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死别
沈氏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除了碧彤进来送了几次饭,再也没见过任何人。
之前几个月虽然一直在“养病”,身边总有丫鬟婆子来来去去,还有郑妈妈陪着说话解闷,衣食用度样样不缺,日子其实并不难熬。
现在,屋子里却只有她一个人。
屋子里小一些的摆件都被她砸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砸不动的床椅梳妆镜之类,显得空荡而冷清。
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窗外时常会有的鸟啼声也没了踪影。
只有死寂一般的安静。
这样的安静,令人心慌意乱烦躁不安。
沈氏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高声怒骂,直到嗓子喊得嘶哑无力了,才颓然地坐到了床边。
时间过的缓慢极了,像是凝固住了。
天亮了,然后又慢慢暗了下来。
门被慢慢地推开。
一定是碧彤又来送饭了吧!
几个一等丫鬟里,沈氏最喜欢的是碧玉,最不喜的就是碧彤。可此时,不管是谁出现在她面前,都比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强的多。
沈氏迅速抬起头。
一个面容清瘦的英俊男子站在门口。
竟然是沈谦来了!
……
沈氏猛地站起身来,颤抖着说道:“五哥,你怎么来了!”
昨夜顾莞宁走的时候,答应了会让沈谦来看她。她以为至少也要等上数日。怎么也没想到,沈谦这么快就来了。
沈谦站在门边,并未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沈氏。
目光中,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无比复杂。
沈氏心里的惊喜尚未来得及褪却,就被沈谦悲凉又复杂的眼神冻住了,心中惶惑难安,仿佛即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五哥,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沈氏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她一定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难看有多可怕。
惨白的没有血色的皮肤,消瘦的不成样子的脸颊,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干涩的嘴唇,凌乱不堪的头发,还有几日没换散发着馊味的衣裙。
就像一个疯子一样。
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僵硬又渗人。
沈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沈氏眼底,对沈氏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沈氏呆愣了片刻,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从眼角肆意滑落,笑声又很快变成了哭声。
哭笑声疯狂又凄厉,听得人毛骨悚然,心里阵阵发凉。
难道她已经疯了?
沈谦看着眼前状若疯狂的妇人,心里只觉得陌生而可怕。记忆中那个美丽温柔可人的沈梅君,早已经消逝不见。
如果他没带着沈青岚来京城该有多好。那样,他还能怀着昔日美好的记忆活下去。也不必落到今天这样凄惨的局面。
“九妹,你别闹了。”
沈谦的声音疲惫又苍凉:“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不止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错。只恨连累了阿言和岚儿姐弟两个,这辈子也无法抬头做人。”
“你我都不配为人父母。”
沈氏的哭声戛然而止,不敢置信地看向沈谦:“五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些年,我辛辛苦苦地在侯府里苦熬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和你们父女相聚。”
“我一心一意为了阿言谋划。只要他姓顾,就能继承定北侯的爵位和诺大的家业。”
“如果不是你写了那封信被发现了,阿言的身世就不会曝露,我们母子也不会落到这一步。”
语气里流露出无尽的怨怼。
沈谦看着一脸怨气的沈氏:“你是在怪我?”
她怎么能不怨沈谦?
沈氏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何意义。好在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不敢声张,只是将阿言送到普济寺里。只要阿言安然无事,以后总还有翻盘的机会。”
“一定会有转机!你我都得撑下去,等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
不知是在说服沈谦,还是在说服自己。
沈谦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目光里满是失望:“九妹,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你何必再自欺欺人。顾家或许顾及名声,不愿曝露家丑,可他们又怎么会再容阿言回府?阿言能留下这条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愤怒的火焰在沈氏的眼中燃烧:“你怎么能这么说!阿言是顾家的嫡孙,二房唯一的血脉!”
沈谦苦涩地应道:“阿言是你我的骨肉,他根本就不是顾家嫡孙。太夫人手下留情,才容他继续活着。你若是死心不息,只会害了阿言。”
“还有岚儿,她如今恨你我入骨。这一切,都是我们两个作的孽!却报应到了他们身上……”
都是他们作的孽啊!
沈谦闭了闭眼,两行泪水滑了下来。
……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这一生,最大的错事,就是当日和沈氏私自逃走。
七年前的一夜之欢,令沈氏怀上身孕,更是大错特错!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做过的错事,终究要一一品尝恶果。今时今日,就是老天给他们的报应!
沈氏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悔恨的沈谦:“五哥,你在说什么?什么作孽,什么报应!我们两个是真心相爱的。是爹娘硬生生地拆散了我们,是顾湛阻挠在你我中间!这一切都怪他们才对!”
“你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沈氏反反复复地嘶喊着。
沈谦苍凉一笑,再也不愿看沈氏一眼。
不知何时,他的嘴角边已经溢出了血,黑色的血。
来之前,他已经服下了毒药。这种毒药,最多撑足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毒发身亡。毒药是顾莞宁亲手给他的。也算是给他保全了最后的尊严。
他来见沈氏最后一面。
当年生离,今日死别。
胃里的灼痛越来越明显,喉咙像被火烧了一般,大口的黑血从喉咙里涌出来,喷到了衣襟和地上。
沈氏一抬头,顿时骇然扑上来:“五哥,五哥!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灌了毒药……”
沈氏尖锐的哭喊声在耳边不断回响。
沈谦已什么都听不见了,溘然倒地,眼前一片黑暗。
第一百七十九章 重病
正和堂里。
太夫人正在昏睡,顾莞宁静静地坐在床榻边守着。
玲珑悄然走了进来,在顾莞宁耳边低语道:“小姐,碧彤来报信,沈举人已经死了。”
顾莞宁目光一闪,淡淡地嗯了一声。
顾家想对付一个落魄举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如果他想抵赖不认,或是妄图逃走,顾家绝不会放过他。
沈谦还算有两分读书人的傲气,自己服毒自尽,保全了最后的尊严体面。
人死随风散,往日的恩怨也不必再追究了。
“让人备一副棺材,将沈举人下葬。”顾莞宁唯恐惊动了太夫人,声音压得极低。
玲珑应了一声,又低声道:“碧彤还说,夫人又哭又喊,闹着要见你。”
见她做什么?无非是要指责她心狠手辣,不肯容沈谦活在世上。
顾谨言还算无辜,沈谦又算什么?
明知沈氏定了亲,还和她私~逃做了夫妻。更可恨的是七年前又和沈氏私会,令沈氏怀了身孕。让顾湛顶着绿帽子,让顾家为他养了七年的儿子。他是死有余辜!
顾莞宁冷冷一笑:“不必管她,随她闹腾!记得叮嘱碧彤一声,将门锁好了,不让她出房门半步。”
反正沈谦已经死了,沈氏再闹腾也没用了。
以沈氏惜命的程度,想来也不会为沈谦殉情。不用为她操心。
玲珑领命退了出去。
床榻上忽地传来一声模糊的呓语。
太夫人醒了!
……
顾莞宁立刻将沈氏抛到脑后,殷切地看向太夫人:“祖母,你总算醒了。睡了这么久,肚子一定饿了吧!珍珠熬了些白粥,一直在灶上温着,我这就让她端一碗来。”
太夫人昏昏沉沉,毫无胃口。不过,看到顾莞宁眼底的隐忧和关切,太夫人便点了点头。
顾莞宁松了口气,立刻转头吩咐一声。
很快,珍珠便端来了热粥。
顾莞宁接过碗,舀起一勺白粥,细心地吹了几口,递到太夫人唇边。
太夫人勉强张口嘴,将温热的粥喝进嘴里。
第二口又递到了嘴边。
太夫人只得继续张口。
就这么精心喂了半碗,顾莞宁才暗暗松了口气,展颜笑道:“祖母今日总算吃下了半碗……”
话还没说完,太夫人面上一阵痛苦,侧过头,哇啦一声,便将喝的粥都吐得干干净净。吐出的白粥里,还夹杂了一些血丝。
顾莞宁心里一沉,忙用帕子为太夫人擦拭嘴角,一边喊道:“快去请谢大夫来。”
一旁伺候的几个丫鬟立刻忙活起来。一个跑着去请谢大夫,另外三个凑上前来,收拾地面,为太夫人更衣换被褥。
一连三日都是这样。
汤药也好,白粥也罢,勉强喝下去,不到片刻就会吐出来。
太夫人的脸孔迅速消瘦下来,面色黯淡,额上和眼角的皱纹也愈发明显。既苍老又憔悴。
顾莞宁用温热的毛巾细细地为太夫人擦拭嘴角,一边轻声唤着“祖母”。
太夫人勉强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道:“宁姐儿,你别担心,祖母没事,祖母能撑得住。”
顾莞宁眼眶一热,声音顿时哽咽了:“祖母,谢大夫很快就过来。你哪里觉得不舒服,先忍一忍。”
太夫人挤出一个微弱的笑容,想说什么,却没了力气,颓然地闭上眼。
……
谢大夫很快就来了。这几日,谢大夫一直住在正和堂里,方便随时照顾太夫人。
顾莞宁让开位置,让谢大夫坐到床榻边。谢大夫仔细为太夫人看了诊,又问明了刚才的情形,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谢大夫略一沉吟说道:“二小姐,我们到外间说话,别扰了太夫人清净。”
顾莞宁点了点头。
显然,有些话不便当着祖母的面说。
到了外间,谢大夫沉声道:“二小姐,太夫人这是忧思过度,心火郁结。如今汤药难进,粥饭也难以下咽。再这么下去,只怕太夫人的身体难以支撑。”
顾莞宁心中一阵纠痛。只是,面上并未显露多少,低声问道:“谢大夫的意思是,祖母的病难以治好了?”
谢大夫颇有些愧色:“老朽医术低微,束手无策。还请二小姐另请名医,为太夫人诊治。”
顾莞宁心里一沉。
京城名医虽多,谢大夫在其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连他都束手无策,又要去请哪一个大夫来才行?
太医院里倒是有医术极高明的太医。不过,太医院里的诸位太医只在宫中当值,极少出宫。偶尔有皇室宗亲患了重病,也得禀明皇后,得了首肯才能请太医进府。
定北侯府虽是大秦最顶尖的勋贵侯府,却也没有随时请太医来的资格。
更何况,太夫人的病,牵扯极多,连吴氏方氏都不知内情被瞒在鼓里。绝不能大张旗鼓,免得惹人生疑。
谢大夫见顾莞宁眉头微蹙,很快便猜到了她的顾忌:“二小姐若是不愿惊动宫中,不妨暗中寻访名医。老朽推荐一个人,这个人姓徐名沧,最擅治疑难杂症。”
徐沧?
