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49米,是绝决!
“梨觞的故事……”
萧乾轻轻念叨一声,看着墨九晶亮的眸子,突然垂下眼睑。
“我所知也不完全。阿九要听吗?”
“要!”墨九瞥一眼辜二的遗容,声音沉沉,“这是我一直都想知道的,只是以前,从未想过会与辜二有关。”
轻嗯一声,萧乾看着她,视线也掠过辜二垂下的头,目光微微一暗。
“很久很久以前,萧家并没有梨觞,只有梨花醉。而阮氏先祖是萧家的家仆,世代都在萧家做酿酒师……”
一个大家族,一个酿酒作坊,勤劳的酿酒师。
墨九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古老而忙碌的酿酒画面。
而萧乾的声音,也不带情绪的娓娓道来——
一个主一个仆,原本不会有什么出奇的事情发生,可一代代传承下来,终于有一个阮家的酿酒师不守本分——与萧家漂亮的小姐相爱了。
萧家小姐活泼好动,不像寻常女儿。她不喜闺阁刺绣,却独爱酿酒起糟,天天往作坊里跑。一来二去,年轻的小姐与英俊的酿酒师眉来眼去,很快情投意合地偷偷在一起了。这两个人都有酿酒天赋,并没有只顾着谈情说爱,而是在萧氏家酿梨花醉的基础上,酿出了一种有别于梨花醉,却比梨花醉更好更香醇的酒来。
此酒以觞为器,他们称之为梨觞。
不过,原本为‘觞’,不想终却成‘殇’。
得了梨觞之后,他们感情越发深厚,已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在感情升温的同时,他俩在酿酒之路上也越走越远,不仅多次改良萧氏家酿梨花醉的配方,把酒酿得越来越好,梨觞也一坛坛酿出,埋入了老宅梨树下的酒窖里,最终陈放成了永世不可复制的珍品。
听故事,是墨九所喜。
可这个故事听来却莫名有些沉重。
她心里沉甸甸的,直到萧乾停顿不语,方才仰头望去。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萧乾拖长嗓音,突然一叹,“后来他们每天沉浸在酿酒之乐里,不知天日,不知世情,以为这便是一生一世。然,梨觞一出,名声大噪,为萧氏家酿带来飞越的同时,他们的私情也浮出了水面。”
“萧家不肯成全这段姻缘是不是?”
“是,萧家那时,早已为小姐选好了夫婿,怎会愿意她与酿酒师互许终身?”
接下来的故事,与大多数老套的故事一样。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成婚配的年代,萧家小姐与酿酒师的感情是不受祝福的,也是大逆不道的。
萧家先是怒而警告,再又将小姐关入绣楼,杜绝他们见面。
可爱得正正浓郁的年轻人,又怎样烧得灭情感之火?
最终,萧家小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与酿酒师私奔了。
如果他们就这样逃掉了,这个故事就不会有后来的演变,更不会有辜二穷这一生所负之“仇”。
两个年轻人出逃不过几天就被萧家人抓了回去。萧家以酿酒师的性命相要挟,小姐无奈之下选择了含泪上花轿,斩断情丝重新嫁人。可即便她为了情郎,放弃了自己的幸福,萧家却没有如她所愿,放过酿酒师。
为免小姐有私情的事走漏风声,传到夫家耳朵里丢了脸面,也为免酿酒师对小姐纠缠不休,坏了萧家的名声,他们在酿酒师的酒里下毒,想让他死在自己酿的酒里。
可他命不该绝,大吐特吐之后,居然侥幸逃过一劫。
然而,等他从乱葬岗醒过来奔逃回家之后却发现,他阖家老小,包括他刚刚满月的小侄女……统统被人毒死了。
失去挚爱,家破人亡。
酿酒师既怨小姐情变,也怨萧家人狠毒。
从此他隐姓埋名,一心报仇,可萧家之势却日益强大,直到他含恨而终,也一直未能复仇。
于是,他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后代身上——
“六郎……”墨家轻唤着他,颇有感触地道:“你们萧家可真心没干几件好事啊?”
对于她的说法,萧乾不置可否。
墨九知道,在古人的思想中,婚姻本该听父母之命,也许在价值观上,他们是不同的。
所以,看萧乾不吭声,她也不再多言,又把话转到正题上。
“那后来呢?梨觞就没有了?”
“萧家所有梨觞,均出自他二人之手。自他二人分开,萧家也再造不出梨觞……”
“为什么?”墨九不太懂得酿酒之道,只猜测着,“是因为不知道配方的原因吗?可……不对啊。即使酿酒师没了,小姐也是知道配方的人啊?难道她愿意自己与情郎穷尽一生所得的心血,就这样失传于世?”
想到梨觞醉入骨髓的滋味儿,墨九不无遗憾地一叹,“可惜了!”
萧乾拧眉,似乎也在思考,“我听祖母提起过,梨觞的配方,似是与梨花醉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那为什么酿出的酒不一样?”
“这个我也不知,后来萧家也曾为此苦苦寻求过真相,但并无所获。据懂得酿酒的人说,酿酒之事,仅有配方是不够的,酒的味道,与水、料、甚至与酿酒人的精神状态都有关系。为何让梨花醉变成梨觞,这个诀窍,恐怕只有当初酿造梨觞的二人知晓了。”
“是啊!”墨九表示认同,“酒是有灵魂,有感情,有灵气的东西。五粮液离开宜宾,也就不再是五粮液了……”
后面一句她是小声喃喃的,像在自言自语。
可落入萧乾耳朵里,却把他听愣了,“你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墨九赶紧摇头,岔开话题,“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萧乾目光微凉,视线从她的脸慢慢落到辜二的身上。
这一眼,他望了久久,视线有些放空。
“先厚葬了他吧。”
……
……
辜二的死亡,在哈拉和林掀起了一股子地震般的动荡。
当初他与萧乾合盟攻打乌日根,却在胜利已然在望时,突然与萧乾割袍断义,城门决裂,终于导致了这样一样败亡身死的局面。对于萧军来说这是大获全胜,正好顺水推了舟。可对于哈拉和林的北勐人以及苏赫旧部的北勐兵来说,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是愤怒,是屈辱。
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萧军的英雄萧乾,在北勐人眼中,已然成了一个邪恶的入侵者,是他篡夺了胜利果实,是他利用苏赫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过河拆桥杀了苏赫……
这一点,萧乾事先其实已有预料。
所以,只要辜二没有异动,他永远都不会抢先对他动手,就怕落人口实,引来北勐人的情绪反弹。
毕竟打下一个国家容易,治理一个国家却不容易,想让一个国家的人完全臣服,那更是相当不容易。
然而,哪怕他未雨绸缪,也没能解开这个死结。
虽然是苏赫率先对他动手,但北勐人的民族主义以及人性中基于对弱者的同情,萧乾这一口大黑锅,还是背定了。
在后来的史书中,对这一役的看法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趁向于对萧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谴责。
好在,不管北勐人怎么想,战争结束了,成者为王,萧乾成了他们的主宰,他们无力反抗之时,都不得不暂时屈服。
于是哈拉和林这座城市,暗里波浪不止,明面上却风平浪静。
……
一天一夜,眨眼过去。
大街小巷里,百姓不能成眠。
王府里的灯火,也彻夜没有熄灭。
萧军虽然占领了哈拉和林,可诸事待办,身为首脑的萧乾也没有办法休息。王府里来来去去的人,各种各样的情报书函,一件一件在这里汇总,再经他之口,变成一个又一个政令传达下去。
都说打江山难,治江山更难。
如今的北勐,如同一团乱麻,等待他去理顺。
他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而墨九,也没有闲着。
除了派曹元领着一群弟子快马加鞭赶回兴隆山之外,她自己也在紧张地准备行程。
原本她是要同曹元一起回去的,但转念一想,火器的事已经这么久了,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了。
至少,她得最后送辜二一程,等他的葬礼结束再走——
就这样焦头烂额的过了三天,北勐局势终于又有了新进展。
这一日,天儿还没有亮,萧乾刚刚回屋歇下,就接到消息,前往追击乌日根与阿依古长公主的古璃阳回来了。
幸不辱命,阿依古一伙的重要成员,一共有十五人落网,包括阿依古自己与乌日根。
……
王府的大门,咣咣打开了——
古璃阳骑在高头大马上,领着一群士兵押送着阿依古等人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大殿前的台阶上,萧乾正在门口等候。
墨九也站在他的身边,静待不语。
晨曦的薄雾中,天气有些凉。
“冷吗?”萧乾探了一下墨九的手。
“不冷。”墨九笑了笑,“这么激动的时候,我怎么会冷呢?”
萧乾轻叹一声,把她挣扎的手拿过来,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你啊就爱逞强!”
墨九一怔,失笑,“哪有啊?倒是你,也不怕人笑话。”
“我疼媳妇,谁人敢笑?”
萧乾说得随意,可墨九听完,却是心里微怔。
是啊,就算他可笑,又有谁敢笑他呢?今日不同往日了啊。
地位的改变,身份的改变,让墨九突然间有些迷惑。
“六郎,你如今觉得……快活么?”
萧乾看她一眼,还未回答,古璃阳就大步过来,抱拳单膝跪于地上。
“末将参见主公!”
“古将军请起。”萧乾朝他赞许一笑,抬了抬手,“请长公主入殿。其余人等,先行扣押。”
“末将领命!”古璃阳起身,往后面招手,“带长公主。”
墨九注意到萧乾用了一个“请”字,瞥他一眼,他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只见长公主,只紧紧随着他的步子入殿坐下。
没多一会儿,阿依古就施施然入了大殿。
奔波一路,她精神有些倦怠,衣饰凌乱,人也不如当初雍容华贵。
果然人的气质都是因为身份而衬托的么?墨九有些感慨。
不过,萧乾对她还算礼遇,没有捆绑,更没有轻视,甚至以晚辈之礼待之,特地让人为她看座沏茶。
可阿依古并不领情。
她就那般冷冷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不动声色,也不肯坐下。
萧乾见状,也不生气,只淡淡道:“长公主,坐下再说吧。”
阿依古傲然地仰着头,冷冷一笑,“落在你的手上,要杀要剐我不会吭半句,你请便就是,不必惺惺作态了!”
萧乾揉一下额头,对她的不客气极为客气。
“长公主言重了,我便不是你的儿子,也是你的侄子。我便是杀尽天下人,也不会姨母你半分!”
听他这样说,阿依古冷哼一声,脸色不仅没有转好,还更为难看了几分。
“侄子?!我可不敢攀这亲眷。你杀害我儿,取而代之,还来诓骗于我。这算计,这心计,我阿依古甘拜下风,可不敢让你屈尊唤我一声姨母。”
墨九一怔。
这么说来,她以为苏赫是萧乾杀的。
那就怪不得她半点不念亲情,还这般仇视了。
可她到底怎么知道苏赫是假的?又怎么会认为真正的苏赫是萧乾杀害的呢?
她没有问,萧乾却问了,“姨母此话怎讲?”
“你以为装傻弄愣,就抹得了事实吗?”
“纵我以苏赫之名欺骗你,却绝无杀他之事。”
“你还敢否认?”阿依古双眼怒瞪着他,似乎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一个洞来,“你从临安府逃到阴山,仗着那顺对三丹那点情分,与他勾结在一起,杀害我儿,谋得他的身份,再借我之势,打起了北勐江山的主意。这一步步的棋,走得当真绝妙,若非纳木罕临终遗言,我还真就被你给蒙骗,成了一个睁眼瞎,认贼做儿!”
说到这里,似是想起死去的苏赫,她眼圈微微一红。
“是我枉为人母,对不起我儿……若非我当日纵你之故,你又怎会有今日?可你不仅不念旧情,反倒再来祸害我儿江山!你如此作为,何以为人,何以敢称我一声姨母?”
对于她声声的指控,萧乾并不急着争辩,只待她说完,才淡声相问。
“纳木罕当日死在我剑下,他何时留给长公主临终遗言的?”
“嗬!”阿依古喉咙哽着,声音有些哽咽,一双眼仇恨地瞪着他,“你那一剑并没有杀死他,他只是痛昏过去。”眸子一抬,她突地凉笑,带着咬牙切齿地恨意,“你肯定想不到吧?正是因为你那一剑,他认出了你的真实身份。”
“因为那一剑?”墨九有些好奇。
她侧眸瞥着萧乾,见他也似不知,又不由望向了阿依古。
却听她道:“我和纳木罕为何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更没有想过会是你?因为我们和世人一样,都以为萧乾死了,早就已经死在临安,死在宋熹的刑场上了。可就在你刺纳木罕那一剑时,却不巧让他看到了你虎口的伤疤……”
虎口的伤疤?
墨九心里一怔。
萧乾虎口那个伤疤小得不能再小,淡得不能再淡,若非亲近之人,若非近距离,根本就发现不了。
这个纳木罕观察力竟然这么惊人?
阿依古含恨道:“那日我和纳木罕商议伏击蒙合,原本也是为你谋划……可他害怕事情不成反倒牵连于我,想要一力承担。我原也做此打算,可他从额尔小镇离去后,我心里不安,便偷偷跟去了狩猎场。也因如此,得以见他最后一面。他临死前告诉我,你不是我儿,你是萧乾,是你杀了我儿……我原也是不信的……因为我不肯相信我的儿,不在人世了,我不愿相信……”
幽幽的凄诉声里,她双眼死死盯住萧乾。
“可纳木罕言之凿凿,说你虎口上的伤疤是当日在天隐山救这个女人离开时,查查尔上前阻挡,匕首不小心划到的……”
天隐山?墨九想到当日情形,整个人都懵了。
有前因,才有后果。
正是因为天隐山的事情,萧乾才与纳木罕结怨。
也是从那天之后,纳木罕这个北勐宰相就不停在老可汗的面前游说,导致老可汗开始对萧乾有了成见,而且,这个成见一日一日加深,终于使得老可汗放弃了培养萧乾做继承人的打算,甚至后来墨九被阿息保掳至完颜修的大营,也与纳木罕有关。
若非天隐山之事,萧乾这江山,又怎会来得这么艰难?
墨九记得,当日纳木罕曾经让萧乾慎重选择。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他到底要选择什么,他放弃的又是什么。
后来才明白,他选她,就得失去江山,失去老可汗的信任与栽培。
她不明白,但当时的萧乾肯定是明白的。
可他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她,牵着她走下了天隐山,这件事让墨九在多年后回忆起来,心底依旧残留着当日的温暖。
然而,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天隐山之事,对萧乾除了那些已经发生的深远影响,还有这个后续的恶果。
若非那个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伤疤,纳木罕根本就认不出萧乾,阿依古也就不会知道真相,更不会在暗里筹谋着害他,等他千辛万苦地杀掉蒙合,再釜底抽薪摆他一道,抛弃他改为支持乌日根登基称汗。那么,这三年多的战争,也都统统不会有……当然,阿依古也不会像今日这般痛苦,她会愉快地做位高权重的皇太后,与儿子阖家团圆。
这个纳木罕啊!
临死也不忘整萧乾。
可他也许并没有想过,他不仅没能成全阿依古,反倒害了她。
大殿里面,烛火闪烁,映得阿依古的脸格外凄恻。
“萧乾,你如此心狠杀害我儿,夺我江山,是会遭报应的!”
