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利用
这个付清早就已经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当初邹夫人纡尊降贵的跟马氏结交,并且后来还定下了儿女亲事,我便已经察觉出不对了-----虽然说你外公我还算是得用,可是东南著名的将领多如牛毛,我凭什么被人家给看重?我一早就知道这里头不简单,可是情势所逼,没有办法,而且那时候不知道邹家到底图谋什么,也就只好看着这门亲事成了。”
他说着就忍不住冷笑:“不过邹家也真是够狠的,不过就是为了一个付家而已,竟然舍得把如花似玉的女儿给赔进来。”
其实付清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邹家这一招到底是在做什么用。
结下了儿女亲事又怎么样?难道就只是为了让邹小姐失踪,而后让付泰付庄找到江西去,而后死在江西?
为了付家父子的性命,那邹家付出的牺牲也太巨大了吧?
那可是邹家的幼女!
朱元就知道付清是想岔了,她笑了笑,牵起嘴角来摇头:“外公想错了,邹家怎么会舍得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还好好的。”
付清心中狐疑,他越发的搞不懂邹家这葫芦里头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
他们的女儿还好好的?
但是邹家的队伍遇袭那是做不了假的,除非整个江西官场都跟着一起作假了,可是这对江西官场上那些人有什么好处?
治下境内出了悍匪,竟然还朝封疆大吏的家眷行凶成功,这对于江西官场来说是一个耻辱,连巡抚都会受到申斥和不满。
丢官那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他们难道都不要前程了陪着邹家一起胡闹吗?
付清善于打仗,但是这些阴谋诡计他的确不是十分的擅长,忍不住便有些头痛的跟朱元道:“元元,你便跟外公说明白了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元沉默了一瞬,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跟外公彻底解释清楚,默了默才问付清:“外公,邹家这一辈唯有剩下这一个女孩儿还没出嫁了吧?”
付清皱了皱眉头,可他也知道朱元会这么问必定有其原因,便点了点头,重点告诉朱元:“是邹家六小姐,也是邹总督嫡出的女儿,何家嫡亲的外孙女。”
“那就没错了。”朱元微微笑了笑,面不改色的告诉付清:“邹家六小姐自幼就已经跟庆和伯府程家的少爷定了娃娃亲的。”
什么?!
父亲自问这辈子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世面的人了,但是听朱元说了这句话,还是下意识的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什么叫做邹家六小姐跟程家定下了娃娃亲?
如果早就已经将六小姐许人了,那跟付家定亲算是什么回事?
虽然早猜到这一切或许会是一场阴谋,但是拿儿女婚事出来当赌注,这也未免太阴损了些罢?
极端的愤怒之后,付清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作为一个优秀的将领,他向来是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等到恢复了情绪,他便问朱元:“这事儿你从京城来浙江之前就知道了?”
“来之前的前一晚知道的,我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在杭州读书的程家少爷回了京城,不肯当冤大头,又因为邹家催促他们十月份去江西老家迎亲,所以才被逼的快疯了,庆和伯和庆和伯夫人便来试探了我。”朱元微微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我一开始也觉得震惊,等到镇定下来之后,便能猜测到邹家大约是想做什么,他无疑是把付家当成了棋子,这门亲事不过是用来稳住付家的筹码罢了。”
所以太华一出事,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已经将嫌疑目标给锁定了。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就算是有,也不可能都发生在她身上。
从太华出事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就算是邹家做的再精密,利用了再多人,把多少人推在前面冲锋陷阵,她也能一眼看透本质。
邢员外跟李老大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她真正的目标,从来就是何文勋跟小曾大人,还有他们身后的邹家跟曾家。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见付清若有所思,朱元便干脆的道:“叶家贪腐的案子,邹家是想找个替罪羊,若是我估计的没错的话,叶家那批失落了的绸缎,已经送去海外了,至于银子,自然是被邹家那些人给瓜分了。现在楚庭川摆明了不追究到底不罢休的气势,以邹家在京中的耳目,他们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当替罪羊的人选了,所谓的看重和所谓的青眼有加,不过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的让你们上钩罢了。”
付清忍不住都要在心里冷笑了。
邹家可真是谋虑深远,竟然能把人利用到这个份上,这世界上的人只怕都要被邹家给算计光了。
只是他还是有几个地方不明白:“既如此,那邹家小姐在江西遇袭的事儿自然是假的了,为什么江西那边却实实在在的传来了邹小姐被掳走的消息呢?”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真正被掳走的其实是叶家的女眷。他们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一来毁尸灭迹,毁灭叶家手里掌握的证据,二来名正言顺的让这门亲事不成,不跟付家扯上关系以后难收场,至于第三,当然是为了让舅舅和表哥都跟着去江西,而后方便栽赃一个毁灭证据的罪名给他们,进而好将付家一网打尽。”
付清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拼命在前头厮杀的情况之下,身后竟然被人如此算计。
谁会想得到邹家给这门亲事实际上竟然只是一个甜美的裹着砒霜的糖果呢?他们竟然阴损到了如此地步!
怪不得上头参奏他的折子如此之多,原来是在为了将罪名推给他更周密和理所当然,他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颇有些自嘲的道:“怨不得我这么多年都不能升太大的官,原来是因为我原本就拜错了码头。”
这一次的事情惊险至极,他心里忍不住升起阵阵后怕。
二十三·死活
等到自嘲完了之后,付清就立即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之危险,他急忙问道:“那你让方大人传信给我,将我叫回来,这件事岂不是立即就被监视我的人知道了?他们知道,也就等于曾同知跟邹总督也都知道了......”
那事情可就堪忧了啊。
本来朱元对付何文勋跟小曾大人的招数就太过阴狠毒辣,邹家跟曾家得了这条消息,几乎不必再去调查什么,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朱元所为的了。
哪怕就如同朱元所说,她现在是在替楚庭川做事,替楚庭川当参谋,可强龙不压地头蛇,真正把邹总督给逼急了,说不得就反了。
到时候反而楚庭川要里外不是人,或许会称为人人起而攻讦的无能王爷了。
付清眉头紧皱,心中一时闪过了无数的想法。
朱元却已经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很镇定和温和的叫了一声外公,见付清回过神,便轻声道:“您不必着急,邹家暂时没有心情理会我们。”
“怎么说?”付清有些着急,就算是他不擅长朝中的阴谋诡计,也知道官场斗争风云瞬息万变,谁能完全料准邹家的下一步行动?
如果邹家真的不管不顾,直接治他一个擅自离开军营的罪名,那也是很说得过去的。
“因为倭寇已经进犯嘉兴了。”朱元脸上笑容微妙:“邹总督跟曾同知养了这么多年的蛊,总是想着怀柔,能够招降王宇等海盗,可是现在他们要反过来被反噬了,王宇来势汹汹,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邹总督现在只怕焦头烂额,一时不会顾及到您,我传信给您要您亲自赶回来,也不过就是为了能亲自把事情真相告诉您,怕您中了他们的暗算,你要在他们发作之前就赶回去,而之后就算是邹总督反应了过来,他们也不能动您了-----信王殿下已经从金陵动身,算算时间,最迟明后天就要到了。”
到时候楚庭川坐镇杭州,不怕邹总督铤而走险。
付清脸上的震惊不加遮掩的显露了出来,心里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个外孙女。
她不仅跟她的娘亲不一样不是菟丝花,还是一株带刺的玫瑰,灿烂得令人睁不开眼的同时又知道绝不可随意攀折。
不过这震惊也只是片刻,他很快便自豪的笑了出来。
有这样的后辈,不管怎么样都是令人欢喜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很是开怀:“果然什么都被你算计在内了,你这样处置实在不能再妥帖的了。”
他说着,又把自己还没弄明白的一些小细节都跟朱元再次对了一遍,最后终于把整件事给串联了起来,就不由得沉思了片刻问朱元:“那元元,对于这门亲事,你有什么看法?若是你的猜测没错,你的舅舅和表哥现在就应该是在邹家人的手掌之中,他们想要他们死,只怕他们就活不过来,我们虽然已经得知了他们的阴谋,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又能怎么办?”
“外公不必太担心了。”朱元很坦然的望着他:“来浙江之前,我就已经去求过王太傅了,江西巡抚是王太傅的门生,有他在,不说别的,至少舅舅侯和表哥的性命应当是能保住的,而且我也托了江西巡按李名觉帮忙,他们暂时应当不会出事。”
如果出了事,李名觉早就已经快马让人送信来了。
付清看向朱元的眼神更加深邃而复杂,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很快就打起精神来问朱元:“邹家如此做,除了等殿下来查明贪腐案,我们也应当还要想其他的办法。”
贪腐案这种事每年都要发生不知道多少,而真正会死于这罪名上头的大臣其实很少。
像是前朝的首辅,他们家的几个儿子大肆吞并土地,甚至把主意动到了一些宗室的头上,闹的民怨沸腾,可最后也只是免了首辅的官,让他回家养老去罢了。
朝廷对于封疆大吏的处置,向来都是慎之又慎的。
不会轻易动用重典。
朱元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她点了点头:“所以,在殿下查明贪腐案之前,我还准备了其他的礼物慢慢的送给邹家。”
在京城的时候埋下的那些线,现在都是该动起来的时候了。
邹家会想着从太华开始,一点一点把她击溃,她自然也知道钝刀子磨人的道理。
付清看着朱元缓缓的在桌上写了个字,眼睛就慢慢的亮了起来。
正在此时,外头报说是表少爷来了,付清便回过神来,急忙道:“快请进来!”
对于唯一的外孙,他当然是很重视的,之前一直都在商议事情没能见到,现在稍微放松,他便迫不及待的叫人将朱景先带进来,打眼一看,就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好!”
朱景先虽然文质彬彬,但是一看上去就知道不是那一味死读书的年轻人,眼神也很有活气,付清打量了他一遍,等他行了礼站起来,就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跟你姐姐都很好,都很好!”
朱景先回头去看姐姐,正好对上朱元带笑的眼睛,不由得也笑了。
他是怕外祖父也是跟舅母一样的态度,所以一回来便赶来了,现在见到外祖父,他顿时就放下了心。
而此刻的邹夫人却不能放心,她在弟弟的房间外来回焦急的踱步,等到里头传来哐啷的砸东西的声响,就不由得吓了一跳,怔怔的看向房门,很快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带着背着药箱的童子出来的大夫表情为难的走到邹夫人跟前,垂头丧气的摇了摇头:“夫人,此等事情,实在是非人力所能及了,还请夫人早做准备罢。”
邹夫人顿时有些支撑不住,险些快要晕厥过去,好容易扶住了身边嬷嬷的手才站稳了,脸色惨白的看了紧闭的屋子一眼,才颓然朝着大夫摆了摆手,示意他告退,而后便迟疑了半响举步到了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里头半响没有声音,邹夫人忍不住有些急促的伸手再次敲门,就听见里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滚!你们都给我滚!”