顾莞宁眼睛一亮。
是啊!她怎么差点忘了这个人。
前世,太孙病重不起,太医院里的太医们费劲心思,也只能勉强保住太孙性命,无法治好太孙的病。后来,正是这个徐沧,治好了病重的太孙。
徐沧也因此名满京城,被誉为徐神医。
太子太子妃对徐沧心存感激,欲推荐他进太医院做太医,却被徐沧拒绝。
不过,此时的徐沧声名还不显,又因为性情孤僻脾气古怪,开罪了不少人。他索性也不在药堂坐诊,专心一意地钻研医术。
谢大夫为人方正,对徐沧的医术颇为推崇,当下便将徐沧夸赞了一通:“……说来惭愧,老朽比徐沧年长了十几岁,医术却不及他,只是运道比他好了一些,在京城才有了微名。二小姐不妨派人去请他来,他一定能治好太夫人的病症。”
顾莞宁舒展眉头:“能得谢大夫这般推崇,这位徐大夫一定医术了得。我这就让人去请他到府里来。”
第一百八十章 求医(一)
顾莞宁立刻叫了大管家顾松过来。
顾松今年四十有三,生的中等个头,其貌不扬。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做事更是周全沉稳。
顾松自十三岁起在府中当差,十年后成了定北侯府的大管家,至今整整二十年。深得太夫人信任器重。
“不知二小姐有吩咐?”顾松站在顾莞宁面前,神态恭敬。
这也是顾松的优点之一,从不会因为主子的信任亲善而失了分寸。
顾莞宁平日对顾松也颇为敬重,此时无暇细细解释,简短地说道:“谢大夫没把握治好祖母,推荐了一位叫徐沧的大夫。请顾管家亲自跑一趟,去请徐大夫来。”
顾松立刻敛容领命。
有顾松亲自跑一趟,顾莞宁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待顾松走了之后,顾莞宁便又重新坐到床榻边,亲自守着太夫人。
……
太夫人额上不时地冒着虚汗,脸孔也泛着异样的红晕。
顾莞宁伸手一探额头,只觉得太夫人额上滚烫,心里不由得焦灼不已。叫来琳琅问道:“顾大管家人呢?还没回来吗?”
琳琅蹙眉应道:“奴婢刚刚打发人去门房问过了,顾大管家坐了马车出去,还没回来。”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徐沧的住处虽然远了一些,不过,一来一回也足够了。
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顾莞宁一阵心神不宁,又打发人叫来了谢大夫。待谢大夫开了退烧的药方后,立刻命人抓药熬药。
可是,熬好的汤药,只勉强喂了几口,太夫人便又吐了出来。
这一回,吐出的血丝更多了。
谢大夫的神色愈发凝重,低声道:“二小姐,汤药无效,施针也无法退烧。再这样下去,太夫人的情形会很危险。”
顾莞宁用力地抿紧嘴唇。
就是谢大夫不说,她也知道情形不妙。
顾松还没回来。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徐沧怕是请不来了。
现在该怎么办?
谢大夫略一犹豫,才试探着说道:“进宫请太医多有不便。听闻太子府里也有两位医术高明的太医,不如二小姐让人送个帖子去太子府试一试。”
太孙自幼体弱,元佑帝特意派了两个太医到太子府里为太孙调养身体。后来,太孙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宫中,这两位太医却一直留在了太子府。
顾莞宁虽不想和太孙扯上关系,此时此刻,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顾莞宁深呼吸口气:“不必写什么帖子了,我亲自去一趟太子府。”
求人就得表现出诚意来。
只要能治好祖母,别说是跑一趟太子府,就是让她向太子妃跪地请求也无妨。
……
时间紧急,顾莞宁也无心更衣梳洗,领着两个贴身丫鬟,匆匆地出了正和堂。
刚走出正和堂没多久,顾松便大步走了过来。
顾莞宁先是精神一振,见顾松身后空无一人,心里又是一沉:“徐大夫不肯来吗?”
顾松苦笑着叹了口气:“这倒不是。徐大夫原本已经答应了随我过来。没想到,还没出门,太子府便来了人,将徐大夫先接走了。说是太孙殿下身子有些不适,特意请徐大夫去看诊。”
顾莞宁:“……”
怎么就这么巧!太孙偏偏也在今日病了!
徐沧再不畏权贵,也开罪不起太子府。只得先去了太子府。
“徐大夫临走前说了,等去过太子府便立刻到我们侯府来。”顾松歉然道:“对不起,都是奴才没用。”
顾莞宁苦笑一声:“这怎么能怪你。就是我亲自去了,也不能和太子府抢人。”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是太孙病了,她想去太子府“借”一位太医来,显然也是不太可能了。
可就这么等下去,谁知道太孙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太子府请了徐沧到府中治病,住上三五日都是等闲事。就这么眼巴巴地等徐沧来,显然不太现实。
顾松见顾莞宁一脸忧色,也知道此事棘手,犹豫片刻,才低声道:“小姐,奴才去一趟齐王府吧!让齐王府的人给世子送个口信,世子就住在宫中,只要世子肯张口,请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来一趟侯府也不是难事。”
顾莞宁和齐王世子反目一事,府里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顾松身为定北侯府大管家,对此事倒是隐约知道一些,更清楚顾莞宁固执骄傲的性子。只担心顾莞宁不肯低头向齐王世子求救。
顾莞宁却并未迟疑,立刻点头应了:“好。你立刻去一趟齐王府。”
什么都比不上祖母重要。
顾松行了一礼,立刻转身走了。
……
“小姐,我们还去太子府吗?”琳琅轻声问道。
顾莞宁深呼吸一口气:“当然要去。”
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也得试上一试。
就算空跑一趟,也没什么损失。双管齐下,不管哪一边先请来太医都行。总比在府里干等着强的多。
玲珑早已去马厩里叫来了马车。顾莞宁到了门口,迅速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好在太子府离定北侯府不算远,很快就到了。
太子府的朱色正门紧紧关着,宽敞的侧门外停了不少的马车。有不少管事模样的人正往门房里递名帖。
琳琅往外看了一眼,皱着眉头低声道:“小姐,门房外有好多人在等着递名帖。”
这也不稀奇。
太子府地位超然,想巴结讨好走东宫门路的官员不知有多少。京城里的官员本就不少,外放任职的官员就更多了。太子府的门房从来都不冷清。
“不管这些,你也去递名帖。”顾莞宁吩咐琳琅,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记着给门房管事多塞些银子,请管事将我们侯府的名帖先递到太子妃娘娘的手里。”
琳琅应了一声,立刻下马车去递了名帖。
来太子府里走动的,也不乏官宦女眷。琳琅混在几个等着递名帖的管事妈妈里,倒也不算太过惹眼。
门房管事姓马,举止见颇有些矜傲。接了名帖之后,翻开一看,立刻扬起笑脸:“原来是定北侯府的名帖,请稍等片刻,我这就让人进去通传一声。”
第一百八十一章 求医(二)
等在一旁的管事们也纷纷投来诧异又疑惑的目光。
银子还没送出去,这个马管事怎么会如此殷勤客气?
琳琅心中也惊诧不已,不过,面上却未流露出来,客气地笑道:“多谢马管事了。”
送了名帖之后,琳琅留下在门房等着,同来的玲珑却回了马车上,低声将此事告诉顾莞宁:“……小姐,此事真是奇怪的很呢!”
顾莞宁默然不语。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
太孙对她倾慕,太子对她也赞许有加。这些事,岂能瞒得过消息最灵通的门房管事?这个马管事前世就善于钻营,见到定北侯的名帖,自然会加倍的热情客气。
想来,这张名帖也会以最快的速度递到太子妃的面前吧!
顾莞宁所料半点不错。
门房小厮奉命将名帖递到了雪梅院里。
雪梅院里的宫女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头:“太孙殿下身体有恙,娘娘一大早就去了梧桐居。现在哪有心情理会外人。将这名帖退回去吧!”
那小厮忙陪笑道:“这是定北侯府的名帖。定北侯府的马车就在门外,是顾二小姐亲自来了。”
宫女一听,立刻改了口:“既是如此,我就跑个腿去梧桐居一趟,将名帖递给娘娘。”
太子府里,谁不是挑眉通眼的伶俐之辈?
说不定顾二小姐什么时候就成了太孙妃,先送个顺水人情,总不是坏事。
不到片刻功夫,这个宫女便到了梧桐居。
……
此时,太子妃正在太孙的寝室里。
太孙俊脸微微有些苍白,半躺在床榻上。
两位太医都在一旁候命。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床榻边,为太孙诊脉。
中年男子肤色略黑,容貌寻常。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半点神医的样子。这个中年男子,正是徐沧。
太子妃的目光掠过徐沧平平无奇的脸孔。
也不知道这个徐沧的医术到底如何,太孙对他一直推崇有加,屡次提起这个人。此次太孙感染风寒,卧榻已有两三天,她心急之下,便让人将这个徐沧请进了太子府。
只是,见面不如闻名。一见之下,太子妃便暗暗失望不已。
请都请来了,也不便将人立刻送回去,索性让他诊脉试上一试好了。
徐沧看诊的方式也和普通大夫不同,望闻问切只取其中三样,直接将“问”省略了。诊完脉后,立刻提笔开了药方。
这也太随意了吧!
府里的周太医和叶太医,每次给太孙看诊,都要仔仔细细地问上老半天,然后商量许久才会开药方。
这个徐沧倒好。来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刷刷地就开了药方出来。
太子妃忍不住问道:“徐大夫,你怎么这么快就开药方了?不用仔细问一问斟酌一番吗?”
徐沧神色淡然地应道:“草民素来都是这么给人看诊的。”
太子妃:“……”
太子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面色当然好看不到哪儿去。
太孙笑了笑:“母妃不必心急。我不过是感染了风寒,只因为体质稍差了些,才迟迟没好。徐大夫医术高明,肯定已经诊出了病因,对症开了药方。”
太孙言语温和,态度亲善,令人顿生好感。
徐沧眉头舒展开来。
他医术虽好,却性情孤僻不善言辞。有时候,治好了病症,不但没得来感激,反而会在不自觉中开罪了鼻孔朝天的权贵们。
今天被“请”到太子府里,他心里原本是不太乐意的。顾松明明是先来的,却因为太子府的威势不得不让一步,徐沧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等仗势欺人的举止。
不过,太孙倒是出乎意料地温和可亲。
徐沧想了想,张口说道:“殿下只要按着草民的药方服药,不出三天,一定能好。”
太孙徐徐一笑:“我当然信得过徐大夫。从今天起就换徐大夫的药方服药。”
太子妃一愣,蹙眉道:“阿诩,这药方的事,还是先斟酌一二吧!至少也得让周太医和叶太医先看看药方再做决定。”
这也是皇室中人治病的惯例。不管是谁开的药方,都必须有两个以上的太医会诊,确定药方没问题了才可以按方熬药。
“不用看了。”太孙淡淡说道:“我相信徐大夫的医术。”
站在一旁的周太医叶太医:“……”
他们两个都是正经的太医,一直负责为太孙调理身体。现在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大夫比了下去,实在是面上无光!