萧乾双眸微微一眯,“长公主应当明白,我没有必要对你撒谎。因为如今的你,并不值得我撒谎。”
这句话有些残忍,却是事实。
他已经占领了哈拉和林,整个北勐都在他的手上。
如果他杀了苏赫,根本就没有必要不承认。
“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我并没有杀苏赫。杀他的人,是那顺。”萧乾看着失魂落魄的阿依古长公主,接着又道:“你将那顺囚于公主府的地牢之中,不见天日地关了整整三年,让他尝尽了苦头,那些残酷的折磨,不就为了报复他当日对苏赫的所作所为吗?”
阿依古面色一变,脚步倏地一退,怔怔看他。
“你怎会知道的?”
“我猜的。”萧乾微微抿唇,“虽然你在逃离哈拉和林之前,把那顺处理了,可地牢还在,里面的痕迹也都还在。当然,他被你丢在水井里的尸体,也都会告诉我这些事情。”
阿依古目光复杂的盯着他,冷脸不语。
萧乾微笑,“姨母,我说得对吗?”
阿依古冷哼一声,“你把我弄来,到底要我做什么?”
“长公主是个聪明人。”萧乾声音不徐不疾,不过分冷漠,却也没有多余的温暖,“其实你弃我而扶植乌日根,这是为人母的正常行径,你无须编造我杀害苏赫的谎言,我亦不会怨你。但你也应当清楚一件事,乌日根并非可治理北勐江山之人,更不是可以完成老可汗遗愿一统天下之人。而你现在可以倚仗的人,也只有我。”
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目光凉凉地看着阿依古。
“只要你肯听我,我可以不计前嫌,尊你,重你,一如往昔以姨母之尊待你。”
阿依古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想,微微吃了一惊。
末了,她抿着嘴唇想了片刻,才又复问:“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你以你长公主之名,召开忽里台大会,在皇室宗亲面前承认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阿依古不解地喃喃一声,忽而冷笑,“你什么身份?现在连假的苏赫都死了,你未必还做得了苏赫不成?”
“不!”萧乾冷峻的目光里,波光微闪,似乎跳跃着一抹灼热的光芒,“我是三丹公主的儿子,北勐世子。”
他本来就是三丹公主的儿子,也本该是北勐世子。
只不过曾经的老可汗虽然认了他,却没有公开承认他。
那么在北勐皇室宗亲和天下人面前,他就只有一个身份——南荣萧乾。
而北勐是一个以忽里台大会为最高权力机关严格执行推举制的汗国,只要承认了他是三丹公主的儿子,是北勐的世子,那么他登上北勐大汗之位,就是名正言顺了。这样一来,那些来自北勐内部的质疑,都将得以平息,那些蠢蠢欲动,也都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决方法。
当然,这也是目前彼此最愉快的一个台阶。
踩着这个台阶下来,不论是萧乾还是阿依古,从此就可以愉快地玩耍了。
然而,思忖片刻,阿依古却幽幽一哼。
“你在做梦!我成全了你,谁又来成全我?!与其等你事成之后卸磨杀驴,我不如就这样看着你难堪,看着你永不得人心,看着你永远只能做一个入侵北勐的奸佞贼子!”
她的心思以及她的顾虑都在话里面。
可萧乾听了,却不以为意地笑了。
“可以!你不成全我,我无非多费些时日而已。但对你的乌日根来说,那就……未必有时间等待了。”
每一个孩子都是母亲心里的宝。
听到乌日根的名字,阿依古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你想对他做什么?”
萧乾淡淡牵唇,笑得那张俊美的脸似乎都带了一层润泽的光,分明没有半点狠戾,却听得阿依古毛骨悚然,“我会把你对那顺做过的事,一件一件在他身上尝试。如果他运气好,也许能等到我问鼎天下那一天,大赦活命。如果运气不好……那就不知你们今世还有多少时日的母子缘分了?”
那顺受过的惩罚?
想到那一件件带血的刑器,阿依古身子瑟缩一下,微微战栗。
她思忖片刻,眼睛倏地瞪大,怒视萧乾。
“我要你先放他离开!待他安全,我就召开忽里台大会。”
萧乾微微一笑,“姨母,我并未给你选择。”
“你——”
手指高高翘起,怒指着萧乾,阿依古恨得满脸铁青,可她嘴唇颤动着,终于骂不出来。
缓缓的,她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
“你……断断不可再诓我……且饶我儿性命……”
------题外话------
哎呀娘也,总算写到这里了。应该还有最后一章,就要请假写大结局了~
大结局字数未定,如果用时比较长,请大家谅解。
预计大结局之后,会有一段番外。因为这个故事坑比较多,为了故事的节奏,一些配角的感情也几乎没有着墨,你们想看的,都会在番外里补充,另外有时间可能也会写一些福利啥的(@__@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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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就算完结了,我也还在,希望大家继续爱着我,天天唱着“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一起走向2017……么么哒!
坑深350米,殇(含大结局请假)
兴隆山。
圆月挂在山巅,皎皎如银。
五月中旬,正是酷夏季节,夏草在草丛里叽叽叫着,山后的一个小院,在虫鸣声中,一片安静。
这里居住着墨家女眷,男弟子不可出入内院。所以,当一个苗条的身影撩开墨青色的纱帘,慢慢开门走出来时,几乎没有遇到一个人。
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拎着一个盖了纱布的竹篮子,脚步轻盈地出了院子,径直往千连洞的方向去。
一路上,除了风吹树林的沙沙声,整座兴隆山都在沉睡之中,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
她中途避开了几名巡逻的弟子,无声无息地靠近了千连洞。
站在一棵大树背后,她静默了许久,没有靠近。
千连洞的洞口外,有一排巡守使用的值班房。
已经是后半夜了,值班室里还灯火透亮,几名值夜的弟子在里面小声说着话。
她远远地观望了片刻,慢慢从大树后面走出去,将竹篮挎在胳膊弯,款款走向值班房,隔着一层纱幔的脸,模糊得看不轻情绪,可当她走近值守的弟子时,声音却是带着笑的。
“守卫大哥,你们辛苦了。”
“方姑娘?”守卫们自然都认得她——钜子的亲姐姐。
可这姑娘平常很少出现,这大半夜来千连洞做什么?
一名守卫奇怪地问:“都这样夜了,方姑娘为何来此?”
方姬然笑着叹了一口气,撩了撩竹篮的纱布,“我妹妹去了漠北,久不回来,我心下忧烦,辗转难眠,索性下厨煮了一些糖水宵夜……”说到这里,她温温柔柔地捋一下头发,面上的纱布一荡一荡的,配着她玲珑有致的身姿,极是养眼,“这不,久不下厨,生疏了,一不小心多煮了些。我一个人吃不下,又觉着倒掉可惜,想着几位大哥守夜辛苦,就端过来了。不会叨扰到几位吧?”
“哪里哪里。”
“不会,不会。嘿嘿。”
伸手不打笑脸人,几个守卫都尴尬地笑了起来。
方姬然笑着把竹篮递了上去,“几位大哥莫要嫌弃才好?来,尝尝我的手艺……”
大半夜的,几个值夜弟子正空着肚子,钜子的姐姐亲自送来宵夜,他们哪能不受?!
几个人笑嘻嘻地道了谢,就着方姬然拿来的碗,端正值班房就吃了起来——
方姬然姿态娉婷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直安静地看着,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
直到“嘭”地一声,碗落地而碎,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几位大哥,口味如何?好吃吗?”
几个弟子身体僵硬着,瞠目结舌地盯着她,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写满了疑惑,却一直等到他们身体慢慢地倒在地上,也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方姬然蹲下身子,不慌不忙地捡碗的碎片。
“听说这药服下,不会有痛苦,也不知是也不是……?!”
“唔……唔……”一个还没有落气的弟子,嘴唇溢出鲜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见状,方姬然微笑着,看着他又道:“是有痛苦吗?可惜,你们也不可能喊出来了。安心地去吧。下辈子投胎,不要再做墨家人,不要再跟着墨九为非作歹,祸害苍生……”
她自说自话着,四周静悄悄的。
正如她所说,那些人痛苦地挣扎着死去了,可临死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方姬然叹息一声,默默收拾好现场,看一眼夜下的千连洞口,慢慢往里走去。
千连洞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因为里面储有火器,为了安全起见,除了工作和检查,弟子们不得无故在里面逗留,即便是入夜巡守,也都只可在洞外。因此,入得千连洞,就安全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
方姬然若有似无的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径直往里。
洞中冷飕飕的,泛着幽冷的凉意。
她走了好一会,方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千连洞中最隐避的一个洞中洞。
认真说来,它在千连洞的下方,需要从上面一层石屋的底部打开一道机关,再步下二十来及石台阶,才能到达这个地底之洞。
在这次之前,她已经偷偷来过好多次了,对这里的地形和环境相当的熟悉,所以不费力就打开了上面那一道机关。
……这个洞中洞,她相信也难不倒她。
将油灯挂在石壁上,她就着微弱的火光看向“洞中洞”的铁门,以及那一把嵌入式的怪锁。
“这个锁,要怎么开呢?”
她低声喃喃着,正在琢磨锁,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方姬然,你够了!”
方姬然吃了一惊,猛地回头一看。
洞中洞的阴影角度里,慢慢走出来一个男人。
他双目阴凉,像镌了千层坚冰的恨意,“你还不肯收手吗?”
方姬然微微一愕,看见是他,反倒笑了。
“乔占平,你这算不算五十步笑一百步?这时来说这话,不觉晚了吗?”
恨恨地盯住方姬然,乔占平原本阴柔的面孔上像蕴含了无数的怨气,乃至一双俊目都已赤红,“火器之事,我受制于你,不得不让你钻了空子,已然对不住钜子。可你野心不死,居然打起了仕女玉雕的主意,我岂能再容你?!”
“你不容我又能如何?”方姬然冷笑一声,慢慢朝他走过去,“你不容我,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你以为你这样假惺惺的,墨九回来就能饶了你?乔占平,你还不了解她这个人吗?气量狭小,报复心极重。对待背叛过她的人,一向狠毒无情……火器的事,就算我不说,你以为她就不会想到你吗?一开始你让尚雅陪她去漠北,待她临走了,你却又阻止尚雅去……呵呵,但凡有脑子的人,第一个就会怀疑你。”
看着乔占平霎时苍白的脸,方姬然幸灾乐祸地笑。
“她现在没理会你,只是没有腾出手来对付你罢了。所以,我奉劝你一句,赶紧趁着还有机会,带着妻儿逃命去吧。等她从漠北回来,你可就脱不了干系了。而我嘛……”
轻轻一笑,她挺起胸口,斜视乔占平。
“她会杀你,却未必杀我。再怎么说,我也是她的亲生姐姐。你呢?你准备怎么死?”
“你——”乔占平咬牙切齿,“无、耻。”
方姬然冷哼一声,似乎对他的怒骂不以为意,而是浅浅笑着朝他摊开手。
“本来这次我没指望你。可你既然送上门来了,那就把钥匙交出来吧?”
“你做梦!”乔占平低头揪住她的手,“你个歹毒的妇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毒?!”方姬然突然一咬牙,恶狠狠瞪着他,似是恨不得把他吃入肚腹,“若非你害我,我早就已经是墨家巨子了,又怎会耗费这么多周折?!”
乔占平冷冷哼笑,斜睨她一眼。
方姬然似乎还没解恨,“墨家大会,机关屋,钜子试。你布下题目,又偷偷做了更改,害得我答案无用,是也不是?”
乔占平半眯看着她,突然冷笑,“你以为是我?”
“不是你,还有谁!?”
“……”乔占平鄙视地扫她一眼,不回答。
“你说啊!?不是你,是谁?”
凄厉的叫喊着,方姬然显然怒极,逼了上去,伸手就推他肩膀。
乔占平眉头一皱,生生抢在前面,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不冷不热地说:“从来没有人想让你做墨家钜子,这就是答案。”
方姬然微微一窒,目光放空一瞬,似乎悟到了什么,冷笑一声,低头看一眼乔占平扼住自己手腕的双手,低喝一声,“放手!”
乔占平不仅不放,反而拧过她的手,狠狠一扯,反转过去,将她身子压抵在石壁上。
“我这便擒了你,等钜子回来再负荆请罪……”
“哈哈哈!”方姬然身子靠着冰冷的石壁,背对着他,笑得肆意而猖狂,“乔占平,你果然忠肝义胆啊!只可惜,你大概傻了。就算你不要自己的命,难道连你儿子的命……也不想要了吗?”
乔占平手微微一松,一张俊朗的脸,顿时如同死灰,昏暗下去。
“乔占平,你背弃主子,投敌做贼,以为躲在兴隆山,就可以与尚雅安稳度日了?做梦!”
“我不曾背弃谁!不曾对钜子说过他半句!但我也是墨家人,我从头到尾都是墨家人,跟着钜子天经地义!”
他近乎嘶吼般辩解着,但扼住方姬然的双手,却早已放开。
儿子的命!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方姬然冷哼一声,讽刺地瞥他一眼,一副懒得跟他计较的样子,转身狠狠推他一把,看他踉跄着退后一下,又冷笑着跟过去,摊开手。
“钥匙拿来!”
乔占平摇头,“我并无钥匙。”
方姬然显然不信,“墨九那么信任你,这千连洞也一直由你在管。你会没有钥匙?赶紧交出来!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你儿子的生死了。”
乔占平眼眸中满是恨意,目光灼热如淬火,“这把锁是钜子亲自设置,她称之为密码锁。解锁的密码除她本人之外,无人知晓……”
密码锁?
方姬然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下,慢慢抿嘴。
“量你也不敢骗我!”
冷哼一声,她又缓缓转头瞥一眼铁门上的锁。
“密码锁,有意思!可墨九到底难道不知道,这世上再精密的锁,也只防得住无心之人。但凡有心,又哪有开不了的锁?”
乔占平抿唇看着她,目露狐疑,“莫非你有开启的办法?”
“当然。”方姬然思忖一瞬,突然转过头来。“可是……有你在这里,我不太放心开锁呢?”
说到这里,她手腕突然一翻,不待乔占平反应过来,只见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就往他胸口捅来。
方姬然向来都是柔柔弱弱的样子,从来不曾使用过武力,这突然的致命一击,又快又狠,乔占平根本就没有避开的机会。
他瞳孔倏地睁大,本能地伸手去挡。
“咣!”
乔占平没有来得及挡住匕首,那把匕首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堪堪偏了一个方向,擦着乔占平的身体刺过去。
为此,举着匕首的方姬然也有些收拾不住。
身体往前一扑,她啊地叫了一声,匕首刺中了石屋中间的一根木头竖梁。
“嘶!”手腕震得麻木,方姬然恨恨地回头看去。
不是乔占平,而是另外一个人。
他就站在石屋的台阶上,没有走下来,却用一颗石头击偏了她的匕首。
这个人站了多久?!他们居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方姬然抽回匕首横在胸口护卫着,双目微微浅眸。
“谁?出来!”
在如今的兴隆山上,只要她拿住了乔占平,哪里还需要忌惮别人?
这么寻思着,她准备等那人出现,就马上下手。
可随着那人的脚步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她却愣住了,“师兄!?”