二十四·图穷
从前的何文勋风光不已,踌躇满志,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哪怕是对着最令人头痛的敌人,他的脸上也什么都不会显现出来的。
因为这个,家中人人都引以为奇,祖父称赞他‘喜怒不形于色,乃成大事者’,而事实上何文勋也的确是做到了这一点。
很多时候,连邹夫人这个当姐姐的都不甚看得透自己这个弟弟的喜怒。
可现在,这个从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的青年人忽然变成了这幅模样,邹夫人心痛不已,她隔着门拍了几下,话说的又急又快:“阿勋!没什么事过不去的,你快开门,姐姐有话要跟你说!”
可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屋子里头静默了一瞬,随即响起的便是重物轰然倒地的巨大声响,何文勋在里面几乎用尽了全力在嘶吼:“滚!都给我滚!”
他的声音已经不是从前浑厚的那种男子特有的声音了,而是变得尖细起来,好似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这个发现更叫邹夫人崩溃,她双手掩面,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
姐弟俩一个在里面哭,一个在外面哭,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了,出了这样的事,说句不好听的,其实就跟遭到了灭顶之灾没什么区别,能哭出来都算是好的。
底下的下人们都跟着急的团团转,可这姐弟俩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没人敢上前触霉头,正紧张不安,远处便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邹夫人底下的一个管事媳妇儿颤抖着声音禀报说:“太太!家里来人了!”
邹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朦胧中,她呜咽了一声咽下了哭声,急急地擦了眼泪就开始往外走:“是谁来了?”
一出事邹夫人就已经差人回家报信去了,眼下也已经过了半个月,江西那边的人只怕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也可见家里人是着急到了什么程度。
邹夫人心里不安又忐忑,装着一肚子的心事,觉得脚步简直沉重得迈不动,好容易才坚持着到了前头花厅,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刚刚才止住的哭泣便顿时又忍不住了。
她疾步奔到父亲身边,眼眶红红的看着父亲欲言又止。
何老尚书却没功夫再关注女儿的心情了,他一见到了女儿,便皱起眉头道:“唤至不在府中,你带我去看看阿勋。”
唤至是邹总督的字,何老尚书向来是这么称呼这个女婿的,邹夫人这回却听出些不同之处来,想起父亲老来得子,是如何宝贝何文勋这个宝贝儿子,她连声音都又开始发颤了,睫毛低垂,半响才嘶哑着声音应了一声是。
何老尚书已经须发皆白,迈的步伐之快却甚至超越了自己这个女儿,邹夫人要小跑着才能追得上父亲,却根本不敢多说半个字,穿过了花园,带着父亲到了弟弟住的地方,才迟疑着停了下来。
她惴惴不安,难以再往前走,带着哭腔告诉何老尚书:“父亲,阿勋现在谁的话也不肯听,他姐夫来了许多次,也被他给轰走了,我......”
何老尚书一夕之间仿佛苍老了五岁,他扬手止住女儿的哭泣和诉苦,摇了摇头沉声道:“别说这么多了,我去看看他。”
邹夫人看得出来他已经完全没了耐心,深吸了一口气领着他进了屋子,便听见里面传来叮铃哐啷的摔砸东西的声音。
这是何文勋又在摔东西了,最近家里的摆设只怕都去了一半。
邹夫人心里发愁嘴里发苦,急忙抬起裙角上了台阶,立在廊下敲门:“阿勋,阿勋,父亲来了!”
何老尚书已经如此年老了,却还是听见儿子出事便不远千里的赶来,这一路只怕是吃不好睡不着,现在看着都还是风尘仆仆的。
可屋子里也不过就是静了片刻,何文旭尖锐而痛苦的叫声便从里头传出来:“滚!都滚!我现在是个废人了,我是个废人了!宗族还要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当我死了!当我死了!”
不必亲眼看见,邹夫人也能想象到弟弟的崩溃和如今的表情,她心里又疼又酸,想到父母亲千辛万苦的盼着生下了他,这么多年如珍似宝的把他养大,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眼里的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下来。
她拍着门近乎恳求的道:“阿勋我求求你,姐姐求求你,你从前最听姐姐的话,父亲最疼你,父亲来了,他这么急的赶来,汗湿夹背,形容憔悴,你心疼心疼父亲,你开门吧!”
她忍不住又哭了,却连声音都透着绝望。
父亲是他们一家人的根,他们都靠着父亲才能活的这样无忧无虑,可现在,她陡然看见父亲已经弯曲了的脊背,终于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和后悔。
为什么要有这么大的野心?
为什么要将娘家的荣辱也都跟自己的丈夫绑在一起?
是她害了家里人,是她害了父亲,害了弟弟。
何老尚书终于动容,他上前两步,低声对女儿说:“让开。”等到女儿起身,便一脚踹在了房门上,将房门给一脚踹开。
房门哄然打开,何老尚书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声阿勋,便率先踏进了屋子。
邹夫人紧随其后,连眼泪都顾不得擦了,四处搜寻弟弟的身影。
这么多天,她见弟弟的时间其实也很有限-----大部分的时间里,何文勋都极度的暴躁,而且十分抗拒跟人接触。
她攥紧了手掌,跟在父亲身后转过了博古架,忍不住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愣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发出了一声尖锐至极的尖叫。
何文勋竟然悬梁了!
她哭喊出声,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到了,眼睁睁的看着何老尚书一马当先的上前把人给解了下来,急忙踉跄着朝前扑了下去。
膝盖接触到地上的地砖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可这时候,她反而半点都不觉得痛了,只是胆战心惊的去看何文勋。
幸好,没等她害怕担心太久,何文勋忽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二十五·狼狈
幸亏当时何老尚书当机立断,很快就踹开了房门闯了进来,否则的话,只怕再耽搁一会儿,何文勋就当真上吊死了。
想到这里,邹夫人不由得涕泪纵横,又气又痛的伸手猛地捶打弟弟:“蝼蚁尚且偷生,你怎么这么傻啊!”
何文勋神情激动,刚刚缓过来就一把推开邹夫人,面色狰狞的质问他们:“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救我!?我没救了,我不是个男人了,我怎么传宗接代啊!?你们救我干什么?!”
邹夫人哭的受不住,终于顶不住刺激晕过去了。
何老尚书面对着病的病伤的伤的一对儿女,整个人都无形之中矮了一截,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半响,才猛然抬起手来,给了儿子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何文勋素来养尊处优,脸上立即就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他被打的偏过了头去,嘴角渗出一丝血来,却竟然还笑得出来:“打!打的好!我现在是个废人了,我没有用了,打死我!打死我!”
何老尚书冷冷的看着他,眼里悲痛莫名:“你出生的时候,你母亲已经三十九,我也四十多,在你之前,我们只有女儿,不管是纳了多少妾室,都只有女儿,没有男丁,没想到,反而在死心了之后,你便来了,我跟你母亲欣喜若狂......”
何文勋面上的表情逐渐的变得凝重起来,他偏过了头不发一言。
“这么多年,你是家中的珍宝,不管是你母亲还是你的姐姐们,全都把你捧在手心里,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捧来你的面前。你没吃过苦,是我的过错,我太过纵容你,太过纵容你了,所以才把你害成了这样,如今你出了事,最痛的不是你,是你的母亲,你母亲听说了这件事,已经躺在床上下不来了,她知道你的个性,也知道你必定是要去寻死的,你死可以,你死了,你那躺在床上的老母还有我这个不中用的父亲,也就陪你一道去罢了。”
何老尚书刚硬了一辈子,是个从来都不表露情绪的人。
哪怕当初他多么爱重这个老来子,也从未在言语上给这个孩子多少的亲密,唯有这一次,他张口就说了这样的话,何文勋愣住了,满头大汗的捂着脖子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老父亲几乎全白了的头发。
多少情绪都在此刻爆发,何文勋搂着父亲失声痛哭。
何老尚书面无表情的拍抚着儿子的背,缓缓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人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来这人间一趟,不能这么平白无故的丢了性命,我会替你讨回公道,你要好好的活着,没有子嗣怕什么,族中那么多子弟,你挑一个喜欢的,我们何家养得起,只要你人还在,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何文勋咬牙切齿的擦着眼泪,目光如同是要吃人,他捂着脖子,一字一顿的说:“我要算计我的人死,我要她下十八层地狱,我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现在自己的痛苦,何文勋恨得连面目都扭曲了,他握住了父亲苍老的手,目光炯炯的看着他:“我要朱元那个贱人永世不能超生,我要让她成为人人皆可唾弃的娼妇!”
“好!”何老尚书应的干脆利落,盯着儿子的眼睛,沉沉的答应下来,而后低头看了他一眼:“你好好休息,比起你那个小曾大人来,你还算幸运许多,因为他已经下地狱去见阎王了,不会再有机会报仇。”
何文勋就怔住了。
而何老尚书已经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平静的吩咐下人带邹夫人回去休息,又将何文勋给安置好,自己才缓缓的出了后院,去了前头正厅。
下人们都知道这位老尚书很受总督爱戴,不敢怠慢,急忙端茶倒水,忙碌不停。
何老尚书的茶喝到没了色,外头终于传来了邹总督的声音:“泰山光临,小婿不能亲自迎接,小婿该死!”
邹总督大踏步的进了门,二话不说就先跪在了何老尚书跟前。
何老尚书缓缓的打量了他一眼,就淡淡道:“你现在忙的脚不沾地,就算是告诉了你,也只是耽误你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是忙完了?情况如何?”
