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34米,一团乱麻
大概白日里太过吵闹,小丫头被墨九抱回房里,有些吵嚷,一直哭过不停。
怀里抱着女儿,心里装着事儿,墨九在房里走来走去,哄着孩子,身上却刺挠刺挠的,总觉得有些不舒坦,就连呼吸似乎也不顺畅起来。
做她这个行当的人,都信风水。从这个角度来说,一旦某些不顺心的事接踵而来的时候,人体周围的气场与风水格局就会发生变化,从而影响整个人的行运。
墨九这时便这般,这样一想,更加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把小丫头哄睡着,放到小床上安顿好,她自己却因为久不出门,今儿张罗女儿的满月酒受了些风,咳嗽了起来。念着萧乾,她找了个药片吃下,躺在床头看了半宿的书,还不见他回来,好不容易平静的心,便搅成了一团乱麻。
迷迷糊糊中,就到了下半夜。
她听到打更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不见萧乾,终于披衣起床。
嘱咐值夜的玫儿和奶娘看好小丫头,她慢腾腾往书房那边去。
这些日子,她的书房基本被萧乾挪来办公了。睡下之前,她就听说萧乾找了赵声东、薛昉几个在书房里议事,为了避免麻烦,她没有去打扰他。眼看这会儿天都要亮了,不得不出去寻人。
可她刚走到廊下,就见赵声东急急忙忙出了院子,往马厩的方向去。
乍然碰上,赵声东一惊,“九爷,这样晚了还没歇?”
墨九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还是昨日见到时的衣着,不由皱眉。
“看你行色匆匆的样子,这又要出远门?”
赵声东拱手:“是,有事情要办。”
墨九狐疑,“这不刚回来吗?人还没有落屋吃顿热乎饭呢,你家主公用人也太狠了!怎么总挑着你这么一个能干的来用?”
呵一声,赵声东被她逗乐,“九爷说笑,能为主公效力,声东求之不得。”说到这里,他瞄了瞄天色,似乎有些着急,又朝墨九深深揖上一礼,“九爷,声东还有要事待办,不敢多耽误,就此告辞了!”
不待墨九回应,他就已经走远。
夜色下,墨九看着他的背影,眉心紧拧。
看他这样子,得多紧急的事儿?
默默思忖一瞬,她调过头,继续往书房去。
书房里的油灯将屋子映得通明,萧乾坐在案几后面,拧眉沉思,手拿一只狼毫在勾勾画画,似乎还没有回房睡觉的打算。薛昉则在一旁“绿袖添香”,为他续水、熏香,静默着不敢言语。
听到墨九叩门的声音,薛昉似是松了一口气。
“九爷来了?”
他拉开门,墨九就迈了进去。
朝他点头一笑,她的话却是对萧乾说的。
“怎的不回屋歇着?天都快亮了!”
萧乾抬目看她一眼,眼神柔和下来,对薛昉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然后过来执了墨九的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摁坐在椅子上,低头柔声问:“大丫头怎地过来了?又被小丫头吵得不好睡吗?”
这几天,她非得自己带孩子睡。小丫头每天晚上都要吃夜奶,结果就是弄得她也睡不好。可今天晚上么……她睡不好,却是因为他。
墨九看着他有些发青的脸孔,心疼地伸出双手,抚上去捧住他的脸。
“六郎,发生什么事了吗?”
“都让你不要操心——”
“不要说没事!”墨九打断他,突然凶了起来,“我来时都碰到声东大哥了。他不是刚回来吗?如果不是紧要的事,你怎会又派他出去?”
被她这样逼视着,萧乾无奈一叹,拉椅子坐在她的身边,不再隐瞒。
“不瞒阿九,是出了一些事情。”
一听这话,墨九心下略略一窒。
对萧乾这样的人来说,大事情算小事情,小事情根本不算事情。能让他凝重着脸说出了的事情,那就肯定是天大的事情。
这样细思着,墨九心弦绷得更紧,下意识就抓紧了萧乾的手。
“你快说说。到底何事?”
萧乾双眸沉下此许。
好久,他都没有出声。
在墨九切切的目光中,他迟疑片刻,慢慢走到书案边上,将一道用火漆封缄的书函拿过来,递到她的面前,“阿九自看。”
这样的书函,他往常不会直接给她看的。
墨九一愕,紧张地接过来,未及拆开,先抬眉眼察看萧乾的脸色。
油灯氤氲的光线下,他面色冷峻,似有一层寒光笼罩,让房里的气氛都低压起来。
她抿紧嘴唇,拆开书函,细看——
竖排的行文,墨九已经习惯,看得也很快。
然而,越往下看,她越是心惊。
“六郎,这——怎会这样?”
她相信,这书函的内容,也一定是让萧乾意外的。要不然,他之前也不会有那句“等到小丫头喊爹时离开”的话了。按他的计划,辜二返回哈拉和林,为蒙合治丧,再在阿依古的主持下,召开忽里台大会,等他顺利登上大汗之位,怎么也要大半年的工夫。那个时候,小丫头大抵真会喊爹了。
可这书函里的内容,却让墨九惊悚。
就在哈拉和林得到蒙合重伤不治的消息之后,阿拉古长公主——这位据说最疼爱儿子苏赫的母亲,已经召约宗亲,并且在私下里活动,准备推荐她的小儿子乌日根为新北勐汗。并且,她召开忽里台大会的时间,就在后天。
而此时,辜二扶灵的队伍尚未到达哈拉和林。
也就是说,阿依古要抢在苏赫王爷到达哈拉和林之前,让乌日根登基,造成“已成事实”的局面。
再有,从书函上的措辞来看,哈拉和林还有一个“局”在等着苏赫。
书函的内容触目惊心,却也让墨九大惑不解。
凭着母亲的本能,她可以断定,阿依古长公主在哈拉和林见到苏赫时,对这个儿子感情做不得假,对他的爱也做不得假。但如今,她要算计的人,为何恰恰是他的儿子?
到底是皇权之巅的诱惑,扭曲了人性,让阿依古迷失了自己,想要放弃大儿子,转而拥立更傻更单纯的次子乌日根,以便于掌控北勐?还是因为别的突发原因,导致她做出这样一个颠覆性的决定?
不得不说,阿依古对事情的影响是极大的。
一旦乌日根登上汗位,也就是说,苏赫之前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就算苏赫手上有兵,已不是当初任人宰割的苏赫,但在短时间内,他想再拿下北勐,坐稳北勐江山,都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阿依古这一次,简直就是釜底抽薪的绝杀啊!
“阿九想到了什么?”
萧乾幽淡的声音,把墨九从沉思中抽离出来。
“我很讷闷!”她直言不讳,把自己的疑惑都说给了萧乾知道,末了又偏着头问他:“莫非你让声东大哥深夜离开兴隆山,就是前往通知辜二?”
萧乾唇角一勾,似乎对她的猜测很满意。
“知我者,墨九。”
被他夸赞了,墨九笑了笑,神色也略略放松了一些。
“可即便他日夜兼程,也未必来得及吧?后日便是忽里台大会,辜二也快要到达哈拉和林了,声东大哥从兴隆山出发,快马加鞭也未必阻止得了!”
对于古代通讯不发达,导致事情与时间的延迟,墨九一直很头痛。
甲地得到消息,等再传到乙地之时,说不定黄花菜都凉了。
萧乾显然也有这样的担忧,“姑且尽力挽回吧。不过,即便知道哈拉和林有套,也不得不往里钻啊!”
确实如此,为蒙合扶灵,苏赫能不回皇都吗?
他们目前能做的,就是提前做好准备,应对有可能发生的变化。
可令墨九不解的是……目前为止,萧乾对辜二,还是信任的吗?
八卦墓的事怎么样了?声东到底怎么和他说的?
墨九怔怔地看向他。
火光下,萧乾蹙着的眉头久久未展,隐隐间,似透着一丝焦灼。这让她的担心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峰值,也不好贸然提及八卦墓的事,惹他烦心。
“六郎……”墨九抚上他的手,带了一点安慰的紧握,转而为他分析,“你想过没有,阿依古为什么突然变了?到处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萧乾面色凝重,看着她。
“还记得额尔小镇那场大火吗?”
“记得!”想到那场火,墨九就有些惊悚。
在那场大火中,她差一点被阿依古推入火中烧死。
“可……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问了,可萧乾眉头不展,冷峻的面容极是严肃,似乎也不能给她准确的答案,只半带犹豫半带猜地说:“如今回想,那一日,她的行为似乎就有不妥。可到底哪里不妥?我又说不出。”
那便是直觉了。
一个人对你好不好,是不是真心的好,有时候确实不需要任何道理就可以肯定。人与人交流时的感情流露,是从来不会骗人的。
墨九相信萧乾的直觉,心头不由大惊。
“那就是说,让阿依古改变的节点,就是那场火灾?或者说,是那一次的狩猎?难道是纳木罕的死?也不对啊!纳木罕再重,也重不过她的儿子啊!?”
手抚着太阳穴轻轻一揉,萧乾没有回答,那一双如临寒潭般的冷酷,仿佛瞬间将心底掩埋了这么久的杀气迸发了出来,遍布眉眼之间,让墨九心底一凉,复又抓紧他的手。
“六郎,你别着急啊!其实事情好处,从无绝对。往更深远处想想,她这样做也好。她主动翻脸,咱们还不必日后再背上感情的包袱。”
看她为自己忧心,萧乾不忍地拥了拥她,神色放缓。
“没事。阿九,不管发生何事,我都能应付得来。”
“这件事会很麻烦吗?”
墨九从来都信任萧乾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可天下这么大,格局这么复杂。他只有一个人,再高的智商,再精密的计划,也有可能遭遇到瓶颈。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更何况,这一次阿依古的母爱的突然出走,确实也太令人始料不及了。
“不会有大麻烦的。阿九无须想得太多,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多花上一些时间而已!”萧乾并不愿意她为他担心,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黑眸带着烁烁地光芒落在她的脸上,冷不丁的,换了一个话题。
“倒有一件事,须得告之阿九知晓。”
“这么严肃?”墨九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忍不住试探着问他,“可是八卦墓之事?”
又一次被她猜中。萧乾不由笑着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你啊,鬼灵精怪的,次次猜中我心。那不如你再猜猜,那个苗寨出现的古墓,到底是不是八卦墓?”
“我猜是。”
墨九回答得斩钉截铁,让萧乾微微吃惊。
“阿九怎生如此肯定?”
“若非八卦墓,六郎不会这般慎重地告诉我。”
“呵!”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让萧乾不由失笑摇头。
“阿九聪慧!”
“不是我聪慧,是你想的事情太多,疏忽了我的智商。”
“……”
沉吟一瞬,萧乾细细打量墨九着的眉眼,语气突然凝重了不少,“正如阿九所料,那座苗寨的胭脂井下,确实是八卦墓之一的兑墓。不过,仕女玉雕到底有没有落到辜二手上,目前无从知晓。”
胭脂井下,就是八卦墓……
墨九抿了抿嘴唇,心里的感觉很微妙。
就像早就预料中的事情,突然被证实了一样。
即信,又不信。所以,她也需要证据。
凝视着萧乾泛凉的面孔,她轻声问:“声东大哥怎样确定的?”
萧乾淡淡回视她。墨九这才发现,他眉目间似乎越发清俊,人瘦了一些,但脸色却好看了不少,目光迷离间,竟有些恍惚,像以前的萧六郎又回来了。直到他转过身,拿了一副草图递到她的面前,她方才回神。
“阿九,你再看看这个。”
“好。”墨九低头,仔细看图。
图上是一口古井,从图上墨汁的颜色来辨别,应当画下没有多久,说不定正是出自赵声东的手笔。古井在他的不太精致,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古井里面的图案却是墨九极为熟悉的——八卦图。
而八卦的兑位,正好对着井口。
萧乾看她沉思,遂又解释,“这是声东从废墟上找到古井的位置,刨开之后描摹回来的图案。另外,他还在古井底下的废墟中,翻到了一个东西——”
说到这里,萧乾的声音略略低沉,似乎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比发现兑墓更为紧要。
对他语气怔住,墨九心里一紧,“什么东西?”
萧乾不答,严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青布紧紧包裹的东西,放在桌面上,慢慢将青布层层揭开,把里面的东西展现在墨九的面前。
“阿九可识得?”
那是一块玉佩,墨九并没有见过。
古人多有佩玉,什么样的玉饰其实不奇怪。
这块玉也一样。除了玉质好,做工更为精细之外,并无特别之处。
若非得为它找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玉上有一个篆刻的“谢”字。
谢?谢家?古井?辜二?
看着萧乾凝重的神色,墨九的脑子突然激灵灵一转。
“难道……玉是辜二掉落的?辜二是谢家的人?”
萧乾没有反驳,凝神思考着,似乎还有疑惑,可比起他来,墨九的疑惑似乎更多,话匣子打开就说过没完,“不对啊,六郎。想当年,谢家和萧家斗法,谢家惨败之后,除了宫里头的那几个女人,但凡谢氏近亲基本都被除之殆尽……辜二是谁呢?莫非是谢家的哪一房的远亲?”
“不!”萧乾的神色间,带了一丝莫名的酷冷,“这块并非普通的玉,乃谢氏传承之宝。”
传家宝?那肯定不会随便丢掉的了。
是八卦墓启动之时,不小心遗失的?
可到底是辜二遗失,还是别的什么人遗失的?
当时进入苗寨的人,基本都是北勐兵……他们是谢家人的可能性小。
那么辜二的嫌疑就最大。
可墨九撑着脑袋,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到底可能是谢家的哪一个?
“……这太玄幻了,你们萧家栽培的棋子,怎么会变成谢家的人呢?”墨九敲着脑袋,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神色惊悚地望向萧乾,“六郎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人怀疑的人?”
“谁?”
看着萧乾越发深邃的眸子,墨九冷不丁打了个战,“谢丙生?!”
这么一想,她像突然间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武林高手,好多已经丢在记忆里的事情都回忆了起来。
她记得,谢丙生死的时候,面部全部被人用刀片划花,死亡时的样子极为吓人,几乎不成人样,至今不明白杀他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干,这尸体究竟是不是本尊,就可另说了。
那么,既然萧家都可以栽培棋子以便日后为己所用,谢家有没有可能将计就计?当时,谢丙生利用转运使之便,贪墨朝廷大批军用物资,与珒国勾勾搭搭,已然罪责难逃,萧乾带着小王爷宋骜亲自上门拿人了,谢家怎么办?
——借死遁活是高招。
——从明入暗,杀了辜二,借辜二的身份潜伏到萧家人身边,就是高高招。
她还记得,在他们发现巽墓的时候,巽墓已经被人破坏了,巽墓的仕女玉雕还曾流入黑市,招来一桩命案。而巽墓当初也曾经是谢丙生用于储存那一批军用物资的地方。
谢氏有人可以开巽墓,自然可以开兑墓。
至于位于楚州的坎墓,在萧家的院子下,辜二家与萧家近邻,不也在他家院墙根下么?
“不敢细想啊,这么一想,我觉得好惊恐!”墨九把这些怀疑一条一条说完,不由又把自己惊到了,瞪圆双眸看向萧乾,“六郎,我又想到一件事,当初阿息保将我掳至金州完颜修的大营。那天晚上,有三个珒国士兵试图趁我中毒……玷污我!”
这件事,她从来没有正面和萧乾说过。
可彼此心里,对此事都知情。
如今遥想当日,墨九心脏还有些抽搐。
当时的情形,太可怕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毁了她的清白啊。
“我那时就想,谁会和珒人勾结陷害我?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与阿息保互通往来呢?”
说到这里,她凉凉地眸了眸眼,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萧乾。
“六郎,我认为当初至化帝定谢家一个私通珒人之罪,不算冤枉了他们,哪怕有萧家从中作梗的原因,谢家从谢丙生起,就清白不了。他们一定与珒人有秘密往来……不过,我觉得,会设计一场让人污我清白的下流勾当,却非男人行径,倒像妇人之嫉。若不出意外,肯定是谢青嬗所为。当然,那药既然是你师父亲手制成,也跑不了温静姝!”
……
……
坑深335米,离愁
当天晚上,萧乾并没有随墨九回房。
不管他们心里对辜二、对阿依古有多少猜测,目前这些事情都无法得到考证。眼看时间不早,萧乾亲自把墨九送回屋子,等她躺下进入睡眠,方才默默离开了房间。他没有歇着,召了薛昉过来,又对他交代了一些事情,等天边霞光初现时,才回去。
墨九没有睡醒,打了个呵欠,斜眼睨去。
“你这样不爱惜身体,是要挨收拾的。懂不?”
对她的抻掇,萧乾愕一下,“我吵醒你了?”
“倒也没事!”墨九慢悠悠坐起来,找了一件外袍披上,“我晓得你为了北勐的事儿挂着心。可不管有天大的事,正常作息都不能变。生命只有一次,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的过程,我们如果尽力了,结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也只能坦然接受了,你说对不对?”
从来都是萧乾讲大道理,墨九整天嘻嘻哈哈,在他面前也特别没心没肺。
这么被她一本正经地教育,萧乾愣了愣,却是笑了。
“阿九说得对极。”
这一笑,沉郁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他坐到床边,拉住墨九的手,笑痕还在脸上,语气却又严肃了不少,“阿九,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听他欲言又止,墨九眉梢稍稍抬了抬,“在我面前,你没什么不能说的。你跟我在一起,若什么事都遮遮掩掩,这也不方便,那也不方便,那咱俩得活着得多心累啊?”
“呵!”萧乾摇了摇头,情不自禁捏她的脸,“是,我阿九最通情达理了。”
“嗳嗳嗳,停下。”墨九偏开头,大眼珠子瞪着他,“我可没有答应你什么啊?我只说你什么都可以说,不代表我什么都会答应,不要搞混淆了。”
“……”
萧乾无语地凝视着她,定神半晌,突然幽幽一叹。
“阿九,我得离开兴隆山了。”
离开了?墨九怔住。
天下未平,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时间早晚而已。
可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等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方才觉得相处的时间居然这么短。太短,太短,短得他们家的小直直才刚刚满月,还不会叫爹娘,不会走路,还没有长牙,甚至都不懂得给她即将离开的爹爹一个甜甜的微笑。
墨九心里有些泛酸,可稍稍愕然之后,露在脸上的全是笑容。
“走吧走吧,赶紧地走,不要烦着我,也不要走了之后来羡慕我,可以天天看到闺女……”
一见她笑,她这样的笑,萧乾的眉心就拧了起来。
墨九是什么样的妇人,他比谁都清楚。
她此刻的笑里,压抑了太多的离愁。
说到底,也无非不想让他为她担心而已。
他喟叹一声,伸出长臂将她紧紧圈入怀里。
“阿九,我会早日归来。等我!”
“好。”墨九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缓缓闭上眼,只为感受这一刻的静好时光。
这天早上,他们说了很多话。
与以前相反,大多时候都是萧乾在说,墨九在耐心地听。萧乾原本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可这一次,他却像突然间打开了话匣子,哪怕一宿没睡也丝毫不妨碍他的即兴发挥,等奶娘抱孩子进来的时候,他才终于停下了对墨九耳朵的摧残,把剩下的叮嘱又转向了女儿。
“闺女,爹走了之后,你要听娘的话。”
“不许半夜啼哭,要乖乖的,不要让你娘不得好睡……”
墨九听得怔怔然。
望着他抱着女儿的侧颜,嘴巴扁了扁,没有声音。
……
……
南荣景昌二年六月十四。
就在小丫头满月酒的次日,萧乾离开了兴隆山。
六月,骄阳似火,已到这一年的盛夏之季。
兴隆山上的凉爽,以及兴隆山人的富足和悠闲生活,让驻守在兴隆山镇一个多月的萧军在享受了这方盛世美景之后,都有些留恋不舍。萧王突然下令拔营离开,事情来得突然,得到消息的镇上百姓,也纷纷送上鸡蛋果脯等物做临别赠礼。
“等老子以后不当兵了,也搬到兴隆山来居住。”
“对,再找个本地媳妇儿,那日子才叫舒坦。”
“这里哪有本地媳妇儿,你他娘的没有听说,兴隆山镇的人,都外乡来的。”
“别说,墨九爷是个人物,把这个地方捯饬得,就跟世外桃源似的……小媳妇儿也一个比一个水灵,个个都吃香喝辣,顿顿有肉,餐餐有酒……啧,你说往后咱也能过这日子,多好?”
“唉!”
“说不准会有那一日呢?”
“想得可真美!”
“不舍得走了,不知何时能返啊?”
“……”
排成队列的萧军将士,在走出兴隆山镇的界牌时,都不约而同地回了头。
他们眸中,是那一座巍峨的山影,还有那些跟过来送别的小镇居民。
挥手!
再挥手!
不停有人在挥手!
声声离别,愁在心头。
从此关山千百度,铁甲征战,再回首,人在何处?
萧乾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一直没有回头,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湛蓝的天空下,他颀长的影子斜拉在地上,头顶红缨,腰佩长剑,身穿黑甲,披风翻飞,在一幅幅绣着“萧”字的旌旗映衬下,那面孔冷峻而从容,一身铁血,似一座没有表情的雕塑。
“传令!大军加速前进!”
“末将领命!”
“大军加速前进!”
“驾——”
萧乾高喝一声,马蹄踩过从青石缝里爬出来的小草,绝尘而去。
家国依稀在后,天下河山在前。
将别离,已别离!却又不得不离别。
兴隆山高高的山岗上,一株大树的枝叶档住了墨九的脸。
她长发飘飘,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萧直,目光幽深,盯着那处久久未动。
“姑娘,这里风凉,不耐久站……”
玫儿看她如此,心疼得不行,只有拿小丫头当幌子劝她了。
“一会小小姐该着凉了,咱们回去吧?”
一提小丫头,墨九当即便回过神来。
低头看一眼小小的女儿,她再次抬头极目眺望远去的大军,唇角似乎带笑。
“六郎,我和女儿等你回来。”
……
……
半个月后,萧乾才有消息传来。
那天晚上匆匆离开的赵声东任务失败了。
忽里台大会如期召开,赶在了辜二到达之前。
当然,这事儿怪不了他,时间上的误差实在太大,纵是大罗金仙,也挽救不了这样一场突然变化的时局。谁会知道就在苏赫围攻钓鱼城时,还在哈拉和林为了儿子奔走的阿依古长公主,却在蒙合死后,突然换一个儿子当皇帝?
忽里台大会在哈拉和林召开,经阿依古长公主和众位宗亲一致举荐,亲王乌日根登上了汗位,成为北勐新一任的大可汗。
而这个时候,辜二带着为蒙合扶灵的队伍,刚刚到达开平。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辜二来不及赶回哈拉和林阻止忽台里大会的决议,却由此意外地捡回了一条命。并且在得到乌日根登基消息的同时,等到了远道而来的赵声东。
赵声东是带着萧乾的秘密任务去的。
两个人碰头,听着哈拉和林那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皆沉默了。
辜二下令,扶灵队伍停在开平。
然后,他和声东关起门来密谈了一个时辰。
次日上午,辜二让手下将军格森继续将先汗蒙合椁棺送回哈拉和林,而自己则领着大队人马留在了开平,称另有要事待办。然而,格森带着的扶灵队伍,刚刚到达哈拉和林,不待城门开启,城墙上便飞出流星一般密密麻麻的箭矢。
新汗乌日根以苏赫王爷与萧乾、宋熹有勾结,导致钓鱼城一战失利,并导致了蒙合大汗的驾崩为由,对他的扶灵队伍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就地处决”。
这样野蛮的行径,震惊了世人。
而这也是北勐与中原人不同的之地。
中原人士无论何时,大体都得先讲讲理再行动。
可在这里却并无道理可讲,只有武力的高低。
显然,这个对苏赫队伍“就地处决”的包围是事先安排的,阿依古长公主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她的儿子苏赫并没有在扶灵队伍之列。
消息传到开平,全军悲恸。
这一次苏赫回哈拉和林,南下时的北勐骑兵并未全部随他北返。大部队依旧留在陇州和乾州等地,如今开平的精锐大都来自怯薛军,不足一万人。但开平再往下的地盘,就是萧王的领地了,在这里的苏赫,是安全的。
当日,辜二听从萧乾的密令,在开平自立为北勐大汗。
同时他发布诏书,对乌日根“控制长公主与北勐宗亲,残害手足同胞”的行为,要进行血的清算,甚至称:蒙合之死另有缘由,并直指乌日根密谋军中心腹杀害蒙合,不等蒙合椁棺到达哈拉和林,不等他入土为安,就迫不及待地登上汗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同时,远在哈拉和林的乌日根也同时发布诏令,对苏赫在出征期间,亲近南人,对北勐士兵进行汉化的叵测居心进行了大篇幅的声讨。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王朝又岂可有两个皇帝?
