廷,光耀门楣,只知道抱着一个骨灰盒作妇人之态,成何体统!”
许晖摩挲着骨灰坛冰凉而坚硬的外壳幽幽道,“儿子身为朝廷命官,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虽无甚功绩,却也从未懈怠过差事,可是作为父亲,儿子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姝姐儿上有长姐,下有幼弟,自幼便不得宠爱,若非她从火海里救了桦哥儿,毁了一双眼睛叫儿子心生愧疚,多加怜惜,她在许家才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地位!后来她得了太皇太后的褒奖,又拜在妙凡师太门下,才总算是在许家站稳了脚,儿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怜她小小年纪就要为了这个家奔波操劳,可是为了母亲口中所谓的光耀许家门楣,儿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如今儿子头上这从四品的官衔也是托了她的福了,否则儿子都还在从五品上熬着呢!便是父亲,也是因着姝姐儿的缘故才得了如今的官职,整个许家,有哪一个人没有得过姝姐儿的好处?如今她人没了,儿子便连伤心哀悼都不能了?”
许家能有今天是离不开许姝的付出的,这一点许家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即便是他们嘴上不肯承认这一点儿,心里却比谁都明白,若是没有许姝,如今的许家还是一个不入流的普通读书人家。
王氏被许晖一番话质问的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转而劝道,“谁也没拦着你伤心哀悼了,只是切不可因为伤心便耽搁了正事!皇上赏赐的宫女就这么被你晾在了一边,她们本该去到更好的人家去的,来咱们许家已经是委屈了,却还要受如此冷遇,心里能不觉得委屈?她们可不同苏姨娘,那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主子身边的心腹,逢年过节还能奉诏进宫请安的,若是叫她们在御前告上一状,别说你头上的乌纱帽保不住了,便是整个许家也要跟着遭殃!”
都这种时候了,王氏只字不提许姝,口口声声念着的都还是许家,只叫许晖分外心寒,眼里最后一点儿热气也散尽了,抱着骨灰坛踉跄坐下,“儿子才死了女儿,实在是没那个风花雪月的心思,若是她们觉得委屈了,回头儿子便禀明了陛下,给她们另寻一个好人家!”
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竟然要将人还回去?她们能进宫告你的状,也就能替你说好话,只要笼络住了她们,升官进职不再话下,王氏被许晖气的一个仰倒,瞬间失去了苦口婆心劝导的耐心,直斥道,“糊涂!陛下下的旨意你也敢反驳,抗旨的罪名你担的起?”
“抗旨?”许晖喃喃道,“当初就是因为不敢抗旨才逼的姝姐儿走投无路的,如今儿子倒想看看抗了旨究竟会有个什么样的下场!不管什么样的下场儿子都愿意承担!”
“就怕你承担不起!最后连累了阖家老小!你身为许家长子,不思家族前程,对得起家族的栽培,对得起你父亲和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吗?”无论许晖怎么为许姝的死感到难过,感到内疚,在王氏心中却永远将许家的利益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她能理解许晖的伤心,却无法赞同许晖的行为。
许晖觉得有些心灰意冷了,将骨灰坛抱的更紧了,闭上眼睛道,“母亲教训的对,儿子不才,没能为许家的繁盛做出贡献,对不起父亲母亲的养育教导之恩,实乃不孝至极,赶明儿便请来族中长辈,以不孝之名将儿子逐出家门吧,母亲便只当没养过我这个儿子吧,如此儿子抗旨便也连累不到许家了!”
王氏被气的身子晃了一晃,为了个许姝,还是已经死了的许姝,长子竟然自请逐出家门,要割舍四十多年的母子情分,年近古稀的王氏哪受得了这个,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看着许晖抱着骨灰坛的模样只觉得分外刺眼,厉声道,“来人,将那个骨灰坛给我拿过来!”
322、骨灰
王氏发话,素萍不敢不从,走到许晖面前一礼,“大老爷……人死不能复生,早些让九小姐入土为安吧!”
看着素萍伸过来的手,许晖下意识的将骨灰坛抱的更紧了,去请无奈,只得又退回王氏身边了,王氏恨恨的看了眼素萍,亲自上前,冷冷的盯着许晖,“拿来!”
许晖只管紧紧抱着,并不理会,王氏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怒气冲昏了头脑,什么礼仪体统全都忘了,伸了手便要去抢,许晖到底还是念着王氏是他的母亲,不跟跟王氏起冲突,背过身去避开王氏,王氏没抢到,手扑了个空就往地上栽去,许晖大惊,伸出一只手去拉,只是王氏用的力道太大,许晖一只手没拉住,二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老夫人!”素萍惊叫一声扑过来将王氏扶了起来,见王氏没有伤到才大松了口气,王氏这一把年纪了,跌一跤可不得了,幸亏没事!
许晖即便是摔到了地上,另一只手也紧紧抱着骨灰坛,见骨灰坛无事,许晖也松了口气,因怕王氏摔在地上,他便抢先一步摔在地上给王氏做了肉垫,此刻只觉得腰背一片剧痛,似是摔断了骨头一般。
王氏顾不得整理自己拉扯间松散的发髻衣饰,见许晖正用一只手托着骨灰坛,劈手便抢了过来,许晖不曾想王氏会来这么一手,便被王氏抢走了。
顾不得腰背传来的剧痛,许晖勉强爬起来要从王氏手中夺回骨灰坛来,王氏见状忙抱着骨灰坛往外走。
“母亲!”许晖唤了一声,王氏却不止步,许晖只得扶着腰追了出去,才走两步腰上便传来钻心的痛,可是看着王氏越走越远的身影,许晖还是咬牙追了出去。
王氏到底上了年纪,敌不过许晖的脚程,要看就要被许晖追上了,王氏忙加快了步伐,只是一个不小心踩到了刚刚被扯散的腰间的丝绦,便跌倒在地,手里的骨灰坛也飞了出去。
许晖拼尽全力扑过去去接还是没接到,骨灰坛撞在了假山上,一声脆响,碎成了几片,里面的骨灰洒落,一部分撒在了假山上,更多的却是顺着山石滑到了池塘里,一阵风吹过,落在山石上的仅存的骨灰也被风卷走了。
尸骨无存……
许晖踉跄的捡起一片骨灰坛碎裂后的瓷片紧紧握在手里,锋利的瓷片将他的手掌割破,鲜血淋漓,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他的姝姐儿彻底走了,一点儿念想也没留给他……
许晖用带血的手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撩起袍子的下摆将瓷片兜起来晃着身子往回走,看了不看一眼摔在地上的王氏。
王氏这一跌比在书房跌的可狠多了,书房里有许晖给她垫着,现在她可是实打实摔在了地上,半天没回神过来,素萍也被吓傻了,好半天才去扶她,“老夫人,您没事吧……”
王氏忍着痛摇头,见素萍扶她的力道大了,不禁轻斥,“你慢点儿……”
素萍吓得忙放轻了力道,小心翼翼的将王氏扶了起来,王氏看了眼浮了小半个池塘的骨灰,想着捞起来也是不能了,便叹了口气,“叫大夫人从姝林馆找身姝姐儿从前穿过的衣裳,立个衣冠冢吧!”