邹总督苦笑了一声,虽然何老尚书示意他起来,但是他还是跪着没动,轻声道:“那些倭寇狡猾,王宇把他们推到前头来,自己却声东击西,去了松江府,现在两边都被弄的焦头烂额,松江那边还更严重些,这回恐怕是少不得要多很多麻烦了。”
何老尚书点了点头:“这个小丫头挑的时机可真准,可我不信她一个小丫头可以窥知倭寇海盗如此机密之行动,借着他们的手杀了曾同知的侄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一来就说正事,但是邹总督知道自己岳父的个性,不敢隐瞒,很快就道:“查过了,小曾是在杭州城郊外遇袭,他那天出行是因为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他,他看了那信之后就带着人去郊外了,而后一行几人统统被杀,一个活口也没留。”
“既如此,怎么说是被倭寇所杀?”何老尚书立即抓住了重点。
“因为现场留下了一把刀,那刀怪异,跟我们中土的刀完全不同,是东瀛人所使的武器,而小曾他们身上的伤口,也跟这刀大部分吻合,经过仵作验尸,这刀就是凶器。”邹总督说到这里,饶是十分老到,此刻也忍不住有了些戾气:“这其中诸多可疑之处,可那信已经被毁,而又无任何目击者,所以只能被说是倭寇所杀。”
何老尚书冷笑一声:“好大的阵仗,好诡秘的心思,这个丫头,竟然把你们都给蒙蔽了,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邹总督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心里也恼羞成怒。
自以为是猎人,谁知道自己竟然只是猎物。
这样的感觉对于他们这种惯于操纵别人生死的人来说真是太狼狈了。
二十六·老姜
何老尚书身形消瘦,时不时还要捂着嘴咳嗽一阵,才能将话给继续下去,可他脸上却半点的颓丧之气也没有。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是没那么容易被击垮的。
他看着邹总督,喝了口茶,才沉声道:“起来吧,一直跪着有什么用,事情都已经出了,你是如何想的?”
邹总督座下不少谋士,可这一次他的确是被人打蒙了。
他沉默了一瞬才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这是冲着叶家的案子来的,那个小丫头说是来投亲来给付清解决麻烦的,其实一开始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终日打雁却被雁叼了眼,是我太自大了,才连累了妻弟,是我的不是。”
“这些废话就不要再说了。”何老尚书目光沉沉的打断了他,毫不犹豫的冷笑道:“这是他技不如人,被人如此算计,也只是怪他自己没本事罢了,吃了这个亏,以后但愿他能走的长久些,别死在我这个老头子前面,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就是了。”
这话压得邹总督抬不起头来,他嘶哑着声音认错:“父亲,都是我的不是,我欠阿勋的.......”
人是在他这里出的事,他不能撇清责任。
何老尚书对于他的官途起了不少作用,如果不是何老尚书在位的时候一力的抬举他,如今这个浙江总督的位子也轮不到他来做。
他对于这个岳父大人向来都是很尊重的。
何老尚书哼笑了一声,见邹总督竟然还是坚持着跪着,心里的气总算是被抚平了许多,轻描淡写的道:“起来说吧,这事儿是你的不是,你是他姐夫,他向来听你的话,折损在你这里,你要担这个干系,可现在不是跟你算账的时候。”
邹总督不敢多说,应了一声是缓缓地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好半响还觉得膝盖以下都没什么知觉,麻木的叫人站不住。
等到站稳了,他低眉敛目的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下,一省总督、封疆大吏的威严尽敛,跟何老尚书说起了正事:“这个小丫头不足以做到这个份上,她背后有人,不然不可能这么快竟然还能找到殷全的下人,让那个贱人有机可乘,害了阿勋。”
这还是在浙江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何老尚书把玩着手里的一只玉扳指,许久没有出声,正准备说话,外头就有邹总督的书吏过来冰雹,说是曾同知来说。
邹总督看了何老尚书一眼,便轻声道:“父亲不如一并见见,他的侄子死在朱元手里,他如今也是满腔火气。”
何老尚书不置可否,邹总督却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扬声让人请进来。
曾子轩很快就进来了,这些天他觉得自己好似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从何文勋出事开始,再到海盗横行,侄子被倭寇所杀,他每天都能听见更坏的消息,这些事,让他这个大男人到现在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主要是家里的那一关难过。
老爹老娘,弟弟弟妹,这些人听见了消息几乎都急眼了,都责怪起他这个当叔叔的来。
此刻见了邹总督,他便急忙行礼请安。
邹总督摆了摆手,算是免了,看了何老尚书一眼,便问曾同知:“之前让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曾同知一时之间竟维持不住脸上表情,咬牙切齿的道:“您也知道,在出事之前,我那侄子是在付家有内应的,可自从上次见了面之后,就再没消息了,派去付家的人回来说,付家太太病了,起不了身,可见他们的确是早就已经有了准备!”
只是一直都在装蠢等着他们上钩。
邹总督面色阴沉,过了好半响,他才恭敬的跟何老尚书道:“父亲,只怕他们现在敢对阿勋跟小曾动手,是有凭恃,若是猜的没错,这背后靠山就是殿下无误了。”
这位钦差大人可真是够执着的。
这是立意要拿他们浙江官场的这件事来开刀,为自己换取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了。
也是,若是能把这间轰动一时的案子给办的漂亮,还能拿下一个总督,那楚庭川的能力就一览无余,在朝中自然是要稳稳地站住脚跟了。
可这破家灭门的事儿,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办的了的。
少年人,到底还是太过天真单纯了。
何老尚书嗤笑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敲了敲身边的桌子。
说起来,他致仕的时候,五皇子还是个藏在深宫当中,连序齿都还未曾的不被承认的宫女所生的皇子,没想到这才多少年过去,当年的幼崽已经长成了头狼了。
狼崽子是要吃人的。
四皇子跟盛家之后,现在竟然又想拿一省总督来当在往前一步的踏脚石了。
敲打桌面的每一下都好像是敲打在自己心上,曾子轩冷汗涔涔,知道这是上头在博弈,五皇子显然是要用他们这件事来扯出浙江官场的糟乌,到时候不管官场能不能如五皇子所愿,换上一批属于他的势力或者亲近他的官员,但是这件事也足够叫朝臣看到他的能力了。
弱弟尚且未长成,被太后看重,被皇后收养的他如此优秀,朝臣们的心会倾向谁,还用再多说吗?
怪不得这么费尽心思的联合朱元演这场戏了。
他紧张的用余光扫过何老尚书跟邹总督,等着看他们两人的态度。
何老尚书过不多久也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邹总督问他:“既然她们都已经处置了内应了,必然是把我们都看透了,现在倒是不能顺着他们的心意来,你是当总督的,你有什么看法?”
“她所靠的无非是五皇子的支持,可这江南到底不是五皇子的地盘,父亲,事急从权,他们敢利用倭寇,我们自然也能反过来用这一招对付他们,五皇子固然势不可挡,可是......”
多年的政治斗争经验让邹总督很是清醒的看得到决定他们命运的究竟是谁,他指了指天,冷声道:“可是,圣人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二十七·雷雨
一连已经晴了许多天的天又下起了雨,杭州城内原本便稀少的行人又更加少了一些,最近倭寇竟然敢潜入杭州城行凶,这不得不让杭州城的百姓们人心惶惶。
苏付氏已经下令让付家的护卫们将家里围的水泄不通,半个时辰便要巡逻一次,生怕哪里做的还不够严密,等到稍稍放了心,便见外头的雨更大了,摇了摇头将手里的账本合上,吩咐那些媳妇子照章办事,便琢磨着今天的晚饭还如何安排。
五皇子原本早就要到杭州了的,只是路上被事情耽搁了,以至于晚了几天,算一算时辰,今天正是他到的日子,中午不必说,自然是地方上的官员要替他接风洗尘的,晚上却得准备准备----楚庭川向来是跟他们熟稔的,说不得不耐烦应酬,所以这边还是不能怠慢了。
她沉默着看了一眼菜单,叹了口气又合上了,交给了一直等着的厨房上的管事婆子,凝眉道:“重新再拟,这太简薄了。”
厨房上的管事婆子便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苏付氏这是准备招待谁。
付家虽然是参将,官职不算低,但是家中却并没有奢靡之风,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家资来消耗,因此家里的用度只能算是寻常。
这次听说要来客人,厨房上已经将菜单的规制提的很高了,当初邹家夫人亲自来做客,家里用的菜单也不过是比这好上几成罢了。
难道来的人竟然比邹夫人还要够分量吗?
苏付氏想了想,见厨房上的人一脸不解和茫然,便又忽而笑了:“罢了,我竟然忘了,你们能拿出这个来已经是很不错,这样吧,我让水鹤去跟你交代......”
正说着,外头水鹤便急匆匆的小跑着进来,脸上还带着一点笑意的告诉苏付氏:“夫人,杨大叔回来了!”
苏付氏一时有些怔忡,随即便忍不住摇头:“元元不在?”
水鹤就知道自己是没说清楚,挠了挠头说:“夫人,不是那个杨大叔,是齐姑娘的舅舅......”
齐瑛的舅舅......杨蔼然!
苏付氏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上次付清回来她就忍不住问起了杨蔼然,付清却也不知道,只说杨蔼然是跟着付泰付庄去了江西剿匪了,到现在还没收到消息。
这些天苏付氏知道朱元事多,其实一直都不敢提起来,可心里却一直都是担心的。
现在听说杨蔼然回来,她竟忍不住眼眶有些泛红,顾不得再说什么,急忙点了点头,知会水鹤:“快去,去后头告诉元元一声,我去前头看看!”
付家现在是她做主,家里的人俱都是靠得住的,她也顾不得规矩了,急匆匆的赶到前头的花厅,果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顿时便忍不住眼眶一热。
杨蔼然听见动静回过头,便看见苏付氏站在门外,忍不住笑了笑:“知道你们一定会察觉出不对,收到我的信之后一定会赶来的,但是没想到你们来的比我想的还早些。”
他们相处的时间其实真的不长,可不知道为什么,苏付氏却总是觉得他有令人安心的力量,她见杨蔼然风尘仆仆,俨然憔悴了许多,便忍不住摇了摇头哽咽道:“元元一早就说要来,但是京城也发生了许多事,拖着拖着便拖了一些时间......”
