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见义不为,非勇也,这一句话出自论语。
也是此刻朱祁镇心中的感受。
是的,他后世接受过的教育让他不能坐视不理。
他知道,新皇帝登基一般来说,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也是孝道的一种,遵从祖制,也是孝道的一种。
蹇公所言,让朱祁镇做孝子,绝非仅仅是,让朱祁镇在太皇太后面前献媚讨好那么简单。
而是让朱祁镇在政治上一从洪宣之政,凡事先问宣宗皇帝在时,是怎么处置的,宣宗皇帝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
他只要这样做,而今朝野上的,后世所谓的洪宣辅政集团,定然是拥护他。
到那个时候,即便是太皇太后有什么想法,恐怕也要先看看朝野是否支持了。
只是而今,他这才继位不足一个月,就要改一项祖制。
改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朱祁镇所表现出来的态度。
只是,很多利弊可以权衡,但是这么多人命,朱祁镇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好。你既然想做。”太皇太后声音淡淡的传来,说道:“你而今也是皇帝了,想做什么径直去做便是了。”
“天色晚了,也不留你了。”
太皇太后,随即让胡氏进来,将朱祁镇送了出去。
等胡氏再回来的是,却见太皇太后已经跪在仁宗皇帝画像之前,双手合十,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胡氏说道:“娘娘。陛下已经回宫了。”
太皇太后说道:“善祥,你觉得太子如何?”
胡氏说道:“太子有此仁心,想来皇帝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不错,”太皇太后说道:“而今天下太平,只要祁镇能秉持此心不变,这天下或许不会太好,但决计不至于太坏,我也能安心去见列祖列宗了。”
胡氏说道:“既然如此,娘娘为何不允了太子。”
太皇太后轻轻摇摇头说道:“蹇公太谨慎了,只教给太子一半,剩下的一半让他自己悟吧。我老太婆不需要什么名声,但是太子而今需要。”
胡氏有些听明白了,有些没有听明白,但是不管听明白,还是听不明白,都没有再问下去了。
太皇太后的心意,朱祁镇并不知道。
回到乾清宫偏殿之中,朱祁镇一时间琢磨不透,太皇太后最后说得是好话,还是反话。只是他想来想去,虽然有些害怕。
但是他既然已经决定了,他就决定要做下去。
朱祁镇问王振说道:“王大伴,这件事情,你先安排一下,将事情给挡一挡。”
“是。”王振说道:“陛下何须担心那么多,太皇太后没有阻止的意思,直接向内阁下旨便是了。”
整个天下,王振就忌惮太皇太后,对外面的文武大臣,并不是多担心。
他忌惮太皇太后,是因为他在太皇太后这边吃了亏。太皇太后真想弄死他,简单之极,而他在永乐年间入宫,见了不知道多少大臣,在永乐帝面前,就好像是鸡子一般,动则投入监狱之中。
如杨士奇就好几次下狱。甚至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在狱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祁镇并不了解皇帝这个位置的力量,最少王振比他要了解。
朱祁镇觉得还是要谨慎一点,说道:“听说父皇在的时候,遇见了难题,总是找杨荣?”
王振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当初废后之事,就是杨荣大人为先帝谋划的。”
“好。”朱祁镇说道:“明天你去内阁,请杨荣师傅来见朕。”
“是。”王振说道。
处理了这一件事情,朱祁镇才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振就亲自来到了文渊阁之中。
这个时候,文渊阁之中,就已经忙碌无比了。
文渊阁之中的格局也变了,之前是一张金交椅放在最中间,用红布蒙了。这是皇帝御座,除非皇帝过来,否则是不用的。
内阁五位都在御座之下,两侧长桌,长凳。这长凳就是到了现在,有些学校食堂还在用的,刷着红漆的长木板凳,没有靠背的。
而今上首却是两把椅子,王振知道一把是给皇帝的,一把是给太皇太后的。
上次太皇太后带着皇帝来到此地,就是如此坐的,只是将这个格局保留下来了。
每天早上,就有无数奏疏从天下两京十三省六部五军都督府,六科都察院呈递到这里来,然后中书舍人们再将这些奏疏分类,呈给内阁诸位批阅,
内阁票拟之后,再令小太监,送到宫中,本来该是皇帝批阅的,而今却是王振代劳之。
王振批红之后,再将奏疏送回内阁。
这个时候,内阁才根据披红,拟诏,然后送往尚宝司用印,大明有二十四块玉玺,不同的事情用不同的玉玺,这里就不用说了。
这个流程走下来,才是有法律意义的圣旨。而即便是圣旨也有被下面官员封还的。
至于没有走这个流程的皇帝旨意都是中旨。
当然了,皇帝权威重的时候,圣旨与中旨的分别可能不大。
最少在王振心中觉得是这样的,所以他才想皇帝一道中旨,令内阁全部听令。
虽然天子重孝在身,宣宗皇帝驾崩还没有二十七天,但是天下事务可不会因为皇帝大行而停止。
所以内阁之中,早已忙碌起来了。
王振到了,杨士奇停下手中的笔,起身说道:“王公公,王公公不在宫中伺候陛下,怎么来这里了?”
王振不敢在杨士奇面前拿大,立即行礼说道:“瞧杨阁老说的,奴婢没事就不能来了,再说皇爷有命,令奴婢请杨荣杨大人去乾清宫。”
杨士奇听了,心中一动,说道:“可是太皇太后也在?”
王振说道:“太皇太后不在,唯有皇爷在。”
杨士奇听了呼吸微微一乱,随即平复下来,看着杨荣。杨荣的眉角一丝喜色飞过,随即收敛了,对杨士奇说道:“东里公,我去去就来,这里叫劳烦东里公了。”
杨士奇说道:“勉仁去吧,这里有我,误不了国家大事。”
杨士奇本名寓,字士奇,号东里。只是杨士奇的字太响亮,反而本名少有人知道了。杨荣的字为勉仁。
两人看似平淡的对话,但是却别有暗流。
三杨在一起,并不意味三杨内部就是一团和气。
恰恰相反,杨士奇与杨荣之间的关系很不好,老大与老二之间关系能好了?唯有杨溥年纪尚轻,甘心做在老三的位置上,到时候与两人之间冲突不多。
这是正统登基之后,第一次私下召见大臣,至于之前,都有太皇太后在,朱祁镇只是做陪而已。
杨荣第一个被召见,是不是说明,小皇帝圣心所在。而杨士奇一直知道,杨荣想压过自己一头,而今不得不多想一点。
杨荣与王振来到了乾清宫偏殿之中。
朱祁镇一身孝衣,刚刚还在为宣宗皇帝守灵。也是冬日,再加上很多措施,这才保住宣宗皇帝龙体。
只是这几日,就要移灵了,固然皇陵还没有修建好,但是暂时停灵的地方,却已经修建好了。
宣宗皇帝梓宫出京的时候,就是宣宗皇帝那些妃子殉死之时,故而朱祁镇很急。他见了杨荣说道:“朕听说,先帝在时,凡有事情不决者,都与先生相商,今朕年幼无知,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先生。”
杨荣听了朱祁镇说起宣宗皇帝,心中微微黯然,明代文人都推崇仁宣之间,就是因为这个时期,皇帝与大臣之间最为和睦,彼此是有真感情的。
杨荣说道:“陛下请讲,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是什么意思?”朱祁镇正色问道。
第十四章 遗诏
杨荣听朱祁镇如此问,立即正色说道:“俑像人而作,夫子恶之。”
朱祁镇说道:“俑尚如此,何况于人?今宫中尚有殉葬之事,杨师傅乃国朝柱石之臣,能无谏乎?”
杨荣听了,立即请罪道:“此乃臣之罪也。”
朱祁镇明显是在甩锅。
从明太祖到宣宗皇帝,比起明代中后期的皇帝,都可以称为强势的皇帝。
即便朱元璋自以为能够纳谏。
但是事实上是什么样的,朱元璋手段之下,有几个人敢说话。朱元璋戒于外戚之强,诛死无子嫔妃,也有当时的现实考虑。
国初,朱元璋所纳的妃子,很多有现实的考虑。
比如,举江西而降的胡美的女儿,郭英的妹妹,等等。这些妃子都是来自各方势力,至于儿子的婚姻也是如此。
秦王的正妃,就是赵敏的原型,王保保的妹妹。
所以朱元璋当初的联姻有强烈的政治企图,而永乐得位不正,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处处标榜祖制。
而后世因循之。
毕竟与朝廷大事相比,这些女子之事,却算不得什么了,说不定还能作为美谈,
比较殉葬是一回事,但是如果是殉节的话,在文人哪里也可以是美谈。
为尊者讳,是殉葬还是殉节,不过在一字之差而已。
不过,杨荣是何等机灵的一个人,宣宗皇帝看中杨荣,就是他将天下府县,九边险要都纳入胸中,宣宗皇帝出征,只要问军事部署,杨荣就能立即回答。
此刻他立即知道朱祁镇的意思。
如果朱祁镇没有想在这上面开刀的话,决计不会当着大臣的面提出这个问题。
朱祁镇说道:“先生乃父皇肱骨之臣,此事,却不知道先生何以教朕?”
杨荣扑在地面上,说道:“先帝对臣,有天高地厚之恩,敢不竭诚报先帝以忠陛下。陛下欲废此苛政,乃遵夫子之道而后行,只是陛下担心有无知之辈,未识太祖皇帝真意,而论陛下之非。臣所言可否?”
朱祁镇说道:“正是朕之患。”
杨荣说道:“臣有一策,献于陛下。”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杨荣说道:“陛下可言此事,乃奉先帝之遗诏而为之。”
朱祁镇有些疑惑说道:“遗诏,可是父皇没有这一分遗诏啊?”
杨荣说道:“先帝大行之时,召臣,与杨士奇大人,杨溥大人,胡濙大人,英国公,尚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在。”
“陛下既然召臣言此,太皇太后定然默许了。”
“臣愿意回内阁,说服内阁诸位。”
杨荣话说到这里,就不言了。
朱祁镇立即明白,这些人联手,废立都够了,不要说区区遗诏了。
连司礼监太监权力大的时候,都敢说:“要圣旨,咱家给你写一张。”如此太皇太后默许,辅臣五大臣点头,皇帝首肯,这遗诏不是说有就有的吗?
