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试行天下
朱祁镇也知道钱皇后是什么想法。
祖宗有能力,但是下一带未必有能力了。
就好像是滕国公孟家,孟瑛一去,就山河日下了,显然滕国公倒不是说无能,但是显然震慑不住滕国公派系内外,不过数年之间,滕国公一派就已经被瓜分殆尽了。
而现任滕国公不过是一个闲职而已。
这样的情况,并非滕国公一个人。是很有普遍性的。
而且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才越发想有盘外招来保住自己的权位,与政治版图,自然想到了与皇室联姻。
朱祁镇虽然不愿意,但也知道,与这些人联姻,女儿一辈子平安富贵倒是有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朱祁镇身为皇帝难道不能让女儿平安富贵?
满心不愿意,又找不到更好的选择,只好叹息一声,说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当夜,朱祁镇在坤宁宫留宿。
只是后宫的事情,不过是朱祁镇大事之余的一个点缀而已。
将四子分封之事敲定之后,又与礼部户部商议一下礼仪经费什么的,约定选一个良辰吉日,就送几个儿子一并出京。
此一去,很可能一辈子就不能回来了。
朱祁镇心中不是没有唏嘘,但是他很快收敛心神,将事情转到了眼前之事。
这一日,有十几个翰林庶吉士站在朱祁镇面前。
朱祁镇一一看过,这都是这两届进士的佼佼者。
有彭教,罗璟,李东阳,焦芳,罗伦,程敏政,陆简,商良臣等等。、
这里面有坚决支持朱祁镇新法的,如李东阳,程敏政,商良臣。李东阳与程敏政就不用说了,商良臣乃是商辂之子。
除却这三个人之外,也有坚持反对的,如罗伦,都是理学忠实信徒,也是听过吴与弼讲学的,最激烈的反对者之一。
当然了,大部分人都不会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
朱祁镇之所以支持的反对的都选。其实也是为了更好的了解情况。
其实很多,在朱祁镇压力之下,还敢坚持反对意见的人,大部分人的品行反而不坏。朱祁镇也不怕他们弄虚做假。
朱祁镇始终相信,比起而今勉勉强强,漏洞百出的赋税体系,一条鞭法,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最现实的选择。
只有让下面人看看现实,才会让很多人放弃反对。
而且一条鞭法,也不是完美无缺。
毕竟朱祁
镇的一条鞭法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还是不一样的,一样的不过是财政思想,一样的主体思想,不同的人来写,就能写出不同的文章。
而今也是如此,张居正是对大明各地巡抚变革的一种总结,而朱祁镇却从上向下的推行,出发点不一样,具体章程也会有所差异。
朱祁镇说道:“你们都是大明的人才,将来大明如何就要看你们了,此去地方,一条鞭法可行不可行,如果不可行,当如何才能减轻百姓负担。总要有一个说法的。”
“说一件事情不可行,是很容易的,但天下百姓水深火热之中,朕并不想听你们来说,什么不行,而想听你们说什么可行。”
朱祁镇的目光最后落在罗伦身上。
罗伦脸色不变,似乎不知道朱祁镇暗点的就是他。而是与众人一并说道:“臣等知道。”
朱祁镇说道:“怀恩。”
怀恩立即出列,身后有十几个小太监,每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木盘,木盘之上有一个印章。并不大,看上去却是银质。
朱祁镇一挥手。这些小太监将木盘捧到了十几个庶吉士之前。
这些人一一拿起来。却见下面有篆文八个字:“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朱祁镇说道:“这些个印章,能让你们的奏疏越过通政司直入大内,有什么可以直接上奏,不要辜负了朝野上下的期望。”
十几个庶吉士一并行礼说道:“是。”
朱祁镇一挥手,让他们下去了。看着他们出去之后,朱祁镇心中暗道:“未来的大明首辅,估计就要从这些人之中产生了。”
不过,朱祁镇随即轻轻一笑,暗道:“大体是要留给儿子用了。”
朱祁镇随即要处理眼前的奏疏了。
天下从来不是无事。
而在朝廷内外动荡的时候,每一件事情就更显得特别了。
今年看年景,没有什么水旱之灾,当然了,仅仅能看见眼前。今后会有什么事情鬼才知道。但是依然有一件事情,让朱祁镇非常烦心。
正统三十二年,三月,辽东广宁地震,四月宣府地震。
京城一度传出京城要有大地震的传闻,搞得人心惶惶的。朱祁镇虽然各种辟谣。但是他心中也是有些担心的。
在他看来,广宁与宣府都是在一个地震带上,很可能波及到北京。
他传了风水师询问一二。
各种专业术语,让朱祁镇也未必明白。
但是他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北京这个城市的选址,决计不是乱选的,即便有大地震,损失也不会大的。
这些风水之术,虽然神神叨叨的,但并非没有道理的。
毕竟在他印象之中,北京并没有什么大地震。
只是,地震是地震,但是出现这变法之余,就不单单是地震了,被人引申为天象示警,大明根基不稳等等解读。
这种舆论风潮,让朱祁镇不得不多花心思应对。
这十几个进士出去之后,自然各有各的去处。
可以说能列位其间的庶吉士,不是前三甲出身,都是各有后台。
李东阳却见了刘定之。
李东阳的科名虽然不是前三甲,但也是二甲第一。也就是天下第四名,这名次说明,他比前三甲不差多少,或许差的就是一点点运气。
刘定之曾经当过大兴知县,当时李东阳都是有名的神童,甚至一度传到了朱祁镇的耳朵之中。历史上李东阳很受英宗待见,英宗还抱过李东阳的,似乎中国从古到今都有神童情节。
但是而今的朱祁镇却没有这个想法。
他不过嘉奖一二,就没有了。
他这个有忙不完的事情,哪里有心思去管什么神童不神童的。
不过他的嘉奖乃是刘定之送到李东阳府上的,这一分香火情也算是结下来了。
当然了,这一点浅薄的交情,如果没有刘定之而今身居高位,李东阳二甲第一,根本不可能继续下去。
或者说,当年那一段香火情,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
真正让他们走在一起的,其实是而今的政治地位与政见相合。
文渊阁值房之中,刘定之说道:“你去的地方,已经定下来的,是福建宁化县。”
李东阳听了,微微皱眉说道:“汀州府宁化县?”
刘定之说道:“你是我的人,有人阴你一把也很正常,这地方可是一个苦地方,要不我给你换换?”
汀州府宁化县可真是穷山沟之中,在福建与江西交接附近,武夷山中,与当初邓茂七起事的地方并不远。
山险民刁。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将一条鞭法的试点放在这里,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其中针对的意思很明显。
“不用,不如此,如何显露吾辈身手?”李东阳说道。
刘定之点点头说道:“好,你有这个想法,我就放心了,去了之后,放手去做,有事的我给你兜着。”
果然刘定之刚刚那一句话,其实就是试探李东阳的。
刘定之深刻的明白,朱祁镇选拔大臣的标准,就是从府县之中选拔上来的。越是艰难的地方,越能出头,才能被皇帝看在眼中。
第七十四章 新理学的种子
就在刘定之考验李东阳,想要李东阳重走当初朱祁镇培养他的道路,刘定之第一任官职就是在西北养马。比起武夷山中的宁化县,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而程敏政也在被自己的父亲教训。
兵部尚书程信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一些无可奈何。
程信叹息一声,说道:“我有今日,并非我有多强的能力,而是审时度势,量力而为,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如韩雍,白圭,项忠,王宇之辈,才能真差余我吗?最后我顺风顺水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而他们却一个个都在地方历练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倒是你,你是前三甲出身,参与这些事情做什么?”
“一个不好,这一辈子就不用回京了。”
程敏政说道:“父亲,孩儿等正逢盛世,当大有作为之时,如果谨小慎微,错过时机,恐怕不仅仅令自己失望,也令天下人失望。”
虽然很多人在历史上的人名一样,但是人格思想,都与历史的人不一样了。
朱祁镇前三十年的奋斗,一次又一次对外胜利,让大明王朝气质与历史大有不同了。在文风之中,似乎也多了汉唐之刚健。
在年老这些官僚这里体现的还并不是太深的。
但是在这些年轻一辈的士大夫之中,却有更多的显露。
这也是为什么,朱祁镇变法思想,更多的被年轻人附和,就是因为这些人从大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之中成长起来。
在他们的年少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一个大捷到另外一个大捷,黑山大捷,海西镇大捷,兴凯湖大捷,台州站大捷,东胜卫之战,江华岛大捷,鸭绿江大捷,汉城大捷,燕然大捷,谅山大捷,北庭大捷。等等等。
他们底层思维,自然觉得,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是必然的。
心中进取之心,要胜过守成之心的。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朱祁镇的变法思维,被很多年轻士大夫信奉,并不是说朱祁镇提炼出来的五世说,而是顺应了这一批人的人心。
而程敏政就是其中代表性的人。
程信说道:“罢罢罢,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过,悠着点,自己多操点心,你爹仅仅是兵部尚书,并不是大明首辅。”
程信一时间有一种憋屈的感觉。
因为变法的缘故,朱祁镇要拉拢稳住军方,所以在兵部与枢密府之间,朱祁镇偏向了枢密院。
在枢密院之
中,杨洪年老早就不管事了。
真正负责枢密院的乃是王越。
王越手段压着程信死死的,让程信老是受气,却没有什么办法。而今连自己的儿子也压不住了,程信有一种想求去的感觉。
而这个时候,罗伦也在拜访吴与弼。
当然了,罗伦座师说起来是于谦。
只是于谦已经不在了,虽然谈不上人走茶凉,但是罗伦已经借不上于谦的势力了。不过,罗伦秉承理学,自然能赢得与他们相同观点的人支持。还有罗伦也是江西人,满朝半江西,不愁没有人引见。
再加上罗伦的状元名头,才让他有资历参与在这一次试点之中。
只是决定出京之后,罗伦心中有很多不解,却不知道由谁来回答。
他想来想去,就来问吴与弼。
就在天理报社里面一个房间之中。罗伦行礼道:“吴师,弟子有不明之处,还请吴师开解。”
吴与弼说道:“你且说来。”
罗伦说道:“陛下,有意废除朱子正学而兴新学,行变法之道,弟子此去试行一条鞭法,当如何为之?”
吴与弼说道:“为臣谋忠,为子谋孝,什么叫如何为之?”
罗伦说道:“这-------”
吴与弼或许在政治上有些幼稚,但是教授弟子,却是很擅长,他一眼就看出了罗伦的根结所在。
罗伦的根结就是他如果将这一件事情办成了,就给朱祁镇废除朱子正学添砖加瓦,但是如果有意找出问题来,又有违他的本心。
吴与弼说道:“你心沾染尘土太多,已经被污了,道理之争,正大光明,用权谋之道,能赢一时,可赢百世乎?你能欺人一世,能欺人百世乎?”
“且陛下变法之道,与朱子正学有什么关系?”
“朱子之教,什么地方不许一条鞭法了?”
罗伦一时间有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吴与弼叹息一声,说道:“这些天来,我揣摩陛下之意,却是朱子之学,是内圣之学,失了外王之道。这才是陛下不得不如此为之的。”
“否则欲行一事,必空谈道德,岂能有所作为?”
“即便陛下废朱子正学,也不是陛下胜了朱子,而是陛下胜了我等。”
罗伦说道:“请先生指点,我该怎么做才对?”
吴与弼说道:“我没有进过官场,对里面该怎么做并不明白,但是学术之争,该怎么做,我却是知道。李斯,韩非皆出于荀子。此两者是儒者乎?而荀子是法家乎?”
“陛下欲变法,公羊家能变法,理学就不能了吗?”