素萍提醒道,“老夫人莫不是忘了,大夫人已经将姝林馆改了格局,准备让十小姐搬进去的,里头原先九小姐的东西本就不剩什么了,仅剩的一些也被赏赐给下人了,别说衣裳了,便是用具也一样不剩了!”
“啊……”王氏恍然,“我想起来了!”
尸骨无存,现在连衣冠冢也立不成了,难不成就立个空墓吗?
素萍又道,“九小姐离京前将大半的东西都给了大姑奶奶,不妨去孙家问问,大姑奶奶那边该是有的!”
王氏点头,“明天你使人去问问!”顿了顿又叮嘱道,“不必说的太详细,只说是桦哥儿闹着要,婧姐儿不会不给的!”
素萍明白,王氏的意思是不要将许姝的死讯告诉给许婧,只是王氏也不想想,这事儿岂是能瞒住的,便是她不说,也自有旁人说与许婧听,却还是点头应下来!
见王氏走路走的艰难,素萍问道,“老夫人这下子跌的可不轻,还是请了大夫来看看吧!”
王氏亦觉得浑身疼,没有哪一处不疼的,便点了点头,“也好!大老爷那边有请了大夫去看看吧,他也跌了两回,刚刚还划破了手!”
“是!奴婢这便安排下去!”素萍应下,扶了王氏回去,又请医问药的,王氏倒没大伤着,只腿上装青了一大块,开了一剂活血祛瘀的药,许晖的伤势反而严重多了,给王氏垫了那么一下将腰扭伤了,大夫开了药还叮嘱他要卧床静养数日,许晖置若罔闻,煎好的药呈上来看了不看一眼,更别提喝了,下人略一提醒便直接将药倒了。
下人不敢再劝,回禀了王氏,王氏自己正难受着,又觉是她摔碎了骨灰坛,让许姝尸骨无存,倒底理亏,愧对许晖,不好再出现在许晖面前,便叫李氏去劝。
只是李氏想着当初逼着许晖舍弃许姝的人是自己,现在许晖悲痛交加之下不管不顾连亲生母亲也敢顶撞的,何况是她这个早就已经彼此生了嫌隙的妻子,此刻她劝只是去找骂,她又何苦去自取其辱呢?却又不敢不听从王氏的吩咐,只得嘴上答应下来,转头就叫婢女去劝,自己却不露面。
只是许晖心如死灰,凭谁去劝也听不进去半句,不喝药就也不饮食,众人束手无策了,回了李氏,“老爷这样不吃不喝的可不是办法,老爷也不年轻了,这么下去身子熬不住的!”
李氏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只是苦于无计可施罢了,正愁眉不展之际,雪香提议道,“要不去请大姑奶奶回来吧……老爷爷十分疼爱大姑奶奶的……”
早年许晖膝下只许婧一个女儿,着实疼了好几年的,尤其是许婧还和许姝长的又有几分相似,若是叫许婧来劝,兴许还是有用的!
李氏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便点头,“去叫大姑奶奶回来,别说九小姐的事,只说是我叫她回来的,旁的等她回来了我再与她细说!”
323、物非
王氏前脚才使人从许婧那儿要了一些许姝的旧物走,后脚李氏便派人来请许婧回去,许婧直觉许家是出了事了,也不敢耽搁,匆忙收拾一番交待好一双儿女便赶回许家去了。
只是进门却发现家中气氛和谐,并无哪里不对,抓了一两个人来问也只说无事,消息灵通一些的下人知道皇上赏赐了两个宫女给许晖,便笑着给许婧道喜,许婧一脸莫名其妙,只觉得难不成就为了这么点儿事就把自己叫了回来。
要去春晖院需得经过姝林馆,到了姝林馆许婧却险些没有认出来,这还是以前的姝林馆吗?
写着“姝林馆”三个字的牌匾已经不见了踪迹,大门敞开着,通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已经空荡荡的院子里已经植满了花木,还摆上了秋千,平整的青石板也换成了镂刻着花纹的地砖,院子里一派生机,和许婧以为中的萧条大不一样。
看来这是要住进来新人了,九妹这才走了三四个月,家里便再也找不到她生活生活过得痕迹了,人道物是人非,到了许家这儿却是物非人也非。
许姝代替许婷去送嫁的事是一直都瞒着许婧的,而许婧紧闭门户也未曾听闻,直到许姝离京,踏雪遵照许姝的吩咐将许姝的财产等物送去香竹院的时候许婧才知道许姝竟然已经离开京城了,为了不让许婧伤心,许姝隐瞒了她是被许家逼着代替许婷去送嫁的,而许婧也不曾想过许家会歹毒到这种地步,并没起疑心。
许婧叹了口气,正要走,突然听到门内似有低低的哭泣声,好奇之下走进去一看竟然是许娢,许娢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并没意识到有人靠近,依旧哭的好不伤心。
许婧看了一下四周,也没看到婢女,独许娢一人,便问道,“十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丹枫丹露她们呢?”
不想看到许婧后,许娢哭的更凶了,许婧上前将许娢拉到怀里抱着,轻拍她的背安抚着,“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说出来大姐给你讨个公道去!”
许娢摇摇头,抽噎道,“九姐死了!”
许婧一震,抱着许娢的手不由用力捉住许娢的手臂,“你说什么!”
许娢哭着道,“今天家里来了两个宫女,说是皇上赏赐给父亲的,我心里好奇,就偷偷过去看了一眼,就听到她们说九姐死了,皇上为了安抚许家才赐下两个宫女来的!我本是不信的,就想去找母亲问个明白,可母亲却去了祖母那里,我跟过去听了母亲跟祖母说的话,才知道是真的,九姐病死在平凉城了,骨灰都已经送回来了!”