口诛笔伐的文字战,都是做给世人看的。
要论到结果,最终也只有靠武力来解决。
谁为王,谁为寇?从古到今只有战争才能决定。
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很快打响——
坑深336米,繁华万里,同心不同眠
北勐从老可汗发展到蒙合手里,已然是一个庞大的草原帝国。精兵勇将,幅员辽阔,苏赫手底下就算有几十万兵马,算上蒙合当初南下那一部分怯薛军,就总体势力而言,要打下北勐也是痴人说梦。
可苏赫发了狠话,说干就干。
这一行为,倒符合草原人的血性,得到了军中将士支持。
当是时,苏赫紧急调集了位于陇州、乾州等地驻军,即将北上,并堂而皇之以北勐大汗的名义,向汴京的萧乾借兵。
他给的理由很简单。
乌日根有杀害蒙合之嫌,让萧乾为“义兄”复仇。
蒙合在世时,为了拉拢萧乾,确实提过“结拜为兄弟”之事,那会大多当一个笑话听,心底却明白不过是两只老虎的惺惺作态,都只为先稳住对方,再把对方当成了最后的大餐而已。如今苏赫手下兵马不足以抗衡北勐,向萧乾这个蒙合的“义弟”求援,听来荒唐,可谁都清楚,于战争而言,他们只需要一个出兵的理由而已。
果不其然,萧乾得知蒙合的“真正死因”,大为震怒。
当即他回函苏赫,决心与他联合抗勐,为枉死的蒙合报仇。
这复仇之火烧得惊天动地,只不知,若蒙合泉下有知,会不会被气活?
……
在萧乾决意对北勐出兵之前,萧军中还是有一小部分人提出异议的。
对此时的萧军来说,一面是南荣,一面是北勐。当下的情形却很明显,南荣式微,已是强弩之末,显然比骁勇善战的北勐好打。有人认为,就算萧乾要吃下北勐,也应该先把南荣嚼巴嚼巴垫垫肚子,等河山稳固,兵壮将广再行北上。
吃柿子还知道捏软的呢,怎会非得硬碰硬的?
更何况,他们此时和北勐开战,不明显给了南荣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吗?
商榷时各有各的看法,但萧乾在萧军中,有绝对的决策权。
“北勐,我志在必得!就算是根硬骨头,我萧乾也非啃不可!”
一句话,就决定了未来战争的走向。
后世有史学家分析,萧乾执意弃南荣而攻北勐,其实是心有不甘。他就像一个稳坐钓鱼台的人,明明看着鱼儿已经上钩了,胜券在握,却在提竿那一刻发现,不仅没有鱼,连钩上的饵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他一生自负不肯服输,受不了这般愚弄,故而才有先北勐后南荣的决策。
不过,却也有相左的意见。
也有史学家认为,萧乾此举堪称世界级豪赌,眼光独到而精准,称得战争史上的一个奇迹。当时的北勐骑兵,被称为“不可战胜”的军队,当时的北勐帝国,庞大得让汴京一隅,弱小得如同大象面前的蚂蚁。处在南荣与北勐之间,他如果选择南下,且不说南荣即使战斗力弱,也可支撑一年两载,就算南荣不反抗,北勐也一定会借机将他与南荣一起侵吞。
……
七月流火,当天气渐渐转凉时,萧乾与苏赫的两军联盟,终于在阴山集结,顺利完成合师,分两路向哈拉和林进发。
这场激烈的内战,来得十分突然,算是一个意外。
战事一起,令天下哗然。
世人无不关这一场漠北草原上的同室操戈。
但凡战争,无一不是弥久而残酷。可谁也不曾料到,这场战事,竟然历时三年,从景昌二年一直持续到了景昌五年……
战争的路,是人头铺就的路。
一个又一个白天与黑夜的轮转中,为了那个至高权力的巅峰,无数人将生命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连一丝浪光都没有掀起,就结束了。
景昌五年的五月,小丫头三岁的生日就快到了。
兴隆山上,年复一年的张灯结彩,为小祖宗庆贺。
别看萧直还是一个小丫头,可她的生日,对于墨家来说,是仅次于“过大年、墨子生日”的头等大事,甚至比墨九自己的生日都要来得隆重。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墨九会提前好些天开始准备。
在这个月,墨家弟子会将大批的灯笼,挂在从山脚到山顶的道路两侧,红红的灯笼上,写满了对萧直的祝福,从生日的前几天,也就是五月初一,一直挂到五月底,灯笼之光,彻夜不熄。
第一年的时候,都以为墨九是图个新鲜、热闹。
第二年的时候,都觉得她属实爱极了这个女儿,这才如此大费周折。
到第三年的时候,她还这样隆重的挂灯笼,就让人心里略感惊讶了。
兴隆山可不小,不是谁家的小院子,随便一挂就挂满了。那盘山的道路,从山脚的兴隆镇一直到山上的墨家总坛,怎么也有几十里地,要挂满红灯笼,不仅耗时、耗财还耗人力,可以说,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程。如果不是墨九本身为墨家赚得金钵满盆,她这样浪费的行为,肯定得背上一口“败家钜子”的大锅。
“姑娘,姑娘……”
玫儿兴冲冲跑入屋子,双颊热得红扑扑的。
“又一批灯笼运下去了,快铺到山脚了呢。”
说到这里,她看墨九还在桌子边上折灯笼,不由又嘟起了嘴。
“都说了你眼神不好,不要亲手做了嘛。咱墨家人这样多,哪里轮得到你?你啊,就是不肯听话。”
“我这不是闲着吗?”墨九微微一笑,抬头瞄她一眼,“小姐庆生宴的食材准备得怎么样了?”
“在准备中。”玫儿笑着说,“这次还是曹师兄亲自督办的,我和他说了,旁的事都可以先放着,唯独小小姐的事,是天大的事,可大意不得。玫儿回来时瞧过了,食堂那边的空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酒坛,够咱们摆三天流水席了……”
这三年来,玫儿和曹元的感情日益稳固,如今也只差一个婚礼让曹元娶她进门了。
本来他俩的喜事三年前就要办的,一来墨妄没有苏醒,二来萧乾没有回来,玫儿不乐意在自家姑娘伤感的时候办自己的喜事,非说要陪着墨九,不能丢下她。于是婚事就这样拖了下来,一拖三年。两个人成天处得近,天天见得着,曹元也好,玫儿也罢,不仅不觉得委屈,反倒为彼此这样的决定有同心的欣慰。
听完玫儿讲述外面的热闹和庆生宴的安排,墨九点点头,照常的面带笑容。
“那就好。你去看看小姐午睡起了没有?”
小孩子贪睡,可墨九不会让她中午睡得太久,到点就得叫她起。
可她话音还没有落下,帘子里头就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低唤。
“娘亲,你在唤直直吗?”
属于小奶娃的声音,娇娇的,脆脆的,让墨九的脸顿时柔和下来。
“你个小捣蛋,醒了为何不出来?”
“哗”一声,帘子微微一动,一颗小脑袋就从中钻了过来,嘻嘻一声,扎着羊角辫的小娃娃旋风般扑过来,重重趴在墨九的腿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里,满满地都是对娘亲的眷恋。
“娘亲,谢谢你,我爱你。”
“……”
在墨九的教化下,这小丫头嘴甜,也很善于向人表达情感。
可今儿她刚刚醒来,就睡眼惺忪地对她发糖,还是让墨九奇怪了。
她刮刮小丫头的小鼻子,“直直今儿怎地这样乖?嗯?又做什么错事了吧?”
哼一声,小丫头撅着嘴,不高兴了。
“好像人家昨日就不乖一样。”
这小嘴还挺利索?!
墨九心里又软又甜,失笑一声,将她抱坐到膝上,赶紧讨饶,“直直不生气,都怪娘亲的不是,怎么能这么说我们的小直直呢?嗯,娘亲应该这样问才对。为何小直直今日更上一层楼,比昨日还要乖巧了?”
小丫头年纪小,心思单纯。
这么一哄,她马上就开心起来。
一双长长的睫毛扇子般忽闪忽闪着,果冻似的小嘴一翻一合,全是暖心的话。
“姥姥说:娘亲为直直庆生,挂灯灯,摆酒酒,这是爱女儿,做女儿的,也要爱娘亲,要懂得心疼娘亲,还要这样……”说着,她小嘴就凑过去,在墨九脸颊上亲了一下,甜丝丝地笑,“要这样子亲亲娘亲。”
墨九鼻子一酸,含笑看着女儿,双唇抿得紧紧。
这样体贴的话,出自一个三岁孩童之口,让她有些始料不及。
小丫头确实是一个聪慧的娃,从小就聪明。
可冷不丁听她这样讲,墨九还是忍不住有点伤。
这样乖的闺女,只可惜……六郎竟看不到。
“娘亲!”萧直突然拿小手去扳正她的脸,又小心翼翼地观察她,“你又在想爹爹了吗?”
墨九一怔,笑着将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摇了摇头,“才没有。我在想我的小直直就要过生日了,娘亲应该做什么好吃的填她的小胃呢?哪有闲工夫想他啊?”
“娘亲撒谎!”
“娘亲没有……”
“玫姨说了,娘亲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在想爹爹。”
小丫头眼珠子生得亮,葡萄似的,酷似萧乾。尤其紧盯着她的时候,让墨九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都说女儿一般长得像爹。可她这个女儿,也长得太像她爹了一点。
眉眼像、嘴唇像,就连神色也偶有他的影子。
六郎也无愧于天下第一美男的称号,把优良的基因都遗传给了女儿。小丫头这般小的年纪,就生了一张过了标致的脸,每每有人瞧到,都会顿足观看,有胆子大的,甚至忍不住去捏她的脸。
可对墨九来说,看到这样的她,思念就像密密麻麻的藤,爬上心尖,缠得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向漠北。
“娘亲?直直说错了吗?”看她不吭声,小丫头思考一瞬,又一本正经地说:“娘亲别难过了。姥姥说了,爹爹没有回来,直直和娘亲就想着他,一直想他,他就会回来的。姥姥还说,直直要乖,要替爹爹疼爱娘亲,这样等我的爹爹回来,也会喜欢我。”
“傻丫头!”
墨九抱女儿的力道大了一些。
小小的身子紧拥在怀里,她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被填满。
“你是爹爹的女儿,不论你什么样子,爹爹都会喜欢你的。”
“是这样吗?”小丫头显然不明白大人的情感。
“当然是这样,娘还会哄你不曾?爹爹每次来信都说了,很喜欢很喜欢直直。”
“可是……”小丫头迟疑了,小嘴巴微微撅着,那模样儿可爱之极,“直直都没有见过爹爹,也不知他凶不凶,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儿,要怎么办呢?”
猛地把小丫头抱紧,墨九将下巴搁在她的小肩膀上,双眼猛地一闭,深深呼吸,方才克制着声音里的哽咽,“他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儿。我们的小直直,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儿。”
小丫头一听这话,果然又高兴了起来。
“好吧!”被束缚得紧,她不舒服地挣扎着身子,从墨九怀里解脱出来,然后仰着小脑瓜,天真地问:“那我的爹爹,要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今年以来,这个问题小丫头已经问过好多次了。
她三岁了,越来越明白一些事情,看小伙伴儿都有爹爹,就算没有爹爹的小虫儿也有一个酷似爹爹很疼爱他的大伯,她就会很羡慕,常常拿这个问题来问墨九。
女儿小,当然不知她的为难。
是的,对墨九而言,这个问题实在为难。
当初她根本就没有想到,战争一打就是三年。
而那天早上,她一句“去吧去吧”带来的就是三年的别离。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她也总能接到萧乾传回来的信函。然而,他的人,她却一眼都没有看到。换了以前,墨九肯定会不管不顾地随了他去阵前。可她这次选择了隐忍。因为她不仅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母亲,是墨家钜子。她不想错过女儿初临人世最为重要的几年,不想让女儿小小年纪就成一个可怜的“留守儿童”,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把墨家事务全部丢下不管。
做不到陪他并肩战斗,她可以在他背后默默支持。
打仗就是打钱,三年的战争下来,虽然萧军有当初谢丙生那一批价可敌国的物资支撑,也有汴京、金州等地百姓年年岁岁的纳税与捐资,但墨家这一个坚强的后援才是萧军可以一往无前的重要支柱。有了墨家这个王牌巨贾在,萧军没有后顾之忧。
军饷、粮草、衣物,没有一样墨九不为萧乾办好。
她想,所谓贤妻,她墨九敢称第一,恐无人敢称第二了。
可他俩虽然同心,却不能同眠——
不知何时,墨九眼圈有些红了,为了不让女儿瞧到,她笑着将女儿抱了起来,扛在肩膀上。
“走喽!咱们出去看大红灯笼喽!”
墨九一身男式长袍,简单的束发,浅色的丝绦,姿态潇洒,就连扛孩子的动作,也将父亲的角色一个人扮演了。大步出了墨家九号时,她扛着小丫头那一抹被阳光抚慰的影子,有一些朦胧而寂寥的美。
“唉!”
玫儿瞧着她的背影,扁了一下嘴巴,飞快跟了上去。
“姑娘,你慢些……”
三个人慢慢走向正在张灯结彩的墨家广场,在弟子们热情洋溢的招呼声中,又从那一个城堡似的大门口走了出去。山门口,有一个宽敞的了望台,是昨年才完工的,可用于军事的防御,在简易望远镜的配合下,可以尽揽兴隆山风光。
平日里,只要天气晴好,墨九常会带着小丫头到这里来溜达,小丫头也最喜欢在这样的时候玩着望远镜问东问西。而墨九总会不厌其烦地回答女儿的“十万个为什么”。小孩子的求知欲结合萧直的聪慧,时常让墨九招架不住,可一颗心,也在这样的亲子关系中,倍觉柔软。让她觉得自从有了女儿,日子似乎一路繁花。只可惜,在这一片姹紫嫣红的生活中,总归缺失了一个男人,一个父亲。
山风悠悠,吹动着墨九的衣袍。
她双目微眯着,视线在远山近野间徘徊。
大红灯笼影映的林间,一派喜气洋洋。
久久的,墨九望向了那条路,那一条延伸往未知远方的路,脸上沉沉郁郁。
“娘亲!”肩膀上的小丫头,抱紧她的头,奶声奶气地问:“咱们为何要挂这么多这么多的大灯灯呀?”
“因为……”
墨九停顿一下,梗了一下喉咙,含笑的唇角微微上扬。
“这样你爹爹回来为你庆生,就不会看不见上山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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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两个站在风口半天,玫儿看不下去了。
“姑娘,回吧,小小姐体寒,受不得风——”
大概在娘肚子里受了那些非人的夹磨,小丫头被萧乾抱出来时,穿上小衣裳才四斤,身子原就有一些瘦弱,如今长到三岁了,五官精巧漂亮,就是那把身子骨瘦得让人看着怪心疼的,怎样食补也补不起来,体重比同龄孩子都轻巧好多。
为了这事,墨九也发愁。
可兴隆山所有的大夫都瞧过了,该想的法子也都想了,甚至萧六郎也根据她的描述数次托人传回食补的方子,但或许是小丫头天生如此,吃啥都不长肉。好在她没病没痛,能吃能睡,精神头也好,除了瘦弱一些,也没有别的问题。
“唉,回吧!”
叹一口气,她拉扯一下衣裳,怎么驮着女儿出来,又怎么把她驮回去,玫儿想为她换把手,她也不肯,丝毫不假于他人之手。
墨九对萧直,比寻常的娘要来得纵宠。
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小丫头没有爹在身边,所以她要付出两倍的爱。
好在,这小丫头也没有被她给惯坏,一直乖巧懂事还聪慧,小小年纪,就懂得看人脸色。
这会儿听到墨九的叹息声,她一个字都没吭,乖乖趴在墨九的肩膀上,直到墨九觉着不对劲儿,仰下巴问她,“怎么,睡着了?”
小丫头瓮声瓮气地回答,“才没有。”
墨九笑问:“那怎么没有声音了?刚才不还是会问问题的小麻雀吗?”
“娘亲不开心,直直不敢说话。”
“……”墨九心里一惊,“这谁教你的?你是娘的女儿,在娘这里,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说话。”
“没有人教直直。”萧直的小下巴突然搁在墨九的脑袋上,磨蹭着她的头发,有些痒痒的,说话时的气息也甜甜的,软软的,“娘亲,直直不舍得你难过……”
难过?她有吗?
墨九失笑,“瞎说!娘亲哪有啊?”
小丫头沉默了一瞬,突然道:“那直直给娘亲唱首歌,娘亲就笑一笑吧?”
“好哇!这买卖划算!”
墨九放缓脚步,面带微笑地走入墨家广场,望着阳光从墨子像的头顶落下了,微微眯了眯眼,看弟子们忙忙碌碌,心弦慢慢地松缓。头顶上,小丫头小黄鹂似的声音,也在这时脆生生的传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
……
娘儿俩带着玫儿回到墨家九号,还没进院门就听到里面的笑闹声。
小子、丫头好几个,带着旺财和狼儿正在院子里追来追去地疯跑。墨九一怔,笑着抬步入内,果然看到彭欣、宋妍、尚雅三个都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围坐吃茶,剥瓜子。
“你们几个今儿倒来得齐整?!”
说笑着,墨九把小丫头从脖子上放下来,拍拍她的头。
“去吧,玩去!”
一看到小伙伴,小丫头就开心得咧了嘴。
“噢!我来了!”
“快!直直来这里,做我的新娘……”
“才不要!”
“……”
这几个小家伙常在一块玩耍,几乎形影不离。彭欣家的小虫儿,尚雅和乔占平的大女儿乔婉青,小儿子乔云,宋妍的儿子宋离,还有坤门长老申时茂的大孙子申裴枫,另外还有一群山上弟子的野小子野丫头,凑在一起简直要反天。
墨九笑望着孩子,徐徐坐下,玫儿赶紧上了茶来。
“姑娘喝茶。”
“嗯”一声,墨九捧着茶盏,突然有些感慨。
“一转眼,他们都这么大了呢。”
“是啊!我家小虫儿,越来越野!都快要管不住了。”
“哈,这小子像他爹!”墨九随口应着,说完却瞥到彭欣微怔的面色,赶紧放下茶盏,一脸惊喜地看着她,把话扯开,“噫,彭姑娘这次回来,好像变好看了啊?你们都没有发现吗?”
她意在转移彭欣的注意力。显然,这招是成功的。
宋妍和尚雅懂得她的意思,跟着就附合地一脸堆笑。
“是啊,我们刚才已经说过好了,这身衣裳嫩色,喜气!适合她这样性子的人。”
那是一件偏粉的红衣裳,对时下喜欢穿红挂绿的妇人来说,算不上艳色,可对于常年穿青灰这样单纯暗系的彭欣来说,却是罕见的。而且,这身衣服确实衬得她气色好看了,那一张常年苍白的脸,也添了一丝活气。
“哪里有?你们说笑了!”
“没说笑,没说笑。真的好看!”
“是啊,怎么突然想到换这种颜色来穿了?”
“这不为了我们小公主的生辰吗?我做干娘的,不能整日哭丧着脸,让孩子看了不舒坦是不?”
听几个妇人七舌八嘴的问,彭欣淡淡回应着,脸上不再有刚才那一瞬的伤感。
三年过去了。
她从一开始迫不及待想找到宋骜,每年两趟雷打不动要“出去走走”两三个月,到现在,虽然她还是每年会“出去走走”,但对于寻找宋骜的事儿,似乎不再像以前那么急切了。
也许是听天由命了。
也许是……她已将心事深深掩埋。
也有可能是宋彻几年如一日的关心,终于感动了她。
这一次她从南边回来之后,不仅人变得开朗了,就连对宋彻的态度,似乎也有了缓和。
实际上,对于宋骜这个人,好多人心里都已经放弃了。
他在大家心里,已经成了一个永远失踪的人。
哪怕他失踪得不明不白,哪怕仍然存有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希望,但人总是这样,一旦对某件事情失望次数多了,慢慢就变得麻木,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个不得不承受的结果。
墨九对彭欣的改变是欣慰的。
人总得往前看不是?
女人有多少青春年华?她能想通这件事,那当然更好。
一晃眼,小虫儿已经五岁了,不能永远没有名字吧?
想到这里,她瞥一下彭欣的侧脸,笑了笑,试探着说:“你啊,别一天到晚就紧着你干闺女,倒是为你儿子想一想啊?”
“想什么?”彭欣看着儿子,满眼都是母性的柔光,“他那身子壮得跟一头小牛犊子似的,尤其今年,跟着他大伯习武,你看他那个头,嗖嗖地长,可不像直直那么让人挂心。我这儿子,我放心着呢,懒怠管他。”
“可不懒怠么?”墨九哼哼,“人家大名都没有呢?连私塾先生都着急,你也不上上心?”
果然,好好的气氛,一说小虫儿的名字就沉下了。
墨九知道提到与宋骜有关的事,一定会戳到彭欣的痛处。
可儿子是宋骜的,只要有儿子在,就算她不戳,彭欣就不痛吗?
只怕痛得伤口都化了脓,却再不肯示人了吧。
她得趁着今儿直直生辰高兴,把彭欣这脓疮给挤干净。
“说话啊!愣着干什么?”墨九一挑眉梢,那股子墨家九爷的英气上来了,说话嘎蹦脆声,“我可跟你说啊,你离开这些日子,私塾先生找我说过几次了,说你们家小虫儿没有大名,很影响先生教学的。他调皮,喊小虫儿,他逃课,喊小虫儿,打他手板心,也喊小虫儿。太不像话了不是?”
唉一声,彭欣捋着腮边落下的发丝,头微微垂低。
“我这不一时没想好吗?”
“没想好?想个名字需要用五年吗?”墨九冲她翻个白眼,“你学学人家小妍,儿子从娘胎里出来,不等他爹瞧见,就把名字给想好了。这才叫做娘,懂不?!”
“噗!”这一下,把宋妍惹笑了。
她手上拿着一个绣活,是一朵漂亮的荷花,也不知绣的什么东西,说话间,轻移手指,走线如梭,动作极是好看,语气也清盈婉转。兴隆山三年的休养,她又恢复成了当初临安那个娇美可人的紫妍公主。
“墨九你就别取笑我了!我那是为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哪能和彭欣一样?”
“就是就是!”彭欣也跟着笑,还顺便瞪了墨九一眼,“你别为难我了,取不出名字我也没办法,不是没念过书么?要不然,你给取一个?”
看她两个这般,墨九心里一叹,也只能做罢。
彭欣一直不肯给儿子取名,不就盼着宋骜能回来吗?
哪怕希望如此渺茫,她也不肯放弃。她墨九得多大的脸,去帮她把这个名字给取了?
“行行行,不取就不取吧。小虫儿叫习惯了,也挺好。等长大点,咱就管他叫大虫儿!”
她这般说着,本来是为了缓和气氛。可彭欣笑了笑,看上去一脸平静,但眸底沉郁,似乎还没有从这件事里拔出自己来。墨九莞尔一笑,不敢再去揭她伤疤了,只捡了几颗桌上盘子里的瓜子搁在掌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和尚雅说了一会子话,又低头去看宋妍绣的荷花,啧啧称赞。
“真是厉害了你!这花就像活过来了一样。美,美,美!”
一连三个美,墨九绝无虚言。
宋妍这姑娘的绣活,在兴隆山上堪称一绝。
就连织娘都总夸她绣得好,说原以为公主之身,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想到,居然可以有这样精妙的绣功——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她算半个新手。以前在王府她娘有教她绣花,却从来舍不得约束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根本就是会而不精。也就这几年,没日没夜地埋头苦绣,才有了这样的水平。
不为别的,她不想做一个吃闲饭的人。
这世上哪有平白得人恩惠的道理?又哪有平白地装傻吃喝人家一辈子?