朱祁镇对杨荣的观感大为改变。
一直拘泥于成见,以为三杨乃是文臣之首,定然是如同方孝孺等迂腐之辈,想与他们说通,变更祖制,定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但是而今看来,满不是那回事。
杨荣的权变之道,让朱祁镇大大吃惊。
他不知道杨荣这一件事情,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当初宣宗皇帝刚刚登基,汉王叛乱,杨荣就是力主亲征中的一员,在平定汉王回京的路上,杨荣又力主宣宗皇帝,将赵王也一并料理了以绝后患。最后还是杨士奇为赵王说话了,说太宗仅有三子,陛下唯一叔。
言外之意,总不能将太宗皇帝的子嗣全部杀了吧。
如此才保全了赵王。
至于废后之事,更是宣宗皇帝得了杨荣的建议,才顺利进行的。
明代理学真正兴起,成为主导,也就是在洪宣之际,也就是而今这个时候,但是三杨真的说,他们其实洪武末,永乐初出头的,有的还有在建文朝的经历。
他们的思维已经定型了,虽然口中说得是理学那一套,但是真正行事的时候,却没有一丝迂腐之气。真要将他们当成儒臣来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朱祁镇不过稍稍一愣,立即回过神来,说道:“如此,这件事情就拜托先生了。”
杨荣欣然领命。
杨荣回到内阁之后,先与杨士奇商议。
虽然杨荣屡屡与杨士奇相争,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却是明白的。这件事情,如果想要办成,必定要杨士奇点头不可。
更何况是朱祁镇登基交代给他办的第一件事情,杨荣自然要竭力办好。
与杨士奇之间的些许恩怨,就算不得什么了。
杨士奇自然不会在这一件事情上做梗,一来不想违背朱祁镇的想法,二来这一件事情,也算是一件好事。
甚至杨士奇在这道遗诏之上加了不少东西,比如放出宫人。
明代的宫廷制度,在太祖时期,多用四十岁以上的女官,这些女官年老色衰。自然不会出什么事情。
那时候太监的权力真的不大,宫中权力多在女官手中。宫女的待遇还不错。到了年龄还有放回家的可能。
但是越往后来,宫禁就越森严。
一至于朝廷一选秀女,民间都开始出现男人荒,百姓宁肯匆忙将女儿给嫁了,因为一入宫廷,这一辈子,难有再见爹娘的时候。
杨士奇不能废除这个制度,只能做些变通,而今能放出一批,是一批了。
只是杨士奇心中另外一个念头,越发浓烈了。
就是朱祁镇对杨荣的看重。
虽然而今他有太皇太后撑腰,想来杨荣是越不过他的,要知道太皇太后对杨荣在废后一事上做得手脚,甚为不满,觉得杨荣失大臣体。
但是杨士奇却也不想杨荣在朱祁镇身边得宠。
心中暗道:“经筵一事,一定要快些安排了。”
经筵,就是给皇帝上课。
这一件事情,在唐宋都有,在明朝也有先例。只是明朝之前登基的皇帝,都是成年皇帝,皇帝想听什么,都是皇帝本人做决定。
也就是经筵是受皇帝本人主导的,带有君臣论道性质的。
但是而今朱祁镇却是一个孩童。
这样一来,经筵就不一样了。
这要担任起对皇帝的教育。未来大明朝有一个什么样的皇帝,就要看而今,他们怎么教皇帝了。
这是堪称国本的大事。
所以,杨士奇心中一直是有想法的。只是这一段时间,朱祁镇在宫中忙碌无比,而杨士奇身为天下文臣之首,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单单是宣宗皇帝的后事,都够他忙活了。更不要说,主少国疑之时,他要平四方之疑。还有各种地方上的急务,都要他处理。
这一件事情,本想放放再说。
但是而今看来却是不能放了。
“看陛下行事,颇有汉昭帝之风。虽然年少,聪慧过人,万万不可养在妇人阉人之手,好好一个皇帝被教坏了。”杨士奇心中暗道。
他立即将这一件事情提上议程。
不过,再怎么说,也要等朱祁镇出了孝。
杨荣说服杨士奇之后,内阁其他人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乎一封遗诏呈给朱祁镇,朱祁镇看过之后,又请太皇太后过目。
太皇太后看过之后,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但是朱祁镇会意,就令内阁将这一封遗诏,昭告天下,从此宫中废除殉葬之事。这此诏书,其中种种情况,是瞒不过人的。
只是谁也不敢乱说话。
也算是为宣宗皇帝身后之名,添上了几分荣光。
第十五章 遗诏二
正月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一日阳光正好,温柔的让猫咪都留着了肚皮,在墙角阳光下面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冰雪也开始消融,化作淅淅沥沥的流水,从各种暗道流入河中,出了紫禁城。
只是紫禁城之中,到底的白布还没有撤去。
似乎代替了积雪,给紫禁城带来一股阴冷的气息。
这一日,是大行皇帝梓宫出宫的日子。
大行皇帝去的时候,正好是冬日,故而才能在宫中停留这么久。而今寝陵虽然没有建好,但是临时停灵的冰窖却已经建好了,可以暂时停灵了。
再加上天气变暖了,如果再继续停在宫中,恐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一件事情之后,虽然还在国丧之中,但是宫中很多事情,都恢复正常了,比如说,朱祁镇在御门听政。
都可以正常进行了。
这个时候,王振将宣宗皇帝所有无子嫔妃,都聚集在乾清宫偏殿之中,这几十个美人,可以称得上绝色之姿。
对于皇帝来说,播种也是一种义务,
故而,宣宗皇帝不算是多好色的人,但是他染指过的女人,也有近百人之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一个院子。
这里面有的是有封号的嫔妃,有的是仅仅是一个宫女而已。
她们一个个脸色苍白无力,彼此搀扶,几乎站不稳。
而今才是宣德十年,距离洪熙年间,不过十年。
仁宗皇帝去的时候,那些无子嫔妃的下场,也历历在目,让她们如何不害怕。
甚至有些人亲眼目睹,就是如而今,一般,一些太监将人聚集在一起,驱赶到一间宫殿之中,给她们一根白绫,让她们上吊。
如果愿意自己做的话,就让她们自行了断,如果她们不肯的话,就有太监上前帮他们执行。
然后将这些女人,全部装进棺材之中,与大行皇帝停在一起。
简直是一场屠杀。
这些女人明知道自己的命运,但是连哭都不敢哭。
却不想王振拿出一卷圣旨,说道:“大行皇帝遗诏,尔等跪接。”
这些女人立即跪在地面之上。
却听王振用洪亮声音,将这一封遗诏读完。因为这一封诏书,乃是内阁拟定的,将文采用得十足,前面大半用典故,只有后面,才说道:“秉上天好生之德,废殉葬之道。”
此言一出,下面的女人们一个个大声哭了出来,说道:“谢陛下。”
这个时候,才敢发泄出来。
朱祁镇就在外面,听见红墙里面的哭声,心中微微一叹。
其实他做了很大的努力,想将这些放回家,任其婚嫁,这些人大多数都在十几岁到二十几岁,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
只是,这一点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内阁,都万万不许的。
所以这些女人,能免一死,在皇陵安置。
她们今后的命运,就是等待岁月流去,寿终正寝之后,被送到宣宗皇帝身边,甚至她们没有资格在宣宗皇帝身边。
因为宣宗皇帝身边的位置是皇后,只能在庞大的皇陵角落里面安置。
这是她们后半生唯一的使命了。
这才让朱祁镇明白,为什么这个时代,不论男女都要生孩子,最好是男孩,因为有没有孩子,之前差距,很可能就是生死。
王振出来之后,立即来朱祁镇身边说道:“小爷。”
“走吧。”朱祁镇说道。
很多事情都等着朱祁镇。
乾清宫之中,一个太监抬头看着日头,拖着公鸭嗓子,说道:“吉时已到。”
随即有无数人将大行皇帝的梓宫抬上灵车。
大行皇帝梓宫,决计不能以普通的棺材视之。先要抬着前向,根本不行。
无数片纸钱,就好像是飞雪一般,洒满了整个北京城,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身穿孝衣在外面等着。
朱祁镇跟在灵车后面,身后就是大行皇帝的灵位。步行跟随。
只见在一片哀乐之中,朱祁镇身后跟着文武大臣,亦步亦趋,带着长长的队伍,缓缓的前进。
这一次,他们不是从正门出去,而是从西华门出来。
外面的百姓,官员都在路边跪着。
越王咳嗽了好几声,方才有力气说道:“陛下,您送到这里就行了,该回去了。”
似乎是因为高平陵之变,让后世所有皇帝都得了警醒,不敢擅自离开京师。所以送大行皇帝入陵的事情,一般都是由皇室宗亲代替。
而太宗皇帝驾崩的时候,就是当时为皇太孙的宣宗皇帝送葬的。
只是宣宗皇帝死的太早了。
朱祁镇是他的长子,尚且不满十岁,次子朱祁钰更小,故而一点忙都帮不上。
能帮上忙的,也只有越王了。
越王也是太皇太后嫡子,只是娘胎里面带病。身体单薄之极,甚至太医已经判定了,肾水不足,终身无嗣。
故而这才被太皇太后留在北京,没有去就蕃。
此刻,北京城中,皇家成年男丁,就他一个,这种事情他责无旁贷。
不管是,朱祁镇登基之前,去太庙请神位,还是祭天地。都是越王代劳的。
越王的身体本来不行,这一番劳苦之下,更加难以支撑下来了。
朱祁镇看着越王,只见他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身形单薄,脸上有病容,手中一直带着手帕,即便是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也时不时的有咳嗽之声。
朱祁镇知道,越王是真身体不好,不是假的。
这就是为什么太皇太后,宁可想办法将在襄阳的襄王调到北京监国,都没有想过越王的原因。
他的身体根本不能支撑。
他从出生以来,就缠绵病榻,如果不是生在皇家,有天下名医医治,各种药材不用钱一般挥霍,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朱祁镇说道:“王叔,你的身体行吗?”
越王咳嗽两声,说道:“陛下放心,撑得住,陛下的龙体才是江山社稷之重,千万保重,万万不可有损。”
这也是礼部不想让朱祁镇出宫的原因。
这个时代的孩子的夭折率太高了。
而朱祁镇却是万万不能有事的,一旦有事,就是一场天大风波。
朱祁镇目送长长的队伍就好像是一条长龙一般,知道,他们出城之中,休息一夜,才能到天寿山中。
而除却今日之后,朱祁镇根本不可能再见到宣宗皇帝的梓宫了。
他双目直愣愣的看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热泪才滚滚而下。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原来他的父亲真不在了,无数关于宣宗皇帝记忆,翻滚而来,与后世父亲的记忆混在一起,似乎分不出彼此了。
他都永远的失去了他们。
朱祁镇心中暗道:“父皇,你安心的去吧,大明朝在我手中,一定能问鼎四海八方,削平天下不臣。”
历史上的正统,真不算是一个好皇帝。
前期土木堡之变,后期夺门之变,杀于谦。都是污点,一生最大的亮点,居然是废除殉葬。
但是而今,这个废除殉葬的名声,在朱祁镇的操作之下,挂到了宣宗皇帝名下。
他知道,宣宗皇帝一生,虽然不能说没有缺点,但的确不需要个如此名声作为点缀,但也算是儿子对父亲的一点孝心吧。
此外,他更是相信,他一生之功业,决计在宣宗皇帝之上。这一点区区名声,他不需要。
“皇爷,天色已晚,太皇太后派人来催了。”王振小心翼翼的说道。随即将一个厚重披风披在朱祁镇身上。
朱祁镇果然觉得,晚上带着几分凄冷之意,伸手紧紧披风说道:“走。”
第十六章 经筵
时至二月。
朱祁镇的重孝已经去掉了,但是国丧期尚未过去。
京师之中,合适安静。任何嫁娶筵席都不能进行。
太皇太后已经与内阁说了,罢一切不急之务,从宣德时之旧例。
所有大工程,除却宣宗皇帝的皇陵之外,已经各处赈灾,豁免钱粮之外,都停了下来。
杨士奇所有上奏,太皇太后一并照准。
比如,整顿内外兵务,考察内外文职。等等。
有太皇太后的背书,杨士奇所代表的内阁权威大增,在太皇太后的限制,也就是不准有太大动静之下,杨士奇等人刷新吏治,各种票拟呈上来,朱祁镇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一来,很多情况他都不懂,二来,即便是懂得,在处置之上,又如何能比得上杨士奇这些政务高手。
大多时候,只是让王振用朱笔在奏折上面,写一个“准”字而已。
不过,这一封奏疏就搅动了宫中风云。
说起来所谓的奏折,其实是清代才有的,在明代都是用题本。题本与奏折之间的关系,在这里不做延伸。
一般来说,题本都是公开的,从下面层层交上来的。
而奏折却是保密的,不允许代写,不允许外传,直入大内。
题本是一张长纸,折成合页。看似一小本,但是却可以拉开很长,就要看写的内容了。
杨士奇的题本“开经筵疏。”
“伏惟皇上肇登宝位,上以继承列圣,下以统御万民,必明尧舜禹汤之道,以兴唐虞三代之治,则宗社以安,皇图永固,天下蒙福,永远太平,然其根本在于致力于圣学。”
随即下面将上起太祖,下到宣宗皇帝,对圣学的看中,极力证明,想要天下永远太平,就一定要皇帝致力于圣学。
题本外面,还有一封附录。
将日讲与经筵都说明了。
具体礼节。
朱祁镇根本没有在乎过,但是朱祁镇看着日期。
每月初二,十二,二十二都有经筵,而每年二月二日,与八月二十二日都开始经筵。而冬季与夏季也有挺经筵,以避寒暑。
而日讲,却是每天都要开讲,日讲官也要每日朝夕陪伴皇帝,一般都是翰林院的人过来。
在这样的体系之中,皇帝对他身边的讲官都特别看重,甚至说,大部分讲官这有很好的前程,位列内阁之中。
杨士奇这样做,并非他有什么企图。他毕竟年纪大了,也撑不了几年,即便杨荣能得了圣宠,等皇帝真正能掌权的时候。
杨士奇都告老回乡了。
杨士奇不求在朱祁镇这边有什么印象,只是却不能让杨荣借之压自己。
所以他宁可,引入其他人分宠,杨荣毕竟要在内阁日日操劳,最多是开经筵的时候,出面一趟。
而日讲官却要日日在皇上身侧。
朱祁镇看完之后,对王振说道:“王大伴,你觉得如何?”
王振说道:“内阁诸位大人,觉得奴婢学问不高,奴婢无话可手,只是陛下君临天下,手握乾坤。文学之道,自然是要学的。但是这并非要务。”
“想我太祖提三尺剑,布衣起身,打下万里河山,成祖皇帝,以八百骑出北京,四年而有天下,北征大漠,南下交趾,宣宗皇帝也屡有巡边出塞之举。”
“陛下继承太祖太宗之基业,亦当学行军用兵之道,将来御驾亲征。扬大明兵威于天下,而不是读书作文做状元。”
朱祁镇听了,淡淡一笑,说道:“说的不错。”
如果朱祁镇乃是历史上那个九岁孩童,听了他这样的话,定然热血沸腾。只是而今朱祁镇却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将来该怎么做,朱祁镇心中自有主见。
朱祁镇说道:“收拾一下,准备去慈宁宫。想来太皇太后,很快就让朕过去了。”
果不其然,有人来请朱祁镇。正是太皇太后召见。
当朱祁镇来到慈宁宫的时候,却听见了里面有人正在说话,却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朱祁镇进来一看,却见一个十六岁的豆蔻少女。她见了朱祁镇,有一丝慌乱,立即行礼说道:“见过陛下。”
朱祁镇先给太皇太后,还有胡氏行礼过后,再向这少女行礼,说道:“见过姐姐。”
这正是宣宗皇帝的长女。顺德公主。
乃是胡皇后之女。永乐十八年生,而今也十六岁了。
只是朱祁镇见这个姐姐,却不多,只是说是面熟而已。
因为这个姐姐是胡氏所生。而朱祁镇的母亲孙氏与胡氏的恩怨情仇也不用说了,故而顺德公主见了朱祁镇还有一点小紧张。
宣宗皇帝有三个公主,顺德公主,永清公主,常德公主。
永清公主不幸夭折,而常德公主乃是孙氏所出,是朱祁镇的亲姐姐,他们之间的情分自然不同往常。
“你来的正好。”太皇太后说道:“顺德要定下人了,你做弟弟的也来看看。”
“哦?”朱祁镇笑道:“却不知道是那家儿郎?”
