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财政压力
朱祁镇送走了孟瑛。默默思考刚刚的问题。
当大败的消息传来,朱祁镇就想了很多很多,最重要的是如何将危机转换成自己的计划。
明朝军队京营体制之中,第一次大改革,就是于谦主持的,将三大营,概成了十团营。这也是影响最大的一次改革。
毕竟之后,京营每况日下,再怎么改革都没有用处了。
而于谦为什么能够轻易改革了,固然是土木堡之变后,靖难勋贵被一网打尽了。更有瓦刺兵临城下的危机。
这种情况之下,让于谦的政治阻力几乎为零。
这一次大败,虽然撼动了朱祁镇的权威。但是问题是皇帝不是别的政治家,皇帝就是皇帝,从来没有那一个皇帝因为手下大臣打败仗而下台,除非是被攻克京师了。
朱祁镇有的是办法,扭转这种冲击,甚至文官体系反而会帮助朱祁镇。
因为皇帝与文官集团虽然彼此之间有斗争,但是在面对很多事情上,他们的合作性更强一点。
如此不是这样,文官政治也不会维持这么多年。
所以,对京营下刀子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但是,怎么改革的问题?
朱祁镇首先要将京营与卫所脱钩。
之前也说过,京营与京军七十二卫所之间的关系,而卫所崩溃,世兵世将,侵占田亩,乃至种种问题。
朱祁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毕竟他们是维持大明皇室统治一根重要的支柱。
如果用文官下手整治,整治过后的京营还听皇帝的吗?
大明后期皇帝之所以那么弱势,就是兵权已经不在手中了。
至于让勋贵自己查,朱祁镇也试过效果不明显。
当问题盘根错节,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的时候。朱祁镇就开始想另起炉灶的事情。
那就是募兵。
其实唐朝的军事力量也遇见过一次这样的危机,就是唐玄宗前期,府兵不堪用,唐代就有募兵代替了府兵,延续唐代的战斗力。
虽然后来弄出安史之乱的岔子,但是并不能说,这个办法就没有用了。
所以,朱祁镇想要的就是,由一支招募过来的军队。不再从卫所之中选人,而今直接发饷银,不再授田。完全职业军人。
朱祁镇已经计算过了,不算装备什么的,每一个士卒一年十二两饷银就足够养活了。如果养五十万京营的话,一年大概六百万两。这只
是饷银,再加上装备,马匹,抚恤,等等,一年一千万两银子,未必打得住。
所以,朱祁镇不会一古脑就将京营改成募兵的,但是朝廷仓促之间有五万人的缺额,能不能行权益之计,先招募五万士卒?
这个危机关头,那一个大臣敢说不能?
募兵的过程,再让文官参与进去。如此文官就有动力扩大募兵范围,压缩卫所兵的范围了。
至于招募军队之中,自然是武学的学生为主了。
以募兵代替卫所兵的过程,自然是与勋贵的新旧换代结合在一起了。
等什么时候,朝廷以募兵为基础的兵制彻底成型,想来从兵制上梳理清楚之后,朱祁镇的权威就足以毫无阻拦的贯彻到军中。
那时候,区区瓦刺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了,这个计划也是有一个问题的。
那就是一旦孟瑛玩脱了,瓦刺真兵临城下了?怎么办?
首先,朱祁镇还是比较信任孟瑛的,已经各路守臣,杨洪,郭登,都是朱祁镇从下面提拔上来的,都是敢战之士。
可以说大明军中壮年将领最高水平了。
如果这样的阵营,还挡不住瓦刺。只能说瓦刺开挂了。
即便有极其微小的可能。瓦刺突破了北京外围防线,兵临北京城下,朱祁镇也有信心守住北京城。
首先,就是瓦刺不善攻城。
这一点从很多方面都得到了体现了。而北京城,可是下了血本的天下雄城,立即有数百万石粮食,已经无数兵器火炮,更是有超过百万的军民。
再说了,北京保卫战的时候,整个京师不过有幼军几千,收拢逃兵有十万人,即便大败了,京营各部不可能全歼的。
再加上军中尚有五万虽然是鱼腩军队,但也是军队。
这样守城,守上几年都不成问题,但是瓦刺真可能在北京城下待上一年吗?
大明战争潜力是瓦刺不敢想象的。
朱祁镇觉得这样做,虽然冒险,但是这个低的兜着住。
唯一让他感觉有些棘手的事情,不是别的,就是财政压力。
而今出关的将士,有超过十万人阵亡,这是一笔极大的开支。更不要说,上一仗大败,接下来又要打一仗。
耗费更是飞了一般的向上涨。
朱祁镇一想起这一点,就有一点不敢见周忱。
周忱是理财能臣,但是他并不是提款机。
周忱已经很努力的在现在的财政基础之上,努力榨出油水出来。但是
明军开支的增长速度,是一个让周忱绝望的数字。
朱祁镇与周忱有一个共同的原则,就是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加税。
朱祁镇是因为明朝因为加税而亡,所以他印象深刻,所以,竭力避免。宁可从其他办法,捞钱也不能加税。
至于周忱对底层百姓更加了解,他更清楚,有些税负不写在朝廷税书之中,但是他却是存在的,这就是所谓的苛捐杂税。
总体来说,大明这几年朱祁镇继承太皇太后休养生息的政策之下,有所作为,但是本质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扰民。
所以,底层百姓的负担已经很重了,一遇灾年,又是流民遍地,而福建,江西,动则匪患,其实不就是这两个地方,在元末受到的打击不大,所以人口密度最大。人口多了土地兼并也是最维持激烈。
这样的情况下,任何加税,有些地方是能够承受的,有些地方是不能够承受的。会打破地方的平衡。
而且官吏层层伸手,朝廷收上一两,下面官员能贪三百文。这还是比较清廉的,在清代官府收一两,加耗最少在五钱以上,甚至有的地方,加耗比正税还多。加耗自然是被各地官员给平分了。
所以周忱推行的很多财政改革,都没有在田税上下刀,是田税没有提升的潜力吗?不,田税乃是汉人王朝几千年的正税,如果清理一遍,收入决计不仅仅是二千三百万石粮食,翻一倍都未必不能。
只是这里面的水太深了。连整顿盐税,都要先杀个人头滚滚,如果要整顿田税,又是一个怎么样的摸样?
所以,周忱数次劝谏过朱祁镇,在田税之上,不要轻易改动祖宗成法。
只是,而今如此大的财政缺口,朱祁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只能召见周忱商议这一件事情。
周忱本来花白的头发,此刻已经全白了,眼窝深陷进去,这一段时间主持内阁事务,又要兼顾大军后勤,与黄河大工,已经各地汛期的问题,周忱已经相当劳累了。
朱祁镇与周忱寒暄了几句,说了说黄河大工的用度,周忱即便上将这个窟窿都堵上了。至于军费军粮等等更不在话下。
只是这一切等朱祁镇拿出锦衣卫密报的时候,周忱顿时愤怒了,他不顾军情失态,厉声怒喝道:“朱勇该死。”
朱祁镇说道:“先生息怒,先生息怒?”
周忱说道:“成国公身受数代君王赏识,却将大军精锐铁骑,全部葬送了,如此罪人如何不该死,臣请按照丘福之例,处置成国公。”
第二百一十三章 成国公的死讯
朱祁镇沉吟了一会儿。
他有一点担心。
倒不是朱祁镇对成国公有什么感情,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就不要谈感情这东西,但只是担心一点。
那就是成国公不管怎么说,都是靖难勋贵集团的首领。
虽然说奖罚分明,但问题是任何问题上升到政治层次,都不可能完全奖罚分明。
如果按照法度来说,成国公就是覆军之罪。杀头没有问题。
但是成国公虽然葬送了十万大军,但是也要看见清楚,靖难勋贵集团虽然遭受重大的损失,很多大将都死在其中了。
但是,如果以为靖难勋贵集团不负存在了,那就是错了。
各处军镇,乃至于京营步卒之中,还充满了成国公留下的门生故吏。今天严厉处置了成国公。会不会给即将带来的大战,带来不确定因素?
被认为是政治清洗?
毕竟成国公的处置,决计不能简单认为,是成国公一个人的事情。毕竟皇帝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看做政治风向标的。
即便朱祁镇没有这个意思,层层传导下去,到了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朱祁镇也不清楚。
这里面的分寸要拿捏好。
毕竟,成国公或许是丘福,但是朱祁镇却不是太宗皇帝,没有太宗皇帝的威望。
“陛下,猫儿庄之败,朝廷最少要增加数百万军费,军中抚恤,重建,兵器重新置办,等等。都需要钱,但是朝廷而今还有多少钱?但是有一个地方有钱,那就是成国公府。”周忱说道:“成国公府两代积累,田产极多,都在北京附近,如何折合白银的话,最少有二百万两家私,可解朝廷燃眉之极。”
朱祁镇听了,怦然心动之余,又有一些暗暗惭愧。
作为一个皇帝去贪恋臣子的家产,实在太陋了。只是而今一分钱难道英雄汉,朱祁镇即便将内承运库腾空,也拿出这么多钱来。
而且二百万两的家私,还是往少里算的,成国公单单是俸禄每年不下万石,爵位上,官职上的,还有各种赏赐。以及朝廷赐田,还有成国公家族自己的私田,具体数字朱祁镇都不的清楚,但是想来数万亩还是有的。这还是正项上的,至于灰色收入,下面侵占田亩,走私军械,难道不给顶头老大孝敬钱,乃至各种专营生意,盐商的后台之中,估计也有成国公在内。
只是成国公府开销也大,大概存银没有二百
万两。如果这些物资慢慢变现,千万两白银也是有的。
只是仓促之间,却是要折价的。
但是即便如此,周忱的判断也是一个保守的判断。
只是这有些吃相太难看了一点。该怎么做啊?
朱祁镇还在思量之中,就听外面脚步之声仓促之极,范弘在门外声音都有一点变调,说道:“皇爷,老奴求见,军前急报。”
朱祁镇心中暗道:“大抵是大败的消息传来了。”说道:“进来说话。”
范弘进来,行止之间虽然努力平静,但依旧有一丝仓皇之意,朱祁镇猛地暗暗皱眉,心中暗道:“这范弘还是承不了事啊。”
不过,朱祁镇的司礼监太监,其实就是一个大秘的角色,在大明政治生活之中固然重要,但是决计不会发展到内相的局面。
所以,范弘能不能坐到处乱不惊,也就无所谓了。只是朱祁镇接过密奏。他打开一看,心中顿时一凛。暗道:“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其实对大败的消息,虽然封锁严密,但是总体来说,对一部分高层人员来说,该知道都知道了。
毕竟,杨洪调兵接应这样的事情,也必须通过兵部的。
内阁乃至兵部这一条线都有一个预计,只是没有想到败的这么惨而已。
此刻,让朱祁镇吃惊的并不是兵败的消息,而是成国公自杀了。
朱祁镇看见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觉得大脑嗡的一下。说实话,朱祁镇在这里衡量杀不杀成国公。虽然感到为难,但是朱祁镇内心之中还是倾向保全成国公的小命。
不仅仅是靖难勋贵集团的力量,还有成国公的能力,虽然成国公败了,而且败的很惨,但是能带领十几万大军,统领一方的将才,在大明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成国公纵然不敌瓦刺,但是镇守一方的能力,还是值得信任的。
但是成国公一死,很多事情的处理一下子就确定了框架。
所谓人死为大。成国公已经死了。朱祁镇不可能将拉出来鞭尸,而且也毫无意义,成国公自杀,也刷够了同情分。
朱祁镇能做的选择只有一个安抚,靖难勋贵,以国仇家恨,近可能将靖难勋贵的势力拉到皇帝这边。
之前也说过。
所谓靖难勋贵集团,其实就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旧部,他们并非对大明不忠心,只是他们有自己的利益取向,与大明,或者说朱祁镇的利益取向不一致而已。
而今猫儿庄一败,靖难勋贵骨干战将
,几乎伤亡殆尽,成国公一死,可以说靖难勋贵实权将领几乎清空了。
虽然有一个张辅,但是张辅已经老了,而今又传出来生病的消息。
朱祁镇从这些人之中提拔出来几个将领,就能将这些将领成为朱祁镇的人。对于这样的好处,放到嘴边了,朱祁镇怎么能不要。
但是,成国公虽然用自己的死,为自己家族,乃是跟随自己旧部铺出一条大道。但是朱祁镇却有一种明显的挫败感。
就是成国公棋高一筹的挫败感。
虽然成国公最后一颗棋子是用自己的性命下的。
朱祁镇忽然有一种感觉,暗道:“没有皇帝这个位置,我真能战胜这么多聪明人?”
朱祁镇并非没有金手指,他最大的金手指就是皇帝的身份,在这个社会,有人奋斗一辈子,估计只是求一个能进乾清宫给他磕头的机会而已。
朱祁镇将一瞬间的挫败感隐藏起来,将这一封奏疏递给周忱。
周忱一看,也是愕然,心中暗道:“成国公倒也果断。”
朱祁镇说道:“这事情已经瞒不过了,要马上准备起来,我准备派保定侯孟瑛接任征虏大将军,统领宣大之军。京营再派五万出居庸关。如此一来,北京士卒就有些不足。”
“朕准备招募五万士卒,你且准备着。”
周忱大吃一惊说道:“陛下,这个事情太突然了?”