那个人瘦骨嶙峋,一袭长袍在他走动中荡来荡去,仿佛套在一个骨头架子上。刚才那一击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下来时连走路都有些费劲,面容苍白如纸,双颊下陷,两只眼睛深凹着,瘦得不成人形,可他双唇紧抿,神色却极是肃穆。
“原本……内鬼就是你……”
长期不言不语的卧床生活,让莫妄说话时,显得很是艰涩。
可这一句话足够让方姬然听明白他的意思——她做的事,他都知道了。
方姬然内心里对墨妄是有忌惮的。
乍然看到他时,她惊慌得几乎不能所已。
可等她从慌乱中回过神来,看墨妄只有一个人,再看看他虚弱的身体,突然就冷了声。
“师兄醒得还真不是时候。来千连洞,也不是时候。”
“是吗?”墨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里的神色,全是痛心,“你为何要这样做?阿九是你的亲生妹妹,血浓于水,她待你不薄,你却想谋她性命,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方姬然笑着,笑声凄厉刺耳。
说罢,她猛地扯下头上的纱幔,恶狠狠丢在地上,将那一张面目全非的脸裸露了出来。
“以前的方姬然,不善良吗?待人不好吗?可我得到了什么?老天可有给过我厚爱?我爱的男人因我而死,我也因失颜之症,失去容貌,随时有丧失性命的可能……师兄,你告诉我,如果做了恶事会有报应,为什么有些无恶不作的人,不仅没招报应,反倒过得宝马金鞍,比善良的人不知好多少?而我,什么都没有做,难道就活该这般吗?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石屋台阶上的门打开着,风一入内,气温更冷冽起来。
听着方姬然的声声控诉,墨妄扶住石壁,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爱人者必见爱也。恶人者必见恶也。”
墨妄此句出自墨子名言,也是极见人心的一句话。
可方姬然听了,却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师兄心里喜欢她,怎么样都会护着她,怎么样她都最好。我善是如此,我恶也是如此,本就不会有什么分别。一切皆由心而生,你又何苦劝诫于我?”
墨妄的话有道理,可方姬然这话也不无道理。
喜欢的人,怎么都是好的。
不喜欢了,怎么都不好了。
墨妄皱皱眉,静默片刻,没有反驳,只剩幽幽一叹。
“师妹,你收手吧!”
“收手?我收手能做到什么?等着墨九回来报复于我?”方姬然冷冷看着他,捋了捋被帽子弄得凌乱的长发,动作温柔无比,目光却凌厉如刀,“师兄,我为何还会站在这里听你训叨?只因认你还是我师兄,也因为你,并没有叫人来捉我,到底也是念着师兄妹情分的。你对我的好,我感恩。一辈子都感恩。若说这世上,我还顾及着谁,那便只有你墨妄了。但即便如此,我如今已没有回头路。你念旧情不阻止我,我可随你自去,也念你是师兄。你若阻挡于我……”
顿一下,她迎上墨妄痛心的眼,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你知我本事,就你这破败的身子,不是我的对手。”
墨妄双眸的光芒,写满了失望,“你是说,你连我也不会放过是吗?”
“是。”方姬然嘴角冷笑,“若你非得阻我,就别怪我无情了。”
“呵,你有办法把我和乔工一同杀死,再盗走仕女玉雕?”
方姬然微微一愕,抿抿唇,又笑了,“不能,当然不能。只可惜,乔占平他不敢对我动手。”
挑衅地望向乔占平,她突然笑得咯咯的,那是一种恣意的笑,也让她因为失颜症而狰狞丑陋的脸,更是惨不忍睹,在这样石屋中,在豆灯的昏暗光线下,形同女鬼,魑魅魍魉都得甘拜下风——
墨妄瞥一眼静默不语的乔占平,“乔工,到底所为何事?”
乔占平一脸歉疚,声音也满是苦涩,“左执事,我,我愧对钜子——当日我夫妻二人前来兴隆山,我原以为从此可隐居山上一生一世,不再过问世间纷争烦忧……但尚雅生下小儿时……却被人偷偷换走,押做人质。我为小儿性命,不得已……”
许是经历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墨妄听完乔占平的叙述,没有表现得太过意料,只是蹙着眉头思考一下,“你儿被何人押以为质?还有你以前……讲的那些事,其实我与小九心里都不曾全信。没有问你,只因尊重。事到如今,你可否告诉我一声,你到底受谁人指使?”
乔占平头低下,静默不语。
“左执事应当猜到了。”
墨妄嘴一抿,低低道出两个字:“宋熹?”
乔占平没有说话,沉默了。
“原来是他……”墨妄纳纳出声,迟疑一下,“可宋熹为何会支使你在火器上面动手脚?难道他不知那样有可能会害死小九吗?”说到这里,一个念头突然爬上心头,他忽而转瞬,怒视方姬然,“火器的事,并非宋熹的指使,而是你的意思?对也不对?”
若是宋熹,这三年支援萧乾的火器为何都没有问题?
偏偏到最后一批,等到墨九要亲自押送去漠北时,才突然出了故障?
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是方姬然自己想要墨九死。
她假传了宋熹的意思,以子为质,逼迫了乔占平。
在这一刻,念及方姬然做的恶事,墨妄也想到了很多过往的事情。比如初上兴隆山时,墨九无端被人推到悬坡之下……那些当时解释不清的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皱眉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他的人?”
方姬然回答得很坦然:“墨家大会之前。不过,我不是他的人,我们只是合作。”
“合作?”
“他答应我,让我做墨家巨子。”
“他答应你……?”墨妄轻声念叨,“怪不得……你可以打开祭天台的手印。可这样的手印,并非普通人可以做得了假……难道他就是阿九口中那个……会阿拉伯数字的人?”
阿拉伯数字?
方姬然微微一笑,“也许。我不关心这个。我只知道,不管他是不是那个人,只要集齐仕女玉雕,我们就可以打开祭天台,得到千字引和墨家武器图谱。而我,也将成为真正的墨家钜子。”
“师妹,你的钜子梦,还没醒吗?”
“醒?我为什么要醒?师兄,我做够了善良的人,更讨厌懦弱的苟且偷生。我的脸已经这样了,我不想看着自己渐渐衰老,渐渐死去。打开祭天台,拿到千字引,也许是我的出路。你如果真为我好,就应该恭喜我,终于勇敢地为自己做了一件真正想做的事了。”
“你疯了!?”墨妄看着她,“你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我竟觉得不曾识得你。”
“是啊,我疯了!我也变了。自从我死过一次之后,我就早已不再是我了。”方姬然胸脯起伏着,情绪也有些激动,她几乎咬牙切齿,“这个世上,还有比女子容貌更重要的东西吗?我的脸,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师兄,当你们都担心着墨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女子,我受的打击比她更大,我也需要有人来关心我,爱着我,陪着我?可是你……有吗?”
墨妄顿时愣住。
怔忡一会,他深吸一口气。
“师妹,回头是岸,你还有机会。”
方姬然看着他眼睛里的失望,双眸中也浮上了一层水雾。
“我回不了头了,诸天神魔,不曾眷顾我,一生痴情,一生苦。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我能靠着谁?”
墨妄沉默。
这样的方姬然,是让他完全陌生的。
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末了,又笑着反问。
“墨九有一句话说得对,女子若不为自己而活,活着又有何意义?”
“可墨九有没有告诉过你?做人,绝对不能用别人的血来温暖自己的心?你为何一定要和墨九相比较?你是你,她是她,你们是不一样的。”
“我不想和她比,我只想让她的东西,都属于我。”
墨妄吁一口气,摇了摇头,失神地叹,“可你也未必太自信了。就算你盗走这几个仕女玉雕,也只有五个而已。兑墓玉雕不见踪影,而乾坤二墓在哪里,至今未有消息——”
“我当然有自信。”方姬然微微一笑,“因为我知道,乾坤二墓就在临安皇城之下。”
乾坤者,天地也。临安皇城,也当得起乾坤了。
墨妄心里微微一惊,默了默,直视方姬然凛冽的双眼,不解地问。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是曾经最疼爱我的师兄。”方姬然轻笑着回答,“也因为,你就快死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身体突地往左后方的铁门边扑去,冷不丁勒住了石壁上一条不太明显的铁制引线——为了盗取仕女玉雕,方姬然这些日子没少打主意。这把锁开不了,对她来说,已经都不重要了。因为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地取材,再利用乔占平,在这里安装了爆炸装置。
引线一拉,机关启动。
“砰!”先是石壁被炸开,紧接着浓烟四起。
“嘭!”又一道比之前更大的爆炸声,如同震天的闷雷,震动了洞中洞。
“砰——砰——砰——”
千连洞中火器无数,炸药与火药更多。
这样一炸,火星四蹿,原本极易储存的石室也控制不住爆炸的势头了。
地动山摇,如同地震似的,碎石纷纷往下落,从洞口迸出的火花,几乎映亮了半边天。
早已入睡的墨家弟子纷纷起身,往千连洞涌来。
山脚下的古道边,踩着夜露快马赶回兴隆山的曹元等人一看,顿时惊慌。
“不好!出事了。”
一行人加快速度,策马扬鞭,飞快地赶回山上,可等曹元组织众弟子刨开炸得一片狼藉的乱石时,只发现了受伤的墨妄与死去的乔占平,方姬然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有一副炸掉的衣袖。
乔占平紧紧压在墨妄的身上。
他的头部、腰部、腿部都受到巨石的重压。
也正是因为他在爆炸发生那一刻,选择了扑倒墨妄,让墨妄得以活命。
而他自己——却永远的去了。
随同方姬然一同消失的,还有墨九前期收集的几个仕女玉雕……
弟子们的抽气声,响彻了石洞。
几乎同一时间,墨妄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左执事!”
他的嘴巴艰难的一张一合,看着曹元,吃力地表述。
“追……方……姬然……!”
……
……
“你是这个世间上最优秀的匠人,你为墨家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你的一生都在黑白之间艰难地选择着,却永远保持着爱人之心,重情重义……我们会永远记得你。”
半个月后,墨九从一个葬礼赶赴另一个葬礼时,在乔占平的墓前,对着他的石碑如此说。
乔占平在爆炸中故去,事情发生得突然,尚雅猝不及防失去夫婿,早就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两个小孩一左一右跪在她的身边,小的完全懵懂无知,大的学着母亲的样子为父亲烧着纸,一张一张往火盆里丢。也有一张又一张的冥纸,在随风起舞,伴着一阵阵弟子们低低的呜咽,飞上了半空。萦绕,萦绕在坟冢上空。
人去了。
事却未成空。
墨九当着一列列前来送葬的墨家弟子,当着坟冢前乔占平的遗孀孤子,突然拔刀割破自己的小手指,将鲜血滴在坟前的酒碗里,洒在乔占平的坟头,冷着声音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墨九今日起誓,来日我必踏平临安府,血祭兴隆山。”
“踏平临安府,血祭兴隆山!”
“踏平临安府,血祭兴隆山!”
“踏平临安府,血祭兴隆山!”
众弟子齐声喊话,声势凄厉而壮大。
有北风从不知名的远方吹来,萧瑟了这一方树林。
墨九的恨意,不是无端来的。
这一炸不仅毁了千连洞的物资,死了乔占平和墨家弟子,还把千连洞的设施炸了个稀巴烂。
兴隆山这个世外桃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墨九的心,都在滴血。
兴隆山是她的家,是墨家的根基。
自己的家里被人闹得鸡飞狗跳,这脸打得啪啪响,她如何不恨?
而且,虽然墨妄醒了,可乔占平却死了。
她说不出的恨!
这不仅仅因为与乔占平相处数年的感情,还因为他本身在火器方面的天赋。
他这一死,墨九简直就像失去了一个左膀右臂——
尤其看着尚雅和两个年幼的小孩,她都不忍心。
不忍心告诉他们火器的事情,其实是乔占平做的。
更也不忍心告诉尚雅孩子的事。
如果尚雅知道,她辛辛苦苦抚养了两年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亲生儿子,乔占平又离世了,她会不会疯掉?!
墨九不敢说。
他们这一路走来本就不易,乔占平人都死了,就让他落个清白吧。
至于这些秘密……不如暂时留白。
……
南荣景昌五年五月,天气异常的酷热,
可经了一场变故的兴隆山,却无端的冷寂了下来。
方姬然并没有追回来,匆匆赶回的墨九急着处理爆炸后续,而哈拉和林也不曾平静半分。
这个五月,对于整个天下的人,对于整个历史,都具体极大的意义。
五月十八日,萧乾攻下哈拉和林,这成为了他皇图霸业的一个重要节点。
从这一日起,萧乾开始了对北勐的正式统治。
五月二十三,萧乾为苏赫王爷风光下葬。
五月二十五,就在苏赫下葬后的第二日,阿依古长公主在哈拉和林召开了忽里台大会,并于大会上宣称萧乾为三丹公主之子,乃北勐世子。并称其子乌日根年幼贪玩,无心国事,并不适合做北勐之主,特举荐萧乾为新一任北勐大汗。此举一出,各宗亲纷纷表示归顺,忽里台大会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几乎没有半点波浪,就结束了。
说来荒唐,却不荒唐。
识时务者为俊杰!
萧乾即是三丹公主后人,他们何不顺其而昌?
当然,也很少有人知道,就在阿依古长公主召开忽里台大会的前一天晚上,哈拉和林其实发生了一场腥风血雨。一些有异心的北勐重臣,都遭到了怯薛军的秘密清洗,这一次毫无预兆的血腥镇压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当太阳再一次挂在天上时,地面上的血迹都已冲洗干净,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忽里台大会一召开,新汗登基,哈拉和林很快就恢复了过往的生机。
死去的人,很快就会被历史湮灭。
有人说萧乾手段残忍,但他这样做的效果很明显。
——以最小的牺牲,换得了最大的利益。
不过,与众人猜测的不一样,萧乾并没有为难乌日根,不仅没有对他秋后算账,还在北勐西部给了他一块封地,任由他领着亲信离去。此举在宗亲中自有好评,就连阿依古也没有想到能为儿子换来这样好的一个结局,之前的种种担心,也悉数落下。
可她没能随了乌日根去。
萧乾把她留在了哈拉和林,让她享太后之尊,荣华万丈。
可她心里清楚,萧乾还是提防着她。
她与乌日根不在一处,就必然会互相牵涉。
没有了她,乌日根成不了气候。
没有了乌日根,她争这些东西又有何用?
一夜间,哈拉和林变了颜色,换了新的天地人间。
次日,旭日初升,大街小巷洒扫一新。
鼓乐响起,号角声声,萧乾在哈拉和林正式登基即大汗位,成为了新一任北勐帝国的大可汗,并发布诏书,正式建年号为“元正”。
元为初始,为头,为首,亦为圆。正为示其得位正统,取“名正言顺”之义。
正午的天空,霞光万道,猎鹰高飞。
元正年的到来,也为萧乾的称霸天下的征战史打开了另一扇崭新的大门。
……
------题外话------
妹子们,从明天开始,二锦就请假写大结局了。
上传大结局的时间没有定,大结局的字数也没有定。
……这么说好像有点任性,容易挨打啊?
但因为我不想失信,所以不敢轻易承诺,免得希望大失望就大。
希望能在第一时间关注大结局时间的妹子。
请关注姒锦新浪微博:姒锦不作,姒锦粉丝后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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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群敲门砖作者名、书名、角色名。进群后找相应管理验证进v群。)
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的。谢谢大家!