许婧踉跄后退,直到后背抵着门板了才止住了步子,小九死了……那个会跟她撒娇耍赖的小九竟然死了……
小九怎么会死呢?她怎么能死呢?她还那么小……
许婧痛苦的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许姝的音容笑貌清晰的浮现在眼前,一幕一幕,清晰而残忍,她还在盼着有一天小九能回来,却没想到她的小九再也回不来了……
“好好的怎么就病死了呢?”许婧还是无法接受这个噩耗,她无法相信那个在她记忆里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小九就这样死了。
许娢见许婧哭了,自己反而忍住了,拿了帕子给许婧擦脸,一边擦一边道,“九姐的身子本就不好,去年我不懂事,推了九姐一把,害九姐撞伤了头,差点儿没了命,后来还是妙凡师太救了九姐,之后为了救八姐,九姐带着病忙碌了许久,那时候便落了病根了!”
“还有这事儿?”
去年许姝病重之际许婧正被孙祥和赵氏的事折腾的焦头烂额,回来许家之后那事儿已经尘埃落定,许家人自然没脸跟许婧说这种事,许姝亦不会主动提及,是以许婧并不知道此事,想到之后许姝为了她的事还出谋划策,那时候许姝的病必定还未痊愈,许婧心痛不已。
许娢点点头更觉愧疚万分,若不是她去年推许姝那一下,累得许姝落下病根,许姝或许就不会病死了,许娢隐隐觉得奇怪她害死了许姝,心里羞愧自责不已,便撇开众人独自来姝林馆了,可是如今姝林馆已经面目全非,许娢触景伤情,就再也忍不住了。
没想到许婧竟然也来了,许娢满腹的心思顿时有了倾诉之处,拉着许婧喋喋不休,“本来九姐已经去庄子上休养了,今年年初的时候柔然来求亲,皇上要选世家女给长安公主送嫁,选中了七姐……”
“等等!选中了七妹?不是九妹吗?”许婧有些糊涂了,最后去送嫁的不是小九吗?怎么现在许娢却又说是许婷呢?
“原本确实是七姐来着,七姐接到圣旨之后在屋里砸了许久的东西,我就住在隔壁,听的一清二楚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九姐就被从庄子上叫了回来,再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九姐了,直到和亲的队伍离京,我才知道去送嫁的是九姐而不是七姐!”
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许娢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当时她被孙嬷嬷拘在屋子里,事后也只能从下人口中得知只言片语了,是以没办法给许婧解释明白。
“我去问母亲!”许姝狠狠擦了把眼泪,回头又叮嘱许娢,“你也赶紧回屋去!”
许婧到了春晖院,还来不及质问送嫁的人选是怎么从许婷变成许姝的,李氏便已经如一副看到了救星一般的样子拉住了许婧的手臂,“婧儿,你快去劝劝你的父亲,病了连药也不喝,这可怎么行!”
看着李氏心急如焚的样子,许婧蓦地冷静了下来,“父亲是怎么病的?”
李氏支吾着不肯说,只催着她赶紧去劝许晖,李氏知道,许晖是很疼爱长女的,决计不舍得叫长女也跟着难过,许婧早年几乎是把许姝当半个女儿养的,哪里接受得了许姝的死讯呢?
许婧又问,“父亲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无缘无故就不肯喝药了呢?”
李氏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许婧心中渐渐冷了,一点一点掰开李氏抓着她手臂的手,一字一句道,“是因为九妹的死吗?”
324、决裂
李氏瞪大了眼睛看了眼许婧,接触到许婧冰冷的眼神后心虚的低下头去。
“小九死了的消息母亲是想瞒着我吗?不然何至于去叫我回来的人只字不提呢?”许婧怔怔的看向李氏,“明明该去送嫁的是七妹,最后怎么就变成了小九呢?”
提到许婷,李氏总算是有了言语,“婷姐儿也是你的妹妹,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她去送死?”
“所以母亲就让小九去了?明知道是去送死,却还是让小九去了!”许婧突然厉声质问道,“母亲舍不得七妹,就舍得小九!她们同样是母亲的女儿,母亲为何偏心如斯?”
李氏却许婧锋利的言辞吓得一抖,搓着手说不出来话,而许婧似乎是从李氏的话里悟出了什么,又问道,“是母亲逼着小九去的是不是?是母亲逼着小九代替七妹去送嫁的是不是?”
李氏嗫嚅着嘴唇,好半天才吐出来几个声如蚊呐的字眼,“是……是你父亲……首肯了的……”
“父亲!”许婧深吸一口气,满面嘲讽,“父亲首肯了,所以说到底还是母亲您提出来的不是?您以为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父亲身上,您就能置身事外了?您就能心安理得的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不可能的!是你们两个携手逼的小九无路可走的,是你们两个害死小九的!”
许婧眼里又涌出泪意来,是愤怒,也是哀伤,她知道无论她多么气愤,小九也回不来了。
李氏是不愿意背负着害死许姝的罪名,张开嘴就要反驳,“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个娘的也为难的很!当初圣旨下来的时候婷姐儿吓得都晕过去了,日渐消瘦,我看着又如何忍心?想着姝姐儿眼睛看不见,即便是奉旨进宫了,也多半不会要她去的,如此她们姐妹便都不用去了,岂不是更好?可我哪里知道宫里根本不顾及这个,最后还是叫姝姐儿去了!因这事儿我心里难受到现在,怕你跟着难过就没告诉你,便是姝姐儿的死我原也是想过一阵了再告诉你的!”
许婧冷笑一声,“母亲又何必说这种瞎话来糊弄人呢?当我像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好哄的吗?是非曲直如何女儿心中早有定论!君无戏言,圣旨既下又岂有反悔的?母亲明知道小九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却还是私心作祟看着小九去送死,不是偏心又是什么?反正事到如今,母亲也如愿以偿了,随您如何说去吧,总归您是觉得心安理得的,也不怕夜半梦回的时候小九出现在您的梦里了!”
许是被许婧最后一句话吓着了,李氏瞬间惨白了脸,仿佛已经看到许姝出现在她的面前。
许婧冷笑更甚,“事实真相如何母亲自己心里明白的很,我倒要看看母亲要自欺欺人到何时去!女儿只当自己是离家多年了才不得母亲喜欢,宁愿女儿守寡也不许合离,小九可是救过七弟的人,母亲竟然也恨得下这个心去!女儿可算是看明白了,我这盆泼出去的水没有用处便不管我的死活了,小九在母亲眼里是盆泼不出去的水,同样没有用处,所以就弃之如敝履,还能为七妹腾了地方,母亲端的是好算计!”