周忱言下之意,并不是这个事情突然,而是这一件事情与现行很多制度冲突,周忱担心下面人反对。
朱祁镇说道:“这你不用担心,户部能不能支撑下来。”
周忱沉吟了一下,咬着牙,说道:“毕竟,今后百官俸禄,还有招募士卒的军饷,一律用粮代银元,即便不能全部代替,多用粮食,少用银元,暂时支撑过去。”
今年北方大兵,黄河大水,漕运断绝,等等因素都反应在粮价之下,今年的粮价是一两银子二石五斗上下。
大明京仓之中有千万石级别的粮食,今年河北除却大名府,河间府因为黄河水灾收成不好之外,其他各地收成都不错。所以河北一地可以供应不少粮草。
所以朝廷手中的粮食是比较充足的。
这就是周忱改变财政政策的原因,多发粮少发银。
只是这其实也很危险的,京仓的粮食可以说是北京的定海神针,一旦京仓的空了,北京粮价暴涨的话,朝廷连干预的的措施都不会有了。
朱祁镇说道:“周卿辛苦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周忱的坚持
周忱沉声说道:“老臣不过驽马之才,受陛下恩重,提携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知遇之恩,山高海深,臣自然当为陛下竭尽忠诚,即便是鞠躬尽瘁,又有何妨。陛下有命,臣敢不呕心沥血为之。只是臣有些话,不敢不言,不能不言,请陛下恕罪。”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周忱说道:“黄河大工,宣大被兵,而今又有一场大败,所耗银钱,已经耗尽府库了。而今陛下之意,是有与瓦刺再战之意,但是大军在外,日耗千金,陛下请给臣交一个底,这仗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臣好有些准备,或者请陛下拿老臣这一条小命去吧。”
朱祁镇听了,也知道,这一段时间实在是为难周忱了。
周忱这个人并不是那种非常坚持原则的人,甚至是那种功利心胜过道德心的人,只是他的功利并非为自己谋私利,而是想留名青史,做好大事业。
所以在很多事情上,周忱是愿意妥协的。想要做事就要保住禄位,想要保全禄位,就要得圣眷。所以周忱一般情况之下,是不愿意与皇帝硬顶的,所谓直谏什么的,不是周忱要做的事情。
只是而今周忱真受不了了。
在去年,虽然有黄河大工,但是大明财政还是很健康的,库存的银两有一千万上下,虽然不多,但也是差不多的。、
但是皇帝要打仗。
好,收刮收刮,周忱虽然忙一点,但是大抵是够的。
但是成国公损兵折将,一下子将朝廷开支打进一个补不上的窟窿。如果不是周忱觉得这个窟窿太大,周忱也不会觊觎成国公的家产。
周忱虽然有一些只能能办成事情,浑素不忌。但是作为理财之臣,劝皇帝做这么不光彩的事情,他心中并非没有羞愧感。
这也罢了,周忱觉得勉勉强强能将这个窟窿给抹平了。
皇帝还要再战,还要募兵,等等。那一样不要钱。
但是钱啊?钱啊?
是真没有了。
否则周忱也不会要动用京仓粮食的地步,并非京仓粮食不能动用。甚至每年京仓都会放出一批陈粮,收入新粮。
因为粮食储存是有时间限制的,一般也就一两年就出仓了,保持粮食之中都是新粮。
这就是户部的工作之一。
即便京仓加上天津,沧州的仓库加起来,而今也不过一千多万石,即便按满仓的来算,也不过五百万两而已。
这虽然是
一大笔大钱,大抵能将这个窟窿填平,但是问题是,真能将粮仓的粮食给腾空吗?
这是一个比大明财政上有一个大窟窿更可怕的事情。
周忱固然不是那种会强谏的大臣,但是此刻,他面对这种几乎补上了的窟窿,他也必须说话了。
朱祁镇又几分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说道:“何至于此?”
周忱却带着几分咄咄逼人之意,说道:“陛下,今日陛下一定要给臣交一底,这一战陛下要打到什么时候?”
朱祁镇说道:“这不是朕能决定的。”
周忱说道:“怎么不是陛下能决定的,臣虽然没有打过仗,但是也知道,钱多有钱多的打法,钱少有钱少的打法,不是臣拖后腿,实在是今年的财政不富裕。”
朱祁镇也知道,其他他将大军撤回来,谨守居庸关,紫荆关等关卡。等入冬前后,瓦刺也会退回去的。
只是如此没有大军的牵制,宣大的百姓就惨了。
朱祁镇既不忍心,也不甘心,不甘心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到了而今还要当缩头乌龟吗?
朱祁镇说道:“年底,年底瓦刺就会退兵?”
“不行,九月。”周忱说道:“朝廷财政只能支撑到九月。而且即便不打仗了,也有这么多事情要办。耗钱也不少,陛下总要留下一点钱做预备的,否则一旦哪里受灾,朝廷的钱连赈灾都不够。”
“十月。”朱祁镇一咬牙说道:“十月底,即便瓦刺不退,我也下令退兵。明年再战。”
周忱忽然缓了一口气,说道:“君无戏言。”
朱祁镇见状,哪里不知道周忱其实是逼朱祁镇说一个底线,其实谁都知道十月底,其实已经入冬了。
这里所说的几月都是大统历,与后世的阳历不一样,大体上可以算是农历,农历十月底,其实就是初冬时节了。
那个时候也先一定会退兵的。
周忱这么做,就是怕了朱祁镇,怕了到时候再出什么幺蛾子。想一口咬定,这个日期再说。
朱祁镇一时间也没有怪周忱的意思了,说道:“十月,今年这个仗,就打到十月为止。君无戏言。”
周忱长出一口气,说道:“如此,臣就安心了。这个消息大概在明天就传遍京师了,还请陛下早做准备,有什么要老臣的做,尽管吩咐。”
朱祁镇说道:“先生能将财政这一摊子撑起来,已经是帮了朕的大忙了,先生也要保重身体,每日不要熬夜,朕是少不了先生的。”
这一
句话,乃是朱祁镇的肺腑之言。
之前他还没有感觉,此刻才有一个深刻的感觉,就是凡是想做事的君王,都要一个能搞钱的大臣,就好像是汉武帝与桑弘羊。
朱祁镇对周忱的态度也是这样的,而今内阁缺了谁都行,是万万不能缺了周忱。
周忱说道:“老臣明白。请陛下放心老臣的身子骨还撑得住。”
周忱行礼过后,就匆匆回内阁了,朱祁镇交代了这么多事情,他都要一一处理,而且他虽然不知道朱祁镇要做什么,但是他也明显的感觉到了,朱祁镇要搞事。
只是具体怎么搞事,他还不清楚,但是他很清楚,在明天早朝或许不平静。虽然早朝礼仪化很严重,但是依旧是一个重大庄重且严肃的场合。朱祁镇有什么重要决定,还是在早朝之上公布的。
周忱自然要事先对下面的人交代,明日早朝注意好站队。
周忱猜的不错,朱祁镇明日自然是有大动作。但是之前他要先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成国公的事情。
朱祁镇将成国公的遗折打开,却见成国公将所有的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可以说是一封情真意切的认罪书。
言语之间有深深的悔恨与自责,或许是真的。但是朱祁镇却没有一点感动的意思,在他看来,这其实成国公想要的一次交易。
朱祁镇沉思了片刻,说道:“去叫朱仪进来。”
立即有人去将乾清宫侍卫统领朱仪叫了进来。
“末将见过陛下。”朱仪行礼说道。单膝跪在地面之上,没有朱祁镇说话,自然不敢起身。
朱祁镇对一边人示意一下,立即有人将成国公的遗折给了朱仪。
朱仪似乎想到了什么,接过的时候,双手都是颤抖的。毕竟朱仪是在乾清宫站班,这里是大明的权力中心,也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
朱仪对父亲出征在外,岂能不留心。
自然知道大军陷入困境之中,但是怎么样的困境,却不是他所能知道了。
此刻只是看了第一眼,朱仪就浑身一颤,整个人跌坐在地面之上,因为他看到了乃是朱勇第一句就说明,乃是绝笔。
父亲成国公朱勇此刻已经不在了。
他顾不得君前失仪,拼命睁开眼睛一点点的看过去,眼泪也在一点点流了下来,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已经泪流满面了。
或许朱祁镇不会为里面的文字所动,因为朱祁镇早就将自己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但是对于朱仪来说,他如果能不哭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孝子朱仪
朱祁镇对朱仪的样子,心中也有些感慨。
什么时候,男孩子才能成为大人,当他们发现所有人都要依靠自己,而他却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
而朱仪就是这样。
就在这一瞬间,他不仅仅是御前侍卫统领,还有成国公朱家的家主了,成国公朱勇留下的烂摊子,就要让他来收拾了。
朱仪看完之后,双手呈上,然后低头伏地说道:“臣-----,臣------,臣------”朱仪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以头抢地,任眼泪打湿了地面。
朱祁镇说道:“起来吧。范弘给他一个座位。”
朱祁镇已经决定好如何处置成国公的后事了。此刻他自然不吝啬自己的善意,这位成国公世子将是他用来拉拢成国公余部的有力棋子,自然要将他揣进手心之中才是。
如果,朱祁镇选择了另外的处置办法,或许这位乾清宫统领连再见皇帝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即便不是身首异处,也是永恒从权力中心退去了,连乾清宫侍卫统领的官职都保不住了。
只是此刻的朱仪,未必懂他朱勇自杀的深意。
朱仪勉强收拾仪态,但是依旧满眼通红,不能自制。
朱祁镇说道:“从东平郡王到而今,你我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朕将举国重兵托付给成国公,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朱仪再次跪倒,说道:“先父有负陛下隆恩,臣愿意代先父赎罪。”
朱祁镇对身边的太监,说道:“拉他起来。”
随即又有太监将朱仪搀扶起来。
朱祁镇说道:“今日我和你说这一番话,不是以皇帝身份说的,而是以我燕王一脉的家主,与东平王之后说的。说实话,败仗朕不在乎,天下名将也有走背运的时候,只是我没有想到,成国公会寻短见。秦穆公尚且能重用败将,朕之胸怀不如秦穆公吗?”
朱祁镇也就是而今说说而已。
毕竟时势不同,谁照搬古人的做法就是傻子。
朱仪听了心中又是一阵伤痛,他一直在朱勇的保护之下活着,对最上层的政治争斗感受不深,或者皇帝与成国公之间的暗潮涌动,他其实是没有感觉的。
故而,他心中暗道:“父亲也是的,纵然大败,也不至于如此,以我家的家底,无非罢官免爵,将来的日子,纵然是苦一点,有陛下在,也不是没有翻
身的日子,何必如此啊。”
朱祁镇说道:“事已如此,有些事也就不必说了。我主要说说是成国公的后事。”
朱仪一听,顿时抬起头来,说道:“陛下,臣知道先父有负国恩,还请看在先祖东平王病死军中,先父自杀之分上,给他一个体面吧。”
朱祁镇苦笑说道:“不是我不想,你我两家多家交情,如果太宗皇帝尚在,决计不会不给成国公一个体面,但是而今的局面,却不是当初,丧师十万,总要有一个交代。说实话,我想了想,到底是活人重要,我觉得将事情都推到成国公身上,这样一来就能保住成国公的爵位,等过了几年,风声过去了,你再袭爵不迟。”
“成国公的爵位,乃是太宗封的,朕不忍绝之。”
朱仪一下抓住重点说道:“那家父?”
朱祁镇说道:“就葬在阳和口吧。”
朱仪一听,眼眶顿时红了。
言下之意,朝廷将剥夺成国公一切功名,甚至也不能进成国公家的祖坟了。只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葬在自杀的地方。
朱仪作为儿子,于心何忍。
如果成国公尚在,对朱祁镇这个处置,自然是不会反对的。
正如朱祁镇来说,活人比死人重要,甚至有比活人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家族的爵位。
对成国公家族来说,爵位传承,要比一两代成国公的生死更重要。
因为爵位传承乃是一个家族兴旺的根本,不信,请看开国六王之中,剩下还有几个?他们的后人都过得什么日子?
汤和的后人一直在京城混,就是为了复爵,甚至几代人都为复爵而奔走。
一个能够世袭枉顾的爵位太重要了,比好几条人命都重要,不信请看武定侯家族,为了爵位继承都打出猪脑。
人死了就死了,葬在什么地方,还有什么要紧的。
但是朱仪到底年轻,他无法忍受他父亲为了家族承受骂名,而他却坐享其成。他再次跪倒在地说道:“陛下,臣请陛下给父亲死后哀荣,臣愿意承担一切追责,愿意削爵罢官。”
其实,朱仪并没有感受到,朱祁镇玩了一个花招,就是将成国公家族的爵位与成国公朱勇的身后事身后名对立起来了。
朱祁镇皱眉,说道:“这怎么能行?如果成国公一脉在朕这里绝了,朕在九泉之下,如何见太宗皇帝?”