她吸了口气迈进了门槛,见丫头上来上茶,便猛然惊醒的问杨蔼然:“吃过了饭了吗?你是如何回来的?我哥哥还有阿庄怎么样了?还有齐瑛呢,她不在这里,我听说是你不让她待在付家的。”
这些事还都是付娟告诉她们的。
有了付清的那番话还有付清的明示暗示,付娟也知道母亲不止是病了那么简单,对她们的态度都好起来。
经过几天的相处,苏付氏原本便是个和善的人,付娟已经跟最初对她们的敌视状态全然不同了。
她也说了,当初杨蔼然的确是把齐瑛接过来,并且想要托付在付家后院的。
但是住了一阵子之后,马氏便觉得身份有别-----她始终嫌弃杨蔼然曾经来路不正,曾经是个土匪,便多有排斥之意。
齐瑛的身体原本便不是特别好,杨蔼然知道后便把她接走了。
现在说起这件事,杨蔼然笑了笑,也并没什么隐瞒:“太太不大喜欢我,连累了她,我思来想去,自己还要随着大人去江西随军,她待在这里不大合适,便将她托付给了我一个朋友,过些天等到情况稳定了,我再去接她回来。”
苏付氏便沉默下来。
她知道杨蔼然把这个外甥女看的很重要,马氏如此冷待齐瑛,肯定是让杨蔼然心里生出疙瘩来了,叹了口气,她缓缓地抬起头来说:“对不住,都是我们的不是,让她受苦了。”
“这跟你们没什么关系。”杨蔼然对待她的时候总是很温柔,笑着摇头让她不必在意:“其实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大人还有公子对我们都是极好的。”
他说着,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便问苏付氏:“一路行来怕是也不大顺利吧?你.....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他明明自己才是真的应当受了许多苦,但是来到她面前却一个字也不肯提,只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苏付氏心里发酸,不知道为什么,心弦猛地颤了颤,闷闷的点了头勉强笑起来:“没受什么委屈,有元元子啊,父亲也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倒是你,你们在江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一直都很担心你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杨蔼然叹了一声气,面色不大好看,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外头正传来脚步声,急忙就站了起来,果然一侧身便看见了朱元跟朱景先联袂而来。
他眼睛立即亮了亮,重重的喊了一声:“姑娘!”
朱元点点头,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精神尚好,也没受什么伤,彼此见过了便让他坐下,也立即便问了最要紧的问题:“查的怎么样了?”
二十八·纠缠
杨蔼然的神情便不由凝重了些,面对着朱元的时候,他甚至时常觉得比面对付清还要更紧张些,等到朱元坐下,他才跟着坐了下去,点点头压低了些声音说:“不出姑娘所料,那帮土匪掳走的的确是只有叶家的女眷。”
苏付氏在边上听的有些糊里糊涂,不由得就问:“那邹家的姑娘呢?她们的六小姐其实真的没事?”
那也就是说,之前邹夫人写信要求庆和伯府直接十月份左右就去迎亲,竟然是真的,她们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一女许二夫,而且还如此明目张胆?
杨蔼然看了看苏付氏,咳嗽了一声似乎在想怎么措辞,过了片刻才说:“邹家回浙江的车队的确是出了事,也折损了一些人,传闻当中的确是折损了一位小姐,可到底是表小姐还是六小姐,这谁能说得清呢?”
说到这里,杨蔼然冷笑了一声,面上有些嘲讽的说:“邹家说人被抓走了,那自然就是抓走了。”
苏付氏愤愤然。
她也不傻,听杨蔼然的意思,分明邹家这就是故意为了摆脱付家这门亲事,才想出的这一石二鸟之计,相比较起庆和伯府来,付家当然是比不得的,他们原本也只是为了稳住付家,让付家出头当个替死鬼,才想了结亲这个法子。
说女儿被抓走了,生死不知,一来要顺理成章的调付泰付庄过去,二来就可以把女儿藏起来,继续跟庆和伯府的婚事。
到时候反正付家也完了,他们面上就说要跟付家结亲的只是一个亲戚家的女儿,自然就能把事情推的一干二净,反正也死无对证了,再说谁会跟总督府来劲儿计较呢?
真是好算盘。
苏付氏想到付庄险些为了这门亲事丢了性命,付家也差点全部被赔进去,便忍不住低声咒骂道:“这些丧良心的不得好死的!”
这种缺德事他们都做的出来。
苏付氏抿了抿唇,觉得口腔里都已经有了血腥味儿,才头痛的抬起头问朱元:“元元,这件事咱们到底怎么办?这么下去,他们恐怕是要我们的命啊!”
这一步一步的给他们所有的人都挖好了坑,甚至连付家的太太都给拉拢了,这些人到底准备做什么?!
杭州离京城天远地远,他们跟邹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这门亲事还是邹家自己做的决定凑上来的,可不是付家的人一味地想着攀附豪门。
苏付氏再怎么好脾气,也对这样的报复心怀怨恨。
杨蔼然见她生气,便轻声道:“你放心,姑娘早知道了,否则也不会半途就让李大人想尽办法的找到了我,若不是李大人出手够快,我也死了。”
苏付氏听见这个死字便觉得毛骨悚然,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忍不住竖起来了,急忙问他:“那你可曾受了伤?”
杨蔼然咳嗽了一声,缓缓摇头笑了笑让她安心:“虽然受了些伤,但是李大人给我找了大夫,我在江西休养了一阵子,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才赶来跟姑娘禀报的。”
朱元看了苏付氏一眼,知道杨蔼然回来她心里高兴,放下了心头大事,便微微笑了笑,嗯了一声继续道:“你说说,当初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蔼然点点头,将自己跟着付庄付泰去了江西之后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他们当初接到调令去江西的时候,还并未想到别的东西,毕竟江西山匪自来就是国朝祸患,那也是因为当初洪都之战的遗留问题,这么多年了就像是一块毒瘤,朝廷想了多少法子也没有能彻底剿灭之。
等到了江西,付泰跟付庄便先去了洪都,他们是借调过去的,便要归江西都指挥使尤元成管,尤元成让他们给出个章程来。
付泰付庄也算的上是久经战场了,他们一去,先去勘察敌情,却发现当地山匪构成人员混杂,有去福建那边回来的海盗,也有过不下去的流民,甚至还有不少本地的二流子,且他们虽然山头众多,却又其实有联系,并不是各自为战,这便给攻打他们带来了不少难度。
而且付泰付庄总觉得不对,他们接连打了几个小山头,却发现总是晚了一步,那些土匪总是早一步就撤走了。
这就让他们不得不怀疑有内奸了。
可上峰催逼的紧-----一连几个朝廷要员的家眷出了事,江兄官场一时人人自危,因此也都一改之前的招安怀柔政策,逼着都指挥使将这些土匪给剿灭。
尤元成压力大,他们这些借调过去的将领处境就更加尴尬了,只能跟着冲锋陷阵。
一开始倒是还好,他们在兴国县境内堵住了大批流寇,并且准备围而歼之,可是谁知道等到付泰付庄带兵到时,那些流寇却早有准备,且数量比原本预期之数量多了将近一倍,以至于竟然反过来将付泰付庄打的狼狈不堪。
付泰在乱军中被射伤了肩膀坠马,而付庄也是被推落马下被马屁踩踏,幸亏他一直都是跟着付庄的,抢过了付庄的身体,才避免了他被马屁踩烂的后果。
说到这里,杨蔼然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有了怒意,冷冷的道:“后来土匪四散,我们损失惨重,回去便遭了申斥,付副将下落不明,小将军受了重伤......”
苏付氏听的心惊胆战,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她捧着胸口有些承受不住的吸了口气问杨蔼然:“大哥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吗?!”
杨蔼然知道她担心,但是再三思索之后,还是坦诚的摇了摇头:“暂时还并没有......”见苏付氏摇摇欲坠,他叹了口气看着朱元道:“其实现在没有消息,未尝不是好事,毕竟.....我跟小将军在回洪都寻大夫的路上,还遇见过前来报仇的土匪,差点儿丢了性命,若不是李大人及时援手,只怕我们也没了,现在副将暂时没消息,说不得便是察觉到了什么,自己躲了起来,不被他们找到,这反而是好事。”
二十九·疯狂
“他们是都疯了吗?!”苏付氏只觉得心脏都要停跳了,见朱元朝自己看过来,才勉强按捺住了自己的情绪,愤懑的说:“如此大费周章的对付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不觉得付清跟朱元有什么价值,值得一省总督竟然如此费尽心机的来设计陷害。
幸好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杨蔼然跟朱元相视一笑,情绪都还很是平静,顿了顿,朱元便亲自给姨母解答:“其实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应当说,邹总督不是只冲着我来的,从叶家出事开始,邹总督就不得不要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了-----叶家贪腐案涉及的数额如此巨大,可是查抄出来的银子跟账目却远远对不上,其余的去哪里了?其实也不难想象......”
而邹家想要掩藏这一点。
想要掩藏这一点,换做是在从前或许还有许多办法,但是这个案子落进了楚庭川眼里,楚庭川又打算拿这个案子当成一个契机,那事情就变得很麻烦了。
邹家想要一个替罪羊。
选择付家,那是因为付家最合适,没有背景靠山,从前一直被盛家打压,官场上并没有相熟的可以援引的人,就算是他们出了事,京城也没能为她们疏通关系的人。
她这个缘故,反而要靠后了。
归根结底,邹家不过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持他们自己的利益罢了。
苏付氏懵懵懂懂,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却又还是茫然,朱元的意思是,这原本就是政治倾轧?
她沉默了一瞬,才有些不解的道:“可纵然如此,为什么拿我们开刀呢?我们刚下船,就见到太华的尸体......”
那个冲击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直到现在,苏付氏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发抖。
杨蔼然便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他还并不知道,等到苏付氏许久不说话了,他才忍不住问:“太华死了?”
苏付氏面色很难看,抿着唇点头,闭了闭眼睛才艰难的道:“是,我们下船的时候,她从酒楼上被几个大商人给逼得跳了下来,当场便去了.......”
在杨蔼然跟前,不知道为什么苏付氏觉得自己格外的脆弱,她忍不住小声啜泣,低声道:“我们当时都傻了,后来才知道,是邹总督的小舅子何文勋跟曾同知设局,让太华的哥哥迫于压力卖了太华,太华给人家当妾室,又被赶出来,而后一直都被迫卖唱为生,当天她在酒楼遇见了那个买她的邢员外,邢员外逼着她......”
她说不下去了。
杨蔼然也面色沉痛,极尽克制才算是稳住了情绪,声音嘶哑的说:“论理来说,下不言上非,可是事关重大,一府之主母如此行为,实在不是正途。”
他走之前,分明付泰付庄都叮嘱过马氏,要对太华多加照应。
而马氏显然并没有如此做。
太华得了这个下场,他们这些来投奔的人,说句实话,心里不寒心,那是假的。
苏付氏也面色煞白,她偏过头擦了眼泪,才跟杨蔼然说:“父亲已经做主,将大嫂看管起来了,现在家中的事物都暂时由我代管,至于人情往来,也都对外推说主母不适......”
杨蔼然点了点头,这些事到底算是付家内院的事,他说这一句提醒已经算是逾矩了,如果不是朱元是个明白人,这句话他也不会说的。
既然朱元跟付清都已经有了准备,他也不再多说,只是转而说起了江西的事:“姑娘,现在既然查清楚了,邹家的六小姐还好好的,那您的意思是?”
付家这个亏总不能白吃吧?