政治上的斗争,很多时候是你死我活,彼此对立一点也不能相容,但是思想上,很多时候是你说的对,就拿来成为我的一部分。
特别儒家与当初的诸子百家,儒道释三教合一,都说明了这一点。
吴与弼此刻一直在思考,怎么将用理学来解释的朱祁镇的变法行为。形成一套以理学思想为基础的变法理论。
这就是儒家之善变。
罗伦先是不懂,但是暗暗思索片刻,就就恍然大悟了。
毕竟能考中状元的人,必然不是傻子。他立即明白,要挽回陛下之心,并不是想办法与陛下对着干,而是想办法搞出代替公羊家这一套话语权的理论。
如果理学之中有一套能自洽的变法理论。皇帝一定会支持理学的。
原因很简单,理学的基础太雄厚了,从唐代一代代发展到了而今,但是公羊学在南北朝的时候,就近乎断绝了。
真正专修公羊学的儒者,几乎一个都没有。
所以罗伦不仅仅要做这一件事情,还要将这一件事情做好,打破朱祁镇心中固有的印象。罗伦行礼说道:“弟子知道该怎么办了。”
吴与弼说道:“圣学存续,就看我辈了,罗生勉之。”
罗伦说道:“定不负先生之望。”
罗伦随即告辞而去。
吴与弼送走罗伦。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盘腿静坐片刻,将自己的思绪一丝丝梳理清楚。
这是吴与弼每日的功课。
北宋的道学家们,将佛教的打坐引入儒家之中,很多理学家都静坐的习惯。
吴与弼与罗伦的对话,并不是吴与弼第一次对别人这样说。而是他想要创建新理学的开始。
他这样的努力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吴与弼深刻的感受到了一点,那就是他老了。
六十多岁的人,时日不多,再有什么开创性的成果已经很难了。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启发弟子,引导后辈。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弟子,陈献章也就是而今回到广东白沙的得力爱徒,却不知道他到了那一步了。
虽然师徒两人时常通信,但是毕竟路途遥远,这个时代通信又不如后世一般。很多时候,只能遥遥想念而已。
而此刻陈白沙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在思念他,他已经在广东白沙办了一个书院,就是享誉后世的白沙书院,另外正在筹备一张报纸,名字就叫做粤报。
第七十五章 白沙书院
正统三十一年,辟雍之会是可以被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情。
因为很多改变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正统三十一年前,大明登记在册的报纸也就是明报一份,所在的城市也就是北京。
但是在正统三十一年之后,不仅仅京师出现十几份报纸,甚至数量一直在增加之中,各地南京,苏州,宁波,开封,广东,武昌等等地方,都出现了报纸,虽然这些地方规模加起来,也比不上北京。
陈献章的粤报就是其中之一。
陈献章从北京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新科进士的名头,做起事情来,自然是很顺利的,很快就建立起白沙书院,又办起了粤报。
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儒。
两广弟子投入门下的络绎不绝。
当然了,而今的的陈献章比不上吴与弼,但是加以时日,他的成就决计不在吴与弼之下。
白沙书院之中。
陈献章正在对几十个学子讲学,还有很多学子在门外倾听。
“总之,学贵知疑,从不可疑处生疑,才是为学之道。今天就到了这里了。”陈献章说道。
随即陈献章说完之后,又回答了学生几个关于尚书的问题。
陈献章倾向于尚书是有问题的,但是有多大的问题,什么样的问题,却不大清楚了。
陈献章出去之后,有一个学子跟在后面。
陈献章回头问道:“冼景,你有什么问题?”
冼景行礼说道:“夫子,学生有一个问题。”
陈献章为什么不刚才问?
冼景说道:“学生要问的,并不是学问上的问题。”
陈献章看里冼景一眼,说道:“跟我来吧。”
陈献章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问道:“说吧,什么问题。”
冼景说道:“今年正旦,朝廷下了三道命令,大赦令,驰禁令,改吏令。弟子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还请先生指点。”
陈献章问道:“是你有问题?还是你家有问题?”
冼景说道:“是我的问题,也是我家的问题。”
冼家乃是佛山十三家的之一。
而今的佛山还不是明清之际南方铁器制造中心,但是依旧有这个趋势了,所谓佛山十三家,就是十三家垄断了佛山冶铁业。
所以,陈献章问冼景是他的问题,还是冼家的问题。
陈献章说道:“什么问题?”
冼景说道:“朝廷开恩,我家已经将之前的好几个矿山都报备府县,从此走了正途,只是我想
知道,我家能不能如少府遵化铁厂一般建立一个大铁厂?”
冼景学问不行,但是在经营上是天才。
虽然遵化铁厂在北方称霸,但是对佛山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无他,即便是佛山铁业最兴旺的时候,对北方一些地方,也是没有什么影响力的。
当然了,如果说一点影响都没有也是假的。
毕竟都是一个行当之中,对遵化铁厂有所耳闻也是自然的。
别人不清楚,他们行里人岂能不清楚,所以很多人都不明白,遵化铁厂,少府一个官造铁厂,如何能造出这么多铁的?
佛山的效率是远远比不上少府的。
这是佛山很多人的疑惑。
但是对很多人来说,疑惑就是疑惑而已。但是对有些人不是这样的,比如冼景。
冼景有秀才功名,他就游历京师。
别人去看北京,他却是去看遵化。
别人即便是去遵化,也是在外面看看,但是冼景却是塞了不知道多少银子,自己扮成了工匠,到了铁厂之中,工作了好一阵子。
对里面的流程有了一个通盘的了解之后。
他心中就有了一个不能熄灭的火焰,那就是建造一座与遵化铁厂比拟的大铁厂。
这并非不可能的。
佛山冶铁是有得天独厚之的原因的。
佛山所在的地方,四面八方水流归之。深山之中的铁矿煤矿木材,都能顺着水流下来。
利用便捷的水路聚集在佛山。
特别是在开海之后,不管是海上行商所需要的兵器,还是造船的各种铁料,甚至铁器单纯作为出口的商品,也都让佛山大赚特赚。
让佛山铁器的经营规模越来越大。
甚至白沙书院的建立,粤报的成立,佛山一帮人都有捐献。
这也是为什么陈献章对冼景有些特别的原因之一,当然了,陈献章并不是嫌贫爱富,而是有些人际关系是难以避免的。
陈献章沉吟了好一阵子,说道:“此事或许可行。”
冼景手紧紧的握在一起,说道:“夫子,真的可行吗?”
陈献章说道:“我说的是或许可行,不过不管可不可行,都不在广东,关键是在北京。而且你一家能办得起这一件事情吗?”
冼景说道:“我已经说服了十三家的长辈。只要夫子点头。就能将这一件事情办成。”
陈献章起身缓缓的踱步,他沉吟了好一阵子,说道:“我给你写几封书信,你到了京师去拜见这几位,能不能成就要看天意了。”
冼景或许觉得这个天意是
老天之意,却不知道陈献章所言,根本就是皇帝之意。
冼景心中想要建造一个大铁厂,他是将这个当成了毕生功业,但是陈献章却不是这样的。他在揣测朱祁镇的心思。
在辟雍之会上,最大结论之一,就是改变一直以来养民的之策,之前都以为要百姓安居乐业,就是要给百姓土地。
但是而今,也将在城市之中,有一业立身的人,也看做一个养民的办法。
陈献章虽然未必明白,朱祁镇的全部蓝图,但是他却觉得,佛山如果能建造出一个大铁厂,更合皇帝的意思。
所以陈献章才愿意出面。
只是他并不知道,他被自己的学生给算计了。
冼景带着陈献章的几封书信,立即离开了白沙,回到了佛山,二话不说拿来给他父亲看。
当然了,书信之中的内容,不可以看的,能看的不过是一个信封而已。
即便是一个信封,就足够冼家家主震撼了。
什么翰林院庶吉士李东阳,什么兵部尚书公子程敏政,还有天理报主笔,天下大儒,吴与弼,还有几个广东在京的官员等等。
大抵有十几封。
是陈献章在京师的关系网。
文臣的人脉都是这样搭建的,同年,同乡,师生等等。
冼家趁着开海的东风,倒是赚了不少钱,说起来家中也有了数万两的家业,但是却不能攀上这些信封之上任何一个人。
这才是冼家家主一直支持子弟读书的原因,虽然冼家似乎没有这个命,下一辈子之中,没有几个读书种子。
有一个冼景,也不过读了一个秀才,就读不下去了。
让他很没有办法。
此刻见了这些书信,自然是震撼非常。
冼家家主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之后,问道:“陈先生到底是怎么说的?”
冼景说道:“先生说了,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正在千金市马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家如果进了陛下的眼中,说不得就飞黄腾达了。”
冼家家主一边思量一边说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这可是一件大事,说不定将冼家的家底都压了上去了。一个弄不好,冼家三代人的家业,就付之流水了。
但是冼景不愿意让他再想下去了。
他很清楚,他对夫子说,家里已经商议好了,但是反过来用夫子来压家里,类似于后世空手套白狼的手段。
但是想弄好这一套手段,就不能让两边对上头了。但是白沙与佛山相距不远,时间长了,消息难免走漏,那可就不好办了。
第七十六章 佛山铁业
所以,冼景要当机立断将这一件事情给敲定了。将来即便是双方都知道了,木已成舟,也很难改变了。
冼景说道:“父亲,我知道你想将这家业,一代代传承下去,这是我冼景的祖业,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孩儿去过遵化铁厂,哪里一天所产的铁料,胜过我家大半年所产。纵然整个佛山加起来,也比不上遵化铁厂。”
“而且遵化铁厂每年给宫中供应数百万两银子,而今遵化铁厂已经雄霸北方,如果我家再不思变化,将来朝廷一旦在南方修建出一个铁厂,到时候我家何以为生,那些苏铁,晋铁就是我家的前车之鉴。”
冼家家主对这个危机,并不是没有了解的。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让子弟读书的原因。
在这个时代来说,财富都是虚的,唯有权力才是真的。
有了权力没有了冶铁的祖业,也不打紧。无非是换一个来钱的路子而已。
冼家家主长叹一声说道:“那又如何,你这个办法就能保全家业吗?”
冼景说道:“总要试一试,能保全是最好不过了,如果不能保全,我家也要早日改易才是。”
冼家家主叹息一声,说道:“谈何容易。”
在后世一个公司改变主业都是非常困难的,一个不小心,就此雨打风吹去了,成为了明日黄花。
在这个时代,一个家族改变主业只会更难。
无他,在后世好歹还有一些新兴行业,但是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什么新兴的行业,改行,就意味着要从别人的碗了抢肉吃。
甚至严重到两边私下械斗都有可能。
冼家从元末在佛山铁业之中站稳脚跟,而今三代人,各种纷争不知道见过了多少,自然知道这其中残酷。
如果可以,冼家家主才不愿意改行。
冼家家主一咬牙,说道:“来人,给其他十二家家主下帖子,就说老头子我在火神庙,与他们有事想商。”
佛山最开始建立起来的地方,并不是冶铁炉,或者庄园院子什么的,而是一座庙,就是火神庙。
拜得就是打铁这个行业的神邸。
而在火神庙之中,商业大事也是都是非常大的事情。
无他,如果按冼景所言,建立起一个大铁厂,投资之大,不是冼家一家能够撑起来的,必须佛山铁业联合起来。才有可能成功。
很快十三家都在火神庙之中汇合了。
先给火神娘娘上了
香之后,十几个老头就在庙前说起了话来。
冼家家主根本不多话,一示意让冼景出来说话。
冼景给各位长辈行礼之后,才将这一次聚会的目的说了出来。
“咳咳,”一个老头说道:“冼秀才,你说的我都知道,我老黄就是一个打铁的,你说的太玄了不是不大信的,什么遵化铁厂,能产那么多铁,几十万斤,几百万斤?难不成他们的铁就是老天爷给拉出来的吗?”
“这些东西我参和可以吗?”