朱仪说道:“陛下厚恩,臣明白,但是朝廷取士,定在忠臣孝子之家,先父有负朝廷,但不
失为忠臣,臣岂能不为孝子,否则即便保住了成国公的爵位,有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上,请陛下恩准。”
朱祁镇心中暗道:“朱仪其实不错。”
朱仪这一番话,让朱祁镇有一点点小感动。而且朱祁镇对朱仪也另眼相看了。
朱仪虽然一直是乾清宫侍卫,但是朱祁镇对朱仪却并不是很了解,毕竟朱祁镇用朱仪是为了安成国公之心。
并没有对朱仪本身有太大的希望。
单单从今日这一番话中,朱祁镇感觉朱仪可以用,毕竟朱仪坚持原则。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出卖亲情的人。
这样的人,他也很难为了一些利益出卖朝廷。
而且朱仪本身出身很高。即便没有成国公的爵位,一时半会儿成国公与英国公的余荫尚在。用起来或许有特别作用。
朱祁镇说道:“罢罢罢,你既然这样想,就罢了成国公的爵位,夺回朝廷一切封赠,已经成国公家财。成国公朱勇,以国公礼仪葬在长陵之侧。至于追赠什么的。让礼部议吧,我拨银万两,在京城置一个院子给你,你依然是乾清宫侍卫统领。朕会给你机会的。”
“今后与瓦刺大战的时候多的是,只要你立功够了,朕等着将成国公的爵位还给你家。”
如果今日是一场大考。
朱仪的分数很难计算。
他被朱祁镇三言两语将成国公的爵位已经家产充公了。而即便今日的话传出去,勋贵也不会说皇帝刻薄。而是朱仪不懂事。对成国公旧部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安抚,毕竟朝廷对成国公本身身后名敲定尚且如此,对他们这些部下,自然是更宽容了,至于成国公爵位被夺,那是成国公一家的事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朝廷不能一点都不处罚吧。
不过朱仪却得到了朱祁镇的看重,开始了艰难的军事生涯。
说实话朱仪的军事才能并不像东平王朱能那么好。毕竟含着金钥匙出身,小时候哪里会刻骨学习。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夺回成国公爵位都已经失去希望了,就对子弟加紧训练。
以至于在后来朱祁镇的军事改革之中,靖难勋贵们就好像太祖时期开国勋贵一般,被正统勋贵代替的时候,成国公朱家并没有从军事中心退却。到了朱仪晚年终于积功再次封为成国公。从失去到得到,朱仪用了一辈子。
而从朱仪之后,成国公家风一直是军事化管理,成国公一脉出了不少将领,成为天下有名的将门世家。
当然这是后话。
第二百一十六章 震动天下
朱祁镇将成国公的事情安排妥当,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顾兴祖自然是一刀枭首,连镇远侯的爵位也夺了,至于家人流放海西,填充当地人口,如果顾家的人真有出息,未必不能从当地频繁的军事活动之中,脱颖而出。
至于,阵亡各级勋贵,一一追赠,死后哀荣。
这些事情,朱祁镇都安排下去了。
倒是在杨俊的事情上,朱祁镇却顿笔了。
杨俊身为杨洪的儿子,已经不是虎父犬子可以说明了,杨洪是虎的话,杨俊连狗都不如,狗还会看家护院的。
但是此刻正用着杨洪,就杀了儿子,岂不是有些太过了。
用其父杀其子,总就有一点不大合适。
朱祁镇心中暗道:“我终究不如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就遇见一件同样的事情,那就是胡大海在外统兵,胡大海的儿子在后方犯了法,太祖皇帝决定处死,当时大臣都劝,但是太祖皇帝说:“宁可大海叛我,也不可坏我法度。”
杀了胡大海之子,虽然胡大海没有背叛,但是后来胡大海战死沙场,却绝嗣了。
杨洪自然不会绝嗣,杨洪不只有一个儿子。但是朱祁镇还是觉得这一件事情压后吧。
这些事情都处理过后,朱祁镇又召见王骥,安排了一下孟瑛出兵的事情。王骥是老兵部了,对这些事情都门清的很。
只要有钱,就能安排的妥妥当当。
自然不用多说。
其实在下午时分,兵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城中大小臣子都开始各种串联。东厂的暗桩就开始活跃起来,将各方的动向都传到皇宫之中。
朱祁镇只是草草看过。
果然,他之前大换人效果不错。
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大臣都是比较安静的,他们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政治意见,除非到了要站队的时候。
这些人都是经过朱祁镇的手提拔上来,要么上任时间都不是太长了,威望有些欠缺,必须依靠皇帝命令才能让下面人听话,要么就是他们的靠山在内阁之中,他们要听内阁的招呼。
真正躁动起来的,却是下面的小官。或许他们背后有人,他们这些小官不过是投石问路的石头。
朱祁镇心中有数,却也不在乎。
水至清则无鱼。为了朝廷正常运作,朱祁镇就要放权,但是放权之后,自然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有些事情不
能容忍,有些事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像现在这样,往大说,这是在搞串联,往小说,不过是管不住嘴而已。要是管的好,很容造成冤狱。
朱祁镇登基以来,总体来说政治气氛还是毕竟宽松的,即便对几个因为各种原因失败的大佬。朱祁镇轻在出外安置,重则罢官回家,从来没有因为政治原因要任何一个大臣的小命。
这种宽松的政治氛围,朱祁镇有意维持下去。
所以,对于这些小官的躁动,就当做没有看见。
不过,朱祁镇看见一条,上面写了朱仪去见英国公张辅。他心中轻轻一笑,他虽然好奇张辅对朱仪说了些什么。
但是却也不好往重臣家中安插人手。
毕竟监控行踪还是容易的,很多小臣聚集的地方,都是酒楼,或者说会馆,毕竟京官穷,他们有些在北京租房子,他们的小院委实有些上不了档次,空间也不大,所以他们集会的地方很少在家中。
但是成国公与英国公家中就不一样了,主人谈事情的地方,可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卫与东厂的人也飞不进去。
英国公府,张辅在卧室见了朱仪。
朱仪已经披麻戴孝了,他是来向张辅报丧的。
本来朱仪不准备进来,但是张辅快死的人,又有什么忌讳,他将朱仪叫过来,细细询问,至于为什么在卧室。
无他,张辅真病了。
他这病一半是天年到了,毕竟七十多岁的人,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高寿了,另外却是心病,是担心成国公的战事。
而今他虽然听到消息了,但是总就比不上朱仪亲眼看过奏折详细。
英国公张辅听了,眼前一阵黯然,心中无数埋怨之意,却不知道该给谁说,毕竟人都死了。
他心中暗道:“朱勇啊朱勇,你死了倒也轻松,却让我这个当哥哥的给你收拾烂摊子。哎-----”
很多话,张辅却不好对眼前这个侄子说。
朱祁镇的用意,张辅能看不出来?他看得出来,但是他却不好给这个侄子说,而且说了有什么用?
让他去恨皇帝,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即便退一万步说,皇帝有意如此,又有什么错啊?爵位这东西,是因功而得,为什么不能因败仗而削掉。
所以,让朱仪明白这一切,说不得还坏了朱仪的前程。
他说道:“家里的事情就不要管了,府中的财物全部不要动,让锦衣卫查封,我英国公府有一分,就不会少了
你家一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男子汉大丈夫要建功立业才是。你家的爵位终究要想办法弄回来,否则你父亲地下也不安的很。”
朱仪说道:“小侄明白。”
张辅咳嗽几声,说道:“乾清宫统领这个位置,你就不要了,如果是之前,你在这个位置坐上几年,再外放几个太平地方,等你爹去了,安安分分继承爵位未尝不可。但是而今,却不行了。”
“而今京营之中,有一个叫孙镗的,乃是你爹的旧部,虽然有些贪财,却是一个能打仗的人,我在陛下那里卖我这一张老脸,让你去孙镗麾下,孙镗一定会照顾你,按之前乾清宫侍卫统领的待遇,你定然是一个千户。”
“有孙镗照顾你,再从成国公家丁之中,选一些能打的护卫你,这一战下来,让你连升数级不难,今年一战,不要回京,宣大会有很多将领缺口,你捡着紧要的地方,去当守将,今后一两年之间,朝廷不会大举攻瓦刺的,估计在数年之后,倒是以陛下的意思,定然在草原上筑城,你倒是去当守将,孤悬草原之上,只要守住了,封一个爵位不难,将来的事情,我就看不到了。”
“不过,你要注意两点,我给你指的路,一个不好是会死人的。另外,你这一辈子,不要想什么巧仗,你就给我打死仗就行了,就死守,死攻,记住不要玩花俏,你没有这一份资质,以陛下步步为营的性子,将来草原之上城池数量不少,你哪里艰苦就去哪里。只要你将功夫做足了,将来会有功劳的。”
张辅硬生生将一句话给咽了下去,那就是你老爹如果听话,也不至于现在这个样子。
朱仪还不明白张辅这一段话的价值,只是点头称是而已。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就是这样。
却不知道,张辅已经做出了好几个判断,第一个判断,孟瑛这一战能胜,第二个判断,就是大明与瓦刺今后几年都打不去大仗,第三个判断,就是开平,大宁,全宁卫的重置。
似乎今后瓦刺与大明两国战略上的攻守,都在张辅的目中。
只是张辅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这么细,却是张辅感觉,自己活不到几年之后,总要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将这个大侄子给安排好了。
张辅高屋建瓴的指明方向,还动用人脉铺路,为朱仪打造出符合自己能力的道路。固然做不到升官如走马,但是却也比很多在底层浑浑噩噩一辈子,连升官往哪个方向使劲的人好太多太多了。
这还是成国公家族衰弱的情况下。如果不衰弱根本不用费这个事。
第二百一十七章 素衣临朝
夏季的清晨是最舒服的。
上朝的时候,也比寻常时候舒服多了。
总比暑气上来的时候强得多。
只是此刻大家都没有别的心思了,大官们心思沉重,小官们也眼观鼻,鼻观口,一副要当石头的样子。
对于早朝来说,他们本来就是石头人。
但是也有很多大臣,不甘心当石头人。
面子上不动神色,手却在衣袖之中轻轻掂量手中折子。这样官员并不少,他们都是准备在今日发难的。
其中最大的官员,自然是刘球。刘球倒是没有参与任何串联,但是他作为左都御史,是督察院的执掌者,是朱祁镇换人过的朝廷格局之中,唯一遗留下来的老臣。
刘球认为他作为朝中仅存的正人君子,他有必要匡扶社稷。不过,作为大明高层清流,对于与瓦刺大战,是决计没有二话的。
特别是一场大败之后,更是没有二话,他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大明士子,他们是坚决的主战派,决计不会对外的妥协的。
如果开战之前,他们这些人之中还有杂音,有些人虽然未必同意和亲,但是却也同意息事宁人,不愿意打仗的。
但是而今打起来,自然是一副打到底的态度,这是大明士子骨子的基因,从太祖皇帝时期传下来的。
但是不支持队外妥协,并不是他们就没有意见。
当然了,不是对皇帝,而是对五军都督府。
前文早就说过,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间的恩怨了。
但自从朱祁镇亲政之后,在处理这一件事情上,有些偏袒五军都督府。这一场败仗,正好打一个翻身仗。
将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剥夺过来。让兵部的发展进入正轨。
这个问题,朱祁镇其实也知道。
但是王骥在内阁之中。而从杨荣到王骥,一脉相承,就是想将兵权从五军都督府划拉到兵部之中。
这里面朱祁镇其实也疑心过王骥在后面推动。
但是有些事情,知道归知道。但是不好明说,毕竟将大军后勤理会的清清楚楚,也能镇得住那些丘八,让他们不要过分的,也只有王骥了。
另外,猫儿庄之战是朱祁镇一力支持与放权的,既然败了,朱祁镇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这就是该有的政治规则。
但是,朱祁镇却不想陷入他们的套路之中。
所以,他要先发制人。
当静鞭声响起之后,有大
象作为先导,一时间大臣都肃静起来,都察院的御史们,也放眼四处看去,就好像是操场之上的班主任一般,看谁敢越次,乱行,乃至窃窃私语。
忽然有尖锐的公鸭嗓子扯着道:“陛下驾到。”
一时间群臣行礼。随即又有公鸭嗓子道:“平身。”
一番繁琐的礼仪之后,群臣抬头一看,顿时炸开锅了,因为龙椅上的那个人,居然在龙袍外面套了一身白衣。
皇帝在什么时候穿着衣服,都有规矩。天下人有几个人当得起皇帝戴孝。
朱祁镇这样做,就是将这一场大败的严重性抬高,抬高到大明的生死存亡的高度,抬高到有辱祖宗的地步。
这样做,就是打乱一些人的步骤。
朱祁镇一向表现出爱惜名声,爱惜羽毛,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朱祁镇会这样做,这样做就是朱祁镇自己打自己的脸。
却不知道朱祁镇在乎名声,只是觉得名声作为一项政治资本而已,既然是资本,该用的时候就要用。
只要有政治上的好处,朱祁镇完全可以不要脸。
这样做,朱祁镇要达成几个目的。
第一,在战后处理上占据主导权。压制下面文官的话语权。朱祁镇将自己弄得越可怜,文官反而越要维护皇权。
毕竟,文官的权力很大部分都是来自于皇帝的,维护皇帝的统治,不仅仅是政治正确,也是他们保持权力的必然。
毕竟以主辱臣死的原则,让皇帝如此的臣子,更是该死一万倍。
第二,确定与瓦刺大战长期化,不杀也先绝不罢兵的国策。
说实话,整个大明的主流舆论界,除却朱祁镇本人之外,没有人对将漠北收入版图有兴趣。特别是太宗皇帝数次北伐的后果,让所有人都有一个思维定式,那就是对漠北动兵,是一件好大喜功,毫无利益的事情,只会给朝廷造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而已。