太皇太后说道:“是石璟。”
朱祁镇心中寻了一遍,一时间没有在朝中勋贵之中,想起来那一家是姓石的。
太皇太后说道:“别想了,他祖上也是从太宗靖难,只是功劳不大,只有一个德州副千户的世袭,而今迁入北京,就在府军前卫。”
朱祁镇听了之后,皱眉说道:“仅仅一个副千户,也太委屈姐姐了。”
太皇太后还没有说话,胡氏就说道:“谢陛下,只是顺德已经相中了。”
朱祁镇转眼看了一下顺德公主,是决计不相信这话的。
因为宫禁森严,顺德决计不可能私会情郎,连远远看一眼都不可能,大抵能见到画像而已,哪里会相中,不过,朱祁镇转眼就想到了,胡氏为什么如此?
胡氏为什么这么着急将女儿给嫁了。
一来是年龄到了,二来就是趁着太皇太后还在,否则这后宫大权落入孙氏手中,很多事情都由不得她了。
胡氏知道自己与孙氏不睦,也知道朱祁镇倒是对她有些亲近,但是胡氏却不敢肯定,这一分亲近,是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在。
不敢找高门,只求低调的将女儿嫁了。两人能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她就放心了,实在不想再因为婚事太好,惹了孙氏的眼。
即便太皇太后能压住孙氏,但是孙氏毕竟是皇上的母亲。
将来太皇太后不在了,她想做什么,谁能挡得住。
朱祁镇只能心中一叹,说道:“这也好,将来我为姐夫觅一个好差事。”
“你们娘俩回去准备吧。”太皇太后说道。
胡氏与顺德公主说道:“是。”随即两个人行礼告退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道:“你母亲也为常德订了人家。”
朱祁镇心中忽然闪过常德公主的身影。他与常德接触的最多,常德对她也是极好的,顿时说道:“娘还没有跟我说,却是许了谁家。”
太皇太后说道:“薛家。”
朱祁镇微微皱眉说道:“那个薛家,不会是鞑官吧。”
永乐以来,效力明朝的蒙古人从来不少,甚至而今文官都有议论,说投降的蒙古人太多了,不宜留在北京。
而其中有好几家封爵,都被赐姓薛。
朱祁镇虽然对鞑官,并没有多少歧视,毕竟有容乃大。只有能为朝廷所用。什么人都行,但是要将亲姐姐嫁给蒙古人,却是不行了。
倒不是朱祁镇看不起蒙古人,而是当时蒙古人的生活习惯,实在不行,几乎不洗澡,被人称之为臭鞑子。
太皇太后笑道:“怎么可能,你娘怎么会将常德嫁给鞑子,是故鄞国公的二公子。”
第十七章 李时勉
故鄞国公是谁?
是阳武侯薛禄,他本名薛六,从靖难起兵,数次为先锋,后从太宗北征草原,当方面之将。
是军中大佬。
不过宣德五年去世了。
如果薛禄还在,纵然是张辅也不能越过他去。
只是薛禄虽然去了,但是在军中的影响力尚在。
孙氏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就是为了拉拢薛家。为朱祁镇找外援。
朱祁镇心中感动,也明白,常德嫁到薛家,也是一门好亲,虽然不知道这薛家二公子人品怎么样,但是想来也不会太差。
只是这边是军中大佬,阳武侯薛家,当代阳武侯的弟弟。另一面,仅仅是一个副千户家的儿子。
双方相差也太大了。
即便而今胡氏不是皇后了,但是胡氏生顺德的时候,却是世子妃。说起来,顺德与常德都是宣宗嫡女。
“我知道你的意思。”太皇太后说道:“胡氏是一个可怜人,你将来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一二便是了。”
“孙儿明白。”朱祁镇说道。
这些都是家事,随即太皇太后转入正题了。说道:“你知道,我叫来是为什么?”
朱祁镇说道:“孩儿知道。是经筵吧。”
“对。”太皇太后对朱祁镇表现很欣赏,说道:“你有什么意见?”
朱祁镇说道:“孩儿自知学识浅薄,不足以担当大任。开经筵也是为了孩儿好。”
太皇太后说道:“我儿如此明理最好不过,只是这经筵被我否了。”
朱祁镇说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太皇太后说道:“还没有出你父百日,我不想大操办。”
朱祁镇立即说道:“是孙儿不孝,没有想到此节。”
经筵是一整套流程,其中要赐宴群臣,还要赏赐。而今国丧百日,还没有过。做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合宜。
太皇太后说道:“你年纪小,想事情不周道,也是正常。不过,经筵可免,日讲却要进行的。你之前,由王振与张英教你,王振不过一秀才。张英倒是有几分才学,只是却不合适当你师傅,我给你选了一人,李时勉。你知道吗?”
朱祁镇这一段时间,虽然没有闲着,但是他将心思都放在军权上面了,故而对掌权的勋贵,各地的指挥使,与九边镇将,朱祁镇都细细了解一番,对文官方面却没有多操心,主要是他领教过三杨手段,而今他即便是了解文臣,也不可能换下三杨的。
只要军权在手,将政事委托给三杨处置,未必不是好事。
太皇太后说道:“李时勉乃是国子监祭酒,为人再忠直不过了。又是学问大家,桃李满天下,正好教你。”
朱祁镇说道:“奶奶挑得人,自然是好的。”
太皇太后说道:“不过,有话说在前面,李先生是最严厉不过了,我已经赐给他一柄戒尺,如果你有什么过错,他可是会打你的。”
朱祁镇并不在意这一点,说道:“孙儿自然会听李先生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是有一件事情,孙儿觉得需要改动。”
“哦?”太皇太后说道:“什么事情?”
朱祁镇说道:“孙儿毕竟是要做皇帝,读书当然是要读的,最重要的是要知晓治国之道,大臣所读的书,都是讲怎么做臣子的,却没有多说怎么做皇帝的。孙儿想,娘娘见过太宗,仁宗,和父皇,想来对治国之道,比那些大臣了解。”
“孙儿,想每日上午日讲,下午来娘娘这里,将朝中大事拿来,让娘娘为我讲解,也好让我们明白其中道理。将来也能担得起祖宗留下的基业。”
太皇太后心中微微一动,心中暗道:“是这个道理。”
别人不知道,她不知道,太宗,仁宗,宣宗三位皇帝。她觉得最厉害的还是太宗皇帝,但是太宗皇帝如何对读书人的,她也是亲历者。
其中道理,当时不明白,后来也就慢慢明白一点。
这么多年过去,又常在宫廷,太多的事情都看穿了,自然知道很多人道貌岸然后面是什么?
四书五经不能不读,不能不学。但是真心觉得一本《论语》能治天下,却是傻了。
她看着朱祁镇心中暗道:“这道理我怎么没有想到。”随即觉得,这些经验是有必要传给子孙的。说道:“既然你想如此,我自然应允,只是如此你就好苦一点了。”
“再苦,能比得上太祖太宗创业之苦?”朱祁镇说道:“孙儿不怕吃苦。”
朱祁镇出了慈宁宫,一边走一边说道:“去查查,那个石璟,还有薛家二公子,到底人品怎么样,武艺如何。”
“是。”王振跟在朱祁镇身后,落后半个身位。
“还有将李时勉给查查。”朱祁镇继续说道。
王振说道:“这个奴婢知道。”随即王振将李时勉的生平一一道来。
李时勉乃永乐二年进士。
李时勉的一生,可以用三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硬骨头。太硬了。
他永乐年间入仕,接过得罪了永乐,洪熙,宣德,三个皇帝。
永乐年间,太宗迁都,李时勉以为不可。被太宗皇帝责罚,下狱,几乎要死了。不过太宗皇帝忍着气吗,看李时勉的奏折,觉得李时勉虽然在很多时候说话不客气,但是才能还是有的,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一年多以后才放出来了。
这也罢了,永乐大帝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又为了打击东宫太子,也就是仁宗皇帝,将很多人都下狱了。
李时勉仅仅是其中一个而已。
但是仁宗皇帝却是好脾气。最少在礼遇士大夫上,做的不错,否则也不会谥号为仁。
李时勉依旧顶撞了仁宗皇帝。将仁宗皇帝气得不轻。
气到什么程度。抄起身边武士的金瓜,砸了李时勉,将李时勉打断了三根肋骨,李时勉差点死了,又是下诏狱之后,杨士奇悄悄的接济医药,才活了下来。
结果,他没有死,但是仁宗皇帝不行了,仁宗皇帝临死的时候,还对夏元吉说道:“李时勉辱我。”
宣宗皇帝从南京到北京继位,来到北京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见李时勉。先令人押李时勉来见,随即又觉得气极未解,传令不必将李时勉押过来,直接午门斩首。
只是宣宗皇帝传令的人,与李时勉错过了。李时勉已经到了。
宣宗皇帝见了李时勉,操弓欲射,问李时勉上奏说了一些什么。
结果李时勉一一道来,其中有,不应该遣太子远离之话。宣宗皇帝听了,其中虽然语气太冲,但是却没有什么不对的话。
左右又私下劝宣宗皇帝,为仁宗皇帝身后名着想。
如果他杀了李时勉,就坐实了仁宗皇帝是被气死的了。于仁宗皇帝身后名不利。
于是宣宗皇帝才放过李时勉。
李时勉两次入狱都大难不死。但是脾气一点也没有变。
宣宗皇帝御经筵,赏赐诸位大臣金钱,所谓之金钱,就是宫中以金子铸成铜钱状的金钱。
接过金钱落在地面之上,大臣皆俯首捡起来,就李时勉不动,认为这不是待大臣之道。
宣宗皇帝听了,就重新赏赐,特别重赏李时勉。
只是李时勉的脾气,让人生畏。就被打发到国子监了。
朱祁镇听了李时勉的事迹,心中顿时生畏。
之前,太皇太后说,赐了戒尺给李时勉。他还不担心,因为他毕竟是皇帝,在这个时代,真正敢打皇帝的人,几乎没有。
他不了解李时勉,想来,李时勉也是不敢动手。如今忽然觉得手心凉飕飕的,暗道:“这李时勉,不会真得敢打吧。”
第十八章 铁面讲官
做一个好皇帝,很难。
做一个热爱学习的小皇帝,也不容易。
自从朱祁镇答应开日讲之后。
他不得不在每天五更天起床。就要去文华殿,读书。午饭过后,要去慈宁宫中,听太皇太后讲解朝中事务,也将内阁所做所为,分析给朱祁镇听。
要朱祁镇知道内阁三杨为什么这样做。
吃过晚饭之后,朱祁镇还有看一些资料,这皆是朱祁镇不了解不明白的事情,就下令王振去查,比如薛家薛桓与石璟,两位驸马的品行。
还有一些是需要温习的宫格。
如果是三,六,九日的话,他还要一个工作,就是御门听政。
不过,因为他年少,每天早上,只上奏八件事情,这八件事情内阁已经票拟,在这个时候走个过场即可。
之前,各衙门都各自回衙办事。
朱祁镇就回文华殿,继续上课。
文华殿在太和门广场之东,与武英殿遥遥相对,乃是太子听政之处。不过,而今朱祁镇还没有太子。
文华殿之后,就是文渊阁。
只有一墙之隔。也有便门相通。如此一来,也可以让内阁诸位及时了解皇帝的学习情况。
毕竟在他们看来,皇帝的教育问题,是一等一的国家大事。
说起来,文华殿也是一处藏书处。
进入文华门之后,正对的是正殿,两侧是侧殿,还有至圣先师的画像。
朱祁镇洗涮过后,用过早膳,来到这里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了,太阳还没有从黑暗之中攀爬出来。
不过,李时勉已经到了。
第一次看见李时勉的时候,朱祁镇有些小失望。
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因为李时勉是一个小老头,一身红袍,胸前一块云雁补子。头发花白,但是神情严肃,似乎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
说话,从来是声音洪亮,带着一些南方官话的口音。
李时勉见了朱祁镇之后,先行行礼,随即带朱祁镇拜见了至圣先师的画像,然后才在文华殿正殿坐定。
准确来说,是朱祁镇坐在正位上,李时勉站在下首。
朱祁镇左右看去,却见一排排书架,都是黄色绣面的书籍。朱祁镇也没有细细看是一些什么书,但看上去都是大块头书籍。
李时勉正色问朱祁镇,道:“陛下,之前读得什么书?”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朱祁镇说道。
李时勉正色说道:“请陛下默写出来。”
王振立即上前为朱祁镇的铺纸研墨,朱祁镇捻起毛笔,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一默写出来。
李时勉就在一边看着。不一会儿,眉头之间,山字隆起来。
因为他觉得朱祁镇的字有些难看。
首先,以前的朱祁镇本来就是一个贪玩的孩子,而毛笔字却是要下大功夫练的,自从宣宗皇帝宣德九年腊月生病,正月驾崩,不知道多事情,朱祁镇好长时间没有摸毛笔了。
朱祁镇虽然从后世得到很多见识,但是唯独毛笔字上,没有一点长进。甚至还有退步。
李时勉等朱祁镇默写完了,又挑了几个问题,问朱祁镇,并不艰深,都是孩童水平,朱祁镇自然是对答如流。
李时勉说道:“陛下聪慧过人,老臣佩服,只是这字还需要多练,将来御笔示人,不能贻笑天下。”
朱祁镇说道:“先生说的是。”
作为皇帝,不求当一个书法家,但是总要有一些要题字,还要批阅奏折,甚至说来,很多大臣见皇帝御笔比皇帝本人还多。
书法如何,几乎是这个时代人的另外一张脸,决计不能太差。
“臣请陛下,从今日起,每日临帖十张,宫中有两王之帖,陛下当先临二王之帖,然后学本朝沈学士,沈学士的字,列代先皇都是很欣赏的。”
朱祁镇说道:“学生明白。”
沈学士就是沈度,永乐年间入翰林,以书法为太宗皇帝欣赏,是当代一等一的书法大家。朱祁镇说道:“沈学士尚在乎?”