坑深351米,大结局(一)
那一年春意阑珊,焚琴煮酒,有人情尽有人执手。
那一年夏阳酷暑,兵临九州,有人离别有人相守。
那一年秋风萧瑟,狼笛声声,有人远走有人停留。
那一年冬雷震震,烽火城头,有人命丧有人封侯。
那一年……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
那一年的战火兵祸,那一年的不死不休……
乱世之中,人不如狗。
不管粗麻布衣,还是锦衣绸袍,在遥遥无期的空等岁月里头,只想寻一方安稳,能让自己和家人茶饭无忧。
故而,不管墨九嫁过多少个男人,又克死过多少男人,也不管她名声如何,为人如何,心地如何,更不管她在这个烽烟四起的乱世之中,究竟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到底是守护生灵的天使,还是引发战争的原罪之恶……她,以及她的辖地兴隆山,在历时三年的兵戈之祸中,成了世人的庇护,成了一方避世的净土。
大批战乱流民的涌入,兴隆山镇,这个从无到有的小镇,仅仅三年就发展成了一个面积大过金州城,富饶力盖临安府,先进于全天下的一个繁华避风港。由此,被墨九笑称为——“淮水明珠”。
时光荏苒而去。
大地轮转了三个春秋冬夏。
兵戈未止,战乱未停。
这是一个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山河破碎。
风雨飘摇。
人人都在盼着战争结束。
北勐对南荣,萧乾对宋熹,都以为很快就能看到的结果,居然拖到了三年后。
从来兵弱民软,国王也早就被蚕食得只剩一隅的小小南荣,在兵强马壮气势如虹的北勐大军呼啸而至的征伐中,支撑了整整三年。
……
三年后。
南荣景昌八年,北勐元正三年。
腊月底的兴隆山镇,飘起了洁白如银的雪花。
又一个年关快到了。
北风的寒冷,挡不住兴隆山人对大年的热盼。
尽管,今年的这一个大年,将会变得有些不同寻常。
在持续三年之后,北勐对南荣的战争,似乎就快要落幕了。
北勐大汗萧乾的精锐骑兵在十日前,已抵达常州。
很快即将兵临皇都,临安府已成一座孤城。
远在外地的游子,哪怕相隔千里,似乎也能看见宋熹独坐金銮大殿的落寞。
都说世间悲凉,一为红颜老去,一为英雄迟暮。
宋熹将为成为南荣最后一任皇帝,可在南荣百姓心里,大多都对他有极高的评价,甚至默默在心里为他树立了一座英雄的丰碑。
三年啦!抵抗北勐三年。不曾降,不曾和,三年内甚至数次亲临战争最前沿,与萧乾短兵相接,不逊分毫。
很多人认为,宋熹输是一定的。可他只是输给了时势,输给了南荣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河山——
苍茫大地,岁月长河。
全天下人,都在等那一个结果。
哪怕兴隆山这个避在世外的地方,这几日的茶楼酒肆里,也挤得热火朝天,除了办年货说春节就是讨论临安的战情。
没有受到半点烽火荼毒的人们,总是休闲的。
哪怕说起战争,唏嘘之中,总有几分掩不住的自豪与庆幸。
自豪在兴隆山。
庆幸在兴隆山。
百姓安居乐业,工、农、商都绽放着蓬勃生机。
放下天下,除了兴隆山,哪个敢称富庶之城?
宽敞平整的大街,鳞次栉比的房舍,琳琅满目的商品,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群,络绎不绝的旅人,彬彬有礼的学子,粗鲁野蛮的壮汉……
兴隆山海纳百川,是全天下最为开放的城市。
在这里,人们可以各抒己见,发表对天下对时事的看法,这里的人对男女之防也不甚看重,遇到喜欢的对象,完全可以上前大胆的追求,哪怕本身是一个姑娘,也不会引来任何人的反感。由于墨家九爷的原因,兴隆山也成了全天下女人地位最高的城市。这里的妇女,有着与男人最为平等的权力。她们可以选择去工作,也可以选择在家相夫教子,可以选择与夫婿白头偕老,也可以主动要求与夫婿离婚。而让他们拥有话语权与主动权的原因,当然也是因为墨九——
在兴隆山,墨家的律法就是法律。
在兴隆山,人们除了需要遵守墨家制定的一些礼仪道德律法条款,不受制于任何朝廷。
或者说,这里的墨家,其实就是一个独立的小朝廷。
而墨九,就是一个王。
谁也管不住她,哪怕那个人是——萧乾。
所以,这里的一切,都太过美好,但凡来过兴隆山的人,都会舍不得离开。而兴隆山的治理,也几乎揽括了墨九前世今生想过的所有理想生活。除了科学技术与生产力还达不到她生活过的后世标准,其他方面甚至远远赶超后世,就连空气也没有半点污染,清新得如同洗过的一样。
然而——
当人们享受着盛世繁华的时候,却无人去细想,墨九为打造这一方自由国度与梦想田园,前前后后,统共用了八年。
耗时八年,她终于让八年前的兴隆山与八年后的兴隆山,成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当然她并没有满足于眼前的苟且。
她的梦想,还有诗和远方,还有心中更明净的山水——
她为兴隆山打造的生活版权,是她准备在今后“复制”到整个天下的模版。
——而这个信念,或者说这个想法,也是她在三年又三年的战争之后,能为这样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争赋予的最高级的价值目的。
要不然那些累累白骨,那些血流成河,总会让她在某个午夜醒来时迷茫与空洞——对?错?
……
“卖炮仗了!炮仗!炮仗!”
“冰糖葫芦嘞!”
“花灯花灯,全镇最漂亮的花灯就属咱们家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来来来!小姐,公子,来我家看看吧?”
大街上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走在街上,如在景中。
是景,衬托了人,也是人,生生点缀了这一方兴隆盛景。
“娘,我要买炮仗——买去年直直姐姐那种,可以冲到天上的。”
“娘!这个,这个,我还要这个!”
“那个也要!”
“娘,我也要!我也要!我要和虫儿哥哥的一样嘛!”
“……”
一道道唤娘声,娇脆如乳鸽,听得人心都化了。
三个妇人带着几个孩儿,说说笑笑地挤在川流不息的办年货人群里。
小孩儿有大有小,高矮不一,但对于赶集这样的热闹事儿,都很喜欢,他们在大人中间你追我赶着,尖叫不止,偶尔撞上商家的摊子,引来喝问声,也浑然不管,只顾着玩耍。
几个妇人偶尔呵斥几句,大多时候由着他们,只一脸带笑着,聊着她们自己的私房话。
“也不知小九今年,会不会回兴隆山来过年?”
“是啊,也没捎个信来。怪相信的,昨儿直直睡午觉还喊娘呢。”
“会回吧,说不定她会给我们一个突然惊喜呢。去年不就是吗?她铁定也想直直了。”
“去年情况不同。今年——都怪这场仗,弄得三年都不得安生。”
“唉!这战也不知几时能打完——”
“是啊!也不知怎的,兴隆山虽说不在战场,可这仗一日不完,我这心里就一日堵得慌。”
“快了吧!不都说北勐军快要打到临安府了?”
“就盼着那一天呢。是好是歹,至少落个实在。”
“谁又不是呢?再不打完,咱几个可就都老了。”
“老什么老啊?嘻嘻,你这脸蛋儿,水嫩着呢,你没见刚才那个大小伙子,不停往你脸上瞄吗?”
“瞄的是你吧?”
“哪有。才不是我。”
“那就是在看妍儿……”
“也是……咱们家妍儿愈发的美了。”
几个人正说着笑,前面一个花灯摊子前,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喊声。
“娘——”
“是离儿?”尚雅低喊出声时,宋妍的人已经冲了过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宋离跌撞着从拥挤的人群里后退着出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宋妍心里一痛,慌乱挤过去扶起孩子,这个时候才看见,在宋离的前面不远,站了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
他穿一身锦衣华服,白白胖胖,头上腰上都有玉饰,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孩子。
看宋离摔倒在地,他满意地哼了哼,双手叉腰,双眼圆瞪,不屑地讥嘲。
“活该!小爷看中的花灯,你也敢来抢?不要命了!”
那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儿,是宋妍熟悉的。
她幼时在临安,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皇室子弟,甚至她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蹉跎岁月数载,她早已看透。心里一叹,也不欲与小孩子计较,头一低,就问宋离。
“离儿,有没有摔到哪里?”
宋离两排眼睫毛长长的,委屈地眨巴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拉拽着宋妍的裙摆。
“离儿没事。娘,咱们走吧……”
“好。乖孩子。”
孩子的懂事儿,让宋妍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宋离从小都不爱与人争什么,在兴隆山上,不管他多喜欢的东西,只要有别的孩子要,他就会选择默默放手。这样的性格,让宋妍有时候格外心痛,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不是吗?如果离儿像她小时候那样也变成一个飞扬跋扈的小霸王,谁人何以护得住他?知进退,懂忍让,起码少吃亏。
“站住!”母子两个刚刚转身,背后就传来那个小男孩的娇喝。
宋妍一怔,回头看去,那孩子似乎不太高兴,怒视着宋离就朝他们走了过来。而他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几个侍卫模样的男人,虽然都穿着便服,但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更不是普通人。
她心里微微一凛,瞥一眼不远处的彭欣与尚雅,然后回头冲那小孩子微笑。
“不知小公子还有何吩咐?”
那小孩儿哼一声,“得罪了小爷就想走?”
宋妍目光略沉,带语气依旧带着笑,“不然呢?小公子还要怎样?”
小男孩眼皮一翻,似乎对她的“无知”非常不满,嗤一声,然后狂傲地指了指青石的地面。
“跪下!磕个头,叫声爷,认个错,我就饶了你们!”
呵!到底是哪里来的王族公孙,这般张狂?
宋妍心里笑了,脸上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也不失礼,“这位小公子,我儿子不小心得罪了您,我代他向小公子告个歉。还望小公子大人大量,不与计较……”
“跪下!”那小男孩儿下巴昂着,很是乖戾,“小爷不爱听这些!有话跪着说。”
宋妍目光微眯,过了一瞬,方才慢慢吐口,“道歉已是极限,下跪……恕难从命了。”
“你好大的胆子!”胖小孩双眼一横,昂头示意左右,“你们愣着干什么?看着小爷被人欺负可是很愉悦?”
“属下不敢!”
“不敢!不敢还不把人给我摁下。”
“公子爷……”男孩儿身边的侍卫头目大约四十来岁,较为老练世故。他一看宋妍几个就觉着不像平常人家的妇人,心里有些担心,于是为难地小声劝道:“此处是兴隆山,主子有过交代……公子爷行事务必谨慎,勿妄为之。”
“你敢不听我的话?”胖小孩似乎没有想到侍卫会拒绝,嘴巴一扁就发狠,“信不信我回头就告你们的状,说你们欺负我,要父亲拿下你们的狗头。”
那侍卫头目一震,赶紧垂下头。
“是,公子爷。”
说到底,不过五六岁的小孩罢了,可他乖张刁蛮又任性,曾经让这些侍卫吃过不少苦头。
一见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侍卫无奈之下,不得不听命了。
侍卫头目望向宋妍,眼睛里满满的无奈。
“你!还不跪下,给我们公子爷磕头道歉?”
坑深352米,大结局(二)
“办不到!”宋妍冷哼一声,牵着宋离转了身。
站着看了一会“别人家的孩子”,她彻底相信了孩子是自家的乖这句话了。
比起这小破孩儿,她家离儿简直乖巧得不能再乖巧。
她调头就走,其实是懒怠理会,也懒怠计较,可侍卫看他们要走,却冲上来就要拦下。
“放肆,得罪了我们公子,这就想走?”
“不走怎的?你们请我吃饭?”
宋妍本就是一个会武的,这些年的绣娘生活,为了亲自给儿子打好身体底子,她自己从来没有疏于修习,这会儿牵着儿子,她警惕性本来就高,于是,那侍卫手臂刚伸出来,就被她生生扼住了手腕,然后往下一掰,就听得“咔嚓”一声,就脱臼了,痛得他哇哇直叫。
哼一声,宋妍飞快地把宋离护在了腋下,瞥向那明显被吓住了的小胖男孩儿,声音淡而幽凉。
“姑娘我当街撒野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呢。”
“呵呵!看把妍儿美得。”
这时,彭欣、尚雅也极快地抢步过来,站在了他们母子的面前。
“不过,我更喜欢妍儿你这模样儿,这才像当年的小郡……”
“彭欣!”宋妍飞快地打断她,“好汉不提当年勇。但不比当年,我照打不误!”
宋妍是谁?曾经的混世魔王小郡主。
彭欣是谁?会毒为蛊的苗疆圣女。
尚雅是谁?鼎鼎大名的墨家右护法。
这三个女人,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人物。
尤其是尚雅,虽然乔占平在那几年被养成了小妇人,可她当年占据墨家半壁江山,统领尚贤山庄,御男无数的“美名”可不是平白无故来的,她那一身拳脚功夫莫说几个侍卫,就算上来几十个侍卫也不在话下。
不待宋妍说话,她便冷哼一声,发了话。
“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在我兴隆山墨家的地盘上撒野?”
这边有动静,路上行人好多都站了下来瞧热闹。
街道上的小商小贩,有认识尚雅的人,都纷纷惊呼起来。
“是右执事!”
“哎哟喂,这几位可摊上事儿了。”
“……谁让他们不开眼!”
众人指指点点,几个侍卫被揍得满地找牙,听了这些话,额头都吓出了冷汗。
墨家右执事不好惹,墨九更不好惹——而且,她向来护短。不管谁不对,先揍了外人再说。
惹到了不好惹的人,那侍卫头目赶紧软声解释。
“实在抱歉了,这位姑娘——”
“什么姑娘?麻烦你跪下磕个响头,再用清脆的嗓音叫一声——姑奶奶!”
尚雅的脾气以前本来就不太好,在乔占平过世之后,她为人变得越发乖戾,除了与她关系亲厚的几个人,其余人等想要得她一个好脸色都难,更不要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了。
剑拔弩张!
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尚雅却把脸一转,看向那个不知所措的胖小孩,冷冷一笑。
“敢在我墨家的地盘上乱来,今天我到要试试,你们这位小公子的皮,是不是铁板铸的,究竟剥不剥得开?身上的肉,剜不剜得成条,剁不剁得成片……”
“姑娘!姑娘,好说好商量。”侍卫头目吓得脸都白了,不待的讨饶,“我们初来兴隆山,公子年纪小,不晓事,我等也没有……没有劝好公子。还请姑娘大人大量。”
“我呸!”尚雅冷笑,“对待小人,何来大量?”
那侍卫头目一窘,看尚雅不能善了的样子,把心一横,抱拳作揖道:“不瞒姑娘,我们来自后珒,我们家国主,与你们家钜子,私交尚好……”
国主?尚雅一愣,“完颜修?”
她直呼完颜修名字,在侍卫听来是不恭。
可谁让他们在人家的地头上?
侍卫头目点头称是,道歉不已,不等地示着软。尚雅却不依不饶的冷笑着,表示就算完颜修来了,也得给一个说法。彭欣则牵着孩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宋妍……
而宋妍自己,一直在发呆。
她双唇紧抿着,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那个小男孩儿。
……那就是传说中的后珒太子,完颜修和他的皇后共同的儿子吗?
“娘,你抓痛我了。”宋离小小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将宋妍从臆想中拉了回来。
她惊醒般松开手,蹲身看向儿子的手腕,为他“呼呼”一下,歉意的道:“不痛了吧?”