许婧戳中了李氏心中最阴私的想法,许姝是个瞎子,是嫁不出去的,留在许家日后只会成为许桦的负累,而且许姝的存在阻挡了许婷嫁进的路,即便是没有送嫁的事,李氏最终也会想办法为许婷搬开许姝这块绊脚石的。
“亲生骨肉尚且都能如此狠下心的去算计,母亲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呀!”环视四周,俱是一派富贵昌盛的景象,许婧只觉得格外讽刺,没有许姝,许家哪来的今天!
“许家的一切都是靠着小九挣来的,如今小九已经没了,这许家也长久不下去了!”撂下这句狠话,许婧拂袖而去,强撑着走出春晖院,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若是她早点儿知道这件事,她豁出命去也不会叫小九去受这个罪的,如今更是连命也搭进去了,她恨许家的无情无义,也恨自己的无能!
许婧走至二门忽得两个下人议论纷纷。
“你听说过吗?九小姐死了,死在了去和亲的路上!”
“听说了,前两个月不是刚死了两个嘛,说是病死的,不过私底下听人说是因为不想去和亲,就自己抹脖子了!”
“那九小姐该不会也是……”那人做了一个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谁知道呢!九小姐只送了骨灰回来,结果倒好,老夫人跟大老爷不知道的抢起来九小姐的骨灰坛来了,老夫人失手将骨灰坛摔了,骨灰撒了一满池塘,九小姐那么好的人,别说囫囵尸首了,连一撮灰都没留下!”那人唏嘘不已。
听至此处,许婧抬脚去了许晖的书房,摔在地上的砚台已经被收走了,只是屋内依旧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许婧畅通无阻的就进了许晖的书房。
看到许婧,许晖已经痛到麻木的心终于有了反应,眼珠子动了动,轻轻叫了声,“婧儿……”便再也说不出来话。
许婧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许晖,她承认,第一眼看到许晖时她便看到了他身上透露出的哀伤的气息,浓浓的包裹着着许晖,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伤心欲绝的感觉。许婧知道,许姝的死让许晖十分难过,可是那又怎样?是谁亲手将许姝推上这条绝路的?他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就该承担这样的后果,他活该!
“父亲自诩最疼小九了,却还是逼迫她替了七妹,如今又惺惺作态给谁看呢?难道当初逼迫小九的人里头没有父亲?”
许晖没想到许婧甫一见面便是对她的指责,然许姝说的却是实情,不由自责的垂下眼皮。
“听母亲说父亲不喝药也不饮食,是拿定主意要绝食而亡了吗?父亲若真有骨气便从此不吃不喝,否则就别做出这一幅父女情深的模样叫人作呕!”
许婧冰冷而又厌恶的看了许晖一眼,若许晖索性像李氏那边直白坦诚她倒还要高看他一眼。
“女儿走了,这许家没有了小九,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必要了!”
许婧毫不留念的大步走出许家,就像许姝当初离开的时候那样坚决。
325、出城
许姝喝完了两副药之后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这天傍晚时分周谨突然告诉她晚上他们便要离开平凉城了。
“为何是晚上?”许姝不解,“都过了宵禁的时辰,怎么出城!”
“我自有办法!”周谨的身份是不能正常从城门进出的,否则一旦遭遇盘查必定暴露身份。
周谨突然拿出一个包袱给许姝,“为了避免麻烦,路上你暂做男装打扮吧!”
许姝顺从的接过包袱,“好!”一群男子带着一个柔弱少女确实太引人注目了,扮作男装后便省事多了!
“天黑了我们就走!”周谨说完便走了。
挽风拿着包袱,泪眼婆娑的看着许姝,“小姐……”
“好好照顾自己!”许姝别有深意的拍了拍挽风的肩膀。
挽风用力点头,擦了擦眼泪,打开包袱拿出男装来,竟然是一套全新的,看样子还是根据许姝的体型定制的,挽风忙给许姝换上,又给许姝梳了一个男童的发髻,乍看上去许姝果然便跟十多岁的男孩儿没什么两样了,只细看才会发现她的长相要比一般男孩儿更清秀一些。
许姝又再三交待了挽风要老实留在平凉城,切不可随意离开那座院子,又承诺早晚有一天她会回去找她的!
挽风流着泪点头。
掌灯时分,周谨一身玄色衣衫推门进来,“该走了!”
许姝点头,走到周谨身边,回头“看着”挽风,给了挽风一个笑容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跟着周谨走了,挽风在她身后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
周谨一把将许姝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马儿不安分的踱着步,许姝紧张的背脊绷的笔直,周谨安抚了马儿又道,“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摔下去的!”
许姝才松口气,周谨又道,“摔下去也不要紧,一瞬间就会被踩的脑浆四溢,都来不及觉得疼就死了!”
许姝咬了咬牙只作没听见,手里紧紧抓着马鞍,夜风撩起许姝的秀发拂过周谨的脸,一股说不出味道的香气飘过周谨的鼻端,让周谨忍不住暗中用力嗅了嗅。
周谨回头看了眼其余人,见都已经上了马,便吩咐道,“出发!”两腿用力一夹马肚,马儿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只是马蹄裹了布,落在街道上并没有多少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并没有引起多少动静。
马儿向西飞驰而去,渐渐进了普通老百姓居住的城西,低矮的房子,狭窄的巷子,让马儿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一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小院门口,周谨下马又将许姝抱了下来,许姝被马儿颠的都快散架了,软绵绵一团的缩在马背上,被抱下来的时候腿软的几乎站立不住,周谨索性便直接抱着她往门口走去,许姝考量了一番自己的体力,并没有挣扎。
林恒上前轻叩了三下门,停了一息又放慢了速度再叩了三下,然后门被打开尺宽的缝隙,门内的人警惕看了眼外面,越过林恒看到周谨后才叫声了“公子”,然后彻底打开了门,低下头去掩饰了看到周谨怀里抱着人时的惊讶。
周谨对小院似乎很是熟悉,径直去了厢房,放下许姝,交代了一句“你先在此处歇息片刻!”不等许姝反应便又出去了。
许姝摸着坐着的土炕,还有粗棉布的被褥皮,不用特意去分辨就已经充斥着整个鼻腔的夹杂着泥土和潮湿的气息,这倒是个正经的普通老百姓家的小院,看来周谨在平凉城的据点颇多,除了春满楼和这里,以周谨的性子应该还有的据点。
刚刚在马背上虽然被颠簸的七荤八素的,但是许姝还是留意了一下方位,他们是向西行进的,看来周谨是打算从西城门出城了,也是,城西住的多是贫苦百姓,所以西城门的搜检也最是松散,更容易脱身。
许姝扶着额头想了想,要不要在出城的时候引起混乱卖了周谨她好趁机脱身呢?想了又想许姝还是摇头否定了,即便脱身了她也没法向官差们解释自己,毕竟她现在是个死人了,说不得最后为了封口,她就从假死人变成了活死人了,这太不划算了。
如此想来要脱身只能等出城后了,许姝皱了皱眉,大腿一阵一阵传来的酸痛让她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这马背上实在是太颠簸了,远不如坐在马车里舒服,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脱身,否则还不等她脱身就要被颠簸死了。
许姝安顿好许姝回到正房,还未进屋就看到刚刚开门的那人正用饱含八卦的眼神看着他,周谨暼了他一眼,“薛集,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那人挠挠头,果真问了出来,“公子刚刚抱进来的那位小公子是什么身份?”