漠北之地,就是太祖皇帝所说的,“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的地方。
所以而今瓦刺犯边了,朝廷之上自然喊打喊杀,但是一旦大明大胜,甚至攻入草原,摧毁了瓦刺的主力,那个时候瓦刺向朝廷请和,朝廷之上恐怕就不会这样坚持了。
朱祁镇从决定打瓦刺的时候,就面对种种的反对者,看见的,看不见的。甚至翻开史书,太宗皇帝决议北伐,也不缺少反对者,最大的反对者就是当时还是太子的仁宗皇帝。
太宗皇帝处置这些反对者的时候,可是干脆之极,直接投入
诏狱之中。
但是朱祁镇自忖,他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毕竟太宗皇帝名为继承,实同开创。他的威信是不可动摇的,朱祁镇一辈子未必能有太宗皇帝威信。
所以,他不敢用太宗皇帝的办法,而今这个办法还是治标不治本,想要治本,就要想办法,让漠北草原为朝廷创作财富。
这就是朱祁镇今后很长时间要思考的问题了。
毕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事到临头再去想,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朱祁镇不等群臣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立即令范弘颁布了诏书,不是别的,而是罪己诏。
诏书自然是三元及第商辂的手笔。花团锦簇,一派汪洋,内核却是朱祁镇拟定的,朱祁镇秉承万方有过,罪在朕躬之精神,将猫儿庄大败的责任都拦在自己头上,说自己进退无据,求胜太急。又说自己不听众言,一意孤行。并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之下,轻启战端。如是等等。
又说,此事本朝第一大败,上愧祖宗,下惭黎民。奇耻大辱,不堪于位。一副想要退位让贤的口吻。
将满朝文武镇的外焦里嫩。
连刘球都想不到。一时间刘球对朱祁镇的风格,有了新的了解,心中暗道:“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当今怎么这么流氓。”
皇帝是不可废除的。朱祁镇自然不可能退位。
朱祁镇打出一套七伤拳,看似打得是自己,实际上打得是满朝文武的脸。打得是大明朝廷的脸了。
说实话,虽然成国公败的很惨,但是对与大多数官员来说,危机感是有,但是并不是太重的。
毕竟北京还是安全的,而且朱祁镇治理之下,虽然有种种波折,但是国力总体上是上升的。
所以,大家都觉得瓦刺充其量是手足之疾,虽然麻烦却伤不了大明的根基,所以大家才会愉快的想借此机会将五军都督府给打倒。
真要危机时刻了,反而不会这样做了。在历史上土木堡之败后,虽然王振的余党马顺被当堂给打死,但是于谦还是上书,停止对王振余党的追责。
因为北京保卫战在即,不是大加株连的时候。
如此朱祁镇这一番表演,几乎在所有大臣脸上左右开弓。
“臣等该死。”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群臣不约而同跪在地面之上,已经有人嚎啕大哭了。
好像是一个规则,那就是越距离皇帝近的大臣,就越失去对皇帝崇敬,皇帝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神圣性,但是越距离皇帝远的臣子却不一样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罪己诏
而对于那些小官来说,他们见到皇帝机会很少,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是在早朝之上,远远的看上一眼,或者是述职的时候,与好几个官员一起,见皇帝一面。
在他们的心中皇帝具有非常神圣性。
日本天皇号称现世神,但是在古代,皇帝身为天子,其神圣性并不比日本天皇差。甚至更高。
所以,朱祁镇罪己诏一出,高层官员直接接触决策的官员,已经猜到朱祁镇一些用意,所以觉得皇帝在耍流氓。
但是中层底层官员却想不到,或者根本就没有往这一点上面想过。
这些官员固然有一些人是为合群,但是真有一些官员是真哭了。
毕竟总体来说,朱祁镇这个皇帝做得不错,勤政爱民,赈灾什么的都从来是很及时的。在官员群体,与百姓之中名声还不错。
刘球膝行出列说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瓦刺乃区区一跳梁小丑,一时侥幸而已,何足劳动陛下如此,臣请出镇宣大,为陛下讨贼。”
“臣请为陛下讨贼。”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周忱也没有想到朱祁镇会这么玩,一时间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插了一根针。
无他,周忱作为首辅,在这个罪己诏事件之中,是最应该负责的。
毕竟,而今大家都默认了内阁首辅就是大明的丞相,虽然在权限之上,与丞相还有所差别。但已经是实质上的百官之首。
既然是群臣之首,那么主辱臣死,那个臣最应该是谁?
好在,这不是汉朝。
如果是汉朝,朱祁镇这样做,周忱估计只能抹脖子了。
一时间群臣也纷纷劝说。
朱祁镇一示意,范弘扯着嗓子喊道:“肃静。”
范弘一喊,自然有无数大汉将军齐声大喊,顿时将群臣进言之声压了下去。
朱祁镇起身走到台阶之前,说道:“大明立国以来,从来没有丧师十万的事情,而这一件事情,却在朕当政的时候出现了,如此奇耻大辱,朕岂能视而不见,又怎么能自欺欺人,儿孙不肖,让父祖之威散尽,朕每一想到这一点,就不知道九泉之下,如何见太宗皇帝。”
朱祁镇这一番话,本来是三分真情,七分表演,但是说着说着却动了真情,眼睛都红了。
不过,他所想的不是如何向太宗皇帝交代,而是他如何向自己交代。
十五年了。
他穿越过来十五年了。
自己觉得已经够努力,但是依旧被狠狠打了一巴掌。难道自己真是无能如此?还是大明天数如此。
那么自己一直以来,不好玩物,不务美人,几乎全年无休的工作,一旦有了重要消息,那么是刚刚合眼,也要起来处理。
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这一切都没有一点用处吗?
“即便粉饰太平又如何?朕逃得了今日之辱,难道能逃后世的口诛笔伐吗?朕决计不会如此。”
朱祁镇说道:“不灭瓦刺,朕无言见列祖列宗,即便死了,也要在脸上蒙上一块白布。免得覆面而葬。”
此言一出,连大臣们都大惊失色,刘球说道:“陛下,这------,”
在古人眼中,生死大事从来不可轻言的。却不知道朱祁镇虽然对穿越之事,心中疑虑,但是除此之外,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无神论者,相信人死如灯灭,他死之后,即便是将他的身体玩成十八个模样,他也不在乎,区区一面白布算得了什么。
朱祁镇伸出手,范弘立即将手中的罪己诏拿出来。朱祁镇细细抚摸之后,说道:“范弘,令郕王将这诏书供奉在太庙之中,令列祖列宗知朕之罪,不灭瓦刺,不杀也先,就不要从太庙之中取出来,即便朕完不成,朕之子孙,也当秉朕之念,瓦刺之恨,必诛之。”
随即朱祁镇起身走了。
这一场早朝,就如此散场了。
但是朱祁镇是走了,但是下面的百官却不肯走了。
一时间周忱身边围了不知道多少大臣,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周忱,身为首辅大臣,怎么能让陛下如此。有人说周忱,陛下如此,周忱你又怎么能甘于禄位。无耻之极。
总之,周忱一时间被无数人炮轰。
如果不是有不少大汉将军护卫,甚至有人向周忱饱以老拳。
周忱高声说道:“诸位稍安勿躁,我这就去见陛下,令陛下收回成命。”随即周忱在侍卫的护卫之下,立即向乾清宫而去。
而内阁大臣几乎是同样的待遇。
几个内阁大臣,六部尚书,乃至五军都督府大将,还有刘球,纷纷求见。甚至张辅也求见之列。虽然此刻保定侯孟瑛已经代替了张辅的位置,但是张辅的内阁大臣职务并没有免掉。
朱祁镇在乾清宫整理了一下思绪。心中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二,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估计没有任何一个人敢阻止大明与瓦刺的大战了。
甚至朝野上下,连反对战事都变成杂音了。
虽然朱祁镇牺牲了自己的所有名声,即便是史书之中,也逃不过一笔。但是只要能完成自己政治企图,这都算不了什么。
“陛下,”范弘说道:“诸位大臣求见。”
朱祁镇用湿毛巾摸了一把脸,刚刚他真有一点眼泪涌动,此刻清醒了一下,说道:“请他进来吧。”
不管他的手段的拙劣也好,上不了台面也好,伤己伤敌也好,他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因为猫儿庄之战的被动局面,变成了主动。
但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还是不可避免的。
不多时,大臣们都到了。
朱祁镇不等他们进言,就说道:“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是君无戏言,朕既然已经说了,就绝对不会收回,想要朕从太庙收回罪己诏,就灭了瓦刺。”
“既然你们来了,朕正要问你们,朝廷划分数百万顷土地养军,朕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对军队亏待分毫,可谓亲之信之,却有而今的局面。问题到底是出在什么地方?我太祖太宗的铁军,到了而今就怎么变成了豆腐渣。”
张辅心中凄然。此刻他已经收到了很多方面消息,比如败退回来将领,他对整个猫儿庄战事过程,也都了解了。
他承认,而今大明骑兵的战斗力,不如太祖太宗的时候,但是也不是豆腐渣啊。大半问题在成国公身上。
但是此刻朱祁镇金口玉言,将这一件事情定性,那么说是豆腐渣,今后就只能是豆腐渣了。
“陛下,”王骥立即说道:“卫所腐朽,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了,正统初年,东里公派出清军御史清查天下卫所,缺额百万之上,大明三百多万军队,也就是缺额近乎三分之一,这还是十年之前的数字。”
“而今缺额只在这之上,不在这之下,各地卫所士卒为军官奴仆,动辄打骂,甚至行军法,日子过的生不如死,甚至百姓都不会与军户通婚,臣在云南看到的卫所士卒,近乎乞丐,所以前黔国公因麓川之乱,惊惧而死,非惊惧麓川,而是惊惧如此之兵,何以平麓川?”
“至于叶留宗区区数千之士卒,转战三省,持续经年,非是卫所腐朽,何至于此,假如太祖之时,一卫所足以制之,而且却兴师十万,连派重将主持。福建卫所军,已经伤亡惨重,而今陛下重饷养京营与边军,但是有几分真能到了士卒手中,臣可是听说过,去年陛下多次校阅军中,以至于京城附近长工都找不到了,都在军中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卫所腐朽的背后
朱祁镇沉默不语。
这种情况,朱祁镇知道不知道,知道的。
锦衣卫与东厂在京城这个范围之内,消息还是相当灵通的。
但是知道,能怎么办?
大刀阔斧收拾这些人?狗逼急了还咬人,更不要说手握兵权的勋贵?朱祁镇可是记得一件事情,夺门之变中,几家勋贵可是凑出了数千家丁,让北京城换了皇帝。
如果靖难集团在这一场大战之中胜利了,朱祁镇还有等下去。但是既然输了,他们的利用价值就大大减少了。
所以,该算账的时候到了。
面对王骥的话,朱祁镇沉默了。
沉默本来就是一种态度,甚至是一种鼓励的态度,王骥自然心领神会。
如果说,谁对卫所的黑历史掌握最全面,自然是王骥。
王骥的很多消息并不是王骥收集的,而是杨荣当初的观点,杨荣作为当时最知兵的大臣,他为什么对各地将领充满了不信任感,甚至还要剥削武将的权力,将他们纳入文官的统治之下,杨荣一心想让兵部夺了五军都督府的大权,让五军都督府彻底成为一个养老结构,这固然有文官对武将的天然不信任,更有杨荣知道卫所兵的烂底子,他不相信这样的军队能保护大明,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让大明最忠诚最进步的力量,也就是文官插手其中。才有他的种种政见。
他本质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
只是人的屁股不一样,对同样一个问题,想出的解决方法也不一样。
从杨荣死后,王骥的政治理念一直被打压,此刻有了机会,自然畅所欲言,将卫所种种的弊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王骥直接将矛头指向最最核心的一点,说道:“陛下刚刚也说了,朝廷虽然是号称一花一钱,养兵百万,但是真不花一钱吗?那是太祖皇帝将四百多万顷土地都划过卫所了,近乎天下之半,这才有了养军百万不花一钱的结果,不仅不花钱,还上交粮饷,工部数字永乐元年天下军户屯田子粒粮,两千三百四十五万石,与天下赋税几乎持平,也是太宗皇帝北伐的主要财政来源之一。”
“但是这个数字在今后每况日下,到了宣德年间,已经到了二百三十万石,不过之前的十分之一。”
“这也是宣德年间财政危机的重要原因,为什么朝廷一直派清军御史的原因,为什么江南粮税收不上来朝廷就夜不能寐的原因。”
“甚至到了正统初
年,朝廷居然要给九边拨款,而今已经成为成例,每年要拨款多则百万,少则几十万两。”
“但是朝廷即便是再花钱,不过空桶打水而已,这个桶是一个无底洞。”
“朝廷当初设立卫所的四百万顷土地到什么地方去了,固然有一些已经划给地方管辖了,但是朝廷从来没有停止过屯田,督促军士屯田的诏书,从来没有少过,即便陛下也对海西,辽东屯田倍加关注,但是天下屯田之数,已经没有了。”
朱祁镇吃惊说道:“没有了?”
王骥说道:“这一件是工部屯田司管的,陛下可以去问问,而今太祖年间屯田田册还在不在?”