冼家家主眼睑微微一挑说道:“当然可以了。”
随即有一个人走了,一个人走了就引得好几个人走了。最后只剩下七个人。
冼家家主在佛山有些威望,但也到不了一言九鼎的地步,而且佛山铁业之中,并没有矛盾,所谓同行是冤家。
他们作为佛山人,一致对外,有事情可以商量,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同样的问题,也是一样的。
他们的利益都在佛山,在维护这个上面是一致的,但是具体到生意上,岂能没有一点点矛盾。
甚至可以说矛盾还不小的。
重要的是新来一派与佛山老一派之间。
冼家虽然来到佛山已经三代了,但是总体上来说,还是外来户。而且佛山铁业扩大之中,也引得其他地方的冶铁的人,纷纷迁到了佛山。
这种矛盾也是自然的。
“好了,该走了都走了。”一个老头说道:“小冼,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冼景说道:“我与夫子谈过之后,夫子给我的建议,我想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吧,岂不辜负了夫子一番美意。”
“可是白沙陈夫子?”有人问道。
“正是。”冼景说道。
陈献章的名头在广东这一片还是很响亮的,大家都信服他。这也是大明基层常有的状态。
很多人都信服读书人。
读书人占据了传统的话语权。
冼景抬出了白沙陈夫子之后,立即省却了他很多口舌。
几个老头商议之后,说道:“老冼,并不是我们不答应,只是这八字还没有一撇,说这个就太早了一点。总要北京那边走通了,我们才好支持。”
冼家家主说道:“好,就等几位老兄弟这一句话了。小犬此去京师,如何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成,那就什么也不说了,就当老兄弟我放了个屁,到时候我请几位老兄弟吃酒赔罪,但是如果小犬此去北京,总办下来一点什么。你们这些做叔叔的总要说点什么吧。
“三万两。”一个黄姓老者说道:“这是我黄家能挤出来的所有了。”
几个人商议一下,你两万两,我一万两,都给愿意为这个铁厂出钱。合股将这铁厂给干起来。
这个时代的商人都是很讲诚信的,只要开了口,就是一个唾沫一个钉,决计没有改变的意思。
不一会,就筹集了十万两,再加上冼家能出的几万两,也就十几万两。
这一笔钱也不算是一笔小钱了。
也是佛山铁业一半的家底了。
这一件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冼家家主回到冼家之后,对冼景说道:“我冼家三代积累的人脉有财富都压在上面了。此事万万不可失败。”
真以为冼景一番话,就能让人愿意出十万两白银,不是,那是冼家三代人的信用。
如果冼景不能将这一件事情做下来,或许别人不会说什么,但是冼景就成为了乡里的笑柄,虽然不至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但是冼景想要在佛山铁业之中出头,就难上加难了。
毕竟冼景好高骛远,难成大事的印象,已经被父老所知。而在大明很多地方,都是熟人社会,父老们的话语权相当大。一旦他们这样说,冼景虽然不知道社会性死亡,但也大不被人看得起来。
冼景一撩衣袍,跪在地上,说道:“请父亲放心,我定然将这一件事情做成。”
很多人都有自己一辈子想要做成的事情,冼景就是这样的,自从他在遵化铁厂见过之后,就有一种想法,那就是我一定要做到这样的事情。
为了这一件事情,他宁可压上自己的太多太多的东西。
也无怨无悔。
冼家家主看了他一眼,说道:“起来吧,去账房取五万两银子,带在身上,到京师打点用,记住,不要不舍得花钱。但也不要随意露白,还有家中几个能打的都带在身边。这一路走海路,多加小心。”
冼家家主对这个儿子,一时间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说不出来,只是说出了一些老生常谈的叮嘱。
其实冼家最大开支,或者是这个时代商人最大开支,永远是打点官府,或者是给达官显贵送礼。
很多大商人被人勒索的倾家荡产也是有的是。没有后台的商人就是这么可怜。
所以冼家家主一口气将冼家的家底几乎掏空,就是花在打点之上。
冼景也不是书呆子,他在经营之上,也是很有长才的,说道:“请父亲放心,北京的事情,我一定处理的妥妥当当的。”
第七十七章 沿海航线
其实大明开海的最大的好处,并不是外贸,而是沿海各省份之中的贸易交流。甚至很多官员赴任也愿意乘船海船。
一般来说,都是乘坐官船,毕竟大明海运频繁,官员仗着自己的身份,在运粮船上加塞一二,也没有问题的。
甚至崇明沈家沙船帮,已经定时从松江到天津,运人运货。
大明海关税收纳的赋税,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大明内部经济活动的赋税。
毕竟,在这个时代大明才是全球最大的市场,没有之一。
纵然而今大明海上贸易已经有人跑到了印度,但是更多人更喜欢从沿着大明沿海活动,虽然赚不了大钱,但是安稳多了。
冼景就是如此。
他先到新安,走了门路,租下来一条船,找得都是熟人。
这个郑老大,虽然是福建人。长辈当年也做过没本钱的买卖,但是开海之后,也算是弃恶从善了。
特别是在新安寻了一个婆娘,也就安定下来,太远的地方不去。自己弄了一条几百料的船,为人跑货,传说当初朝廷打安南的时候,他的船只也被征召,为朝廷运输军粮。
最最重要的是,郑老大与佛山冼家是拐了几个弯的亲戚,算得上自己人,对他知根知底,不怕他乱来。
郑老大手下有几十个水手,一个个看上去都不善茬,而冼景带了十几伴当,大半都是冼家旁支子弟。很多都是打铁出身,单单看衣服,似乎裹不住肌肉。
还都带了家伙。
冼家是打铁出身,带上都是一等一的好家伙,刀剑之类就不说了,还有十几根铁管。
寻常人自然看是铁管,但是郑老大一看就知道,这是铳管。只是朝廷对刀枪什么没有禁令,想要多少就能拿多少。
但是对弩,火器,甲胄,却在禁令之列。私人不得私藏。
只是这些禁令,怎么能难得住佛山冼家。不要看着是一根铳管,无非是铳管太大,不好藏,想来火铳其他零件都暗地里藏好了。
只是在海上组装起来了。
郑老大好像看着美女的皮肤一般,端详这根铳管,说道:“好东西,冼少爷,这一趟我不要钱了,你给我百十个这个铁管行吗?”
冼景哈哈一笑,说道:“郑叔说笑了。”
郑老大遗憾道:“的确说笑了。”
佛山冼家这么大的产业,对自己继承人出行,自然要打点妥当的。虽然火铳是犯禁的,自己用来还能控制住。
但是如果真出来卖,
就太肆无忌惮了,迟早兜不住的。
佛山冼家又不差这几百两银子,何必如此?
郑老大看了冼景的随从,说道:“海上的规矩,冼少爷也都知道吧。老郑我再说一遍,我负责将你们带到天津去,但是这一路上,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听我的,我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即便是杀人也要下手。”
“冼少爷如果没有异议,咱们就走。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冼景说道:“来之前,父亲交代过了,一切都托付给郑叔了。”
“好,我们明天拜了妈祖与李公,就出海。”
一些人都准备妥当,在香港拜了妈祖庙与李公祠堂。
妈祖庙就不用说了,而李公祠堂就是李时勉的祠堂。
李时勉在这里奉朱祁镇之命,决策开海,甚至新安县的港口不够用,将海关转移到香港这里,也是李时勉的主意。
而今用了几十年的发展,香港这里有小广州的美名。
当然了与历史相比不同的地方,就是香港首先发展起来的并不是香港岛,而是香港岛对面,也就是九龙一带。
毕竟,朝廷自然不愿意将衙门建了岛上。
即便如此,并不妨碍,这里的繁华。
而且甚至广东地方就有动议,想将新安县分出来一个县。或者将新安县县城迁到这里。无他,这里繁华甚至已经胜过了新安县了,必然带来很过管理上的问题。
这里虽然也设了一个县丞分衙办公,但是依然不够用了。
而百姓饮水思源,自然将这一切都推到了李时勉身上,于是李时勉祠堂成为当地出海必来拜拜的地方。同样祈求出海一路顺风。
一行人近百条大汉拜李时勉的情况倒也寻常。
海上从来不是一个法度的地方,即便在沿海还有南洋北洋水师巡逻,但是大海茫茫,船只相隔里许,很可能都追不上。
所以,大明水师巡逻,更多是防止大规模海盗,至于杀人越祸,劫掠什么的。从来是管不了的。也管不了的。
这也是为什么出一趟船,就要好几百两白银。
因为出海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海上无常的风浪,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人祸。
一般情况下,出海的都是携带武器的精壮汉子。
所以这样的场面,也是很常见的。
一行人办了手续,到了海关交了税,这才出了香港,一路沿着海岸线向东北方向而去的。
郑老大是老江湖,所以他行船很稳定,不入深海,向西北方向都能不近不远的看见一道黑
线,不是别的,就是大路。
一旦有了问题,不管是风暴,还是别的什么,都能直接靠岸。
虽然海岸边上未必有什么法度。
很多海盗其实都是沿海百姓所为,甚至整村整个宗族的做案,但是总体上来说,如果到了县衙,还是有说理的地方。
大明政治还没有昏聩到任这些人肆意妄为。
但是同样这样一个村子一个村子都是这样做,地方官也很难有什么办法。无非是找几个领头的人给杀了,难不成将一个村子的人都抓起来。
当地士绅都会不乐意的。
南人乘船也是习惯。
冼景刚刚出海的时候,有一些不舒服,但是很快就适应了。
而且越往东北航行,似乎进入主航道了,遇见的船只很多。
几乎不远就能看见一艘船。
只是所有船只都彼此让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冼景看了一会儿,忽然意思道:这个距离不是别的,就是大炮的射程,当然了,冼景所说的大炮,不是大明京营炮营的那种大炮。而是一般船只都携带的打里许的小炮。
如果不是在安南战事之间,朝廷从北京补给这些小炮太过遥远,也令广东地方造几批炮补充前线。
这事情自然是佛山的差事了。
冼景也不会知道这种火炮的射程如何。
忽然,冼景看见一艘船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上面有一根烟柱直冲苍穹,有些人在桅杆之上,不住的挥舞一面旗帜,显然是求救之意。
冼景却见郑老大下令,所有人拿起武器,并远远的避开。
冼景说道:“郑叔,这是何意?”
郑老大冷笑一声,说道:“这种小伎俩,还来班门弄斧,这里距离海岸不远,附近也没有什么礁石,船上着火了,却不靠岸,反而在这里求救,其中定然有诈。”
冼景心中虽然有些怀疑,但是也知道船上着火,也是很严重的事情。毕竟这个时代船只都是木头造的,一旦失火,根本控制不住。
冼景说道:“郑叔------”
郑老大冷冷的说道:“冼少爷,上船之前,我说过什么?”
冼景叹息一声,说道:“我知道了。”
他心中虽然不忍,但也不是老好人,这毕竟不是别的地方,在海上可不是发善心的地方。他叹息一声,就准备回船舱。
准备眼不见心为净。
却听见身边的人一声惊呼。却见一直冒着烟柱的船只,忽然一动升起了风帆,居然向他们冲了过来。
第七十八章 两件大事
“好小子。”郑老大猛地几步跑到了船头,与几个水手一般,将一个厚重的木头箱子搬出来,打开一门铁炮抬了出来。
冼景万万没有想到,郑老大还有这家伙。
要知道,火器是朝廷命令禁止百姓持有的。而火炮是所有禁令核心的核心。
这个是要杀头的罪过。
更让冼景吃惊的是,刚刚伪造成失火的船只上面,也露出好几门大炮,猛地轰了过来。
郑老大一直保持距离,所以这些大炮都没有打中。郑老大随即还以颜色,亲自操炮,连开几炮,打了过去。
郑老大打又远又准,距离最近的一炮都打到了对面船只百余米的方位之内。
似乎对面的船只犹豫了一会儿,避开船只,远远的撤走了。
郑老大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不是愣头青,知道轻重就好。”
冼景问道:“郑叔,没有事吧。”
郑老大说道:“没事了。都是老江湖,见我们不是好惹得,自然就放过了,他们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就怕那种二愣子,硬要出头,那就不好办了。”
抢劫这一件事情,也是需要成本的。
真正的海盗也是衡量成本,这样情况。而对于郑老大来说,行船也是需要成本的,死上几个人,他这几百两银子的费用,就不够抚恤金的。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他的老班底,几乎父子相承,找人也是不好找的。
这一场遭遇倒是有惊无险,虽然遇见一些风浪,但都及时靠岸躲避,最后在六月左右来到了天津。
冼景先到了天津广东会所,将五万两银子藏在货物之中,一并带到了广东会所。
随即卖了几分报纸。
看看最新有什么情况。
首先,他看见的是,日本斩使。
一时间冼景冷哼一声,骂道:“区区小国,真是不知死活。”
又细细看了,原来斩杀使臣的不是日本国王,而是日本国王的大臣,一个叫细川的老臣,这个细川简直是一个活曹操,带兵不拥立太子,居然拥立国王的弟弟。
而且朝廷派人去调解,居然被他给杀了。
简直是岂有此理。
随即看到明报之上,清一色的讨伐日本的呼声,冼景也觉得理所应当。随即叹息一声,暗道:“为什么这一战不在南洋打,这北边用不上佛山铁。”
佛山冼家在正统前,虽然也是佛山有头有脸的家族,但是全家上下不过有一两千两的银子就
差不多了。
之所以在三十年间发展如此之大,固然有冼景父亲的英明领导,但也有两个时代机遇,第一个就是大明首先在广东开海,一开海以来,佛山铁就成为外销的货物之一,特别是海上风云变化,他们之间打打杀杀,都要买铁的。
这是佛山铁业发展的第一个机遇。
第二个机遇就是大藤峡之战与安南之战。
这两仗一打,更需要更多的铁,政府采购且不说,因为很多时候政府采购根本不赚钱。
这个与后世恰恰相反。
后世政府的生意是最赚钱的,但是这个时候,朝廷即便是下发足够的钱,也被层层瓜分,纵然大明的政治还算清明。
但是大体算上来,朝廷的订单。大部分是赔本的。
其实这也是太宗皇帝留下的传统。太祖皇帝出身民间,理解百姓疾苦,故而对百姓采买有过规定,高出市价。
但是太宗皇帝就没有这样的理念,再加上儒家主流对商人定义为奸诈之极,故而太宗皇帝几乎对商人与取与求。
要什么,虽然给钱,但是却是朝廷一口价。
遇见有能力的大臣,或许商民能宽上一分,如果遇见狠毒的大臣,商人即便是卖儿卖女,也填不上窟窿。
好在,几任两广总督,韩雍,叶盛,项忠等人,都是能干的大臣,佛山总体上没有赚多少钱,但是没有赔钱。
而且真正打起仗来,不仅仅有官府采购,还有地方百姓采购等等,总之凡是打仗,铁价都打着滚向上升。