太孙如此坚持,太子妃便没再吭声。
……
就在此时,秋雁悄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启禀太子妃娘娘,门房马管事让人送了定北侯府的名帖来,说是顾二小姐有要事求见。”
顾莞宁来了?!
太孙目中闪过一丝惊喜,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张口问道:“顾二小姐人呢?怎么不请她进来?”
太子妃:“……”
太子妃瞄了太孙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名帖刚送进来,没我的吩咐,谁敢请顾二小姐先进府。”
被自家亲娘奚落两句,也算不得难堪。
太孙神色如常地笑道:“母妃说的是,是我一时高兴忘形了。母妃现在已经见了名帖,那就快些请她进来吧!”
太子妃:“……”
还没娶上媳妇,亲娘就要被抛在一旁。
这感觉,真不是一般的糟心。
太子妃淡淡说道:“你还在病中,安心养病,这些琐事就不用管了,我自会处理。”然后转头吩咐秋雁一声:“你亲自去门房一趟,告诉顾二小姐一声。就说本宫今日要照顾太孙,无暇见任何人。让她过两日再来。”
太孙:“……”
太孙立刻清了清嗓子,放软了语气:“刚才是儿子说话不妥,母妃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母妃若是觉得累了,就先回院子里歇着。不必在这儿陪我了。”
太子妃心气稍平,脸色也稍稍好看了一些。正要说话,一旁的徐沧忽地张口道:“顾二小姐一定是为了草民而来。”
太孙:“……”
太子妃:“……”
第一百八十二章 求医(三)
太孙看了年过三十相貌平庸的徐沧一眼,神色间颇有些微妙。
太子妃的神情也有些古怪。
徐沧浑然不察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之处,兀自说了下去:“顾二小姐之前派了管家来请我去侯府为太夫人就诊。我本已经应下了。后来太子府里的管事将我接了过来。顾二小姐怕是心忧太夫人病症,这才特意赶着来了太子府。”
原来如此!
太子妃莫名地松了口气。
太孙微微皱起了眉头。
顾莞宁如此着急,显然太夫人病症不轻。不然,以顾莞宁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到太子府来。更不会低头求人。
“徐大夫,你开了药方,立刻随顾二小姐去侯府。”太孙沉声吩咐。
徐沧正要应下,太子妃却一脸不悦地张了口:“总得等你的病症好了,再让徐大夫走。”
徐沧才刚开了药方。万一药方有什么差错怎么办?别人的病症再要紧,也及不上太孙的身体重要。
太孙似是看出了太子妃的心思,温和地说道:“我知道母妃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所以想将徐大夫多留两日。只是,救人如救火,延误耽搁不得。顾二小姐这般急着登门,想来太夫人一定病得很重。还是让徐大夫先去看看吧!这里有周太医叶太医照料着,母妃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周叶两位太医。
周太医年龄稍大一些,反应远不及叶太医。
就见叶太医上前一步说道:“太子妃娘娘放心,微臣一定会精心照料太孙殿下的身体。绝不让殿下出半点差错。”
太孙投来赞许的一瞥。
周太医忙张口附和:“是啊!有微臣和叶太医在,娘娘不必忧心。”
太子妃心里有些憋闷,轻哼一声。
太孙又喊了一声:“母妃!”
太子妃悻悻地应道:“罢了罢了!你执意如此,我也不拦着了。”
“多谢母妃。”太孙暗暗松口气,唇角微微扬起。眼中闪出点点光彩。
太子妃嘴硬心软,见太孙这般欢喜,不由得暗暗心疼起自己的儿子来。病了几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高兴。
太子妃心念一动,张口吩咐秋雁:“你去请顾二小姐到梧桐居来。就说本宫在此,让她来这儿见本宫。”
正好借机让太孙见顾莞宁一面,稍解相思之意。
心情好,或许太孙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没想到,太孙却出言阻止:“不必让顾二小姐进府了。直接送徐大夫过去吧!”
救人要紧!
想见面,以后机会多的是,不必急在今时今日。
太子妃有些无奈地看了太孙一眼,到底不忍拂逆了他的心意。略一点头,算是同意了。
……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熬人。
玲珑坐在马车里,不时地将头外探。
顾莞宁默然不语,神色沉凝,眼中满是忧色。
“小姐,奴婢再到门房去问上一问。”玲珑忍不住说道。
顾莞宁心中焦虑着急,面上倒未显露出来,声音还算镇定:“琳琅就在门房里候着。若是太子妃娘娘肯见我,自会让人传口信出来。若是娘娘不肯见我,你去问上十次也没用。”
玲珑叹口气:“这道理奴婢何尝不知道。奴婢就是在这儿等的着急罢了。”
是啊!
怎么能不着急!
一想到躺在床榻上汤药米水半点不进的祖母,顾莞宁的心里就像有一把火在不停地炙烤着。恨不得立刻冲进太子府,将徐沧带走……
“小姐!”玲珑眼睛一亮,声音陡然抬高:“你快看,琳琅过来了。她的身后,不就是那个叫秋雁的宫女么?”
咦?
等等!琳琅怎么满脸喜色?她身后那个相貌平平背着药箱的中年男子又是谁?
顾莞宁精神一振,立刻掀起车帘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顾莞宁顿时又惊又喜。玲珑不认识那个中年男子,她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正是徐沧。
她还没进府没见到太子妃,还没张口恳求,太子妃怎么就肯放徐沧出来了?
“小姐,这位就是徐大夫。”琳琅快步走到马车边,声音里满是振奋:“秋雁姑娘特地送了徐大夫出府,让我们先领着徐大夫回去给太夫人看诊。”
顾莞宁按捺着心里的激动,先对秋雁说道:“请秋雁姑娘代我谢过太子妃娘娘。”
秋雁抿唇笑了一笑:“顾二小姐不必客气,快些带徐大夫回府吧!”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了几句:“其实,娘娘原本并不乐意,是太孙殿下执意让徐大夫随顾二小姐回府。顾二小姐若是要谢,也该谢太孙殿下才是。”
顾莞宁:“……”
秋雁这番话,宛如一颗石子投入湖心,荡起层层涟漪。
原来是太孙!
怪不得太子妃这么快就放了徐沧出来。
时间紧急,无暇多想。
顾莞宁定定神说道:“既是如此,请代我向太孙殿下致谢。”
……
徐沧上了马车后,顾莞宁便吩咐车夫立刻赶回府。
琳琅和玲珑对视一眼,默默地用眼神交流。
玲珑眨眨眼。
没想到,太孙殿下对小姐这般上心。一听说是小姐来了,二话不说就让徐沧随着小姐回府。
琳琅微微点头。
是啊!小姐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感激太孙。
玲珑又眨眨眼。
这样看来,太孙殿下或许真的是良配。
琳琅微微摇头。
这可不好说。小姐有多固执,你也是知道的。感激是一回事,成亲可是另外一回事。
顾莞宁没留意到她们两个挤眉弄眼,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徐沧的身上。
徐沧此人其貌不扬。不过,他的医术的确精妙绝伦。
“徐大夫,祖母的病症我先和你说上一说。”顾莞宁低声道:“这样也能节省些时间。”
徐沧应道:“二小姐不用着急。我从没有问诊的习惯。等我见了太夫人,就什么都清楚了。”
……本事大的人,脾气也难免古怪些。徐沧从不问诊的怪癖,从前世到这辈子都没改过。
顾莞宁哑然片刻,然后便住了嘴。
第一百八十三章 医治
很快,马车便回了定北侯府。
顾莞宁一路不曾停顿,领着徐沧到了正和堂。
谢大夫正守在床榻边,见到徐沧,立刻起身让开了位置。
徐沧和谢大夫显然相熟,冲谢大夫略一点头,也不客气,便坐下开始看诊。过了片刻,便收回手说道:
“汤药苦口,又会伤胃。太夫人心火郁结,汤药难进,硬灌汤药下去,便会反胃呕吐。还会吐出血丝。这正是胃部受了损伤的征兆。”
将太夫人的病症说的半点不差。
顾莞宁听得心悦诚服:“徐大夫说的是。祖母连着几日都喝不进汤药,勉强喝下去,也会很快吐出来。喝白粥也是如此。今日吐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些血丝。”
顿了顿又道:“正因为祖母汤药难进,谢大夫开的药方也无济于事。谢大夫特意推荐了徐大夫。只盼着徐大夫能想法子治好祖母的病症。”
徐沧也不谦虚,点点头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说着,立刻低头开了药方。
“照着这个方子准备药材。”
徐沧沉声道:“命人准备大木桶和热水,将药材放进热水里煮上半个时辰,一起倒进木桶里。待药水稍稍凉下来,再将太夫人扶进热水里泡上一个时辰。”
“汤药暂时不必再喝。到晚上,用小米熬些粥,喂太夫人进食。只喂半碗即可。”
“明天也是如此。连着三日,病症必然会有所缓和。三日后,再服用汤药。谢大夫开的清心凝神的药方就极好,继续照方熬药就是了。”
……
当年太孙病重,徐沧用的也是类似的法子。
原本已经病将不治的太孙,连着泡了几个月的药浴,身体日渐好转,最终病愈。
顾莞宁亲眼看着太孙一点点的好起来,对徐沧的医术自是十分信服。拿了药方之后,立刻命人照方配药。
药方的药材大多很常见,只有一味十分少见。连着跑了五家药铺才买到。配齐药材熬好药水泡完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泡完了药浴之后,太夫人的脸上多了血色,精神也稍稍好了一些。喝了半碗小米粥,果然没再吐出来。
顾莞宁一直紧紧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徐沧果然是神医妙手!
顾海来了之后,见太夫人病情有了好转,心中也颇觉欣慰:“这位徐大夫,看着平平无奇,没想到医术竟如此高明。”
顾莞宁舒展眉头:“是啊!祖母总算能进食了。”
只要能进食,太夫人的身子总能慢慢恢复。
顾海看了顾莞宁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听说,徐沧原本在为太孙看诊。你去太子府之后,是太孙殿下坚持让徐沧跟着你回了府。”
提起太孙,顾莞宁心里涌起一丝异样。
她没有否认,低低地应了声是。
“莞宁,太孙殿下对你心意拳拳,你呢,到底是怎么想的?”顾海试探着问道。
顾莞宁避而不答:“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祖母还在病中,我暂时没心情想这些。”
顾海并未追问,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太夫人格外偏爱齐王世子,一心希望和齐王府结亲。顾海的看法又自不同。
齐王世子虽好,毕竟是藩王之子。将来继承了齐王的王位,也不过是一个藩王罢了。太孙却是太子的嫡长子,深得元佑帝宠爱。如无意外,将来必然会继承大统。
太孙对顾莞宁如此倾心,顾莞宁家世才貌也足以堪做太孙妃。
若能出一个皇后,在未来数十年里,顾家必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哪怕没有嫡子承袭爵位,顾家也绝不会败落。
以顾莞宁的聪慧,这个道理她不会不懂。更何况,太孙雍容俊美聪慧无双为人谦和,绝不会辱没了顾莞宁。
希望顾莞宁能早日想明白。
嫁给太孙,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
就在此刻,顾松回来了。
和顾松一同前来的,不仅有一位宫里的太医,还有齐王世子。
齐王世子神色匆匆地进了内室,目光和顾莞宁一触,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很快移开,落在太夫人的脸上。
这一看之下,齐王世子神色陡然一变:“外祖母怎么会病得这般严重!”