这回可差点儿就被坑的全家都葬送了,怎么也不能就这么忍下这口气来的。
朱元笑了笑,她之前一直都是更多在听杨蔼然和苏付氏说,现在他们都安静下来,她便理了理自己腰带上的流苏穗子,沉声道:“不必管他们,他们很快就会吃到教训的。”
苏付氏有些茫然,想了片刻才讶然的问朱元:“元元,你来浙江之前那一晚去了庆和伯府,是不是早就已经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杨蔼然就有些恍然,怪不得之前朱元写信让李名觉跟他去查邹家的老家,原来是因为早就已经有了准备?
既然朱元已经有了准备,杨蔼然放下心来,他也知道,朱元这个人向来都是不打无把握的仗,她既然这么气定神闲,那就说明是对这件事极为有信心的。
正这么想着,外头朱景先便掀了帘子进来,满脸都是笑意的跟朱元说:“姨母,姐姐,殿下他们已经到了!”
苏付氏欢喜起来,看了朱元一眼,便问朱景先:“你怎么知道的?殿下派人来了?”
朱景先笑眯眯的点头:“承岚大哥来了,跟锦常大哥说,中午殿下要去总督府,晚上大约就会过来。”
这可真是被料准了,苏付氏一时又忍不住着急起来,说起来,她到现在还没跟厨房确定菜单呢。
朱元见她坐立不安,便轻声道:“您不必太过重视了,殿下是个极随意的人,不会为了这个介意的,我们尽心便是了。”
五皇子要来?!
杨蔼然心中震惊,可他反应能力向来很快,一听见只是震惊了片刻便回过神来了,知道楚庭川这是为叶家的案子收尾来了,专门冲着邹家来的。
他想起朱元成竹在胸的态度,心里有些谱儿了,忍不住也放松下来。
朱元便也跟杨蔼然温和的道:“既然如此,杨大叔您也先去休息吧,等到晚间一道用饭。”
杨蔼然松了口气。
他上朱元这条船是真的走对了路,虽然这过程中有些麻烦,但是总体来说,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的多了。
就比如这一次,只要能帮着楚庭川站稳了脚跟,那以后真正等到楚庭川当权,那他们这些人就是在楚庭川那里挂了号的人了,无论怎么样,他们的前途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屋子里静了静,苏付氏见杨蔼然走了,便轻轻叹息:“他憔悴了许多。”
三十章·良缘
朱元会意的看了苏付氏一眼,知道姨母这是真的动心了,想了想便笑着说:“是啊,杨叔挺不容易的,少年时期家里出事,被逼的家破人亡,现在就算是情况好些了,但是他一个大男人,身边也没个人照料,瑛姐姐偏身体又不大好......”
苏付氏的眉头便下意识的皱紧了。
她也想到了,这次齐瑛的事是在是令人恼火,若是杨蔼然身边有个人,齐瑛也就不会吃这些苦头了,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要被逼着寄人篱下那么多年还不够,现如今还得接着去别人家里住。
她不由得沉默下来。
还是朱元轻声喊了一声姨母,见苏付氏抬头,便道:“姨母别怪我多事,既然你们彼此心里都有意,就不要错过了。”
这一次杨蔼然跟着付泰付庄去江西,处境艰难却并未曾放弃,这样的人无疑是可靠的。
而且朱元也知道,他往后的成就远不止于此。
姨母若是能跟他在一起,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上一世姨母陪着她在襄王府里困了一辈子,到死都是孤孤单单的,这一世既然已经重来,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既然有选择,为什么要回头去吃那样的苦呢?
她知道苏付氏介意什么担心什么,伸手握住了苏付氏的手坚定的给她信心:“姨母,不要因噎废食这个道理还是您教给我的,现在我也拿这个道理来告诉您,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不管是从人品还是从将来来说,杨蔼然作为共度余生的对象都是极为不错的人选,更要紧的是,他尊重并且理解苏付氏。
在朱元看来,尊重理解这两点,便是这世上男子少有的美德了。
苏付氏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声如蚊蝇的道:“总不至于,要我先开这个口?”
女子不管到了多大年纪,总是有自己的矜持和害羞的,她固然是认同朱元的说法,可是也不能自己跑去跟付清表明心意。
否则那成了什么了?
朱元便笑了起来。
整个下午苏付氏都恨不得泡在厨房里,对于菜品极为挑剔,厨上的人没见过这架势,一开始几乎要吵着不干了-----付家根基不深,也不是杭州的本地大族,用的人都是人牙子卖进来的,也无谓什么家生子不家生子,写的都只是投靠文书,他们要是不乐意干了,撂挑子走就是了。
只是等到苏付氏吩咐起菜,厨上的那些婆子们又忍不住都咋舌-----哪怕是杭州城内的有名的酒楼,做出来的名菜,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苏付氏带来的人竟有这等手艺!
她们原本被付清敲打过之后便不敢再对苏付氏有什么轻视之意,这几天见苏付氏对中馈上手也不比马氏差,而且朱元她们也是好说话省事儿且手里大方的,再看看苏付氏这一餐的用心,不由便都心悦诚服起来。
厨房上的大娘还特意擦了擦手去问苏付氏:“姑奶奶,咱们这回是招待什么客人啊?竟然如此用心?”
苏付氏原本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锅里的绯羊首,闻言便回过头来,想了想便道:“一个顶要紧的客人,你们都用心些,别惹出什么事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
不说厨房上的人,连付娟等人也都听见了消息觉得惊奇不已。
等到听说晚间有客人让她们不必出来,各自在房间用饭之后便更是奇怪。
付宁年纪还小,且苏付氏对她极好,她跟苏付氏和朱元的关系都很不错,便也不想那么多。
可付娟却隐隐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明明她们才是姓付的,是这家里的主人,按理来说家里就算是有客人,也该是她们出面招待才对,可是现在却轮到了苏付氏和朱元。
苏付氏也就罢了,好歹现在内宅没有女性长辈,她出面办酒宴也没什么。
但是朱元呢?
她不由得咬唇半响没动,有些生气。
倒是苏付氏快到饭点之前主动过来了,拉了她的手轻声道:“今天实在是委屈你们了,可是来的客人乃是外男,所以不好让你们见的,你是长姐,少不得让你带着妹妹弟弟们用饭了。”
付娟有些茫然,虽然大周民风不算是很闭塞,但是擅自见外男这一点的确是不管在哪里都不是什么能随心意的事。
她心里被忽略和排斥的不满消散了些,不由得就问苏付氏,来的客人到底是谁。
苏付氏迟疑半响。
可是她来之前就已经问过了朱元的,知道以后楚庭川跟付家的来往只怕也会增多,想了想便径直跟付娟说了实话:“是信王殿下。”
信王?!
付娟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祖父不过就是个参将,哪怕就是在杭州这个地界上,他们家也不是数得着的那几家顶级的人家,当初哥哥能够跟邹总督家的姑娘定亲,母亲都觉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是现在,被母亲说成是弃妇的姨母和灾星的朱元,她们竟然能跟信王打交道?!
虽然说她们也听父亲和哥哥说过,朱元在京城是很得太后的喜欢的,还曾经在宫中陪伴过太后,可母亲说那不过是因为朱元医术不错,太后需要她治病罢了,其实不会把这样低贱的人放在眼里。
她一时没有说话。
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苏付氏却还有许多事要做,安慰了她,见她情绪还算稳定,才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出去了。
等到苏付氏回了蔷薇苑,朱景先也跟锦常一道从演武场回来了,两人都是一身的汗,苏付氏笑着摇了摇头,催促着他们去洗漱,这才提步进了房门。
朱元正在里间看信,苏付氏走过去将她的信给压在书本底下,叹了口气忍不住便皱眉:“你也是的,纵然是殿下再平易近人,咱们的待客之道也不能没了,眼看着时辰都快到了,你还不去换见客的衣裳?”
原本朱元觉得自己现在身上这一套湖绿色的杭绸褙子配米色的石榴裙也不算失礼,可既然苏付氏这样说,她也只好笑笑去后头换衣裳。
三十一·行动
说起来,苏付氏给她找出来的这套新换上的衣裳还是这一次在跟马氏撕破脸之前找裁缝新做的,那裁缝很是上心,收了银子,七八天便做出来了,如今正好上身。
苏付氏见了朱元换上了新衣服,一直有些沉甸甸的心便瞬间舒展开了,忍不住笑了笑,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这家裁缝倒真是有些灵性,不说比云上阁的那些大师傅罢,可是在京城如果开店,只怕也有不少客人了。”苏付氏拉着她看了一遍,忍不住点头:“白底撒红枫的交领褙子,底下是霜色的百褶裙,正好,看着便鲜亮。”
朱元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
她知道这是苏付氏因为杨蔼然回来,她又说了那番话,所以苏付氏紧张的缘故。
但是她也知道苏付氏面皮薄,因此并不拆穿,只是笑着顺着她的话夸赞了裁缝几句,便问苏付氏是否去过了付娟那边交代。
付清做了这么多,无非是怕她们跟家里的小一辈起什么龃龉,那就最好这样。
虽然马氏可恶。
但是外祖父跟舅舅和表哥他们却都是好的,还有未曾见面的二舅父......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能维持关系的话,尽量维持是一件好事。
苏付氏点头:“已经说过了,其实殿下来此,我们既不好不招待,也不好招待的,毕竟这里不是京城,不能处处都随着我们的心意来,总是有许多不便,比如说这个,便怕阿娟她们多想。”
朱元也知道她的意思,想了想便道:“问过殿下和外祖父之后,再看看是否要公开宴请殿下罢。”
她们正说着话,外头杨玉清便让人传话进来,说是客人已经到了。
家中并无可以在门口迎客的男丁,可幸好楚庭川也不讲究这些,再说他这回来也肯定是做足了准备,不会引人注意被人说闲话的,朱元跟苏付氏便站了起来,果然才到花园,便看见了楚庭川和跟在他身后的承岚他们。
其实算起来也不过一月左右没见,可是看起来,楚庭川好似高了一大截,站在杨玉清跟前都似乎还高出了一些。
付家的花园很小,种植的花木也不多,他站在一株樟树底下,站的笔挺如松,见了朱元,便露出一个笑来。
像是春风过境,像是夏日微风,朱元被这个笑意带的也忍不住轻松了一些,行过了礼便问楚庭川:“殿下如此自由么?我还以为邹总督应当会很有待客之道的。”
楚庭川忍不住摇头,见了朱景先跟锦常一道过来,很自然的免了朱景先的礼,笑着打量了他一眼便道:“听锦常说,你的根基打的不错,现在很有些本事在身上了?”