“不痛了。”宋离摇头。视线也望向了那个胖小孩,眼皮耷拉下来,看着地面就拽宋妍的手,“娘,我们走吧。”
这是他第二次说走。
有时候,想走,其实是一种想要回避的心态。
宋妍心痛地抱了抱他,“好,我们这就走。”
不想为这事跟完颜修的儿子纠缠,这让宋妍觉得极是可笑。
这件事,就算完颜修知道了,恐怕也会觉得他的儿子没有错,甚至还会以为她在嫉妒吃醋欺负小孩子呢。
尚雅和几个侍卫又说了什么,宋妍没有耐心去听,心下怦怦作响,莫名有些纷乱,除了手上牵着的离儿让她觉得温暖,其余的一切……热闹街市、嘈杂的人群,都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在她脑子里荡来荡去,如同做梦一般,寻不到半点真实感。
一晃,离儿已经六岁了。
她与完颜修,也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见过面。
可他的儿子,居然会来了兴隆山,还推倒了离儿。
这到底是冥冥中的血源定数,还是红尘本爱纠缠?
“妍儿,不必多想。”肩膀上,突然一只手搭了上来,捏了捏她。
宋妍抬头看去时,撞上的是尚雅盈盈含媚的一双水眸,入耳的是她过来人似的安慰,“好的,坏的,都会过去。再难、再苦,也都得挺过去。咱们还有孩子呢?为了孩子,你得好好活,明白吗?除了你,这世上无人可给离儿最好的爱。任何人都不能。”
“我懂。”宋妍略低头,“我只是……只是突然有些难过。”
“我也懂。”
同为女人,又如何不懂?
喜欢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欺负了自己的儿子,这让宋妍情何以堪?
“也就你心软,换我。非得好好教训一顿那小子不可!”
“呵!”宋妍笑了,“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咱们怎么教训?真揍他一顿?”
“可不?就管不教训,也得教教他怎么做人吧?!”
“人家亲爹亲娘都不管,轮不上咱们。”
“也是……最好的教训,就是棒杀呗!他觉得对,那就对吧。”
尚雅幸灾乐祸的哼哼几声,被宋妍递了一个白眼,又满带杀气地回瞪一眼,再然后,她温柔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只要孩子好,就什么都好。我又何尝不是呢?都说物以类聚,人与群分。说来也真是邪了门了,咱们这几个女人啊,都凑一堆了。可即便这样又如何呢?咱们没有男人,自己就做男人。过咱的好日子,养咱的好孩子,哪管他们要死要活?”
对于女人来说,有了孩子,再大的苦难,也能挺过去。
宋妍如此,尚雅如此,彭欣如此,连墨九也是如此。
正是因为有孩子的存在,有孩子纯粹的眼睛,才让她们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继续前行,创造她们心中理想的世界。
“对对对,右执事说的都对,哪怕右执事说得不对,也不能说不对……”
宋妍一脸带笑地正调侃着尚雅,视线一凝,喉咙突然梗住,脚步也挪不走了。
“怎么了?”尚雅和彭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领着一群侍卫急匆匆挤过人群,面带焦急地冲向了那个卖花灯的摊子,先是低声呵斥了那个侍卫头目几句什么,然后蹲身下来,为那胖小孩抹了抹流着泪水,又温柔地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有了爹撑腰,那胖小孩委屈的扁着嘴,哇啦哇啦的哭诉……
完颜修!
原来他也来了兴隆山!
大街上的人太多了,可这一刻宋妍觉得,整个世界并没有别人。
她的眼里,只有那个耐心哄着孩子的父亲。
“娘。”宋离也看到了,小小的孩儿似乎有了感触,突然瘪了瘪嘴巴,小声念叨,“……离儿的父亲如果还在,会不会也这样疼离儿?”
“……”
“唉,离儿要有一个父亲就好了。”
有一个父亲就好了。
这是宋离第二次说这句话。
第一次他提起父亲,还是两年前。因为那一次把宋妍惹哭,后来这个懂事的孩子对父亲绝口不提。
但这一刻,想来他是非常羡慕完颜修的儿子吧?
宋妍眼角有些湿,却抢在完颜修视线望过来之前,拽着宋离,快步地走入了人群之中。
也顺便,将自己几乎快要崩溃的身体投入到街市上各色精美的花灯之中。
兴隆山镇的夜幕,静静笼罩了下来。
可灯市上依旧亮如白昼,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来“朝贺”的地方,十里长街,五颜六色的花灯下,憧憬着盛世欢年的人们,欢声笑语,一片太平景象。
只有宋妍,轻轻勾起唇角,望着朦胧一片的光晕,默默将眼泪吞回了肚子。
“离儿,你有娘就够了。”
“哦……离儿知道了。”
“离儿真懂事。”
“离儿长大了要疼娘!”
“……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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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搁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主要年关将至,事情确实是多。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还是我……有点卡文。写写删删,删删写写,写写改改。因为想写好,都有点强迫症了。越强迫越卡,心里也就特别排斥去写……这是病,得治。我今天开始治!相信我一旦励志起来,会连自己都害怕。
嗯,意思是,明天还会接着更结局(三)、(四)或者有(五)酱紫……
坑深353米,大结局(三)道不尽流年
兴隆山是一个美妙的地方,可在兴隆山呆久的女人,在感情上似乎都有些不幸。
她们的不幸在于,有了别的女人没有的梦想,也不肯随便将就,不肯轻易粉碎自己的未来。
在这个女人从来没得选择的世道,因为她们的不肯将就,不肯委屈,于是一个个都活成了别人眼中“孤苦伶仃”的样子。
宋妍、尚雅、彭欣带着一群孩子回山的时候,因为街市上的小插曲,脸上都有一些反常的凝重。
可似乎没有看出来大人们的古怪,他们刚回到后院,萧直就哈哈大笑着扑了上来。
“你们终于回来了,可等得急死我了。”
六岁的萧直是个活泼野性的小丫头,鬼灵精怪的她,常常让山上的人头疼不已。可她与宋离关系却很亲厚,因为墨九曾经私底下吩咐过她,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于是,这么多年,她就乖乖地照顾了过来。
这不,拉着宋离的手,小丫头叽叽喳喳就说个不停。
“离儿,前头刚来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叔,带了好多好多的礼物,还有一些我们没见过的稀罕玩意。走,我带你去看……”
长得很好看的大叔?
萧直看人的标准,一般只有两种。
长得好看的,以及长得不好看的。
一听这话,宋离也很高兴,“好哇!”
小家伙跟着萧直就要走,却被宋妍拦住了。
“离儿,你还有功课!不许去!”
平常宋妍很快管束他的,这莫名其妙的管制,让宋离意外之下,有些委屈。
“娘,我的功课早就写完了。”
宋妍一怔,“先生不是让你多多习字吗?去!回屋练字去……”
宋离瘪了瘪嘴巴,看了萧直一眼,默默低下头,哦一声就往屋走去。
他忍得了,萧直却忍不了。
“干娘,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弟弟?”
“……”宋妍一脸僵硬,咳了一下,摸她的脸。“乖丫头,你快玩去吧,弟弟和你不同,他脑子笨,就得多练习。”
“胡说,弟弟的字帖写得比我强多了,先生昨儿还夸赞他了呢。别人都知道离儿最乖巧懂事,你当娘的,为何竟这样没有人性?”
没有人性?宋妍一愕,哭笑不得。
看着离儿这般,做亲娘的她,又何尝忍心?可就算他会委屈一下,总好过让他去见完颜修……去看完颜修和他的儿子父慈子爱的画面吧?
也许是她自私。
可这事关乎一种隐密的尊严。不仅有她的,还有儿子的。
她的拒绝,让萧直不高兴的离开了,可不待宋妍这边悲怆完,前头又有消息传来。
“钜子回山啊!”
墨九突然回来的消息,振奋了整个兴隆山,离她上次离开,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边大家都悬着心,惦念着她,没想到她又搞了一个突然袭击,没有提前捎信就回来了。与上次一样,回来的人只有墨九自己以及击西几个侍卫,萧乾依旧在军中,没有办法相陪。
等她从山上回到墨家九号,一路上,她遇到无数人的招呼,还有镇民特地送来的各种各样的慰问物品,把一条上山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连同她的马车,到山门就已经塞满了。
没有在路上多停留,墨九冲镇民们抱拳作个揖,径直回了墨家九号。
九号小院里,也等了不少人,就为了恭迎她回来。
“钜子!”
“钜子!”
“钜子!”
迈入院子,就听到各种招呼。
“好久不见!”
墨九笑着回应,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
“直直——”
声音未落下,大腿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萧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溜进来的,猛地扑过来抱紧,差一点撞她一个踉跄。
“娘!”
“我去!谁家的野丫头?”墨九笑不可止。
“墨家的野丫头。”
“哈哈!”
母子相见总是欢悦的,加上回家的温馨,让墨九那张饱经战争的面孔平添了许多的温情。坐下来,喝口茶,她把女儿抱到大腿上坐着,与大家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
然而,欢乐的气氛持续不足三分钟,听说完颜修带着儿子来了兴隆山,墨九脸一黑,二话不说就让人出去传话。
“兴隆山庙小。容不下完颜国主和太子这两尊大佛,赶紧给我送客!”
墨家弟子都知道她和完颜修私交一向不错,这么毫不客气的赶人,还是第一次。
“钜子,国主说,是想带太子来看看咱们这儿的新年……”
兴隆山的新年,是全天下最热闹的,最繁华的,吸引来的人当然不止完颜修,还有四方宾客。
按理来说,人家堂堂国主肯赏这个脸,那也算兴隆山的荣幸。
偏偏,墨九不肯买账。
“伺候不起,让他带着他的太子赶紧滚蛋!”
“是。钜子。”
弟子对墨九向来言听计从。虽觉得大过年的撵人走,对完颜三舅来说有些凶残,但还是无奈的下去了。
不管外面完颜修怎么想怎么看,墨九再一次浅笑盈盈的说起了在外面的趣事,听得萧直和几个小朋友双眼瞪得老大,对她更是崇拜不已。
兴隆山,这是一个完全以个人崇拜为信仰的地方。
他们崇拜的对象,除了墨子,就是墨九了。
待这个小型的茶话会结束已是一个时辰之外。
期间有弟子数次来报,说完颜三舅要找墨九“申冤”,墨九始终不予理会。
宋妍一直坐在边上听她说话,沉默许久,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幽幽一叹,“墨九,你无须如此的。兴隆山向来包容四海,这才赢得了天下人的交口称赞,何必为了他,坏了咱们经营许久的名声?”
“名声?我墨九若在乎名声,哪里还待得到今日?”
这三年来墨九也有不小的变化,人比以前更加精神饱满,言行也更有英气勃勃。看宋妍一脸委曲求全的样子,她冷哼一声,眉梢上扬着,似乎根根眉毛都在为她抱不平,“我告诉你啊,老娘今儿还偏不惯着他了。哦,他的儿子金贵,欺负完我的干儿子,啥事儿没有,我还得给他好脸色?”
“唉!”宋妍声音渐小,“只是孩子罢了。”
“我管他?这一次算给他的教训,让他知道,不能管生儿子不管教!如果再有下次,他不教,我就要出手帮他教训了!”
她的语气和尚雅如出一辙,宋妍失笑摇头。
“那么小的孩儿,你能怎么教训?骂不得,打不得,没得让人笑话。”
“小?小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从小看到大,你知道不?”墨九瞪他,“还有啊,你别以为我是在害他三舅?我这是为了他好。要任他这么把孩子惯下去,他后珒江山,早晚败在那破孩子手上。”
“唉!”宋妍说不过她,道理全在她嘴里,想想无言以对,只能岔开话题,笑着宽慰她,“你刚回来,就别为旁人的事情烦心了。回房休息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去看灶上都准备了什么吃的,你在外头吃了苦,回家了,总得补一补。”
“嘿嘿。”说到吃,墨九心情就好转,“看来大家伙儿都了解我!对吃,我是不会拒绝的,就这么办——”
她声音落下,刚站起身,外面就响起完颜修的声音。
他唤着“墨九”的名字,说要当面给宋妍给宋离道个歉,表达一下他的诚意。
听了这话,墨九脸色又稍稍好一点。
她知道完颜修道歉也许只是借口,更多的心思,也许是想见一见宋离。
老实说,同为母亲,她差不多能理解完颜修想看宋离的心情。
沉吟一瞬,她望向宋妍,“妍儿,你要不要见他?听听他怎么说,怎么道歉?”
事情关乎宋妍,她不能代替她做这个主。
但显然的,事情突如其来,宋妍自己似乎也做不得自己的主。
她双目略略空茫,思考半晌,才慢慢摇头。
“算了,墨九。不需要道歉,我也不想见他。离儿……也不想。”
锁眉久久,墨九重重一叹。
“行吧,我去应付他。”
……
拉着萧直,墨九径直出去了,她怎么和完颜修说的,宋妍没有问,也不想去问。
有些事情沉封在心里久了,就像结了痂的伤口,会一点一点开始痊愈,甚至不刻意触碰也感觉不到半点疼痛,然而,一旦疤痕揭开,依旧会血淋淋的,疼得人撕心裂肺——她不愿意,也不肯再尝试一次。
趋利避害的逃避心理战胜了好奇心,直到完颜修离开兴隆山,她也没有带出房门一步,始终守在房间里,看宋离提笔书写时小小的背影,手上捻一串佛珠,轻轻地闭上了眼。
庙堂之上的完颜修,是铁血无情的国主。
江湖之远的完颜修,在兴隆山只是一个想见儿子的父亲。
宋妍的拒绝相见,让他失望,却也无奈。
毕竟早有约定,孩子姓了宋,就与他没多大干系。
可这些年来他却无时无刻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远在遥远的兴隆山。甚至无数次午夜梦回时,会被噩梦惊醒,梦中宋离或溺水了,或走失了,然后发现自己一身汗湿,竟有一种不知身是梦,或心是梦的茫然……也正是因为这份对宋离求而不得的思念,让他对于近在眼前的儿子朗刺,有一种偏执的,错位补偿一般的偏宠偏疼,却没有想到,终究再一次造成恶果,让他与宋离发生了这样的冲撞,让他的离儿受了这样的委屈。
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是一样的。
可也许是越近、越得不到越珍贵的心理作祟,他承认,在他心里,宋离分明格外让他心疼一些。
也因为这个,他第一次出手揍了朗刺,哪怕他哇哇乱叫,他也不肯收手。
带着一身牵绊,完颜修离开了兴隆山,朗刺太子也终究没有赏到兴隆山的花灯与大年的喜悦。
得知完颜修揍了儿子的事情,宋离显得格外高兴,他兴冲冲抱来告诉宋妍,说那位大叔人很好的,而且都已经被干粮撵下山,让母亲不要再与他们计较了。
儿子善良如斯,宋妍觉得是自己的福分。
但她只摸着儿子的脸,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一夜,墨九把墨家骨干都叫到议事厅开会,而宋妍把自己关在房里,念了一夜的经文。
……
腊月里接近年关,兴隆山处处张灯结彩。
从议事厅出来时,墨九径直牵了玩耍的萧直回九号,没有再去打扰宋妍,却意外在路上巧遇了宋骜。
三年前哈拉和林一战之后,宋骜为了寻找自己的梦被墨九说服,随着她来到兴隆山,而狼儿以及那群狼却留在了阴山。
到达兴隆山之后,原本习惯了与狼群一起生活的宋骜一开始,并不太能够适合。可兴隆山条件好,有大夫为他看病,衣食也都有专人负责,一来二去,他并没有寻到梦,却也留了下来。
南荣已经不是当初的南荣了,但墨九还是很照顾宋骜,一应待遇标准极高,比他当初做王爷时,也少了不多少。
宋骜被墨九带回兴隆山时,彭欣是震惊的,但得知他的遭遇,她却要求墨九,不要告诉宋骜,他们之间的那段往事,以及小虫儿的事情。
因为宋骜已经彻底忘记她了。那么,除非他自己想起来,要不然,她绝对不想硬塞给他一堆责任以及一段也许他原本就没有的感情。
对于这个女强的彭欣,墨九是服气的。
但得知自己以前居然是一个王爷,宋骜却完全不敢相信。
“……我是不是历史上第一个不知自己是王爷的王爷?”