朱祁镇立即看向周忱。
周忱听了,长叹一声,跪倒地面之上,将头上的官帽拿了下来,说道:“老臣有负圣恩,请乞骸骨。”
朱祁镇立即知道,王骥所言的是真的。
周忱是一个很务实的官僚。
他不会去碰阻力太大改革的,他的办事能力虽然强,但是本质上还是很保守的,这一件事情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周忱很早就深入参与了大明的财政体系之中。不会不知道。
但是他不说,就是觉得这一件事情,太过骇人听闻,面对这个问题,即便是号称能臣的他,也只能采取回避的状态。不知道从那下手,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朱祁镇是知道卫所是有问题的,他更关注的是卫所战斗力衰弱的问题,并没有关注这背后的问题。
从来没有想过,这背后有这么大的黑幕。
此刻听来,只觉得脑袋都嗡嗡的,比他颁布罪己诏的时候,还震撼。
他愣愣的说道:“果然,如此情形,不打败仗才是没天理。”说道最后三个字,他已经按捺不住情绪了,几乎是咆哮出声。
“陛下。”张辅出列跪道:“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不可轻动,而今瓦刺在侧,更不可问。”
朱祁镇心中发冷。
每年数千万石粮食的利益,大抵足够杀一个皇帝了吧?
只是他此刻看张辅眼神,却是张辅从来没有见过的。此刻的朱祁镇好像第一次看见张辅一样。
在朱祁镇的心中张辅从来是忠心耿耿的,但是为什么宣宗皇帝将如日中天的张辅调离实权位置,进入内阁,只是一个以备顾问的位置。
那个时候的内阁还不如而今这么有实权。
当时朱祁镇仅仅觉得,是张辅功劳太大,有功高震主之嫌,此刻看来,未必
是这样的。其中难道没有这里面的原因。
朱祁镇冷冷的说道:“朕知道了。”
他一时间心头有很多问题,锦衣卫与东厂虽然情报机构,但是里面却没有多少高智商人才,这要高屋建瓴的分析,不是他们能够做到的。
所以,朱祁镇知道仅仅是卫所存在大面积侵吞田产的事情,但是这大面积到底是多大面积,朱祁镇不知道,仅仅是觉得,不可轻举妄动的地步。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大?简直是骇人听闻的地步。
原来为什么大明财政举步维艰,朱祁镇进行了财政改革之后,才算是缓了一口气,而为什么太宗皇帝就能做那么多事情?
好像大家面对的不是一个财政体系一样,事实证明就不是一个。
这里面水深到了,太皇太后都不将这一件事情告诉朱祁镇,估计是怕他沉不住气,杨荣当今临别也没有说这样的事情,王骥即便是远窜都不说。
估计没有这一场败仗,这一件事情也不会翻出来。
只会沉在档案的最底层,被一层层文件压制,甚至连原始档案都不在了,成为一个分散在字里行间,等将来历史学家勾沉的秘密。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也都不知道。
朱祁镇第一次感觉,猫儿庄败得好,成国公死得值。
朱祁镇说道:“别的先不要说了,先说出征的事情吧,朕有意令保定侯孟瑛带领京营支援宣大,执掌征虏大将军印。”
“诸位以为如何?”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甚至很多人对王骥的目光也带着一丝嫌弃。这样的事情太大了,大到很多人都不敢知道,也不敢提的地步。
即便是而今很多勋贵的家主都战死在猫儿庄之战中了,但是依旧还有很多人在,比如张辅,与孟瑛一个作为内阁大臣,一个作为五军都督府的代表都还在的。
这问题真不能深挖。
但是王骥却痛快之极了。
王骥八十多岁的人了,之前一直在云贵,都以为自己要老死在云贵了,回顾一生,很多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跟随杨荣将他们想做的军事改革做成。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蹬腿,自然不在乎别的,趁着这个千载良机,将这一件事情砸在桌面之上。
至于将来的是事情,王骥反正是看不到了,让后人烦心去吧。他也没有想过当场都解决掉。
面对朱祁镇生硬的转换话题,大家都一致说道:“圣明不过陛下。”
第二百二十章 军事改革的开始
群臣一副,“您老说什么都好,就是别说这一件事情了,太吓人了。”样子,朱祁镇忽然心中生出自嘲之感。
果然这都是他挑选的臣子。
他忽然怀念起杨士奇与杨溥了。
他们这些老臣,虽然脾气臭,不会老实听话,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有能力,有操守,但是却能担事。
这一件事情,估计大半是杨荣的成果。而杨士奇一直以来一直派遣清军御史,从宣德十年到杨士奇去位,从来没有断过。
一批又一批,对卫所的调查虽然浮于表面,但是朱祁镇不相信,杨士奇不知道内情如何,只是碍于这个问题太大,他只能徐徐为之而已。
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想解决这个问题。
杨溥办得比杨士奇差一点,但是等曹鼐上位之后,就流于形式了,至于周忱,他都不敢问。
果然,杨士奇对周忱的评语不错,周忱没有大臣体。
朱祁镇依旧语气不紧不慢的说道:“保定侯。你可愿意。”
保定侯孟瑛立即出列说道:“臣愿为陛下朝廷效力。”
对这一件事翻出来,保定侯孟瑛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心中却暗暗高兴。
如果没有因为汉王之事,保定侯一家也会牵扯到其中去。但是从洪熙之后,到出征麓川之前,保定侯一家都靠俸禄过日子的。
在这一件事情之中牵涉很浅,在征麓川之后,又作为皇帝的心腹大将与成国公代表的勋贵势力,明争暗斗,一直被成国公压着。
而今成国公一系倒台,已经是一场大洗牌了,而今又将这一件旧事掀出来了。
很多人都与朱祁镇一样,都知道卫所土地侵吞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从朝廷角度汇总的来看。
所以孟瑛预感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他代表的孟家在这场风暴之中看到了机会。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你明日出征吧,兵部与户部都准备好了没有?”
周忱立即说道:“都准备好了。”
朱祁镇说道:“孟瑛出征,将京师中的精兵都带走了,所以朕有意在河北招募五万士卒,这一件事情兵部来办,王骥你负责,写一个章程上来,内阁议一下。”
王骥一听敏感的感受到其中意味。
京营今后从卫所兵改成募兵了吗?其中意味可玩味的太多了。而且由兵部招募,王骥立即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
:“朕今天累了,诸位下去办事吧,想来今日你们会很忙的。”
群臣看了一眼,说道:“是。”
朱祁镇好像想起什么说道:“对了,泄禁中语者,死。宫中的规矩,不用朕提醒。”
群臣立即说道:“臣等明白。”
其实虽然朝廷对泄禁中语之事处罚很严苛,但是却挡不住很多人外传。只是这一件事情,可大可小。
不追究就不大,一追究的话,罪名不小,而且这些大臣也都知道轻重,他们都是大明决策层的人,自然不敢轻易泄露。而且朱祁镇特别强调了。更是不敢了。
朱祁镇自然知道,这一件事情即便封锁消息,也封锁不了多长时间的。但是能封锁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臣请留对。”英国公张辅说道。
朱祁镇看了一眼英国公严肃的脸庞,淡淡的吐出一个字,说道:“准。”
也幸好,乾清宫的规矩严,当时议事的时候留下的太监也只有范弘一个人,否则朱祁镇不得不处死一批太监以封口了。
当然还有一个小官自然是写起居注的商辂。朱祁镇给范弘使了一个眼色,范弘立即会意,将商辂请出去了。
当然了,商辂乃是三元及第,自然不会被杀了灭口,但是他的起居注自然要有一番修改,毕竟虽然说这东西保密,但是保存在翰林院,能有多保密,就难说了。
商辂也要有一番叮嘱的。
当范弘出去关住门之后,乾清宫之中,只剩下朱祁镇与张辅了。
张辅说道:“陛下,臣对天发誓,臣家中田产,皆为宫中所赐,余者不增一毫,此事臣一定没有涉足其中。”
朱祁镇说道::“那么你家中的家丁怎么还挂着百户的衔,吃着朝廷的俸禄?朕不记得朝中对国公有如此恩遇。”
张辅一时间语塞。
朝廷对封爵的人是有亲兵名额的,毕竟连文官都有安排的随从,虽然文官们因为穷,都喜欢让服役的百姓交钱。作为一种进项。
对武将虽然宽松多了,但是对亲兵数目也是严格限制的。
但是真正出兵打仗的大将们都要想办法突破这个限制,毕竟真正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亲兵是多么重要。
精锐的亲兵自然是越多越好,而能打的亲兵是怎么来,自然从下面挑选出上来,但是卫所之中能打的士卒,自然是渴望升官了。
所有就有这样的操作,虽然领着朝廷俸禄,但是干得私人的活。这是一个相当普遍的事情。
朱祁镇说道:“
朕记得,英国公深惜安南之失?”
英国公张辅说道:“这是老臣终身遗恨。”
朱祁镇语气之中略带冷笑说道:“朝廷弃安南,乃是国力不足,却不知道这一分国力到了谁家的口袋之中。”
张辅听了浑身一震,他跪下行礼说道:“陛下疑臣如此,臣无话可说,但是老臣效忠太宗,仁宗,宣宗三代,又身负托孤重任,敢不自量力,向陛下进言。”
“陛下以为比太宗与先帝如何?”
朱祁镇心中或许觉得自己不如太宗皇帝,但是未必比上宣宗皇帝,但是作为儿子却不能这样说,说道:“不如。”
张辅说道:“陛下过谦,老臣以为陛下将来定然远胜先帝,此事先帝终其一生都没有办下来,而且即便太宗皇帝就拿此事有办法吗?”
“老臣知道比王骥好多,王骥好大言,他根本没有告诉陛下,在永乐末,粒子粮就已经只有五百万石了。这个问题,真正发生太宗年间。”
“圣明如太宗也无可奈何。”
“如果陛下以为诸般罪过,皆在臣身,臣立即以死谢罪,臣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怕的,只是陛下啊,这件事情最大的问题,不是臣,也不是成国公的罪过。而是人心世道。”
“陛下,可以杀人,但是杀人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
“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听了,也冷静下来了。
很多人问题,有时候很难说是谁的错,很难说是谁的问题,甚至极端一点,朱祁镇所想那个把持所有卫所的贪污集团,就根本不存在。
就好像国企大面积破产,真有一个统一的侵吞国家财产的政治集团吗?
但是这样一来,让朱祁镇更加沮丧。
因为真有一个这样的集团,朱祁镇还能发起一场大案,将这些人给铲除了,但是没有,即便朱祁镇大杀一遍,大面积更换卫所官员。
就能够阻止甚至改变这个局面吗?
不能的。
一个制度的衰败,并不是多杀几个人就能挽回的。
甚至有一件事情朱祁镇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虽然卫所集体衰败了,但是卫所军依旧是大明的武力支撑了。
朱祁镇真要这样做了,只能是自断根基。
朱祁镇虽然张辅解释的人心世道,这四个人字有些不感冒。此刻情绪也缓和了一些,说道:“英国公,朕心乱了。朕从小就以完成太宗皇帝未竟之志为目标,而今局面,天下卫所有多少能打仗?”
“朕该怎么办?”
第二百二十一章 往者不可谏
张辅有办法吗?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但是此刻并不是这样的问题。
张辅要面对的是如何打消朱祁镇对卫所体制的顶层勋贵集团深深的恶意。
张辅说道:“卫所积弊,积重难返,老臣愚钝,怎么能有什么办法。陛下有意另起炉灶,臣也只能叹陛下天纵圣明,只是,天下卫所固然有不肖之徒,但也有对朝廷忠心耿耿,猫儿庄之战,固然大败,陛下也要看见,为大明奋斗到死,至死不渝的,也是卫所子弟。”
张辅其实也明白。
京营精锐与边军精锐,已经是卫所最后的精华所在,再过几十年,连这些精锐都没有了。慢慢变成靠将领家丁打天下。
将来的发展,张辅或许不知道,但是这样的趋势,却是能够看得出来的。
甚至卫所衰落的速度,会在某一个限度后,急剧衰落,甚至最后一点战斗力都挤压不出来了。
所以,即便成国公这一仗打胜了。即便是朱祁镇今日砸钱打赢了,将来也会出现,砸钱也打不赢的时候。
只是就在现在,张辅所言的不错。
大明军队的残渣在卫所之中,但是大明军队精华也在卫所之中,因为卫所体制就是大明军队本身。
最少现在大明还没有在卫所体制之外的经制之师。即便是守护皇宫的士卒,也是皇帝十七亲兵卫所的。
朱祁镇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想起一句话,就是对于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
并非是历史不能细究,而是细究历史问题,无意于解决现实问题,是的,在永乐年间几乎等同大明田赋正税的,屯田收入到了正统年间,彻底没有了不说,还要让朝廷补贴的地步。
但是朱祁镇面对这个问题,是要拨乱反正,将这些侵吞国家财产的人都绳之以法,让卫所制度恢复到太祖时期?
不,且不说能不能做到。即便能够做到,恐怕天下也要混乱一段时间。
所以,他要做的是重塑兵制,恢复大明军队的战斗力。
所以对于很多历史问题,只能宜粗不宜细,只有大明各级卫所军官秉承忠于皇帝,忠于朝廷的态度,之前问题,朱祁镇就忽略过去。
这个态度怎么传达出去,自然要通过张辅来做了。
毕竟,张辅的威望在军方依旧是独树一格的。
朱祁镇说道:“夫子有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当年太宗年间出了什么事情,宣宗年间出
了什么事情,朕通通不知道。也不会深究,只是今日猫儿庄之败,却是朕难以容忍的,”
“国公知道朕的意思吗?”