她不肯跟完颜修去阿嘞锦。在这里住墨九、吃墨九,如果啥都不干,就是一个废人了。
原本她想要给墨家做丫头,伺候她起居的。但她俩这样的关系,墨九又怎会同意?无奈之下,宋妍就开始了漫长的绣娘养成之路。活生生把自己从一个初通绣活的粗野绣手,培养成了如今的兴隆山绣品一绝。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不管做什么行当,只要肯潜心钻研数年,必会有所成。
如今的她,有着自己的手艺,而且绣品成不了无可取代的精巧,就可以帮墨九做一些事了。这样,她母子两个吃住在兴隆山,她心里也更踏实。
其实,完颜修并非不肯养她的。是她自己什么都不要。
不要名分,不要金钱,甚至于……不想让自己和儿子跟他扯上半点关系。正如墨九所说,宋离从她肚子里出来,稳婆刚刚抱着给她报了喜,说是一个小公子,宋妍就有气无力地在产床上取了名。
“是儿子……那就叫他……宋离。”
这个离字,墨九当时听着就觉得寓意有点不好,可宋妍坚持这么叫,不管是她,还是听了名字暴跳如雷的完颜修,都没有办法改变。不得已之下,听说这位皇室公主不仅要为儿子取名为离,还要一口气取小字叫“子散”,吓得赶紧认了宋离做干儿子,赐了一个小字——小火。
八卦离为火。
她想用离火冲去离散。
可她这个“风水局”的挽救,却失败了。
坑深338米,离火?离散?
宋妍完全不让完颜修认儿子——
哦不!她只允许完颜修来探望,但不能大张旗鼓地探望,不能让人家知道这个孩子是他完颜修的儿子,更加不能让他把儿子带出兴隆山。
她给完颜修的理由很简单:完颜修是珒人,她是南荣人。两个人都是皇室后裔,本来仇深似海,这个儿子也不是在他期待中落地的,她不想儿子与皇室扯上关系,重蹈先辈覆辙,也不想让儿子从小就陷入两难。
让他就这样在兴隆山健康平安的长大,做一个墨家人,多好?
这虽然是她身为母亲最由衷的期望,可完颜修——当然不会同意。
在他看来,他完颜氏的高贵血脉,岂可留落在外?为了要回儿子,这厮差一点气得动武抢人。可这里是兴隆山,他即便动武,也没有办法。
墨九是完全尊重宋妍任何决定的。
一个母亲,她怀胎十月,冒着九生一死的危险,生下孩子。那么,在孩子长大到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之前,她就应该有权力决定孩子的去留。
不过,人家两个人的感情私事,墨九一个外人,也不好过多地参与。
那些日子,为了宋离的归属,她这个小院子,被完颜修闹了个乌烟瘴气。
为免事态扩大,墨九最后不得不从中说和,给了他俩一个折中的意见——孩子先在兴隆山养着,等他再大一点,由他自己来决定,到底要回归完颜氏,还是选择一辈子做宋离。
完颜修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听说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半夜里跑到山上,举着刀一阵乱砍,发泄心里的不满。
不过墨九也没有便宜他,以每颗树一百两银子的价格,给他算了一笔账,最后把他身上的钱财都搜刮干净了,连腰上的玉佩都没有留下,这才把他撵下了山。
当然,搜刮来的钱财,都用到他儿子身上了。
这一点完颜修心里自然也有数,所以。回到阿嘞锦以后,每隔上两三个月,他就会派人过来,送衣、送食、送钱财。墨九默默地收下钱财,再默默地帮宋离存下,然后把衣食统统退还给完颜修,却从头到尾没有把这事告诉宋妍。
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不会接受。
因为在完颜修回到阿嘞锦之后没多久,他立后了,还同时册立了几位妃嫔。
次年正月里,他的皇后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再一年,完颜修册立一岁半的儿子为后珒太子。
这些事情,墨九原本没想让宋妍知道,可一个皇帝立后,不等于民间取妻,哪怕一取再取,一换再换都不会有人知道。皇帝立后要诏告天下,晓谕四海。哪怕兴隆山这个远离世情的地方,由于往来商贩频繁,宋妍又时常下山去镇上,时间一长,想瞒也就瞒不住了。
不过这件事,她没有提过。
没说她知情了,或是从来不知情。
但墨九记得很清楚,那一日她从山下红着眼睛回来,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直到晚上才出来,脸上有明显哭过的痕迹。那一天,墨九就知道,她肯定听人说了。
对他们这些恩恩怨怨,情感纠葛,墨九很唏嘘,却无法多言对错。
完颜修贵为一国之主,不立中宫那是不现实的。
后珒立国这么多年了,哪怕他拖得下去,他的朝廷也拖不下去。
古代皇帝的子嗣不比寻常百姓的孩子,只为养儿防老。他们的江山需要传承,需要开枝散叶,人丁越兴旺,社稷才能越兴旺。这都是现实的问题,也是完颜修逃避不了的问题……更何况,他一个正常男人,难道让他永远守身如玉吗?
……那才扯淡!
所以,在墨九看来,他三舅也不算渣。
因此她始终在成全他,给他一个尽父亲责任的机会。
这三年来,在他们中间做和事佬的墨九,其实不容易。但总算维护住了暂时的安宁,也算给了宋离一个愉快稳定的童年。
墨九剥着瓜子正寻思,宋离就摔在了地上。
小家伙儿瘪了瘪嘴巴,像是想哭,又拼命忍着不哭,那小模样儿忒招人心疼。
墨九拍了拍手,笑着冲他喊。
“小火!过来——”
小火是宋离的小字。他与萧直同年出生,不过晚了萧直好几个月,生在了景昌二年的腊月。也许是因为他父母地域距离远,又是混血的原因,这个小家伙生得格外漂亮,细皮嫩肉不说,眉目也精致得过分。要是换上一身小姑娘的衣服,绝对没有人瞧出来是个小子。
“快啊!愣着干什么。来干娘这儿!”
墨九唤了好几声,宋离总算撑着地爬起来,跑向了墨九。
站在她面前,他偷偷瞄一眼宋妍,又摊出手心给墨九看。
“干娘,小火痛痛!要呼呼……”
“好好好,干娘呼呼就不痛了啊。”墨九就喜欢小孩儿撒娇的样子,在他磨得发红的手心里吹了一口气,她又指向那一群围着一颗枣树疯狂追赶的童子军,小声道:“小火现在不痛了,去和小伙伴玩去吧。”
“不!”宋离将背靠在她的腿上,磨蹭着不肯离开。
“怎么了?摔跤就怕了吗?那可不行!”
“……”小家伙不吭声。
“噫!怎么回事?”墨九偏头看他白净净的小脸,“是不是哪个熊孩子欺负你了?告诉干娘。”
“……”小家伙依旧不吭声。
“说啊!有干娘给你撑腰,你怕什么?”墨九笑眯眯地哄他。
平日里,宋离是这群孩子里面最乖的一个小孩。
他这性子,一点不像完颜修,到有一点像如今的宋妍。
她从公主之尊卑微到了尘土里,哪怕性格再平和从容,也难以摆脱寄人篱下的心理。小孩子其实很敏感,也很容易捕捉到大人的情绪。所以,只要有调皮捣蛋的事儿,从来没有宋离。不管大人说什么,他都一概遵照执行,因此,他也格外招人疼惜,就连墨九也免不了俗,总会情不自禁地呵护这个最听话的小孩。
然而,今天这小家伙却倔上了。
不论墨九怎样问,他只扁着小嘴巴,就是不肯说话。
也是这个时候墨九才发现,这个乖巧的孩子,骨子里也是倔强的。
“离儿……”这样的儿子,让宋妍看得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终于看不下去了,放下绣品,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让他面对着自己,再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
“离儿怎么回事?哪里不高兴了?告诉娘亲,好吗?”
到底是亲娘!
听到她一问,宋离吸了吸鼻子,眼眶里就包满了泪水,却没有掉下来,声音也小得蚊子似的,“裴枫哥哥说,说,说离儿没爹爹,是干娘捡回来的……”
小孩子无心之言,算不得罪过。
可宋妍看到儿子这般,却狠狠一震,整颗心脏像被刀绞似的,嘶拉拉地疼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是宋离第一次就“父亲”这个问题问她。
不,他其实是没问的。
是她和墨九逼着他说的。
可这一刻,她却不知道怎么对儿子解释。
“胡说八道!”瞥着她娘俩的可怜样子,墨九冷嗤了一声,一把将宋离抱过来坐在腿上,“这个裴枫要挨揍了!一会儿看干娘怎么收拾他。谁说我家小火没有爹爹?我不就是你爹吗?!来,小火,叫声爹!”
我不就是你爹吗?!墨九说得太理所当然了。
这让原本有些伤感的气氛,被她大白话一吼,当即就松缓了。
尚雅、彭欣就连宋妍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也不害臊,好好女子学人做爹!”
“谁说女子就不可以做爹了?我墨九爷做得娘,也做得爹。下得地,也上得天。往后,我就是小火他爹。看哪个再敢胡说八道?!”
她一本正经的说完,几个女人都沉默了。
只有宋离,这小家伙儿怔了片刻,居然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
三岁的小孩子,哪里完全懂得爹是什么概念?
人家有爹,他没爹。这样不好。
人家有爹,他也有爹。这样就对了。
他高兴地拍着小手,猛地从墨九的腿上滑下去,冲向童子军炫耀去了。
“我有爹了!我有爹了!你们知道吗?我的干娘就是我爹!”
实际上,宋离的情况和小虫儿、小直直完全不同。萧直不仅有爹,她娘还强势,兴隆山上下哪个敢道九爷的长短?!所以,小直直是坚信自己有爹的,她问墨九的那些话,也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至于小虫儿,也是有爹的。人人都知道他爹是南荣的安王宋骜,哪怕彭欣与他没有过大配之仪,但他皇室血脉的身份,连南荣朝廷都无法否认。
只有宋妍不同,她的真实身份在兴隆山也仅在小范围内的人知晓。山上山下的寻常人,只知道“绣娘小妍”是墨九收留的一个外乡孤苦女子,却不知道她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紫妍公主。更不会有人知道,绣娘小妍身边那个没有爹爹的小孩儿,是后珒国主完颜修的儿子。
有了这样一出,几个女人的话题很快就绕到了孩子的管教上。
都是当娘的人,一说到孩子,个顶个的嘴快话多。
哪怕最不善言词的彭欣,也可以讲得滔滔不绝……
笑声、闹声,小院里正欢天喜地,曹元突然领着乔占平进来了。
两个大男人的出现,登时破坏了妇人孩子的温馨画风。
他们的脚步很快,衣襟生风,就连空气也被带得严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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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亲爱的小主们圣诞节快乐!天天都平安,年年都发财,岁岁都安康!
么么哒!
PS:前面还有一章啊,昨天晚上更的,不要忘了看连不上……
坑深339米,共你最后一搏
这是做甚?
聊天的几个妇人霎时安静了。
墨九知道乔占平没事不会过来,当即丢下瓜子,拿帕子擦了擦手,清清嗓子问他。
“乔工找我,还是找右执事?”
找她就是公事,找尚雅就是私事。
乔占平笑了笑,朝她揖了一礼,“找钜子有些事情。”
待他抬头时,目光掠过尚雅几个人,迟疑一下,又道:“我们里屋说吧?”
这里本来没有外人,但乔占平做事一向谨慎,为人也有一点教条主义。当然,他这个性子,墨九从最开始的嫌弃,到后来发现他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本性如此,慢慢地就变成了欣赏。在乔占平的意识里,只要是正事,只要这件正事不应该被别人知晓,那么,哪怕是他的妻子尚雅,他也绝对不会吐露半个字。该屏弃在外的人,一律屏弃。
墨九看他神色凝重,沉吟一瞬,回头让几个女人先聊着,然后朝他摊开手。
“乔工,里面请!”
“钜子请!”
两个人一前一后入了堂屋。
那一扇厚重的木门打开了,又“吱呀”一声合上了。
留下院子里的一群人,面面相觑——
不省事的孩子,笑闹声还在继续,几个大人的心,却悬了起来。
……
……
关起门来说正事,乔占平从不啰嗦。
桌上的茶他一口没喝,就对着墨九开门见山地说开了。
这些年来,兴隆山一直没有停止研发更加先进的火器。
技术这东西,也是可以举一反三的,有了墨九人力物力与技术的支持,乔占平这个总工程师也确实做出了不小的成绩。尤其前几个月他们开始投入生产的新一批流星炮与连发火铳,早已超过了古代火器的范畴,有了热兵器时代的稚形。
因此,从很久之前,墨九已经不叫“火器”了,直接改称“军火”。
乔占平把生产进度都向墨九汇报完毕了,突然言语一顿,有些踌躇的道:“钜子,这一批军火数目极大,如今漠北的情况又极其复杂。属下以为,应当再加派人手护送,同时,事先联系萧王,前来接应。”
漠北的情况确实复杂。
不仅有乌日根、苏赫、萧乾这三方队伍,还有几个趁着苏赫兄弟相争,脱离了北勐统治的王爷。他们联合蒙合当初南下诸将中那一部分既不愿意跟着苏赫,又不愿意跟着乌日根的将军,自行割地做起了土皇帝。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不论是苏赫还是乌日根,都顾及不上他们,也不想招惹这一部分势力,给自己找无谓的麻烦。于是,他们在辽阔的草原上,借着游牧民族迁移方便的优势,大力发展自身兵马,竟然也混得风生水起。
其中,以北勐四皇叔扎布日,兵马最多,势头最大,战斗力也最强。
其余几个土皇帝都只能望其项背,看他脸色行事。
毕竟苏赫和乌日根抽不出手来打他们,扎布日却可以。
而且,如今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风起云涌的漠北草原上,血腥扑鼻。
历经三年的战争,虽然萧乾布局周密,几乎每战皆胜,但由于阿依古与乌日根集团占据着北勐最优势的宗亲支持以及庞大的地域和兵力资源,而且,苏赫身为儿子,也不好直接致阿依古为死地,始终从哈拉和林周围慢慢往中间合围,也就绵延了战事。
三年来,随着苏赫的一路北侵,乌日根与阿依古地盘也越缩越小,一直到昨年十月,苏赫与萧乾联军开始主力进入哈拉和林地区,慢慢形成一个以哈拉和林为中心的大包围圈。
但十月的漠北草原已开始入冬。
冬季的草原,北风呼啸,严寒冻骨。
没有办法,战事一时僵持,一直等到今年入春。
入春以来,双方仅在三月暴发了一次大规模的战事。
那一仗,主要为了争夺哈拉和林以南八十里处的诨尔古城。当时双方鏖战几个日夜,乌日根亦是拼尽了全力。最终的结果,由于长期被围的乌日根部粮草不济,再一次溃败,退往哈拉和林。这一仗之后,乌日根部元气大伤,为了军中用度以及不得不发的将士军饷,乌日根部的将士开始在草原上肆意掠杀百姓,终于引发了北勐最严重的一次民心破碎,怨气冲天。
在这个期间,萧乾与苏赫没有痛打落水狗。
他们按兵不动,对外只称希望乌日根能自省改过,弃暗投明。
当然,一来是他们也需要休养生息,以便最后全力一搏。二来,政治需要这样的姿态。毕竟是亲兄弟,他们这样的不计前嫌才能获得更多的掌声,而赶尽杀绝,只会引来无数的唾沫。
如今,乌云已盖顶,时机也已经到了。
乌日根部为了维系生计,对民众的烧杀抢夺,已经触及了这场战争最后的底盘。
失民心者,必失天下。
萧乾等的是这一天,要的也是这一天的名正言顺。
得天之令,诛逆世之徒,天经地义!
这一次对哈拉和林的攻击,将成为史之绝唱。
墨九记得很清楚,“史之绝唱”这四个字,是前几天收到萧乾的信函时,他在信里提到的。
两个人相知相惜,萧乾了解她为他的种种担忧,说尽了战争必胜的百分百,只为不让她忧心。可墨九却从他的信里读出了大决战的意味——萧六郎要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搏了。
所以,兴隆山这一批武器与物资也就尤为重要。
墨九将所有情报与面临的事情综合了一下,思考片刻,对乔占平点了点头。
“乔工辛苦了!这一次,我会亲自押送军火,前往漠北。”
冷不丁听她这样说,乔占平吓了一跳。
三年了!三年来墨九从来都没有提过要去找萧乾,甚至好多人都以为,她从来不在意这个事。
这一次,她怎么突然会这么快就下了决定?
乔占平小声道:“钜子,战事瞬息万变,沿途也多有风险——”
“无妨!”墨九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冷静地一笑,“我带着一车车威力极大的火器,我有连发火铳在手,我还怕人家来抢劫?笑话!哪个不怕死的,尽管来就是了!”
这样铿锵有力的话,乔占平无言以对。
墨九向来迷之自信,对任何事情一旦决定了,就再无劝说的余地。
“唉!要是左执事在,就好了。”说话间,乔占平对墨妄的事儿,还是唏嘘不已,“钜子到底一介女流,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想了想,他又建议,“若不然,这次让尚雅陪你同行?”
墨九笑了调侃,“我带走了她,你舍得?”
说到尚雅,乔占平脸上有微笑之色,“不碍事,我们老夫老妻了。况且,她在兴隆山一呆五年。也应当出去走动走动了。”
“是啊,再不走动,她都快成大胖子了。哈哈。”
墨九大笑着,突然又收敛了神色,目光越过乔占平望向了不知名的某处。
“我也应当出去走动走动了,要不然,就看不到他在战争中的风采了。”
……
……
墨九的决定当即引来了轩然大波。
从织娘到曹元,每一个人都不支持她的决定。
然而,每一个人的劝说都打了水漂,最终也都被她无情地打压了下去。
不管过去多少年,墨九就是墨九。
她是响当当的九爷,墨家的当家人,她从来说一不二。
从前还有墨妄可以掣肘得了她,偶尔还能说服于她。
现在墨妄还躺在床上像一个活死人,再也没有人管得了她了。
……
五月初三是小丫头的生辰,那几天天上的艳阳火辣辣的,恨不得把这片大地烤干。可到了五月初五,天际就开始雷声不绝,连绵数日的倾盆大雨,终于润泽了久旱的大地。
夏季的天,变幻莫测。但墨九的行程定好了,却再无改变。
准备运抵漠北的武器、粮食、衣物等都已装箱完毕,只等明日启程了。
墨九将小丫头交给奶娘看管着,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领着玫儿去了墨妄的院子。
几年如一日,她从来没有间断过对墨妄的伺候,明日即将远行,她也要把墨妄的事情安排好。
另外,她得亲自来向他辞行。
“师兄!”站在床边,想着远去的漠北,墨九目光微微润湿,停留了许久,才慢慢坐了下来,“我这一走,也不知几时能回到兴隆山。旁事我都放心,唯独你和小丫头,我……还是有些,有些放心不下。”
一个是小孩,一个是植物人。
他们两个都是无法自主生命的人。
却偏偏是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可我不得不去。这一次如果有什么闪失,我怕……怕再等三年。”
对哈拉和林的总攻,如果有了兴隆山最新研究出来的新式火器助阵,那结果肯定事半功倍。
而且,她再一次迷之自信地相信。
有她墨九在,哈拉和林必破!
“我等怕了,师兄。我知道你是理解我的。我受够了等待的滋味儿。”她慢慢弓下身子,抚顺墨妄的衣领,微微一笑,“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等他结束战争回来,也在等你,等你给我一个奇迹,等你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小九,有我在,你什么事都不用管了。”
“有时候我想着想着,都入魔了,做梦都希望有这样一天。”
面色稍稍有些灰暗,她沉吟片刻,复又笑了,“你没有醒,但我也没有灰心,三年等不来,还有五年,八年,十年。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她的笑声中,有淡淡的哀伤。
她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墨妄的脸上。
幽幽的灯火下,她看着墨妄的脸……不知不觉中,已经咬紧了下唇。
岁月催人老。
躺在床上的墨妄,由于营养跟不上,老得比正常人更快。
他的皮肤褶皱了,再不是那个哪怕穿着素袍,也是眼中有山水,脸上有桃花的俊俏儿郎。
“师兄——”墨九把头慢慢低下,脸搁在了墨妄的手臂上,感觉到那手臂上的瘦骨嶙峋,几滴泪水慢慢就滚落下来,落在墨妄的手臂上,透过薄薄的衫子,浸入了他的肌肤。
伴着她眼泪的,是她至痛至伤的低声喃喃。
“我曾经对老天起过誓,若能换你醒过来,我墨九自愿减寿十年。”
“不,二十年亦可。”
“但老天……为何就是不肯应我?”
一句又一句,她低低说着,如泣如诉。
没有人回答她,房间里除了墨妄只有她自己,就连玫儿都守在外面。
墨九独自趴了一会,慢慢抬起头来,歉疚地看着墨妄,“我得走了。临行前夜,还有些行李要收拾,还要安抚一下小丫头。明晨我就不来看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着我回来。懂吗?”
墨妄无声的躺着。
只有风吹过帐子,有徐徐的摆动。
墨九再次静站片刻,终于闭了闭眼,慢慢转身往房门走。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她怕,一回头,就会失去北上的勇气。
于是她也没有看见,当她离开床榻那一瞬,墨妄微微颤动的手指——
……
……
时隔四年,墨九再次踏上了北上之路。
夏季的夜晚,路边的草地上,萤火虫发出烁烁的亮光。
一朵一朵,像天上密布的星星,在漠南通往漠北的路上,照亮着墨九一行昼夜兼程赶路的旅人。
这一次墨九押送物资装备前往漠北,除了事先派人快马加鞭通知萧乾接应之外,自己还带了大约五千精锐弟子,从金州经庆阳府,从银川,再入漠南辗转漠北。这一路,可谓千里迢迢。可她大约真是一个受神眷顾的姑娘,这一路上风平浪静,连一向鼻子灵活的旺财都没有发现半点异样。
同来的除了旺财,还有他的小媳妇狼儿。
有一狼一狗在身边,不仅多了警戒,也为他们枯燥的行程增加了不少的乐趣。
狼儿是一条不知自己是狼的狼,它会摇尾巴,为讨主人欢心,也十分调皮。她会撒开脚丫头大草丛里捕捉萤火虫,乐得一会打滚儿,一会儿又回去亲热旺财。可旺财兄目前好没有洞房过,也不像个妻奴,他总是很认真地跟在墨九的马后,认真地警惕着四周。
大概这就是狗和狼的区别。
狗永远忠于主人。
狼么……权且当她还童心未泯吧。
“汪汪汪——”
这时,旺财突然一顿,向着未知的夜空叫唤了起来。
坑深340米,没良心的
“注意警戒!”
旺财是一只神犬,他不会无缘无故的胡乱叫唤。
墨九当即绷紧了神经,传达命令。
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整个押送队伍也跟着紧张起来。
天际一片漆黑,苍穹之下什么也看不太清,火把的光线忽明忽暗,为这个夜晚添了几分凉意。旺财叫声不停,狼儿却突然兴奋起来,围着旺财不停地绕圈子,一双狼眼睛绿幽幽的,泛着一种可怖的森寒。
这样的狼儿,极不寻常。
墨九心里一凛,突然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
转头命令大部队继续前进,然后她派了两个坎门弟子往前查探情况。
然而,两名弟子还没有走出大部队的视线,就突然惊叫一声,拼命地往回奔来,嘴里气喘吁吁地大喊。
“钜子!狼群来了——”
他们话音一落,不远处就有“嗥”的狼叫声传来。
夜下长风轻悠,狼叫声此起彼伏,狼群互为呼应,声音越来越近。
“狼来了!真的来了!”
哗地一声,队伍里一阵阵喧哗,弟子们有些吃惊,却也没有乱了阵脚。
“快!保护钜子。”
“速度!做好防备!”
“是!快点快点!”
“3号车,打开。”
“钜子,你的火铳——”曹元大步走过来,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将一把铁漆冰寒的火铳递给墨九。
“嗯。”墨九点点头,接过火铳,骑在马上严阵以待。
一只狼不可怕,十只狼,一百只狼也不可怕。如今成千上万只,几万只狼呢?那简直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比老虎和狮子这些独行侠更为凶残。墨九上次在嘎查村被完颜修劫持时,曾在阴山外面遇到过一次草原狼群,也因为那些狼,他们才遁入了死亡山谷,从而收养了狼儿。
她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遇一次狼群。
这样的巧合,让她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侧头问曹元:“这是哪里了?”