墨九摇头:“不是。但你是历史上第一个在战场上被掳的王爷。”
宋骜脸红,“羞煞我也。”
三年前的往事还在眼前,但这中间的三年时间里,由于墨九常年随萧乾在外征战,并不常在兴隆山,故而与宋骜的交流极少,只间或得知一些他的事情。这三年来,他在兴隆山做的事情是——教书谕人的墨家教堂先生。
说来也怪,他与宋妍这对兄妹,在某些方面居然惊人的相似。
都不愿意吃闲饭,做一个闲人,哪怕有吃有住也非得发挥余热。
一个娇惯的公主做了绣娘,一个尊重的王爷成了先生。而且两个人都把工作干得极为出色。
宋骜做先生做得很开心,身体一日比一日好,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可三年过去了,他并没有记得当初的事。不管对她,对彭欣,还是山上任何一个人,他始终保持着友好却不十分亲近的态度,不远不近,成了她们最熟悉的陌生人。不过,也许有血源关系的原因,他与小虫儿却格外的投缘……
乍然看见走在花灯下的翩翩公子,墨九还是有一种简单的喜悦。
锦衣玉袍的宋骜,不再是那个领着狼群衣衫褴褛的邋遢男子了,一身王孙公子的贵气,让她仿佛回到了当年。
“小王爷!”她兴冲冲的喊。
宋骜听见,微微一怔,笑了笑,客气地向她揖礼。
“钜子回来了?”
“是啊。”墨九瞥向他手上的东西,“拿的什么?”
宋骜不好意思地提了提手上一只青竹编成的蜻蜓,“我答应给小虫儿做的,试了几次都不成,今儿才弄好,做得丑了些……”
“不丑不丑。”墨九摆了摆手,低头问女儿,“是不是?小丫头。”
萧直有些困了,打个呵欠,马上笑眯眯地附合,“是。我娘说的话都对。”
“乖!”墨九最喜欢这个会拍马屁的亲闺女了,摸着她的脑袋,又笑望向宋骜,“小王爷回头也给我直直做一个?”
宋骜面带尴尬,“若是小公主不嫌弃,自然是可以的。”
“不嫌!”萧直抢在墨九之前回答,“但是我可不可以要两个,我想再给离儿一个。”
“当然可以啊。”宋骜笑着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钜子这次回来待几天?”
“大概两三天就得走!”
“不待过完年?”
“等不了啦——前线紧张。”
“哦。那你可得仔细身子。”
对于即将灭亡的南荣,失去记忆的宋骜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感触。
这一点,也是墨九觉得欣慰的。
若他忆起,身为男儿,身为南荣皇室子弟,他断断没有如今的轻松自在。
两个人站在灯下闲话几句,看萧直再次犯困打呵欠,也就道别分了手。
在墨九看来,如今的宋骜和以前有很大的差别,他少了锐气与痞气,脸上也没有那种无时无刻不挂着的淡淡坏笑,取而代之的是文雅有礼,对人十分疏离——哪怕把他带回兴隆山的第一天,她其实就暗示过他和彭欣的关系,依可过去这么久,他们之间的感情依旧没有什么起色。
他一直在等,等着寻到自己那个梦,以及那个梦中的姑娘。
彭欣也一直在等,等着以前那个宋骜回来,认回她的小虫儿。
而另一个当事人宋彻,似乎从墨九把宋骜带回兴隆山那天起,就不等了。
他取代了乔占平的位置,成天成天的呆在千连洞里,对着那些机关巧术与火器图谱深深入迷,完全沉醉在乔占平留下的手稿和资料之中,在前三年与乔占平研究火器的基础上,又经三年的独自历练,竟也成了火器专家。果然,一个人在同一个领域,只要肯花费时间,在长达数年之后,哪有不精的道理?更何况,他本身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
三年来,他彻底醉心于此,平常几乎不出现在人前,更不像以前那样去打扰彭欣和小虫儿了。
他似乎选择了退出。或者说,选择了自我放弃,以另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来消耗时光。
可细心的人都会发现,夜深人静时,在彭欣的小院外,常常有一个默默观望的身影。
宋骜不会去,那么……只能是宋彻。
在宋骜和小虫儿玩耍时,他们欢声笑语中,也有宋彻躲在某个角落里落寞的凝视。
世事两难全。
三人行,必有一失。
这个维持了数年的结,千千根线,千千个纠结,一时间,也找不到解开的办法了。
……
刚过腊月二十,兴隆山的新年气氛就越来越浓。
回到兴隆山的第二日,墨九什么正事都没干,只一心一意陪女儿。
领着萧直,她去望情崖看日出,去兴隆镇上吃早点,然后去镇民家里串门,就像一个寻常妇人似的,除了女儿的事,一概不管。这么一来,可把萧直给乐坏了,像一只小麻雀似的,不仅陪游,还陪聊,一路上把墨九不在兴隆山这些日子发生的大事小事,以及她和小伙伴之间的恩恩仇仇,一件一件说给墨九听。
也是这一天,墨九突然发现,她的女儿,长大了。
在她的成长中,父母亲的缺失,成为了她和萧乾毕生的遗憾,却并没有影响萧直的身心发育。
想到这些,她心里又酸涩,又欣慰。
几乎也就在同时,就想到了墨妄——这个没有成亲,却又当爹又当娘照顾小丫头的师兄。
在兴隆山上,小丫头是不缺爱的。尚雅、彭欣、宋妍、宋骜、玫儿、曹元,织娘还有众多的墨家弟子,他们都会照顾她。
然而,付出最多心力的人,还是墨妄。
墨九记得去年回来时那天晚上,风雪遮蔽了兴隆山的苍穹。她落屋的时候,小丫头已经睡着了,墨妄居然还守在门口——因为那晚突然降温,天寒地冻的,小丫头睡觉不老实,总爱掀被子,墨妄怕她受凉生病,不放心奶娘丫头伺候,生生自己守着。
所以对墨妄,墨九心里除了感激,是有愧的。
她是墨家钜子,可她也就是一个精神领袖了,基本的事务都是墨妄和曹元等人在操持。
也因为有了墨妄的存在,墨九才能毫无后顾之忧。
……
在镇上玩耍,吃吃,走走,乐乐,玩玩,墨九带着小丫头一直到天黑方才返回墨家九号。
匆匆洗漱罢,小丫头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墨九坐在床边,端详她片刻,为她掖好被角,去洗漱换好衣服,正要上床,墨妄就找上门来了。
这会天刚入夜,墨妄找来想是有事。
墨九匆匆披上衣服,掩上门出去。
经了那一场生死攸关的事故之后,墨妄人是醒过来了,可身体一直不大好。也正因为如此,这三年里,墨九随萧乾四处征战,墨妄并没有跟随,不得不长驻兴隆山上,一来是为调养身体,二来么,当然也是为打理墨家事务,做萧军的大后方。
墨九进房的时候,墨妄正倚在椅子上,望着油灯出神。
咳一声,墨九满脸带笑,“师兄找我有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
“哈哈!”墨九笑着坐在他对面,“你确定不是故意损我的?”
墨妄也跟着笑了笑,俊脸上一如既往带着阳光般的温暖。
“昨晚的小会上,也没寻到单独的机会问你。这一次回来,你什么时候走?”
墨九抿抿唇角,与他玩笑,“我刚回来你就撵我走?莫非不想见我?”
“哪有的事?”墨妄不是一个会爱玩笑的人,淡淡牵了牵唇角,又凝神盯着墨九看了片刻,“小九,你好似瘦了些。”
“可不么?天天那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能不瘦么?”
看墨妄担忧的视线,她噗嗤一声,又笑了。
“不过师兄不要担心。瘦是瘦,有肌肉,你别小看我这身子骨,如今老结实了!”
行军打仗吃苦受累,人瘦一圈是肯定的,可也正如墨九所说,她整个人精神抖擞,身体也得到了很大的锻炼,加上年龄的增长,完全度过了青春期的墨九,少了一点美萌的婴儿肥,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似的,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女人,比往昔更娇美可人,亦更添妇人的风韵。而且,她并不像普通妇人那般,将开疆拓土当成男人的天性,也从来不把自己当女人使唤,在战场上,她铁血无情,根本就充当着男人的角色,所以,天生女性的柔美加上她身上散发的英气与阳刚,就养成了墨九式的美——独一无二。
或许有人比墨九长得好看,但绝对无人有墨九的气质。
那自信、那气势,那身上自带的光芒,是从骨子里有的,不是谁人可以模仿得来的。
当然,当今世上,也惟墨九一人有这样的底气,做这样的事情,睥睨于众生。
墨妄念之,心尖微微一窒,赶紧耷拉下眼皮,装着喝水的样子,不再去看墨九的脸——
又一次阔别数月,见到她,没有丝毫的陌生,反倒让他更加难以自持。
“师兄你在想什么?”墨九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神思。
“嗯?”墨妄放下茶盏,抬头。
“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吭声?”
“问我?”
看他一脸茫然,墨九噗一声,又笑,“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问话都没听见。”
墨妄有些惭愧,神色微涩,“小九说什么了?”
“我问你,怎么身子骨看着比以前……”墨九的脑袋猛地往前一凑,恶狠狠地盯住他,“看上去更弱了一些?怎么回事?萧六郎开的药,你没有老实吃,对不对?”
她一句接一句的询问,像个大家长。
墨妄失笑,“钜子吩咐,我敢不从命吗?只是,身子一旦亏损得狠了,也非一朝一夕可以调理好的。”
“唉!”墨九想到他长达三年的昏迷,深以为然,甚至觉得如今他可以坐在面前,与她秉烛夜谈,已是上天的眷顾,确实不可急功近利。
想到这里,她将袖子里的药方掏出来,“这次回来,萧六郎又换了药方,本来是准备明儿让灶上煎了再给你端来的,你既然来了,就自个儿拿去瞅瞅。久病成良医,萧六郎人在远方,从钟大夫的医案来判断到底隔了一层,你自个儿得多感受感受,并适时的反馈。”
中医调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得不停根本当时体质调整药方。
为了墨妄的病,墨九也真没少操心,三年来长期让弟子来往……
墨妄知道她的心意,默默收下药方,抬目道:“前方战事要紧,你们都多照顾自己,我这里其实不打紧的了。那样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现下生活这么好,还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话是这么说。可谁让我挂心你啊?”
墨九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在他面前还像当年的小丫头。
野性,率真,纯粹,不留半分城府。
墨妄看着她的神色,唇角扯了扯,却没有展露完整的笑容,迟疑一下,突然问:“临安那边的情况,不知如何了?想来用不了几日,就可攻陷皇都了。只不知,大汗会怎样处置那些人。”
那些人?哪些人?
“你是指?”墨九想一下,不待他回答,又笑了,“你还是关心着她的吧?”
方姬然。
墨九知道他心眼里,也是对方姬然念着旧情的。
要不然,也不会有千连洞那件爆炸事故了。
不仅墨妄,还有一个织娘,嘴上不说,心里也始终念叨着。
这三年来,每次墨九回来,她都会支支吾吾扯东扯西说半天不着点儿,其实就是想打听方姬然的情况。
可墨九能说什么呢?
从兴隆山盗去四个侍女玉雕的方姬然,对宋熹来说,俨然是一个大功臣。她如今已经是宋熹后宫里的女官,在谢青嬗死后,宋熹没有立后,又对后宫嫔妃不太眷顾的情况下,方姬然不是东寂的女人,却成了南荣后宫最有权势的一个女人。
这些事,平常墨九也不爱提。
但这次回来,可能萧军离临安近了,她总能从墨妄和织娘的眼睛里,看到某种奇异的目光。
他们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青梅竹马,又过了长达三年的时光淡忘,伤疤好了,总会忘了痛。
可墨九沉浮两世,该心狠的时候,绝对不会含糊。
“师兄,很遗憾。你们能原谅。我不能。新仇旧恨,都得和她清算的。”
灯火摇曳中,墨九的脸,美而妖冶,似乎还带了一点狠戾的光芒。
墨妄凝视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过了好久,才听他重重一叹。
“让她从千连洞拿走仕女玉雕,原就是我的罪过,我本不该问你这句话。”
“师兄不必自责了。当时事发突然,谁能料得到?而且,你在我这里,永远不会有罪过一说。”墨九宽慰着他,等气氛稍稍缓和,眸子亮了亮,又意气风发地道:“再说,任她拿走,又有什么干系?就当让他们帮保管两年吧,反正还得开乾坤二墓,等到现在,咱们一窝端了也好。省事!”
“是,也就差乾坤二墓两个仕女玉雕了。”墨妄突然叹口气,“但愿你们顺利,若不然。我难辞其咎。”
“你这人就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放心吧,丢不了。我不仅要把仕女玉雕全都拿回来,还要你养好身体陪我一起去开神龙山的祭天台。”
她说得一本正经,没半分玩笑的戏谑。墨妄知道,如今的墨九,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他的羽翼来呵护的小寡女了,她有了坚硬的翅膀,有了高飞的力量,她的背后还有这个天下最强大的男人——北勐大汗萧乾。
“师兄,你怎么又在发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告诉你啊,不许为她担心,知道没有?”
“我没有。我只是——”墨妄闭了闭眼,声音幽幽一沉:“只是想到一事。”
“何事?”
“远在神龙山的墨家总坛。”墨妄道:“其实,自打你登上钜子之位,墨家总坛实际上已算迁至兴隆山了,可神龙山虽然荒废了,到底是祖宗留下的基业……申长老前些日子去了一趟神龙山,特地来函说,好多建筑都有残破,需要修补,尤其是老祖宗的墓地,受到山洪袭击,发生了大面积坍塌。我拔了些经费下去,准备重新修缮一下。”
“应该的。”墨九沉默一下,突然又抬眼,“祭天台尘封已久,也需要重新打扫干净了。”
墨妄一怔。
尘封已久,那是因为无人可以打开。
这一次,真的可以集齐八个仕女玉雕,顺利打开期待已久的祭天台,拿到千字引吗?
没有答案!