李时勉说道:“沈学士去年已经去了。不过,太宗称沈学士,是我朝的王羲之,尤爱其书,宫中多有秘藏。陛下如有意,当查宫中文书,定有所获。”
朱祁镇点点头。
李时勉说道:“不过,陛下书法不成,必当有所惩戒。”
朱祁镇听了,猛地想起太皇太后赐给李时勉的戒尺,顿时有一些紧张。不过随即平静下来,暗道:“不就是打手心吗?又算得了什么。”
朱祁镇都做好挨打的准备了,只听李时勉的话音一转,说道:“这是不怪陛下,陛下尚小,有此失乃师傅之错也。”
李时勉目光一转,盯着王振,厉声说道:“来人,此獠不能尽心教导陛下,杖十下。”
王振被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朱祁镇说道:“王大伴,当初也是用心了,只是朕用心不专。却不是王大伴的错。”
“王振在陛下之侧,不能使陛下无失,本就是他的过错。又误陛下书法,须知臣乃六岁即学书,寒暑不断,而陛下笔力尤弱,根基有差,将来匡正却要大废功夫。王振为陛下启蒙,这事却推诿不得。”李时勉义正言辞,说道。
朱祁镇一时间也被镇住了。
这也是惯例了,一般人君总是没有错的,一旦有错,定然是身边人的错。
商鞅变法,太子反对,处置就是将太子的师傅削鼻。
而今也是如此。
两个太监走了进来,按住王振,说道:“王公公,得罪了,小的们也是身不由己。”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张长板凳,将王振按在上面,两个人按着,两个人抡起等人高的红木杖,一五一十的打在王振的身上。
这些太监还是手下留情的。
十杖下来。王振哀嚎之声不绝,但是声音一点气弱都没有。
李时勉听了,让左右将王振拉到一边上药,这才正式为朱祁镇上课。
李时勉说道:“从今日起,臣为陛下讲解《论语》,陛下亲政之前,臣秉太皇太后之意,当为陛下,讲解《四书》《五经》,以及《性理大全》,使陛下明圣人之意,然后讲解本朝家法,太祖所著《皇明祖训》,太宗所著《圣学心法》,先帝所著之《五伦书》,继而再进《贞观政要》,《通鉴节要》《通鉴纲目》《大学衍义》。明古今明君之所为,天下之所以治,天下之所以乱。以观圣学之用。”
朱祁镇细细数来,四书五经,是九本书。剩下的《性理大全》《皇明祖训》《圣学心法》《五伦书》《贞观政要》《通鉴节要》《通鉴纲目》《大学衍义》,总共十八本书。
可以分为了儒学与历史。
儒学以正心,历史要明儒学之用。再加上书法。已经每天去听太皇太后讲解朝政。一时间朱祁镇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皇帝不好当啊。
李时勉说道:“《论语》,乃四书之中,最浅显一部,记录圣人之言。陛下当以此入圣学门庭。”
随即李时勉从一边的书架上,取出一部论语来。
在朱祁镇的面前铺开,用尺余长的戒尺,指着论语第一章学而,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朱祁镇听李时勉读着,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带着一种诵的感觉。听着熟悉的文字,心中忽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多年那个教室。
只是他知道,回不去了。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朱祁镇跟着一字一字的读着。
第十九章 百姓苦
从此,朱祁镇就开始了规律且痛苦的日子了。
李时勉要求严苛,每天早上的日程安排的满满的。因为只教一个学生,而李时勉又是学问大家,朱祁镇的学习进度,都瞒不过他。
虽然看似没有考试。
但是每天在李时勉面前就好像考试一样。
李时勉严厉非常。
朱祁镇每天都学得很辛苦。
毕竟别的不说,在李时勉的教学计划之中,四书五经,想让朱祁镇倒背如流。不过,李时勉严厉归严厉。
水平还是有的。
朱祁镇并不觉得学习有多么苦闷,只是累了一些。
每天十张大字,朱祁镇只能留在晚上写,每天练得手腕疼。以至于好些时候,在太皇太后那里都睡着了。
不是朱祁镇有意如此,只是孩子贪睡,本是常理。朱祁镇虽然在心理上已经成熟了,但是却无法战胜自己的身体。
而王振也不敢每天配朱祁镇是文华殿了。
原因有两个,其一是他怕李时勉再借故发挥,第二,却是他也忙得要死了。
虽然太皇太后对三杨很是信任,但是总要有所监管,内阁的票拟总要在王振这里再过一遍。
王振为了建立起自己的权威,也想办法在三杨的票拟之中,找出问题来。
以王振的能力能不能找出来,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王振却发现,太皇太后对他这样的做法,其实并不反对。
虽然每次驳回内阁意见之后,杨士奇等人会禀报太皇太后,一般情况下,太皇太后总是训斥王振一番,让王振从内阁之意。
但是王振却暗暗揣摩出一点。所以他每天上午都将精力放在内阁送来的奏疏之上,决计不甘心简简单单在上面批一个“准。”
对于王振的指手画脚,内阁其实挺不满意的,好在太皇太后深明大义。
其实杨士奇这些老狐狸也知道。如果没有王振的指手画脚,那来太皇太后的深明大义。只能当做不知道。
好在在太皇太后的主持之下,倒也没有耽搁正事,最多是拖上一拖。
如此一来,大明朝政的正常运转,无须朱祁镇多干涉。
朱祁镇也可以安心学习了。
不过,这平静的日子根本没有过几日。
宣德十年,进入四月之后。事情就多了起来。
朱祁镇还没有上完课,就已经发现王振在外面等着了。
朱祁镇知道,李时勉将王振给得罪死了。王振而今虽然不能是权倾朝野,但是朝廷之中,也算是一方大佬了。
即便是杨士奇也不敢轻易怠慢。
但是李时勉却不假辞色,真将王振当做一奴婢而已。
王振深恨之,却无可奈何。
因为太皇太后还在,王振深知他如果做事不合太皇太后之意,即便皇爷想保他,也是保不住的。
而李时勉忠直之声,享誉天下。太皇太后也非常看重他。
故而有太皇太后撑腰,他怎么也奈何不了他,就眼不见心不烦,每日虽然送朱祁镇来上课,但尽来不与李时勉打照面。
而今而不到中午,就在外面候着,只能是有事情发生了。
朱祁镇顿时有几分心不在焉。
李时勉见状,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陛下有事可以先去了。”
朱祁镇连忙说道:“多谢先生。”
李时勉说道:“这也是陛下聪慧,论语已经学完了,明日为陛下讲大学。”
朱祁镇说道:“谢过先生。”
匆匆下了堂。朱祁镇见了王振说道:“有什么事情?”
王振匆匆说道:“河南大旱,从开春到而今无雨,还有草原上有消息,今年年初,瓦刺击败鞑靼。”
朱祁镇皱眉,说道:“年初?为何现在才有消息?”
王振说道:“锦衣卫办事不利。”
朱祁镇没有说话,他其实在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几分。想来定然是年初朝中都在忙先帝的丧事。
这种情报,只能先压一压。
只是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能压这么长的时间。
先帝都过了百日了,京师也出了国丧了。这消息才传过来。
“可是太皇太后叫我?”朱祁镇说道。
“借奴婢三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来打搅陛下。正是太皇太后让奴婢来请陛下。”王振说道。
“走吧。”朱祁镇起身向慈宁宫方向而去。
紫禁城实在是太大了,紫禁城外面还有宫城,朱祁镇仅仅在紫禁城之中,就有一些走不过来来了。
有时间不得不借助步撵了。
来到慈宁宫,太皇太后看了看天色。说道:“派人知会一声皇太后那边,就说皇帝就在我这里吃了。让她不用等了。”
随即有一宫人行礼之后,立即去办了。
朱祁镇每日午饭,常常去陪孙太后吃。
毕竟孙太后是自己的生母。如果一天连一面也见不上,一来外廷有不孝之讥,二来,朱祁镇也于心不忍。
孙氏在太皇太后眼中,固然是一个小聪明大糊涂。但是对朱祁镇是真心的好,而今朱祁镇身上的衣服,多出于坤宁宫中。
都是孙氏与身边的宫女所为,一片爱子之心,不能让人不感动。
太皇太后随即对朱祁镇说道:“想来王振已经给你说了,河南遭灾了,恐怕这一季粮食,打不了多少,饥荒已经成为定局了。”
“孙儿明白。”朱祁镇说道。
“你不明白。”太皇太后说道:“你长在深宫之中,又知道民间是怎么样子的,当初太宗皇帝在北京,招仁宗上京,但是我跟着一起,在路上,仁宗皇帝下了船,离开官道,到了普通农户家中。”
“农户家中,没有隔夜之粮,不过茅草屋一座,只有几个男丁出来,女人都避而不见。”
“你知道为什么?”
朱祁镇说道:“可是,女眷回避?”
太皇太后说道:“女眷回避,士大夫才有这说法,百姓是没有的,百姓家的女儿,从小就要下地干活,哪里有不见外人的道理。”
朱祁镇说道:“孙儿不知道了。”
太皇太后说道:“是因为没有衣服。”
朱祁镇吃惊非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尽然是这个原因。
太皇太后的语气也哀伤起来,说道:“当年靖难起兵,是从山东一路打过去的,故而山东一地损伤最重,又有运河通过,百姓疲于征发,以至于百姓缺衣少食,以至于此。当时仁宗皇帝在船上就睡不着觉。对太宗迁都之事,尤其厌恶,这才是仁宗一定要将京师迁回南京的原因,是免去百姓转运之苦。”
“我给你说这个,不是让你迁都的,而是让你知道,民间之苦楚,远在你想象之上,稍有灾荒,百姓就无以为继。”
“而国朝疆域之大,两京十三省,气候不一,年年必有灾荒,河南这样的灾荒,你今后时常能见,但你要切切记住,不要因为司空见惯,就以为没有大事。”
“要知道,你的一念之差,就可以是万千百姓易子而食。”
朱祁镇正色说道:“孩儿明白。不敢有一刻疏忽。”朱祁镇转过头问王振说道:“王大伴,内阁是如何票拟的。”
王振说道:“免去河南今年赋税,派于谦为河南河北巡抚,并先拨十万石,赈济灾民。”
太皇太后说道:“内阁老先生们,经验丰富,不用怀疑,但是这样的事情,皇家不能没有表示,王振派锦衣卫去河南,一来,看看是天灾还是人祸,二来,如果有人心怀不轨,却要果断处置。”
王振说道:“是。”
朱祁镇一边听他们说,心中却在念着一个名字,就是于谦。
第二十章 真相
于谦这个人有多重要。
在后世即便是普通人,都知道。
不过,朱祁镇来到这个时间一两月了,也明白一件事情。很多人物流传后世的形象,与他的本来面目,其实是相差很多的。
即便如此,朱祁镇也将于谦纳入了候补大学士名单,而今或许无用,将来三杨老去,接替三杨大臣,就从这个名单里面出。
当然了李时勉也在其中。
于谦是洪武三十一年生,永乐十九年进士,而今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已经是一地巡抚了。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巡抚,乃是初设,与后世的巡抚,还是有些区别的。
更多在监察方面,是都察院外派官员,而不是地方官员。
即便如此。三十七岁,就是省部级高官。不管怎么说,都是年轻了。
朱祁镇也想过调整一下于谦,当是想想,还是算了。有时候拔苗助长未必是什么好事,三杨还是值得信任的。
于谦有什么功劳,也很难被淹没。
而且朱祁镇而今的权力更都是假借太皇太后的权力而行之。
他对这一点很清楚。
所以朱祁镇擅自提拔于谦,对于谦来说,未必是好事。等亲政的时候再说不迟。
不过,即便如此,朱祁镇对于谦也是特别在意。
“孙儿。”太皇太后说道:“我今个,还要给你说一个案子。”
朱祁镇立即回过神来,说道:“奶奶您讲。”
太皇太后看出朱祁镇走神了,但是也没有深究,在他看来朱祁镇毕竟是一个孩子,这其中很多东西,即便是成年人也未必能够明白。
太皇太后对王振说道:“将吕整的案卷拿来。”
王振立即说道:“是。”
王振不过片刻就回来,手中呈上一卷文书,正是所谓吕整案卷。
朱祁镇先看吕整案卷的文书,乃是兵部的,随即再看吕整履历,就知道是靖难功臣二代,当然了,他祖上也没有什么大功。
再看下面的内容,却是吕整在担任山西都指挥佥事的时候,有鞑子十数骑来降,吕整杀之意报军功。
被兵部复核的时候,说是杀降。因为首级之中有女子。
朱祁镇看过下面的供文书,还有各种证物描述,其中有对吕整报得十几颗头颅中,七颗头颅详细描写,从各个方面指出这是女人的头颅。
当然了,朱祁镇虽然看不懂,但是看起来,却是铁证如山。
太皇太后说道:“看完了。”
朱祁镇说道:“看完了。”
太皇太后说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朱祁镇想了片刻,说道:“这吕整应该不是冤枉的,即便不是杀降,但是虚报军功,也是免不了的。”
太皇太后摇摇头说道:“仅仅看出这一点。”
朱祁镇一时间也不大明白了。
太皇太后说道:“人都说,皇帝日理万机,明察秋毫,但是唯有太祖皇帝能做到日理万机,太祖以后,谁也做不到了。”
“必然要让臣下分担。”
“皇帝每天要处理的事情是有限的,你觉得冒功十几颗头颅,牵扯一个都督佥事,这样的事情,我为什么要你看?”