如果这一战在南洋,佛山又能赚上一笔了。对于朝廷对日动兵的胜负,冼景是丝毫不担心的。
毕竟在他眼中大明开国以来武功之盛,远迈汉唐,什么猫儿庄之败,那都是小节,是小节而已。
反正日本是没有能力打出这样的战绩的。
随即,冼景又向下看,虽然每天一挑,却是一件喜事。
大明有了皇孙,算起来也是嫡长孙,可以说是皇太孙了。这自然是一件喜事了。
冼景心中也很是高兴。
越是距离皇帝越远,皇帝的神圣性就越高,很多对皇帝崇拜之极的人,大多是一辈子没有见过皇帝的人。
而冼景就是这样的人。
总体上来,朱祁镇这么多年来做的不错。大明也能称得上盛世。故而大明有后。对大明也是一件好事。
他心中忽然一动,暗道:“这是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自然是走门路的机会。
很多时候走门路,也是需
要时机的。想来皇长孙出生,北京自然会庆祝。各种走动之中,自然是走动关系的好机会。
他立即说道:“立即准备马车,去北京。”
正如冼景所料。
在北京皇孙降生的喜庆气氛更多一点。
朱祁镇一开始就拿河北当成根本来经营,不管是在政策上还是别的什么,对河北都有倾斜。
对北京更是如此。
朱祁镇微服私访的不多,但是北京城中真出了什么事情,是很难瞒得过朱祁镇的。
更不要说,朱祁镇很多事情都恩惠到了北京百姓。
少府各种产业之中,在朱祁镇的大赦令之后,更是第一个落实了朱祁镇所提到的种种待遇。本来朱祁镇对少府工作的工匠限制就很少了,这一次正式将他们落户为民籍。还有顺天府其他地方的百姓。
要知道京卫除却亲兵卫之外,一个个都撤除了,但都编为民籍了。只是他们参军的欲望也是最高的。
其实,这个时代的京营并非不能打,只是里面没有上升渠道。士卒都是将官的仆役,各种克扣什么的,怎么有可战之兵。
就身体素质还有作战技能来说,还没有退化到比百姓还差的地步。
朱祁镇与瓦刺打了多少年仗,固然有不少北京百姓战死沙场的,但是这些军户出身的百姓,其实并不是太在乎。
因为在古代当兵吃粮,真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为,生死是常事。
只要朝廷抚恤到位,并不觉得是什么。
更不要说,很多士卒都因为战事有了官职,甚至有些有功劳的将领,还调出京营到外地当了一个武官,虽然六七品的武官对很多士大夫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对普通百姓来说,足以改换门庭,从此自称官宦人家了。
所以,百姓对带领他们一直打胜仗的皇帝,很是拥护。
毕竟说起来,朱祁镇这些年做的事情,受恩泽最深的地方,也就是北京附近的百姓,北京从来是朱祁镇心中的基本盘的基本盘。
朱祁镇如果连北京百姓之心都收拢不好,他的皇帝也做的太失败了。
所以冼景进入京师之后,就看见这样一片热烈的气氛之中。
他先找广东会所安置下来,随即带着陈献章的书信,去见吴与弼。
天理报社所在之地,本来是北京一个角落,吴与弼选这里无非是觉得便宜,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似乎天理报社在这里落脚之后,带动了连锁反应,大部分报社都在这里落脚。
似乎带动这里也变得繁华起来了。
第七十九章 北京的工业体系
随着报纸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天理报的分量也越来越重了。
朱祁镇对吴与弼评价为白衣御史,也越发真实。
只是而今这为白衣御史也越发头疼。
他不是为了报纸发展不好而头疼,而是为报纸发展太好而头疼。
无他,明报的开支由朝廷开支,少府与户部两部分担,每年户部做年度预算的时候,是要给明报一两万两银子,再加上少府的隐形补贴,比如印刷费用,纸张费用等等。
也就是对于明报主笔来说,他每年要做的仅仅是确定报纸内容,其余的都不用多操心。
但是天理报就不一样了。
天理报作为大明第二大报。虽然发行数量不如明报,但是也在北方扩散开来了,加以时日未必不比明报差。
只是扩张越大,花钱也就越多了。
朱祁镇给吴与弼的那些钱就刷刷的花光了。
虽然吴与弼一个劲的压缩成本,但是依然做不到收支平衡。
这就是吴与弼最为头疼的事情。
不是不能化缘。
其实而今京师十几份报纸,那一家后面没有一个金主。就好像吴与弼的天理报,就有江西士绅,广东士绅,还有山西陕西士绅的支持等等。
只是这种支持并不能无穷无尽的。
这也是吴与弼的日常烦恼了,只是觉得越来越难以熬过去了。
这个时候,下面人将冼景的拜帖送上来,上面还有陈献章的书信。
吴与弼见自己的弟子来信,随口吩咐道:“请他进来。”
随即就开始看信了。
吴与弼本来以为冼景不过是来送信的。但是打开之后,却发现陈献章将冼景的事情说了,随即让吴与弼陷入长考之中。
他似乎看见朱祁镇政策之中一条无形的线索。
毕竟,吴与弼在北京也有一两年,不能不被北京的气质给感染。
北京的气质是什么?
首先是政治中心的气质,似乎每一个百姓都能对国家大事侃侃而谈。其次就是工业的气质。
当然了,这种气质,吴与弼未必能够准确的概括。
但是少府这个庞然大物,已经围绕着北京城建立很多大大小小的工厂,北京百万百姓之中,有很多人都是在工厂上班的。
这个时代,整个世界,估计没有一个工业化的城市,但是如果说有一座最接近工业化的城市,那就是北京无疑了。
以北京为中,
加上遵化,天津等府县,承载少府绝大多数工厂,从大的说,遵化铁厂,兵工厂,以天津为中心造船业,还有造马车的行业,其实这都可以规划为木材加工业。
因为东北的木材都是从海路放排到天津的,在天津进行初步处理,有一些送到各地,有些就直接造成了船只,与马车家具什么的。
特别是木制轨道更是吃下了大量的木材。
说有的,比如造纸业,印刷业,还有一些谷物脱壳加工之类。
毕竟大明最大粮仓在这里,北京与天津的粮仓加起来有二千多万石,为了便于储存,都是带壳的谷物。
每年卖出去都要脱壳才能食用了。
当然了,这些产业有些并不是因为朱祁镇才发展出来的,只是朱祁镇引入了工业化分工,效率更高,产出的物产更多,影响也更大。
即便有少府这样的巨无霸,压制了很多商人的产业,但是依然有很多小商人发展起来了。特别是在北京附近。
无他,在北京附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北京早已没有胥吏了。
当然了,并不是说用吏员换了胥吏之后,就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了,但是这些吏员大多有出路有盼头,有条条框框的纪律。
比胥吏好上太多了。
甚至可以说,有这些吏员的存在。北京城一年才能收十万两上下的赋税,当然了,并不说北京城只能收这些税,而是顺天府只能截留这些税款。
毕竟顺天府在户部眼皮地下,真有大额赋税,户部恨不得纳入他们管辖之中,就好像清代崇文门关税,就是户部掌管,可没有顺天府什么事情。
吴与弼不是那一种食古不化的人。
甚至可以说,每一个称为大儒的人,大多都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
无他,一项思想一个本事,真正领悟了,精通了,反而不会拘泥于原本的条条框框的。儒家本身就是治事之学。秉承大义不变,很多地方都可以动。
真正觉得某人所言,乃是金科玉律,一点也动不得,反而是那一种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人。
无他,非如此,不能证明自己的是正确的。
冼景有计划,却让吴与弼想明白很多事情。他比陈献章所想更远一点。
如果说,陈献章仅仅是想通过这一件事情来窥探皇帝的用意,而吴与弼已经揣测出几分皇帝想要做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事情真的好吗?”吴与弼心中暗道。
吴与弼不得不承认,这个模式其实有好处的,能养更多的人。能达到了朱祁镇所提倡的养民的目标。
大明百万级别以上的城市,有三个,北京,南京,苏州。
在吴与弼看来很快就有四个了。
那就是天津。
正是因为天津木材加工业,才让这一个年轻的城市,迅速扩张发展起来,再加上天津是北方最大的港口。入京门户,更加速了这一点。
吴与弼秉承一种朴素的经济观念,他知道北京这种繁华,是建立在制造的各种东西,都能卖出的情况之下。
但是谁能保证这些东西都能卖出去?
如果地里种出来的粮食,如果卖不出去,农家能够自己吃,但是如果制造出来的东西卖不去去,那是要出大问题的。
比起农业社会,这种模式太过不稳定了。
如果仅仅局限于北京,或许还行。但是如果推行全国。大明产出来的东西卖给谁?如果卖不出去东西,这些依附这些产业而生的百姓,又如何生存?
这些观念,吴与弼没有细想,但是仅仅从他估计来看,这其实不可持续的。
在吴与弼内心之中,其实有两点并没有考虑进去,第一是世界之大,在吴与弼内心中已知世界,在他看来的世界不过是大明再加上周围藩属国而已。
至于太远的地方,不过是蛮夷之地,有没有都一样。
另外一个是科技发展。
这是吴与弼从来没有过的概念。
但是基本如此,吴与弼的观点不能说错。工业品总有一天会饱和的,唯一错的是,吴与弼看来这一天很快就能到来。
但实际上,再过千把年也未必能达到。
吴与弼思量很久,终于暗道:“或许是我想错了,总要看看,陛下是不是这样想的。”
吴与弼长考结束,却见冼景已经等在哪里很长时间了。
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并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意思。
吴与弼对冼景印象好上一点,说道:“坐吧。”每一个老师都喜欢有礼貌的学生。古今如一。
冼景行礼之后坐下。
吴与弼说道:“白沙所言,我已经知道了。你来的很不巧,白沙的几位好友,大多出京了。他给你写的书信,也没有用了。”
冼景大吃一惊,说道:“夫子,这------”
吴与弼说道:“无妨,我还是有几分薄面的,能给你找一两条路子,只是这路子能不能成就不好说了。要看你的本事了。”
冼景说道:“写夫子指点,弟子感激不尽,愿意奉上白银千两,供先生沐浴之资。”
吴与弼皱眉说道:“我是为了陈献章,何用这些阿堵物?”
第八十章 冼景主持天理报
冼景立即说道:“弟子不敢以此物污先生,只是弟子看天理报银钱不够,弟子愿意奉献一二而已。”
冼景在这里站了好久。但也不是一直老老实实的。
他人老老实实的站着,目光却到处乱瞟。
吴与弼刚刚看得就是天理报的账册。冼景远远的看上几眼,虽然没有看真切,但是天理报的窘状,也是明白几分的。
吴与弼听了这话,轻轻一叹,说道:“如果平日我也就收了,但是你来京师办事,没有银子寸步难行,等你办了事情,尚有余银再捐不迟。”
只是吴与弼哪里做过这种牵线搭桥的事情。
吴与弼虽然并非不通世俗,在江西的时候,他也是亲自下田耕地,卖了粮食之中,供学生用度。在京师主持天理报,在商业上虽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也是各种事情也都见过了。
但是他骨子里还是一个理学家,一个道学家。
让他做政治掮客,这还是难为他了。
他倒是因为天理报的原因,接触过很多人。但是到底什么人能够接触到大明核心政策,而且什么人能沟通,该怎么沟通,却也难倒了吴与弼。
这个面子是他放不下来的。
本来以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真正做起来。吴与弼才知道其中困难。一时间居然僵持住了。
冼景也不敢催。
毕竟以冼景的层次,是接触不到任何朝廷大臣的。全部要靠吴与弼了,担心催促多了,惹人烦。
但是他也很急。
冼景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天天去天理报打杂。
说起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天理报是薛瑄与吴与弼前后办出来的,招进来的人,不是大儒,就是有功名在身,甚至还有几个进士,京官虽然不常来,但是常年供稿。
总体上来说,以这个人力水平,与翰林院相比,也就是人数少了一些。
说没有人才,自然不是。
但是经营的人才,却是缺乏。
冼景到了先是打下手,他好歹也是秀才出身,虽然与这些人经义不能比。但是打下手却是足够的,比如将成稿送到少府印刷厂,然后再取回来报纸,然后卖给各处书店。
对,这时候的报纸是在书店卖的。
冼景比起文章,比这些人差太多,但是论起商业水平,他却比这些人高太多了。
很快,他就将一套方案送到了吴与弼手中。
让天理报转亏为盈的方案。
方案内容也不算多,第一项是继续压缩成本,就是换纸张。
冼景,将两张纸放在吴与弼面前,然后将两张纸撕开,让吴与弼看看其中材料,说道:“这两种纸,一种是少府纸,专门供应大内各部印刷书籍所用,也是而今我们所用的纸张,全部是木奖纸,朝廷各种公文,乃至科举的考卷,全部是这种纸。以学生看来,纵然比不上澄心堂纸与磁青纸,也是一等一的好纸了。”
澄心堂纸,就是南唐后主所创,一等一的好纸,至于磁青纸也是宣德年间盛行的纸张,却是因为是青色的,上面用金色书写佛经最为适合,也是天下名品。
而今少府纸,乃是刘定之在少府督造出来的纸。
倒是没有什么太过出色的技术,但是造纸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少府纸无非是管理严,用料足,再加上一些步骤上用了机器,所以成品固然比不上那些几乎是艺术品一样的纸张,但也上好的纸张了。
冼景拿了另外一张纸,却见撕开很轻易看见其中似乎有秸秆的痕迹。冼景说道:“这种纸乃是我从天津卖来的,是用各种锯末,还有秸秆等造的,算不上好,但是用来印书还是可以的,我就在市面上见过用这种纸印刷的书籍,如果换纸,我们成本就能压缩下三分之一。”
天津乃是木材加工业的中心,故而这种碎木木屑锯末等等很便宜,甚至可以说不要钱,所以这纸才这么便宜。
当然了,不是市面上没有更便宜的纸张。
只是最便宜的纸张根本不能用来印刷。
其实单单纸张的成本并不能降低这么多,但是吴与弼将其他成本能压缩的都压缩了。
比如吴与弼就没有工资,也就是说他而今是做白工,天理报之中,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什么稿酬,什么工资,他们都没有见过。
更多是拨乱反正的使命感。
吴与弼本能的皱眉。
冼景只能继续劝道:“明报在地方上很多时候当告示与用,比如在佛山,常年将最新的明报贴在墙头之上。所以要好纸。但是我们是不用的。”
前文说过,在大明每一个县衙前面都有一处贴告示的地方,这是太祖皇帝定下来的,而今明报盛行,地方上直接多订一分,然后贴在外面。
毕竟国家大事都在其中了。
冼景还想再说。吴与弼说道:“我将这天理报交给你来管,你能不能转亏为盈?”