朱景先练武术并不是为了一时兴趣,锦常和方良等人都不停指点他,杨玉清尹吉川等人也是个中高手,他到现在的确是已经练得有些成效了。
因此听楚庭川在夸赞他,他就忍不住笑起来。
楚庭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跟朱元并肩而行:“听说太华出了事,你.....”
他顿了顿,才紧跟着道:“你放心,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会让太华得到她应有的尊重。”
朱元抿了抿唇。
她低声的说:“我已经替太华报仇了,邢员外死了,李老大在牢里,邢家不会放过他,还有何文勋跟小曾大人,他们现在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不。”楚庭川停下来看她,目光清澈:“这还不够,还有他们背后的人,这些人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统统都该得到报应。”
朱元便沉默了片刻。
她不得不承认,不管什么时候,楚庭川永远都能一眼看破她最真实的想法。
这在从前总是让她恐惧,因为她从不把希望放在任何人身上,哪怕可以结盟。
可现在,她却并没有否认,她顿了顿,便问楚庭川邹家的情形。
“邹总督今天忙碌的很,松江府被王宇等人强攻,损伤士兵过千,可松江府反而不是最惨的地方,最惨的乃是嘉兴,那帮倭寇在嘉兴王江泾遭遇我方将士,竟然在以少对多的情况下,不仅安然脱身,而且杀了我军一个千户,两个百户,总共杀伤我军千余人,这事儿闹的极大,倭患眼看着越演越烈,情形极为不好,他现在忙的脚不沾地,暂时是分身乏术的。”
王江泾......
朱元下意识看了杨蔼然一眼。
她是记得的,杨蔼然当年在宣府出头,也是因为在浙江的时候抗倭有功,大约就是在王江泾之战之后不久的时间。
挑了挑眉,朱元恍然大悟,忽而问楚庭川:“若是我猜测的没错的话,邹总督如此松懈,是因为已经决定派我外祖父去追击倭寇海盗了吧?”
楚庭川点了点头,脸上并没什么笑意:“的确如此,付参将已经接到命令,去追击倭寇了。”
苏付氏的脸色便有些苍白。
虽然说早就有心里准备,自己父亲本来就是个武将,是武将便必定是要上战场的,但是亲耳听说,她还是忍不住担心跟紧张。
朱元也同样有些烦躁。
她这回会让人嫁祸倭寇杀了小曾大人,也是因为她隐约是记得的,这段时间倭寇的确是进犯了嘉兴,有几个流窜到杭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是同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时期也是王江泾之战爆发的时候。
可是幸亏,她记得去追击那些倭寇的将领中虽然有受伤的,却并没有死去的,这才松了口气。
可饶是如此,这件事总归不会那么简单,如果没有猜错,这一次邹总督应是想借着这件事让付清死去的。
毕竟事情已经出了太多意外,付清死了,能够暂时解决很多事。
她目光凝重。
楚庭川也停了下来,见众人都忧心忡忡的看向朱元,便道:“付参将是个经验老成的将领,出发之前,我曾经在总督府见过他一面。”
朱元便怔住。
她倒是并没想到邹总督会召付清先去总督府。
苏付氏也奇怪的看向他。
三十二·失踪
苏付氏听出了楚庭川的言外之意-----既然是在总督府已经碰上了付清,那楚庭川肯定是已经交代过付清了。
付清应当也会谨慎对待的。
只是想到何文勋他们都敢用计逼良为娼,且如此大胆放肆,其实苏付氏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不由得低声发问:“殿下,若是.....若是防不胜防呢?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邹家连出的那几招看起来都是阴损至极。
连一个女儿许给两户人家的事也做的出来,对于他们的品性,根本就不必再有什么期待了。
边上的承岚便咳嗽了一声,见自家殿下不说话,温和的劝苏付氏:“夫人不必担忧,付大人是个极稳重的人,他是不会出事的。”他顿了顿,轻声提醒苏付氏:“殿下对倭寇深恶痛绝,因此听说倭寇犯我嘉兴境,邹总督要派人去增援前线,追击倭寇,已经下令让都指挥使那边也派兵增援了。”
也就是说,都指挥使那边至少是能保住付清的。
苏付氏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来,看楚庭川的眼神也别有不同-----真是不得不说,元元虽然什么都还是习惯靠自己,可有些事情,不是男人就是不那么方便,就比如这次,若不是楚庭川,他们连付清要去前线的事都未必知道。
朱元却停了下来,她看了楚庭川一眼,肯定的问楚庭川:“殿下是已经对贪腐案有了十足的把握了吗?”
不然的话,怎么会插手浙江官场的事?
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如果邹总督参奏一本,说楚庭川恃权擅专,插手政事,那对于多疑的嘉平帝来说,可不会给楚庭川什么好果子吃。
转眼已经到了花园了,楚庭川停住脚看了朱元一眼,如今天气转凉,到了早晚已经有些冷意袭人,他见朱元穿的并不算厚,想了想便干脆的道:“不如去前头正厅坐下说吧?我还有一些时间,倒是不急着回去。”
他是有正事要说,朱元几乎立即就看了出来,便很果断的点了点头,并且叮嘱苏付氏先将朱景先带回去。
等到了正厅,楚庭川便开门见山的说:“叶家的女眷下落已经有了。”
朱元便忍不住挑眉。
叶家的女眷应当是最知道那批失落的绸缎的下落的。
但是之前传闻叶家女眷是在江西境内被土匪截杀,生死不知,她之前问过杨蔼然,杨蔼然也只说听说过这件事,但是因为那帮土匪似乎背后隐约有靠山,势力庞大,且盘踞多年,他们并不能知道更多东西,因此也不知道叶家的女眷到底是不是真的遭到了截杀,也不知道如今叶家女眷的下落。
可现在楚庭川竟然提前把人给找到了?
朱元来了兴致,她也知道,若是叶家的女眷能够站出来佐证,那邹总督这回怎么也摆脱不了一个巨贪的罪名了。
楚庭川见朱元兴致勃勃,似乎精神百倍的样子,一时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等到笑过了之后,才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我还有个更不好的消息......”
朱元一时有些惊愕,不由得便有些茫然的抬头去看楚庭川。
楚庭川觉得她少有这样惊奇的时候,便忍不住微笑:“那就是,这个消息恐怕同时也被邹家发现了,而浙江是邹家的地盘。”
怪不得楚庭川说起叶家母女的时候没有什么喜色,而且之前也一直跟邹总督虚已委蛇,原来是这样。
他手里就算是有了证据,也不如跟这个案子牵扯极深的当事人叶家的女眷站出来有用,邹总督贪污在先,逼迫叶织造顶罪,杀叶家女眷灭口在后,只要这罪名成立了,那邹总督的封疆大吏也就做到头了。
可如今叶家的女眷未必能落到他们手里,这才是个问题。
朱元沉声问:“她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江西。”楚庭川言简意赅,他跟朱元说话从来都不会云遮雾绕的,坦诚的道:“之前她们的确是遭到了劫杀,可是叶织造当时已经察觉了不好,送她们母女逃走的时候,给的都是身边跟随多年的亲兵,那些亲兵拼死护卫着她们逃出了赣南,到了定南县,她们受惊不小,后来又听说自己已经‘死了’,便更是不敢露面,这一次也是我的人看出了何家有端倪,所以才发现了她们母女的。”
何家!
朱元冷冷的笑了一声。
土匪、掳掠、劫杀,桩桩件件的事都跟何家脱不了关系,何家在江西可真是够枝繁叶茂的,竟然到了能只手遮天的地步。
不过想一想也不奇怪了,毕竟这位何家的曾经的掌舵人,那可是被称作天官的吏部尚书啊。
哪怕是现在致仕了,可他任上多少门生?现如今的女婿又是封疆大吏,当初他在吏部的时候,想必选派来自己家乡的,那也都是自己极为得意的门生。
也难怪李名觉作为江西巡按,但是却也只能郁郁寡欢。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之前杨蔼然也曾反复提起过,付泰付庄制定的计划好似外露了,他们什么时候去剿匪,那些土匪们都好似提前预知了似地,竟然还能反过来给他们设陷阱。
如果这其中有何家的人的影子,那也难怪。
毕竟何家是真真正正的,属于赣南地区的世家。
她还记得上一世有一句俗语‘满朝文武半江西’,就是指江西专出读书人,是出了名的人杰地灵之地,在这其中,何家的出息人数和质量,更是在这样的才子之乡中也赫赫有名。
他们对于江西的影响显而易见。
沉默了一瞬,朱元便反过来问楚庭川:“江西只怕如果全靠李名觉的话,还是有些不够用了,那殿下是否有得用之人?或者说,殿下有没有什么能稳妥带走叶家女眷的法子?”
楚庭川并没有意外朱元这么犀利而直接的提问,他喝了口茶便沉声道:“我正想过来问问你,你敢对何文勋下这样的狠手,那就说明是肯定还有后招,不怕招致何家报复的,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彼此商量一下,看是否能够更妥帖些。”
三十三·喜欢
朱元的确是早就已经想好了后续要怎么办,如果来问话的是别人,她是原本没打算说的。可是开口的是楚庭川,那就又有不同。
她沉吟一瞬,便道:“邹夫人曾经写信,要求庆和伯府如约在十月去接亲,两家好在十月完婚。”
这件事也促成了庆和伯府那位小少爷闹死闹活,逼得庆和伯府来找她证实的举动。
朱元当时就已经根据这件事推测出了邹家打的算盘,也没打算放过庆和伯府这个可以结盟的盟友。
大家都有共同的利益。
庆和伯府不想跟邹家结亲,头上顶一个巨大的绿帽子招人笑话,而她也不想付家白白被人骗婚,因此她来浙江之前,曾经跟庆和伯府的人达成了一个协议。
这个协议.....
朱元压低了声音,低声告诉了楚庭川之后,见楚庭川诧异的睁圆了眼睛,便忍不住有些赧然和羞恼。
诚然这法子是阴损了一点。
但是对付那些动辄便要人性命的人,朱元觉得并不算过分。
楚庭川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几乎是要哈哈大笑了。
自从认识他以来,朱元总觉得他是个没什么人气儿的木头雕的人,他几乎不表露情绪,也几乎没有喜怒外露的时候,因此别人都觉得这位殿下平易近人,可是朱元却知道他是城府太深。
不深的话也不能最后笑傲群雄登上那个位子了。
她还没见过楚庭川这么高兴的时候。
再说了,她也没说什么啊。
她不由得便莫名其妙的看着楚庭川,觉得自己是在看一个傻子。
楚庭川也从来没见过朱元这副羞恼的样子,莫名觉得她总算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就像是原本那些匠人苦心孤诣捏出来的神仙仕女,被吹了一口仙气,终于苏醒。
他差点儿就要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揉一揉这只小狐狸的脑袋了,只是很快就意识到不对,收敛了笑意摇头道:“只是觉得你促狭,这样倒也很好,如你所说,若是这事儿闹开了,那么何家必然是要处置这件事的,说不得对于叶家那些人的掌控就会更加疏散一些......”