“回钜子,再往前行十来里,就到阴山了。”
十来里?离故地很近了啊。
沉吟着,她低头看一眼情绪有些狂躁的狼儿,心里不由感慨。看来狼对种族的天生直觉,似乎比人来得更加灵敏。狼儿从来没有见过狼,甚至从小被当成狗一样人工豢养。可一旦听到狼的召唤,她就有了本能的反应。
“嗥——”
“嗥——”
“嗥——”
狼群里的叫声,长短不一,由远及近。
仿佛那是一种狼族的口令,是狼王在下达命令。
在那样恐怖的叫声中,不过短短工夫,一群草原狼就刺啦啦围拢上来,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像一只只放大版的萤火虫,密密布布地闪烁在夜下,漫山遍野,无穷无尽,一眼望去,根本就看不到终点,也根本就不知到底有多少只狼。
而且,也是草原狼。
草原上最为凶残的狼种。
瞧着这样的阵仗,墨九身上肉皮子有点麻,握住火铳的手紧了又紧。
弟子们在地面上点燃了无数的火堆,狼群并没有第一时间扑上来,也没有靠得太近。它们保持着安全距离,相当安静,也相当有秩序,虎视眈眈地看着押送队伍。
墨九与狼群对峙着,没有马上下令对狼群开火。
这批火器是她准备押往前线的,关系着哈拉和林的战争。
如果在中途用到狼群身上,说真的,她有一点肉痛。
说到底,狼群出动,一般也只是为了觅食。
相比之下,她宁愿给它们一部分食物,也不肯随便动用火器。
……可人和狼,也没有办法交流谈条件啊?怎么说得清楚?
正在这时,一直在她马脚下转圈的狼儿,突然仰着脖子,发出一道清晰的“嗥”叫声!
墨九一震,惊呆了,整个队伍也刹那安静下来。
这是狼儿发出的第一声狼叫。
她以前没有听过,也从来不会狼叫,只学旺财发出汪汪或者嗷嗷的声音。
可狼,终究是狼,只听一遍,她就学会了。这嗥叫声清脆,嘹亮,听上去隐隐带了一丝兴奋和喜悦,就像在与失散多年的亲人打招呼一样,这让墨九心里莫名有些泛酸,醋味儿的醋。
哪个说的亲娘不如养娘亲?
狼儿一声接一声的“嗥”,就像在说着某种狼族才懂的语言。
那头的狼群静默一瞬,紧接着,狼群里面,也传来一声更为雄壮的“嗥”声,似乎在呼应狼儿。
狼儿顿时兴奋起来,冷不丁往前一掠,就往狼群飞奔过去。
墨九被她的行为吓了一跳,高呼一声:“狼儿!回来!”
狼儿听见了她的声音,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又看着旺财,一双绿油油的眼眸在夜色中极为明亮。
然而,就站了那么一会,她似乎就做出了决定。坚定地朝墨九摇了几下尾巴,却没有像以前那样,一唤就奔她而来。
她走了,速度极快地朝狼群奔跑过去——
“狼儿……回来……”
墨九弱弱地喊着,鼻子酸楚,差一点掉眼泪。
那感觉像养了多年的闺女,突然有一天被亲生父母认领走了。而且这个小没良心的,一点舍不得都没有,连多余的一眼都不愿意看她,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要她了,也不要把她从小带大的旺财了。
“嗥——!”
狼儿终于冲入了狼群之中。
墨九的马下面,旺财焦急地在原地转着圈,嘴里汪汪不已。
“别叫了!”墨九有些心烦。
这一瞬,她发现自己以前的想法太天真了,简直是宇宙级的笑话。
一只是狗,一只是狼,他们怎么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感情,甚至发生些什么?
“这个狗东西……不!这个狼东西,太忘恩负义了。旺财,咱们也不要她了。”
旺财不知听懂她的话没有,一直朝着狼群狂叫,那癫狂的样子,似乎恨不得扑过去。
曹元看见了墨九抹眼睛的动作,抿了一下唇,低声问:“钜子,怎么办?”
是啊?现在咋办?狼群围着他们,狼儿在狼群里面,如果用火器轰,不就把那个小没良心的一起打死了吗?可如果他们不对狼群动手,难道由着狼群对他们动嘴啊?
墨九敲敲额头,恨得牙根痒痒,身后的人群突然喧哗了起来。
“钜子快看!狼群退了——”
“是啊~退了!它们退了!哈哈!”
弟子们兴奋地叫了起来,只墨九看着潮水一般退去的狼群,眼睛被突如其来的泪水一染,变得雾蒙蒙一片,怎么也瞅不清她的狼儿到底在哪里……
“狼儿!”
她终于忍不住,崩溃般对着狼群的方向大喊。
“狼儿!回来!”
“狼儿!你回来啊!”
一声盖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沙哑。
弟子们不忍心看她这样,也跟着她的呼唤大喊起来。
可狼群里头,除了零星的几声“嗥”叫,没有别的回应。
当然……狼儿也给不了别的回应。
“唉!”墨九心里揪揪的痛,重重叹息一声,她将手上的火铳递给曹元,声音破碎一般的沙哑,“也不怪这个东西没良心,她虽然离开了,可到底也把狼群都说服离开了。”她自动把狼儿和狼群的交流脑补成了一段“感人情节”,也顺便给自己接下来的决定一个理由。
“曹元,把今儿买的那一车肉,给它们。”
“是!”曹元应喏着照办。
墨九也不管狼儿听不听得见,对着狼群的方向就大喊。
“狼儿!娘在这儿给你留了一车肉,你一会过来拿!”
“狼儿!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久,只要你回来,娘还疼你!”
她的声音幽远高亢,传入凉涔如水的夜空。
这一次,激流般退去的狼群里传来一串清脆的狗叫。
“汪汪,汪汪——”
墨九知道狼儿听见了,眼眶一热,猛地双手捂紧嘴巴,压抑着疯狂往外涌动的泪水,闭了闭眼睛,狠下心来,大喝一声。
“出发!”
……
……
莫名出了这么一桩意料之外的事,队伍就少了狼儿,再次启程时,大家都有些颓废。旺财也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有些兴致缺缺,与它的画风保持着一致的墨九,蔫蔫的,神情不大好,可她却不停催促队伍,加快行进的速度。
快点!
再快一点!
她恨不得马上赶到地方,见到萧六郎,助他打下哈拉和林,然后,她就可以回过头来收拾这群狼,并“解救”她的闺女了。
直觉告诉她,这群草原狼就是上次他们遇到的那群。
也就是是,他们是狼儿的亲眷。
如果狼群始终在阴山附近活动,那么,应该也不难找到他们吧?
就这般想着,他们日夜兼程,不日,就到达了布尔德。
在漠北发生这一场绵延三年的战争中,布尔德地区也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墨九一行原本准备进城采购一点水和现成食物,接着从布尔德继续上路,可哪晓得刚走到街口,就看到人群混乱地往外跑,无数人奔走着,尖叫着,嘴里喊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低喝:“怎么回事?”
弟子里面有懂得北勐语的弟子,赶紧上前为她翻译。
“钜子,他们在喊,扎布日大王来了——快点闪道!”
扎布日?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墨九对北勐人的名字不太敏感,思忖一瞬,这才反应过来,扎布日就是一直暗恋七公主塔塔敏那个四皇叔。由于与北勐的决裂,她与塔塔敏已经四年不通消息了,对于塔塔敏的景况,她也一直不太了解。不过,她却知道扎布日整合了一部分蒙合南下的队伍,自己称了王,在草原上过得挺逍遥自在的。
如今看来,这厮原来是一个土匪皇帝啊?
横行霸道什么的,最讨人厌了!
在这个节骨眼中,墨九不欲与他为敌,回头对曹元说:“我们先让开路。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
“是……”
曹元一个字还没有落下,街道上就快马飞奔过来一群人。
他们身上穿着兵甲,手上甩着长鞭,嘴里大声吆喝着,“扎布日大王到,速速让路!”
一声接着一声,那张狂的劲儿——确实很有几分扎布日那个蛮子的野蛮风格。
紧接着,马蹄声“嘚嘚”而来,一群骑兵威风凛凛地过来了。墨家弟子虽然尽量让到道路的两侧,可他们身上的衣服实在太过引人注意,纵马过来的扎布日只瞅一眼,目光很快就锁定了前方的墨九。
“驭!”
这厮长喝一声,勒住马,在马背上突然拿鞭指着墨九,哈哈大笑。
“我认得你!墨九。墨家钜子!”
墨家钜子也算天下闻名了,而且墨九也曾和他有过几次交道,被他认出并不奇怪。
于是,她骑在马背上,抱拳对他遥遥揖礼。
“扎布日大王,别来无恙。”
“托钜子福,好得很,好得很啦!”扎布日笑声不变,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又扫了一眼她身后队伍中一辆接一辆的马车,目光烁烁不已,“钜子这是要往哈拉和林去的?”
“是的。”墨九毫不避讳,正视他看见物资时闪着亮光的眼。
“那边正打着仗呢,不安生。钜子若不嫌弃,不如到舍下坐坐?我就驻扎就在布尔德往东五十里的贡木,骑上马,很快就到了。”扎布日说着收回目光,想一想,又笑道,“你是不知道啊,塔塔敏这些年来,可一直想念着你。”
老实说,对塔塔敏,墨九也有想念。
毕竟那个姑娘当年在额尔狩猎场,曾那样帮过她。
不过,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她可不想狼入虎口。
她笑了笑,“这次我还有事,等回头再去探望她。”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问:“不知塔塔敏现下是一个怎样的境况?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曾经试过给她捎信,也苦无回音,亦是挂念得紧呢。”
“好!好!她好得很。”扎布日发出一道爽朗的笑声,就好像她和塔塔敏真的情投意合共结连理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一样。然而,敏感如墨九,还是从他一连几个“好”字里,捕捉到了一丝不经意的尴尬,以及掩饰不住的沉郁。
看来并不是真的好了。
墨九记得塔塔敏并不能释怀他们的关系。
瞧这情形,难道扎布日这个野蛮人,逼迫了她?
心里有些担心,可这个时候,她顾不上塔塔敏,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就着那个微笑,她再次抱拳,对扎布日笑着道:“她的日子过得好,那我也就放心了。扎布日大王,墨九还有要事,着急赶路。就此别过了!”
“慢——”
扎布日突然沉了声音,等墨九回头看去时,他又换上一张笑脸。
“钜子,择日不如择日。何不先到舍下喝杯水酒再走?反正这场仗一时半会也打不完,你不必在意多几天,还是少几天。”
墨九心里阴阴的冷笑。
人心都是贪婪的,她带着这么多东西,本来就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
没本事抢劫的人也就算了,但凡遇到有本事抢劫的,在这样的乱世,谁不想捞一笔?
扎布日的心情她能理解,可她却不能便宜了他。
微微扬眉,墨九乐了,“扎布日大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有什么心思,瞒不过我墨九的眼。我也不瞒你,如果看在塔塔敏的面儿上,分你一点物资,墨九是乐意的,可若是扎布日大王胃口大太,想把墨家的东西据为己有,那就不要怪墨九不讲情面了。”
她这个直来直去的人,这么直接把扎布日的私心说出来,让他微微有些窘。
“这个……这个……钜子,我也不瞒你。手底下弟兄多,个个要吃要喝的,我这日子也不好过。你看,不如这样好了——”目光再次扫一下墨九的车队,他捋了捋下巴上的小胡子。
“咱们一人一半!五五分。”
一人一半?墨九牙根又痒了。
“你想得可真美,你咋不上天呢?”
听她不留情面的冷喝,扎布日也黑了脸。
“钜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你这几号人,我扎布日还未瞧在眼里,要不是看在塔塔敏的面上,我会容你带走一半?你既然不给我留活路,那就莫怪我不给你留活路了!”
果然是乱世啊!
抢人也抢得这般理直气壮。
这到底是谁不给谁留活路?
墨九被他的话气笑了,眼睛冷冷一眯。
“行,那咱们谁也别留情面。真刀真枪的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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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铛铛——
今天是我锦宫大美记的生日,在这里,祝阿记生日快乐,年年十八!并且感谢你,为锦宫,为我做的一切。爱你!么一口,纯天然无污染高清无码香吻一个!
坑深341米,又来敌军?
看她双眼染上血气,扎布日骑在马背上的身躯微微一僵。
那样子,似乎有点犹豫。
“墨九,你真要逼我动手?”拖长着粗嗓门,扎布日掌心扶一下腰间的刀,摩挲着,分明有些不确定。沉吟一瞬,他又拿烁烁的眸,望向墨九那一些物资,劝解道:“布尔德可不比别处,这里混乱的很。就算我不抢你,也有别人……何必呢?”
墨九冷笑。
“你我都不怕,还怕别人?别人可和我不熟,我不会这么留面子。”
这个回答简直绝了。
又捧了扎布日,又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他尴尬一下,“你也看出来了,我的兵马比你多无数倍,你不是我的对手。说到底,我只为求财,也不想要你们的命,何必让大家难堪呢?和气生财不是你们中原人的信条吗?”
“呵!”
墨九笑了,下巴抬高,姿势极是傲慢。
“扎布日大王是不了解我墨九。要我的财,比要我的命,更容易得罪我。”
“哈哈哈!”扎布日被她的话逗笑了,细思一下,他皱眉,“既然钜子这么看重钱财,那不如各自退让一步。三分之一,我们只要三分之一如何?”
居然服软了?
见他这般,墨九也莞尔一笑。
“扎布日大王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敢相瞒了。若在平时,你来我兴隆山,这些物资算什么?我墨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财。莫说这里的三分之一,十倍给你又如何?”
看扎布日听得眼睛都亮了,她却微笑着抿抿唇,叹息一声。
“但今时今地,相信扎布日大王也看见了。知哈拉和林的战事迫在眉睫,我这批物资干系着无数人的性命,干系着战争的胜负,也干系着我墨九自己的幸福,莫说三分之一,一毛我也不会拔出来给你!”
最后几个字,她声音铿锵,有力而坚定。
听得扎布日和那些将士,以及周围围观的百姓都怔住了。
如果一个男人这样说,效果没那么惊人。
可墨九是一个女人。
一个骑在马上,个子不壮,气势却比男儿更壮的女人。
扎布日沉默半晌,看墨九不肯退步,终于慢慢拔了刀。
话都已经出口了,他这个时候不会认怂,也不能认怂。
“铿”地金铁声里,他冷冷一哼。
“你既不肯相商,那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刀一挥,他一马当先,沉声大喝。
“兄弟们!上——”
一群北勐大兵骑着马狂躁地冲了过来,而墨家弟子在墨九与扎布日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闲着,早就已经拉开了阵势。这个时候,听扎布日吼声如雷,墨九的手也高高扬了起来。
“杀!”
一个字,饱含血腥。
“杀!”
“杀啊!”
双方人马隔得很近,周围又有很多百姓,在这一点上,擅长火器攻击的墨家比较吃亏。不过墨家弟子这些年来潜心学武习阵,大大小小的场面也算见过不少,打仗的经验虽然不如扎布日来得老道,但杀人的本事,却一点不比他们弱。
街道就这么宽,一杀起来,百姓纷纷闪避奔逃。
摊子掀翻了,蔬菜水果竹筐板子,散落一地,狼藉不堪。
人群的尖叫声,马嘶声,从街头一直传到街尾,响彻了高远的苍穹。
在墨九的指挥下,曹元带着一群武艺高强的墨家弟子顶在最前面,堵住扎布日发疯般的进攻,而她自己却领着后方的墨家弟子向外面退去——只有在更宽敞的地方,离开了百姓,拉开了距离,他们才能发挥火器上的强大优势。
他们速度很快,一直往城外退去。
曹元那一群人,也观察着局势,边打边退。
扎布日步步紧跟,可他兵马多,街口却窄,一时半会他也没别的办法。
两批人马,这么打打杀杀着,墨九等人终于离开了布尔德的城镇。
明面上看,扎布日占了上风,把墨家逼得节节后退。
可到了城外,墨九威风凛凛的大炮架上,形势就不一样了。
“砰”一声!
她骑在马上,举着火铳开了第一枪。
得了她命令,曹元等弟子不待言语,纷纷纵马往后退。可扎布日也不傻,从他们的布局上,他就已经明白了墨九的意图。冷哼一身,他领着人紧紧随上来,缠着曹元那一批人就不撒手,口中高呼。
“不要让他们脱单,杀上去!”
“墨九,你想使火器,没门!老子偏不给你机会!哈哈!”
眼看双方胶着的厉害,墨九也伤脑筋。
在敌人疯狂拼刺刀的时候,尼玛她怎么放大炮啊?
“砰砰!”
她又连续发了两枪,正准备让弟子们布好阵势,一面接应曹元,一面阻止扎布日那条疯狗冲上来混战,突然听到东面依稀有马蹄的声音传来。
来人数量不少,马蹄嘚嘚如狂浪卷过,呼啸而来,速度也很快。
她伸长脖子望去——
此时正值黄昏,天色有些黯然。
她瞧不清到底是什么人,却可以感觉到那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会是谁的人?
正如扎布日所言,布尔德确实混乱,各方的人马都有,该不会一批敌人还没打退,又来了一批闻到肉香想来分食的敌人吧?
“大家做好准备!”她声音冷冷地命令,“如果是敌人,不等他们靠近,就放火炮!”
“弟子领命!”
“我墨九敢走布尔德,就没想过怕字怎么写!”
“钜子威武!”
墨家弟子们大声喝道,声音整齐有力。
大不了一拼,这就是最坏的结果!
墨九从来不怕事,她的勇气与力量,也是墨家弟子的精神支柱。看她这样,大家也信心倍增,心里一样都是那句话——大不了就是拼命。他们有这么强大的火器,难道会坐以待毙?就算自己讨不了好,也不能让敌人得逞。
厮吼声不断,墨九的样子冷静而从容。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多么的忐忑不安。
这样多的物资,她万万不能失手——
萧六郎还等着她呢?
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握紧火铳,她由着马儿在原地焦灼地打了一个转,目光死死盯着那一批来路不明的兵马方向——
那批兵马狂奔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近得依稀看得见旌旗在摇曳摆动。
她看不清高扬飞舞的旌旗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字,握住火铳的手,不免有些汗湿。
“大家准备,瞄准目标!”她冷静地下达着命令,“一旦有情况,先下手为强!”
“是。”
一从弟子与她一样,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等待着敌人的靠近。
“钜子!快看!”
正在这紧张的时候,她背后的几个弟子突然惊喜地大声叫了起来。
“是萧王的人!是萧军来了。”
“是,确实是萧王的人!”
“萧王来接应咱们了!”
“来了,来了!钜子,他们终于来了!”
这些天,他们从既定的路线过来,一直在盼着萧乾的接应。可从漠南盼到漠北,一直没有等到人。墨九知道萧乾要准备哈拉和林的总攻,肯定忙得不可开交。而且,路途这样遥远,等她的人到达漠北,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再派兵来接,时间本来就很漫长。
在漠南,她盼过。
在狼群来的时候,她盼过。
在阴山,她也盼过。
可在布尔德与扎布日杀上的时候,她却来不及盼。
没有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的人来得这么合适。
思忖间,上万骑兵倏忽到了。
“钜子!自己人!莫杀!”
那边的人,在拼命地大喊,朝他们挥手。
“钜子!是他们,是他们。”
墨家弟子也在喊,似乎在叫她回应。
墨九双眼半阖着,心里怦怦乱跳,有一些莫名的紧张。
一批一批萧军涌上来,奔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冲入了墨家的战场。
墨九弦着的心,已经落下去。
举着火铳,她慢吞吞上前几步,面对萧军大喊。
“不知萧军领兵的是哪一位将军?”
原本她是为了对人说一声感谢,可对面却没有人回答。
只有一骑如同闪电般从骑兵队伍中冲了过来。如电、如雷,他速度极快,冰冷的甲胄闪着质感的寒光,高举的剑身幽寒而刺骨,身后的披风高扬着,带着凛然的冷意,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一种强大的震慑力,瞬间将空间冻结住了。
是的,冻住了。
墨九听不到喊杀声,也看不见别的人。
她的眼里只有那个骑马飞奔向她的男人。
猿臂蜂腰,野性雄壮,立体的五官棱角分明,高鼻、深目、薄唇,黝黑的皮肤……这张脸,仿若上苍用最为精细的一只工笔雕塑而成,踏着战争的风云而来,他出奇的俊美,出奇的高贵,也出奇的让墨九意外——
萧六郎!
这是萧六郎?!
三年不见,他的脸……怎会这样了?
与以前一样的俊美,却又于以前不同。
经三年风霜,他被洗礼成了一个更加富有男人味的人。
似乎变得……更加威风了?!
墨九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空白。
搜遍脑子,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
搜遍脑子,也想不出与他见面该说的话。
一直等到那个男人的马到了她的面前,而他深邃的黑眸,贪婪地盯住了她。
“阿九……”
坑深342米,惊喜!
他的声线,一如既往带点沙哑的磁性,也一如既往的深情得令人心碎。听得墨九心脏一抽一抽的,轻轻颤了几下,又“咚”的一声,像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又像什么东西被高高撩起,怦怦地撞击着心脏,跳着,唱着,双颊竟然一点点燃烧起来,烧得一片滚烫,让她情不自禁地放开缰绳,怔怔的,如同做梦一般,拿掌心触了触脸,又狠狠掐了一把,确定不是在做梦,才结结巴巴地问他。
“你怎么,怎么亲自来了?”
方才将一个“杀”字喊得震天响的墨九爷,转瞬就变成了羞涩的小女人。
这画风转变得……让墨家弟子纷纷惊住。
萧乾唇角微微上扬,回头看一眼正在厮杀的三方人马,在扎布日暴跳如雷的骂娘声中,徐徐扭回头来,盯着墨九的眼睛,当着她和一群墨家弟子的面,微笑着慢慢吐出几个字。
“我的女人来了,我自然要亲自来接。”
背后有隐隐的笑声,墨九面薄,忍不住臊了臊,因为紧张,眼皮也眨得飞快。
“我呸!几年不见,嘴巴倒是变甜了。”
“谁让阿九就喜欢听?”
“……”墨九白他一眼,脸上的热烫终于慢慢褪去,“我现在懒怠和你计较,先把扎布日收拾了,回头再好好审问你,哼!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看到他的脸,墨九就知道他一定瞒了她不少事情。
三年来,两人一直互通信函,中间从未有过断联的时候。
可萧六郎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的脸已经好转这件事。
这样大的事情他都瞒着,别的事儿,不是更瞒得厉害么?
接收到她冷飕飕的视线,萧乾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脊背凉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
“三年不见,我这婆姨还是这般凶悍!不告诉你,无非想给你一个惊喜罢了。”
惊喜?!嗯,好像刚才那一瞬确实是挺惊喜的。
可除了惊喜,还有惊吓好不好?差一点,她心都不会跳了。
“怎么了?叫一声婆姨,你竟变傻了?”
对他宠溺的态度和语气,墨九心里其实非常的受用,可嘴上却不肯饶人。
“我呸你个呸!还会不会说话了?什么婆姨?果然野蛮的地方呆久了,粗俗!”
萧乾轻笑一声,拍马往前走了几步,调了个头。与她肩并肩站着,距离近得两个人的马紧挨着都快要擦出火花了,他才偷偷拉了一下她的小手,默默将她握在掌心,小声说了一句。
“俗不俗我不知,但粗么……一直都是粗的。阿九心知。”
掌心传来酥酥的触感,带着久违的温情。墨九本就有些激动,他的手指一拨一拨的,让数年不曾与他牵手相拥的墨九,居然紧张得脑子发僵短路,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对?
猛地偏过头去,她脸蛋臊红,“嗳,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乾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只紧紧抿着双唇,拿一双过分晶亮的眼,盯着她,一直盯着她,就像一头饿了八百年才看见肉的野狼,盯着他鲜美的食物,寻思要从哪里下口似乎,眸底传递出来的光芒,赤辣辣的,火燎燎的,让墨九头皮发麻。
“萧六郎,你这么盯着我,我怎么觉得……瘆的慌?!”
“别怕!”萧乾矜持地端正一下身姿,一派云淡风轻,“我不会吃了你。”
“唔!”墨九撇嘴,“我看未必吧?就算不吃,肯定也要拆几根骨头的。”
“——”萧乾对她的直率有些无语。
稍顿片刻,他悠悠道:“不会吃。我只用用!毕竟吃了,就没得用了。”
“——”墨九也对他服气了。
实事上,她有些不敢想,一个饿了三年的男人会爆发出怎样强大的战斗力。
也有些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到底怎样才能为一个女人守身如玉三年的?