一旁的林恒捂着嘴强忍住笑意,周谨咳了一声,林恒忙放下手做严肃壮,周谨这才淡淡道,“一位故人!”
故人这个词用的真是极贴切的,许姝与周谨早前便相识了,确实算得上是故人,薛集听完果然收起了一脸的八卦,故作正经的林恒却在心中暗笑,那位“小公子”可不仅仅是公子的故人呢,那天晚上的事虽然没一个人敢在公子面前说,下头的人可早就炸开锅了。
“公子是要出城?”薛集正色道。
周谨点头,薛集又道,“属下料得公子近日是该走了,早几日便吩咐了在城外接应了!”
“备辆马车!”周谨吩咐道。
薛集愣住,不解道,“公子,您已经比原定计划晚了好几日了,不该快马加鞭把行程赶上,怎的还要马车了?这马车的脚程比快马慢了不止一倍呀!”
周谨道,“反正已经晚了,也就无所谓再多耽搁几日了,我自有打算,你去安排就是了!”
薛集看了眼林恒,林恒努嘴,示意他照做便是了,薛集只好挠挠头下去安排了,薛集走了,林恒上前问道,“公子,您真的要带着姑娘一起回柔然?”
周谨点头,“这事儿我自有安排!”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小点儿声,这屋小,小心她听见了!”
326、启程
许姝合眼靠在炕桌上眯了约有小一个时辰,周谨便进来了,许姝立刻坐直了身子,周谨便道,“醒了?那走吧!”
虽只歇了一小会儿,但是身上的酸痛已经缓解了许多,许姝微微松了口气,不过思及马上又要继续在马背上受折磨,这口气便又提了上来。
进了正屋左转,原本铺呈整齐的炕已经被掀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来,原来这炕下竟然是地道的入口,也不知道这地道是通向哪儿的?
直觉告诉许姝这地道的另一头应该就是城外了,看来周谨果真是没打算从城门出去了,难为她刚刚还幻想着想要借着出城的机会逃脱呢,这地道里她要如何逃?许姝笑了笑,顺着周谨扶她的手抬脚进了地道。
地道里面潮湿阴冷,许姝微觉得有些不适应,周谨觉察到后安慰道,“稍微忍耐一下,很快就出去了!”
许姝点头,突然道,“为何世人热衷于挖建密道密室?”皇宫有密道,周谨亲自带她走过的,傅俊谦说过,傅家是有密室的,而现在周谨又是利用密道出城。
周谨愣了愣,失笑道,“或许在世人眼里,见不得光的才是最安全的吧!”而人性本就有灰暗见不得光的一面。
走了一刻钟有余,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流动的空气,果然,再往前有了十余丈远就出了密道,密道的出口隐在一丛灌木后,又遮以石墙,十分隐蔽。
从密道出来又走了一段小道才走上主路,路上备好的马匹和马车已经等着了。
周谨扶着许姝上马车,许姝惊讶的回头看着周谨,她以为他们会一路骑马快马加鞭的赶往柔然的,马车岂不是会耽搁行程?
“你先上去!”
许姝只得上了马车,周谨又去吩咐随行的属下,最后除了林恒之外其他人都上马迅速消失在夜色里,林恒随着周谨回来,拿起马鞭,看来是要由他来当马车夫了,周谨也上了马车,林恒立刻扬鞭催马,马车缓缓行进了。
没想到周谨尽然也选择坐马车,许姝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你坐马车很难赶在和亲抵达柔然王城之前回到柔然的!”
“我知道!”周谨回答的很淡然。
“那你还……”
“柔然那边有人照应,你无需担心!”周谨突然一笑,“你这么担心我是怕我露馅了会暴露?你这么关心我?”
许姝轻嗤,“你所谓的照应是因为在柔然有人伪装成你的模样留在王城掩人耳目吧?”
“是!”周谨赞许的看着许姝,许姝的聪慧远超他的想象,一点就透,透则全通。
“难怪你能随意的回大胤!”
如果不是有人伪装成周谨的模样留在柔然,周谨不可能肆意离开的,而且在见识过雪槐的易容术后,许姝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许姝心里的失望一点点的弥漫开来,与周谨同车而行,她逃跑的机会几乎为零了,她似乎只能认命了,也好,去了柔然,至少还能再见志男姐姐一面。
“你怎么不说话了?”周谨问道。
许姝笑问道,“你带我去柔然打算怎么安置我?和亲队伍里的人几乎都认识我!”
周谨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许姝扭过头去不再机会周谨,周谨却缠了上来,“这一路上漫漫月余行程,途中寂寞,这才第一日你就不想跟我说话了,以后的日子还怎么熬?”
许姝从未出过远门,送嫁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亦是第一次离开京城,之前她都是跟志男姐姐谈天说笑将抵达平凉城之前的时间消磨掉了,眼下身边只有周谨一人,让她跟周谨谈心说笑?算了吧,许姝觉得还是选择沉默的好。
“大晚上的有什么好说的!”许姝闭上眼睛,不想交谈的意思几乎挂在了脸上。
周谨似乎是昼伏夜出习惯了,此刻半点儿困意也没有,反而精神十足,只是考虑到许姝病体初愈,又体弱,只得歇了逗弄她的心思,正色道,“今天委屈你睡一夜马车了,远了平凉城就好找歇脚的地方了!”