短短几日没见,太夫人面色蜡黄,消瘦得不成样子,头上也多了不少白发。此时闭着眼睛昏睡,呼吸微弱,看着竟有些病入膏肓的样子。
怪不得顾松会这般急切地求到齐王府。
他在宫中接到口信,心中暗暗担忧,索性亲自领着太医来了。
冲着齐王世子毫不迟疑地来探望太夫人,顾莞宁对他的憎恶减轻了几分,低声答道:“家里出了些事,祖母是被气病了。这两日,连汤药也喝不下去。我情急之下,才打发大管家到齐王府求救。多谢世子领着太医亲自前来。”
“不过,我已经另外请了徐大夫来为祖母看诊。用了徐大夫的药方,祖母已经能进食了。劳烦这位太医白跑一趟,也连累世子担心了。”
顾莞宁很有礼貌,话语很客气。
也显得疏离而冷淡。
齐王世子心里一痛。
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流露出半点软弱。
“宁表妹这么说未免太见外了。”齐王世子打起精神说道:“外祖母一直都很疼我。听闻外祖母身体有恙,我岂能不忧心!来探望也是应该的。”
“对了,这位徐大夫到底是何来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宫里来的太医也是一脸疑惑。
谢大夫是京城名医,人尽皆知。
这个徐大夫,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没等顾莞宁吭声,顾海便抢着说道:“这位徐大夫,原本正替太孙殿下看诊。因为母亲病重,莞宁情急之下,便去了太子府。殿下知道是母亲病了,特意让徐大夫来替母亲治病。”
齐王世子:“……”
怎么又是太孙!!!
齐王世子的面色陡然难看起来,用力地握紧拳头。
他看向顾莞宁。
顾莞宁并未退缩,坦然回视,目光清澈而冷静。
齐王世子的心里涌起熟悉的酸涩痛楚。
第一百八十四章 探望(一)
齐王世子虽然竭力隐忍,到底年少,城府还未深至遮掩所有心思的地步。面色悄然难看了几分。
顾海假作不知,又将徐沧夸赞了一通:“……徐大夫医术委实高明,开了药方,熬成了一大桶药水。母亲只泡了一个时辰,已经能进食了。”
可惜,齐王世子的注意力并未被吸引过来。
他看着顾莞宁,声音有些低哑:“宁表妹,外祖母病了,我绝无可能袖手旁观。你为何还要去太子府求医?”
在齐王世子心中,那个叫什么徐沧的大夫不值一提。顾莞宁特意去太子府,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着齐王世子眼中熟悉的愤慨,顾莞宁几乎立刻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冷冷地说道:“祖母病情太重,谢大夫束手无策,特意向我推荐了徐大夫。我去太子府,是因为徐大夫被请到了太子府为太孙看诊。世子莫非以为我是特意向太孙献媚示好去了?”
顾莞宁言辞尖锐,神色不善,显然动了怒气。
齐王世子顿时懊恼后悔不已。
是啊!以顾莞宁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得出讨好太孙的举动来。
都是他一时被嫉恨冲昏了头脑,才会生出这样的误解!也怪不得顾莞宁动怒。
齐王世子想道歉,当着顾海等人的面却又拉不下脸,神情颇有些僵硬。
顾海咳嗽一声,打起了圆场:“都是误会,说清楚就好了。徐大夫开的药方已经见了效,以后照着方子继续诊治就行了。有劳世子领着太医特意跑来一趟。”
齐王世子顺着顾海的话音说道:“只要外祖母安然无恙就好。”顿了顿又问道:“刚才宁表妹说外祖母是被气病了,不知是因为何事?”
顾海略一犹豫。
家丑不可外扬!
沈氏和沈谦私~通生下顾谨言一世,就连吴氏和方氏也被蒙在鼓里。知道的,唯有太夫人顾莞宁还有他三人而已。齐王世子虽是外甥,到底不是顾家人。
想及此,顾海含糊其辞地说道:“不过是些家事,说出来只怕会污了世子的耳朵。不说也罢。”
齐王世子心冷了一冷。
顾海分明是将他当成了外人,所以才不肯明说。
父王母妃就藩已有五年,虽然一直和朝中诸多官员保持来往,到底离京城遥远,鞭长莫及。
他和定北侯府来往密切,一来是因为定北侯府是他的外家,二来也是因为定北侯府位高权重,是大秦第一将门。父王也在信中多次叮嘱,一定要笼络住顾家人。
最佳的办法,莫过于结亲。
先不说他和顾莞宁的表兄妹情分,只冲着顾莞宁是定北侯府唯一嫡女的身份,也足以匹配做他的正妃。
他一直视她为自己未来的妻子。他们两个的感情也一直极好。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就闹到了这个地步。
说来说去,无非是因为太孙的身份地位更高的缘故!所以,太孙表露出倾慕之意后,顾家人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转变。
顾莞宁的冷漠尖锐,令他痛苦。顾海的闪烁其词,更令他心寒。
如果有一天,萧诩不再是太孙。顾家人还会这样对他吗?
齐王世子深呼吸一口气,用力地抿紧了嘴角:“既然你们都信任这位徐大夫,那我就将太医先带回宫里。如果有什么事,再让人给我送信。”
顾海忙笑着道了谢,然后又恭敬地送齐王世子离开。
齐王世子临走之前,看了顾莞宁一眼。
这一回,他的心里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愤恨和不甘。
……
顾莞宁看着齐王世子的背影,冷冷地扯了扯唇角。
他心里一定觉得愤怒而不平,对她充满了怨怼。却没想过,他暗中收容了沈青岚的事,对她也是只字未提。
在他心里,一直将她视为己物。他的愤恨不甘,有大半是因为这一世是她率先背弃了他!
心胸狭窄,自大自私!
她前世真是瞎了眼,竟会为了这样一个男子痛不欲生。
身后响起一声微弱的低吟。
太夫人终于醒了。
顾莞宁立刻将脑海中所有的思绪挥之一空,飞快地扑到床榻边,激动地喊了一声:“祖母,你总算醒了。”
太夫人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得根本听不见。
顾莞宁忙将耳朵凑了过去。
太夫人又动了动嘴唇,顾莞宁凝神听了听,然而情难自禁地扬起唇角:“祖母,你是不是说饿了?”
太夫人眨眨眼。
开始觉得饿,有了胃口,自然是病症有了起色的征兆。
顾莞宁想笑,不知怎么地,眼泪却涌了出来。
太好了!祖母终于熬过这一劫了!
……
当天晚上,太夫人又进了半碗小米粥。
接下来三日,太夫人每天都按着徐大夫开的药方诊治。油腻荤腥的食物还是沾不得,粥类的食物却是进食无碍。汤药也能勉强入口了。
只是,太夫人到底年迈,此次又怒急攻心,彻底伤了元气根本。想痊愈,得卧榻休息一长段时日。
顾莞宁一直守在床榻边照顾太夫人,几乎不眠不休,几天下来,红润白皙的脸庞迅速地清瘦了一圈,下巴也尖了许多。一双清澈又明亮的眼眸中,也有不少血丝。
不过,看着太夫人一日一日地好转起来,顾莞宁心里无比快慰。再累也心甘情愿。
太夫人有了些精神说话,开始催促着顾莞宁回去休息:“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好好躺着歇着,慢慢喝药精心将养就是了。倒是你,一连我在身边守了好几天,瞧瞧你这脸色,比我还要难看。快些回依柳院,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去。”
顾莞宁哪里舍得走,将头枕在太夫人身侧,故意做小女儿情态撒娇:“不嘛,我就是要陪在祖母身边,一刻都舍不得走。”
太夫人明知道顾莞宁是在哄自己,还是扬了扬唇角。
自从那一晚之后,太夫人还是第一次笑。
顾莞宁心里微酸,正要继续哄太夫人开心,就见紫嫣匆匆地走了进来:“启禀太夫人,太孙殿下知道太夫人身体有恙,特意来探望!”
第一百八十五章 探望(二)
太孙竟然亲自来探望?!
太夫人先是一怔,然后看向顾莞宁。
顾莞宁心里涌起复杂又微妙的滋味,面上却半点不露:“祖母,既是太孙殿下来了,我出去迎上一迎。”
太夫人嗯了一声。
顾莞宁起身走了出去,步伐如常,不疾不徐。
竟看不出半点异样!
太夫人看着顾莞宁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唏嘘。
顾莞宁自小在她膝下长大,她对这个孙女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可这半年来,顾莞宁的性子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许多。
太孙之前还在病中,便将徐沧“让”了出来。现在应该是身体初愈了,立刻又来侯府探望她。足可见一片诚意!
相较之下,只在一开始露了一面的齐王世子和一直没露面的罗霆,就被比了下去。
顾莞宁心里不可能毫无触动,却遮掩得严严实实。连她这个做祖母的,也看不透顾莞宁的心思如何。
……
此时的顾莞宁,已经走到了正和堂门外。
身着月白色锦袍的俊美少年,缓缓而来。
原本有些模糊的眉眼,也渐渐清晰。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的眼中瞬间闪出了喜悦的光芒,唇角也扬了起来。
他知道她在仔细地观察他的神色变化,也毫无防备毫不保留地将见到她的喜悦展露出来。
无需要多说什么,他已经将他的心意和诚意表露得明明白白。
顾莞宁,我是为你而来!
这一刻,顾莞宁的心里泛起微妙而复杂的滋味。
有一丝淡淡的喜悦,有一些莫名的彷徨,还有一些理也理不清的纷乱。
前世他对她的心意,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她从未真正回应过。他心里大概也是失落失望的,却从未挑破。
两人如同隔着一层窗纱,看彼此都模糊不清。短短几年夫妻生活,相敬如宾,维持着不温不火的距离。
这一世再次相遇,他和她记忆中那个温文儒雅贵气雍容的太孙却不太一样了。或许是因为此时的他正值年少意气风发,还未经历过病痛的折磨和痛苦。举止行事多了少年人的锐气,也更令人难以适从。
“见过殿下。”顾莞宁很快收拾纷乱的心绪,弯腰行了一礼。
太孙俊脸上还有一丝病后的苍白,眼中却满是笑意,走进顾莞宁,虚虚一扶:“顾二小姐不必多礼。”
两人靠的很近。
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温润的气息。
顾莞宁的心像被一只手轻轻地扯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殿下的病还没好吧!身上还有些药味。”
太孙略略一愣,然后,眼中笑意更盛,更靠近了一些,温热的气息吹拂到了她的脸上:“你是在担心我的身体吗?”