张辅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就怕皇帝沉不住气一意孤行。
不但是皇帝做不得快意事,即便是英国公张辅有些事情也不是他想做就做的,就英国公张辅本身,他不想让卫所振作吗?
他不了解卫所内情吗?
如果他真不了解卫所是什么样子,就不会多次否决朱祁镇出塞的意见,一力主张依靠长城与瓦刺决战。
在这方面,英国公张辅比成国公朱勇清醒的多。
对于这个结果,张辅已经很满意了。
虽然他听出来,朱祁镇的言下之意,如果将来没有振作的话,他之前的所言,就作废了。说不得朱祁镇就会有更强烈的手段来推行了。
张辅说道:“老臣谢过陛下宽宏大量。”
朱祁镇说道:“国公,你是大明四朝元老,大明肱骨之臣,太宗皇帝视为子侄,朕也依为柱石,如今的局面,朕也能请你来参详一二,卫所已不可为,但是大明军力决计不能如此,朕初步设想一个原则,既然卫所不可用了,那么就废位设县,将内地卫所改为县,归各省管辖,从此朝廷以募兵为主。”
“国公以为如何?”
张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里面涉及的问题太复杂了,复杂到了这简直是重新打造一套兵制,现在说的容易,但是真正做起来,却不知道有多少问题。
就是类似于嘈点太多,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张辅沉默片刻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说道:“王骥负责负责募兵之事,朕担心他不谙兵事,坏了大事,国公可愿意与王骥一起操办此事?”
朱祁镇冷静下来之后,知道他即便是另起炉灶,也不可将现在的大明军事体系完全撇开。而且募兵之事,他也不放心完全交给王骥。
倒不是担心王骥无能,而是担心王骥在里面参私货。虽然因为猫儿庄之败,军方遭到重创,在很多权力与利益上比如让给兵部。
因为政治游戏是要靠后面的实力来支撑的,猫儿庄一战,执掌五军都督府的靖难勋贵几乎一空,好几个将门都要更换掌门人的,仓促上台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与文官大佬们斗。
所以,朱祁镇只能按照游戏规则,将募兵之权,也就是将来新军制的雏形让王骥来办的。
但是朱祁镇决计不想让文官把持了所有权力。
所以,他本意就要安排一个放心的人加入其中的,本来这个人是刘永诚。只是刘永诚是一个太监,虽然他自己也算能能征善战,不下于勋臣。如果不是太监,封爵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很多时候没有如果,刘永诚在这件事情上,恐怕争不过王骥。
此刻看来张辅是更合适的人选。
“陛下厚爱,老臣心领,臣老朽多病,不堪重任了。”张辅说道。
张辅很清楚,这是一个得罪人,而且里外不是人的事情。
对王骥,张辅必定要据理力争,保证勋贵在新军制之中有一定的话语权。这一点是不能让的。所以这得罪了文官。但是在大部分勋贵哪里能得了好吗?
不能,因为很简单,皇帝要拿卫所制度开刀,利益损失最大的就是勋贵集团。
如果不是猫儿庄之败,死了一大批人。让张辅说话都没有底气,真以为这一件事情,张辅仅仅会说一个皇帝英明吗?
甚至说,张辅的权力欲还不算大。如果在猫儿庄之战前,成国公估计都能硬邦邦的顶回去。
张辅老病也不是假话。
他这次来上朝,就是拖着病体来的。他现在颇有几分心灰意冷,成国公之死对他的打击很大。
如果不是刚刚的事情关系重大,张辅也不会留下来独对。
他真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了。
毕竟他活着一天,即便文武两边对英国公府不满,他也不惧,他张辅这两个字,足以震慑所有宵小。
但是他还能活几年,他儿子还没有十岁。
他不为自己想想,却也要为儿子想想,别人报复不了他,还报复不了他儿子吗?
张辅这种心里,也被朱祁镇看得透透的,朱祁镇说道:“英国公世子似乎与朕长子同庚?”
张辅说道:“有劳陛下挂念,的确如此。”
朱祁镇说道:“屈指算来,也八岁了。朕之长子准备出阁读书了,朕有意挑选勋贵亲族子弟作为伴读,英国公世子正好年纪合格。不如将让他与皇长子一起读书吧。”
英国公张辅一听,心中顿时明白,这是一个交易。
虽然朱祁镇还没有册封太子,但是皇长子最得陛下宠爱,而且就是嫡长子,按祖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而朱祁镇岁没有封太子,但是对皇长子的态度也很是不一样,大家都能看得出来,皇帝无疑在太子的问题上特立独行,皇长子封太子,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无非早几年晚几年而已。
第二百二十二章 来者犹可追
如果英国公世子能同皇长子一起长大,将来皇长子登基,就是铁板钉钉的潜邸之臣,有这个身份在,英国公一脉的富贵权势,也可以保全了。
朱祁镇正中英国公的要害,英国公大半辈子什么没有经历过,唯独膝下艰难,唯有一子,对儿子的将来不很是担心。
英国公年事已高,不可能将儿子培养长大了。
有此安排,英国公也算是放心了。
英国公说道:“陛下,臣谢陛下隆恩,我这一把老骨头,就压在这一件事情上了,即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将这一件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朱祁镇说道:“朕自然信得过国公。”
其实这一个双赢的合作。
朱祁镇对长子其实也是按太子的标准来办的,自然要给他安排班底,虽然儿子还小,但是很多事情该安排的,就要安排起来。
但是又一点朱祁镇也是心有疑虑,他与儿子相距只有十几岁而已。
如果将来他还在位,儿子就羽翼丰满,对他们父子,都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什么也不安排,一旦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儿子没有足够的班底提前接管朝政,到时候大权就不在皇室手中了。
而英国公张辅的儿子,张懋就是一个很好的安排。
首先年纪小,英国公年事已高,自然是活不到太子登上政治舞台了。但是张懋毕竟是下一任英国公,天然就要继承英国公的势力。
虽然不敢说英国公一脉在英国公死后,还有多少力量,但是最少太子在军中就了支持者。有这一条线,在关键的时候,就可以拉出一批想得从龙之功的将领。
就不会如当初朱祁镇登基的时候,简直是彷徨无顾之极。
而且张懋年纪尚小,权威不足,他与太子同龄,最大不过是牵线的,不可能有功高盖主。朱祁镇在一日,想来即便是有张懋作为太子死忠,也做不成什么事情来,朱祁镇根本不用担心他们威胁自己。
至于将来太子与他君臣如何,却不是朱祁镇可以看见的事情了。
英国公答应下来,自然立即去办事,去了内阁与王骥商议诸般事务,两个人拗起来,谁也不怕谁。
最后,花了两天终于得出一套方案。
虽然很简陋。很粗糙,但是最即便的雏形算是出来了。
王骥与张辅的意见结合,是征兵与募兵想结合的,首先凡是被选择的士卒,家中免役。这对百姓是极大的好处。
相比起赋税来说,徭役才是普通百姓最害怕的事情。
招募士卒这一件事情,被王骥分解开来,河北八府中大名与河间去年水灾,这一次征兵免了,剩下的天津府,永平府,保定府,真定府,顺德府,广平府,再加上顺天府本地,按人口数量比,每一个府县分摊几千兵额。
到了府里再由各县分摊,大抵是每一个县中征兵不到一千人。由各地衙门送到京师。
从这里都是文官系统,确切的是兵部负责的。
而张辅将通州一处大营腾空,让各处新兵在这里入伍,并派遣老将定西伯蒋贵主持训练,再加上京中一些能拿得出手的将领。还有武学学生一并训练。
到了这里,就归五军都督府负责了。
但是兵部会派一个侍郎常驻军中,负责供应粮饷。
双方权力相互制衡,整个框架是相当精密的。朱祁镇看了还有一些不放心,就刘永诚派过去作为监军。
虽然很多地方,朱祁镇还不大满意,比如如何退役。
历史上的征兵,都是一征就是一辈子,他并不想如此。更想让军队大部分士卒的年龄保持年轻。
所以退役制度,也必须要用。
“五军都督府职能不大适合了。”朱祁镇心中暗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改动,很多制度都要修改了。”
朱祁镇心中虽然有后世军队的模本,但是他也知道,他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将大明军队建立成那个样子。
只能一步步的来。
此刻保定侯孟瑛已经带领军队出了居庸关了,与留在宣大的军队汇合。而瓦刺也先已经理清内部秩序,又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南侵。
但是真正爆发大战的地方,并非宣大,而是辽东。
准确的说,乃是辽河套熊山站。
之前说过,辽河以西大片土地都在辽东的边墙之外,是因为辽河套北边有一个巨大的缺口,与东北平原相连,无险可守。
鞑子骑兵可以长驱直入。
明军不好抵挡,即便驱除了兀良哈,或者瓦刺。也不好站稳脚跟,算得上是战略缓冲,或者说是两属之地。
但是在朱祁镇的支持之下,在木兰河卫之战前,曹义就将手伸进辽河以西,并在辽河以西建立城堡。
相比要人工建立起一道防线,将辽河河套一体纳入大明统治之中,这一片刻是可耕可牧,即便一时间没有足够的人手开垦耕地,也足以当一片马场。
而今日脱脱不花带兵攻打辽
东,却选着了这里作为战场。
总体来说,脱脱不花进攻的时间比也先迟了大半个月。
倒不是脱脱不花有意如此,而是脱脱不花麾下都是兀良哈女真部落的人马,脱脱不花的本部人马少的可怜。
草原之上是最现实的。
脱脱不花没有实力,就是他是大汗也不会被人尊重。所以脱脱不花要理清上下,安抚各方,组织进攻,就要比也先慢上一拍却是正常的。
甚至之前,脱脱不花有意不与辽东大军作战,采用了牵制的方式。大军分成数支,在辽东,海西一带有神出鬼没之态,让明军不堪其扰,却又抓不住瓦刺主力。
这样情况让曹义有些抓狂,但毫无办法,毕竟马匹不如人,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被动防御。
但是在也先猫儿庄大胜,震动天下的时候,脱脱不花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再用这种飘忽不定的打法,而是决议要攻下明军一座城池。
这一座城池,就是熊山站,或者说是熊山堡。
这熊山堡在几年之前,还是一个驿站,大明在边墙之外有不少驿站,即便是瓦刺人帮忙维护,原因和简单,瓦刺进贡的时候,也是要用到驿道的。
而因为熊山站在辽河套中间地带,东据辽河,西据广宁都有些距离。处于一个四边不靠的地理位置上。
虽然得到了加固,但也只有守军千余人而已。
进攻这里,各处明军的援兵,会持一些。
当然了,让脱脱不花突然改变想法的不仅仅是熊山堡的地理环境,还有麾下军心的变化。
面对瓦刺也先在猫儿庄的大胜,特别是也先分赏各部落的东西传来,更是让很多人眼红。
大明大败,丢下了不之多兵器盔甲,这些在草原之上,都是一等一的硬通货,真正好的铁甲,都被也先占据了。但是剩下的边边角角就足够很多部落兴奋不已了。
这也是为什么大明骑兵在对很多部落的时候,可以以一打三的原因。
这也让也先的权威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同样也让一直以来与明军来回做迷藏的各部,心中满腹牢骚。
他们觉得他们打了这么长时间,苦劳倒是不少,但是却没有什么成果,毕竟整个瓦刺联军,几乎就是一个强盗联盟而已。
对他们来说,抢到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有什么时候多死一些人也算不得了什么?在草原之上,人命从来不值钱。所以他们都眼红了,似乎觉得也先能大胜明军,他们也可以是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半渡而击之
当然了,这样的暗潮固然是让脱脱不花有些被动,不至于让脱脱不花一定要与明军打上一仗。
只是猫儿庄之战,对脱脱不花本人来说,也是重要非常。
因为也先的每一次胜利,对脱脱不花来说都锋芒在背。脱脱不花对也先在南方大胜之后想要做的事情一清二楚。
就是篡位。
他也是没有想到,明军会败的如此之惨。
他觉得他要有所回应,否则草原各部都不会听他的了。
毕竟虽然黄金家族在草原上的威信很重,但是所有游牧民族都是最现实的。只承认最强者。也先如果真能攻入北京,坐在龙椅上,脱脱不花估计他身边的人都会斩下他的头颅送给也先。
所以,他必要有如举动。
但是怎么举动?
要么,打一场胜仗,要么让也先打一场败仗。
下面的人想要打仗,他自然要顺势而为,选择着一个有利于蒙古的作战地点,
如果能有一场胜利,凝聚自己的威望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当然如果打不过的话,也要早早结束与辽东的战事。
好让南朝更从容的调动兵力。
脱脱不花也明白,而今明军可调集的援兵有两处,一是辽东,一是西北。西北太过遥远了一点,唯独辽东距离北京比较近,乃是京师左臂。
他这里战事结束了,辽东在十几日之内,就能赴援京师。
这也是他唯一给也先下的板子了。
有时候也很是无奈,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将脱脱不花将熊山堡团团包围。
但是虽然熊山堡只有千余人士卒与他们的家眷。但是依旧靠着火铳,火器,守得有条不紊。曹义也知道这里孤悬于外,所以挑选了精兵强将。
面对大军团团包围,他们依旧咬着牙坚持下来。
当然了,这样情况也是蒙古人不擅长攻城,还有脱脱不花,还要用他们引曹义来攻。
辽阳城中。
曹义击鼓聚将。
施聚,施带儿,石亨,石璟,刘大川,等十几员大大小小战将都在这里了。
曹义麾下的不仅仅是辽东镇的机动人马,还有海西镇的机动人马。
说起来,海西镇的机动人马也不多,也就是石亨本部万余骑,全部是女真部落出身,用得是明军的盔甲武器,十分敢战。
曹义见人都到齐了,为众人介绍战情,说道:“蒙古大汗脱脱不花,带领
兀良哈三卫,与女真诸部就在辽河河套,围困熊山堡,却不知道,我已经等了他很长时间了。”
“女真诸部与兀良哈三卫,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不足一提,我唯一忌惮的不过是,脱脱不花骑兵众多,来去如风。”
“抓不住他的尾巴而已,而今他自投罗网,如此机会,我岂能放过?”