这是要连夜赶路的意思?许姝没再多问,只“嗯”了一声,便滑下身子躺下了,这马车布置的果然十分贴心,下面垫了厚厚的褥子,即便是行进中睡在上面也不觉得十分颠簸,马车果然比骑马舒服多了呀,许姝满意的吐了口气,困意袭来,也顾不得一旁的周谨了,眼皮渐渐越来越沉了。
周谨看着不过片刻便已经入睡的许姝微微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让她受了不少罪,拿过一旁的薄被给许姝盖上了,自己往后一躺靠在马车壁上亦闭上眼睛养神。
驾车的林恒在外面轻咳一声,“公子,属下在外面吹着寒风受着苦,您在里面竟然安稳的睡上了!”
周谨道,“那咱俩换换如何?”
想着里头还睡着许姝,林恒顿时连连摇头,“公子说笑了!属下赶车也挺好的,吹着夜风甚是凉爽,凉爽!”
周谨看了眼已经熟睡的许姝,轻声抽身出了车厢,林恒惊讶道,“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周谨挨着林恒坐下了,回望了一眼车厢,他出来了许姝该能安心睡着了吧?听林恒问便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长夜漫漫,怕你无聊,出来陪你,怎么?不领情?”
林恒受宠若惊,却忍不住怀疑他家公子不会这么好心,“公子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周谨瞥了一眼林恒,给了他一个自己去琢磨的眼神,林恒瞬间明白了,撇撇嘴,“公子如今可越发爱玩笑了!”也越来越不正经了!
周谨靠在马车门上悠悠道,“苦中作乐,我不笑,难道要哭吗?”
林恒暧昧笑道,“是因为姑娘吧?属下发现公子自去年从京城回来之后便跟之前不一样了,比以前爱笑了,说话也和气多了,最近才知道原来公子那个时候就已经认识了姑娘了!”
周谨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
林恒笑道,“公子,您不妨摸一摸您的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周谨忙拉下嘴角,瞪了一眼林恒,林恒嘿嘿一笑,毫不畏惧周谨的威胁。
327、后顾
周谨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吩咐道,“以后别称呼她为姑娘了!”当初碍于春满楼不是个干净地方,怕毁了许姝名声,遂不告诉众人许姝的身份,如今离了平凉城那个是非之地,虽不必忌讳这个了,只是许姝已经扮作男装了,却也不适合姑娘这个称呼了。
“那该称呼姑娘为什么?”林恒问道。
周谨想了想,“叫九公子吧!”
林恒念叨了一遍也觉得顺口,又略思索一番觉得如此称呼甚好,“如此公子便和姑……九公子以兄弟相称,即便路上遇上盘查也能蒙混过关了!”
“嗯!”周谨亦是这样盘算的。
许姝许是真的在马背上颠簸的太累了,竟然在颠簸的马车上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醒来了马车刚好悠悠停下。
周谨听得车内动静,轻敲了敲车厢门,“醒了?下来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吧!”
“嗯!”许姝应声,抱着被子微微发呆,昨天要不是周谨主动出去,她根本不可能睡的这么踏实的,只是昨晚走了阴冷潮湿的地道,睡前也没梳洗一番,此刻醒来便觉得浑身粘腻,尤其是现在鬓发散乱的样子更让许姝觉得不自在,只愣在车里不想出来。
周谨似是觉察到许姝的不自在了,便道,“前方有条小溪,你去洗把脸醒醒神吧!”
许姝这才从匆忙车里下来,掩着面匆匆往溪水边去了,摸索着洗了脸,又将发髻重新绾好簪好发簪才往回走去。
周谨递了吃的给她,“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找不到什么新鲜吃食,只有一些干粮,你且将就些!”
许姝接过周谨递来的饼咬了一口,硌的牙齿一颤也没能咬下来一块,最后对齐了上下的牙齿用力撕扯才咬下来一块,却不知该怎样将它嚼烂吞入肚中,这干粮果真是干,干的都像石头一样硬。
“喝点儿水!”周谨又递过水囊来,“第一次吃这样的饼吧?”
许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是最起码的吃穿用度却是从来不缺的,许姝又怎么吃过这些东西呢?
许姝点头接过水囊,也不去想这水囊究竟被谁喝过,只默默喝了一口,借着水的浸润软化了口中的饼,这才勉强咽了下去,吃了半张饼许姝便吃不下去了,又帕子包了剩下的半张饼放入袖袋中,将水囊还给了周谨。
“我……”许姝突然面带踌躇,“我去林子里走走!”
“去林子里?”周谨瞟了一眼小溪旁边茂密的树丛,“虽然临近入冬,林子里也还有虫蚁,小心伤着!”言下之意是不想许姝去。
许姝捏着袖子红了脸,周谨突然意识到什么,咳了一声转过身去,“速去速回!”他怎么忘了,许姝在马车上呆了一夜,人有三急,许姝自然也急了。
许姝忍着羞臊快步走开,转瞬间就消失在树林里了,跟着只觉往树林深处走去,直到听不到溪流声才停下来。果然,过了片刻身后就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并迅速像她靠近,“许姝,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的!”
庄离看到许姝激动不已,及至看清许姝一身男装打扮后不由“咦”了一声,却没有多说什么,“听说你的死讯后我就觉得有古怪,你虽然一向看着病弱,却委实不似个短命的样子,况且你若真是要命不久矣了,死之前怎么也会给我捎个口信的!”庄离嘿嘿笑着,毫不掩饰重见许姝的惊喜。
许姝歪着头笑了一声,“你又怎知我不是得了什么急症,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呢?”
庄离瞪了许姝一眼,“好好咒自己干嘛!”作势拍了许姝一巴掌!
许姝立刻拍开他的手,“你跟着平宁王做什么?”
庄离不答,反问,“你又是跟他走到一块儿去的?”
许姝抚额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不是说你有事要办呀?连给平宁王的信都托我转交了,怎么现在又跟过来了?”
庄离悠悠道,“又有新的信了!”
知道庄离说的不是实话,许姝懒得理会他,直接无情的戳穿他,“你要是正经事也不会偷偷摸摸的跟了,就该正大光明的出现了!”
“还不是因为你的寻踪香!要不是你一路留下寻踪香,我也不会找来!我本以为你是遇到了危险,所以才不敢现身的!”