……
……
景昌八年,有一个极寒的冬天。
大抵为呼应时事,凛冽的北风夹着鹅毛大雪锐不可当地刮向了临安大地。
正月初一,过新年。
这一天,对南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新年头日,适逢皇太子宋昱八岁生辰。
登基以来,这是景昌帝为太子第一次大肆贺生。
从宫中到城中,整个临安一片喜气弥漫。
精美的花灯,将繁华的夜下城池,照得如同白昼。
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走上街市,在满城花灯照耀中,感受这座曾经富饶得令天下人心向往之的都城最后的风光。
就在一个时辰前,斥候快马从早已关闭的崇新门而入,挥舞着小旗,高喊着急报,为南荣带来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
萧乾亲率大军,已逼近临安,与左相苏逸率领的南荣禁军在运河岸边展开了激战。
一旦苏逸兵败,萧乾等于一只脚已踏入了临安城。
只等他另外一只脚迈入,届时——
临安不保,南荣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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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现在有规定说,一个章节字数不要发得太长,然而,我昨天分两章发,前面一章大多人就根本没有看到,直接从第二章看了。汗,于是,为了剧情完整,我还是把这9000字更到一个章节了。
第三,明天不一定会更,不更是常态,更了是惊喜。明天不更,后天一定会更。
这大结局啊!可让我累心死了。
幸好有你,不骂不催不吼不闹,乖乖的等待。么么哒,我爱你们~
坑深354米,大结局(四)重画江山
亡国前的最后风景有很多。
因人不同,景况有异,每个人也都揣着不同的心思。
这一夜的临安城,狂欢而热闹。很多文人雅士,为它提上了许多大气磅礴的诗词,悲莫悲兮,留下了无数的千古绝唱——
老百姓们也有自己庆祝新年的方式,长街短巷里,有年轻漂亮的小姐,有老态龙钟的老叟,有算不了国运算不了自己却举着算命薄走来走去的算命先生国。舞龙的、舞狮的,卖牛皮糖的,卖糖葫芦的,该看热闹的看热闹,该卖小吃的卖小吃,这场面……竟然有一种大悲之中淡然的凄凉。
是的,再多的笑声也抵销不了即将亡国的担忧。
但身为无力小民,他们也许只是想让南荣亡国亡得更加从容,更加有风骨一点吧?
毕竟,南荣一直是那样风雅的一个富饶之地。
当然,在这场狂欢的背后,也有忧国忧民的义士,于茶楼酒肆间,挑灯看夜市,跳出世俗之外,为国而叹。
“不知苏丞相可否将萧乾挡在临安城外——”
“王公在痴人说梦矣!唉!”
“也并非不曾赢过。这三年来,不都各有胜负吗?苏丞相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非苏丞相无能,怪只怪萧乾太强!”
这句话算是一个较为悦己的总结。
不管是宋熹还是苏逸,都是当世有才之人,假以时日,他们这样的搭配,自当为南荣再创一个太平世界。然而,强中自有强中手,他们偏偏遇到了萧乾这样的对手,亦神、亦魔,将排兵布阵演练得出神入化的人,也是一场业障了。
“老汉我只愿,苏丞相能让南荣……再多撑几日!哪怕几日,也好。”
“当初恨朝廷,现南荣要亡了,我竟与王公一样,不舍。”
家国的意义,对人一生都是极为重要的。
平常时,我们只顾及小家,可一旦国将不国,那时才知,有国才有家……
亡国之奴,又哪里好做?
但事情到此,临安百姓心里也早就放弃了赢的期盼。
而且,连年征战,国疲惫,民亦不安,他们其实更愿意等到最终结果的到来。
长痛不如短痛,一刀结果总比刀刀凌迟要好受得多。
故而,这个大年里,临安街上,大家都在尽情的庆贺着新一年的到来。吃、喝、玩、乐,将一场盛世下的风流,将人性在绝望压抑下的疯狂展现得淋漓尽致。
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日。
今天这里还叫南荣临安,明天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儿。
破罐子破摔,是人类最治愈的正常心理。
为了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临安,民间锣鼓喧天,舞龙的大汉矫若游龙,围欢的百姓尖声叫好……
而那一条通往皇宫,通往南荣权势最巅峰的大门,一直紧锁着。
皇城里的慈德殿里,为皇太子宋昱庆生的大宴上,君臣把酒,纷纷唏嘘。
朝廷也一改前几年为了战争的节俭,极尽辅张之能事,似乎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南荣的国库存余都花费殆尽。
“陛下……”
一个女子的声音,打破了宴上的悲情。
她永远戴着一顶有着白色纱帷的帽子,走向皇帝,风吹着她的纱帷,幽幽有些晃荡,显得那纱帷下的脸尖尖巧巧的,令人有些莫名的觉醒和神往。神秘的东西,总让人有探索欲。这些人,并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心里也认为她并非陛下的女官,而是陛下的女人……只不过,因为陛下太过喜爱过世的皇后,不愿,也不肯再轻易宠幸一个女人罢了。
对臣工的猜测,以前方姬然与宋熹都不在意。
现在,自然更加不会在意了。
她走近宋熹的案桌前,福了福身,轻声软语了几句。
声音很小,除了宋熹,席上的其他人都没有听清。
宋熹的面孔微微一变,眸底似有阴霾划过。可只隔一瞬,又转瞬消散,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先下去。”
方姬然没有回应,再次福身,在众人的视线中,离开了大宴……
她是从来不参加这些宴请的,不管是官方的还是私人的。
活在南荣皇宫的她,在众人心里,就像一朵冰山上的雪莲。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以纱遮脸,不是因为美貌,而是见不得人。
不愿见人的根本原因,也并非她高冷,同样是因为不想被人发现她有一张那般瘦骨伶仃形若鬼魅的脸。
所以,她是恨的。
不明白,为什么长得那么相似的两姐妹,墨九什么都有,而她什么都没有。
她也恨自己这张脸,几乎从来不照镜子,甚至有时候睡觉,她也要将帽子放在枕边,稍稍有一点动静就像受惊的兔子似的,赶紧把帽子戴上,戴帽的顺序也永远都排在穿衣之前。
以往有天气晴好的时候,也有胆子大的宫女,会过来约她去看太阳。她们私底下,当然也会好奇她的长相,可每每这个时候,方姬然就会转身离开,不愤怒,也不生气,冷漠得一句话都没有。慢慢的,也就没有人随便接近她了。
只不过,阖宫之人都觉她冷漠不近人情,却无人看见她转身之后,对着赤烈阳光时,滑落在纱帷里的两行清泪。
曾经妖娆绝艳的大美人,一旦失颜,痛不欲生。
这天地间,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她,更不曾有人爱她。
可又有什么关系?
很快,这天下都会是她的。
她要拿到千字引,做墨家钜子,甚至要更多更多……
……
……
人们对苏逸的期待,终究不得不沦为失望。
或者说——绝望!
就在这天晚上,鏖战数个时辰的南荣大军面前气势汹汹的北勐骑军,越来越吃力,终不敌。苏逸被萧乾三路大军拖得顾了东头顾不到西头,哪怕累成一条狗,也堵不住这一座早已疲软无力的临安城,守不住这个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南荣江山。
风雨飘摇初一日,北勐大军破临安。
子时一刻,由北勐大将军古璃阳率先攻破了临安崇新门。
一城得破,哪怕苏逸还在和萧乾周旋,但临安城已然失去了最后的防守。
古璃阳大军从崇新门长驱直入,如履平地般破南荣防守阵列,从御街策马而过,直逼宫城。
时隔数年,再一次踏上临安的土地,竟然是这般情形。
面无表情的古璃阳,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他是临安人士。临安生,临安长,临安是家。
可他离家数年却是领兵打回来的,这种感受很是怪异。
说不上对,或是错。战争也从无对错,只论胜负。
当年的他,还是一员禁军小将,如今的他,已是北勐的大将军。
而他的家园临安,这一座饱经鲜血与战火洗礼的帝都,只能无力的任由他的马蹄踩上身上,连呻吟都不曾有。
宫城就在他的面前,高高耸立。
曾经,这里是盛世之巅,是百姓仰望的圣地。
曾经,这里是一个代表了严格阶级的森严堡垒。
古璃阳的父亲,伯叔,爷爷,世代守护着这里,守护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这一天,他也站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下,一抬头,就可仰望到夜空里的繁星与皎洁的月色。不论人间如何轮换,天空景致与他幼时一般无二,高远不可触碰的苍穹,虚空冷漠,而他内心的热血,却仿佛燃烧到了一个急需爆发的顶点,汹涌着,澎湃着,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畅快。他要拿着他的剑,骑着他的马,跨越皇宫层层叠叠的高屋冷脊,用鲜血与白骨堆砌出另一个更加繁荣的盛世江山,将这一片早晚被扫入历史尘埃的皇宫彻底扫荡。
开疆拓土的将军,不可在意个人情感。
他有情,他的剑却必须无情。
他也知道,过了今晚,他,古璃阳的名字,将永垂千古——
月光在天上敞开胸怀,驱散着无尽的黑暗。
他身后的大军却一片慷慨激昂,铁骑跃跃欲试——
幽叹一声,古璃阳终于不再迟疑,振臂一呼,亲自打破了古家世世代代忠君爱国的家训。
“攻城!”
……
景昌九年正月初一,这个日子将永远被历史铭记。
因为景昌年最后定格在这一天。
南荣的历史画卷,也终止在这一天。
倾覆的江山,撼动的乾坤,在血雨腥风中,结束了!
黎明时分,天儿还没有完全亮透,景昌九年的初一刚刚到来,临安城破,皇城不保,北勐军攻破临安,直入皇城,宫中禁军人数不少,然而看到古璃阳大军逼近,要么弃城投降,要么自杀殉国,场面极是惨烈。此一身,结束了北勐与南荣数年的征战,宋熹折戟临安,成了南荣历史上最后一任帝王。而他刚好满八岁的皇太子宋昱,却再也没有机会继承大统,坐上皇帝之位了。
北勐军的铁骑,终于踏入了皇城。
周围静悄悄的,带着死一样的寂静。
这一场胜利,来得并不那么容易。
南荣虽然败了,可败相也并不是那么难看。
算一算,从当初北勐老可汗那一代到今日萧乾破城,用时近十年之久。
青砖路上,炮仗的碎屑还没有扫尽,空气中似乎还弥散着硝烟的味儿。
五颜六色的花灯依旧高悬,带着节日的喜气,温柔地照着红墙碧瓦,朱梁画栋。
暗淡的光线中,有雪光在纷飞,湿了这一群入侵者的肩膀,沉浸成一种森冷的气氛。
禁宫之中,原本的秩序都已失衡。嘈杂声里,逃的,躲的,藏的,配合着呼呼的北风与漫天的飞雪,似乎让整个天地都变了一种颜色。天翻地覆不过眨眼之间,国破之事早有预料,可国破之时却一样惶恐不安。
“逃啊!”往哪里逃?
“跑啊!”往哪里跑?
“投降吧!”投降有用吗?
有血性的带着全家自杀了,没血性的跪在地上恭迎新帝的到来。
胆小的早早悬梁自尽了,胆大的还在怀着杀一个抵一个,杀一双赚一个的想法拼着命。
小范围的厮杀已经阻止不了大局的改变,即将赢来最后胜利的喜悦振奋了北勐军的情绪,他们像一匹匹草原之狼,带着嗜血与疯狂,亢奋地扑入皇宫,在嘶吼声与哀号声中,做着最后一波的清洗。
对北勐来说,这是永载史册的荣誉。
对南荣来说,这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战争的残酷,再一次以它血淋淋的姿态示于人前。
然,不死不休,不破不立。
终究需要一个死亡的结局,方能重生。
重画一片江山,总需先颠覆一下乾坤。
萧乾领着一群亲卫骑马入宫,踩过凌乱倒地的南荣旌旗,手提宝剑,浑身浴血,最终站在了皇城大殿之前。
微微眯眸,他一脸冷肃地看着大殿前的玉石雕龙,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杀气之中。
在他面前不远,南荣高官、小史、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谓“俯首称臣”,大抵就是这番景象了。
空荡荡大殿之间,黑压压的人头带着颤抖的冷意,高喊呐喊着。
萧乾久久骑在马上,不动、不言,也不喊起。
于是那一群跪在雪地上的人,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这象征着屈辱的喊声。
一声盖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从一开始的心不甘情不愿,终于越喊越顺口——
雪后的霞光,慢慢乍现在天际,从皇宫的屋脊上升起,一点一点变幻成一个艳丽的火球,万丈光芒地落在大地上,映上萧乾坚硬的盔甲,闪着一层烁烁的光华,如同镀金一般,为他衬出一种华丽丽的王者之气,也为南荣敲响的丧钟,带来绝唱。那种紧张的、激动的,仿佛敲打在心坎上的逼仄气氛,牵扯着南荣降臣几乎接近崩溃的内心。
同时,也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墨九就站在萧乾身后不远之处。
看着他接受无数人的朝拜,也看着他冷峻坚毅的背影。
高傲的,孤绝的,也是凌厉的。这样的萧乾,英俊如同神邸,又冷漠如同恶魔。在他美艳无双的面孔下,疏冷之气早已悄然入骨,只有他手上长剑反射出的一束光华,为这片阎罗地狱衬出了一个绝美绝伦的画面。
他是天生的王者。
他站在那里,并无人能与其比肩。
这样的时刻,也属于他这个人。
称王、称帝,征服世界,站在世界的最高处,俯瞰渺小的天地众生。
他是北勐大汗。
也是一个从鲜血与枯骨中走出来的天下之主。
从今日起,这个天地,终将要换一个人间。
“恭迎大汗!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前的喊声,还没有结束,萧乾不喊停,他们也不敢结束。
因为那代表,他们还没有被宽恕与赦免,即便投降也未必能得以活命。
皇宫的大门已然紧闭,防守士兵早由南荣兵换成了北勐兵,大殿前的广场上,不时有一队队北勐兵脚步整齐划一的走来走去,他们已经彻底的失去了自由,除了面前的萧乾——这个已经脚踩江山,手握至高权力的男人,再也无人可以赦免得了他们。
一句一喊声,一句一磕头。
虔诚的额头,重重敲在湿冷的青砖石上,留下了一朵朵血花。
国一倾,人不如狗,哪来的尊严?
皇权面前,这叫臣服。想要活命,总得要付出代价。
不诚心的人,如何留得下来?
他们只希望萧乾顾及一点——至少他还有一半南荣血统。
这样的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萧乾的马步终于往前踏出一步,手臂微微抬起。
一个缓慢的动作,让跪在地上腿脚僵硬的人汗流浃背。
“起!”
一个字,淡如飞雪,却也冷若冰霜。
“谢大汗!”
“多谢大汗不杀之恩!”
众臣纷纷致谢,却无人起来。
因为跪在地上的时间太长,地面冰冷潮湿,他们已经起不来了。
“大汗,这些人怎么处理?”古璃阳这时默默走到萧乾背后,征询着他的意思。
“交给你!”
这一次攻城,古璃阳出了大力。
可萧乾又怎会不知他内心深处那点情怀?
他奋战攻城,想让战争结束得更快,也希望能留下更多的。
这份头功,他给了古璃阳,包括这些人的命。
古璃阳亦是了解他的,微微一怔,随即满脸惊喜的翻身下马,在他马前重重一跪。
“多谢大汗成全!古璃阳感激不尽。”
这样他至少可以在祖宗牌位前,获得一些原谅。
当然,他也盼望着,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南荣人都上好日子,过上墨九口中的太平盛世。
“起来吧!”萧乾抬了抬手。
等古璃阳起开,他再一次微微抬头,望向那大殿上的守护神兽。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
晨曦的薄光中,他停留了好一会,才一步步走向那一条汉白玉的台阶。
没有回头,声音却冷厉的从他口中传来。
“传我口谕,阖宫搜查南荣末帝宋熹,太子宋昱、丞相苏逸!”