念此及,她目光幽幽一寒,压低嗓子审问:“老实交代,你有没有背着我偷吃?”
萧乾一本正经,严肃着脸,挠一下她的手心,“小的不敢!”
这个小动作,让墨九心里一酥,声线都软了不少,“怎么证明?”
萧乾低笑,“娘子回去检查便知。”
墨九不高兴地翻白眼,“这种事,我哪里检查得了?你偷吃了,难道会不擦干净嘴吗?”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萧乾忖度着这句话,极是无奈地瞥着她,喟叹一声,突然轻唤。
“阿九……”
“嗯?”
“你觉着我们在此时讨论这个,合适么?”
墨九额一声,忍不住笑了。
是啊,久别重逢,叙旧述情都没有问题。
可眼下敌军压境,两方正杀得不可开交,说这些好像是不太合适!?
“嘿嘿”一声,她笑道:“见到你变帅了,我一时没有忍住嘛。”
“果然你还是介意我长相的……”
“废话!”墨九见他的脸好了,也就不太避讳了,“我是个颜值控好么?虽然你不管长什么样子都是萧六郎,但我眼睛又没瞎,也喜欢看一个长得好的萧六郎不是?”
“哼!你无耻!”
“你卑鄙!”
“你下流!”
“你不要脸!”
“……”
两个人互骂着,又说了一些彼此的近况,萧乾终于换了一个话题。
“这个扎布日,平常在贡木一带活动,今儿怎么跑到布尔德来了?!”
听他这样一问,墨九心里微微一惊,“你是说,他事先得到了我押送物资过来的消息?”
萧乾眉心微微一拧,点点头,“你这一行过来浩活荡荡,并未保密,知道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他知道,并不奇怪。”
“也是。”
“只是——可惜了。”
墨九不太明白他的话,轻声问:“可惜什么?”
萧乾目光转向战场,思绪似乎飘得极远。
“可惜扎布日,原是一个有才之人,却因一段畸变之情,枉误一生。”
听他这样说,墨九沉默了。
萧乾的话,不无道理。
老可汗还在的时候,扎布日原本就是汗位极有力的争夺者,却因为他对塔塔敏的畸形感情,在汴京一战违反军规,将自己的前途彻底断送。可蒙合一死,乌日根登基,苏赫跟着自称汗王,北勐局势一变,他却能够准备的把握住时机,并说服了蒙合麾下那些旧部,趁着人家窝里斗,在贡木拉起一支队伍来,做起了一个地方军阀大王,并让其余扯单旗的王族部落都听命于他,也确实挺有本事。
有些人,天生就是枭雄的命。
蒙合是,扎布日其实也是。
他与蒙合的不同点在于,蒙合从不为情所惑,他却被困了一辈子。
想到这里,墨九不由感慨,“也不知塔塔敏怎样了。”
萧乾看一眼她的侧颜,沉吟片刻才道:“她被扎布日囚禁在贡木。”
心里狠狠一抽,墨九当即惊住了,“什么?囚禁了?”
这个时候,她回想起扎布日先前的闪烁其词,还有那一脸尴尬的神色,忍不住骂了一声娘。
“这个混账东西,不知该说他深情,还是该说他傻,怎么能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来呢?”
萧乾对塔塔敏,并没有墨九那样的情感。
他淡淡说着,面色平静,语气没有起伏,就像只在陈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原来蒙合一死,哈拉和林就彻底乱套了。阿依古势力庞大,可不服她的也大有人在。加上乌日根性格温吞,本身极其软弱,凡事都只能听阿依古的摆布,根本就不是汗王的料。北勐人向来崇尚强者,当初阿依古推蒙合,大家都拥簇,除了有纳木罕的推波助力之外,更大的原因是蒙合自身是一个强者,一个可以用武力别人的强者。
可乌日根不是。
他为汗王,北勐其实在阿依古手上。
一个女人如何带领北勐走向强大?
在这样的怀疑状态中,宗亲之中有异心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
扎布日是个有心思的,趁机哈拉和林内乱,带着王府里的几千兵马,半夜在公主府劫持了塔塔敏,领兵出走哈拉和林。塔塔敏原是不愿意随他去的,无奈到了贡木,她亦是不肯屈服扎布日,多次逃离贡木。三番几次逮回去之后,扎布日终于不耐烦了,专门为她造了一个巨大的囚笼,将她囚在里面,再不复出半步……
“娘的!”墨九拳头握紧,“这个王八蛋,把女人当什么了?活该塔塔敏不要他。”
听她语气颇为激动,萧乾迟疑一下,劝抚她半天,才接着说:“这期间,塔塔敏怀了身子,但刚诊出没有多久,扎布日的兴奋还没落下去,她就小产了。”
“啊!”墨九瞪大了双眼,“小产了?难道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没有接着说下去。
但萧乾听懂了,她怀疑是因为他们的血源关系。
摇了摇头,他冷静地说:“是她自己弄掉的。为此,她不惜自残……”
不惜自残?!想着塔塔敏那张倔强不屈的面孔,想到他被扎布日折磨的惨状,墨九有些听不下去了,突然打断他。
“六郎,她现在怎样了?”
“还在贡木。”萧乾想了想又道:“一直未传死讯。”
这个回答太有意思,饱含了萧六郎的交流哲学,差一点就把墨九气笑了。
没传死讯?这意思是,活得不好,但也没有死么?
真是相爱相杀的一对啊!
畸变错位的爱,占有欲爆棚的情,哪里能落得到好?
她可怜塔塔敏,可眼下的情况,却又对此束手无策。
毕竟扎布日不再是以前的扎布日了。他已经称了王,手底下有大批的兵马。
要救塔塔敏,该怎么办?
她心下正烦乱,突然听到萧乾的轻笑,“阿九别难过。你若想救她,很容易。”
很容易?墨九懵了:“可你目前,哪里腾得出手来对付他?就算这场仗打败了他,甚至打死了他,贡木还有那么多人呢……”
萧乾淡淡一笑,“对你男人这么没信心?”
去!这是信心的问题吗?
墨九不高兴地抿一下唇,“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办法,直接说。”
萧乾微抬下巴,看着战场漩涡中龙精虎猛得像一个野蛮人的扎布日,眼眸半阖着,整个人透出一种冷艳的倨傲,如夜空下的王者,“此人成也塔塔敏,败也塔塔敏。他的软肋更是塔塔敏。这一次,我不仅要让他主动放掉塔塔敏,还要让他——替我攻下哈拉和林。”
“啊!”
墨九这一次声音拉得老长。
隔了一瞬,看萧乾面色冷静,还是那一副的胸有成竹的讨厌样儿,她不由嗤一声,拿火铳指着混乱厮杀的战场,拔高了音量,激动地骂,“就他,就那个油盐不进的混帐玩意儿,他对塔塔敏都入魔了,你怎么说得服他?”
萧乾眼眸一眨,“阿九叫一声好夫君,我就告诉你。”
墨九:“……”
都孩子她爹了!要不要这么肉麻啊?
看墨九一脸看神经病的样子,萧乾“哈哈”一笑,突然猛拍马背,“驾”一声,纵马跃了出去。
“阿九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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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前面还更有一章,小主们别忘了看哦~
坑深343米,郎情妾意叹相见
萧六郎离得远了,很快一人一马就落入了战场的巨浪中,整个人不见了影子。
失落三年,初初得见,转瞬又消失在面前,墨九的心,霎时悬了起来。
她不知萧六郎要如何说服扎布日。
实说,若只单单劝服扎布日放掉塔塔敏,难度应该不大。
因为从墨九个人的感觉来说,扎布日是爱塔塔敏的。但这个汉子太粗糙了,根本就不懂得女人的心,更不懂得爱是什么。他只一味的依从自己的心,占有,霸权主义,不许她逃,不许她挣扎,不许她说一个不字。却不知,爱若指尖流沙,捏得越紧,越让人喘不过气来,越想要逃得远远。
所以,只要有人晓以利弊,他茅塞一开,自然不会真的为难塔塔敏。
可如果让他当兵去攻打哈拉和林,那是什么难度?
扎布日三年前趁势跳出战争漩涡,扯大旗自立为王,不就为了逃避这场窝里斗吗?这样拉他上战场,公开和哈拉和林,和阿依古集团正面为敌,想来怕是不容易……
她坐在马背上,远远观望。
看不见,看不见!
想了想,她索性站在了马背上。
黄昏中的战场画面,激烈而混乱,嘈杂的人马混挤在一起,衣饰也都差不多,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她偶尔依稀看到了萧乾披风的一角,可仔细瞅,又瞅得不真切,不由有些焦躁了。
她那副紧张的样子,惹得玫儿轻笑不已。
“姑娘,别看了,咱姑爷一会就回来了。”
被她打趣了,墨九瞪她一眼,悻悻坐回马背上,轻声嗤她。
“小蹄子胆大了!连你家姑娘都敢取笑,我看得让曹元早早收了你去,看能不能管住你这张坏嘴……”
曹元与玫儿就站在一起。
古人都腼腆,听到墨九这句话,他两个都不自在的臊了脸。
玫儿不好意思地唤了一“姑娘”,低低垂下了头,曹元则是嘿嘿直笑。
看他俩这样子,墨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眉目飞扬的神态,整个人都是放松的状态,再无来时路上的紧张了。
这就是小女人与女汉子的区别了。
没有萧六郎在的时候,她背后无所依靠,风来吹她,雨来淋她,凡事她都得靠自己,不得不将自己于面武装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她的软肋与破绽,不管是内心还是为人处事,也都容不得半点差池。
可如今不一样了。
有了萧六郎,她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在他的面前,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待……
轻拉马绳,她和玫儿打趣着,眼睛却一直望着萧乾那边。
不一会儿,混乱的人群里,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吼叫。
“啊!”
“哈哈哈!”
“哈哈!”
“真的!?”
“哈哈!”
那些北勐人在吼什么,她听不懂,离得太远了,她也听不太清,心里惊了一下,屏息凝神地望过去,仔细倾听,竟然是一片惊喜的声音。
紧接着,原本激烈的厮杀战场,居然慢慢地停了下来。
一片,又一片的战士放下了武器。
战场霎时诡异的凝滞了起来,都望向了人群的中间。
“怎么回事?”
“谁在喊住手?”
“大王!”
“萧王!”
“打还是不打?”
“不知道。”
“刚才大王在笑什么?”
“天知道!”
人群议论纷纷,很多人还是不知究竟。
墨九也正自诧异,却见人群中慢慢分开了一条路。
萧乾一马当先骑走在前面,背后跟着满脸溅血的糙汉子扎布日。两个人有说有笑着,像多年不见的亲兄弟,而扎布日脸上闪着红光,神色也极为兴奋。
“钜子,误会,误会!刚才冒犯了。望你海涵!”
远远的,他爽朗的道歉声就传了过来。
这都在搞什么?墨九一头雾水。
嘚嘚的马蹄声,转瞬到了面前。
墨九张着嘴望着萧乾,只等解释,却见萧乾朝她点了点头。
“阿九,把你手上的物资都交给扎布日。”
“啊!?”墨九愣住了,“可是——”
“听话。”萧乾一袭黑甲闪着冰冷的寒光,语气也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他盯着墨九的眼睛,与她交换着眼神儿,朗声道:“我军中不缺粮食,既然扎布日大王现在需要,救急如救人,先给他们也罢。”
我靠!
当成不是他造的啊,毫不心疼地就做了人情?
墨九腹诽着,恨不得瞪死他。
却听萧乾又补充道“我与扎布日大王说好,除了粮食之外,我们把这批火器也给他,由他来帮我们攻打哈拉和林——”
额!
原来如此。
她就说嘛,萧六郎岂是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抿了抿嘴,她却不由着他,还得抬高价码,以便给扎布日心理负担。
“有了这批火器,谁打哈拉和林不行?又不是非他不可。”
她这一说,萧乾就笑了。
墨九这点小心思,他岂会不知?!
淡淡一笑,他侧目看一眼尴尬的扎布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攻打哈拉和林,确实谁人都可以。这一仗,从目前来看,我方也必将取胜。但若论及可控伤亡,用最短的时间,打最漂亮的仗,却没有人比扎布日大王更合适。”
顿一顿,他继续为扎布日挽尊。
“我对扎布日大王很有信心。”
其实他说的这些,墨九心里也清楚。
不管是萧乾还是辜二,他们始终不是生长在草原上的人,对哈拉和林也远远不如扎布日熟悉。甚至如今驻守哈拉和林的北勐骑兵中,好多还是扎布日的旧部。相对于软弱的乌日根,崇尚强者的北勐骑兵,对强悍勇猛的扎布日更为敬重。若他愿意出阵,当然是极好的。
可问题是,他如果拿了东西又反悔怎么办?
总不能上去咬他一口吧?
墨九哼了哼,不开口。
萧乾瞄她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疑惑,递过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照办吧阿九,时间不多了。”
是啊,时间不多了。他们犹豫不得。
墨九先前就已经听他说了,三日后,萧苏两军就将对哈拉和林展开总攻,决定败负的日子,就剩三天了。再继续拖下去,他们来不及赶回了。
可是,她不管萧乾对扎布日的信心来自何处,总归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
犹豫着,她问:“那塔塔敏呢?她的事怎么办?”
“钜子放心。”扎布日见她对塔塔敏是真的关心,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一些憨直的喜气,当然,还有难堪与尴尬,说话也吭哧吭哧起来,“我实在,实在也不想为难她,可这没良心的东西,总想跑。只要一会不看住,她就怕。气得我恨不得把脚筋给她挑了……”
说到此,他苦笑一下,话锋一转,满带喟叹,“钜子,若她见到你,可以得到快活,我也喜欢,又何乐而不为?你且放心。等此战一过,我便带她来见你。”
“真的?”墨九对他不太相信。
“自然是真的。”扎布日取下头盔,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脑门,突然又看向萧乾,认真地说:“萧王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萧乾浅浅一笑,“我萧乾出言无悔,你当宽心。”
“那就好。”点点头,扎布日又看着墨九嘿嘿一笑,双眼炯炯地望向她身后连成一片的物资车辆,脸上露出一抹极为喜欢的神色。
“早闻墨家火器天下无双,今天有幸得以一用,也不枉我带兵一场了。”
“墨家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墨九毫不客气地替自己吹牛逼,说着又哼了哼,“不过,扎布日大王若只得这些火器去,也是无用的。墨家火器制作精巧,使用也得讲究技巧,不是谁都玩得来的。”
“啊?”扎布日有些窘,他本就粗人,闻言大惊,“那可如何是好?”
“简单!”墨九目光中露出一丝狡黠,“我得派弟子随你前去。”
“那好,那敢情好!太好了。哈哈。”
笑,笑个屁!
自家的好东西要送人,墨九心里不太高兴。可想想有人替他们攻城卖命,也就罢了,反正武器是用来杀人的,谁杀不是杀啊?他杀总比自己杀强啊?
嗯一声,她回头向曹元使了一个眼神。
曹元会意,很快就安排了起来。
扎布日手底下的将士们,听说这等好事,一个个亢奋地涌了上来,像摸宝贝疙瘩似的,摸着火炮的炮筒爱不释手,拿着火铳瞅上瞅下,比瞅亲儿子还亲。那一副喜欢的模样儿,很快就把墨九逗笑了。
“这些人……真有意思。”
扎布日也挤在战士堆里,摸摸这个,捏捏那个,嘴里大笑不止,瞅得墨九终是忍不住,瞥萧乾一眼,笑着摇头。
“你看他,多像一个活宝啊。”
“活宝?”萧乾微微一怔,“那是什么?”
“就是脑子有毛病的人。比如你!”
“……”萧六郎迎风肃穆,表示自己很正经。
“别装了!”墨九冷下脸来,瞪他,“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的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现在我先不问你,等回去了,你得好好给我一件一件,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这霸道的样子,听得萧乾不住叹气。
“哪有女子这般凶悍的?你啊,还这脾气……”
“怎么?不喜欢?”
“喜欢。”萧乾严肃脸,“喜欢得……心口都扯痛了。”
“靠!你在作死吧?要不要给你一个机会改改词?”
“谢谢。我喜欢得……”萧乾皱眉考虑一下,突地凑过头来,将小小的声音,递入她的耳边,带了一点捉弄,“都忍不住……了。”
“……流氓!”
两个人斗嘴说笑的当儿,那边已整肃完毕。
扎布日远远地站在人群前方,手抚胸口,朝他俩施一个礼。
“萧王,钜子,托二位福,扎布日带着东西,就此告辞了。”
“慢走。”萧乾回礼,“莫忘约定。”
“哈哈,萧王放心。三日后,我等必来与你汇合。”
萧乾轻声一笑,抱拳道:“好,萧乾恭候到来。”
“好,哈哈!”
“驾——”
“驾——”
扎布日率先打马奔去。
浩浩荡荡的车马,如潮水一般跟在他的背后,滚滚而去。不过这一次,押车的人除了扎布日的骑兵,还有前去负责教导他们使用火器的墨家弟子。当然,曹元不用墨九特地交代,就私底下偷偷嘱咐了带队的坤门弟子靳金水——密布注意扎布日的动向,随便查探一下塔塔敏的行踪。
墨家一行人,一分为二。
一队跟着扎布日去了,剩下的人跟着墨九萧军的队伍,继续赶在夜色到来之前,往哈拉和林的方向进发。
布尔德离哈拉和林,还需两日路程。
也就是说,萧乾这次前来接应墨九,时间赶得很急。
一旦掐不准,就得误了攻城的大事。
“你也真敢赌。”
墨九对萧乾的此番行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必须赌。”萧乾淡笑着看她,“因为我阿九比什么都重要。”
他宠溺的眼神,暖暖的目光,落在墨九的脸上,让她如同徜徉在阳光中,吹拂着幽幽的轻风,耳边听见有人在说:他可以输掉全世界,却不敢输掉她。所以,不论如何,他都得亲自来迎,不能把她一个人置于危险之中。
出发的第一日,阳光明媚。
两个人并肩驰骋在草原,在一片被烽烟洗礼过的土地上,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这一天,四野静好。
昼夜未停的赶路,中途众人只以干粮充饥,这样紧赶慢赶,到了第二日晌午,萧军的驻营地,慢慢就近了。
在萧乾怀里窝了一夜,睡了个半饱的墨九,打着呵欠,看着远处那一群层层叠叠的帐篷,还像当初那般用他俩研究出来的八卦布阵法摆放着,心底不由生出一抹暖意。
她侧目看向萧乾,眸底含笑。
“这法子,你还用着呢?”
“嗯,和阿九一样,准备用一辈子,不换了。”
“……好吧。”墨九抿着嘴笑,“你啊越发爱说好听的了。”
她笑声清脆,萧乾却突然沉默了。
隔了好一会儿,在墨九愕然不解的目光中,他方才定睛看着她,眼中饱含浓浓的爱怜,声音也略略低哑,“阿九,这三年来,每当有危险来时,我就有些后悔。”
“悔?悔什么?”
在墨九的心里,萧乾是从来不悔的人。
可他却说,他悔了。何为所事?
“悔我不曾对你说这些话,没有告诉你……我爱你。”
不曾经历,就无从感受。
这席话有一些肉麻,可萧乾却说得很正经。
墨九安静听着,眼圈慢慢就红了。
久久,她迎着风,拭了拭眼睛,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喃喃。
“六郎,我和直直,也一直爱你。”
萧乾喟叹一声,牵住她的手,紧紧握牢,恨不得马儿快一些。
再快一些。
快一些回到营房。
这样,他就可以把她搂入怀里,仔细亲吻……
他脑中想着旖旎之事,墨九想的却是旁事。
扣紧他的手,她突然一叹,“这场仗快点结束吧。直直还在兴隆山等着我们。她……很想她的父亲。”
萧乾眸色一暗,“好。我答应你。”
……
……
墨九入得萧军大营,很快便引来了全体围观。
好多熟悉的面孔,都笑逐颜开地堵在营房门口,热情地迎接她。
古璃阳,薛昉,声东、走南、闯北、还有红透了双眼的击西,以及一些熟悉的将军。多年不见,大家说说笑笑着,相顾间除了寒暄彼此近况,便是掩不住的感慨。
对岁月流逝、对无情战争,对世间沧桑的感慨。
一转眼,物是人非,已是沧海桑田。
每个人都有了各自变化,就连击西也成熟了,好像长大了。
墨九心底怦怦跳着,有些激动,一一和大家打着招呼,望向了击西巴巴望来的眼,正寻思他与闯北的感情发展,手臂就是一紧。
她蓦地回头,迎上了萧乾黑亮的双眼。
“怎么了?”
他不答,只黑着脸对众人说。
“明日攻城,大家各做各事去。墨九一路辛苦,得歇一会。”
说罢他也不等众人回应,直接迈开长腿,拽着墨九的手就往营帐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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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伴们,快夸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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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有人低低抽气。
更有人在风中凌乱,揉眼睛不敢相信。
萧乾迈着大步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让墨九羞臊,也让众人愕然。
“主公这是……急什么啊?”
“你说急什么?”
“有那么急吗?”
“不不就急么?三年了呢?”
“那你呢?”听着众人议论,击西慢慢靠近闯北,“三年了,急不急?”
闯北这时已不穿僧衣,改穿着沉重的甲胄,莫名躺了枪,他在原地愣了愣,望着击西黑瘦了不少的脸儿,面颊突地一红,“阿弥陀佛——”
说罢他就往人群里面退去。
击西一看就黑了脸,叉腰冲上去。
“李闯北,你给老子站住!”
闯北像被鬼追了,脊背僵硬着,越去越远,击西扶着腰刀上去,像是要劈了他——
“你躲什么躲?”
“我……”闯北看背后没了人,小声道:“击西,主公有军令!”
“是啊!可主公自己都破坏军令了。”
“这……”闯北面红耳赤,看击西眼睛里跳跃的火花,说话吭哧吭哧的,不知是臊还是也有期待,“那样……这个……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击西理直气壮,“又不是没睡过。”
“可军令在山,明日就要总攻。”
击西冷哼一声,一个哥俩好的经典动作揽住他的肩膀,“明儿一仗,谁知道是死是活?要是我明儿就死了,没睡成,不是挺凄凉的?所以,今儿晚上咱俩得睡个够本。”
“这……”
“这,那。你行不行啊和尚!”击西突然拔高了音调,吓得闯北直想捂她的嘴,“你小声点。”
“三更,不见不散……”被捂着嘴,击西还是含糊地说了出来。
背后,薛昉和走南几个人看着他两的背影,摇头失笑不已。
这出戏,常年在战争的间隙里重演。
他们已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却一直只道击西为人娘气,对闯北有非分之想,是为禁断之情,却根本不知,同行数年,不知击西是女儿身。
墨九的到来,缓和了营中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主公心情一好,底下的人,紧绷的情绪也散开不少。
营中笑声不断,中军大帐里,萧乾拉住墨九进去,“刺拉”一声关好帐门。猛地一转头,一双眼睛像染上了狼性,盯住墨九片刻,突然急急一个叹息,就狠狠将她搂入怀里,双臂紧束得她气儿都喘不过来。
“萧六郎!”
她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热情,猛推他的肩膀。
“大白天的,你做什么?外面都是人。”
“没人敢过来。”他声音喑哑,急急搂住她急欲挣扎的身子,情切切,意浓浓,“别动阿九,别动!乖,让我抱抱。就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就只抱一下?
抱一下就好!
骗鬼呢!
“老大个人了,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叹息,他却不管,只低低笑。
“谁敢笑话?!爷就让他光棍一辈子。”
这样急切的他,公报私仇的狠劲,瞧得墨九哭笑不得。
“咳!你急个什么劲儿,我又不会跑了。”
“……”他不回答,一只手大力扳着她的后脑勺,如同饥饿的野兽行走了整整一个沙漠,口干舌燥了许久,终于啃噬到了鲜美的大餐,喝到了甘甜的泉水,一刻也不肯停下,双臂铁钳般束着她,让她无从抗拒,后背挤得那一个并不牢靠的帐篷壁扑扑作响。
墨九想到外面可能有人在偷看,心跳加速,“嗳,六郎!等等。”
她严肃脸,拔高声音轻咳,将手握拳挡在彼此之间。
“你还没有交代情况呢?!老实完了再说。”
“交代什么?”