“没想到你真能跟着香找过来!”许姝微微一叹,她纯属是几乎不抱任何希望的沿途留下记号的,却没想到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你既然留下寻踪香,说明你本意是不想跟着他走的,趁现在他们不在,快跟我走!”庄离伸手去拉许姝的胳膊。
许姝却避开了,“庄离,我说过,我不会跟你走的,无论是活着的许姝,还是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的许姝,都不会跟你走的!”
庄离气的跺脚道,“谁说让你跟我走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今天带走了你就要养你一辈子呀?我只不过是想帮你逃脱他的控制,离了他,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许姝还是摇头,“那我就更不能连累你了,庄离,东海王将筹码压在平宁王的身上,得罪平宁王对你没有好处,我不能连累了你!也不能连累了挽风,这里离平凉城并不远,若是因为我的逃走,他迁怒于挽风,挽风的处境就糟糕了!”
“谁怕他了!”庄离轻嗤,“我不过是看东海王给的价钱高才替他做事,还真当我就怕了他们不成,我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怕过谁了!”
“你有正事尽管去办就是!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你,庄离,你知道的,我最怕的就是欠着别人了!”
庄离突然觉得心口有些郁结,这种郁结在许姝来往的时候经常会出现,许姝永远都知道该怎么堵住他的嘴,本来满心欢喜的看到许姝的喜悦也被消磨的差不多了,“罢了罢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你愿意留就留吧,你那婢女那边回头我想个法子把她弄回京城去吧,也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许姝这才真心笑了,“多谢!”不用担心挽风了,她的行动便再也没有顾忌了。
328、求医
“九公子?九公子……”林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庄离捏了个石子在手里就要冲林恒掷过去,许姝忙推了他一把,“快走!”庄离却不急不慢的看了眼许姝,呆在原地,一点儿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许姝心里急了,咬咬牙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语气,“我在这里……别过来!”
果然,林恒的声音便远了,“对……对不起……”
看着许姝出丑,庄离得意一笑,这才走了,气的需求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哼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林恒垂着头一路走在前面,脸都红到了耳根子,一见周谨很是幽怨的看着周谨,周谨却直接略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许舒,咳了一声道,“委屈你了,今天晚上再不济也要找个农户歇一晚!”
许姝点了点头往马车走去,经过周谨身边时周谨却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许姝心头一颤,毕竟刚刚偷偷见了庄离,又兼之有逃走的心思,许姝有些心虚,故作镇定问道,“有事?”
周谨抬起另外一只手放在许姝肩头,许姝下意识的抖了一下,周谨看了眼许姝乱颤的眼睫,拂去她肩头的落叶,“你身上粘了树叶!”
许姝松了口气,周谨又从她头上拿下一片树叶,“发梢也有,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粘了一身的树叶回来?”
周谨问的漫不经心,许姝却不敢掉以轻心,随意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淡笑道,“我又看不见,哪知道去到哪儿了,只知道那里听不见水流声了才没再往里头走了!”
似许姝这般的大家闺秀却不得不在荒山野地里解决三急问题,实在是一件叫人难为情的事情,走远一点儿避着人也是情理之中的,周谨果然不再问了,该拉为托,扶着许姝上了马车,“出发吧,路上少耽搁点儿,晚上也能早点儿休息!”
许姝顺从的上了马车,想着庄离的话,庄离说他是来给周谨送信的,这倒十有**是真的,如此说来庄离还要跟着他们了,也不知会跟多久才会现身?许姝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周谨看了她许久,突然道,“刚刚你去了很久还没有回去,我以为你又跑了!”
许姝心里一跳,瞬间却平静了下来,冷冷的看了眼周谨,“跑?我能跑到哪儿去?你刚刚也说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一个瞎子能跑多久?你告诉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就是想告诉我我没有地方可以逃吗?当然,我也可以不跑,就躲在树林里,反正树林那么大,你们又急着赶路,一时找不到我了就自然会放弃,也不会跟我耗下去,等你们走了我再现身向过往的人求救即可脱身,所以你让林恒来找我,为了不连累林恒,我必然不好意思躲下去!退一万步来讲,我即便是真逃了,挽风还在你手里,你在挽风身边布下天罗地网,我一旦回去找挽风不是自投罗网吗?”
见许姝似是动怒,周谨张了张嘴最后道,“我就随口一说,你怎得还较上真了呢?罢了,是我错了,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许姝弯了弯嘴角,眼里却尽是淡漠,“总归也是没有地方可去了,我又能逃到哪儿去?再者,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可活的,又何必去费那个心神呢?”
许姝毫不避讳的提起自己时日无多,周谨反而替她难过起来,怕许姝接着说下去,忙岔开话题,“我们先绕路去另外一个地方,再去柔然!”
许姝已经觉察到他们走的路不是官道,亦不是前往边关的路,便知周谨另有安排,只是晚一点儿出关也好,只要远离了平凉城,周谨不可能折回去迁怒挽风了,她便可以开始着手逃走的计划了,况且庄离既然答应将挽风送回京城去,挽风的安危就无需她操心了,终于可以了无牵挂了。
“要去哪儿?”许姝佯装十分感兴趣。
周谨却神秘一笑,“你猜?”
许姝没有多少心思去猜,便道,“莫不是你又在哪里做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事,要去视察督检一番?那可别拉着我去了,见多了秘密,容易被灭口的!”周谨带着她一则是存了利用她的心思,二来也是因为她知道了周谨太多的秘密,周谨不放心她,却又因为要利用她,不能杀了她,所以只能将她带在身边。
周谨笑道,“我要是想灭口,你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还能留你在这儿跟我说话?”
“那是要去哪儿?”许姝问道。
周谨突然伸手抬起许姝的下巴,许姝身子一僵,不敢再动了,甚至连呼吸都不敢了。
捏着许姝的下巴,另一只手拂上许姝的眼睛,即便是看不见,许姝还是闭上了眼睛,周谨温热的手指触摸上许姝的眼皮,眼睫不由自主的颤了一颤,良久才听周谨道,“去拜访一位医家圣手,看可有法子令你重见光明!”
许姝的身子猛的一颤,她没有想到周谨耽搁时间不顾劝阻也要去做的事竟然是为了她,为了她的眼睛……
周谨接着道,“这位医圣本是柔然人,却自幼在大胤长大,学了一身好医术,二十多年前柔然与大胤战事不断,他既不被大胤所容,又为柔然所鄙弃,无奈之下便遁世于贺兰山中,我们也正好可以沿着贺兰山进入柔然,避开官道,便于隐匿行踪!”