“这样的事情自然有流程,我为什么特地要拿给你看?”
“当然了,将来你要想,为什么下面的人,要给你看这个?”
朱祁镇心中暗暗思索。都督佥事看似不大,但也不小。但是正如太皇太后所言,内阁之中有张辅,有三杨,胡濙,他们都是老臣,这样的事情,早就有惯例了。
为什么要特别报上来。
难道他们意见不合?
朱祁镇一想到这里,再去翻了一遍文书,首先确定的是,兵部。
这个案子是兵部发动的。
而各地兵马说起来,也是五军都督府管辖的。而今虽然兵部渐渐强大,一直在侵犯五军都督府的管辖范围。
别的不说,这一次三杨要整顿各地兵马,就是兵部主导,五军都督府与都察院联合办理的。
五军都督府在兵部的攻势之下,渐渐向一个养老机关转变。
难道是五军都督府与兵部的职权冲突?
或者是吕整乃是靖难后人,他有后台,想来他的后台就是张辅了?
兵部已经将人给逮捕下狱了,张辅觉得过重?
朱祁镇想了想,将他所想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也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而是说道:“所以报到你这个来的案子,你要知道三重真相,第一重真相,就是这案子的真相,第二重,就是为什么这个案子能报上来,第三重,就是你要的真相。”
“这一件事情,你自己去查清楚。”
朱祁镇说道:“孙儿如此查?”
太皇太后说道:“锦衣卫沈指挥使也算是靖难功臣,只是他做不得这些精细活,我已经将他调入五军都督府了,这锦衣卫指挥使你就找个人来担任吧。”
朱祁镇说道:“石璟如何?”
太皇太后摇摇头说道:“石璟这孩子,是不错。虽然我朝没有限制驸马的条例,但是历代惯例如此。你如果愿意提拔他,将来许他带兵就行了,锦衣卫就不要交给他了,恐怕他斗不过那些老狐狸。”
“反而害了他。”
朱祁镇心中明了,如果锦衣卫不做事还好。只要做事,这锦衣卫指挥使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是不做事的锦衣卫指挥使,又有什么用处?
石璟此人,朱祁镇通过王振查出来的资料来看,却是一员骁将,从小习武,十数个寒暑不绝,也通文墨,虽然不能说文武双全,但是领兵打仗却也是够了。
将来能不能担任大将,不好说。但是作为一名千户,或者指挥使,却是足够的。
只是年纪尚轻需要磨砺。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他见太皇太后不说话,问道:“奶奶,瓦刺之事不说一说吗?”
太皇太后皱眉,看了一眼王振。
王振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冷飕飕的。
太皇太后说道:“孙儿,有些话,我本不应该说,但是却要告诫你,太宗皇帝五征漠北,要想清净胡尘,但是结果如何?”
“天下府库为之一空,百姓疲于转运。天下百姓本就够苦了,还要兴无名之师,夺不毛之地。人死政消,草原之上,依旧此兴彼衰。无有终止。”
“太宗皇帝一世英明,唯此为大误。”
“王振等人常在宫廷,只见赫赫兵威,哪里见到民脂民膏。而今你父亲刚去,天下隐患四伏,我两月之内,数次调整五军都督府,赏赐过三,是为了什么?”
“将来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是有我在一日,一日不要言草原之事。”
朱祁镇连忙说道:“奶奶息怒,孙儿有自知之明。决计不会有此无妄之想,只是北虏乃是我朝世敌,孙儿又如何能视而不见?总要搞清楚明白才是。”
太皇太后听了之后,脸色稍稍缓和,说道:“锦衣卫不是给你了吗?你自己去查吧。”
太皇太后有时间也有一种无奈,他这孙儿看似百依百顺,但是内地却很有主见,有时候她也不知道,他能将能大明带往什么方向。
对皇帝来说,不聪明固然不行,太聪明也是让人担心的。
很多大错,都是聪明人才能犯的。
所谓,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说得就是这种人。
这一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朱祁镇决口不提瓦刺之事。在慈宁宫用过午膳之后,又在慈宁宫中呆了一个下午,天快黑了,才回到乾清宫之中。
朱祁镇一个人躺在锦被之中,陷入沉思。
第二十一章 仁政
这两个月以来,朱祁镇日日听讲。又听太皇太后讲解朝政。
对大明朝廷,而今的仁宣之治,也有很多理解。
毕竟李时勉给朱祁镇讲论语,自然不会仅仅局限于论语之中。文臣将经筵如此看重,就是秉政道在君上,将儒家的观念灌输给皇帝。
让皇帝秉承儒家的道,来治理天下。
而太皇太后受仁宗皇帝熏陶,她所做所为都是秉承仁宗皇帝思想。与李时勉等人的政治观念高度重合。
太皇太后的政治理念,就是罢一切不急之务。
为什么如此。
因为在这个时代,凡是兴一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代价就要百姓来承担。这也是仁宗皇帝与太宗皇帝之间矛盾。
政见的矛盾。
太宗皇帝征漠北,想得是为后世绝此世仇。
但是仁宗皇帝却看见了,征调的数十万民夫,从南方转运粮草的百姓。
修建北京城,太宗皇帝有很多政治上的原因,但是在仁宗皇帝看来,却尽是民脂民膏。不知道多少百姓,为这北京城而死。
即便是后世很多建筑工程,也不敢保证一点伤亡都没有。
就不要说这个时代了。
所以罢一切不急之务,与民休息。北虏过不了长城,安南也不敢北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对百姓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
就好像是那一首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样朴素的政治观念。
对朱祁镇来说,也是十分之美好的。
但是朱祁镇更知道,这种美好其实是维持不下去的。
一个王朝三百年的宿命轮回,就证明了这种美好的虚幻。
当然了,这是后世之事。
而今大明建立没有多少年,洪武三十一年,建文四年,永乐二十三年,洪熙一年,宣德十年。
共计六十九年。
即便是加上朱元璋称吴王那几年,也不过是七十多年。
七十多年,对于一个人来说,已经走到了他的寿命尽头,但是对于一个王朝来说,这才是最富有生机的时间段。
虽然因为永乐年间,屡兴大事,国库空虚。
如果朱祁镇按照太皇太后的办法。与民休息,心中仁心,任用贤德大臣,如于谦等人。在中国历史上,写出一张正统盛世,家家户户有存粮,村子里黄发垂髫。妇孺笑颜。
未必不能。
但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只是他想要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
这一条路,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放在眼前了。朱祁镇只要去做,就能赢得生前身后名。
但是另外一条路,尽头看似光明。其中要有多少曲折,多少波折。
隋炀帝想要做的事情,未必不是好事。
存好心做坏事的例子太多了。
更不要说,做事的代价。
不管他想做什么事情,什么工程,什么改革,其中必然会有人命。
因为大明朝的赋税,本身就带血的。
历史上那一个朝廷都是如此。
一时间,朱祁镇迷茫了。
“陛下。”王振在门外轻轻敲门说道。
“进来。”朱祁镇说道。
王振进来说道:“皇爷,您不是让我推荐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吗?已经到了。”
朱祁镇也是没有办法。
他认识多少人?即便是很多人他仅仅是在各种文书之中看见过,很多事情是写不进文书的。他只能让王振想办法了。
朱祁镇起身,坐在一边的交椅上。说道:“让他进来。”
王振说道:“是。”
片刻,王振就带着一个人过来了。
这个人一身锦衣卫的飞鱼袍。气质干脆利落,朱祁镇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武人,相貌堂堂,就是有风霜之色,看样子粗犷了些。
“臣锦衣卫千户马顺,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个人说道。
朱祁镇说道:“起来说话。”
马顺起身,拱手而立。
朱祁镇说道:“你一直是锦衣卫吗?”
马顺说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一家子都是吃锦衣卫这口饭的,微臣在永乐年间袭职,跟随太宗皇帝北征,微臣数次作为商人在草原上行走,为大军前驱,这才任了千户。”
朱祁镇点点头,他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你就是新任指挥使,上任之后,有数件事情要做好。”
“第一件事情,派人去河南,看看河南灾情如何,有没有地方官员侵吞赈灾粮款,或者有没有人心怀不轨,意图闹事。”
“如果一切太平,就不必露面了。如果有事情,向于谦禀报,并隶属于谦指挥,等回京之后,再交旨。”
朱祁镇说到这里,对王振说道:“王大伴,给他一封中旨。作为凭证。”
王振说道:“是。”
马顺立即说道:“谢陛下。”
朱祁镇又对王振说道:“将吕整的案卷给他。”说道:“第二件事情,就是将吕整案给朕清楚,这背后到底有什么,吕整是谁的人。你觉得朕该知道的事情,都查清楚。”
马顺说道:“微臣遵旨。”
朱祁镇说道:“第三件事情,就是派人去瓦刺。将瓦刺一切情报都报过来,记住这是一个长期任务,派遣瓦刺的人,要做好在瓦刺待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准备。”
“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今后,瓦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月之内,朕要清楚内情。
“前两件事情,是急务,快些办,瓦刺的事情慢慢来。”
“王大伴推荐你,朕就信任你,但是你能不能担得起朕的信任,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如果做得好了,这锦衣卫指挥使是你的,将来封一个爵位,未必不能,如果做不好。你也知道的。”
马顺满脸通红,说道:“微臣明白,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
朱祁镇说道:“王大伴送马指挥使出去吧。”
王振说道:“奴婢遵旨。”
随即王振将马顺带了出去。
马顺出了乾清宫,立即对王振说道:“王公公提携之恩,卑职没齿难忘,今后一切事务都听王公公安排。”
王振的表现与在朱祁镇面前截然不同,王振微微昂首,眼睛向下看马顺,声音微微高一点,却没有太监的味道,盖因王振是成年之后被阉割的。说道:“哪里是为杂家办事,乃是为皇上办事。你办的好,杂家脸上也有光,你要是办不好,杂家第一个办了你。须知杂家可养废人,锦衣卫也是不养废人的。”
“是,是,是。”马顺说道:“王公公之恩,属下无以为报。”随即从袖子里面掏出几块金条说道:“这小小意思,请王公公笑纳。”
王振见了眼睛一撇,不去看金条,说道:“杂家是这样的人吗?杂家不过是看你人才难得,而且杂家在宫中也用不上这东西。”
忽然王振的语气一转,说道:“杂家是无根之人,什么也不想了,只是有一个本家侄儿在京师,却需要马指挥使多多照顾了。”
马顺岂能不知道什么意思,他心中暗暗一呸。想道:“不就是想让我将金银送到你侄子手中吗?”
他虽然这样想,但是决计不敢这样说道:“请王公公放心,你侄子,就是我兄弟,我马某人决计将王公公的侄子,当成亲兄弟照顾了。有我一口饭吃,就少不了王兄弟的。”
王振其实心痒难耐,做了十几年的硬板凳,而今发达了,岂能不想收刮一番,只是太皇太后与皇帝都不是好糊弄的人,只好强忍着多换些花样来。他对马顺笑道:“那就多谢了。”
第二十二章 大明边军现状
大明边军现状
马顺虽然是走了王振的门路。但他自己还是有几分能力的。
过一日而已。就将吕整案给查的七七八八的了。
第二日来是傍晚时分。
一天之中,朱祁镇也只有这个时间,才能接见马顺。
朱祁镇在暖阁中,马顺进来连忙行礼,说道:“微臣拜见陛下。”
朱祁镇说道:“坐。”
立即有小太监搬过来一个绣墩来,马顺只敢坐下半个屁股,小心翼翼的好像是蜻蜓点水一般。随即说道:“谢陛下。”
朱祁镇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马顺说道:“已经派人去河南了,也派人去瓦刺,关于草原上的文书,正在整理之中,这一两日就可以报给陛下,请陛下给我一点时间。”
朱祁镇说道:“那吕整案可查清楚了。”
马顺说道:“已经查清楚了,吕整乃是方政的部将,兵部想要重重处罚,以儆效尤,只是方政觉得不公,是以与英国公写了书信。”
“英国公出面,兵部尚书王骥,只能向杨士奇大人求援,只是杨士奇大人并不愿意在这里非常时期,与英国公闹出事来。所以这事情才没有压下来。”马顺将这一件事情背后的情况一五一十的细细道来。
朱祁镇也品出一些味道了。
马政这个人,朱祁镇是知道,就是大同镇的守将,也算是老臣。靖难功臣之一,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劳。但是总是有这个资历,随后久经沙场。才有而今的地位。
也是可以依靠的大将。大同在其手下,不能说完全没有过错。但是总算是太平无事。吕整正是他的部下。
兵部尚书王骥。朱祁镇也是有印象的。
虽然三六九上朝。都是礼仪性的。但是朝廷上的大臣,也都在朱祁镇面前露面。兵部尚书。也是六部尚书之一。文官最高级别。仅在内阁大学士之下。自然是要露脸的。所以朱祁镇是见过的,也说过话。但是更深的交流就没有了。朱祁镇对他的印象。大多时在文书上奏折里。
王骥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大臣,堪称干吏。只是在文官与勋贵的冲突上,也是一员急先锋。
兵部在他手里,几乎要将五军都督府弄成一个空架子。兵部在他手里。人员在扩张编制在扩张。几乎在膨胀。名义上天下为所都归五军都督府管理。各级将领。都在五军都督府门下,但是这些权利。兵部都要插一手。
各级勋贵自然是不满意了。但是也无力反抗。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两个。一是皇帝站在文官那儿。仁宗皇帝以来,大明皇帝与文官的亲近远超过了勋贵。从某种意义了。在与仁宗皇帝争位的时候,有不少勋贵站在汉王那边。即便这些人已经被清理了。皇室依然觉得大学士们才值得亲近。
张辅能有今天。也与他亲近文臣有关系。
二是勋贵内部也青黄不接。
大明开国以来,勋贵可以分为开国功臣与靖难功臣。而今靖难功臣都死的差不多了。接替他们的都远远不及。
而今重用的武将,大部分都不如永乐之时。
而文臣经过了开国时的休养生息,而今三杨之后,的确有一批能办事的大臣。王骥是其中之一,于谦也是其中之一。
朱祁镇明白其中关节,继续问道:“吕整杀降之事,到底有没有?”