冼景说道:“弟子愿意一试。”
“
好。”吴与弼说道:“这些事情就不用给我说了,你就去办吧。”
吴与弼早就知道一件事情,他是搞不定天理报,天理报在他手中,只能越赔越多。而冼景是商人世家出身,似乎有些主意,就放手让他做了。
冼景很快,做到了第一点,将天津纸换成了少府纸,如此一来,天理报只能说赔得少一点。
如果卖得多了,冼景还能压缩成本,或许就有一点盈利了。
只是这并不的可能。
明报经营了这么多年,每一分发行不过数万份,要知道这其中有一半被外地人卖走了。
而天理报虽然也有外销,但是数量远远比不上明报了。
毕竟很多地方都称明报为官报。
冼景很快就想出了办法,他让报纸腾出几个版面。他与北京有名大商人商议一番。
不是打广告,而是让他们出钱请名家写一些墓志铭,或者为他们父母写一些传记之类的文章。
要知道,这其实很正常的事情。
比如历史上李东阳清贫之极,每日都是为人写这样的文章来养家的。
而这些有钱人写了这样的文章,自然要想让人看的。但是哪里有报纸上能让更多人看到,让名家写文,价格从来不低,既然这个钱都掏了,不在乎再多给几个。而且名家的文章,质量上大体是可以保证的。
当然了,如果不能保证,也不是丢报社的名头。而是丢某位名家的名头。
于是乎,冼景这一手凭空为天理报社弄了每月千两上下的收益,让天理报社不仅仅转亏为盈,而且能给工作人员发工资了。
冼景似乎可以冠上写软文的祖师爷了。
冼景有了一个好开端之后,又是费心在小说之上了。
不用朱祁镇推广,历史上大明小说发展本来就不错。而朱祁镇建立很多学校,再加上报纸的盛行,本身就推进了小说的发展。
冼景敏感的察觉,似乎小说才能为报纸带来更大销量。
只是仅仅是这样,让吴与弼很满意。
吴与弼可从来没有想到,天理报还能不亏钱。
甚至为了打开生意,吴与弼亲自为人写了好几篇悼文之类。一时间似乎形成了风潮,如果一个去世了,没有在报纸上有悼文的话,就不能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地位。
不过,吴与弼也不是光关心天理报了,对冼景的事情也操心不少,他终于找到了一条门路,虽然不能直达御前,但却可以直达后宫之中。有时候枕头风还是很厉害的。
第八十一章 钱家
吴与弼所找到的关系,就是钱家。
钱家自然是钱皇后家族。
朱祁镇没有给钱家太多的待遇,毕竟钱家的待遇与皇太后家族孙家是联系在一起的。而皇帝与皇太后在这上面一直有心结。
所以朱祁镇就压着钱家的待遇。
钱家其实比孙家要好上不少,最少祖上也是靖难功臣,虽然没有太大的功劳,但也是太宗旧人,如果不是出了一个皇后,在这一番军事改革的变局之中,或许还能有几个子弟出人投地。
但是作为外戚,只能挂一个闲职。
原本是在五军都督府挂闲职,但是五军都督府撤销之中,就在中军挂了一个闲职,说起来也是侍卫大臣,负责宫禁。
但是实际上钱皇后的父亲钱贵从来没有当值过一天,不过是坐在家里领俸禄而已。
钱家即便有几个子弟,也是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军中。不可能回到京师。几乎上可以肯定,太子一日不登基,钱家子弟一日不可能在京营之中掌握兵权。
当然了,如果太子登基了,这几个人钱家子弟,或许在朝政过度之中,有过显赫的权力,但是很快就是调到闲职之中。
就好像朱祁镇登基的时候,大明驸马西平侯宋家,也是有显赫的地位,但是很快,就淡出了决策层。太皇太后的弟弟彭城伯也是一样的。
当然了,钱家的地位放在朝廷之上来看,的确很是尴尬,但是尴尬归尴尬,并不以为意味着钱家没有地位。
只是太皇太后在的时候,钱家收敛爪牙,一直显示出很低调。
太皇太后一去,钱皇后也给过家中一些补偿。
毕竟钱皇后在钱家封赏之上,表现出大公无私,给他赢得了朝廷内外的一致赞扬。
更多是顺势而为,并非对自己家里没有感情。
只是凡是都有一定之规,想要做一个贤明的皇后,钱皇后能做的也不是太多的。
钱皇后的歉疚,反而让钱家有特殊的待遇。
这也是吴与弼建议冼景去找钱家的原因。
因为钱家是后族,不敢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但是钱家的家底也是很薄的,除却宫中赏赐的一些土地之外,还有几分俸禄之外,几乎没有别的进项。
在一群勋贵外戚之中,是有了名的朴素。当然了,也可以理解为穷。
而冼家想整合佛山铁业建成一个媲美遵化铁厂一般的大铁厂,最大的问题,其实不在于技术,也不在于资金,而在于后台。
吴与弼理解的很清楚。
如果说冼家保
持现在的家业,仅仅打点广东省的几个头面人物就够了。但是如果想建成这样大铁厂。
就必须在中枢有后台。
而钱家是最合适的。
因为钱家有皇后,只要这一件事情不算违法乱纪,有钱家在后面背书,各部门都很容易通过的。
真正能否决这一件的事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
也正好可以窥探一下皇帝的心思。
有了吴与弼的手书做敲门砖,钱国丈自然会给些面子。
冼景也不废话,寒暄之后,将其中计划合盘托出。
钱通满头白发,他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年轻的时候也上过战场。虽然而今钱家在勋贵外戚的圈子里面有些尴尬。
但也要看与谁比了。
好歹钱家也进入了最顶层的圈子。
钱通被大女儿,也就是钱皇后千叮咛万嘱咐。不该掺和的事情,不要掺和,一听冼景开口,钱通心中就暗地摇头。
他虽然不怎么参与朝政,但是在国丈这个位置上,自然就有无数请托门路找上门来。
像是冼景这样的人,钱通看多了。
不过,他好歹给吴与弼一个面子,听冼景说完,但也仅仅是听听他说完而已。
冼景在商场之上做出好像大事,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有的,一见钱通的神情,就明了几分。
冼景一咬牙,暗道:“如若,非大利不足以动人了。”
冼景说道:“只要国丈能与成此事。佛山上下必有重谢。”
钱通淡淡一笑说道:“重谢,什么重谢?”言下之意,就是我身为大明国丈,什么没有见过,指望你的重谢?
只是钱通还是低估了金钱的魔力。
冼景缓缓的伸出一只手,将五指摊开。
钱通微微凝重,说道:“五千两?”
对于钱家来说,五千两已经是一笔大钱了。钱通的俸禄,钱家老大老二的俸禄,再加上家里的田产,一年收入也不过一万多两,这还有一部分是皇后的私房钱。
冼景微微摇头。
钱通瞳孔微微一缩,说道:“五万两?”
这个时候,钱通都有一些心动了,一下子就是两三年的收入,对他来说是很有诱惑力了。他甚至想卖些面子。
毕竟面子没有钱值钱。
冼景说道:“五十万两。”
冼景这一句话,可以深得漫天叫价的精髓。
五十万两,这个数字已经不是吹牛皮那么简单,将整个佛山十三家的家产合在一起,大体是这个数字。
打死冼景都拿
不出来。
当然了,冼景不会骗,也不敢骗钱通的。
毕竟钱通恼怒起来,弄死冼景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这钱定然是会给钱家的,但是怎么给,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了。冼景而今不仅仅不想掏钱了,而想让钱家成为股东了。
只有当朝国丈的大旗拉起来。
冼景有的是办法搞到五十万两。当然了,这五十万两只需在他手中滞留一段时间,他就要办法先将铁厂的架子搭起来,然后慢慢的还。
毕竟五十万两对朝廷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朝廷要批下来,最少户部尚书,当朝首辅,还有朱祁镇都要过一下的。
对于钱通更是吃惊非常。
如果说五万两,钱通还可以想象,五十万两就是万万不能想象的数字了。
这样一笔钱,于情于理也不可能让人一下子拿出来。
钱通此刻也顾不上体面,陡然坐起来,说道:“此言当真。”
冼景说道:“学生是万万不敢欺瞒国丈的。国丈也是知道遵化铁厂的,即便佛山铁厂有遵化铁厂五分之一的规模,五十万两,又算得了什么?”
“甚至如果国丈原因,可以入股佛山铁厂,不敢说每年五十万两,但是每年十万两却是可以的。”
钱通这个时候,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捏了一下,似乎一瞬间都忘记了该怎么跳动,停滞了一两个呼吸之后,才开始以更加激烈的方式跳动起来了。
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了。
钱通稳定了一下呼吸,说道:“你再说一遍你的计划。”
“是。”冼景说道,随即将他的佛山铁厂计划,再次说了一遍。
这一次钱通听得非常认真,数次打断询问。还问了广东的煤铁的资源。冼景一一说了。似乎整个计划都天衣无缝了。
只需朝廷一批,然后钱通入股,用以震慑某些人就行了。
一分年入十万两的好事就这样到了钱家手里。
钱通觉得他此刻呼吸之中,都带了几分梦幻。
当然了,钱通还是有最基本的定力,端茶送客,说道:“此事关系太大,容我细思。”
冼景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了。毕恭毕敬的离开的钱府。
在离开钱府之后,冼景抬头看着钱府的大门,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而今这一件的成败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他做了他所谓能做的事情了,毕竟身份地位悬殊,他能找对庙门,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剩下的事情,就要看着位神仙愿不愿意办,能不能办了。
第八十二章 钱夫人之心
钱通送走冼景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立即托关系找到了一些遵化铁厂的资料。
说起来遵化铁厂的一些资料也算是少府机密,毕竟大明兵器生产所需要的铁都是从遵化铁厂而来的。
只是钱通是谁?
是国丈,只要他开口了,下面的人鲜有敢得罪他的。
他只是草草一看,心中就好像着火一般,不能熄灭,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也吵得钱夫人不能安枕,钱夫人起身,点了蜡烛,用银簪挑亮,说道:“你这什么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钱通叹息一声,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情,不知道是好是坏?”
说起来钱通也没有人商量。
前文说过,钱通有两个儿子,都是钱皇后的弟弟,而今都在外地将兵,一个在安南在太子身边当差。
毕竟对于太子来说,舅舅总比其他人值得信任。
另外一个却是西域南疆当差。
只留下孙子儿媳。
钱通不觉得与这些妇道人家,能商量个什么事情。而这一件事情钱家能做到,但是与钱家同在一个圈子的,比如石璟驸马,英国公家,滕国公家,会昌伯家等等,未必不能做到。大家都是有人脉的。
钱通也想与这些人商量。
想来想起,也只能与钱夫人说了。
将这一件事情给钱夫人一说,钱夫人这么一说,钱夫人立即说道:“有什么好想的,这一件事就这么定了。”
钱通说道:“这不好,这不是给女儿舔麻烦啊。”
钱夫人顿时爆发起来了,说道:“什么麻烦不麻烦,凭什么孙家都有一个伯爵,我家就什么也没有啊。女儿为了贤后的名声,就要屈了我家啊。要不是她当了皇后,老大与老二至于一个大西北,一个大南边,我想见一面都难,故而不等我死那一天,是见不到两个儿子的。”
说着说着,语气之中就带着几分哭声了。
钱通说道:“你说什么话的,儿子又不是不回京了。”
“是,每隔三五年才回来一次,连孙儿都不认识父亲了。”钱夫人似乎有满腹牢骚。
说起来,并不是钱夫人不爱女儿,只是她爱儿子比爱女儿还深而已。钱皇后压制钱家,钱夫人也能接受,但是两个弟弟天南地北,实在是老母亲不能接受了。
钱通叹息一声,说道:“这都是命,当年我那些老兄弟虽然而今都不联系的,但也知道,他们家有好几
个儿子损失折在战场之上的,如果不是女儿,钟儿与钦儿也估计是这个命,哪里有而今升迁这么快的,估计四十多岁就能当一个总兵官了。这都是女儿带来的。”
“我知道。”钱夫人暗地抹泪,说道:“我不是埋怨,但是也要为孙儿着想,而今我们都在的时候,皇帝待我家尚且如此,一旦几十年之后,我们都不在了,到了孙子那一辈了,我钱家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就指望那一点点俸禄,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到时候人走茶凉,关系疏远了,还能有今日的地位吗?”