“不用去了……”许姝突然向后靠去,摆脱了周谨的手,“已经瞎了那么多年了,任是什么样的医圣也没办法的,又何必浪费这个时间呢?”
“浪费时间?我并不这样觉得!”许姝退开,周谨却偏不让她躲,欺身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难道你不想再看看这个世界的样子吗?”
“不想!”许姝平静的摇头,“刚瞎眼的那会儿,家里每天来往的大夫比家中的奴仆还要多,我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可是到头来毫无用处,我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个瞎子的事实,也愿意一直做个瞎子直到死去,我无意去改变这一点!”
“是不想?还是不敢?许姝,你的眼睛真的是被那场大火毁去的吗?”
329、晕厥
周谨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许姝毫不避讳的屡屡提起自己是个瞎子的事,却对她瞎眼的原因忌讳莫深,世人都道许姝的眼睛是因为大火熏烤才瞎的,可事实真的如此吗?就像世人都以为是先帝将皇位传给今上的,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是用卑鄙的手段夺走的呢?
即便看不见,许姝仍然能感受到周谨灼热的目光正注视着她,不由侧头避开,叹息一声道,“我不知道……我醒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眼眶又酸又疼,眼珠子疼的都快要爆了一样,大夫们都说我的眼睛红的像要滴血了,可是除了疼,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忆起从大火中逃生后醒来的那一幕,许姝不由抱紧双臂,对那一段岁月有着本能的排斥,那个时候的许姝忍不住想若是死在那场火里,她就不用受这样的罪了,可是最后她却受了更多的罪……
“许姝!你再掐下去手掌就要流血了!”
许姝惊醒,果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紧紧的握成拳头,指尖掐在自己的手掌上了,忙松开来,细嫩的掌心留下一片深紫色的指甲印,有些地方俨然已经破了皮。
“许姝,你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在事关你极力去掩饰的那些秘密的时候,你的身体远不如你的心境来的冷静,它会泄露你的秘密!”
许姝突然泄气一般的垮下身子,以手捂面,周谨以为她要哭了,忙拉下她的手,果然见许姝眼里有了湿意,只得叹口气道,“罢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只是讳疾忌医的道理你也是懂的,若是你还想再看一眼这世间的景致,到了医圣面前,你可得实话实说!”
许姝坚持道,“我说过了,没有用的,你为何就是不死心呢?即便是真的治好了,看得见了又能如何?瞎或者不瞎对我来说并没那么重要,一个连生死都不在意的人,还会去在乎瞎不瞎吗?”
“许姝,你不会死的,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周谨一瞬不动的盯着许姝,许姝突然觉得头皮一阵酥麻,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这才惊觉刚刚被周谨拉去的手正被他握在手心里,心也止不住的跟着颤抖起来,许姝慌的抽回手指,可是指尖还残留着来自周谨的温度,许姝忙用另一只手捏住指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更不该,也不想……
她跟周谨仅限于此!
“许姝已经死了!”许姝俏皮一笑,略过周谨话里更深层次的含义。
读懂许姝的回避,周谨垂下眼睫,过了片刻才道,“反正已经决定了要从贺兰山走,必然要经过向阳谷,路上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若是不改变主意,我也不强求!只是我想说的是……之前那么多年你活的如此辛苦也不曾放弃,现在更不该就这样轻易放弃!”
许姝侧过脸没有说话,那日她吐了一口血,灵机一动便故意说了那些话来哄周谨,只是想取得周谨的信任以便脱身,没想到周谨竟然都当真了,还费尽心思为她安排,许姝不由微微觉得有些愧疚,即便周谨是存了利用她的心,可也犯不着如此为她着想,负罪感一瞬间涌上心头,许姝突然有些迷茫了,现在或者之后,她还能全身而退吗?
之后的行程许姝安静而顺从,只是庄离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让许姝觉得很是奇怪,既然他是来给周谨送信的,却又为什么不露面呢?
半个月后行至向阳谷,周谨问许姝,“真的决定不去吗?错过了这一次,或许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许姝笑道,“你就这么想要我去?究竟是想治好我的眼睛,还是想弄清楚我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
周谨反问道,“这两者是相互关联的,要治好你的眼睛必然要先弄清楚原因不是?”
“可是弄清楚了原因却并不一定就能解决不是吗?”许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我相信这位医圣,早年我受了重伤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就是他把我救回来的!”
“既然如此,那就遂了你的意吧!”有些事总要做过了才能看清,既然周谨执意如此,那她又何必固执呢?只不过是再失望一次而已,不,这次失望的应该是周谨了,因为她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一定会有办法的!”周谨笃定道,似是在安慰许姝,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知道许姝这么抵触这件事必然是在这件事上经历过了太多次的失望,让她已经对自己的眼睛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失望了。
马车走上前往向阳谷的岔路,没有行进多远路便陡然变窄了,林木也茂密起来,马车渐渐通不过去了,周谨吩咐林恒原地等候,自己带着许姝往密林深处走去。
林中道路崎岖,于眼盲的许姝十分不便,好在许姝自去年起便去了庄子上住,也时常在林中行走,腿脚也算练出来了,倒也没有觉得路难走,只是速度倒是真的慢了下来。
周谨也不催,跟许姝并排而行,时不时提醒许姝注意脚下,或者扶许姝一把,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许姝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周谨体贴的问道,“可要歇息片刻后再赶路?”
许姝摇头,“林恒还在外面等着呢,耽搁太久也不好!”
周谨无奈,只好伸出手直接扶着许姝前进,许姝自知体力不支,索性便靠了半边身子过去,又走了片刻,许姝突然觉得头越来越沉,神识也越来越混沌,顿时警觉起来,不由用力吸了一口气,可是吸进鼻腔里的气息却没有半丝异常,一时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尤其是她的思维越来越混乱更是无法分辨。
迟疑间身子越来越沉,步子也逐渐凌乱起来,周谨觉察到了许姝的异常,正要询问,许姝却突然身子一软就往地上栽倒而去。
“许姝!”周谨拉住许姝摸向她的脉搏,这一探顿时大惊失色,这林子里竟然……
周谨忙看向四周,果然看到了无色花,自己暗提一口气,果然觉得胸口一疼,这无色花既无色亦无味,难怪许姝没有觉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