那就是他们下手的正好时机了。
朱元也跟着点头。
楚庭川又道:“也不能完全把希望放在叶家女眷身上,一来不知道我的人能不能保住他们的性命,毕竟邹家何家他们是必定要她死的,还有那些漏网之鱼,没有人会想轻易放过她们,二来,凡事还是要做更万全的准备.......”
他陆陆续续跟朱元说了很多的话,等到后来要告辞走了,忽而又站住了脚,在门槛处回过头来看着朱元,叹了口气轻声说:“元元......我冒昧的这样叫你一声,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其实都是同一种人?”
朱元怔住了,一时没领会楚庭川的意思,因此竟然没能立即回他的话。
同一种人?
朱元自己是哪种人她自己心里有数。
心机不少,心眼也不少,不管前世今生,大多数时候都在算计别人,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楚庭川是指这个吗?
楚庭川见她目光复杂难言,便忽而笑了:“我是说,我们彼此其实都对敌人怀着满肚子的坏心眼,而且难得的是不管我们做什么决定,在对方面前都很坦然,无须遮掩,你有没有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朱元有些惊骇。
楚庭川话里的意思她再蠢钝也听出来了。
可让她惊骇的不是楚庭川的心意,而是楚庭川所说的话是事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满腹的机心在楚庭川面前竟然能毫无遮掩,坦坦荡荡。
不管是多坏的事,她都能说的无比自然,好似笃定他不会因此对她生出什么恶感,对她做出什么坏事。
这说明什么?
她只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让她如同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不能动。
可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胸口有一团热气喷涌而出,将她的脸都熏得一同热了起来。
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奇怪。
不仅奇怪,还让朱元觉得危险。
她用尽全力,当机立断的对楚庭川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楚庭川见她如同是一只察觉到危险绷紧了全身神经的猫儿,知道她是在紧张防备,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出了门。
月光还在,可朱元却莫名的被楚庭川的眼神看的浑身发烫。
过了许久,她才逐渐的捧着自己的脸坐下来,久久没有抬头。
这种她从未经历过的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便是她对于情爱一无所知,也知道自己对于楚庭川跟对别的人的感觉是不同的。
可就是这份不同让她害怕。
怎么会?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分明说过再也不会跟这些天潢贵胄搅在一起,上一世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吗?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过了不一会儿,苏付氏进来,朱元才茫然抬起头来喊了一声姨母。
苏付氏应了,快步走到她跟前,见她这样,还以为楚庭川刚才是说了什么坏消息,忍不住觉得后怕,急忙揽住了她低声安慰。
朱元却摇头。
她有些茫然,却又觉得除了姨母这件事无人可说。
她没有母亲,自小没人教养,上一世也没有机会体验正常人的感情,除了姨母,她也不知道该问谁才好。
因此,她嘴唇动了动,片刻后,还是有些赧然的攥住苏付氏的手低声问她:“姨母,怎样才是真心喜欢一个人?”
苏付氏怔住了。
她完全无法料到朱元竟然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坦白说,她从来没把朱元当成小孩子,反而自己有不能下定决心的事,反而都要去求助朱元。
现在朱元问出这个问题,她才觉得孩子有了一点孩子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苏付氏想起刚才楚庭川在这里,便有些了然了。
想了想,苏付氏轻声说:“喜欢一个人,大约便是,愿意听他说话,也很愿意将想说的话告诉他,彼此都不想有什么隐瞒,也没有什么顾虑罢。”
三十四·请帖
晚间的风有些微凉,树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廊下的灯笼随着风被吹动,如同是蜿蜒的星河,苏付氏揽着朱元,心里知道朱元的惘然,怜惜的摸了摸这个自小失去了母亲无人教导的孩子,温柔而坚定的说:“元元,你之前劝姨母的那句话,姨母也要同样送给你,你是个好孩子,许多事不必我说,你心里比姨母更清楚的多,其实人活一世,跟枕边人终究要长久相处,姨母觉得,活的时间这么长,总要选一个愿意听你说话,你也愿意跟他说话的人。”
而现在看来,她觉得楚庭川实在是好的。
哪怕其实明知道他们中间很多阻碍。
在船上那些老学究们就曾毫不避讳的表达出了对朱元的攻击性和防备。
可是,生活本来就已经很艰难了,在这样的终身大事问题上,如果楚庭川这个人值得托付,那为什么不努力一下呢?
虽然说看起来很不可能,可是事实上,朱元更多不可能的事都做到了。
她见朱元面色茫然,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元元,你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真正像是一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面对卫敏斋的表达的时候,朱元可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
朱元若有所悟。
她心中似乎有两个人在同时跟她说话,一人劝她往前进一步,反正多少艰难险阻都经过了,再难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另一人却在嘲笑她活了两世了竟然还在期盼得到真心。
这两种声音在她脑海里战成一团。
她最终昏昏沉沉的终于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起来,绿衣端了水进来伺候她梳洗,一面便咳嗽了一声跟她小心的说:“姑娘,浙江按察使的夫人给您送了帖子来,请您过去喝茶。”
浙江按察使?
朱元拿帕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布政使按察使可都是实权人物,在浙江的地方也就仅次于邹唤至那个总督了。
他们如此低的下头,是为了什么?
这几乎不必想都能知道。
可是哪怕是要对付她,就这样请她过去,是不是也太直白了一点儿?
她微微凝神。
苏付氏也紧跟着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套新的衣裳,见绿衣手里拿着的帖子,便问朱元的意思:“要是依我说,这定然是来者不善,竟不如不去。”
反正现在虽然说何文勋跟小曾的事是谁做的已经不必再遮遮掩掩了,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可是楚庭川来了。、
有一位皇子殿下镇着,她就不信如果她们不想去哪里做客,人家还能上门来强行绑着她去。
朱元将手里的帕子放回盆中,看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面容,沉思片刻却摇了摇头,轻声道:“算了,我去。”
那烫金的大红帖子很是显眼,朱元拿在手中翻开看了一眼,便交给了绿衣让她带着,站了起来接过了苏付氏手里的衣裳。
绿衣急忙将盆交给了外头等着的小丫头,又返回身来问朱元:“姑娘怎么一定要去?明知道人家没安好心的,去了又跟要打仗一样。”
这句话是真的没说错,连苏付氏都要忍不住跟着点头了。
事实上朱元真的每次去谁家做客他们都要心惊胆战的。
朱元自己也觉得好笑,她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戳了一下绿衣的额头摇头:“你这个傻丫头,我这叫以不变应万变,我也知道他们必然是没安好心,可若是我不去,谁知道他们会想出别的什么主意来?要知道,这可是在杭州,家里还有那么多姑娘们,若是她们把主意动到表姐表妹们头上,那就更不好了,所以还不如我去一趟,看看她们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绿衣似懂非懂,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苏付氏却听了之后便皱起眉头来:“既然如此,那可要多加小心。现在父亲正在外头追击倭寇,她们这时候请你,也不知道准备怎么样。”
朱元默然换好愣衣裳,临走前叮嘱苏付氏看好家里:“若是有什么事,便立即让锦常去请殿下。”
这个时候,在杭州她们能靠的上的,也就只有楚庭川了,不能再顾虑什么避嫌不避嫌的话。
苏付氏紧跟着答应:“我们都知道,你去赴宴才要小心,什么都不知道,着急忙慌的就去了,我才要担心呢......”
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丧心病狂,真就借着这次请人的机会,把朱元给除之而后快,苏付氏想到这些便觉得头痛。
朱元却没那么多担心。
因为从她出手对付何文勋和小曾开始,她就对今天这个状况有了准备。
按察使在杭州举足轻重,因此他们家要请一个参将家的表姑娘,是不在乎帖子是不是当天送太过敷衍和轻视的,当然,她们也没想过会被拒绝,连带着轿子都一并给抬来了。
朱元坐在轿子上,微微掀开帘子一角去看外头景色,而后便端坐在轿内,低着头想今天按察使府的意思。
何文勋的事情一定没那么容易善了。
作为邹夫人的亲弟,邹总督的小舅子,他出事简直是对邹总督和邹夫人摘心掏肺一样痛苦,之所以能安静这几天,一是因为正好遇上倭患,二来是因为楚庭川来了。
可也正因为楚庭川来了,想必邹唤至就更坐不住了-----再不抓紧时间,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那么作为按察使的赵阳.....
这一次这么仓促的送帖子,她们也笃定她一定会去,那么他们会准备怎么样?
朱元其实心里隐约也能猜得出来。
只要不怕触怒楚庭川,其实现在去按察使府上的路上,邹家都大可安排一个‘意外’,让她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毕竟反正之后一推三四五呗,要找几个愿意替他们扛下这个罪名的人多了去了。
可朱元笃定他们不会这么做。
有些位高权重的人很怕麻烦,可也同样有些人,他们的尊严不会让他们接受被人挑衅侮辱。
这也意味着他们的报复不会那么普通无奇。
三十五·熟人
毕竟干脆利落的杀死她,这对于他们来说不够痛快。
在他们眼里,她朱元不过就是贱命一条,就算是死上十个一百个朱元,在他们眼里,其实也比不上何文勋的一根手指头。
既然如此,那针对她的报复必定就会很周到以及麻烦。
会是什么呢?
朱元在心里想了想,面色如常的转动着自己手上戴着的一枚戒指,缓缓的呼了口气。
轿子落地的时候她才重新被惊得回过神,不动声色的略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已经是到了按察使府上的角门了,再往前走大约是要换人来抬。
果然,不一时轿子就重新被抬了起来,她微微算了算时间,大约一盏茶之后,轿子又停了下来,外头有女声笑着喊了一声朱姑娘,轿帘便被掀开,一个婆子伸出手来很是殷勤的引着朱元出来:“朱姑娘,快请出来,真是我们的不是了,这一向没有什么交往,却这么唐突的把您给请来,还请您千万不要见怪。”
朱元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知道这个不过是个婆子,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便也干脆一句话都不再说。
她这么沉得住气,那个婆子脸上的笑意便也逐渐的收敛了-----真是奇了怪了,一般的女孩子无缘无故被这么请来人家家里做客,想也知道会不安的,但是她竟然能镇定如此,一句话都不问......