钱通长叹一声,这也是他担心的地方。
是的,钱家而今的地位是有些尴尬,但并不妨碍钱家在大明最高层十几个家族其中一员,等闲伯爵尚书,都不敢对钱家如何。
但是将来啊,钱家如何能保住这个地位,却是问题所在。
由奢入简难,尝到了这种权力的滋味,谁也不远放手的。
知道钱通更知道,女儿是女儿,皇后是皇后,有些事情不是想当然就可以的,而钱家根基薄弱,是任性不得的。
决计不能将女儿依然当成当初那一个小女孩。
“你不想说,我去说。”钱夫人说道:“反正我也是一个无知妇孺。”
钱通心中一动,暗道:“或许可以试试。”
钱家的一家之主是钱通,而且钱夫人母女之间的关系也比父女之间的关系更好一点,如果让钱夫人去说,一来成功的可能性太高,二来一旦母女之间说不成,钱通也能出来打圆场,他叹息一声,说道:“算了算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一边说钱通背过身子,似乎睡觉去了。
钱夫人反而睡不着了。
第二日钱夫人就进宫了。
钱皇后并不在坤宁宫,而是在东宫之中。
无他,照顾太子妃。
皇长孙对钱皇后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几乎是钱皇后的心尖子。毕竟皇长孙的出现对太子的地位有很大的帮助。
其实钱皇后对朱祁镇将太子扔在交趾,从来是心中不满的。钱皇后心中一直有一个担心,那就是太子远离中枢,让父子之间感情生分了。
这样的历史也是有很多的。
这个皇孙就能解决很多的问题。
所以钱皇后担心太子妃照顾不好孩子,所以她常常来东宫。
钱夫人就转道东宫。
很快就看见了抱着孩子的钱皇后,于是太子妃,钱皇后与钱夫人,对这糯米团子一般的皇长孙说了好一阵子话。
钱皇后也看出来钱夫人是有话要说的。故而就离开东宫,回到了坤宁宫之中,屏退左右,问钱夫人说道:“娘,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钱夫人也不与女儿客气,将这一件事情,给说了出来。
钱皇后顿时有些犹豫。
钱夫人顿时开始哭了起来,说道:“我钱家与皇家联姻又有什么用处,你两个弟弟一个在西北啃沙子,一个在南边瘟障之地,说不得有一个好歹,这也不说了。就说家里,这么多年不敢越雷池一步,早就成为了整个北京的笑柄。”
“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将你嫁到宫里来,也不知道弄出这样的事情。”
“看看,他们孙家,看看我们钱家,哎,是我们命苦啊。”
钱夫人一番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让钱皇后有些坐立不安了。
钱皇后也知道自己压制娘家很狠,她内心之中也是有几分惭愧的。听了钱夫人如此说,说道:“娘,这一件事情,并不在于我如何,在于那位如何,他可是一个冷心的人。”钱皇后说道。
这其实是钱皇后对朱祁镇多年夫妻的最后的结论。
少年夫妻,二十多年朝夕相处,钱皇后给朱祁镇这样一个评价。
新婚夫妻的时候,是钱皇后与朱祁镇关系最好的时候。但是钱皇后慢慢的发现,对于朱祁镇从来是他看不懂的人。
钱皇后并非那种对政治一窍不通的人,她好歹也是被太皇太后的调教过的人。朝廷上的很多事情,她还是能够看明白的。
只是朱祁镇所做所为却是她看不明白的。
当然了,单单是看不明白也就罢了。钱皇后并不是一个权力欲太重的事情。但是朱祁镇的心思全部在朝政之上。在寻常时候,不触及原则,看似很好说话,有求必应,但是真正关系朱祁镇在乎的事情,他不管付出再多的代价也要做下去。
不管其中伤害了谁。都是毫不留情的。
看上去礼贤下士,对大臣如沐春风,但是实际上冷酷无情。没有丝毫感情可言。
对孙家所做所为就能让人清晰的看出朱祁镇的性子,即便是母亲的各种督促与逼迫,孙家最后有了一个爵位,但是下场如何?
别人不知道,钱皇后不知道吗?如果没有太子兜着,孙家为了这个爵位不付出一代人的鲜血,是根本不可能得到的。
这样带血的爵位,却不知道孙家想不想要。故而钱皇后也担心,她为娘家争取太多东西,会让陛下也用这种手段。
钱家的人丁可比不上孙家。
第八十三章 日本两幕府
钱夫人说道:“女儿,其实事情也没有这么严重,我家求的不过一分富贵而已,朝政上的事情可一点都不沾,想来陛下也不会如此绝情的。”
钱皇后思来想去,说道:“好,我试试。”
显然他们两个妇道人家,根本不知道经济与政治之间的互动,仅仅觉得这仅仅是一个份产业。
要知道每年给钱家十万两分红,最少要有百万两产业的所引起的产业链锁反应只会更多。
朱祁镇岂能不重视。
钱皇后将外面的侍女叫过来问道:“陛下在什么地方?”
作为皇后,钱氏对整个皇宫掌控能力是相当厉害的,故而皇帝的行踪,几乎随时都在钱皇后掌控之中。
“回皇后娘娘,陛下在武英殿议事。”
钱皇后对钱夫人说道:“这一件事情,我记在心上了,你先回去等消息吧,等陛下回后宫,我就说给他听。至于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
而这个时候,朱祁镇正在武英殿之中商议对日作战之事。
“啪”朱祁镇将一分折子砸在桌子上面,说道:“区区小国逆臣,胆敢如此,孰可忍,孰不可忍?”
“臣等有罪。”以刘定之为首的大臣纷纷请罪。
毕竟朝廷派往日本的使臣,不管是太监还是士大夫,都代表皇帝的脸面,硬生生被日本人打脸了。乃是对朱祁镇的侮辱。
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些左膀右臂的辅弼大臣自然是有罪的。
朱祁镇说道:“此事与众卿无关,只是这一件事情该怎么办,今日却要商议出一个章程来。”
刘定之叹息一声,出列说道:“臣以为让出兵助日本国主平逆。”
刘定之此言一出,下面的大臣纷纷说道:“臣等附议。”
刘定之很清楚,这是皇帝的意图所在。
至于死在日本那个太监,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猫腻。刘定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却知道的。
那就是皇帝的心意。
使臣死在日本的消息,民间渠道比官方渠道来的都快,几乎朝廷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各个报纸都已经传开了。
随意掀起一波汹涌的民意。
给内阁带来很大的压力。
而朱祁镇迟迟不对这一件事情做出批示,美其名曰是等日本方面的结果,但是实际上是等这一件事情发酵。
如此一来内阁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局面了。
所以,在这一次会议之前,会议
的内容就已经确定了。而今不过是走一个过程而已。
刘定之即便反对也没有用处,自然没有与皇帝打对台的想法。
朱祁镇对朝廷的控制,更加娴熟。轻轻松松的就能让内阁会议得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随即郭登提议令王英挂征东将军印总领海西北洋水师两路人马,出征日本。
朱祁镇又问了一下内阁的意见。
内阁之中也没有什么意见。
其实这已经是惯例了。
一场大战打不多,打多少内阁会议决定,真正决定要打的时候,却是郭登与枢密院的任务了。
内阁大臣们也很少插手。
一来隔行如隔山,一旦出了错误,也是要负责任的。二来,就是勋贵他们也不希望插手。
朱祁镇问道:“王英而在哪里?”
郭登说道:“正要京师。”
刘定之虽然不说话,但是更加明白,这是早有预谋的,否则在广东的王英,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到了北京。
朱祁镇说道:“等一会儿令他觐见。”
“是。”怀恩在一边答应道。
之后就是一些正常的军务调动,不久之前,襄王终于离开了人间,襄王世子继位,朱祁镇下令册封之余,也要对云南方向的军队做出一些调整。
毕竟,襄王在麓川二十多年,真正将麓川之一块土地打上了中国的痕迹。南疆各地土司对襄王也都是很认同的。
襄王世子能不能如襄王一样,将襄王在麓川的的基业保留下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已经各地军事情报,人员更替。
其实即便不打仗,军方正常的事务也是不少的,而且内阁与枢密院之间也是彼此制衡的,很多事情枢密院不能单独完成的。
一般都在枢密院与兵部之间扯皮。
但是如果双方解决不了,就只能上升到内阁会议了。
或者内阁扩大会议,将枢密院几个勋臣也叫过来,大家一起来处置。
这样的会议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几次。
等大半个时辰结束之中,各自散去之后。朱祁镇又在武英殿之中召见了王英。
朱祁镇直接问道:“日本之战可有把握?”
王英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以为准备好了,有完全的把握。”
王英已经提前一个月进京。这一段时间都在研究日本情况,而在调动军队,南洋水师一部分精兵强将已经从南方而来。
京营精锐数个营头,已经在准备还海西省驻军换防了。
可以说,在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
,大明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始运作了。
只是日本这一场战事的规模太小,小的,根本不用大明这个战争武器满负荷运转。只需稍稍调拨一二,就有足够的兵力征日了。
特别是日本的状况比之前更严重了。
细川胜元这个老臣,其实做事要比足利义政有分寸的多了。而今的局面完全是足利义政自己的言行反复搞出来的,他先立了自己弟弟为储,又让细川胜元担任弟弟的老师,将细川家族与足利义政弟弟绑在一起了。而后又因为有了自己的儿子,足利义尚,想要改易储位。
其实未必没有改易的可能,这就要看足利义政的为政技巧了。
只是足利义政做的粗暴之极,逼得细川胜元骑虎难下。
但是细川胜元老奸巨猾,他始终没有将事情做绝,还有一丝将事情和平解决的可能。但是真正破灭他这想法的不是别的。
乃是大明使臣之死。
对于大明使臣之死,决计是日本历史上一大悬案。
细川胜元竭力说明这人不是他杀的,而且派人去北京请罪。没有保护好使臣。决计不承认这个罪行。
只是大明对日本只承认一个日本国王,那就是足利义政,细川胜元的使臣,根本没有见到大明官方人物的可能。
更不要说细川胜元知道大明要出兵的消息,顿时绝望了。
他不是绝望于细川家族的命运,而是绝望于足利幕府的灭亡已经注定了。
他反而放弃了所有幻想,回到自己的封地拥立足利义政的弟弟足利义教为将军,主动向京都发起了进攻。
似乎要在明军进入日本之前,敲定胜局。
足利义政也带领自己一方的兵马与细川胜元战斗,只是足利义政如何是细川胜元的对手,自然是节节败退。
逃亡了日本关东地区。
但是足利义政毕竟有正统名分,即便败仗之后,又有能力东山再起。
而今日本双方已经打出真火了。
这样的情况之下,明军出击,不过是收拾残局而已。根本不可能遇见什么强力抵抗,毕竟细川胜元数万联军真正的敌人乃是足利义政的军队。
数万明军足够决定这一场战斗的胜利。
这一场政变,在日本历史上被成为应仁之乱,乃是日本战国时代的开始。只是这一次战斗,因为有明军的参加了,变得并不一样。
不过,细川胜元估计并不错,不管是历史的应仁之乱,还是而今的应仁之乱,都是足利家族灭亡的开始。
无非一个只是亡了足利幕府,另外一个要亡的日本国。
第八十四章 工业化的种子
朱祁镇其实对这一战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毕竟实力差距太大了一点。
但是朱祁镇总是要临阵之前,见一见前敌指挥官的。
朱祁镇老生常谈一些嘱咐之后,就将征东将军印给了王英,此刻王英正式成为征日主将。
忙完这一切之后,怀恩过来低声说道:“皇后娘娘派人过来请陛下去一趟。”
朱祁镇听了,第一个感觉就是重庆公主的婚事定下来?
虽然钱皇后大包大揽的确定下来重庆公主的婚事。但是的确没有几个相中的,毕竟朱祁镇表现出来大明对外戚的限制太严苛了。
娶了公主,对很多勋贵家庭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婚姻本身是一场交易。
勋贵出身但凡有些本事,成为一方大将的几率要比普通百姓家族出身高上太多了。娶公主未必有什么好处,反而坏处不少。
比如石璟如果一直在军中,未必不能进枢密院,而今只能在少府。
虽然少府有钱,潜势力也越来越大,但是总体来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枢密院内阁要员的。
就好像一个国企再赚钱,级别再高,本质上也没有将国企的掌舵人视为国家领导人一样。
而且公主名为下嫁,其实更像是男人入赘,这个时代的男人谁愿意如此。
不过,话又说回来,重庆公主的婚事,实在不能拖了。
这不是在后世,后世三十多岁还自觉自己是美少女也没有什么问道,但是过了二十岁,即便是皇帝女儿,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的。
朱祁镇回到后宫之中,先问钱皇后,说道:“可是重庆的婚事有着落了?”