“猫儿庄大败,陛下下罪己诏之事,诸位也听说了吧。”曹义脸色铁青,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道:“令陛下蒙羞宗庙,是我等武人之耻。”
“今日过辽河,不胜不还。军令一下回顾者,皆斩之,勿谓言之不预。”
众将凛然说道:“末将遵命。”
曹义说道:“我带本部人马作为前锋,各部在后跟随。过辽河之后,我下令辽河东岸,我无手令而退过辽河,皆以逃兵论处。”
“诸位不要丢了大明的颜面。”
“要么大胜,要么一死报君恩。”
曹义的动作根本没有一丝遮掩。
所以脱脱不花很快就知道,曹义大举渡河的消息。
兀良哈三卫与女真各部首领得到消息之后,大喜过望,向脱脱不花进言道:“明军轻我,视我为无物,居然敢如此渡河。正当半渡而击之。”
脱脱不花本身权威就不行,面对众议也是难以对抗,自然是从众如流,不过,他不管怎么说也是身为大汗,是北元的皇帝,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
故而,脱脱不花带队在后压阵,不用带领本部人马上阵。
大军留一部继续进攻熊山堡,大军却已经转东,就在辽河西岸扎营。
此刻的辽河正在汛期之中,水涨河宽一片汪洋。宽达数里,再加上两岸泥泽,明军与脱脱不花大军隔河相望。仅仅能看见对方的旗帜而已。曹义早已整装待发。
曹义说道:“曹雄。”
一名二十多岁的将领出列,说道:“末将在。”
这正是曹义的儿子,曹义而今也六十多岁,成国公自杀之后,他也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因为他们是一代人。
曹义也到了为自己儿子铺路的时候。不过曹义对曹雄很不满意,觉得曹雄不过是一个榆木疙瘩,做一个低级军官还是够格的,但是作为方面之才,却是远远不够的。
这似乎是一个诅咒,凡是一个杰出的父亲都看不上自己的儿子。
但是曹义该安排的时候,还是要安排的,他说道:“你带本部人马,过河扎营,屏蔽全军过河,不得有误。”
曹雄说道:“是。”
随即
下去了,立即有几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载着曹雄所部千余人过了河。
曹雄上岸列阵,蒙古人并没有理会他们。
半渡而击的精髓在于半渡,并非守住河流将对方压制在对岸,半渡的时候,敌军被河流天然的分割成两段,形成一个以多打少的局面。
即便是后方有多少人,过了河的人依旧孤立无援。
所以,蒙古人不会区区千余人动手。
在他看来,既然曹义够胆魄,自然要将一条大鱼斩杀在辽河西岸,而不是区区一个千户而已。
曹义准备很充足,就在曹雄在对岸站稳脚跟的同时,大军一部部登陆,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有数千人了。
忽然他们看见一道旗帜在辽河西岸高高扬起,却是一个“曹”。居然是曹义的帅旗。
蒙古各部大惊,连脱脱不花也大吃一惊,心中暗道:“曹义是什么意思?”他一时间猜不到曹义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有一点,他却是肯定的。
那就是曹义不狂妄自大之辈,他这么做的必定是有原因的。只是这个原因现在在什么地方,一时间还找不出来而已。
脱脱不花还在思量曹义的用意何在,但是脱脱不花麾下各部,已经按捺不住了,说道:“大汗,下令出战吧。我等定然将曹义的人头带过来。”
脱脱不花见下面几乎异口同声,就知道不答应也不行了。毕竟他也知道,他自己真实的实力,他说道:“好,既然如此,朕就看诸位将军的风采了。”
“是。”几人锤胸一礼,立即下去安排,不过一会儿功夫,号角之声响起。大队蒙古骑兵冲向了河岸上,万人左右的明军方阵。
脱脱不花将自己的弟弟多尔济叫过来,说道:“传令下去,安排好,随时都准备撤退。”
多尔济说道:“大哥,这分明是曹义自陷死地,是杀曹义的大好机会,岂能放弃?”
“我让你准备就准备,哪里那么多废话。”脱脱不花说道:“曹义是那么容易寻死的人吗?他即便是寻死,会来这里寻死吗?”
“这其中必然有诈。”
多尔济还没有问这诈在什么地方,就听见身边的人一片惊呼之声。却见冲在最前面骑兵倒下几十匹,这几十匹马倒下,一下子打乱的骑兵的队形,将速度给降了下来了。对于乱了队形又失去速度的骑兵,还有什么威力?
明军岂能放过这大好机会,立即弓弩弹丸齐下,一阵轰鸣之下,将蒙古骑兵给轰走了,除却留下一些人马的尸体之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辽河大捷
很快消息就反馈过来了。
辽河两岸,看似被河水冲刷的很干净,但其实是非常泥泞的,人步行还可以,如果骑马的话,根本进行艰难,跑不快。
这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容易滑倒。
须知高速奔跑之中战马,一个滑倒,就不仅仅是战马的事情,连骑手的性命都无法保障。
第一波进攻,就失败在这上面了。死了近百骑兵与马匹,除却少数几个中箭的倒霉蛋,总体来说明军毫发无损。
一时间士气大震,高声应和。
这高声应和甚至从对岸遥遥传过来,连辽河上也有这声音,却是大军是在快马加鞭的运人过河。
见此情况,脱脱不花反而安心了不少。
不怕曹义有算计,就怕曹义没有算计。
有算计正是说明脱脱不花的猜对了,曹义果然暗藏玄机的。脱脱不花立即下令,要挑选女真勇士,攻曹义阵势,并许诺金银若干。
总体来说,当年马上能骑射,下马能步战的蒙古骑兵已经不在了。让蒙古人在地面上与人肉搏,是白白送人头,但是女真却不一样了,女真是渔猎部落,骑射步弓都可以的。
所以从女真各部之中,抽调一些士卒。手持刀盾长枪。步弓腰刀,冲了上去。
一时间双方厮杀在一起。
不得不说,每一个女真人战士,都是一个步战的好手,但是吃亏就吃亏在纪律之上了,女真人战士每一个都好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作战的时候,也是以我为主的,固然成为一盘散沙。但是明军这里阵势严密,配合流畅,双方厮杀就好像是一块磐石与一捧沙子相撞。
女真人不过片刻就退下来,
随即又在脱脱不花的鼓舞之中,再次冲了上来。
为了给曹义更大压力,女真各部都一一的上阵了,辽河岸边绵长的河道上,无数脚印将战场踩成一片稀泥地,每一个走在上去,就会踩出一个小小的水坑,有黄色的泥水将整个人的下半身都给燃黄了。
只是这个时候,脱脱不花感觉有些不妙。
因为明军并没有中断从东岸调兵,所以曹义所部的人手就越来越多,不管给予多大的压力,明军总是不动如山。
脱脱不花也知道等曹义反攻的时候,他们有很多人估计都吃不消。
他一时间心思百转,不知道做什么好?就此放弃,估计不行,如果不放弃的话?真要
与明军死磕到底吗?而且他想死磕下面的部落首领就能答应吗?
就在脱脱不花在想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另外一处辽河西岸,已经有不知道多少条轻舟连成一片了。
一道浮桥隐藏在芦苇荡之中,就在辽河南段十里之外,这里岸边有一望无几的芦苇荡,很有效的遮掩了视线。
石亨第一个从浮桥上下来,他并不是到了尽头才下来而,是看见水不大深了,就一纵马从浮桥上跳了下来,飞溅出不知道多少水花。
马半是浮水,半是前行的,将石亨带上了岸。
石亨是第一个,只有后就是凡察,各部女真骑兵都在这里,只是人数有些太少了。只有区区一万骑。
比蒙古骑兵少太多太多了。
但是石亨并不在乎,石亨毛病不少,但是他的优点与缺点同样明显。在运用骑兵上,他有天才的造诣与胆魄。那种天然的大心脏,就是百万军中走上一趟,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
此刻他微微整顿一下,就带着大队骑兵杀出,绕过一个弧形的路线,从背后冲向蒙古的军阵,首当其冲的就是脱脱不花。
如此同时,也是脱脱不花先发现了。
脱脱不花发现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逃,他真躲开,明军骑兵是追不上来的,但是脱脱不花不是一般人,他是蒙古大汗,大元皇帝。他如果临阵脱逃,他将黄金家族的脸面都给丢光了。
所以脱脱不花非但不逃,反而整顿兵马与石亨对冲一下。
脱脱不花就在无数骑兵的簇拥之下,与海西女真骑兵撞在一起,虽然说是撞在一起,但是真正的撞在一起的士卒并不多。
虽然说是撞在一起,但实际上,没有多少人是真正撞在一起的。而是大部分骑兵都是擦肩而过的,同样擦肩而过的,也有彼此的刀光,骑兵冲击的时候,长刀都不用挥舞,只需放平就行了。
人借马力,一刀下去,身首异处,甚至将人斩成两截也未必不可。
而且双方相对速度极高,真正看见对方的长刀的时候,也很难有机会调整方向了。所以就好像是一个赌命的牌局。
无数人在交错的时候,血染长空,人仰马翻。石亨双刀犀利,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冲向蒙古人本阵。
蒙古人被脱脱不花拼命一挡,有了宝贵的缓冲时间。
虽然被石亨从背后捅了一刀,但是伤亡并不大,真正伤亡大的反而是正在进攻的女真各部。他们正在下马步战。被马军这么一冲,顿
时慌乱起来,也是女真各部平日纪律就不好。此刻更是乱做一团。
在石亨助攻之下,女真各部丢下各种各样的尸体,跑到一边了。
此刻脱脱不花远远看着明军这边,问身边的首领说道:“你们觉得怎么改怎么办?”
也先的岳父拙赤把咳嗽了两下,说道:“今日明军大军已经过河了,而今再攻,恐怕也没有什么效果了。不放放他们去熊山堡?我们断他粮道?”
“哼,”立即有人冷笑说道:“如此还不如,撤了利索。”脱脱不花看过去,却是多尔济。
整个辽河河套地区,回旋余地就不大,熊山堡虽然有孤悬之态,但是总体来说,距离辽河与广宁都不是太远的。
最多不过两百里,这样段的路程之上,讲究什么攻其粮道,岂不是很扯淡。
脱脱不花咳嗽一声,狠狠的瞪了多尔济一眼,说道:“老王爷,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心疼儿郎们,不想再与南朝军队硬碰硬了,看来南朝的兵马,并不是不堪一击,只是你也知道,太师的意思,是让我们牵着住辽东军,我们这样撤退不大好吧。”
脱脱不花太明各部首领的想法了,他们其实不在乎是姓孛儿只斤,还是绰罗斯。但是各部首领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自然不想有一个比较强势的中央政府。
也先想将蒙古整合成一个国家,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情。
各部首领不管是谁的人,与谁站在一边,当真正出事了,他们只会先考虑自己,考虑自己的部众,然后再想别的。所以打起仗来很多时候都是强盗习性。见便宜就上,见了硬骨头就跑。
此刻拙赤把说道:“军中之事,诸位不说,谁会知道?”
其实他们也知道瞒不过也先,但是所有一起做的决定,法不责众。即便是也先也要掂量一下,兀良哈三卫与女真各部的实力。不能轻举妄动。
“这--------”脱脱不花明明是千肯万肯,但是却不好立即答应下来。
拙赤把以为他没有见过世面,说道:“放心,真要有事情,我担着便是了。”
就这样,脱脱不花看似毫无主见,被下面的人裹挟的离开了辽河套,却不知道暗中有人送了一封书信给曹义,详细说明了这一路瓦刺大军最近不会再次扣关了。让他们驰援宣大。
曹义看了这封信,随意的烧掉了,之后一切如常,就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唯独不一样的是辽东镇上报辽河大捷,报首级功近万。
第二百二十五章 宣大战局
大战之时,各种情报漫天飞,真的,假的,真中有假的,假中有真的,直接的,间接的,总之,每一个将领对自己所得到的每一分情报,都要相信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判断,因为,他会发现,按照他得到的情报,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些情报本身就是非常矛盾的。
成国公如果不是信了宣府与河套的情报,也不会败这么惨。
所以,曹义不是说对这个情报不相信。而是即便相信,却也要防止兀良哈杀一个回马枪,毕竟所谓辽河大捷的胜利,与猫儿庄的失败根本不可能比。
兀良哈女真各部,随时都可以杀一个回马枪。
所以,真正能够抽调兵力支援宣大,却要在曹义确定,双方默契的达成。
这是需要时间的。
不过,这并不着急。
此刻的宣大,似乎并不是太需要时间。
因为孟瑛完成了他的使命,让也先如陷泥泽之中。
瓦刺再安抚各部,分了大明军队遗留下来的兵器甲仗之后,重申军令,再次南下。
这一次,瓦刺直扑天成卫。大抵觉得大同城坚,杨洪又是一个难搞的。所以避开大同,至于天成卫,就在宣府与大同之间。
而孟瑛已经下令杨洪守大同,郭登守宣府,方瑾守紫荆关,朱谦守居庸关,各部分守不提。至于各部卫城,府县都有人把守,多则万余,少则数千,但都是本地人,而且宣大之地本就是民风彪悍。瓦刺人的屠戮,更是激起反抗,每一个城池之中,都是全面管控,妇孺在后,青壮登城。
有时候,也不论是不是士兵,反正男人都有义务操刀子上。
其中这也证明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九边战力比其他卫所要强,未必是九边卫所情况比其他卫所好,不如说大明百姓坚持抵抗外辱而已。
这样的情况之下,瓦刺各部想要轻取某地,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且朱祁镇花在宣大的钱,相当一部分都化为粮食,藏在各城的府库之中,不敢说每一个城池都可以支撑三年以上,但是支持全城百姓吃上几个月却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即便说的再多,明军依然损失很大。
因为这里说的,都是大城,乃是府城,县城,已经卫城,至于下面的小城池,比如只能容纳几十个人小城堡,烽火台,还有百户所,千户所,是损失最大一批。
原因无他,这些小城人太少了。
即便明军适应守城,但是面对这样的小城,死几个人后连城头都站不满了,又有什么办法啊?