“辜二呢?我怎么不见他在这里?这厮居然不来迎接我?看来是要反天了啊?!还有,你们的事,现下又如何了?”墨九也气喘吁吁,没话找话地说着,好不容易才组织好语言。
萧乾轻呵一气,像是换了一口气,又似乎在来接下来的事积累能量。只缓缓眯眸,目光危险地掠过她的脸,须臾后,又低头将脸贴上去,紧紧挨着她的脸蛋儿,在轻触中,不再有离别的隔阂,只有思念让彼此的热量持续攀升。
墨九老实多了,挨着他不说话。
他对她的老实似乎也满意了,嘴里发出一声久违的叹息。
“阿九,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好吗?”
这样的萧六郎有一点……萌。
墨九憋住笑,“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他低声一笑,缓缓低下头来,双眼瞬也不瞬地看着她,鼻子挨着她的鼻子,轻触着,嘴唇贴得很近,近得可以清晰地看清她脸上绒绒的汗毛,心像被撩到了高处。
“我要你。一刻也等不得。”
“是么?你——啊!”墨九正要取笑他,身子突地离地,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从帐门走到帐后,很短的路。
可两个人的心跳却像碰撞了无数个轮回。
隔着一道竹帘,那便是萧乾就寝之处——只有一个简单的地铺。
地铺边一边架子上堆放着书,一边摆放了中药器皿,还有一些零乱的杂物。
这一切,哪像堂堂萧王的住处啊?
墨九心里一酸。
这三年来,她在兴隆山虽说思念他时也辛苦,可过的日子却是养尊处优,与军中大相径庭。从早到晚,有无数人伺候,有无数人嘘寒问暖。她皱一下眉头,就会有跟着紧张,她跺一下脚,兴隆山都要颤抖。可谓一直活在繁华,通体舒适。
如今一想,她所有的恼烦,不过强说愁。
“天啦!”
她轻抽一口气,不敢去想,这三年来萧乾是怎么过的。
往常在信里,他总是报喜不报忧。
看他这般的清苦生活,根本就与信上说的不一样。
“你又骗我……你明明说,你过得很好的……”
“我这不是很好吗?”萧乾轻揽住她,往怀里塞,拍背安抚,“傻瓜,活着比什么都好。”
没有体会过战争,没有见过死亡的人,想来不会有这样的感受。
墨九知道他说得对,可情绪上头,鼻腔酸涩着,却怎么都忍不住。
她抬手,轻抚他的脸,“六郎,我这心里,咋就这么难受呢?”
“不要难受,乖。”他轻抬大手盖在她的手背上,细细摩挲着,低头看了一下那张地铺,睫毛眨动的速度加快了。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地方简陋了一点,得委屈阿九了。不过,这些东西都是干净的……你要是用不惯,我再叫人来换……”
“不用了!你用得,我为何就用不得?”
萧六郎是个有洁癖的人。
他使用的东西,确实都很干净。
墨九怕他有心理负责,解开他环抱的手臂,慢吞吞坐在松软地铺上,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六郎,你熏过香吧?我都闻到一股子清香味儿了……”
那是一种熟悉的,独属于萧六郎的味道——带有中草药的花香。
“真好!”在他炯炯的双眸注视下,她发出一声感叹,突然拉住他的身,迫使他俯身下来,然后她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吸吸鼻子。
这感觉,如同做梦一样。
终于又可以抱住她梦中的情郎,她其实也是喜不自胜的。
“六郎……”
“嗯?”
“六郎?”
“嗯?我在。”
“六郎!”
“傻了?”他低头,轻捋她的发,直视她,“有话就说。”
“我太开心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墨九嘟唇微笑,像个初尝情爱的少女,颜若染脂,娇俏无比。
她没有说谎。
在来的路上,她还在想,有多少话要与他说。
可真的到了这一刻,终可相拥,一叙三年相思,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该说的正事,以往的信函中都通过气了。
想说的感情,有千言万语……在彼此的眼眸相望中,却说不出口。
相思早已泛滥。
情深怎可言叙?
“不想说么?”萧乾与她心意相通,看她双颊通红的样子,又怎会不知?他轻轻一笑,不等她说话,便轻轻侧过头去,在她颊上一吻,“不想说,便不说了。”
“哦……”
不待她长声叹完,他手臂一紧,将她拉近,“那就做吧。”
“唔!”
墨九瞪大眼的低哼声,被他狠狠堵在了喉间。
刚才的谦谦君子转瞬便化身野蛮兽类,墨九已完全无法反抗,思绪万千,意识混乱,分不清东南西北,连眼睛都热烫得睁不开,很快,便在他的怀里,软成了一摊泥,化成了一汪水……
时隔三年,墨九有些不适,脑子乱得不知所以。
这样的亲密,这样的相拥,这样的毫无间隙。她的六郎,她的六郎……就在近前。三年的夜晚独睡,三年的夜阑思念,三年的期望与等待,让她在这一刻,如同沉入了一个半睡半醒的梦里,在他的怀抱与热度里,松软如棉,将两个人的气息融和成了一个渴望了许久,终于得到满足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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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的晚餐都早,营房里已经在准备晚膳了。可他们从晌午一直搞到伙头兵做饭的时候,也属实有些夸张。侍卫们都非常懂事,中途自然不会来打扰。可墨九这久未开恳的荒地,遇到一头蛮牛,大战打下来,人都快要虚脱了。
“我去!萧六郎,你不是人!”
她押着怒气低声骂着,人斜躺在地铺上,像死过去一回。
“……幸亏我这三年来身子养好了。若不然,这会肯定都在阎王殿里申冤了!”
“我的阿九,就是格外的乖。”说着好听的话,萧乾拎一下她的鼻子,一张俊美的脸上满是吃饱喝足的笑意,整个人都放松了,身子也不像之前那么紧绷。
果然夫妻生活养人么?
瞧着他那俊朗的颜,墨九挪了挪酸涩的身子。
“我饿了!”
她是一个准吃货啊。
这样远道而来,又累又饿,早就支持不住了。
可听得他的话,萧乾也不知真听岔了,还是故意逗她,当即就严肃了脸。
“又饿了?”他侧身抱住她温软的身子,往怀里揽了揽,“原来阿九胃口这么好。可怎办呢?你夫君累着了,得歇一会再喂你……”
我靠!
墨九翻白眼。
“你真学坏了!”
顿了一瞬,她突地又转身起来,一下子骑在他的腰上。
“不对啊,萧六郎。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坏。你说,你到底哪里学的?嗯?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哪个小娘们儿撺掇着教了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
萧乾哭笑不得。
“别胡说八道!这营中哪来的小娘们?”
“胡说八道?!我呸。”墨九哼哼,“你难道不知,女人是世上最为敏感的动物,自家男人有没有不对劲儿,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证据,只一个感觉就足够了。你与三年前相比,明显不一样了,还想哄我?”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萧乾唇角轻扬,又去掐她的脸。
“那你且说,是变得好了,还是不好了?”
这个么……
从女性的角度出发,确实是变得好了。
好了,更懂得疼人了。虽然今儿事情办得急,他也有些生猛,可从头到尾还真的没有委屈着她。按理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可墨九心底就是不落实,大眼珠子瞪着她,叉着腰的样子,活像一个孙二娘。
“甭岔话!快说。”
“唉……”
萧乾摇头失笑,实在无法,只能努了努嘴,示意她看那一摞书。
“阿九自己看吧。”
墨九瞥他一眼,将身子往左边一倾,就去抽书。
可这一倒,整个人斜过去,差一点儿摔了。
萧乾赶紧扶住了她的腰,不由气笑。
“你急什么,又不是不给你看?”
“少啰嗦!”墨九拍开他的手,把那一摞书捧了过来。
嗯,上面几本挺正经的,全是兵法战略,再往下面看就有些不对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全是配图配色的风月小绘本啊?
老实说,这些东西对墨九这个现代人来说,太小儿科了。
可萧六郎居然有这样的私藏,倒是让她大为意外。
她思想并不纯洁,可正常情况下装得比较纯洁。
眯了眯眼,她审问:“好哇,居然准备了这么多不正经的东西来消遣。啧啧,那这三年,你怎么过的?想得狠了,就没招几个好使的小娘来伺候?”
萧乾苦笑,“这些都非我之物……”
墨九分明不信,“那你哪里得来的?”
萧乾往上坐了坐,双手轻轻抱着后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知道?”
“废话!”
“收缴来的。”
“……”
收缴来的?
想到那些老实巴交的士兵,也会捧着这些带画面的风月小本,偷偷躲在被子里看,甚至相互传阅,私下探讨。结果就被长官缴了,等到了萧六郎这里……
啧啧!墨九想不下去了,整个人半趴在他身上,笑得腰都弯了。
“你说说,他们若知道你也看,会不会哭死?”
萧乾唇角微微一掀,丝毫不以为意。
“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发还给他们。”
“……哈哈哈!发还给他们的时候,你记得表扬一番啊。亏得有他们救你,要不然这三年水深火热的日子,你可怎么办才好?完事之后,你还得严肃地拍拍他们的肩膀,告诉他们,下次多弄点好货来,这些都看腻了……还有,回去好好和媳妇研习研习,争取来年多生几个大胖娃娃。”
一个人模拟着场面,墨九笑得东倒西歪,恨不得满地打滚——
可萧乾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越来越紧绷。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瞧得墨九一个人笑不起来了。
轻咳一声,她支起身子去捏他的脸,“怎么了?我就开一玩笑,你生气了?”
萧乾摇头,把她的手扯下来,捏在掌中,声音比先前更为平静,可仔细一听,却隐隐有些说不出来的涩滞。
“他们都出来好几年了,也该回去享享福,孝顺父母,娶媳妇生孩儿了。”
与他四目相对着,墨九久久才嗯了一声,心情突地沉重。
战争啊!苦的何止是一些人,根本就是天下人。
萧乾轻拍着她的后背,半阖着眼,似在休憩,没有再继续。
墨九靠着她,闭上嘴想了一会,也没力气说话了。
明日就是大决战,她有些累了,他应该也累了,真得休息一下。
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富有节奏的心跳,墨九的意识慢慢模糊,连吃的事都忘了,就那样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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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见亮,外面便传来喧哗声声。
墨九是被吵醒的,揉着酸涩的太阳穴坐起来,她四周张望,却发现,帐中已无萧六郎。
对!今日……总攻哈拉和林?!
这个念头入脑,她激灵灵一下,彻底清醒过来。
推开被子,趿上鞋子,整理好衣服,她发现了放在小矮桌上的清粥和馍馍。
还是热的,用粗碗罩着。
是萧六郎为她准备的吧?
这样忙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照顾她的胃。
眼窝微微一热,她匆匆喝了两口温热的粥,抓住馍馍就往外冲。
帐门刚刚撩开,就撞上了门口的击西。
“九爷,你起来了?”
看着击西水汪汪的眼睛,墨九愣了一下。
“你干嘛了?这眼神儿亮得,捡到宝了?”
“没,没什么……”击西忸忸怩怩的,红扑扑的脸,羞怯怯的样子,像一个新婚的小媳妇。
“去!奇奇怪怪的!”
嗅着营中的硝烟味儿,墨九来不及理会击西什么情况,只好笑地白了她一眼。
“萧六郎呢?”
“主公在校场,大军准备出发了。”
说到今儿的总攻,击西似乎也兴奋起来,拽着她就问:“九爷,你要去吗?”
看来她被萧六郎留下来,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呢?
墨九点点头,咬下一口馍馍,大喊一声曹元。
“我们准备一下,也去!”
清晨的阳光从薄雾中探出来,天光慢慢泛白。
大军早已整肃完毕,将士们密密麻麻地站在校场上,等待着萧乾最后的命令。
点将台上,萧乾红缨铁甲,俊容冷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熠熠的光辉,很是耀眼。
嗯,又帅了不少。
墨九咬着馍馍,骑着马带着击西、曹元以及一群墨家弟子冲了过去。
“萧六郎!等等我!……我也要去。”
这一路过来,她赶得急,生怕大军已经出发了,说话都有些气喘。
萧乾回头看向她,朝霞之中,眸中生出一抹笑,没有回答,手上长剑却高高举起。
“出发——”
“是!”六军齐喝,声势浩大。
大军出发了。
步兵整齐的脚步声踏踏作响。
马儿长啸入云,载着骑兵如掠出的箭。
墨九热血沸腾着,领了一群墨家弟子,站在校场边上,看着点将台上的萧乾不作声。
她也在等他的命令。
好一会,等校场上的人都去了一半,他终于骑马过来。
近前,他看着她,迎着阳光一笑。
“阿九怕不怕?”
“有你在,我怕什么鬼?”
“好。”他朝她伸出手来,“我们一起去!”
“嗯,一起!”墨九搭上他的手心,内心雀跃不已。
等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与他并肩上战场了。
她接过曹元递上来的火铳,拍一下马背,“驾”一声便疾驰而去。
萧乾在她背后摇了摇头,迅速策马跟上她。
“一会你跟着我,不许乱跑!”
“知道啦!”骑在马上,风很大,墨九头发胡乱翻飞着,眉开眼笑地看着他,“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会走丢的啦。”
“不小吗?”萧乾失笑,“我看你与小丫头一般大!”
嘿嘿一声,墨九乐了,“你准备把我当女儿养?”
“……可不又傻了!?”
“哈哈——驾!”
“驾!”
……
对哈拉和林的总攻,已经准备好些日子了。
在此之前,这座城市一直在苏赫和萧乾的军队合围之下。
今日又多了一个打头阵的扎布日,围在中间的哈拉和林,已如同笼中之鸟。
哈拉和林城外。
雾气散去,初霞染红了半边天。
一匹匹骏马,一架架火炮,一排排兵士,整齐而肃穆。
即将到来的战争,将这片天空衬托得紧张而低压。
墨九跟着萧乾站在大军中间,看着不远处巍峨的城池,遥想当日城中的繁华与车水马龙的盛景,再想今日的硝烟,心情不由有些沉重。
“报!苏赫王爷到!”
传令兵扬着小旗,冲了上来。
听到禀报,墨九脊背不由微微一僵。
离上一次见到辜二,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了。
再一次见面,没有想到居然是这般情形……
想到那些对他的那些猜测,墨九攥着火铳的手,不由一紧。
辜二从人群中策马过来,脸上戴着一张酷似萧乾当日的面具。看见墨九也在,他微微一怔,然后先抱拳向萧乾致意。
“萧王!”
顿了一下,他方才侧过眸来,犹豫着,再一次看向墨九。
“你也来了?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用的“你”字,一个含糊的字眼儿。
想来,他也不知道当着这么多人,应当怎么称呼她才好吧?
说来,这事儿确实也尴尬。
要说墨九和辜二之间的关系,就算有些不好的猜忌,但明面上,倒可以过得去。
但墨九和苏赫之间的关系嘛……那就不简单了。
就在哈拉和林,就在前面不远处那座城池里,他们曾经有一个王府,还曾经“同居”过一阵,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甚至于,墨九在兴隆山生的那个小丫头,外间也都盛传是苏赫王爷的女儿。在这样的关系之下,她在萧乾身边,见到以前睡过的男人,该用什么表情才对?
这个……墨九自己也有些为难。
余光扫一下萧乾,她干笑一声,正准备回答辜二的话,却被萧乾把话头抢过去了。
“王爷可都准备好了?”
谈及正事,辜二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知萧王何时进攻?”
萧乾凝视他一眼,考虑一下,突然侧头吩咐传令兵。
“传令给扎布日大王!一待号角声起,就发动攻击!”
“是!主公。”
传令兵噌噌下去了,辜二却被怔住。
“扎布日?这是……怎么回事?”
墨九从他的惊诧里听出来了,扎布日答应萧乾为哈拉和林打头阵之事,辜二还不完全知情。也就是说,他嘴里的“东风”并不是指的扎布日。那么,按他们原本的计划,这个“东风”又是指的什么?
她猜测着,并不多嘴。
却听萧乾淡淡道:“那日去接墨九,碰巧遇见扎布日,与他相谈甚欢。我许他粮草军备,他替我攻打和林,我允他事成之后,可继续在贡木过他的逍遥日子,他便应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厉目望向辜二。
“你应当知道,和林不好打。有人肯出头,是好事。”
墨九其实之前有些不明白,除了粮草与军火之外,萧乾到底还许了扎布日多大的好处,才让他如此甘愿为他卖命?
要知道,打第一波前锋,可是要命的差事!
萧乾说得没错,如今的哈拉和林不好打。
这里汇集了北勐最精锐的士兵,虽然被围,但若真刀真枪地打起来,鱼死网破的一战,杀敌三千也得自损八百吧?
如今听他说来,许给扎布日的这个好处确实也不小。
可从古到今,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在自己的国土中,有人私立为王吧?
这到底是萧乾心大,还是另有打算?
她心有疑惑,可这件事,昨天晚上她来不及问,现在却是没有机会问了。
与她一样,辜二听了这件事,也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也有点难以消化。但他并不是一个多言多语的人,很快就缓和过来,就像并没有什么意外那样,点了点头。
“既如此,那也好。”
迟疑一下,他又问萧乾:“那我……还按原计划?”
萧乾点点头,“嗯,原计划。”
辜二略微沉吟,抱拳朝萧乾拱手告辞。
“那事不宜迟,我先回去准备!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看他调转马头就要走,萧乾突然唤住他,低声说了一句。
“阿依古与乌日根,且留一命。”
对于他这个交代,墨九有些意外,但可以理解。就算不为死去的苏赫,阿依古也是萧乾的大姨,乌日根也是他的亲表弟。说来他们的关系,还是比较亲近的血源姻亲,如今不得不互相残杀,也是迫于无奈,等哈拉和林一拿下,阿依古大势去了,无非也就一个寻常女人。至于乌日根,更是一个不成气候的黄毛小子。他留下他们一命,也算给真正的苏赫以及他的母亲一个交代了罢?
辜二听罢,道一声好,再瞥一眼墨九。
“那我去了!”
如来时一样,他策马远去了。
“奇怪了!”墨九摸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对萧乾道:“六郎可有发现,三年不见,这个辜二的变化挺大的啊?”
从头到尾,她其实并没有看见辜二真正的面孔,可……也许是她对他的看法变了,心底的想法也就不一样了。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人有不少的改变,不像当初在楚州,在临安时的辜二了。
萧乾嗯一声,“人都会变的。”
他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半点情绪。
墨九点点头,附合道:“是啊,三年呢,咱们孩子都三岁了,人怎么会不变?”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一件事,不由沉下了声音。
“对了,当年那件事,确定了吗?”
萧乾目光向她睨来,情绪复杂难测,“我想……快了。”
在长达三年的离别中,墨九在信中也曾经隐晦地为了辜二与八卦墓的事情问过萧乾。毕竟他们两个一起从开平打到哈拉和林,中间一直有交道,关于苗寨的八卦墓,以及别的事情,萧乾完全有机会试探辜二,并且得到比较准确的信息。
然而,萧乾却并未告诉她太多。
他只说,在开平第一次相见后,辜二就向他坦承了苗寨之事,说在寨子的胭脂井下发现了一座墓。但那座墓到底是不是八卦墓,他并不十分确定。当时动地山摇,除了苗寨的百姓全部被活埋之外,他手底下也死了差不多五千士兵,就连他自己,也差一点没命逃出来。
那会儿为了活命,他并未多想。出来之后,方才想起墓穴开启时胭脂井上方的八卦图案,怀疑会不会是八卦墓之一。可地已被填平,里面的机关也悉数被损坏,他派兵前往挖掘过,却没有什么所获。而那时,蒙合圣旨要求的时间又到了,他不得不放弃继续寻找,领兵前往钓鱼台与蒙合汇合……
其后,为了谋杀蒙合的计划,就把这件事暂时搁置了。
听得这些话时,他们与乌日根的战争已经打响。
萧乾选择了相信他。
当然,在那个时候,也不能不相信他。
故而这三年来,关于苗寨八卦墓的事,就此了去。
可如今不同了——
哈拉和林一旦拿下,他们就将面临另一个人性的考验。
谁来做这个北勐大汗?辜二已经做了三年大权在握,手握重兵的苏赫王爷,并且在这三年中为了扫平乌日根的北勐骑兵,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事到如今,就算他不是谢丙生,甚至不是谢家的人,他还肯谦让吗?
墨九从人性的角度来分析,认为这种可能性——真特么小啊!
难道这就是萧乾说的,快有结果了?
她正忐忑不安的猜测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呜声!
呜——呜——
进攻的号角,终于响了。
她的热血,再一次被点燃了,将火铳捏得越来越紧。
嘭——嘭——
嘭——嘭——
紧接响起的鼓声,如雷般响彻天际,气氛莫名紧张。
“点炮——”
“砰!”
“砰!”
火炮爆炸的声音,震天动地。
紧接着,只见浓烟滚滚,冲上天际。
哪怕隔得远,墨九也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
“六郎,这是墨家火器!”
听到熟悉的声音,墨九握紧火铳,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
“咱们的火器!”
萧乾点点头,目光幽远而深邃。
与他的冷静不同,墨九恨不得跳出来表达自己的开心,“等着看吧,这火炮一轰,哈拉和林的城门,很快就开了!不过这回啊,便宜扎布日了,让他尝到了第一发流星炮的舒爽!”
有了强大的墨家火器,墨九对这场战争的结果信心十足。
可萧乾似乎并没有她那么乐观。
他迎风站着,许久都没有说话。风卷着他的披风,上下翻飞,他头盔下的脸,似乎也带了一种冷肃的光芒。
墨九有些奇怪,轻声问:“六郎,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不待萧乾说完,前方突然冲过来一骑。
“报——”
那人灰头土脸,满脸污垢,浑身浴血,屁滚尿流的从马上翻滚下来,落在地上,那模样儿瞧着极是骇人。
“萧王,不好了——不好了!”
萧乾眉头微拧,声音冷如坚冰,“出了何事?”
那人趴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事情……”
萧乾抿一下唇,看着他哆嗦的样子,有些生气,“拣重要的说!”
“是是是……”那人似乎真的惊吓过度,被萧乾骂了,说话还是吭哧吭哧的,颠三倒四,“墨家的火器太吓人了,太可怕了……那火炮一点火,炮仗似的,嗖嗖飙上了天空,啪,啪啪的炸开……”
这不是好事么?
流星炮啊!杀伤范围与杀伤力可都是极大的。
墨九正准备骄傲一下,却听那人继续说:“可……那火炮有问题,它不往哈拉和林的城墙上飞,却往自家的天上飞,嘭嘭的炸,嗖嗖地飞……炸死了扎布日大王好多士兵,扎布日大王也身受重伤……这会刚刚被人抬下去。看样子,怕是快要不行了……”
“什么?”墨九吃了一惊。
墨家火器有问题?怎么可能?!
这批火器从开始试验到装车运往漠北,全都由乔占平、曹元和她来负责的。
……怎么可能有问题?
……可仔细一想,她又一惊。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自从她怀上小丫头之后,就极少再去千连洞亲自观看火器的试验了,就连做火器研究都只在墨家九号,因为她怕辐射影响小丫头的健康。孩子出生之后,她也延续了这样的习惯。最主要的原因,墨家火器从来没有出过问题,之前她运送到萧军的几批次,也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故障。
是乔占平吗?
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
不!她不敢想,也不敢去相信。
也许……只是意思呢?
毕竟连飞机都会失事。
毕竟连火箭都会发射失败。
不能随便怀疑……不能。
墨九脑子里像有一窝蜜蜂,嗡嗡响着。
这一刻,她想了很多,想得脑子全部都乱了。
不仅仅担心这出了故障的一场仗,还担心她的兴隆山。
墨妄还躺在床上没有醒,她和曹元此刻又都不在山上,一切都倚仗乔占平和尚雅。
如果乔占平真的什么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的小直直,她的娘,宋妍、彭欣……好多好多的人,他们都是毫无防备的啊!
……
坑深346米,兵荒马乱一场梦
回想,回想细节。
越往深了想,墨九的头,就越痛。
“六郎……”
她抓着马绳的手有些发颤,声音也似乎在喃喃。
“怎么会这样?墨家的火器……怎么可能?”