他……竟然在调~戏她!
顾莞宁脸颊微热,眼中染上一抹羞恼,面上却不动声色,后退了两步:“我确实在担心殿下身体。当日我去太子府求医,殿下特意让徐沧随我回府为祖母诊病。若是因此延误了殿下病情,我如何敢当。”
她口中说的镇定,神色也颇为坦然,眼底的那丝羞恼却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太孙的心情瞬间明媚起来。
他深谙“欲速不达”的道理,并未“乘胜追击”,而是温和地笑了一笑:“你不用为我担心。当日徐大夫给我开了药方,又有周林两位太医精心照顾,我的身体早已无大碍。到今日,已经大好了。母妃这才肯放我出府。”
“如果不是母妃一直拦着,我两天前就来了。”
顿了顿又道:“你清瘦憔悴了许多,就算是要照顾太夫人,也得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你自己不心疼,看的人也会心疼。”
最后一句话,说的又轻又柔,仿佛是情人间的低声絮语。
这个萧诩!
怎么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顾莞宁只觉得耳后悄然热了起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太孙扯了扯唇角,无声地笑了起来,目中神采更盛。
罢了!看在他特意来探望祖母的份上,就不和他计较了。
顾莞宁定定神道:“总之,多谢殿下来探望祖母。还请殿下随我进正和堂。”
太孙颇有风度地一笑:“有劳顾二小姐在前领路。”
顾莞宁抿了抿唇角,转身先行。
身后的两道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她只做不知,只是脚步快了一些。
……
太孙随着顾莞宁迈步进了内室。
太夫人已经命两个丫鬟搀扶着自己在床榻上坐了起来,不过,实在没力气下榻行礼,只得一脸歉然地说道:“老身拖着病弱的身躯,不便下床行礼,还请殿下见谅。”
太孙忙温言道:“太夫人万万不要如此客气。保重身体要紧,不必行礼了。”
又笑着说道:“我和阿睿感情甚佳,亲如兄弟。太夫人是阿睿的外祖母,便和我的外祖母无异。我今天是以晚辈子侄的身份前来探望,请太夫人不用拘谨,将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晚辈就行了。”
太孙这番话说的实在是顺耳。更不用说,太孙天生就有着常人难及的亲和力,伴着那张俊美含笑的脸庞,令人心中受用之极。
堂堂皇家长孙,对她一个诰命内眷如此礼遇,自然是“别有所图”。
太夫人有意无意地看了顾莞宁一眼,笑着说道:“既然殿下这么说了,老身就托大一回,不和殿下客气了。此次真是要多谢殿下,如果不是殿下及时命徐沧来给我治病。我这把老骨头,怕是难以熬过这一回。”
太孙含笑道:“太夫人福泽恩厚,寿元绵长,自有上苍庇护。就算偶尔遇到坎坷波折,也必然能撑过来。哪怕没有徐沧来诊病,也一定能安然无恙。”
这个太孙,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句句听着都格外入耳。
好听话谁不爱听?
太夫人一把年纪,早已过了被人吹捧几句就飘飘然不知东西南北的年龄。
可这么一个英俊贵气的少年郎,用温柔的语调说着这么动听的话,只要是女子,不管年龄多大,都难以抗拒。
第一百八十六章 好感(一)
太夫人笑道:“我早就听闻殿下平易近人的声名。今日见面,更胜闻名。”
“太夫人这般盛赞,我实在无颜领受。”
太孙谦逊一笑,眉眼愈发柔和可亲:“我最大的优点,不过是比别人会投胎。生来就是皇长孙,得了皇祖父的疼爱和眷顾,也因此人人都高看我一眼。”
太夫人对太孙的第一印象委实不错,见他说话这般谦和,更多了几分好感。
太孙又轻声道:“我将太夫人视为长辈,索性敞开心怀说上几句心里话。我并不像别人眼中的那般风光如意,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出生在皇家,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出生低微一些。家资不必太多,也无需富贵荣华,娶一个情意相投的妻子,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说话就说话,看她干什么!
顾莞宁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太孙。
太孙既不羞也不恼,甚至觉得使性子的顾莞宁也别有一番可爱,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太夫人虽然年纪大了,却绝不耳聋眼花,反而格外敏锐。将太孙和顾莞宁微妙的互动看在眼里,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太孙今日特地来定北侯府,想探望的人,显然不是自己。刚才那番话,简直就是变相的表白。
看顾莞宁的反应,对太孙也绝不是她口中说的那般无动于衷……
太夫人越看越觉得有趣,忽然觉得,她一直认定的外孙齐王世子,未必真及得上太孙合适做孙女婿。
比起普通的闺阁少女,顾莞宁少了些温柔,性情刚烈又固执。齐王世子同样是心性高傲。两人在一起,很容易争锋相对彼此不让半步。
而太孙,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看着温软,实则聪明至极,在不动声色间便能收服人心。这样矜贵的身份,却无半点骄矜之气,懂得隐忍退让,胸怀包容。
如此优秀的少年郎,还是这样尊贵的身份。实在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不知不觉中,太夫人的心意已经悄然动摇了。
当着太夫人的面,太孙颇为克制有礼,很快就收回目光,继续陪着太夫人闲话。
“听闻殿下年少时曾病过一场,身体较常人虚弱些,不知这些传言可是真的?”太夫人心态一变,对太孙的身体情况便格外关注起来。
太孙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太夫人态度微妙的改变,心中振奋不已。
太孙略一思忖,便说了实话:“不瞒太夫人,我五岁时在宫中误食过有毒的点心,差点丢了性命。后来虽被救了回来,却伤了元气。”
“这些年,我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着,还有两位太医专门为我调养身体。身体不及常人康健,但也不是什么病秧子。只是不能练武罢了。”
“这回生病,是因为读书至半夜,感染了风寒所致。其实,并无大碍,只要喝些汤药,休息两天就能好。只是母妃十分紧张我的身体,这才小题大做,硬逼着我在床榻上多躺了几日。”
太孙没有丝毫隐瞒地将自己的身体状况一一道来。
太夫人暗暗松了口气。身体稍微一些倒是无妨,只要不是短寿的病秧子就好。
顾莞宁听着听着不对劲了。
祖母怎么忽然问起太孙这些事来了?
该不是因为太孙亲自登门来探望,祖母心意就动摇了吧!
“殿下今年已经有十五了吧!”太夫人似很随意地说道:“我记得,齐王世子和殿下同龄。”
“是,睿堂弟比我小了三个月。”太孙也在仔细留意着太夫人的神色变化:“长幼有序,虽然只有三个月之差,我这个做堂兄的,凡事总得抢先一步。”
凡事抢先一步……
这个“凡事”,说的可圈可点啊!
太夫人目中笑意一闪,温和地接过话茬:“殿下说的是。到了这个年龄,也该是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太孙精神一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说来说去,总算说到了正题!
太夫人若有所指地说道:“殿下身份尊贵,若有相中的姑娘,大可直接求皇上赐婚。以皇上对殿下的宠爱,一定会如殿下所愿。”
殿下是如愿了,别人却未必心甘情愿。
姜还是老的辣!
这番含而不露的话,比当面指责控诉更令人汗颜!
太孙既然亲自来了,自然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太夫人的种种反应,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太夫人请放心,我萧诩绝不会做出仗势欺人的举动来。”
太孙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也是夫妻携手共度白头。自然得你情我愿彼此欢喜,如此才是金玉良缘。一旨赐婚,岂不成了逼人婚嫁?”
一直默不出声的顾莞宁心里一动,终于抬起头看向太孙。
太孙依旧看着太夫人,目光郎朗,声音坚定:“我有了心仪的姑娘,绝不会不顾她的意愿去求皇祖父赐婚,强逼她嫁给我。”
“我会让她明白我的心意,会等着她点头再议亲。也会用所有的诚意,来打动她的家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点头将她嫁给我!”
顾莞宁:“……”
顾莞宁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在这一刻,这个从容又坚定的俊美少年,和她记忆中那个正直谦和胸襟宽广的太孙悄然重合。却又多了一些令她心弦颤动的东西。
太夫人已经霍然动容,目中光芒闪动:“殿下说的都是真的?”
太孙毫不迟疑:“是,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没有一个字虚假。”
“婚姻大事,只怕由不得殿下任性。”太夫人步步紧逼:“如果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另有想法,孝字当头,殿下又该如何?”
太孙神色从容:“事在人为。只要有心,总能想出办法来。”
好一个事在人为!
好一个只要有心总能想出办法来!
好一个太孙!
太夫人目光连连闪动,一个好字差点冲口而出!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好感(二)
幸好太夫人还有几分理智,硬是忍住了点头的冲动,只笑着赞了句:“殿下果然是性情中人。”
然后迅速地扯开了话题:“殿下的病症真的痊愈了吗?老身看着,殿下的面色似乎还有些苍白。”
一番剖白心意,总算稍稍打动了太夫人。
只要太夫人慢慢接纳他,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太孙顺着太夫人的话音笑道:“多谢太夫人关心。我天生就比别人生得白皙一些,又病了一场,不免显得苍白了些,身子却是无大碍了。我打算明日就回宫读书。”
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看了顾莞宁一眼。刚才那番话,不但是说给太夫人听,更重要的是要让她明白他的诚心。
顾莞宁和他目光微微一触。
没等他看清她眼底的情绪,她便已移开了目光。
太孙心中暗暗一喜。
不管她此时是动容还是欢喜,抑或是无所适从,只要有反应就好。
太夫人到底伤了元气,身体依旧虚弱,硬撑着说了这么多的话,眉宇间已尽是倦色。
太孙也不再多留,起身说道:“太夫人好生休养,我日后得了空闲,再来探望。”
太夫人强打起精神道:“多谢殿下挂念。老身这副模样,实在不便留客。宁姐儿,你代我送太孙出府。”
顾莞宁应了一声,先扶着太夫人躺好,然后细心地掖好被褥,放好纱帐,这才转过身来。
然后,她才发现,太孙一直在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
顾莞宁抿了抿唇角,走到太孙身边,低声道:“我送殿下一程。”
太孙含笑道了声好。
……
顾莞宁送太孙出了正和堂,一路默然无语。
定北侯府的下人训练有素,绝不会贸然上前行礼惊扰贵人。太孙经过之处,丫鬟小厮们自发地垂头让到一旁。
顾莞宁有意无意地走得快了一些。
太孙见顾莞宁步伐加快,既好笑又有无奈。
简直就是一副送瘟神的样子!
“顾二小姐,”太孙的声音响起:“我病症初愈,走路不宜太快,还请顾二小姐多多体谅,脚步放慢一些。”
顾莞宁脚步一顿,等了片刻,待太孙走上前来,才淡淡说道:“殿下刚才和祖母说话的时候言语流畅精神极佳,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虚弱了?”