真是有些可怕了。
婆子这么想,面上却并不露出来,一步步引着朱元进了二门的垂花门,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座院落,才客气的道:“不瞒朱姑娘,我们夫人原也不是个不知道礼数的人,可是实在是没了法子,因为昨天晚上的时候,我们家姑娘犯了急病,我们夫人向来跟京城那边的夫人们交好,早就听说您在京城是有名的名医,连太后老娘娘都高看您一眼,因此这才特意把您给请来的,还请您千万给我们姑娘看看,到底是什么缘故。”
朱元只捡对自己有利的信息来听。
既然她们不直接在路上就杀了她或是把她骗进来杀掉,那就是说肯定还有其他的图谋。
要她性命反而不是最主要的事了。
她心中急速的闪过许多个念头。
从京城来到杭州,出了太华的事情之后,她就从方良那里恶补了杭州官场上这些官员们的简历和关系。
能够让她知道的,方良几乎都告诉她了。
这也让她在家里的时候就猜测到这一趟是按察使奉了邹家命令摆下的鸿门宴,并且决定来参加-----来或许还有一条生路,如果不来,邹家或者真的会一把火把付家烧干净而后说成是倭寇来报复了。
反正付清这么多年杀的倭寇不计其数,真正被倭寇报复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既然不想立即要她的命,还要编造借口让她来治病......
应当还有旁观者的。
她心中有一条脉络将之后或许会发生的事都联系了起来,静静的点了点头,就问:“还有旁的大夫在吗?”
那个婆子微笑着摇了摇头:“夫人都说了,您是最好的大夫了,就等着您呢,还是快请进罢,昨儿闹了一晚上,我们夫人没能睡得着,现如今也快支撑不住了,劳烦您先给看看。”
女儿得了急病,母亲竟然还能因为熬了一晚上没睡就要去补觉?
朱元不再说话,跟着进了院门,上了穿廊进了房间,还没来得及看清室内的摆设,便有丫头惊呼了一声打翻了水盆,将水给溅到了她的裙角上。
众人都忍不住惊呼。
那个领着朱元进来的婆子也立即皱起眉头来疾言厉色的呵斥人:“你是怎么办事的,怎么学的规矩?竟然如此毛躁不知事,惊扰了姑娘,你该怎么才好?!”
朱元慢慢抬起头来,看见那个脸上似乎满是惊骇的女孩子,目光微微闪动。
喔,是个熟人。
怎么竟然这么巧?
竟然会在这里遇见盛家的那个宝贝疙瘩外孙女,冯宝嘉?
在盛家倒台之后,她已经听说了,盛家的男丁们成年的尽数都杀了,未成年的都流放,女眷们也一律都被发卖了。
冯宝嘉虽然不是姓盛,可是她爹做什么事都是跟着盛家的,盛家倒台,牵扯最深的就是他们。
这一刻,朱元看着冯宝嘉难掩痛恨愤恨的表情,很多疑惑都明白了-----前任南昌知府的女儿冯宝嘉在浙江按察使的府里,怪不得江西的土匪抢人抢的总是恰到时候,在朝廷围剿的时候跑的也恰是时候。
原来如此。
她知道这个圈套是什么了。
冯宝嘉看着朱元,面上故作慌乱,可眼睛里却全都是难掩的愤怒还有隐约的快意。
让她嚣张了这么久,这个女人,踩着他们冯家盛家所有人的命,几乎是一步一个血脚印的上位,竟然还成了县主,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反而把他们这些原本的天之娇女踩在脚下。
她以为一辈子都挨不到这个女人的衣角了。
可是老天有眼,机会就这样送上门来。
她眼里冒出疯狂的光,忽然扑上来拽着朱元,喊她:“姑娘!原来你竟然在这里!你快救救我,你快救救我,快把我给救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
那个婆子更是勃然变色的过来拉开她:“作死了!这可是夫人请来给姑娘看病的贵客,乃是县主,你什么东西,竟然也敢对县主动手动脚?!”
冯宝嘉拽着朱元的手却丝毫不松,仿佛那些打骂不是对着她,她泪流满面的摇晃着朱元的衣袖,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给扯得摔倒,一面还忍不住哭诉:“姑娘,我都按照您说的办好了,他们家姑娘已经被我药的要死了,您快点把我救走吧,姑娘!您快把我救走吧,您说了,会送我回岛上的!”
婆子大怒着踢了她一脚:“这是哪里来的失心疯的丫头,你们竟然也敢让她来姑娘跟前伺候,快,快把她打出去!”
底下的丫头们显然是都被吓傻了,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等到听见婆子呵斥,才纷纷前来帮忙。
三十六·把戏
朱元皱着眉头看着冯宝嘉,总觉得她是疯了。
冯宝嘉也确实是疯了,她根本不介意周围人的拉扯和厮打,只是拽着朱元不肯放手,用力之大竟然险些把朱元的衣袖都给扯掉。
那个婆子又惊又气,屋子里一时闹的闹,骂的骂,叫人的叫人,乱的惊人。
直到外头院子里急匆匆的跑进来几个妇人,场面才算是一时稍有缓解,那几个媳妇子扫一眼屋内的情况就忍不住皱眉:“这究竟是怎么了?夫人才在外头就已经听见了这里头的吵闹声,姑娘原本便得了急病,你们这么吵吵嚷嚷的,怎么叫姑娘好好休息?!”
婆子咳嗽了一声,被训斥了以后显然是有些害怕,看了朱元一眼,再看看那个仍旧死咬着朱元不放的丫头,自己也似乎莫名其妙似地转过头去:“这.....周大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今天奉了命去接县主,请县主给咱们姑娘治病,谁知道接回来了,这个丫头便扑上来不管不顾的乱哭乱喊一通,还说什么毒药不毒药的,疯疯癫癫的,好似是得了失心疯了。”
周大妈眉头一皱,显然是还是气怒有加:“既如此,干脆把这惊扰了客人的东西弄出去,留她在这里,既让客人见笑,也让姑娘烦恼!”
冯宝嘉疯了一样的抱着朱元的腿,忽而大声尖叫哭了起来:“姑娘,您快把我救出去啊,她们要杀了我呢,我已经听您的话给她家姑娘下了毒,她家姑娘活不了了,您快把我救出去吧!”
朱元冷冷的盯着她。
冯宝嘉曾经也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贵女了,这个姑娘从小没吃过苦,可肚子里满满的都是心机,不过就是哥哥比她更受宠,她就能撺掇哥哥去侮辱将军家的姑娘,那么小就闹出这样的事,而且到后来甚至还想一碗毒药毒死哥哥。
真是有些可惜了,她那个时候太忙了,忙着斗盛家忙着处置朱家,竟然把冯家的人给望了,以至于让冯宝嘉活着到了现在。
这个女人就是一条毒蛇,永远都在伺机而动准备咬你一口。
她一直都在想这个莫名其妙的邀约的杀招究竟在哪里,现在想一想,她大约是抓住了一些关键了。
那个管事的媳妇皱着眉头继续呵斥:“简直丢人现眼,快把这疯话频出的丫头给押走,这样纵容下人,丢的是我们自家的脸面!”
她在家里应当地位很高,刚刚领着朱元进来的那个婆子表情尴尬的应了一声,二话不说就急忙挥手让人来把冯宝嘉拖出去。
冯宝嘉却越发的挣扎起来了,她的手死死的抓着朱元的衣摆,不管那些人如何的使劲儿也不移动半分,最后被逼急了,甚至一口想要咬在朱元的手腕上。
朱元眼疾手快,她的袖子里向来是别着几根金针的,此时只不过是顺着袖子一动,金针就滑出来到了手里,她动作快的很,微微一动,那根金针就刺进了冯宝嘉的上嘴唇,让她不由自主的后仰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众人都被她给惊呆了,一时竟然没人再动弹,都震惊的盯着朱元瞧。
倒是听说过朱元医术厉害的事,但是亲眼所见跟平常听闻的就是不一样,没想到朱元是真的有这样的本事,随意就能给人扎针,众人看她的眼神就难免带了几分忌惮。
而冯宝嘉顿时哭的更加厉害,上嘴唇已经全部肿了起来,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掉个不住,却还是用尽全力的去扒住了朱元的脚,哭着说:“姑娘,你不能用完了人就一脚踹开啊!你自己说了,杀了小曾大人之后,再让我替你混进按察使府里来下毒,你就会把我交还给大名的!”
大名?!
管事的媳妇震惊不已的盯着她,似乎是在确认冯宝嘉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屋子里的丫头们也都惊疑不定。
生活在这沿海,她们再是在这高门大户里,也知道大名是什么,大部分的沿海南方的人也都知道-----这分明就是你安歇倭寇们称呼头领时的称呼!
诸侯大名!
原来这个丫头竟然是东瀛人?!
之前一直因为争执而喧嚣不已的房间陡然的变得安静下来,那些丫头们看着朱元的眼神也立即就变得又惊又怕。
冯宝嘉不仅提到了什么大名,主要的是还提到了之前一直被杭州城的百姓们提在嘴边的小曾大人被倭寇刺杀的事。
这事儿.....难道也跟眼前的这位什么县主有关?
可是听起来,好似又是无稽之谈-----哪儿有那么稀奇古怪的事啊?这位朱姑娘可是县主呢,不久前听说才从京城来的。
夫人好似也是听说她名声大,才专门找人去把她给请来,给姑娘治病的。
怎么.....
底下的下人们惊疑不定,一直都未曾露面的主子也终于有了动静,之前被管事媳妇们说在后面的按察使夫人赵夫人皱着眉头进来,语气不算严厉的问:“这是在闹什么?!”
她一进来,下人们就自动自发的更往后退了几步,一个个的全都噤若寒蝉。
还是另一个跟着她一起进来的圆脸儿的夫人倒竖了柳眉沉声问:“刚才我仿佛听说有人在说什么大名,你们是在说什么?!外头的国家大事,也是你们这些后宅妇人们可以随意品评的么?!”
管事的媳妇子急忙上前请罪,有些为难的摇头遮掩:“并没什么,夫人,孔夫人,这些丫头们不懂事,闹起来了惹了您二位的清静,真是我们的不是.....”
赵夫人叹着气点了点头:“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快些把人给处置了,免得惊扰了旁的夫人们,待会儿许多夫人们都要过来瞧晨儿的,也是晨儿命苦,好端端的,今天生辰,竟然还要遭受此等痛苦,真是要了我的命了,还不如要我的命去!”
她言辞恳切,旁边那个孔夫人却摇了摇头皱眉道:“不是这么说,我刚才明明听见说什么下毒这样的词儿,这样的词儿怎么能是胡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