更不要说,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缺额。
缺额问题,在明军之中,从来是一个大问题。
之前明军处于攻势的时候,都是从各地抽调精锐进攻,故而看不出什么问题。
但是而今却不行了。瓦刺可以自由选择进攻的方向,明军一下子将兵力崩得很紧,大地方如大同,宣府,乃至小县城,和卫城。
虽然有缺额,但是可以用民户青壮来填补,毕竟破城之后,谁也活不了,大家都明白这一点,百姓也不得不愿意,担着壮丁的名义,干着战兵的活。
其实这样的事情,朱祁镇在朝廷的奏报之中也看过,比如陕西地方就想雇佣猎户为边军所用。
只是在大同,这样已经成为成规,已经成为潜规则。所以都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了。
即便如此很多小地方,即便是想找足够的壮丁,也征召不齐。所以,他们面对连城池都站不满的老弱病残。
更有不少世袭百户千户,见情况不妙,自己丢下自己的驻地,逃亡大城之中了。
剩下的情况,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这还是有城池保护的地方。那些没有城池保护的地方,就更不要说了。
在古代,大部分百姓都是生活在城外的,甚至虽然因为军事的原因,宣大地区,城池密集,大小城堡林立。
但是即便如此,也有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没有那一个城池能容纳当地全部乡村的人口。
所以有大量百姓滞留在外。
即便猫儿庄大败之后,瓦刺主力停滞了半个月左右,用来解决内部问题,但是这半个月时间,也不足以让百姓全部逃走。
特别是大同以南的地方。、
虽然,孟瑛已经下令让山西都司,严守雁门关等关卡,不能让瓦刺突入山西,并接纳宣大百姓入山西避难。
但是在这个时代的行政能力,与行政效率,又能做些什么事情?
历史上土木堡之变后,瓦刺从宣大地区的劫掠,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不知道多少百姓被杀,也不知道多少百姓从此变成鞑子的奴隶。
不过,面对这样的局面,孟瑛并不是什么也不做的。
而孟瑛带着主力,也就是十三万步骑。
其中有五万骑兵,七万步卒,还有不少辎重。并没有躲在城池之中,而今卡在宣府与大同之间,并追逐瓦刺的主力。
这五万骑兵,一部分是从宣大两地抽调的,其余大部分都是从猫儿庄败回来的将士。
这里要提一下,虽然杨洪只接应了三万余骑兵入关,但在这一段时间,陆陆续续有骑兵归队,却是在成国公从集宁海子撤回来的时候,与大队人马走散的人,少则几十人,几个人,多则千余人。
零零星星算在一起,也有一万多骑。至于有没有畏罪不敢回来的士卒就不知道了。
总体来说,猫儿庄之战丧师十万是有的,剩下的骑兵大抵有五万上下,只是这些人建制混乱,都缺兵少将,虽然有些人士卒矢志报仇,打起仗一心想要与瓦刺同归于尽,但是也有不少士气消沉,畏敌如虎。
一时间不能再打仗了。
所以,孟瑛将抽调了一半边军骑兵,一半京营骑兵,毕竟宣府与大同时候以守城为主,所以这些骑兵有时间休养。
按理说,一场败仗之后,这些残兵败将,最好不要立即投入战场之中。
但是在骑兵紧缺的情况之下,也没有办法,只能挑选一些能用的,不能用的,就让他们先在城池之中休养。
骑兵如此,步卒也如此,孟瑛可以说是优中选优,留在孟瑛军中的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与他在云南带得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孟瑛自己麾下主力的任务很清楚,就是牵制瓦刺主力,压缩瓦刺主力自由活动的空间,最大的减少瓦刺对宣大的侵害。
所以,在瓦刺猛攻天成卫的时候。
孟瑛就提大军来援救天成卫。
虽然天成卫告急,一封封求救文书,说瓦刺先驱民登城,又用火炮轰击,有很多攻城器械,蚁附攻城。
天成卫被一次次抽调精锐士卒出战,而今天成卫留下的大多是屯兵,根本不堪战,不仅仅有士卒缺额,还有武器缺额。
之前大规模走私武器,是从什么地方走货的?想想就明白。兵部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即便在大战之前,朱祁镇有过增补的。
但是如果仅仅看天成卫的武器数量清单,不是满编,而是超编,估计最少超编三成以上。这是朱祁镇定下的标准。
朱祁镇这才放心。
只是朱祁镇太小看下面的人的胆子,当初的走私大案,王振都折进去了,连同宣府,大同已经各卫的镇守太监,几乎全部被清理了一遍。
唯独军中没有清洗,是被成国公给抗下来了,成国公自己也处置了不少人。
但是成国公处置人,与朱祁镇处置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屠城之后
朱祁镇在这一件事情上是少有带了情绪,是宁杀错不放过,严厉之极,但是成国公所做的,却是为了保全手下,将参与进去的将领都狠狠的教训了一遍,然后整顿了一下局面,好在朱祁镇面前过得去。又杀了几个做的最过分的人,当做替罪羊。
这样的处置,哪里能真正根治边军走私的问题。
就具体在天成卫上面。
天成卫的武器缺额一部分是之前遗留下来的。也就是当年走私案中被按下一部分,另外就是这几年陆陆续续,固态萌发。
而天成卫的状况,是一个特例吗?
估计不是。
所以面对瓦刺大大进步的攻城能力,因为瓦刺掳掠不少汉人工匠,甚至很多火器都是汉人操控的。天成卫有些吃不住劲,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不管天成卫如督促,如何告急。
孟瑛都岿然不动,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原因很简单,瓦刺掌控了战场的主动权。
孟瑛所部一出居庸关,就在瓦刺远探拦子马的视线之中。明军骑兵也派了不少骑兵去驱除,这样压制在几十骑,甚至更少的骑兵作战,在孟瑛所部附近从来没有断绝过。
孟瑛很清楚。以瓦刺的机动能力,他可以在任何时候,突兀的出现在大军之前。他不管在行军之中,还是安营扎寨的时候,都要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大军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
天成卫比起大军的安危,不值一提,他要做的事情,不是一定要将天成卫给救下来,而是牵制住瓦刺主力,最少不能让瓦刺主力无视自己。
如果他麾下主力有什么事情,这是比失陷十座天成卫更加可怕的事情。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在也先的预料之外。
也先选择进攻天成卫,未必不是诱孟瑛倍道而行,然后半路伏击之。
至于攻明军堂堂正正之阵,也先很有自知之明。即便能攻下来,也定然是一场惨胜。
只是看而今这个样子,孟瑛老奸巨猾,心思沉稳,心肠也硬得狠,这天成卫并没有什么保留下来的必要了。
虽然明军步阵难啃的很,但总要试一试。
也先说道:“传令下去,总攻。”
三日后。
孟瑛带着大军来道了天成卫。
天成卫乃是与镇虏卫同城,也就是这一座城池有两个卫所。按编制最少有一万多卫所兵,至于家眷,余丁,还在这里讨生活的人,最少有数万
之多。
而此刻的天成卫城,四门洞开,血腥味,尸臭味,迎面而来。
正值夏季,无数苍蝇集结成群,嗡嗡的就好像是乌云一般。听不见人声之后,他们全部飞走,一时间似乎无数尸群动了起来。
不是这些尸体动了,而是尸体上面的苍蝇动了。
孟瑛带着大小将领从大开的天成卫东门进入天成卫之中。
所有尸体都没有被收敛,还保留着他们临死的样子。
城墙上下,十字长街之上,全部是壮丁,或有甲胄,或没有甲胄,或被刀砍死的,或被弓箭射死的。
死状万端,凄惨让人不忍直视。
而通过长街两侧洞开的门户,看见大大小小的院子里面,有不知道多少妇孺的尸体。而女人的尸体,大多是光着身子的。
她们的尸体还在无言的说着她们临死之前,遭受的暴行。
而在十字长街最中间,也就是整个卫城最中间的地方,有一座钟鼓楼,似乎因为这钟鼓太大了,并没有被抢走。
而钟鼓楼上,并排挂着一串人头,都是卫城之中将领。
孟瑛见惯生死,甚至他少时跟随太宗皇帝北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杀过人,连整个部落不论妇孺一并杀过的事情,他也是见过的。
战争的本质是超出一切下限的纯粹暴力行为。
孟瑛对此并不惊讶,但是此刻心中依旧无名火起,因为当初是他杀别人,什么时候轮到跳梁小丑,来冒犯大明了。
不过,孟瑛的愤怒一丝也没有外漏,他的目光之中依旧是毫无感觉,淡漠的就好像是今日的日光。
无悲无喜的照射在被屠城后的天成卫城之中。
孟瑛淡淡说道:“传令下去,让各部打扫城池,将尸体安置了,今日我们在天成卫驻扎。”他抬起头,看着挂在钟鼓楼上人头,说道:“将这些都厚葬吧。”
“是。”下面的将领立即齐声答应。
“大将军,末将请战。”吴瑾出列大声说道。
此刻的吴瑾已经是几万骑兵之中一个重要将领了。升迁速度堪称火箭。
但是吴瑾宁可不要。
因为他升官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功劳,当初大同城下一战,的确漂亮。另外一部分就是他父亲与叔叔的死。
吴家兄弟死的如此惨烈,连朱祁镇听说了,也动容不已。朱祁镇虽然没有直接说要升吴瑾的官,但是已经批准吴瑾袭爵一事,只要这一场打完,回礼部走一个流程,他就是大明恭顺伯了。
甚至有风声
说,连这伯号也会改。
无他,恭顺,忠宁,等名号,听起了不错,但是都是给蒙古人的,其中看似拉拢,恩赏,但是骨子里,却还有区别对待的感觉。
所以,这一战之后,很可能吴瑾的恭顺伯就会换成了正常封号,就好像是孟瑛的保定侯之类的封号。
吴瑾的升官,是对吴家兄弟的奖赏。
但是对吴瑾来说,他宁可还去当他的千户去。
父亲尚且有一个人头送回来,只能用香木雕刻一个身子下葬,至于二叔,更是尸骨无存,只能用身前的衣服做一个衣冠冢。
吴家在京城这两脉,忽然他就变成最年长的一个了,上要照顾母亲,婶婶,下要安抚弟弟妹妹。
此恨如血海滔天,所以吴瑾伤势还没有好,就匆匆到军中,更是对瓦刺态度最为决然一派。
“我说过,凡是敢请战者,军法处置,你不知道吗?”孟瑛微微皱眉。
孟瑛出兵救援天成卫,进度缓慢,军中很多人都心中不满。很多人都进言请战,明军大部分下层将领,不会理解孟瑛的战战兢兢,宁可不胜,不可有败的心里。
他只是看见孟瑛胆小如鼠,畏敌如虎。只是孟瑛有皇帝背书,麾下还有嫡系兵马,压得住阵脚。
这才让全军,心服不服不论,最少要口服。
因为军中请战之辈,络绎不绝,孟瑛特别下令,军中再有请战者,军法处置。
吴瑾大声说道:“将军身为保定侯,承父祖之荫,受陛下之恩,效命沙场之上,不死战以报君恩,解宣大百姓倒悬之苦,反而坐观徘徊,一日不过行军三十里,纵然瓦刺攻我城池,杀我百姓,不知道故滕国公泉下有知?不知道作何感想,将军但凡有廉耻之心,就该尽进大军,直扑瓦刺大营,与之决战。”
“如此,末将即便是死于军法,也毫无怨言。”
“大胆,”不等孟瑛说话。立即有人训斥吴瑾。
吴瑾几乎在指着孟瑛的鼻子骂,你老子生下你来做什么用的?训斥吴瑾很多人其实也是为了保全吴瑾,毕竟等孟瑛发怒,恐怕事情就不好办了。
吴家兄弟两人战死塞外,壮烈之极,军中很多人虽然与吴家兄弟没有什么交情,也愿意照顾吴瑾一二。
“将军,吴瑾胡言乱语,将军还请见谅。”
“将军吴瑾失心疯,末将请将他逐出军中。”
一时间说什么都有。
孟瑛目光淡漠的扫过众人,众人只觉得呼吸一滞,都不敢多说话了。一时间周围变得静悄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