马顺听了朱祁镇的话,神情微微有些迟疑。朱祁镇见状,说道:“难道有些事情不能让朕知道吗?”
马顺一听,几乎冷汗直流,说道:“微臣不敢,锦衣卫乃陛下耳目,不敢有丝毫隐瞒陛下,吕整的确有冒功之举,但说要杀降,却有些过分了。”
“哦。”朱祁镇说道:“此话怎讲?”
马顺说道:“陛下是知道臣,臣跟随过太宗皇帝去过漠北,对边塞形式,还是了解的。我军与鞑子之间,从洪武年间到而今,战火连绵不断,在边塞之上,早已形成习惯了,每到秋季,就会派出小队骑兵出关烧秋。将草原烧掉,一来是为绝鞑子粮草,二来是为防止鞑子突然袭击。”
“所以边关内外,实为世仇。”
“虽然也有不法之徒,越过边墙与鞑子贸易,但大多数时候,见了鞑子,还是要先杀而后快。”
“不论男女。”
朱祁镇说道:“是大同是这样,还是九边都是这样。”
“绝大部分边关都是这样。”马顺说道。
朱祁镇说道:“那招降?太宗皇帝与父皇都招降了不少蒙古人,这十几个蒙古人未必不是投降?”
马顺说道:“人数太少了。”
“太宗皇帝虽然屡次晓谕蒙古,但是招降的都是蒙古上层,少有蒙古百姓。”马顺说道:“为了装声势,蒙古贵族投降,决计不会这么的人。”
“你的意思是吕整是清白的。”朱祁镇说道。
马顺说道:“臣不敢为吕整担保,不过以臣之见,这十几人鞑子,又有女子,或许是鞑子熬不住青黄不接,带着家小老投降的。”
“但是这样投降,不过是为边军多几个军户而已,直接杀了的,也绝非吕整一个人做的。”
“只是陛下想要查清楚真相的话,臣这就赶往大同,细细查明。”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不必了。”挥挥手让马顺下去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朱祁镇的心思,早就不在吕整杀降这一件事情上了。
他所想的,不过两个,第一个是明军的军纪。吕整杀降一事,朱祁镇觉得应该是真的?毕竟丁补文书做的滴水不漏,几乎找不到一个突破口。马顺语气之中都有含糊。想来自己也不坚定。即便在罪名上有所区别。但是大差不差谈不上冤枉。只是武臣们都为吕整抱屈,甚至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也是这个态度。
是他们觉得吕整的行为,太普遍了。
所以明军的军纪恐怕很成问题。
这一件事情,朱祁镇暗暗记下来。
第二件事情,就是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间的争权行为。
这一件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而今却是亲眼看见了。兵部拿下一个都督佥事。也算是一个高级将领了。
而勋贵集团的反应,看似强烈,但是无力。
别的不说,看处理结果就行了。
内阁呈上了的文书,可以都是附有票拟的,也就是处理方案。如果皇帝不推翻的话,就按着这个执行。
而票拟,就是吕整流放广西。
这一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拿下一位高级将领。而张辅所做所谓不过是闹一闹而已。
可见虽然而今武将的待遇,还在文官之上,但却是一个此消彼长的时候。
不过,而今三杨不过是借助仁宗一脉的信任将勋贵压在下面而已,想要真正的以文御武,还要好长一段路要走。
张辅的存在就是一个重要的例证。
在皇帝不能亲政,内阁大权实力大增的时候,张辅却能列身其中,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在大明的最高权力结构之中,是万万不可少了勋贵一环的。
朱祁镇看到这里,也算看明白一点了。
但是面对这个局面,该怎么去应对啊?
“什么样的真相,才是我想要的真相?”朱祁镇心中暗道:“或者说,我想给这一件案子一个什么真相。”
票拟就在手中,如果朱祁镇想,他随时可以用红笔勾除。只是勾除容易,想明白再往上面写些什么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朱祁镇思来想起,苦苦沉思,也没有一个答案。
第二十三章 知道了
紫禁城之中有两处花园,一处自然是后宫的御花园。另外一处,就是慈宁宫花园。
朱祁镇扶着太皇太后走在慈宁宫花园之中,只见这花园之中,充满了江南风味,一时间乱花迷眼。
太皇太后在一处水榭处坐了下来。随即将手中的饵食撒在水中,自然有无数只锦鲤奋勇争夺,一片波光之中,金色红色的鳞片闪耀,看得很是漂亮。
“吕整的案子想明白了。”太皇太后说道。
朱祁镇说道:“孩儿想明白了。”随即将他所想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说道:“你啊,还欠了些火候,王骥为什么要拿吕整做筏子?”
朱祁镇一愣,刚想说王骥想夺取五军都督府的职权,话还没有说出口,朱祁镇就觉得不对。为什么,因为太皇太后已经下诏书,分明是一服罢一切不急之务,与天下百姓休养生息。
而张辅这些老将还在,怎么可能让兵部代替五军都督府统领天下兵马,要知道皇家与很多勋贵都是姻亲关系。很多人都能直达天听的。
王骥但凡明白这一点,就不会再这个时候选择大动干戈。
王骥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之上,自然要想办法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权利,但是他却没有改变而今政治结构的想法。
他不是那一种妄人。
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祁镇想来,第一是撞到枪口上了,第二就是还有别的缘故。
朱祁镇随即将第一个想法,给排除了。
因为马顺说了,这样的事情在军中谈不上司空见惯,也是屡见不鲜的。不是什么稀罕事情,毕竟蒙古牧民,上了马就是战士,下了马就是百姓,有时候真手下留情,吹亏的就是自己。吕整的问题,虽然做的有些过分。
但是单挑出来处置,却有一种针对的感觉。
朱祁镇一时间不说话,太皇太后说道:“杨首辅最近上的折子,你没有看见吗?”
朱祁镇脱口而出,说道:“杨士奇要整顿军中。”
太皇太后说道:“孺子可教也。”
朱祁镇一时间好像拨开了眼前的谜团,说道:“既然如此,王骥是杨士奇授意的,为什么王骥想要重惩的想法落空了,反而仅仅是流放。”
太皇太后说道:“这是王骥前二退一之计。”
朱祁镇惊讶的说道:“王骥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杀吕整。”
太皇太后说道:“即便他想,杨士奇也不会让他如愿的,杨士奇乃是老成谋国之辈,而今各地卫所有两大弊,占田,占役。”
“军官霸占士卒的田产,国初太祖皇帝说,养百万大军,不废百姓一分一毫。那时候是真的,但是在永乐年间大战连连,就要朝廷补贴军中了。”
“在去年,你父皇下旨,以守边辛苦为名,已经增加了九边士卒钱粮,这钱粮可以走户部的账。”
“天下不知道多少良田都在军中,而今却不足以自养。这田地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再有一个是占役。别的不说,而今北京城尚有数万士卒修建城墙。还有你父皇的陵墓,都是卫所士卒所建。北京城中的精锐士卒,有多少?”
“我都不知道,也不敢问了。”
“这就是杨士奇要整顿军中的原因。”
朱祁镇听了,说道:“奶奶的意思是,杨士奇想要整顿军中,拿吕整开刀,那么孙儿就更不明白了,为什么杨士奇会放过吕整,不应该拿吕整的人头祭旗吗?”
太皇太后说道:“要以你这个心思去秉政,非要出大乱子不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多事情万万不能急的,越是着急,就越是出错了。”
“先说占役,占役的大头,就是修北京城,从太宗皇帝到而今,二三十年修建,最多的时候,动摇民夫多达百万之众。其中有相当多的是军户。即便而今修建备北京城的班军也不算少。”
“只是这些人能罢去吗?”
“这北京城,从永乐年间修到现在,大抵是修成了,只是城门,城墙上,还有一些地方需要修整。你父亲的寝陵,你的寝陵,都是要动工的。”
“这些人能罢去吗?”
“至于占田?敢占田的是什么人,都是军中骨干将领。清理占田,你不怕军中动荡的?”
“该怎么做,杨士奇心中是有分寸的。”
朱祁镇彻底明白了。
这一件案子,到底还是撞在枪口之上了。吕整流放的下场,也证明了杨士奇整顿军务的决心,同时也暗示了底线。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大毛病,杨士奇不想杀人。
想来很多军中情弊,张辅所知道的,一点也不比杨士奇少。故而张辅默许了一些事情,很可能张辅与杨士奇暗中有折冲。
说不定,只流放不杀人就是张辅所提出的条件。
只是朱祁镇心中对杨士奇的分寸感,理解的同时。却有一点不以为然。
这样做,不过能撑上几年而已,等几年之后,军中的情况,恐怕只会被这个时候差,不会比而今好。
只是朱祁镇也知道,杨士奇毕竟不是丞相,即便是丞相,除非能做到霍光,张居正那个份上,这两件大事,一件也解决不了。
“孙儿明白。”朱祁镇带着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想来只要军队能打仗,很多情况杨士奇不打算追究的。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你要知道,别人看,皇帝一声令下,天下百姓无所不从。你自己真觉得如此,就大错特错了。”
“须知,皇帝也是做不得快意事的。”
“今后让你憋屈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再憋屈,也只能忍着。凡是都要慢慢来。只是凡事都要心知肚明。你是在装糊涂,不是真糊涂。”
“不要看人,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孙儿明白了。”朱祁镇说道:“只是奶奶觉得,这封奏疏,当怎么办?”
太皇太后说道:“最近,你不是每日十张王右军。来,让奶奶看看,你写得字怎么样了。”随即她一挥手,让王振将笔墨纸砚送上来,并为朱祁镇准备了一根朱砂笔。
朱砂笔上浓郁的红色,就好像是血一般,想要滴落下来。
就在这一封题本最后面空白的地方,朱祁镇悬着手腕,说道:“奶奶,写什么?”
“你觉得当写什么?”太皇太后说道。
朱祁镇沉默了一会儿,事已如此,他即便是做些更改,就能改变杨士奇的做法吗?