其实她不需要答案,只需要一个安慰。
或者说,需要有人来告诉她,没事的。没有人背叛。
也需要一颗定心丸,让她相信——兴隆山上会没事的。
“不要慌,阿九!事情还未有定论。”
萧乾似乎知道她内心所想,安抚地看她一眼,调过马头把赵声东喊了过来。
这个时候,整个场面都是混乱的。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赵声东这么稳重的人,跑过来时,额头上都冒了些虚汗。
“主公!城门口,全乱套了。”
嗯一声,萧乾冷静地吩咐他道:“找人去看看扎布日的伤情。另外,把扎布日的火器都撤下来。”
“这……”赵声东沉吟一下,“都不要了?”
“不要了!”
“可那样多的数目……”
“速度去办!”
“属下领命!”
那些火器到底是不是都有问题,现在也未可知。
如果不运下来,势必会影响他们进攻,甚至被人利用伤人。
如果全都运下来,又需要耗费人力与时间,甚至引起军心骚乱。
但萧乾有令,赵声东也不敢置疑,飞快地骑马去办了。
墨九怔怔站在那里,脑子乱糟糟的。
“六郎!不行,我担心女儿,我得马上回兴隆山……”
想到女儿有可能出事,墨九几乎抓狂,甚至都顾不得这里是不是战场。
“不要急!”萧乾看她这般,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不由加重了语气,“阿九,你听我,不要急。好吗?”
越是紧张的时候,越是不能着急。
可想到她的闺女,想到兴隆山那一张张面孔,墨九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被萧乾厉色的眸子一剜,她抿了抿嘴。
“对不起!六郎,我不该扰你心神——你别管我。”
“乖!我们的女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萧乾是明白她为何心忧的。
但这个时候,他来不及和她说更多。
安抚她几句,他极快地转过身,把薛昉叫过来,让他通知古璃阳和另外几位将军,做下一步计划。
情况比墨九想象的还要糟糕,城门口的大规模火器,炸死了不少自己人,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各种猜测,乱掉了军心,影响了进攻的气势。一支数十万人的大军,最紧要是人心,作战声势太重要了。此时出了事,哈拉和林的城门,阵脚一乱,犹如煮沸了的一锅粥,血水、尸体、倾倒的车辆,踩脏的旌旗……整个场面如同人间地狱。
天光已然大亮。
长空中的猎鹰,长声啸啸着盘旋飞翔。
夹杂在蓝天白云中的是万丈霞光。
可苍穹底下,却是疯狂的尖叫与怒骂。
收拾现场的,抬开尸体的,推动火器的。
还有那些被火器炸死人时吓得四处乱蹿,如今又回头寻找组织的。
一片嘈杂……
一片混乱……
墨九骑在马背上,望向那一片看不透的地方,视线有些模糊。这个时候,萧乾正在她身边不远处向薛昉、古璃阳等人安排任务。眼看再一次的战斗即将开始,谁也没有想到,那一名奉命去前方查控军情的斥候,突然又疾驰过来。
他的眼神,比之前更惊。
他的样子,比之前更乱。
“主公!主公!不得了,不得了啊!”
军心本就不稳,听他慌乱叫嚷,萧乾面如阎王。
猛一调头,他不悦地一掀披风,厉色喝问:“何事如此慌张?”
“不,不好了。”那斥候结巴着翻身下马,“城门开了!开了!乌日根的骑兵冲出城,杀了过来……还有,还有,苏赫王爷的兵马,突然从……从敖伦门打了过来,包了我们的饺子——”
什么?辜二?
墨九听见自己的心,“咚”一声捶响。
终于来了吗?果然他还是没有经过人性的考验吗?
不得不说,这一招挺高明。
打了三年仗,眼看就要摘取胜利果实了。他趁着扎布日军队出事,萧军一片混乱,乌日根又出城迎战,直接来捡这个大便宜,简直就是省时省力省人工的大好事啊?
可他到底是临时起义,还是早已做好了准备,就等这一天?
墨九猜不出答案,心里冷飕飕的,双眼巴巴地望着萧乾的脸。
他英俊的面孔此刻略略暗沉,相比于她,却仍是冷静了许多。
迟疑一瞬,他眉梢一扬,冷冷说。
“传令!大军全速压向城门,两翼掩护,中间弓箭覆盖,古璃阳带兵痛击乌日根,孙走南侧翼抵制苏赫,试探动向。其余人等,随我迎战!”
“得令!”斥候下去了。
薛昉怔怔站在那里,“主公,这……这怎么回事?”
很显然,辜二突然出兵,一网打击的做法,他亦没有想到。
萧乾微阖双眼,冷冷道:“他只是按捺不住了。”
“可是主公——”薛昉这次负责萧乾的周边护卫,一直不离他左右,可对这事的一无所知,让他声音略显紧张,“苏赫麾下的骑兵,都是精锐,其中包括北勐最精锐的怯薛军,兵员数量也比我们多——而萧军的士兵,大多来自南边,战斗力本就偏弱,再加上乌日根的北勐骑兵堵在前面。这一仗,凶多吉少啊!你看要不要先退——”
“退?”萧乾一笑,“此刻还有退路吗?不得长他人志气!”
“属下知错!”
薛昉拱手,垂下了头。
可墨九却知道,他的话,并非胡言乱语。
实际上,苏赫手下的北勐骑兵,战斗力本就强过萧军。
更何况,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家这是在打主场。更何况,人数还占优?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听得墨九心里仿佛压了一座大山,有些呼吸不畅起来。
“六郎!薛小郎的话……不无道理。”
萧乾目光看着前方,似乎也在思考,过了一瞬,他缓缓眯起眼。
“闯北!发信号给森敦!”
一听这话,薛昉与墨九都愕住了。
森敦是怯薛军首脑,四怯薛之一,他不一直是蒙合的心腹吗?
这什么时候,森敦变成萧乾的人了?
他们目光中都有疑惑,可这个时候,萧乾来不及解释太多。
他瞥一眼墨九与同样不知情的薛昉,声音清冷,语调极沉。
“很早以前,我就把他安排在蒙合身边了。原以为这次用不上他,没有想到——终于用上了。”
用上了他,就意味着与辜二的彻底决裂。
对此,萧乾并不完全意外。可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好,每个字眼都说得有些艰难。
等把事情都安排完,他回头看了一眼墨九,“阿九,跟着我。”
说着他便一马当先地冲到了前面。
墨九一愣,握紧火铳也跟了上去。
此时,战斗已经打响。
相比于先前的牛刀小试,真正残酷的战争这才开始——
乌日根趁着城外大乱,几乎调集了哈拉和林全城的守军,做孤注一掷的大决战。原本他也只是想拣一个便宜,没有想到打出来才知道,苏赫和萧乾居然在阵前反目,窝里斗,互相撕杀起来。这对于久困于哈拉和林的乌日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消息传出去,守城的北勐兵全都振奋了。
他们仿佛看到了希望,杀将起来更加拼命!
而且,由于南荣和北勐的国界差异,他们的目标几乎一致。
“杀啊!”
“把萧乾赶回老家去!”
“把萧军送回老家!”
“杀!杀死南狗!”
“兄弟们,为了北勐!冲上去!杀死他们!”
“一个也不留!”
吼叫声、厮杀声,如同闷雷入耳。
今日这历史罕见一仗,实在太混乱了!
进攻的,打到了自己人。
被围的,突然反攻出来。
原本是盟军,突然变成了敌人。
一直被困得哭爹喊娘的北勐骑兵,突然悍勇起来。
“保护大汗!”
“驱逐南贼!”
“保护大汗!”
“驱逐南贼!”
他们大声喊着口号,疯子一般杀向扎布日的队伍,又从他们中间冲出,直接往萧军,往墨九这边杀了过来。也许是拼死一搏的勇气燃烧了他们的热血,也许是到了这一刻,他们除了破釜沉舟别无他法,也许是苏赫与萧乾的反目燃起了他们的信心——哈拉和林的战场,沸腾了。
这一次,彻底被激发了战争狂性的北勐人,凶狠如狼。
他们见人就砍,双目赤红,骂声不止。哪怕杀得披头散发,或者身受重伤,拼着垂死挣扎的一口气,也要扑上来咬几口。
“他们疯了?!”
“狗日的,这些疯子!”
正在这时,北勐骑兵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杀了那个叫墨九的女人!就是那个女人挑起的战争,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墨九!”
人都有从众之心,群情很容易被煽动。
这么一喊,北勐兵的主力就完全往墨九这边压过来。
墨九听着这样的喊话,心里不由冷笑。
她不知道是谁在煽动,却知道对方故意把她当成靶子,是为了影响萧乾,让他分心。
可她墨九是那么好杀的吗?
握紧手上的火铳,她面对着北勐兵疯狂涌来的杀意,心里沉甸甸的。
这一刻,莫名觉得悲凉!
不为自己,只为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混战,为失控的火器,为反水的辜二……
这一切,反转太快。太快!
快得让她难以接受。
“报!”
“报!”
混乱的战局中,不时有斥候传来军情。
“报,主公!”
又一个斥候闯了过来。
“说!”萧乾冷肃的面孔,一直没有什么改变。
也正是他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撑着萧军的战斗信心。
“主公!”斥候灰败着脸,呈上一封信,“苏赫传来的信。”
阵前来信?这个时候有什么说的?
墨九伸长脖子,瞅过去。
白纸……却不是黑字。而是红字。
鲜血一样的红字,简单得一眼可以看得明白。
“大局控于我手。你若投降,饶你一命。”
投降?饶命?
墨九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为了羞辱,还是为了激怒萧乾?
他不了解萧乾是什么样的人吗?何时说得出投降之句?
墨九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行字居然出自辜二之手。
可他到底是因为控制了苏军几年,做了几年王爷之后野心变大了?
还是他其实一开始,都与他们不是一条心?
“阿九——”萧乾将信纸揉碎,随意丢弃在地,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拽住墨九,双目微微一眯,竟带了一丝笑意。
“这场仗有得打了,你怕不怕?”
“这世上有好打的仗吗?”
默了一瞬,萧乾失笑,“确实没有。”
“那不就结了?”墨九勾唇,“世事难料,我们要坦然地接受任何结果。”
“我知。只是担心你。阵中混乱,你务必跟好我。”
“你不必管我,我都应付得来。”墨九重重点头,看着疯狂涌动而上的一波波甲胄,被萧军的盾阵压下,感受着这一场不再寻常的战争,眉头紧皱着,忽而又望他一眼,“六郎,火器的事怪我,要不然,咱们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无妨!”萧乾剑指哈拉和林,“真刀真枪,我一样拿下和林。”
“好!我信你。”
墨九身心都泛着凉,可却丝毫不肯服软。
在这样的时刻,她们必须彼此鼓励,彼此打气。
“我们杀进去!拿下哈拉和林。”
……
……
兵马枪械,寒光森森。
沉闷的号角声、擂鼓声,掀动马蹄万千,气壮河已。
几方人马的大混战,画面残酷得如同炼狱。
墨九耳朵嗡嗡作响,在厮杀的人群中,冷静观战。
她与萧乾身边跟着一堆侍卫,算得安全。
可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
当然,主要也来不及多讲。
不时有军情传来,萧乾得随时应对各处的军情与安排战阵。
这样的时间,走得很慢。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缓缓升到了头顶。
阳光烈了,火辣辣地炙烤着厮杀的人群。
他手上的剑,她掌中的火铳,他们交握的手,她飞扬的长发,来来去去的斥候与传令兵,似乎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幻影,与他们被阳光拉长的剪影重叠在一起,与无数人交叉,汇合,聚成这一个血腥的战场——
“嗥——”
“嗥——”
嘈杂的叫骂声与金铁的交撞声中,突然传来一声狼嗥。
“嗥——”
“嗥——”
一声,再一声,又一声。
很快,狼嗥声连成了一片。
紧接着,有士兵惊恐地大叫起来。
“狼来了!”
“狼群!有狼群!”
“好多狼!娘啊!”
“他姥姥的,老子们杀人,狼也来凑热闹!”
士兵的大喊声传入阵中,墨九也听见了。
她身子一顿,侧耳倾听片刻,突然拧眉,“六郎,你可曾听到异常?”
“嗯?”萧乾的敏锐性一点不比她差,“有笛声。”
“对!我觉得那笛声……不太对!”
随着狼群漫山遍地地奔跑靠近,那悠扬的笛声,也越来越近了。
吹笛的人,节奏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和风细雨,时而饱含杀气,似乎在指挥着狼群的进攻似的,笛声非常有感染力。而那一匹匹凶狠的草原狼,在笛声的指挥里,居然保持着相当的秩序,它们将并不强健的身躯疯狂地冲入战阵中,却不胡乱嘶咬,而是专挑北勐兵下口,对萧军却“口下留情”。
一开始,有人以为是巧合。很快就有人发现不对了。
“这些狼,他们在帮萧军!”
“兄弟们!不要杀狼!”萧军中也有人惊喜地叫喊起来,“这些狼是来帮咱们的!”
“萧军的兄弟,不要杀狼!”
“不要杀狼!不要杀狼!”
“狼是朋友!”
本就混乱的战场,这一下更如油中溅水,再次掀起了一波高潮。
天空中的艳阳,吐出烈焰,助长了苍穹下的杀气。
人已如魔,人间,亦如地狱。但这一场仗,有了狼的加入,战局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不要小看草原狼,他们身躯不强壮,却灵活矫健,钻入战场中,就像扎在人身上的刀子,让人防不胜防,又紧张又惧怕。而他们丝毫不畏惧死亡,飞快地奔跑在厮杀的乱军之中,像一个个刚健勇猛的战士,不断地撕咬、扑倒、嗥叫,给敌人带来惧意的同时,也用它们的狼蹄践踏着这一片大地。
不曾亲身经历过,无法想象那是怎样壮观的一场厮杀。
可实事就是如此,狼队友赛过人队友。
在狼群的帮忙下,萧军很快反转局面,转危为安,反守为攻——
“太好了!太好了!”
墨九大叫着,瞳孔里都染满了喜悦的色彩。
其实,在听到狼来的时候,她的心就开始怦怦乱跳了。
虽然马步跟着萧乾东奔西突,一双眼睛却在四下野寻找——
是的,她在找……找她的狼儿。
草原狼本性凶残,不会无缘无故地前来帮萧军。
那个吹笛的人是谁,她还不知,可她却希望她的狼儿也在里面。
可狼的数量太多了,她的眼睛应接不暇,根本就看不过来。
她的狼儿来了没有?她在哪里?
墨九紧张地寻找着,却不敢呼唤出声。
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她的狼儿就成了敌人刀下的亡魂。
“阿九——快看!”萧乾突兀的喊声,吓了她一跳。
“怎么?”她随即侧目,只一看,眼睛就直了。
战场外不远处有一个小坡,这个时候,坡上站着一个怪人。
他身形高而瘦,衣衫褴褛不堪,头发杂乱的飘在风中,似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可他的手上却拿着一只短笛在轻轻地吹,姿态优雅而矜贵,与他的外形极不相符。在他的身边围了一大群草原狼,他们嘴里嗥叫着,虎视眈眈地看着坡下的战局。而怪人的脚边上那一只草原狼,格外的熟悉——
在墨九瞪大眼看过去时,它似乎也感应到什么,突然高高仰起头叫了一声。
“嗥!”
紧接着,一群草原狼便跟着它叫了起来。
这匹狼,好像是狼王……
可不就是她的狼儿吗!?
“狼儿!我的狼儿!”
墨九激动起来,压抑不住狂喜的心情,捂紧了嘴巴,眼眶都湿润了。
“六郎,那是狼儿,是狼儿——”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狼儿会在这时来帮他们。
在被人伤害之后,墨九的心突然得到了治愈。
这世上,到底也有忠诚存在的。
哪怕……那是一只狼。
她只顾着高兴,却听萧乾又道:“你看那个人,他像谁?”
那个怪人吗?
自从那年在额尔小镇被火熏过,墨九的视力始终没有恢复到从前。
她半眯着眼看了许久,摇头,“我认不出。”
萧乾沉眸一眯,突然勒紧马缰绳,抽出一只手来将她一揽,重重将她抱落在自己的马背上。
“抓紧我,阿九!”
“做什么?”他突然的举动,让墨九有些吃惊。
“那个人——”萧乾停顿一下,胯下马匹已纵身一跃,“好像是宋骜!”
------题外话------
今天把到大结局的细纲整理出来了,估计就这两天就会请假写大结局了。
2016年结束,2017年将要到来。
我们相伴一年,又将迎来下一年未知的岁月。
在此,姒锦衷心地感谢你在2016年对我的支持、关爱与不离不弃。
同时也祝你,在2017年,幸福足够的多,颜值足够的靓,内心足够强大,无惧风雨无惧霜雪,做自在的女子,做最好的女子。
我爱你!
坑深347米,走不出从前
日头炙烈,风暖草青,猎鹰正在狼群的嗥叫声中,冲击着长空。长坡之上的怪人,褴褛的衣裳微微摆动,姿态凌然而雅致,似乎并没有被那身古怪的着装掩住天生的贵气,就连那一头凌乱的长发,也被日光的剪影修饰出了一抹独有的桀骜。
马儿穿过狼群,冲上长坡,速度很快——
这样的萧乾,是急切的。
是一种墨九很少看见的急切。
他只手搂住墨九,就那样直直冲入狼群,冲到怪人的面前。
“元驰——”
他唤着宋骜,这一声,微哑,暗沉。
宋骜的小字,墨九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过了。
而很多年前,她也只在萧乾的嘴里听到过。
宋骜叫他长渊,萧乾叫他元驰。他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性格,看上去也并不十分亲密,甚至萧乾时常嫌弃宋骜,大多数时候,都是宋骜厚着脸皮笑嘻嘻地跟在萧乾身边走南闯北,就连萧乾去盱眙接亲他也跟着。可这样看似不契合的两个人,其实有着极深的情分。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小王爷,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几多韵事与丝竹之乐,纷纷谱写在临安画舫与胭街柳巷……哪怕事过多年,还让墨九记忆犹新。
可眼前的他——
变化太大,她几乎认不出来了。
“元驰!”
萧乾又低低唤了一声,似乎很确定。
若非了解他们的感情,墨九都快吃醋了。
他看宋骜的目光太热切,里头饱含了太多的情感。
然而——他却没有得到回应。
怪人却似受到了惊吓,停止吹笛,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们。
他张了张嘴,闭上。
再张了张,还是没有声音。
墨九呼吸都屏紧了,他是宋骜,真的是宋骜。
那一刹而过的表情,太熟悉了。
“小王爷?真的是你!”
墨九也惊喜的唤了一声,可宋骜依旧懵懂不解。
“你……”他握紧笛身,语气迟疑,甚至略略退了一步。
一看他这模样儿,萧乾面色一变,眉头当即蹙起。
“我是长渊!你不记得我?”
宋骜摇头,就那样抿着嘴看他们。
墨九心里一惊,双眉紧拧着喊他,“小王爷,我是墨九,你认得吗?”
“墨九?长渊!?”
宋骜嘴里小声喃喃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再一遍。
他在记忆里搜索着,思考着,满脸的迷茫……
在墨九满心的期盼里,他终究摇了头。
“……我,识得你们吗?或是,你们识得我?”
这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墨九愕然。
但似乎也只有他不记得了才合理。
若是他记得,为何多年未归?
若是他记得,为何一直没有半点消息传回?
她感觉到萧乾身躯紧绷,生怕吓坏了宋骜,赶紧冲他莞尔一笑。
“是啊,小王爷,我们识得你,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宋骜再一次失声喃喃,对这件突如其来的认友之事有些惊讶,又似乎留了个防备的心眼,睨了他俩半晌,他方才目光幽幽地望来,“那我……是谁?”
“……”
得!根本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墨九心里叹息着,寻回故人的惊喜又被担忧取代。
“小王爷,你当然是……”
“你当然是宋骜。”萧乾突然接过墨九的话,然后审视的一双冷眸,紧盯着宋骜,淡声相问:“你为何会领着狼群来这里?”
是啊!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何会领着狼群来?
而且……他还知道帮助他们,而不是帮助北勐人,这不是不合理么?
墨九抿紧嘴巴,也一脸疑惑地看过去。
可失去记忆的宋骜,思维却不慢,很明显,他智商依旧在线。
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墨九和萧乾,然后迟疑一下,道:“是狼王请我来的。”
狼王?墨九一惊,却见她的狼儿挤了上来,绕着马儿转悠着,像狗一样,将尾巴摇过不停……
在她的面前,狼儿的样子……更像一条狗,哪里像什么狼王?
墨九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小东西居然做了狼王?
而且瞧这样子,还是一个女王?
厉害了啊!
她向狼儿投去佩服的一瞥,却听宋骜道:“狼族选王之事,我亦懂得不多,这匹母狼是前两天才回归狼群的,狼群却一致认它做王。而我——”
顿了一下,他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语气缓慢了不少。
“我当年被人劫持,是被狼群所救,才得以活命。如今身子好起来,狼族有难,自然要全力相助……”
被人劫持?狼群所救?
这些词让墨九和萧乾很快联想到了当年的阴山之事。
可无论他们怎么引导,宋骜却只能回忆起来他曾经被人劫持,关押在一个山洞,然后又浑身是伤地被几个人带了出来,结果碰上饥饿的狼群袭击,狼群吃了那些人,却意外地把他拖回了狼窝……他身受重伤,腿不能行,嘴不能言,伤得很重,过了许久许久才慢慢痊愈,便是到了现在,腿脚还有些不便。
从他的叙述里,墨九大概明白了。
当年,那顺囚他时,曾经大量让他服食毒药,他的神智可能有些受损,这才导致了他的失去记忆。
而他莫名其妙的失踪,怎么都找不到人,也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一开始被那顺囚禁,后来墨九他们入得离墓,找到了那顺,眼看事情败露。那一群暗中监视的人,却趁机将他带领离墓,为的就是避开他们的搜救。可那些人却在离开的中途遇到狼群,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事到如今,墨九也不知那个躲在后面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而且宋骜说,那些人被狼群吃掉了——这么说来,宋骜还在人世的消息,那个人也未必知道了?
“唉!萧六郎,这些事听来,怎么就这么……沧桑呢?”看着宋骜将他们视为陌生人一样提防着的目光,墨九心里酸酸的,不由一叹,“若是彭欣知晓,他们蹉跎几年的原因竟是这般,该有多难过?若是他知道……他其实还有一个儿子,一直在等着他回去,该有多好?”
“你可以告诉他。”萧乾淡淡说。
“现在说吗?”墨九小声一问,又自顾自摇头,“我说不妥,这个惊喜应该留给彭欣。”
“嗯。”萧乾安抚地揽她一下,示意她别难过。
可墨九犯堵的心情,却久久难以平息。
“本以为找到人,便是花好月圆。可这样的结果,似乎欠缺了一点什么?”
“缺什么?”
“我亦不知,总觉有憾……彭欣枯等的几年,小虫儿等的几年,这些缺憾……到底如何弥补?”
萧乾侧眸看她,淡笑一声,“阿九,不是所有缺憾,都可得弥补。”
“是。可我没有想过重逢……会是如此。也没有想过重逢了,也不圆满。”
“人世无常!哪能事事圆满。”
墨九默默一叹,看着这样的宋骜,再抬头看向头顶的烈日,慢慢将那年江南烟雨之中,锦衣绸服笑颜如画的王侯公子与面前这个站在残城斜坡上似知非懂的男子融合在一起。
“是无常,太无常!”
宋骜看他二人自说自话,瞅半天,终于欲言又止地问。
“你们和我……真的很熟吗?”
墨九微微一笑,点头,“是,很熟,非常熟。”
“哦”一声,宋骜再次沉默。
他拿起短笛,慢慢凑到唇边,低下了头。
就在墨九以为他要再次吹奏的时候,他突然又放下手。
就那般冷不丁抬起头来,他目光纯净而晶亮,姿态优雅如故,声线却沉甸甸仿佛在平静的古井里投入了一颗石头。
“那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是不是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没有做?”
墨九一怔。
看着他,她回答不上来。
宋骜半眯着眼,目光深远,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
他自言自语般,慢慢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苦苦地想,就是想不起来。我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没有做呢?我想不过,可我却知道,知道有一件事没有做。想到这个时,我心里就会很痛。我想,也许是我答应过什么人,有一个承诺未有兑现,也许是我答应过什么人,有一个约定未能履行。也许,是有一个女子,我深爱着,也深爱着我的女子,她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等着我……而我,却忘了她,忘了回去的路。”
他问得认真,声音却平淡无波。
墨九一颗心揪揪着,久久,方才紧攥住萧乾的手,问他。
“如果我说有,你会跟我回去吗?”