钱皇后面露苦涩,说道:“京师有几个举人,要不------”
朱祁镇一摆手,冷笑说道:“区区一个举人想要娶我女儿,都是每出息的。”
朱祁镇这样说,并非没有原因的。
举人即便不考进士,也是有做官的资格了。不努力奋进,反而想娶公主,公主这么一娶,今后就没有任何仕途可言了。
这样没有进取心的人,又什么出息可言?从志气上就不如人。
朱祁镇犯难之极。
朱祁镇想给女儿找的夫婿,即便不能如吴瑾这样在大战之上,一往无前,视死生为无物的大丈夫,也要如于谦这般为民请命之心的士大夫。而不是那种想娶了公主,卖了尊严换一辈子荣华富贵的人。
只是这样的人,都不愿意娶公主。
钱皇后说道:“那只能再找找了。今日母亲入宫了,有一件事情,我不好说什么。陛下听听便是了。
“如果不行,我就拒了他们便是了。”
“哦?”朱祁镇忽然有些好奇,在他印象之中,钱家向来是比较安分的,怎么而今又变得不安分起来了?
朱祁镇问道:“什么事情?”
钱皇后带着几分忐忑将佛山铁厂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道:“我不知道好不好,这才问一问陛下。”
“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朱祁镇已经陷入长考之中,说道:“没有。”
仅仅简短两个字,就没有下文了。
只是愣愣的好像是一块石头,大脑之中却在飞快的思考之中。
怎么说,朱祁镇估计一定会有人想办法模仿少府的流程建立起类似的工厂,毕竟即便没有工业革命,这种工业分工的效率,也是吊打很多作坊的。这样的分工还有一个隐含的特点,那就是规模约大,效率越高,单位成本就越低。
这些放在后世几乎是常识一样的东西。
但是这个时代,能从这里揣测出来的人,却没有多少。但是关于利益的事情上,一点会有人发现的。
毕竟,关乎利益的事情,任何人都会变得敏感起来。
只是,朱祁镇以为会下面人先做起来。毕竟地方上瞒上不瞒下的事情从来不少的。朱祁镇已经安排很多地方的锦衣卫监控地方是否有这些大工厂出现。
但是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工业化的种子,会用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朱祁镇的面前。
朱祁镇看来,以少府为中心官府所有的产业,其实并不是很牢靠的。
朱祁镇从来不敢高估人性。
想想后世国有企业搞出的事情,而今不过是初办,还有一些昂扬的气势,但是时间长了,几十年之后,或者百年过后,少府的产业还能这么赚钱吗?
如果全部将宝压在官办工业之中,一旦官办工业腐朽了。朝廷难道还有行政权力来保障少府产业的收入吗?
这种行为,与而今的朝廷各种摊牌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必须民间自发的愿意用这种方式生产,唯有这样,将来有什么变化,也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是,冼景这个人要拉钱家当靠山,让朱祁镇有些惊醒。
无他。
他似乎高估了民间经商的环境了。冼景能将门路走到这里来,决计不是一个蠢人。这样一个人非要先找靠山再办厂,其中必有思量。
朱祁镇
毕竟与民间隔了一层,大明的商贩到底在过这着什么样的日子?朱祁镇不知道,只是从这一件事情上,也是有所预料的。
他想要扶持的是工业,而不是官僚工业。
如果每一分工业产业都要与达官贵人深度捆绑,朱祁镇也看不到有什么活力。只是他也感觉到了,如果有京师的达官贵人为依仗,工业的发展定然会大步前进。
毕竟大明本质是权力社会。
同样,也为朱祁镇将来的作为埋下了钉子。
朱祁镇心中暗道:“权力唯有自己争取,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己争取权力的想法,将权力赋予他,反而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朱祁镇想到这里,心中其实也同意钱家与佛山铁业的结合。希望这一次权力与财富的结合,能给大明的工业发展带来新的前景。
更为很多正在犹豫的人指明方向。只能鼓励,不能打击,所以朱祁镇所能做的选择其实并不多。
至于将来的事情,只有将来再说了。
“陛下。”钱皇后见朱祁镇沉思了好一阵子,小声的叫道。
朱祁镇回过神来说道:“这些年也苦了岳丈了,这一件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合法的地方,让岳丈派人去户部办这一件事情就行了。”
“不过,我倒是对那个冼景有兴趣。”
能搞出这么大声势的人,的确是一个人才,却不知道他是胡雪岩还是盛宣怀。总是要看看的,毕竟朱祁镇有意提高商人的地位。但是即便到现在,朱祁镇对大明商人其实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印象。
说起来,冼景或许是第一个。
钱皇后不知道朱祁镇到底如何想的,只是朱祁镇同意了,她就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这就去给家里传话。”
钱皇后当夜就派人去给钱通传话不说。钱通得到了宫中的准信,立即派人找来冼景,冼景二话不说,将五万两拱手奉上,当成半年的分红。
也就是钱家上嘴皮碰下嘴皮,就搞来五万两,那个远在天边的铁厂,就为钱家带来第一笔收益。
有钱好办事。
钱通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更是勤快了很多,带冼景立即进了户部的衙门。
户部上下对这个国丈也不敢怠慢,只是这个国丈说出要做的事情之后,户部上下立即傻眼了。
他们倒不是不给国丈做事,而是真不知道这一件事情该走什么流程?
虽然朱祁镇的诏书之中露了这个缝隙,但是落实到行政之上到底该怎么做,却是没有先例的事情。
户部的人只好层层上报到尚书这里。
第八十五章 尚书们的疑惑
而今的户部尚书乃是马昂。
他当任户部尚书也有数年了。
他原本在地方上当过监察御史,又担任过地方巡按,巡抚。一步步升到中枢,当过户部侍郎,在何文渊告老还乡之后,这才接任户部尚书的。
这也是朱祁镇用人一惯习惯。
很多地方如果一个人得用,就很少更换,除非有必要。
这也有当初三杨等人提出的地方长官应该久任的原因一样。
虽然有时候某一个职位担任的时间太长了,会出现拉帮结派的事情,但是如果各部频繁更迭,也是很容易出问题的。
反正每一次内阁调整,都会连带一批高层调整。这不用朱祁镇多操心。
当然了,马昂并没有在人员调整之中中招,原因很简单,户部乃是刘定之的基本盘,刘定之升官了,又怎么能动自己的人。
他甚至有些遗憾,遗憾马昂没有入皇帝的眼,不能推荐进内阁之中。马昂也只能待在户部尚书的地位上。
但是这样一来,马昂的位置在户部也是稳定的很。
作为一个老户部,马昂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虽然,不如周忱。毕竟周忱的能力放眼大明历代户部尚书之中,也是能排得上号的,但是能将大明财政安排的妥妥当当,没有那么多纰漏,也能看出来他的能力了。
只是而今马昂也是疑惑的很。
首先这一件事情,归户部管吗?户部掌管全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财政收支。
但是钱家提出这个佛山铁厂,是归户部管吗?
马昂不明白,如果是别人的话,马昂就将这个人给打出去了。简直是乱弹琴。但是来的是钱通钱国丈。
马昂虽然骨子看不起因为嫁对了女儿而爆发的钱家,但是这个态度,却是一点也不敢流漏出来的。
马昂说道:“这一件事情,户部是帮不上忙的。国丈还是去找工部吧。”
钱通也不是太明白的,问道:“工部管这事吗?”
马昂说道:“掌全国各项工程、屯田、水利、山泽、交通之政务。总是或许能管得了。”
钱通虽然有些疑惑,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钱通虽然地位尊贵,但毕竟没有实权,而户部尚书,却是大明排名十几名的实权大臣。
可谓位高权重。
就像是户部尚书不敢怠慢钱通一样,钱通也不敢怠慢户部尚书。
钱通就去找工部尚书了。
工部尚书王复更摸不着头
脑了。
工部尚书王复是刚刚从下面升上来的,但却是各地督促工程,是一个水利工程专家,没有怎么担任过地方官,却是从一个工程调往另外一个工程。
他是顺天府人。算起来算是于谦的人。
正统七年进士,一开始就外放直隶当知县,经历了河北治水,今后就与水利工程有了不解之缘。
当然了,他也不是一直跟随于谦的,也单独主持过一些水利工程,比如太湖疏浚工程等等。规模并不大,后来因为治水得利被调往陕西。
一度担任陕西巡抚,主持关中水利,他尽可恢复汉唐之旧渠,并因势改造,很有力的支持了朱祁镇在西北屯兵积谷的计划。
不过,他升到工部尚书任上,还是在于谦死后。
他的资历有些浅,只是朱祁镇看他的履历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于谦,就朱笔一点,让他从好几个候选人之中脱颖而出。
只是此刻工部尚书也摸不着头脑了。
工部要管这个事情?
王复虽然刚刚就任工部尚书,但也将工部尚书的职能记得很清楚,工部而今最大的两个任务,一是水利修建,二是驰道修建。
还有一件事情,他也要预备着,就是陛下的山陵。他需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呈上去。
皇帝都是提前修建坟墓的,很多都是一登基就开始修。
但是朱祁镇登基的时候,年纪还小,而且他爹的墓还没有修好,再加上太皇太后当初秉承的政策乃是罢一切不急之务。
这一件事情自然搁浅了。
后来朱祁镇亲政之后,也有有司提过。
但是朱祁镇拒绝了。
朱祁镇当时恨不得将所有的钱都砸在军备之上,哪里有时候修建陵墓,之后猫儿庄之战,大明与瓦刺鏖战连年。
更没有人说这费钱的事情了。
而今,朝廷虽然财政不能算宽裕,但也有了结余。海内也没有什么大事,而且皇帝也上了年纪。
诚然四十岁对很多人来说,还很年轻。
但是有宣宗皇帝死后手忙脚乱的先例,还是想预备着好,而且即便现在开始准备。修建寝陵也要好一阵子的。
只是这佛山铁厂关工部什么事情?
特别佛山是什么小地方?民间办的铁厂?一看就知道里面牵连甚广。
王复一点也不想参与进去。
只是王复没有户部尚书马昂那么硬气,不敢一脚将这个皮球给踢飞。但是他也不想接着。沉吟片刻,说道:“国丈此事有些难办,这样吧,国丈且想等等,容我三思。”
王复好
言相劝,将钱通给打发走了。
但是他知道,这一件事情并不算完。
他起身就去户部找马尚书。
至于王复与马昂之间怎么商议,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要看两人之间的协商了。
此刻冼景并不晓得,他这一件事情已经难倒了两个尚书。
因为他此刻要做的事情,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就是拜见皇帝陛下。
这是他来京师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此刻他一身正装,等着宫门之外,惹得很多百官员侧目。
无他,冼景不过是一个秀才,他的正装也不过是一件朱子深衣,就是朱祁镇在辟雍堂穿的那中衣服。
所谓之青青子衿。
可以说百官很多人都穿过,毕竟大家都读书一步步走上来的,但是而今这个位置上,进出皇宫的都是官服,一件深衣就显得很是显眼了。
冼景等了好一阵子才被叫到了里面。
走过长长的宫墙,直接到了乾清宫。
而朱祁镇并没有在乾清宫正殿之中招待冼景,而是在侧殿召见冼景。
一来在封建社会什么都有等级的。
朱祁镇在乾清宫召见的都是大臣,而冼景而今却是白身,不能享受到大臣的待遇,就好像光绪皇帝想要见康有为就不行一般。
康有为的身份不能被皇帝召见。
只是朱祁镇不是光绪皇帝,这些区区小事,没有人敢跟朱祁镇硬抗。
当然了,朱祁镇也要做出一些区别。也是对大臣们的尊重。
二来,也是朱祁镇很重视这个情况。
因为朱祁镇对整个大明的了解都是第二手资料。他想知道大明商业的方方面面,听这些官员说,决计听不到什么实话的。
倒不是他们全部不说实话,而且屁股不同,位置不同看到的也就不一样。
而冼家的情况,朱祁镇也稍稍调查了一下。
虽然广东锦衣卫的情报还没有来,但是从刚刚清丈的地方黄册之中,也看到了冼景一些基本情况。
冼家元末入佛山,数代的时间,变成一方豪商,这种发展速度在商人之中也算翘楚,而冼景又是承担如此大使命的子弟,决计不是不通商业的人。再加上冼景在天理报的所做所为,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朱祁镇越发想知道,从冼景口中大明的商业,商人,以及经商环境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甚至将很多奏折给推到了晚上,今日就在偏殿之中,清茶一壶,有意淡化君臣奏对的模式,给冼景更多的时间,让他畅所欲言。
第八十六章 天下行商
朱祁镇一见冼景,就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一般的气质。
冼景身形比起北人人稍稍矮一点,皮肤也微微黑一点,但是五官匀称,称得上相貌堂堂。更是有一种精明强干的气质。
冼景如何行礼就不用说了。
朱祁镇让冼景坐下,却不提佛山铁厂的事情。
朱祁镇问道:“你一路是从乘海船而来的,这一路上情形如何?”
冼景说道:“托陛下洪福,一路上有惊无险。”
朱祁镇说道:“有何惊?”