不可能的。
不仅仅杨士奇不会,太皇太后也不允许。
太皇太后对杨士奇的信任,不仅仅是杨士奇与仁宗皇帝一脉多年情谊,还有政治理念的相和。
朱祁镇第一个恨不得快些长大。
不管他多成熟,但是别人看他都是幼主。天然带有不信任之感。
朱祁镇能做的,只能忍下去。
“滴答”一声,一滴朱砂落在奏疏上面,炸出一团血月一般的痕迹,朱祁镇下笔,按在痕迹上面,手腕转动,不多时写出三个字来。
知道了。
这三个字,只能算是能看而已,没有一点风骨,架构也不是太合理的。不过却时候他第一次在题本上留下笔墨。
随着第一次批阅奏折,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太好的感觉。
太皇太后见了这三个字,说道:“孙儿,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做很多时间是需要时机的,不到时机就做的,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朱祁镇问道:“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
“要看你了,”太皇太后说道:“很多时机不是等来的,是自己造出来的。”
第二十四章 民以食为天
这个时期,太宗皇帝留下的锦衣卫,实力还在,最少没有到后世,根本不能用了。权力倾轧中是一把好手,真让他们办一点事情,却是不能了。
于谦在河南的所有消息,几乎是一天一报的形式发到北京城中。
让朱祁镇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四五天前的于谦的一举一动,已经河南旱情的情况。
只要翻开史书,旱灾大概是最为频繁的灾难了。
很多时候,人对旱灾的印象,大概是赤地千里,大地开出数迟的口子,无数人争夺水洼中一些浑水。
河流枯竭,水井干涸。
当然了,这样的情况自然是大旱。
但是很多时候的旱灾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简单的一句话,如果从正月以后到五月之前,老天爷没有下雨,这就是旱灾,如果说到七月下旬,还没有下雨,就是大旱。
青黄不接,就是指开春之后。
经过一个冬天之后,百姓粮食都消耗的差不多了,但是小麦还没有成熟,很多百姓在这个时候就会断炊。
但是如果之前一直没有下雨的话,就说明五月这一季粮食,大抵要减产,或者说是绝收。
如果到了七月多还没有下雨的话。秋季的粮食收成,很可能也要绝收。
很多时候,一季粮食绝收,就足以让百姓不堪承受,更不要说一年粮食绝收了,自然是大旱。
很多时候,这样的旱情,也做不到赤地千里,河流断流,水井干涸。
但是即便是这样,人都承受不住了。
河南的旱情,就是这样,开春以来,河南就没有下过一滴雨水。大部分农田都没有收成了。
于谦到了河南之后,第一件事情,并非赈济灾民,而是想办法将靠水的农田维持下去,而今能多收一斗麦。就是多活一个人。随即于谦跑遍了,几乎所有的受灾的县,一个一个的视察,回到开封之中,分派粮食。视旱情多寡而定。
好几次百姓闹事,都是于谦一个不带任何护卫,去说服饥饿的百姓。
朱祁镇看了心中感叹。历史上于谦能脱颖而出,绝非侥幸。
这个时候三十多岁的于谦,已经显露出自己的才华。
朱祁镇自忖易地为之,决计不能比于谦做得更好了。
甚至从他手中的情报上就能看出来了。安插在于谦身边的暗桩,对于谦的称呼也慢慢变化,之前还是巡抚于谦,后来是于大人,再后来是于公,也多有为于谦说好话的地方。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
锦衣卫之中,虽然有不少人汲汲于名利,但是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自然也有普通人的爱憎。
到了五月之后,朱祁镇从书信之中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于谦带过去的赈灾粮已经派完了。
但是绝收已经成为事实了。
区区十万石,根本不够用。
朱祁镇也让马顺派人打听了,却是京城用粮紧张。一时间户部也挤不出粮食来,朱祁镇心中着急,向李时勉请了一天假,就去见太皇太后了。
也将这十几日,所有从河南发过来的密报,全部带上了。
太皇太后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细细的看着这些密报上的文字。读了近半个时辰,才算是读完了。
太皇太后轻轻的将这些密报放下说道:“身为人君,当光明正大,这些手段,却是有失体统,倒不是说下面的人上奏的文书都能信,但是你用这种手段,难免先入为主,觉得锦衣卫才是对的,外面的臣子都是错的。”
“但是锦衣卫就不会撒谎吗?”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一看就知道朱祁镇其实并不明白,说道:“你要知道,凡是能站在你面前的大臣,都是欺君的好手。算了,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你让我看这个,就是因为河南赈灾粮款不够吧。”
朱祁镇说道:“孙儿打听了,京师的粮食紧张。拨不出粮食来。”
太皇太后说道:“那是自然了,北地之中,也就河南河北一带,算是粮仓,朝廷早就定了,河南河北的粮食,大多是调往九边的。”
“如今这边大灾,定然要从京师的仓库之中,先行补上,总不能让将士们不吃饭吧。”
“如此一来,京师,通州的粮仓之中,虽然还有粮食,但却不能轻易调用了。”
朱祁镇明白,这些粮食就是北京城的底气,如果让北京城的粮仓见底了,比河南旱灾影响还要大。
朱祁镇说道:“难道北京城粮食就如此短缺,少有差错,就粮食不继吗?”
太皇太后说道:“这就是仁宗皇帝为什么将都城迁回到南京的原因。”
“建都北京,粮草都从东南而来。平江伯总督漕运,最多的时候,一年能运过来五百万石粮食,而今每年能运来四百万石粮食。”
“这四百万石粮食,就是京师的生命线。”
“且不说,百姓开河转运之苦,单单说,将一国兴衰寄予一河之上,就有一点太儿戏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叹,不过她也知道,而今她再有怨言,也没有办法了。木以成舟,大明朝将太多太多的财力物力都投入在北京之中,乃至于政治格局之上,在北京也稳定下来了。
迁都是一个大动静。
皇帝尚小,她没有精力也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再说了,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葬在北京城外,她还能去什么地方?将来也是要入天寿山的。
不过,北京依旧是行在,而不是北京,大抵是她最后的倔强吧。
“那为什么不能海运,前朝不就是海运,而且郑和船队能远到西洋,不可能不能从松江到天津吧。”朱祁镇忍不住问道。
太皇太后说道:“两个原因,一个是倭寇。”
“海上倭乱也是有些年头了,这些倭乱就好像是苍蝇一般,大队船只就避开了,但如果小队船只,就会劫掠。”
“太祖的时候,从江南运往辽东的粮船都被劫掠过。”
“如果派人护送,清剿,所花费要比漕运要高上不少。”
“其次,海上风浪太大,很容易伤及人员,也太容易漂没了。”
朱祁镇心中一转,说道:“奶奶,你觉得这些漂没,真的是损失在海上了。”
“自然不是。”太皇太后说道:“我虽然老了,但是眼睛不瞎。岂能看不出来这里面的猫腻,但是看出来容易,但是怎么处置啊?”
“风浪不时,真有损失,难道往死里追究?百姓本来就视大海为畏途,如果再以苛政,谁来承运?而且在海上一船人,太容易串供了,再加上海上小岛众多,上岸之后,说是有风浪,漂没了。”
“谁能查明?”
“朝廷处罚官员,总要是有证据吧。”
朱祁镇说道:“莫不,多加一些额度,让利承运之人。如果有了损失,就让他们获利里面补充便是了。”
太皇太后说道:“如此一来,你何以面对文武百官。国朝的俸禄本就不厚,但是这小吏以承运之机暴富。”
“这本就不好平衡,再者,人心总是贪得无厌的,今日给他一寸,明日给他一尺,他就未必满足。”
“而漕运一路上都在朝廷掌握之中,哪里有这么多的麻烦事。”
朱祁镇也慢慢明白一点,虽然不知道其中道理对不对,只能在以后去验证了,官僚先天讨厌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
而海运就是他们掌控不了的。
至于漕运,运河虽然说是一条河,但是并不宽,在运河上出些什么事情,朝廷很好处置,是跑不了的。
而在海运上出些什么事情,逃之海外,该怎么办?
第二十五章 民以食为天二
朱祁镇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开海运,在朱祁镇看来,有太多太多的意义了。
但是朱元璋开创的大明朝,实在是缺乏海洋的基因,在他们看来,古时候唐宋漕运制度相当完善了,只要继承就行,而海运却有太多的麻烦事情要处理了。
虽然元朝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是元朝为政太粗泛。
其中有很多事情,在明朝是不成立的,最少在对待海洋的态度上。元朝可没有明代的海禁,当时有大量民船承运。
而明代却没有这个条件。
朱祁镇将海运的事情,暂时先放下,问道:“奶奶,那么就如此看着河南百姓,嗷嗷待哺吗?”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说道:“当然不是了,不从北京调粮,自然从其他地方调粮,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要么是清江浦,要么是湖广。”
“我估计是清江浦。”
朱祁镇听了这个名字,心中思索了片刻,说道:“可是淮安?”
清江浦这个名字,在明清时期要比淮安还有名,但是对于后世的人,却对清江浦很是陌生。
清江浦乃是运河上的重要节点,漕运总兵所在地,后世漕运总督府所在地,有大量粮仓。等待转运到北京。
太皇太后说道:“从清江浦入淮河,能到达河南大部分县,这里运输要方便一些。治国之事,明年的时候,将南方粮食再补上一些就行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王振匆匆的过来,说道:“知道皇爷忧心河南之事,内阁刚刚呈上来的折子,奴婢就给皇爷送过来了。”
朱祁镇打开一看,正是于谦请粮的奏疏。而上面杨士奇的票拟,就是太皇太后所言,从清江浦经凤阳仓调粮食,所耗粮食在来年补上。头批拨调二十万石。
朱祁镇一时间心中又羞又恼。敢情他是白操心了,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从行政效率上来说,锦衣卫要胜过内阁一筹。
太皇太后笑道:“孙儿有此心,我就已经是万分高兴了。杨士奇三朝元老,吃得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朝廷上的事情,交给他处置,是没有问题的。”
朱祁镇说道:“今日是孙儿鲁莽了。”
“去上课吧。”太皇太后说道:“去得迟了,可以要挨板子了。”
朱祁镇向太皇太后行礼,随后离开了慈宁宫,去文华殿。
一路上朱祁镇所想的就是粮食问题。
粮食问题对于朝廷来说,就是头等大事,而南北方经济不平衡,其实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南北粮食产量不平衡,南方粮食产粮要比北方多。
这就是源头。
特别是北京城粮食不能自给,每年四百万石漕运粮,就让朱祁镇心中发慌,特别是清廷后车之鉴在前。
为什么要签订《南京条约》,固然有前面一系列败仗。但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英军截断了漕运。北京那边立即支撑不住了。
所以在粮食问题上,粮食调配的问题固然重要,不管是漕运也好,是海运也好,将南方的粮食运到北方的办法,但是粮食生产的问题,也同样重要。
“难道大明朝的北方,真得养不起九边加一个北京吗?”朱祁镇心中深深的思考。面对这个问题,朱祁镇一时间连从何处下手,都不知道。
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文华殿。
一进文华殿,就觉得文华殿之中的气氛不对,李时勉站在御案之前。就好像是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见朱祁镇来了之后,行礼如仪。
朱祁镇连忙扶起李时勉说道:“先生免礼,今日是朕错了。”
李时勉问道:“错在何处?”
朱祁镇说道:“朕不该今日不来上课。”
李时勉说道:“非也,陛下之错,乃于失信于人。陛下将来是要治理天下的,自然不可朝令夕改,所谓君无戏言。陛下昨日已经答应臣,今日来上课,却在臣来之后,仅仅派一小太监,通知一声。不是待大臣之道。”
朱祁镇连忙说道:“朕知错了,昨日朕得到消息,却是河南赈灾的粮食不够了,朕向太皇太后问计,并不是故意耽搁时间的。”
李时勉听了这话,脸上僵硬的表情,竟然微微和善一点。随即又问了几句。
朱祁镇一一说了。
见李时勉似乎有原谅之意,朱祁镇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些人就是如此,即便是站在他身边,就觉得空气都变得严肃起来,朱祁镇明明知道,其实李时勉也不敢将他怎么样?
最多打手板。
但是在李时勉面前,朱祁镇难免紧张,就好像是见了大学导师一样。
李时勉说道:“陛下有此仁心,实在乃天下之福。”
朱祁镇说道:“今日之事,是朕不清楚天下钱粮之数?闹了笑话。”
李时勉说道:“陛下想要知道天下钱粮之数,当问户部,而欲知道天下钱粮细数,却要问黄册了。”
朱祁镇说道:“黄册?”
李时勉说道:“太祖时的鱼鳞图册,将天下赋税土地,都纳入一册之中,以此征调差役,征收赋税。每十年一重编,天下百姓,生老病死都在其列。”
朱祁镇大吃一惊,这几乎与后世户口本差不多了,立即问道:“这黄册在何处?”
李时勉说道:“在南京后湖库,只是洪武之后,天下百官皆因循守旧,黄册徒具形式而已。”
朱祁镇说道:“到底行不行,看看再说,想来太祖与现在不过相差三十多年,也不至于一点用处都没有,朕想将后湖黄册带到北京来,可行吗?”