太孙没半点被揭穿的羞臊,坦然道:“其实,我是希望你走的慢一些。能和你多相处片刻,也是好的。”
顾莞宁:“……”
跟在太孙身后的小贵子早已识趣地转过身躯,琳琅和玲珑对视一眼,也默默地看向两旁。
顾莞宁的脸庞染上两抹薄薄的红晕,目光亮的惊人,本有几分清瘦憔悴的脸庞骤然闪出光华,冷艳明媚。声音更是冷然:“殿下自己说话过的话,该不会都忘了吧!”
太孙好脾气地笑了一笑:“我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句。”
装模作样!
顾莞宁瞪了他一眼:“殿下明明知道我说的哪一句。何必在此装傻充愣!”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提醒他,他说过不会强逼着她嫁给他。不过,这不代表他会放弃靠近她的机会。
太孙看着顾莞宁,笑而不语。
顾莞宁何等敏锐,立刻就领会了太孙的意思,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这个萧诩,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厚颜了?
顾莞宁和太孙相对而立,一个抿唇不语,一个眉眼含笑。一个满脸不情愿,一个甘之如饴。
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句话。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站在不远处的玲珑简直被这一幕闪瞎了眼,忍不住冲琳琅眨眨眼。
我真是快看不下去了。
琳琅抿着唇角笑了一笑,也冲玲珑眨眨眼。
没关系,多看几回就适应了。
……
待将太孙送走了之后,顾莞宁像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斗争一般,身心俱有些疲惫。心里涌起各种复杂微妙的滋味,就像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偏偏玲珑还在她耳边不停絮叨:“太孙殿下真是好脾气好耐心。小姐刚才又是动怒又是瞪眼,太孙殿下半点也不恼,就这么笑眯眯地任由小姐发脾气呢!”
顾莞宁轻哼一声,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玲珑还要再说,却被琳琅扯了扯衣袖,又冲她摇摇头。
别说了!没见小姐不想提太孙殿下么?刚才看着好像小姐占了上风,细细想起来,明明是太孙殿下赢了一筹。
这就是传说中的以柔克刚了。小姐再恼怒,遇到耐心绝佳脸皮又厚的太孙殿下也没了辙。
玲珑和琳琅素有默契,很快领悟到了什么,低声一笑,便住了嘴。
顾莞宁心里正烦闷,见两个丫鬟挤眉弄眼的,心里愈发憋屈,难得的在她们两个面前绷了脸:“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做什么。有什么话就痛快地说出来,不必憋着。”
琳琅和玲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应道:“奴婢什么话都没有。”
顾莞宁:“……”
连两个丫鬟都能看得出她的心烦意乱!
再说什么和太孙撇清关系,简直就是自欺欺人了。
太孙看似温和,实则在不动声色间步步靠近。而她,看似尖锐难缠冷眼相对。又能抵挡得住多久?
她高傲倔强,聪慧果决。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在最快的时间里有所决断。可一遇到太孙,她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聪慧所有的果断似乎都派不上用场了。
只剩下满心的纷乱。
顾莞宁蹙着眉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琳琅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姐是想回依柳院,还是要去正和堂陪太夫人?”
自从太夫人倒下之后,顾莞宁一连数日都待在正和堂里,几乎再也没回过依柳院。
顾莞宁想了想说道:“先回依柳院吧!”
这些日子,她一直忙着照顾祖母,茶饭不思,也没心情收拾自己,每天不过是匆匆梳洗。现在祖母的病症已经渐渐好转,她也能稍稍松口气,回去沐浴更衣,稍事休息。
绝不是要躲避祖母追问!!!
……
第一百八十八章 儿媳(一)
顾海回府之后,从方氏口中得知了太孙前来府里探望的消息。
“太孙殿下真的亲自来探望母亲了?”顾海目中一亮,语气里带着几分激动和振奋。
方氏笑吟吟地应道:“是,此事千真万确。殿下是亲自来探望婆婆的,当时我和大嫂都未在正和堂,莞宁却一直都在。”
顾海哦了一声,然后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
方氏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道:“莫非,府里的传言是真的?太孙殿下真的对莞宁有意,所以才会登门来探望婆婆?”
顾海看了方氏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传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总得见了莞宁,问上一问才知道。”
夫妻多年,方氏早已对顾海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见他不欲多说,便转而说起了太夫人的病症:“徐大夫果然医术高妙,别的大夫只会开药方,让人照方抓药熬药。他开的药方,却得熬上一大桶药水。婆婆每日泡上一回,身体已经有了起色。”
“我早晨去正和堂请安,婆婆已经能坐起来说话了。”
顾海对嫡母素来敬重有加,闻言欣慰不已:“等母亲病好了,得好好地备一份厚礼,谢一谢徐大夫才是。”
方氏笑道:“这点小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早已和大嫂商量过了,照着谢大夫的诊金,再翻上一倍。”
这些内宅琐事,有方氏和吴氏操心,顾海确实不必烦心。他随口问了句:“大嫂在没在你面前发过牢骚?”
怎么会没有?
二房发生的事,众人讳言莫深。
顾谨言忽然生了“怪病”,被送到了普济寺。荣德堂里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被打发到了田庄里,只留下几个丫鬟照顾“病重”的沈氏。从荣德堂经过,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凄厉的嘶喊声。沈五舅爷暴病身亡,在几日前就被下葬。还有,太夫人突如其来的病重不起……
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二房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顾海绝口不提,方氏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
太夫人病重,原本该由儿媳伺疾照顾。不过,顾莞宁一直坚持亲自照顾太夫人,不让别人插手。
为此吴氏在方氏面前发了几回牢骚:“莞宁这丫头,气性也太大了些。她一个做晚辈的,应该听你我的话才对。现在倒好,变成我们两个要听她的吩咐行事了。这要是传出去,我们两个的脸真不知道要往哪儿搁才好了。”
每次吴氏一说这些,方氏便岔开话题,要么就装聋作哑不予回应。
事实是明摆着的。
顾莞宁身为侯府唯一的嫡女,身份本就超然。顾海对她也格外器重信任,还有太夫人在后撑腰。内宅中,顾莞宁虽然是晚辈,地位却更胜过她们两个儿媳。
更何况,顾莞宁口舌犀利,气势慑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大嫂那个人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方氏委婉地说道:“她确实在我面前絮叨过几回,不过,我一概没搭理。”
顾海淡淡说道:“没搭理就对了。以后她再说什么,你都不必理会。”
方氏温驯地应了一声。
一个人最要紧的就是找准自己的位置,该说的话可以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千万别多嘴。
这一点,方氏向来做的极好。
……
比起安分守己的方氏,吴氏心里却是百般憋屈万般的不服气。
这么多年,一直被沈氏压着一头也就罢了。现在,还得让着顾莞宁!
简直没天理!
她不止一次地提出要亲自照顾太夫人,都被顾莞宁一口回绝。也不知道那个丫头到底是哪来的威严和气势,一冷下脸孔,她就觉得心中生寒,没勇气再和顾莞宁较劲……
一想到这些,吴氏胸口就像被石头压着似的,堵心又糟心。
“母亲,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顾莞华柔声问道:“是不是为了祖母的身体忧心?”
吴氏撇撇嘴:“有宁姐儿精心照顾着,我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顾莞华微微蹙眉,低声劝道:“二妹自小脾气就比别人刚烈一些,母亲是看着二妹长大的,不会不清楚她的性子。何必事事计较?”
“二妹和祖母最是亲近,祖母病了,谁也不及她着急忧心。她想亲自照顾祖母,也是出于一片孝心,母亲就别生气了。”
吴氏哑然片刻,才悻悻地哼了一声:“连你也向着她说话。罢了罢了!什么都不用我管,我正好乐得省心。”
顾莞华显然很清楚自家亲娘的脾气,又柔声劝慰了许久,才哄得吴氏消了气。
吴氏握着顾莞华的手,忍不住叹了口气:“傻丫头,你当我是真的为自己生气吗?我是在气你祖母偏心。”
“顾家这么多孙子孙女,你祖母眼中只看到顾莞宁姐弟两个。何曾将你们放在眼里!”
“你大哥至今还没定下亲事,你也快及笄了,眼看着也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你祖母满心打算将宁姐儿嫁给齐王世子,太孙也倾慕宁姐儿。不管是谁,都是大好姻缘。你祖母何尝为你打算过。”
还有更深的一层,吴氏并未诉之于口。
顾谨言莫名其妙地生了怪病,几日前被连夜送出侯府,送到了普济寺里。
吴氏虽然不明白这中间的奥妙,对此事却是暗暗欣喜不已。
如果顾谨言出了什么事,再也回不了府,这定北侯的爵位可就要彻底落在长房了……
提起终身大事,顾莞华有些羞涩,张口道:“我想多陪伴母亲几年,不想早早出嫁。”
吴氏颇有些怒其不争地看了顾莞华一眼:“你这傻丫头,哪有女子不出嫁的。就算想多留你两年,也得先挑好了亲事再说。不然,好的可就全被人家挑光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母女两个正说着悄悄话,就听丫鬟来禀报:“太夫人打发人来送口信,请夫人去正和堂一趟。”
吴氏一愣。
太夫人忽然叫她去做什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儿媳(二)
吴氏心里清楚,太夫人一直不太看得上她。
三个儿媳,太夫人最重视的当然是沈氏。两个庶出的儿媳里,温驯听话的方氏比她更合太夫人的心意。
太夫人平日极少主动叫她去正和堂,现在病症刚有起色,便叫她过去,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吴氏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
顾莞华轻声催促:“母亲,我现在就陪你一起去正和堂吧!免得祖母等得急了。”
吴氏定定神说道:“我一个人过去就行了,你就不必过去了。”
“我心中也惦记着祖母的身体,还是陪母亲一起去看看祖母吧!”顾莞华温柔又坚持地说道。
也罢!多去太夫人面前表现一番也好。也让太夫人瞧瞧,孝顺体贴的孙女可不止顾莞宁一个。
吴氏很快改了主意,点点头应了。正要起身走,顾莞华却又说道:“大哥二弟忙着读书,不叫他们也就罢了。将三妹一起带上吧!”
吴氏白了顾莞华一眼,没什么好气地说道:“你这丫头,真不知道这心软的性子像了谁。做什么事都不忘了敏姐儿。”
顾莞敏是妾室所出,吴氏素来不待见这个庶女。顾莞华却很有长姐风范,对顾莞敏照顾有加。
顾莞华也不吭声,笑着任由吴氏数落。
吴氏很快没了脾气,打发人叫了顾莞敏来,一起去了正和堂。
……
太孙走了之后,太夫人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心情好,精神也比往日好的多。太夫人吩咐两个丫鬟将自己扶着坐了起来,喝了汤药,目光一扫,随口问了句:“宁姐儿人呢?”