“真的有吗?”宋骜拿着笛子怔住,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墨九,整个人游离在状态之外,“……真的有?真的有吗?”
……
……
烈日如火,长风过境。
哈拉和林城外的喊杀声,慢慢弱了下来。
天昏地暗战争在持续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接近尾声了。
活着的人,汗流浃背。
死去的人……血流成河。
潮水一般涌动着的大军,有的变成了尸体,有的变成了杀人的机器。
到如今,胜负已然明朗。
狼群的突然袭击,森敦的暗里反水,对辜二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战争的王者,永远只能有一个。
萧乾做到了战前对墨九说的话,他们一定要赢。
是的,他们赢了。
不管是乌日根的人,还是苏赫的人,一片片地倒下了。
巍峨的哈拉和林城门,终于敞开在了他们的面前。
闯进去,占有它,他就将是这座城市的王。
墨九紧跟着萧乾的马步,双唇紧抿着,目光赤辣。
有激动、有亢奋,也有一种怪异的苍凉感。
走到如今,当他们终于可以一步一步走向那一座象征着北勐最高权力的城池时,她心里并不好受。
付出得太多!太多!
未来也许还有更多——更多!
长长吁一口气,墨九半眸着眼,迎向刺目的阳光,看向那城门上的字。
“六郎,就这样结束了?”
“不!”萧乾淡淡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
萧乾大军入城了。
昔日繁华的街道,似乎变了模样。
硝烟味笼罩着这座城池,城里的北勐人,要么闭门不出,要么早已战死,要么投诚示好,要么想方设法地逃蹿。
混乱的城中,嘈杂着,一点也不比战时安静。
萧军在大街小巷里贴上了安民告示,并让士兵不停用北勐语喊话,告诉他们萧军不会伤及无辜百姓。然而此举收效甚微,北勐人并不能接受萧乾这个从南边来的家伙做他们的大汗。哪怕,他们目前不得不臣服,也没有能力反抗,心里却并不甘愿。而且,在双方激战之时,阿依古长公主和乌日根趁乱领着亲兵逃出了哈拉和林——
这对于萧乾来说是一件麻烦的事,对于北勐人来说,却是一个希望。
他们都期待着,他们的大汗会打回来,救他们于水火。
实在不济,就算让苏赫王爷做大汗,也比被萧乾占领要强。
在这样的气氛下,哈拉和林的天空似乎都变得逼仄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墨九跟着萧乾一起,回了苏赫王府。
仔细一想,从上次离开,快要四年了。
墨九没有想到,居然会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
路过棱台坊时,看到那座戏台,她目光不由微沉。
一切还是从前的模样,就连那次辜二来棱台坊见她,站在戏台前的样子,墨九都还记得很清楚。
可物还在,人已非。
他们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
……
王府大殿里,烛火幽幽。
萧乾黑袍冷目,坐在上首,墨九陪坐在侧,抿唇不语。
两个人安静地等待着,都没有说话。
低压的气氛中,就连站在门口的薛昉都觉得脊背泛凉。
好一会儿,木质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推开了。
墨九目光一眯。
光影中,一个人迈过门槛。
他身形颀长倨傲,面无表情。
他是辜二,与过去一般无二的辜二。
唯一不同的是,他被反剪着双手,背后还跟着押送的闯北与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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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
写得心里也沉甸甸的啊!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并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或者坏人。
希望大家不要失望……
坑深348米,以仇为名,不负相思意
大殿中闷沉的气氛,冷寂、低压。
冷风吹得人衣角乱飞,几个人相视着,却无肃杀之气。
在离开了战场,褪去了硝烟,也没有了剑拔弩张之后,他们竟反常地平和了下来。
沉默好一会,萧乾抬了抬手,“松绑,赐座。”
“是。”
马上有侍卫为辜二松绑,抬椅子。
那张极有气势的紫檀木椅,就放在大殿的下首,与座上的萧乾与墨九遥遥相对。
“多谢萧王!”
辜二是直接被带过来的,没有换过衣服,坚硬的战袍脱去之后,他只着一袭带血的白色中衣,发丝凌乱,样子狼狈,面色却淡然得不像一个刚刚吃了败仗有可能性命不保的人。
等他坐下,又是一阵沉默。
怪异的气氛中,还是萧乾先出声。
“你们都下去!”
这……
薛昉等人面面相觑,有些怔住。
辜二可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不仅智慧过人,武艺也高深莫测,先前走南和闯北两个合力擒他,都很费了些工夫。一旦冲突起来,他有什么不轨举动,没有侍卫在侧,那多危险?
双脚像钉子似的定在那里,薛昉显然不肯走。
瞄一眼萧乾,又成了那个他身边的忠心侍卫长。
“主公,属下在这里为你们续水……”
“下去!”萧乾眉一沉,不耐烦地加重了语气。
薛昉无奈,乖乖地哦一声,挥手领着一群侍卫离开了。
大殿的门,再一次合上了。
火舌舔着灯芯,光线幽幽的,像一双双闪烁的眼,在认真倾听一个古老而悲凉的故事。
辜二望向萧乾,淡淡道:“萧王本不必如此待我。成王败寇,我输得起。”
轻轻挽唇,萧乾冷眸视之,“那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辜二抿唇不答。
这一次,萧乾的表情极为严肃,“因为我相信,你在战场上传来的那封信,是诚心所致。”
那一封让他投降,就饶他一命的信?
这叫什么诚心啊?!
墨九抿唇看向辜二,却见他耷拉下眼皮,不置可否。
“萧王押我前来,并不是为了与我叙旧吧!?”
“实事上,我想给你机会。”
“可我并不需要。”
“是,你不需要。所以,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对我开战。”
拧眉看他,辜二隔了一会,才叹息。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你欲如何,辜二悉听尊便。”
“可以容我插一句嘴吗?”不待萧乾说话,墨九就耐不性子地接过话来,“有什么说什么行不行?何必说这些没用的?”
她是一个直接干脆的人,不喜欢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哑谜。
他们和辜二之间,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犯不着这样绕圈子说话,不是吗?
墨九完全没有萧乾的耐性,对辜二在阵前的突然反水,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心底的十万个为什么,也等不及想问,这个时候,总算有了机会,她面色沉下,冷冷一哼,就出了声。
“你到底是不是辜二?”
辜二对她的话,并不意外。
抬眸瞥向她,他眸底光芒复杂而深邃,“……是。”
墨九一怔,心里微微一窒。
这么说,他根本早就在算计他们?
稍顿,她语气沉沉的一句一句问。
“是招信谢丙生山庄帮我的那个辜二?”
“是。”
“是赵集渡岸边那个叫我九姑娘的辜二?”
“是。”
“是楚州萧宅隔壁由着我装神弄鬼的那个辜二?”
“是。”
“是中元节那晚在船上与我对饮并救我一命的那个辜二?”
“是。”
“是大半夜驮着我逃出萧府并打晕萧二郎丢坑里做腌肉的那个辜二?”
“是。”
“是赶着马车送我去菊花台见宋熹的那个辜二?”
“是。”
往事一件一件细细数来,仿若还在昨日。
可他是那个辜二,是那个曾经无数次帮过她的辜二,到底为什么又变成如今这个辜二?
问到这里,墨九喉咙发梗,声音哽咽着,几不能言。
“是临安府助我夜潜皇宫,汴京府假传圣旨救萧六郎、兴隆山千方百计诓我相思令……那个辜二,都是你吗?”
辜二双眸浅眯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隔了许久,他方才一字一字回答,“是我。都是我。”
“为什么?”墨九眸子沉郁,“是权势和地位的改变,让你变了初心?”
也许这个问题很为难,辜二许久都没有吭声,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似乎也陷入了某种艰涩的情绪里,连眼角那一道浅浅的疤痕也动容地展现了它的狰狞,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明显。
久久,空寂中传来辜认真的声音。
“我既有长剑可挽,何苦萎于人前,当犬做马?锦衣添色、逐鹿天下,引四海倾慕,方显英雄本色,不是吗?”
隔着不远的距离,墨九看着他熟悉的脸。
明明一如当初,却似隔一个黄泉之远。
罢了!他说得不无道理,不是每件事都有对错的。
人各有志,各自为政而已……
瞥一眼萧乾,看他静默不语,墨九抿了抿唇,迟疑着又问。
“还有一事,不知你可否告之?!”
“你讲!”辜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哪像一个刚刚在阵前输给他们的敌人?
这和气的样子,根本就像多年的老友。
墨九盯住她的眼,恍惚一下,竟有一种怪异的错觉。
这根本还是辜二,是曾经那个与他们要好的辜二,不是哈拉和林引兵来杀的辜二。
然,现实残酷。
他们终究避不开真实。
吁!她吸口气,尽管平静着语气,淡声相问。
“云南苗寨胭脂井下,可是八卦墓?”
“是。”辜二回答得很干脆,不带丝毫犹豫,末了还附赠一句,“兑墓。”
等了这么久终于得到辜二肯定的答复,哪怕心里早就已经确定了那个是八卦墓,墨九还是有一些小激动。
她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了扶手,声音沉重了几分。
“那你既然开得了兑墓,可是那个识得阿拉伯数字的人?”
“嗯?”辜二明显一怔。
阿拉伯数字这个词,他似乎没有听过,眉心微微一拧。
“何谓阿拉伯数字?”
高高悬起的心,再一次重重往下坠。
对这样的结果,墨九有些泄气。就好像一个饥渴许久的旅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口水井,刚刚要喝,却发现井水有毒,根本就喝不得。从希望到失望,比从来没有希望的心情还要来得糟糕。想了这么久,寻了这么久,一直找不到那个神秘高人,这让墨九从开始的急切变得有些抓狂。
“那你如何开得兑墓?”
“九姑娘难道不知?”辜二反问一句,看她大眼珠子瞪来,又抿了抿嘴,眼皮垂了下去,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是无意闯入苗寨,开得胭脂井,引发兑墓机关的……如何开墓,其实我并不懂。只是凑巧打开了它……”
“凑巧?”墨九呵呵冷笑一声,斜着眼睛讽刺,“那你可有凑巧拿到兑墓的仕女玉雕?”
“有。”辜二居然直接承认了,还回答得相当坦然,“可我不能给你。”
唇角一勾,墨九笑容满带讥诮,“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我想……我们会有办法让你交出来。”
辜二依旧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棺材板表情,似乎对于墨九的威胁并不在意,一个字都不吭。
这个时候,沉默了许久的萧乾,却突然说话了。
“你和谢家什么关系?”
为了佐证自己这句话,他将那块谢家的传家宝玉——用篆字写着“谢”字的玉佩丢到了辜二的面前。
玉佩砰一声落地!
想到这老古董的价值,墨九瞧得心肝都抽疼了。
……好在,它竟然没有碎,在地上泛着湿润的光芒。
辜二慢慢把它拣起来,徐徐纳入掌心,抬头望了萧乾一眼,紧紧地,紧紧地捏着,力道大得他手背上的青筋都一条条地暴露了出来。
事情很明白了。这块玉佩果然是他掉落在胭脂井的。
也就是说,他肯定是谢家的人了。
墨九心里一叹,那本不该有的期待感,又少了一分。
“我想知道,你是谢丙生吗?”
她小声问着,双眸带了一点灵异似的探索,可辜二却没有理会她。
他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萧乾,不冷不热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这两个人男人的对话,让墨九很抓狂。
他俩之间好像不需要前提引导,就知道彼此要做什么,这让她这个观众很难做——
果然,萧乾不意外他的反问,淡淡抿一下唇,“你是谁?”
辜二麻木脸:“我猜,你已经猜到了。”
萧乾脸上也没有表情,“我想让你亲自证实我的猜测。”
深眸扫他,辜二沉默。
没有人说话,大殿再次沉浸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这一次,仿佛等待了一个更长的时间,才听到辜二的声音。
幽幽的,轻轻的,带了一丝淡淡的叹息。
“当年梨觞酒一壶,醉去人间多少事!”
萧乾身子微微一震,目光定在他的脸上,“你果然是阮家后人?”
“是。我是阮氏的后人。”辜二苦笑,“当然,也是谢家的后人。”
说到这里,他似乎为了给墨九解释,稍顿片刻,唇角便勾出一抹涩涩的无奈,“萧家以为阮氏早已后续无人,孰不知我曾祖正是阮家幺子。当年幸免于难,虽隐姓埋名,流落于市井,也不敢以酿酒为业,却丝毫不敢忘却萧家欺杀灭门之仇。”
酿酒?灭门之仇?
怪不得辜二名字叫辜仇。
那这个酒……是和梨觞有关吗?!
仿佛是窥见了一个隐藏秘密的冰山一角,墨九求知心切,来不及等辜二说完,就接着问。
“可你不是萧家培植的人么?你全家不是被谢氏所害吗?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渊源,我都听糊涂了。”
这个“培植谢氏仇敌,以为萧家所用”的身世是萧乾当初告诉她的。
可她不会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就连辜二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在萧家算计谢家的时候,谢家也在算计萧家。辜二便是他们互相算计的这颗棋子。他被谢忱安排在谢氏的仇家之中,由着萧家人救出去,再由着萧家人折腾,由着萧家将他安排进谢氏,再顺水推舟地安排他去做了谢丙生的侍从,让他从一开始就接触到了两家的权势游戏,却始终不曾告诉他这些真相。
为了玩死萧家,不得不说谢忱也下了血本。
谁都知道,谢忱就只有谢丙生一个独子。
可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呢?
他还有一个儿子,一个不为人知的亲生儿子。
……那个儿子,就是辜二。
辜二的母亲阮氏,为报萧家之仇,委身于萧家宿敌谢忱。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阮氏与谢忱一拍即合,合谋了这样一个计划,甚至不惜奉献出自己的亲生儿子,就盼着有这样一天,却独独隐瞒了辜二。于是,为了这个“将计就计”的计划,一直到谢忱死亡,他都不敢将辜二真实的身份大白于人前,更不敢认这个儿子。当然,他其实也存了一个心眼,谢家和萧家的仇恨太深了,这个儿子在暗处,怎么也是一种血脉的保存。
直到谢家大势已去,谢忱才不得不改变计划,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真相……
萧乾沉默许久,突然抬眉一挑,“你以‘仇’为名,却不过于执着仇恨。你身为谢氏后人,做的那些事,却又不完全为了谢氏。我甚至以为,你并无觊觎天下的野心——”
“那我为了谁?”辜二冷冷反问。
“我可以猜到你背后那个人,却不知你究竟是不是为了那个人。”
萧乾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答案很肯定。
辜二沉吟着抿了抿唇,“萧王一向这么自信么?许是你想得太多,我做的那些事,如汴京救急,不过为得到你的信任而已!”
萧乾嗯一声,“我也希望我会看走眼。可我……似乎从来没有。”
“你……”辜二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可语迟一下,想半天还是住了嘴。不管他是哪一个辜二,有一点似乎始终没有改变过——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这般静寂一瞬,辜二像是放弃了和萧乾争执,突然调转过头看向墨九。
“你们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有一个问题,可否相问?”
这么客气有礼?!
墨九愣一下才失笑,“事已至此,我们还有什么不可说,不可问吗?”
辜二突然弯一下唇,脸色缓和下来,似乎心情都愉悦了,居然还带了一丝浅笑。
“你曾经说过,只要集齐春、夏、秋、冬四个相思令,就可以要求你做一件事。此话当不当真?”
什么?这……
墨九怔了好半晌儿才反应过来。
相思令之事确实出自她口,而且还曾夸下海口,不论所请何事都会一一照办。这些年来,为了给萧军筹备物资与收集情报,她的“相思令业务”也确实开展得如火如荼。不过,四种相思令虽然都已然开放,但就她所知,真正集齐之人,至今都没有一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拿相思令来要求她做事的人,居然会是辜二,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时候。
“这个……自然当真。”
墨九考虑一瞬,就笑开了。
“你居然集齐了四个相思令?不太敢相信。”
辜二并不回应,慢吞吞探手入怀,掏出一个贴身的青布袋,并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绳的口子。将春、夏、秋、冬四个相思令一个一个取出,放在案几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盯住墨九,似乎在等待她兑现自己的诺言。
“我去!”墨九笑了。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就是心里怪怪的,发毛。
这个家伙居然默默集齐了四个相思令,到底会有什么要求?
“九姑娘不会耍赖吧?”
听他又叫九姑娘,墨九心里窒了一下,认真地看定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内心很想耍赖的想法,挑眉一笑。
“我是那样的人吗?”
“……”他目光烁烁,摆明了不容她反悔。
“放心,我不会反悔。”墨九一脸严肃地道:“不过我们有言在先,相思令是我的,可你这个人却是萧乾的俘虏。也就是说,我只能履行我可以做到的,分内的事。至于其他不归我管的过分要求,我做不到。”
“你以为我是为保命,或得到其他?”
辜二的话里,带了一点艰涩,说完似乎有些无奈。
“我要求九姑娘做的,你一定做得到。”
哦?
墨九不由也好奇起来,“你说来听听!我若能办到,必不推辞。”
辜二端正坐着,依旧那一副表情,就像从来没有过悲喜与忧虑,盯了墨九好一会儿,突然紧张地扯了一下衣角,小声地道:“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什么?这算什么要求?
墨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呆愕住,直到看到萧乾黑沉的脸,方才额一声,回过神来。
“你认真的?一个拥抱,兑换钜子之诺,你不觉得很可惜?”
辜二重重点头,目光幽幽,“大丈夫一诺千金,言出无悔。”
嗯,好一个言出无悔。
如果她墨九要反悔的话,往后还好意思自称九爷吗?
“好!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去看萧乾什么表情,她慢慢站起身,“我墨九也言出必行。”
提防着他会突然袭击,扶持了她来要挟萧乾,墨九手上攥一个火霹雳,脚步迈得小心又缓慢,注视力也极为集中,可一直到她走到辜二的面前,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一动不动的身姿,更没有半丝动弹,就像在嘲笑她的担心全是多余,他就那样深深地注视着她,等待这一个拥抱。
没有人会傻傻的要一个拥抱。
更没有人会莫名其妙的只要一个拥抱。
除非他傻了!
所以从头到尾墨九都认为有阴谋。
以至于她双手轻轻圈住他的时候,并不走心。
只一瞬,她又将手缩了回来,“好了……”
声音未落,腰上却是突然一紧。
辜二铁钳似的双手,猛地束住她的腰,紧紧抱住。
墨九心里咯噔一声,“你做什么?”
她以为他接下来就会有异动,甚至在想要怎么逃出他的控制——可他却根本不动,就那样抱住她,静静地抱了片刻,就慢慢地放开了手,然后抬眉看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样才叫拥抱。”
“……”
他的眼睛太过幽暗,里面似乎掩藏了太多情绪。
墨九看不清,也不太明白他的动机,一时间,脑子里有些混乱。
余光瞄一下萧乾,她正猜测着他的醋味儿发酵情况,却听辜二又道。
“好了。相思令你可以拿走了。”
真的就这样算了?
墨九狐疑的眸,盯住他不说话。
他再一次点头,脸上没有半分波澜,“拿走吧。”
好吧!看他不像说假,墨九松了一口气,伸手抓过桌上的四个相思令,往掌心里轻轻一合,踏实地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和过来的时候一样,她回去时也走得很慢,心里很乱——
直到看到萧乾突然变色的脸,“辜二!”
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冲了过来。
同一时刻,墨九激灵一下,调头看去。
“辜二?!”
受到惊吓一般,她手上的四个相思令,铿铿落地——
辜二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并没有挪过位置,一样那样身着中衣,正襟危坐着,一脸平静而淡然。只是他的唇角,有腥红的血液,正缓缓地溢出来,滴落在他白色的前襟上,像一朵朵雪地里盛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这怎么回事?”
墨九低吼着冲了过去,而萧乾已经赶在她的面前,迅速控制住辜二的身体,拍了他几个穴位,飞快地掏药灌入他的嘴里,想要迫使他吞咽。
“没,没有用了……”辜二紧咬住牙,等药丸吐出,嘴唇才抽搐般微微一牵,“这药……剧毒……”
“吐出来!”萧乾不理会,使劲儿扼住他的下巴。
“来……来不及了……”辜二拼着力气偏开头,这样挣扎几下,似乎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目赤红一片,声音却比之前更为轻松,“你们想要……兑墓的……玉……玉雕……可我……不能给……”
“为什么?”墨九又恨又怒,尖声怒骂,“你说你连命都不要了,要一个仕女玉雕有什么用?”
“咳咳……”一股股鲜血淌出来,辜二说话时呛了一下,咳嗽片刻,才硬撑着双眼,微笑着望向墨九,“因为……我……不想要你……集齐八个。”
“为什么?你他娘干吗这么绝?死都不肯说,到底为了哪样?我脑子里全是问号,全都乱了……王八蛋的~”
墨九急得口不择言,一句比一句骂得狠。她总觉得这件事不同寻常,也不合常理。而辜二眼看就不行了,那些关于他,关于那个神秘人,关于八卦墓,关于梨觞的疑惑却未能解开,这让她很着急。可辜二却只是笑着看她,无论她怎么骂,都只笑着,一直笑,一直笑,这一刻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比他这一辈子都要多。
“……无论要什么……都……有……代,代价……”
他喃喃说着,声音越发微弱,吐字也很不清晰了,但他目光里的暖意,却有增无减。
“九……九姑娘……你再抱抱我……抱一抱我……可好?”
墨九盯住他,那神色简直是崩溃的。
……辜二这是喜欢她吗?
……为什么她一直不知道?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她一动不动,就那样看着用鲜血染白衣的男人。
“你疯了!你是个疯子!”
“我……是疯了。”辜二狠狠按压住胸口,安抚着四肢百骸的疼痛与颤抖,毫无血色的唇边,依旧挂着笑,“那一年在招信初见你,你坐在一群千媚百娇的女子中间,颜若朝霞,眸若繁星,笑若……山花绚烂……我就,我就喜欢上了你。”
墨九怔在当场。
就那般怔住,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做。
辜二却再一次吃力的抬头,微笑着看她。
“九姑娘……再抱抱我,好,好吗?”
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却依旧像小孩子讨要糖果似的,期待着——她的拥抱。
冷风拂过衣裳,墨九心里冷飕飕的。
她在盯住辜二,他也回视着她。
他们两两相望,身边站了一个伫立不动的萧乾。
灯火在远眺,故人即将天涯。
墨九终于迈开了步子。
一步,再一步,她慢慢走近,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辜二,将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
“你可知道,我曾经当你是朋友的?”
久久,怀里依稀传来辜二带笑的声音。
“我……也是。”
墨九一颗心沉甸甸的,像坠了块大石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
她慢慢低头,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怀里的男人,笑容冻结在唇边,也从此冻结在这个尘世。
辜二死去时,满脸带笑,是为这一抱。
他已为这一抱,荡尽一生相思,终得偿。
殿中,久久无人说话,墨九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看着辜二,回不过神。
画面定格。
灯台上,枯灯摇曳,像一个故事的记录者——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始终记得这天晚上的情形,辜二的笑容,以及辜二的话。
“是招信谢丙生山庄帮我的那个辜二?”
“是。”
“是赵集渡岸边那个叫我九姑娘的辜二?”
“是。”
“是楚州萧宅隔壁由着我装神弄鬼的那个辜二?”
“是。”
“是中元节那晚在船上与我对饮并救我一命的那个辜二?”
“是。”
“是大半夜驮着我逃出萧府并打晕萧二郎丢坑里做腌肉的那个辜二?”
“是。”
“是赶着马车送我去菊花台见宋熹的那个辜二?”
“是。”
“是临安府助我夜潜皇宫,汴京府假传圣旨救萧六郎、兴隆山千方百计诓我相思令……那个辜二,都是你吗?”
“是我,都是我——”
是他,都是他。辜仇,以仇为名的男人,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复仇。
可最后他的仇……报了吗?他会有遗憾吗?
他已不在,他的心情,已经无人得知。
一室灯火将他坐在椅子上的影子拉长,斑驳而凄冷,也令墨九的心情格外沉重。
“阿九,别难过。”萧乾双臂拥她入怀,“人都会死。他会,我会,你也会……”
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了悲凉之中,墨九的感知有点麻木。
她双手攥住萧乾的衣衫,低垂着头,声音又细又弱。
“……六郎,告诉我梨觞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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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得有点沉重啊。
实际上,每到结局季,每天都是这样的感觉……
嗯,舍不得,还得往结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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