李时勉说道:“臣以为,陛下应该考虑万全。后湖黄册到底有多少,臣也不清楚,只知道每次编写黄册,都要征用南京国子监数千人。后湖库有天地玄黄十几库黄册。都藏在后湖之中,四面把守森严,虽飞鸟不得过。”
“陛下要调来,何地储存,何人编写,却是一个问题。”
朱祁镇立即知道,李时勉是委婉的否定了。
朱祁镇也没有想到,所谓后湖黄册有这么多。想来也是,大明天下两京十三省的户籍材料,岂能少了。
如果没有准备,就草率迁移,也不是一个办法。
朱祁镇说道:“朕明白了,此事暂罢。”当然仅仅是暂罢。这一件事情,朱祁镇放在心上了,想要改变大明天下,就要深刻的了解大明天下。
而后湖黄册,是了解大明本质,最重要的文书之一。
李时勉说道:“既然陛下来了,我们就继续上课吧。”
朱祁镇说道:“是。”
随即在御座之上坐好,翻开孟子。
大学中庸篇幅很小的,朱祁镇专心读,很快就背诵下来,李时勉又讲解了数日,就开始学习孟子了。
四书之中,孟子的篇幅最大。、
可能要学上几个月了。
“不过,在此之前。”李时勉说道:“陛下失信之举,不得不罚。”李时勉一声令下,顿时有两个强壮的宫人压住了王振。
王振脸色大变,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压下去了。
随即惨叫之声传来。
朱祁镇听了,面带不忍之色。不过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也习惯了。
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李时勉也算是为严师,对朱祁镇要求很是严苛,一旦朱祁镇犯错,就责罚他身边的人。
王振就是朱祁镇身边,代朱祁镇受罚最多的一个。不过,朱祁镇也知道,王振早就将打板子的人给买通了。
只是该有的样子,还是有的。而且仅仅是做个样子,就已经很疼了。
第二十六章 换讲官之意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纵然是紫禁城之中,除却数个宫殿之外,也都陷入黑暗之中。
朱祁镇御案之前,两侧都有两排烛光,无数星星点点汇集在一起,越发命令了。大殿之中,虽然有一点昏黄。
但能见度却也不差。
王振站在朱祁镇身侧。轻轻的研墨。
而朱祁镇悬腕持笔,正在规规矩矩的写着大字。最后几个字:“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写完之后,朱祁镇向后一靠,靠在靠背之上,将笔递给了王振,揉着手腕,说道:“李先生实在有些难伺候。”
王振接过笔,放在一边的笔洗之上,又端来一杯热茶,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这李学士委实有些不识好歹了。陛下乃万乘之尊,总览大局即可,难不成还要让陛下读书考秀才?要不,奴婢向太皇太后说说,为陛下换一位讲官。”
朱祁镇微微一笑,没有多说话。
他当然知道,王振对李时勉的怨恨。不过,朱祁镇对李时勉的印象倒是不错,虽然严厉了一些。
但是后世上过十几年学的老学生,什么样的老师没有见过。
李时勉不管怎么说,都是尽心尽力,人品端庄。又不乏智慧,讲课的时候,以广搏为要,朱祁镇虽然没有刁难的意思,但是问一些问题,只要在经史的领域之中,没有李时勉答不上来的。
放在后世,也是学霸一级的人物。
而且王振似乎没有细细听过李时勉讲课,但是朱祁镇自己却有感觉。
李时勉对他明显是放宽了要求。
否则以微言大义的标准,单单一本论语教上数年都不带重复的。
李时勉大抵觉得朱祁镇毕竟不是要走科举这一条路的,很多地方都放松了,只要朱祁镇能领会圣人大义即可。
不过,即便再放松,朱祁镇也要每天背书才行。
别的不说,将来看大臣的奏折,他们在里面拽文,用了几个典故,朱祁镇看不懂,领会错误,就闹笑话了。
可以说,后世大部分人,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来到这个时代,在文人看来,与文盲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读圣贤书,如何能称之为读书人。
其实朱祁镇在心中也暗暗揣测。李时勉如此,是不是想他早已亲政。
因为朱祁镇从李时勉的言语之中,他对而今的政治结构是不满意了,不管是太监权力的扩大,还是女主秉政。
李时勉这种正统的读书人,都觉得不对。
不过,李时勉并非不知道太死板的人,他知道而今局面,朱祁镇还不能承担皇帝的责任。不过,他在开始教朱祁镇了,发现朱祁镇接受能力很强,自然有尽快将皇帝教出来,可以承担大任,结束这不正常的权力结构。
不过,朱祁镇自己未必没有想换一个讲官的想法。
倒不是李时勉不好。
而是李时勉太好了。
为人正直,一心一意将儒学教到朱祁镇心中,以正君心。
但是朱祁镇却不觉得,学习儒学是当务之急。
这一段时间,朱祁镇也渐渐的适应了这个时代。
王振是他身边的太监,天下奏折文书,只要朱祁镇想看,王振决计没有隐瞒的事情,之前是太皇太后挑出封奏疏,给朱祁镇讲解。
而今却是翻过来了。
却是朱祁镇从王振整理出来的奏疏条目之中,挑选出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如果看不明白,去请太皇太后讲解。
如此程序一颠倒,朱祁镇花在政务上的时间,就大大增加了。
朱祁镇甚至琢磨出太皇太后的底线。
太皇太后,并不反对朱祁镇看奏疏。但是有一点,就是不许他在批阅奏疏。
太皇太后对内阁呈上了大部分奏疏都是照准的。
王振或许有挑刺的地方,但是太皇太后决计不许朱祁镇处理朝政。
也就是只能看而已。
但是每一个人一天的时间都是一样的,李时勉为朱祁镇布置的功课很重,特别是练字上面,每天朱祁镇都写得手腕疼。
但是没有办法,一笔臭字,实在太难看了。
甚至让李时勉觉得根基已坏,无可救药。想要救药,就只能加大力气扭转,也就多练多写,多临帖。
朱祁镇并不觉得李时勉所教授的就不重要,但是他更觉得,比起儒学与书法,大明朝本身更有意思。
他更想明白,而今大明朝是什么样子。
这才是他这个做皇帝的本质。
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却是与李时勉的功课冲突了。
王振在朱祁镇身边时间很长了,他又善于揣摩人心,虽然朱祁镇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就将朱祁镇的想法揣摩出来几分。
王振安置朱祁镇睡下之后,出了乾清宫,一招手,来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岁,看上去分外激灵,说道:“干爹您叫我。”
王振脸色阴沉,远处的灯笼照射在王振的脸上,越发有一种阴晴不定的感觉,他淡淡的说道:“明天你去见马顺,告诉他,给杂家盯死了李时勉。但凡有一丝差错,就报上了。”
这小太监听了,笑道:“干爹何必如此,锦衣卫从来就是栽赃陷害的行家?没有差错,造出差错,不就行了。”
王振“啪”的一声,王振一巴掌打在小太监的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印在小太监的脸上。王振厉声说道:“你懂什么?李时勉怎么说也是陛下的老师,太皇太后盯着的,这种事如何能做?”
“速去。”
小太监立即说道:“是,干爹,我这就去宫门处等候,明天一开门,我就去传话。”
王振一摆手,让他去了。
王振心中感叹道:“咱们这位小爷,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心中很是奇怪。其实皇帝越精明,王振就越难过,但是王振毕竟看着朱祁镇长大的,当初他刚刚进宫的时候,见到的可是太宗皇帝。
朱棣在整个明朝都是难伺候的皇帝之一了。
见识过太宗皇帝威风,在王振心中,做皇帝就应该像太宗皇帝一般,朱祁镇越是精明,让下面人不敢欺瞒。
他反而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当然了,这种感觉,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想一想而已。
随即他就将心思放在怎么弄掉李时勉上面。
李时勉的名声,王振也是知道的。想来锦衣卫不凭空捏造的话,很难抓住什么把柄,但并不是没有把柄就弄不掉了。
王振心中暗道:“李时勉名声固然大,但是独霸讲官之位,翰林院那边就能答应吗?读书人的臭德行,杂家不知道吗?”
“为帝王师,这么大的荣耀,就甘心让给李时勉?”
“三杨老了,或许不争了,毕竟等小爷长大亲政,他们大抵都该告老还乡了。不过下面的人就一点想法都没有了。”
“即便没有想法,我也让他有。”
“李时勉,你讲官的位置,待不到明年的。”王振眉目之间的恨意,几乎要凝结为实质,暗道:“数次辱我之事,杂家如果放过你,我就不姓王了。”
“等下了讲官之职,且让人活上几年再处置不迟。”
不是,王振不想当机立断处置了李时勉。但是太皇太后尚在,王振做什么都不敢大张旗鼓,而李时勉又不是寻常人,直名传遍天下。
王振处置了,可能惹祸上身。
不过,太皇太后不会永远在的,即便在,也不会永远关注李时勉的。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他下手的时候。
王振目光看漫天星斗,地面之上尽为星辉。轻轻一勾嘴唇,随即陷入黑暗之中。
第二十七章 田赋
第二日,朱祁镇还没有醒过来,就听见外面噼里啪啦,就好像是无数骑兵踏过地面,又好像是无数刀剑相击。
密集的注脚,连绵在一起。
朱祁镇披衣而起,立即有人为朱祁镇穿好衣服。
朱祁镇推开了乾清宫的门户,顿时无边湿气冲了进来,声音一是大作,水滴飞溅出米余,将大门处全部打湿了。
朱祁镇见状,迎门而立,并不避大雨。
虽然仅仅是被迸溅进来的余地,不过片刻,就在朱祁镇的衣角给打湿了。
王振连忙将朱祁镇拉过来,说道:“皇爷,保重身体。可是淋不得雨的。”
朱祁镇笑道:“朕是高兴。”
不是这个时代,就不明白朱祁镇为什么为一场大雨如此欢喜。
盖因五月之后,河南的旱情就有扩大的趋势,连北京这里也连日不雨。这一场大雨,就好像是天河泄露一般。
想来这一场旱情总算是过去了。
“也不知道河南那边怎么样了?”朱祁镇面露忧色说道。
“皇爷,奴婢就是来给皇爷报喜的,今个刚开宫门,就有锦衣卫送来消息,三日之前,河南大雨,旱情已解。百姓在于公的安抚之下,各自回家。河南的旱情算是过去了。”王振说道。
朱祁镇笑道:“如此就好。”
朱祁镇忽然想到,说道:“最近的折子里面还有何处受灾?”
朱祁镇越发明白一件事情,对大明朝来说,没有天灾的一年是不完整的一年,于谦之所以如此快的安抚好百姓。
倒不是于谦天赋异禀,而是赈济灾民,早就成为一定之规。
于谦按此办法行事,再查漏补缺,就能将事情办圆满。
所以朱祁镇直接问,何处受灾,而不是问有没有受灾。
“只有海宁报了潮灾。”王振说道。
朱祁镇坐回自己位置上,示意小太监将大门关了,顿时雨水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面了,他在御坐上坐下来,问道:“内阁如何处置?”
“让江南巡抚周忱周大人赈灾,海宁县,想要修建石堤。内阁打回去了,让地方自己处置。仅仅豁免海宁县三年钱粮而已。”王振说道。
朱祁镇低头想想,努力揣摩杨士奇的思路。觉得杨士奇未必是不准,只是觉得这一件事情,让地方自己做吗?
这一件事情,在朱祁镇心中打了存疑的想法。
先行按下,看事情后续发展。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就是豁免钱粮之中,大多是将之前收不上来的钱粮也豁免了。
今日本来是要上朝的,但是雨实在太大了。
明清上朝都是室外的,也就是所谓的御门听政。
大雨总不能让百官都站在水里,特别是而今朝会,更多是认认真真走形式。朱祁镇过去也不过是摆摆样子,向百官显示出自己还活着,并活着很好而已。
真正处理政事的章程,都在内阁传到宫中的文书上。
今日连李时勉的课也都免了。
这个时代小孩子淋一场雨都可能不治。太皇太后对朱祁镇娇贵的很。再者太皇太后对朱祁镇这一段时间的学习成绩也很是满意,渐渐入夏了。
太皇太后甚至有让朱祁镇避过三伏天,再上课不迟。
朱祁镇有了时间,索性让王振带几十个太监,将从洪熙年间到宣德十年,也就是今年,这十年之间,豁免的欠粮总数算出来。
朱祁镇接到总数,一时间大惊失色。
各种天灾人祸免除的欠粮,居然有一千多万石之多。
一千多万石粮食,是什么概念。
大明朝每年能收上来的粮食,大概在三千万石,不过各种支出,能存下来的粮食并不多。反正朱祁镇不知道,而今北京,通州这几十个大粮仓之中,所有粮食加起来,有没有一千多万石。
别的不说,漕运每年运输四百万石粮食,就足够支撑京师了。
也就是说,这一千多万石,可以顶漕运两三年的运输粮,顶每年三分之一,近二分之一的国家收入,十年的财政结余。
朱祁镇细细看了,大部分是因灾害免除之前的欠税。但是有一次,是宣宗皇帝大手笔免除了江南三百多万石的粮税。
“这不正常。”朱祁镇立即敏锐的感觉到了。
“很多地方的欠粮,即便是不免,也征不上来了。很多都是假借天灾的名义免除的。有数次,根本没有借口,就直接免除了。”
在朱祁镇看来,国家的征税能力,是国家非常重要的职能之一。他之前,依稀记得,明代末期赋税就收不上来了。
而今看来,这是明代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病。
洪宣之间,明朝国力虽然不能称鼎盛,但是就财政而来,还是相当健康的,这个时候,收不上来,将来的事情还用想。
朱祁镇说道:“朕要去太皇太后。”
王振见了,连忙拦住,说道:“陛下,而今雨还没有停,陛下何不稍等片刻,而且这个问题,奴婢可以为陛下解答一二。”
朱祁镇微微有些吃惊,说道:“王大伴请讲。”
王振说道:“国朝赋税其实是有定额的。太祖皇帝虑百官扰民太甚,就在洪武年间确定了各府县,要缴纳的粮税,不经官府之手,而由粮长转运。”
王振的这番话,如果对之前的朱祁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这半年之内,对大明朝的上上下下一直摸索,不敢说太明白,但是一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
比如是粮长。
粮长乃是太祖皇帝特别设定的头衔,甚至不能说官吏,主要负责将各户的赋税征齐,然后运输到朝廷指定的地方。
“这有什么问题?”朱祁镇说道。
“陛下,粮长收粮是按黄册收的,但是黄册不准,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很多地方有百姓迁徙,绝户,户口不准,自然征收不到,在洪武年间,还有粮长往里面贴钱,而今差错过多,根本贴不起来。”
“当然,也有刁民闹事,不想交皇粮国税,而文官都讲圣贤之道,下不去手。”
“要真收上来,恐怕要出人命了。”
“这些是真收不上来的。”
“当然,也有假收不上来的。就是地方大族,托庇一方,玩弄文书,欺上瞒下。篡改黄册之事,都有一两起。”王振说道:“不用雷霆手段,总就是有些人有侥幸心理。”
朱祁镇对王振有一点刮目相看了。
他因为王振在历史上的名声,故而看王振带了有色眼镜。觉得王振担不起大任。而今不过承太皇太后的心思办事而已。
却不想王振在国家大事上,还是有些见地的。
王振见朱祁镇看他的眼光有些不同,心中大喜立即说道:“欠粮最多的就是江南,主要是江南民田官田不分,官田乃是太祖皇帝取张士诚亲眷将官的田产,田税很高,民田与之相比,不过半数而已。”
“开国数十年,很多田契流转,百姓觉得不公,不乐纳粮。所以江南粮税拖得最多。这一千多万石欠税,一半都是江南欠下来的。”
朱祁镇细细看着他手中的表格,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朝廷从江南征收的粮食太多了,苏州一府抵别处一省。如此一来,江南百姓如何肯纳粮。”
王振听了,立即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心中暗道:“而今是读书人诡寄田产似乎还不多,欠粮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江南重赋问题。”
“不过,其中很多问题,也值得重视。”
“大明朝廷的基层到底怎么运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