这些日子,顾莞宁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榻边。太夫人也习惯了一睁眼就见到她。
紫嫣笑着应道:“二小姐之前打发玲珑来送信,说是多日未曾休息,要回依柳院沐浴更衣,歇上一晚,明日再来陪伴太夫人。”
明日再来?
太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起来。
这丫头,分明是怕她追问吧!
另一个丫鬟走了进来禀报:“太夫人,大夫人带着大小姐和三小姐来了。”
太夫人说道:“让她们三个进来吧!”
很快,吴氏便领着顾莞华顾莞敏姐妹两个走了进来。先请了安,然后殷切地问道:“婆婆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太夫人自嘲地扯了扯唇角:“一脚已经踏进了棺材,老天爷偏偏不肯收,又将我放了回来。现在能喝进汤药,饭食也能勉强入口,看来是死不了了。”
吴氏忙笑道:“婆婆这是福大命大,过了这个坎儿,至少能活到一百岁。”
太夫人淡淡一笑:“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活了五十多岁,也算够本了。一百岁我是不敢想了,只要能撑到孩子们都长大成人,我也能安心闭眼了。”
顾莞华声音轻柔,目中满是诚恳的关切:“祖母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们都盼着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呢!”
太夫人对吴氏这个长媳好感有限,对庶出的长孙女顾莞华却颇为喜欢。闻言冲顾莞华笑了一笑:“好孩子,你一片孝心,祖母都知道。”
顿了顿,又看向吴氏:“行哥儿今年也有十六了。也到了该定亲成家的年龄。你心里可有打算?”
原来是为了顾谨行的亲事。
吴氏立刻打起精神说道:“不瞒婆婆,我心里确实有了一个合意的人选。”
“香姐儿是我嫡亲的娘家侄女,容貌品行都不错,在我身边养了几年,和谨行也颇为熟悉。姑表结亲也是常事。我正想着和婆婆商议一声,若是婆婆也首肯,我便亲自回吴家和娘家嫂子说一声。”
吴氏的父亲曾在工部任侍郎,是正经的三品官员。吴氏身为吴家嫡女,嫁给定北侯府的庶长子顾淙,也算门当户对。
只可惜,吴侍郎在任上被查出贪墨渎职,元佑帝一怒之下,夺了吴侍郎的官职。吴家也因此败落。
吴氏的兄长才干平平,家里花了大把银子,给他谋了个五品的官职。如今领了一个闲散差事。
为了给女儿谋一个好前程,吴氏的兄长嫂子厚着脸皮将吴莲香送到了吴氏身边,显然就是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
吴氏对自家侄女颇为偏爱,便也暗暗动了这份心思。反正高门嫁女低门娶媳,定北侯府的庶长孙娶吴家的嫡出孙女,勉强也说得过去了。
吴氏既是将这个打算说出口,当然早有盘算。
兄长嫂子巴不得和顾家结亲,只要她张口,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太夫人,哪有闲心过问庶长孙的亲事,肯定会点头同意。
这次,吴氏却料错了。
太夫人不但没点头,反而皱眉责问:“行哥儿可是我们顾家的长孙,亲事岂能如此随意?香姐儿在我们侯府住了几年,她的性子脾气我也清楚的很。哪怕她是你娘家侄女,我也不会昧着良心夸赞她出众。”
“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给行哥儿另择一门好亲事。”
吴氏:“……”
太夫人这一沉下脸,吴氏不怒反喜。
听这语气,太夫人分明对顾谨行的亲事颇为在意。
这意味着什么?
吴氏脑海中飞快地转起了各种念头,一边陪着笑脸说道:“婆婆教训的是,都是儿媳想的不够周全。谨行是顾家长孙,日后他的妻子也是顾家长孙媳。家世总得和顾家相配,德言容功也得样样出众才是。”
吴氏那点心思,太夫人看的清清楚楚。
她说这番话,显然是存着试探之意。
二房已经断了血脉,以后这爵位,少不得要落在长房。顾谨行虽无大才,却性情端方行事沉稳,好好教养几年,守住家业总不是难事。
顾莞华心思细密,温柔婉约。顾莞敏不算出众,胜在温驯听话。庶出的顾谨知也是个懂事听话的。
长房唯一让太夫人不满意的,就是吴氏。
不过,长幼有序。如今爵位既是由顾淙继承,吴氏身上也有了侯爷夫人的诰命。日后这内宅,少不得要慢慢交到吴氏的手里了。
第一百九十章 母子(一)
太夫人心里暗暗叹口气,口中淡淡说道:“行哥儿的亲事,我自会张罗。你暂且不用管了。”
吴氏既惊又喜,假意推辞道:“婆婆正在病中,应该安心养病才是,岂敢劳烦婆婆为孙辈的亲事烦心。”
有太夫人出面张罗亲事,顾谨行的亲事绝不会差。
太夫人将吴氏眼中闪动的光彩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说道:“行哥儿是我的孙子,我这个做祖母的,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也是应该的。只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行哥儿成亲晚上一两年也无妨。”
这是要精挑细选,为顾谨行挑一个好的岳家了!
吴氏心中一阵狂喜,连连起身道谢,心里琢磨个不停。
太夫人为何忽然对顾谨行的亲事这般上心对长房这般看重?难道二房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顾谨言忽然生了“怪病”,连夜被送到了普济寺。此事的前因后果,吴氏并不清楚,不知在暗地里揣测了多少回。现在想来,这其中必有蹊跷。
说不定,她一直朝思暮想日夜苦盼的喜事,就要落到长房了……
“吴氏,我有些话要叮嘱你。”太夫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吴氏不敢再分神,忙收敛心神应道:“请婆婆尽管吩咐,只要儿媳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辞。”
太夫人定定地看着吴氏,半晌,才缓缓张口道:“沈氏病重,要静心养病几年,以后侯府内宅的事,得你多费心。方氏帮着你打理家事,该拿主意的事,就由你多斟酌。”
不等吴氏脸上露出惊喜,太夫人又继续说道:“不过,有一点你需记着。二房的事,一律都由宁姐儿做主,你不得插手,更不得私下探问。否则,你心中所想的好事就会成为泡影。”
“顾家可不止是长房二房,还有三房。”
太夫人深谙打一棍给一个甜枣的道理。
这一番软硬兼施,听得吴氏又是惊喜又是忐忑,哪里还有心思去过问二房的事,忙正色应答:“婆婆请放心,我这个做大伯母的,怎么会和侄女计较。二房的事,以后我也绝不会过问。”
太夫人目光一闪,随意地嗯了一声。
吴氏心里想的是什么,根本瞒不过明眼人。有点私心不要紧,是人总难免有些私心。只要吴氏能谨守分寸,日后再给顾谨行娶上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早日将内宅的事情交给孙媳就是了。
就在此时,三房夫妻两个也联袂而来。
顾海和方氏一起行礼问安。方氏态度恭敬一如往常,也不多话,只关切地询问了太夫人的身体情况,很快便住了嘴。
太夫人看着知情识趣的三儿媳方氏,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气。
若是由方氏接掌内宅,她哪里还用得着这般操心。
可惜,方氏再好,毕竟是三房的儿媳。当家理事,也没有跳过长媳的道理。
吴氏一脸暗藏的喜色,遮也遮不住。
顾海心思敏锐,隐约猜到了一二,故意笑着问道:“大嫂这般高兴,莫非是长房有什么喜事?”
吴氏哪里肯说,含糊地应道:“我正和婆婆商量着谨行的亲事呢!”唯恐顾海追问,又起身笑道:“我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顾海冲方氏使了个眼色,方氏立刻笑道:“我送大嫂出去。”
……
待众人走了之后,太夫人又命丫鬟们都退下,然后对顾海说道:“兄弟三个当中,属你的资质最佳。阿湛死了之后,我其实犹豫过,想将爵位传给你。只不过长幼有序,这才让阿淙承袭了爵位。”
“现在,二房这般情形,你也都知道了。以后这家业,也只能传给长房。只是委屈了你。”
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顾海却格外坦然:“母亲这么说,儿子委实愧不敢当。就连天家立储,也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二哥战死沙场,理当由大哥承袭爵位。再论下一辈的男丁,谨行也是居长。这爵位,不传给长房,难道还要传给三房不成?”
“如果乱了长幼次序,又将长房置于何地?将祖宗的法度置于何地?母亲这么做,才是正确的决定。儿子心中,绝不会有半点怨言。”
顾海对太夫人十分敬重,不仅是因为太夫人本身的威仪和嫡母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太夫人处事公正,对庶出的两个儿子也精心教养。
不然,身为一府主母,多的是让孩子夭折的法子。何来今日的顾海?
而且,太夫人早已将顾家的私兵尽数给了他。顾家在暗中的家业也都在他手中。甚至比明面上的家资更丰厚。
太夫人待他这么好,他还有什么理由怨怼!
太夫人见顾海一脸坦荡,心里也颇觉欣慰,低声道:“你能这么想,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没什么遗憾了。”
这一场惊天变故,令太夫人大伤元气,头上多了许多白发。
看着满头银丝的太夫人,顾海心里一酸,又不知该如何张口安慰。
最令太夫人伤心的,不是沈氏的不贞,而是顾谨言的身世。
这份伤痛,不能诉之于口,不能公之于众,只能默默地咽在心里。还得留下沈~氏那个贱妇的性命。
气氛一时沉闷了下来。
太夫人不愿沉溺在伤心里,很快振作起来:“老三,如今你大哥在边关打仗,这府里的大事也只有靠你了。内宅的事不用你多操心。吴氏虽然有些盘算,却没什么城府,心思也算浅薄。有我在,她休想翻出风浪来。”
“还有沈氏,既然杀不得,就将她一直关在荣德堂里。直到老死!她爱喊叫爱发疯都由着她去。”
顾海下意识地说了句:“她若是一意寻死怎么办?”
沈氏死不足惜,顾莞宁却得守上三年的母孝。还得担上克父克母的名声。
如果不是顾忌这个,沈氏哪里能活到今日。
太夫人挑了挑眉,冷笑一声:“你这么想,未免太过高看她了。她这种人,只要活着一日,就觉得还有翻身的希望,哪里舍得轻易寻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母子(二)
这倒也是。
顾海点点头:“母亲说的是,她想死早就死了。”
沈谦就死在沈氏面前,沈氏再伤心也没舍得殉情。以后更不可能主动寻死。
太夫人嘴唇动了动,似想问什么,却又没张口。
顾海心中了然,低声道:“母亲是想问阿言吧!”
虽然顾谨言不是顾家的血脉,可太夫人亲眼看着他长大,疼爱他多年,感情深厚,岂能在短短几日里全部忘掉?