冼景只好将路上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
朱祁镇听到海盗横行的时候,微微皱眉。
毕竟海洋政策从来是朱祁镇重视的地方。他万万没有想到,海上乱到这个地步。
当然了,朱祁镇并非不知道,大明海上并不安静。甚至如果没有通海的决策,估计大明南方好要闹几回海盗。
海盗与水师之间有所默契,他也是知道的。
虽然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但是却是大明现状,南北水师虽然船只数量不少,但是完全不到能控制从鲸海,也就是日本海上的佐渡岛,到东海,渤海,南洋,一直到旧港的海面。几百艘船洒在这一片海面上,比不了胡椒面密集。
所以只能控制主要航线,还有沿海地区。
只是在能看见海岸线的地方,就能遇见这样的事情,显然下面人报给他的时候,将现实情况打了一个折扣。
不过,朱祁镇也知道,这事情也是正常情况。
朱祁镇说道:“如此一说,南下的时候,就不准备走海路了。”
冼景说道:“回陛下,还是要走海路的。”
朱祁镇说道:“你来的时候赶时间,回去的时候又不赶时间,为什么还要走海路?难道不知道海上不安全?”
冼景说道:“陛下有所不知道,海盗虽然凶残,但是河盗比海盗更加残忍,海盗大多数时候,只是求财而已,而河盗却是不留活口的。”
“再加上海上宽阔,真是想逃,是有地方逃的,但是在河道之上,却是上天入地无路可逃。只要乘坐大船,多备火器,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朱祁镇听了,心中叹息一声。
河盗比海盗凶残,也是能想象得到的。
无他,前文说过,海边的百姓整村整宗族当海盗的。这样的情况在河盗上也不少见。
海上回旋余地大,船只跑远一点,只要兔子不吃窝边草,很难
被发现的。所以未必要杀人,但是河盗就不一样。
他们一定是附近的人。一旦被人看到了身形,是很难逃掉的。
至于黑衣蒙面什么的,其实并不是太管用的,最好的办法,是杀人灭口,不留活口。
朱祁镇说道:“如此一说,行商很困难吧?”
冼景被朱祁镇如此亲切的对待,心中很是激动。毕竟在古代皇帝自然是有其神圣性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见过皇帝的。
更不要说,被皇帝如沐春风的对待。
自然热血冲头,一时间也忘记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了。其实现代人也是如此,如果一个普通人真有机会被国家领导人,和蔼可亲的询问一些事情。难道不会有意表现一二。
冼景说道:“陛下有所不知道。一路上河盗,土匪虽然多,但是只要大队一起行走,彼此互保,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毕竟而今也是清平世界,郎朗乾坤,真正该明刀仗火行凶的,总就是少数的。”
“即便有这些人,也不敢动大队人马,无非是用一些下三烂的伎俩。”
“行商真正难的并不是这个。”
“真要说起来,行商之难,一曰天。”
“如果天气不同寻常,或阴或晴。路上遇见各种事情,人祸能防天灾能防吗?我就听说过,半路遇到山崩,崩断的道路,大队行商堵在路上,很多货物都不能要。还有南京有一户酒家,非常有名,但是前几年大水倒灌,将房子给淹了。窖藏的老酒,全部泡在水中,数代人的产业,也只能关门歇业了,从此不再见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朱祁镇听他说,一挥手让怀恩给冼景续茶。
对于这一点,朱祁镇听得可怜,但是心中并没有一丝波动。倒不是朱祁镇铁石心肠,而是朱祁镇知道,这些事情,他是没有办法介入的。
老天爷的心思,谁能改变?
这种不可抗力,朱祁镇怎么介入?
唯一的是提高大明基础建设水平,这一件事情,朱祁镇早就在办了,不管是修建水利,还是修建驰道。
不过,朱祁镇也准备将整修官道纳入朱祁镇的计划之中。
冼景立即起身谢过怀恩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说道:“再有就是官了。要想行商,非要路引不可。所过之处,都要打点,否则路引可不要到手。”
“这也罢了,寻常打点,也不算什么,就怕有些贪得无厌之徒,我听父辈说过,就在九江关,掌关的米官人,在缴纳了赋税,各种打点之后,就是不许船只
离开,结果港口之中,聚集了大小船只千余艘。”
“船只聚集在一起,一个不小心都要撞在一起了,不得已所有商人筹了万两白银,才算让米官人高抬贵手。”
“据说这位米官人一任下来,十万雪花银。”
朱祁镇面上不动,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一曲,轻轻敲击了两下,然后缓缓的放下来。
朱祁镇内心之中,已经饱经历练了,但是此刻内心还是被震撼了。一丝怒火微微燃烧起来了。
十万两白银,多么?
不多。
最少朱祁镇并不是太在乎这个数字的。
如果有人告诉他某一个尚书,不,即便不是尚书,就一个巡抚,哪怕是知府贪了这么多,朱祁镇也会波澜不惊的。
但是九江官的掌管着,是什么官职?
朱祁镇没有关注,但是敢肯定,最高不会高过七品,最低估计九品都有。无非是一个负责收税的。
九江关乃是大明长江运河上十几个钞关之一。
区区一个如此的官员就能一任席卷十万两,这十几个钞关决计不会比九江关好上多少。当初为了治河,于谦整顿运河钞关,顿时有了百万之用。
现在看来,于谦下的手还是轻了。
随即朱祁镇又想深了一层。
他想的是官场贪腐情况,真如他一直所想的吗?
从三杨时代,到而今,朱祁镇对官场的整顿,几乎没有怎么停止过。朱祁镇觉得大明中枢大体上还是比较廉洁的。
当然了,想要让官场一丝不染,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而今这个情况看,官场最底层,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恐怕比他们的上司要大胆多了。
朱祁镇收敛自己的心思,继续听冼景说。
冼景说道:“还有就是牙行了。”
“其实牙行本身是好的,各地的货物到了之后,不能自己发卖,要牙行发卖,毕竟大部分行商都没有心思找自己客人,他们必须尽快将货物卖掉,快速回本才行。”
“只是牙行要官府派发执照,各地牙行无不是势力人家所有。在价格上也有任他们宰割了,毕竟行商拖不起。”
“如果单单吃一点亏也就罢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怕这些牙行用手段,用各种办法将人送进官府之中,到时候人生地不熟,怎么死都不知道。这货物就能被吃下来了。很多人一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生死不知。”
“都说行商重利,却不知道都是拿性命来搏。不重利根本不划算。”
第八十七章 胥吏之害
朱祁镇听了之后,心中暗道:“果然是‘车船牙脚店,无罪也该杀。’”
车船牙脚店,分别是指着五种行业。
车夫,船家,脚夫,店家,其实可以归为一种,都是运输之中遇见的住宿或者搬用的问题。
具体的就不细说了。
只需知道敲竹杠这个词,就是来源于脚夫,他们坐地起价,不给钱就不搬运,让商人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敲诈。
至于黑店偷客人的东西,船夫干脆就是水匪的眼线,等等。
牙行更是类似于中介的东西,非要说的话,就是官方中介。
这个是有商业需要的。
毕竟初次到了远客,想要将这带来的东西卖掉,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中介,哪怕中介有抽成,也认了。
或许,很多人不理解。那是大家在信息极度发达的时代。却不知道在古代,很多商业信息传播很慢的。
但是牙行的强势,并不单单是地方势力人家的加入,而是官府的介入。
刚刚开始的时候,牙行都是官府的。
强制规定了所有大宗货物交易都要通过牙行,官府要从其中征税的。
朱祁镇第一次知道这个规定之后,还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卡准了经济交流的节点,能够征收大笔商税。
谁说大明不征商税?
只是而今这一套体系,已经不大行了。
而今的牙商已经从官牙过度到了私牙了。当然了代收商税的责任依旧有。
只是想想就知道,这牙商落入当地势力人家,县衙都未必能管得了,这商税还会有多少?
朱祁镇凭借个人估计,这种牙税应该是大宗货物的交易税,虽然太祖规定三十税一。但是能征收上来,以大明的经济体量,应该是一个并不必盐税少多少的赋税。
但是朱祁镇从来没有在户部的账册之中看到牙税的行列。
当然了,不是大明没有收牙税。
而是被户部列到其他之中,数量太少,以至于不值当单独列一行。
朱祁镇深刻明白了这一点。
那就是大明的问题,决计不是征不征商税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征收上来的问题,如果以大明这种,国无封建,乡有封建的现状。
不管朱祁镇,用多少妙策,也不可能将商税征收上来的。
两者之间的架构根本不一样。
周忱是朱祁镇所有财政大臣之中,最出色的一位。但是周忱的挂在嘴边的话是什么?为政务简。
之前朱祁镇还理解为,尽量给百姓方便。
但是此刻朱祁镇理解出更深一层意思,那就是尽量给官员方便,也尽量给胥吏方便。让整个税收流程,简便可操作。
真要说起来,周忱设计的各种法度,未必是严丝合缝,一丝不苟。真要找漏洞,也不是找不到。
但是为什么周忱就完成了大明财政第一次改革,让朱祁镇有足够的财政支持去打瓦刺。
就是周忱深刻的了解了大明地方的胥吏们都是一些什么玩意。
只有简单到一目了然,简单到即便是傻瓜都明白,才能阻止他们大做手脚,反而越是精密越是严谨的法度,越是能被胥吏用来欺上瞒下。
最典型的一点,就是大明各地的赋税册子,已经演变到了小数点六位数到八位数。并不是石后面有六位数或者八位数,而是斤之后。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越复杂的体系,越容易让他们上下其手。
大明赋税征收其实洪武年间之后,可以看做是包税制度。因为每一个府县都是有定额的,这个定额乃是洪武年间给定下来的。
但是汉代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征收的。
汉代三十税一,乃是当地地方官专门种上一批田,作为基准田,以基准田的产出为标准,确定出上中下田的三十税一的数量。
朱祁镇觉得这种办法,要比这种近乎包税制度好太多的。
但是大明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因为汉承战国余风,有强大的基层动员能力。战国都是总体人口没有多少,但是打起仗来,动则数十万的。
但是而今大明养数十万大军有多吃力。就可以看出两者之间高下了。
所以哪怕不为了什么工业化,仅仅是为了国家组织力的提高,也必须摧毁胥吏制度,重回官吏一体,并先办法摧毁大明基层的体系。
否则朱祁镇担心,工业化的发展,会造成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工业化进展越快,而朝廷失去对工业化产生的财富的支配权,面对因为工业化造成的一系列社会问题,不能解决。
这就是一个明末的局面。反而让大明提前走向灭亡。
二是就是工业化完成之中,大明被控制在几个工业集团之中,大明皇室只是其中,必须对各方面妥协,才能将大明朝廷维持下去。
这是一个东晋的局面。
而这两样都不是朱祁镇想看到的
而今朱祁镇面对的工业化的问题,接下来朱祁镇要面对的就怎么下面将工业化带来的财富分割一分给国家。
朱祁镇看着冼景说道:“还有吗?”
冼景之前说得痛快,但是说完之后,心中咯噔一下,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理智瞬间恢复过来了。
越级报告是大忌,而今他直接在皇帝面前说这些话,会不会得罪太多人了。
冼家虽然号称富豪,但是真正有势力的人捏死冼家,就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清楚。
听朱祁镇继续问,他又不好不说。他心中一转,想起一个绝好的话题,说道:“再有就是假银,与杂银之害了。”
“所谓假银不过白铜而已,与银相似,但是不值钱,很多人一辈子积蓄都被人给骗了去,那可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再有各种杂银,银子都是银子,只是杂质太多,要折扣好几层的。本来好好的买卖,一下子就赔的不行了。”
朱祁镇说道:“朝廷不是发行银币了?”
冼景说道:“这一件事情是草民到了京师才知道的,南方流通的不多,陛下真是英明神武,解我等商民之大难。”
朱祁镇虽然觉得冼景马屁拍得生硬,但也有几分受用。
毕竟银币一事,也是朱祁镇推行的。
唯一让朱祁镇有些不舒服的事情,那就是银币推行太慢了一点。
毕竟大明铸造的银币都花在北京附近了,整个银币流通来说,自然是北方多南方少,大明想要将世面之上所有银两都换成银币,也是需要好几年了。
朱祁镇却要看看日本情况,才能加快速度。
朱祁镇问道:“你可是经常行商?”
冼景说道:“我冼家乃是坐商,从祖辈开始就不行商了。”
朱祁镇说道:“想来这坐商要比行商好多了。毕竟守家在地。”
冼景微微苦涩说道:“是也不是。守家在地,知根知底,倒也是好处,但也是坏处。”
朱祁镇说道:“哦,其中又有什么关隘?”
冼景欲言又止,但是还是说了,说道:“商役难逃。”
朱祁镇说道:“佛山还有商役,不是已经折银了吗?”
朱祁镇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北京的商役就折银了,否则顺天府哪里有这么多钱,他们很多钱都来自于商户的铺银。
这个税种,大体可以理解为营业税。
太祖皇帝的制度之中,税轻而役重。商人也要承担很多役,一般来说,就是无偿的为朝廷提高一部分物资。
只是这里面的要求太模糊了,很多商人都官员借此敲着的倾家荡产。还有大商人找关系逃脱服役,让小商人承担。那更是不可直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