太夫人神色复杂,许久,才叹了口气:“罢了!宁姐儿一定会安顿好阿言,我也不必过问了。”
顾海要比太夫人冷静理智多了,淡淡说道:“宁姐儿让人送他到普济寺里住下,拜了慧平大师为师,做了俗家弟子。慧平大师精于佛法,医术也颇为精通,学识渊博。有他细心教导,绝不弱于任何名师大儒。”
“我们留他一条性命,又为他安排了这样的身份,让他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人眼中,已经对他仁至义尽了。”
慧平大师身为一个钻研佛法的高僧,学识再好,对科举考试却不精通。顾谨言跟在慧平大师后面,能学到许多东西,却也断绝了科举之路。
顾家可以留顾谨言性命,让他衣食无忧地活着,却绝不会让他再有踏入仕途的机会。
太夫人默然片刻,才道:“以后每年捐给普济寺的香油钱,再多一倍吧!”
顾海点了点头。
太夫人定定神,又问起了沈家:“沈家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置?”
顾海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冷然道:“沈家人明知故犯,其心可诛。看在莞宁的份上,不便对沈家赶尽杀绝,不过,必须要狠狠地给沈家一个教训。这点小事,母亲就不必操心了,都交给我吧!”
顾海在三兄弟中,年纪最小,论天资却是最出众的。行事果决,缜密狠辣,有他出手对付沈家,太夫人也确实无需忧心。
太夫人执掌侯府中馈多年,自然不是那等心慈手软之辈,闻言淡淡道:“好,此事就交给你。”
“记着,将事情做的隐秘些。别被外人看出蛛丝马迹。”
忽然出手对付亲家,实在惹人疑心。绝不能让外人察觉到不对劲。
顾海应道:“这是自然。”顿了顿又说道:“我听方氏说,今天上午,太孙殿下特意来探望母亲。”
提起太孙,太夫人原本紧绷的神情顿时和缓了几分,眼角眉梢也有了些许笑意:“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太孙,他比我想象中的更优秀,撇开身份不论,也是千里无一的出色少年。”
顾海身在朝中,曾和太孙有过几面之缘,对太孙的了解,远胜过太夫人。
听到这番话,顾海笑了起来:“母亲说的是。太孙殿下天资聪慧,过目不忘,虽然年少,却谦和有礼,胸襟过人。皇上对他十分器重宠爱。朝臣们对太孙殿下的印象也颇佳。”
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太子殿下才干不算出众,又贪恋女色,沉迷炼丹之道。皇上对太子颇有些不满,如果不是因为太孙一直从中周旋,只怕太子殿下的位置早就岌岌可危了。”
太夫人顿时耸然动容:“情势真有你说的这般严峻?”
顾海正色道:“如此要紧的事,我岂敢随口枉言。这些事,举朝皆知,无人敢明着说,最多是私下议论几句罢了。”
太夫人忽然想到了顾莞宁曾说过的那些话,神色顿时异样起来。
太子才干平平,不得圣心。
会不会有藩王因此生出异心,动了夺储的心思?
顾莞宁命人暗中盯着齐王府和齐王藩地的动静,到底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还是有先见之明?
太夫人和顾海对视一眼,神色俱都凝重起来。
显然,两人都想到一起去了。
“老三,宁姐儿再聪明,毕竟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这些朝堂上的事,她肯定是不懂的。”太夫人低声道:“她派出去的暗卫,还是由你来掌管的好。”
一个十三岁的闺阁少女,闲来无事弹琴下棋打发时间,或是女红刺绣,或是读书作画,都不算稀奇。
顾莞宁对这些不感兴趣,对朝政却如此敏锐犀利,甚至大胆到暗中派人调查齐王父子。真不知该说她什么是好了。
这件事,自家人心中有数就行了,万万不能传到外人的耳中。
否则,外人会怎么看顾莞宁?
事多反常即为妖!身为女子,太过聪慧敏锐大胆,未必是件好事。对顾莞宁的声名也大大不利。
和聪明人说话,无需说的太过直白。
顾海显然听懂了太夫人的言外之意,立刻低声道:“母亲说的是。这些事自有我来操心,莞宁只要安心地做她的侯府二小姐就行了。”
太夫人眉头略略舒展开来。
顾海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其实,莞宁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做的再多,也不如嫁一个如意郎君。”
太孙如此优秀出众,又对顾莞宁钟情。顾莞宁若能嫁给太孙,也是她的福气。顾家也能因此更进一步。
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太夫人没有装作听不懂,低声叹道:“不瞒你说,我原本属意的是齐王世子。我一直觉得,他们两个两小无猜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以后结成夫妻,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偏偏宁姐儿不知何故,死活不肯,我也只得歇了这份心。”
“现在看来,太孙殿下确实对宁姐儿一片真心。今日登门探望,对我这个老婆子格外有礼。宁姐儿性子太过执拗刚硬,身为女子,不免失了几分柔顺。太孙殿下却是个雍容温和的性子,宁姐儿若是嫁给太孙,倒也格外合适。”
顾海深以为然,然后笑着打趣:“母亲除了夸赞过齐王世子外,还从未这般夸过别人。看来,太孙殿下今日的表现,颇令母亲满意。”
太夫人也笑了起来:“是啊,堂堂太孙,在我面前执晚辈礼,对我恭敬有加,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父子(一)
身为太孙,明明可以求皇上圣旨赐婚,便能心想事成。却因为顾虑顾莞宁的感受,选择了另外一种做法。
这样的诚意,连她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都感动了。顾莞宁又岂会无动于衷?
这丫头,一定是心绪纷乱,所以才找借口躲回了依柳院,不肯来见她。
顾海见太夫人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促狭,笑着问起了缘故。
太夫人便将顾莞宁躲回了依柳院的事说了一遍。
顾海失笑不已:“莞宁那丫头,性子真是和二哥如出一辙,倔的不得了。”顾湛当年可不就是这个脾气?
一想起死去的顾湛,太夫人目中一片黯然。
顾海暗暗后悔失言,忙又扯开话题:“既然母亲对太孙殿下也赞誉有加,不如就应下这门亲事。能做太孙妃,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辱没莞宁了。”
何止不是辱没。满京城的闺秀,不知有多少巴望着太孙妃的位置。傅阁老的嫡长孙女和林祭酒的嫡女,俱都虎视眈眈呢!
太夫人没说话。
顾海又试探着问道:“莞宁不肯嫁给太孙,莫非是另有意中人?”
太夫人也不瞒着他:“宁姐儿和我提起过罗家小子。”
顾家和罗家只隔了一道墙,顾海对罗霆自然是熟悉的,闻言不以为然地说道:“罗霆那小子,生的倒是俊朗,性子也爽快随和。不过,罗家和太子府怎么能相提并论。罗霆再好,比起太孙也是远远不及的。”
“莞宁到底还小,凡事想不明白。终身大事,还是由母亲拿主意才是。”
太夫人却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顾家着想,所以才想促成这门亲事。”
“太孙虽好,也得宁姐儿肯嫁,才是一桩好姻缘。我们顾家能在大秦立足,靠的是对朝廷的忠心和赫赫战功。若能成为后族,当然是锦上添花的喜事。却也无需为此弯身折腰。”
“我们顾家,还没到要靠嫁女儿才能存活的地步。”
顾海脸上微微一热:“母亲说的是。是我太急功近利理所当然了。”
太夫人点到即止,并不多说。
沉默了片刻,顾海才张口问道:“罗霆既是对莞宁有意,为何不见他登门来探望?”
太夫人病倒在床榻上,前后加起来也有数日了。罗家人不可能毫不知情,却一直没准罗霆登门来探望,就连罗芷萱也没露面。
这态度……
太夫人目光微闪,声音依旧平静:“罗恒之此人,性情方正,最重礼数。行事也颇为谨慎小心,既是知道了太孙的心意,只怕未必有勇气和太子府较劲。”
顾海想到隔壁那位谨小慎微的罗尚书,不由得哂然一笑:“真不知道以罗恒之的性子,怎么会生出罗霆这般活泼跳脱的儿子来。”
母子两个又闲话了许久,顾海才告退。
出了屋子后,一直等在外面的方氏才迎了上来,温柔地低笑道:“我也进去告退一声吧!”
“不用了,母亲说了半天的话,已经倦了睡下了。”顾海冲方氏一笑,俊美的脸孔瞬间闪出炫目的光华,顺手拉起方氏的手:“我们先回去,明日你再过来给母亲请安。”
方氏脸颊微红,柔声应了。
……
罗府。
年近四旬的罗尚书,面白无须,脸孔英俊,即使在家中,依旧穿戴得十分整齐,一根发丝都不乱。
罗尚书正板着脸孔,张口训斥罗霆:“……真是胡闹!婚姻大事,自应听从父母之命。岂能由着你任性妄为。”
“太孙殿下特意为你说情,我才允你从国子监里退学。这些日子,我见了林祭酒,一张老脸都觉得火辣辣的。幸好太孙殿下张口,为你在刑部里谋了一个像样的差事,你勉强也算有了前程。”
“这都是太孙殿下所赐。你不思报答,反而要和太孙殿下争抢亲事。你扪心自问,这么做,你对得起殿下吗?”
一直低着头的罗霆,猛然抬起头来:“爹,你这么说我不敢苟同。”
“太孙殿下对我有赏识之恩,有朋友之义。我感激他,也乐意和他亲近。不过,这绝不代表我就会将顾妹妹拱手相让。”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只换来罗尚书面无表情的五个字:“总之,我不准。”
罗霆:“……”
这些日子,父子两个为此事已经争执了不下数回。
每一次,都以罗霆吃瘪而告终。
有这么一个威严又固执的父亲,做儿子的很难拗得过。
罗霆退而求其次:“提亲一事,暂且不急。我和顾妹妹年龄都不大,等上一两年也无妨。不过,太夫人病了,总得让我和妹妹一起去探望吧!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知道太夫人病了却不去探望,未免失了礼数。”
罗尚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当是我老糊涂了吗?你到底想去探望太夫人,还是想去探望顾莞宁?”
罗霆:“……”
罗霆心浮气躁,一直死死压抑着的愤怒和不满,终于倾泻而出:“说到底,你就是怯懦,唯恐惹恼了太子府。不肯为我登门提亲也就算了,连去顾家探病都不敢!”
罗尚书听得面色铁青:“混账!你胆敢这般和我说话!”
多年积威,罗霆对罗尚书一直有些敬畏。
换在平日,罗尚书一发怒,罗霆立刻就噤若寒蝉老老实实不敢吭声了。
这一回,罗霆却是忍无可忍,耿着脖子据理力争:“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不能说!爹,你要是坚决不肯同意,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这辈子除了顾妹妹谁也不娶。你就等着看我打一辈子的光棍吧!”
回答罗霆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
罗霆的左脸上浮起五道鲜红的指印!
罗霆不敢置信地看着罗尚书。
自小到大,他不知挨过多少次打。书房里的戒尺打断了一把又一把,手心被打肿是家常便饭,背上被抽出淤痕也是常事。
然而,被扇耳光还是第一回!
罗尚书脸上没太多表情,眼中似有些悔意,却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