“末将领命!”
“末将等领命!”
从昨天晚上北勐兵开始陆续入城到现在,其实整个皇宫都差不多快要翻过来了,然而,并没有找到宋熹和那个昨日还在大殿上接受朝臣恭贺生辰的宋昱。不仅如此,就连领着南荣兵与北勐周旋了整整三年的南荣左丞相苏逸都不见了踪影。倒是右丞相,今儿就在大殿之前领着南荣一干旧臣直接投靠了萧乾。
搜查不停,宫中就永不得安。
每一个人都小心谨慎,生怕触犯了萧乾的逆鳞。
墨九看着萧乾的背影,看着那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跟着他入殿,目光微微一眯,心里有刹那的不适。
趋利避害虽是人之常情,蝼蚁尚且偷生也情有可原。然,真的看到人心之变时,竟觉得比动物更加可怕——
“阿九!”踏上最后一步台阶,萧乾突然顿住,回头朝她看来。
“在。”墨九身上也穿着盔甲,听到他唤,愣了一下,慢慢上前,站在台阶下方看他,没有上前。
“来——”萧乾向她摊开手,从上往下俯视着她的脸,目光里倒映的光芒,全是柔和的色彩。
一个来字,一只摊开在她面前的手,震惊了全臣,也让墨九有一些错愕。
她虽然彻底的女权主义,也没有男尊女卑的思想。可她压根就没有想过要与他一起站在那个位置,在这样的时候,与王者的姿态去接受众人的朝拜。
他给了她足够的尊重,以及普天下女人都没有享有过的荣宠。
这不是封后仪式,也不是她母仪天下的时候。
是他在让她,与她一起接下这个天下,这个南荣。
墨九微摇一下头,暗示他不必如此。
可萧乾却很执意。
他的手,不动,不垂,一直向她摊开着。
飞雪落上他的手心,他的发际,他的铁甲,可他的眼波,却始终望向墨九。
最难负,一片情深。
墨九情不自禁,喉咙有些发哽,唤出对他的爱称。
“六郎……”
从今以后,普天之下,这个称呼,也独有她一人会唤了。
萧乾唇角上扬,像有一种温暖在唇间流淌。
“阿九,上来。”如同在安抚她惴惴的内心,萧乾又重复了一遍,“上我这里来。”
这样的温柔的萧乾,与刚才判若两人。就好像那个台阶登上的不是南荣的皇权,而是他们家的后花园。
而他也不是北勐的大可汗,不是这个天下之主,而仅仅是她墨九的夫婿。
墨九紧张的心弦,一下放松了。
暗暗吸一口气,她慢慢抬起步子。
沿着他走过的台阶,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终于,她踏上属于他们两个共同的巅峰,将手交给他的手里。
他握紧她,慢慢转身,面对飞雪与广场上的众人。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的喊声,再一次传入耳中,墨九的脑子有刹那的空白。
似是激动充血之后的迷茫,又似是等待许久终于得偿的不知所措。
“六郎,谢谢你!”
站在他的身边,她如是说。
“嗯?”他轻问,似是不解。
“谢谢你将仅有的柔软,留给了我。”
是的,萧乾并不是一个柔软的人。慈不掌兵,一个内心柔软的男人,也不可能有机会走到今日,血溅临安。可哪怕他对待天下人都可以残酷冷血,挥剑斩杀,唯独对她墨九,却有着永远柔软的一面。正如牵着她的那只大手,干燥、温暖,可以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傻子!”他轻笑,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道:“红尘孽债,从此我们便一起还吧。”
“好。一起还!”
杀人饮血,战争常态。
这一路走来,踏上这个位置,哪一步又不是鲜血辅就?
他们背负的不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红尘、孽债,都还没有落幕。
“报——!”
一声高亢的喊声中,一个传令兵策马冲了过来。
“大汗,东大殿没有找到宋熹。”
“报!西大殿没有找到宋熹。”
“报——”
“报——”
一个个消息传来,搜查始终徒劳无功。
“继续搜!”
搜!搜!搜!
如今除了搜,也没有他法。
可墨九发现,萧乾淡然的回答着,就仿佛……对搜查与否的结果并不如旁人以为的那样在意。
抿了抿嘴唇,她并没有多问。他与宋熹之间,以往各有恩情,这一次,如果找到宋熹,他会不会饶他一命,其实墨九之前并不敢确定,可这个时候,她隐隐觉得,就算宋熹不逃,被萧乾抓住,想来他也不会真的杀了他——包括苏逸也是一样。
搜查还在继续。
短暂的权力归属仪式却结束了。
待众人都退下,萧乾牵了墨九的手进入大殿。
四下再也无人,两个人相视着,静了许久,萧乾突然盯住墨九的眼睛问。
“阿九以为,宋熹是逃出了皇城,还是……入了八卦墓?”
关于乾坤墓其实就在临安皇城下方的说法,是方姬然当初告诉墨妄,再由墨妄之口传述给墨九与萧乾的。
可事实到底真假,是不是宋熹的障眼法,目前不得而知。
墨九思考一下,按住腰上的剑,“要不,我先带几个弟子去搜索一下?!”
侍卫们搜查再认真,也不一定会发现隐藏的机关。
可墨九和墨家弟子不同,他们熟悉,会有本能的灵敏度。
“这……”萧乾对于她亲自行动,似乎有些犹豫。他心疼她昨日才从千里迢迢的兴隆山赶回来,本就疲惫需要休息,可是对于八卦墓的寻找,确实也只有墨九最为专业。
沉吟片刻,他点点头,“也好,我与你一起。”
墨九微微一愕,笑开了,“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很忙?”
萧乾抬手抚一下她的头,唇角一勾,“再忙也不如陪媳妇重要。再有,如果做皇帝都不得自由,那我还做什么皇帝?”
“……”
“阿九不是说过,所有的努力,就为了一个可以说不的权力?老子就不!”
“哈哈哈。”墨九被他学来的她的腔调给逗笑了,压抑许久的心情突然间得到释放,紧绷的身子放松了,笑眯眯地一把将手插入他的胳膊弯里,笑眯眯地道:“行行行,老子不,老娘也不。咱们就什么都不干,就乐四处转转谁管得了?”
“极是!”
“万一转着转着,就转出一个八卦墓呢?”
萧乾眉梢轻扬着,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女王金口玉言,八卦墓敢不出现?”
噗一声,墨九笑容绽放更大。那种被人尊重,被萧乾当宝一样对待的感觉,让她什么疲惫都没有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出了大殿,见着门外几个侍卫,方才正经了脸色。
接下来,萧乾陪着她,领着一群侍卫和墨家弟子骑马在宫中四处行走。
然而,这座皇宫实在太大,要搜索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整整找了三天,没有半点发现,墨九就有些烦躁了。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怎么也不像下方有墓地的样子。
而且,一个皇宫怎么会建在墓地之上,那多不吉利啊?除非看风水的家伙想全家死透了,才敢冒这样的风险欺骗皇帝。
“也许我们被骗了。”她叹气。
“嗯。”萧乾认可,“真在临安,她又何苦说?”
“是啊!我那个姐姐啊,心思可不简单呢。骗骗墨妄的信任,太容易了。”
实际上,墨九并没有完全相信方姬然当初说的那些话。这几年来,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八卦墓剩下的乾坤二墓。只不过,由于一直没有什么发现,她才慢慢地开始有些相信了——八卦墓真的在临安,就在临安皇宫之下。
可……皇宫如果没有。乾坤二墓还有宋熹那一群人,到底去了哪里?
搓了搓额头,她脑子有些晕。
“再找找吧,总会找到的——”
连续几天,他们的搜查还在继续。可到了晚上,墨九都睡得不踏实。
一来,初入皇城,这里气氛怪异,并不适合安然入睡。
二来,八卦墓和宋熹一群人,始终没有消息,她悬着的心也落不下。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雪停了,晚上的皇宫静悄悄的,悄悄比前两日安静了一下。
墨九实在困了,吃过晚膳,匆匆洗漱一下,倒床就睡。
这好不容易刚刚入睡,就被玫儿的声音惊醒。
“姑娘,快起来!”
朦胧中,墨九惊喜,警觉地从榻上坐起,“怎么了?”
玫儿哇的一声大叫,冲过来,飞快为她套衣服。
“外头好像起火了。”
“咱们这里?”
“不是!”玫儿说话语速飞快,“但怕被火殃及,咱们还是不要睡了。”
“嗯”一声,墨九并不多言,配合着玫儿。
起火在宫中可不是小事,都是木质结构的房子,烧起来可不得了。
墨九匆匆忙忙套上靴子,冲在玫儿前面,奔出了房。
起火的地方是冷宫的方向,火势蹿得很快,待她们赶到时,已染红了半边天。
一群群宫女、太监、侍卫,拎着水桶来来去去,正在以水扑火。
墨九站在人群外面,视线在熙熙攘攘的嘈杂人群中搜索了一下,没有发现萧乾的人,眉头皱了皱,抓住一个宫女就问。
“怎么会突然起火?”
“奴婢也不知。”宫女看她黑着脸的样子,吓得直哆嗦,“奴婢看见的时候,已经燃,燃起来了……”
墨九打量她一眼,松开了她,领着玫儿走近了起火宫殿,慢慢绕向东边。
那里有一扇窗子大开着,火势还没有燃到这里来。
这样冷的天,为什么窗户会大开?
而且,宋熹的冷宫常年无人居住,一直空闲着,前日她过来看时,门窗都锁得极严。
灭火的人,不可能先去开窗吧?
慢慢的,她迈着步子走向那扇窗户……
玫儿吓了一跳,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姑娘,你要做什么?”
墨九被她的叫声给骇了一下。
回头,她冲玫儿翻个白眼,拍拍她的手。
“没事,我就看看。”
“你别过去——”
“安啦!放心,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
墨九不理会她,扯开她的手径直走向窗户。
熊熊燃烧的烈火,将这个空间照得透亮,借着火光,墨九轻易就发现了窗台上留下的一个脚印。
脚印很纤细,像一只女人的脚——却不是小脚。
她眉头拧了一下,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脚印的长度,突然一怔,目光定定望向了脚印上带出的泥。
前几天临安一直下雪,路边都是潮湿的,留下脚步不奇怪。
可这样的泥土……
墨九双眼猛地瞪大,就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似的。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喃喃着,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面露惊喜地转过头来。
也就在这一刻,一根燃烧着火焰的横梁,从上而下坍塌下来。
“姑娘!”玫儿大喊,魂都吓掉了!
墨九刚才太过专注想事情,等发现危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开。
她心里一窒,只凭着本能往前面跑,可人还没有站稳,只觉一股夹着冷风的阴影从侧面扑来,一股子幽香与中草药的味儿,伴着男人急促的气息与心跳落入她的耳朵,“阿九——”
接着,咚地一响。
横梁重重落地,她却被那人带离到两丈开外。
“你个小祸害,可吓死我了!”
墨九完全不知道萧乾是什么时候来的,可他又救了她一次却是事实。
“六郎!”她松口气,抿唇笑着,仰头看他,黑幽幽的双目晶亮而俏皮,“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也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要先听哪一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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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啊,这结局更得确实有点慢,捶作者的头,一万遍,一万遍。
我……会努力的。相信我!
……我不是不负责的作者哪,正是因为想对这个故事负责,我才慢。
@__@我是这么爱六郎阿九哇,我是亲妈哇。这章9000字,弥补昨天没更的抱歉。爱你们,么一个!
坑深355米,大结局(五)
“你还笑得出来?”
看墨九脸上抹了一层烟灰,一脸笑意,萧乾当即耷拉下脸,显然对她的不顾生死有些生气。
“下次不许这般吓我,看见危险走远点,哪里有凑上去的道理?”
“是是是,我的大汗,我都知道啦!”墨九心里好,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又回头瞥一眼那个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窗户,扯着萧乾的袖子将他拉到另一边,离人群远了一点,才神神秘秘地压着嗓子小声说:“不过这一次危险可没有白挨,我有所发现。”
“嗯?”萧乾望着眼前的一片火海,有些心不在焉,“有什么发现?”
“起火之前,冷宫里藏有人。”
“嗯。”萧乾点头,神色有些淡,“刚才侍卫禀报,有人趁着火起逃出了宫。声东派了人正在追捕……照你这么说来,人肯定就藏在冷宫里,火也是他们放的。”
当然,放火的目的,就为瞒天过海,然后趁机逃跑。
“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墨九双眸突地一烁,倒映出一片火光,“而是乾坤墓。”
“你是说……”萧乾似有所悟,迟疑一下问:“乾坤墓在冷宫下方?”
“不!”墨九摇头,“如果在冷宫下方,他们就不会放火烧了。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乾坤墓其实就在……”
拖着嗓子说到这里,她卖了个关子,笑得神秘。
“算了,我暂时也不好确定。先试试再说吧。”
“……”
对于她这样吊胃口的方式,萧乾有点哭笑不得。
“试也要有一个方向吧?”
“当然有的。”墨九突然抬头,望向被火焰烧透的漆黑夜空,“我有一种感觉,乾坤墓其实就在神龙山。”
“神龙山?”萧乾似乎不解他这个判断来自何处,“阿九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墨九想了想,“这事说来也巧,那日我回兴隆山时,无意间听见师兄说起,神龙山的老祖宗墓地遭受山洪,发生了坍塌。而申长老特地去看了,说那里遭受了破坏,还带出好多墓地老泥,一片狼藉……很不巧,我方才在窗台上发现了一个脚印,有受潮后沾上的泥。这种泥可不寻常,有老墓里的黑泥,还混了一点黄中偏绿的泥浆色……最关键,这个泥的颜色是神龙山的特点,而黑泥,带腥、绝对来自老墓——”
抬头,她坚定的双眸直望向萧乾。
“我在想,方姬然他们可能在做祭天台手印那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乾坤墓在神龙山的事。只不过,那时其他八卦墓都没有着落,神龙山那个地方,他们也不敢随便乱动,这才始终三缄其口。然后等八卦墓都找到了,故意在兴隆山泄露给师兄,说乾坤墓在临安皇城。这他娘的就是一个障眼法,等我们攻破临安,拼命在皇城里翻找乾坤墓时,他们肯定去了神龙山——”
萧乾看着她,微微眯眼。
说到底,这不过只是一种猜测。
“六郎。”墨九目光炯炯,闪着一种自信的光芒,“对于八卦墓,我的直觉向来很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但我就是有一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这辈子就是专门为了八卦墓而来的。每一次八卦墓的发现,我都会有这种感应,知道是它的时候,肯定就是它……”
她说得玄而又玄,根本不算完全合理的解释。
换了别人,肯定也不能相信这样的谬论。
但多次的事情证明,墨九都是对的。
萧乾沉吟一下,终是点头,“我马上派人准备。”
“好!”墨九也是一个干脆利落的性子,“事不宜迟,我们应当马上赶到神龙山。若不然,一旦他们开了乾坤墓,凑齐了八个仕女玉雕,而方姬然本就可以打开祭天台的手印……那个时候,我们想阻止也就来不及了。”
在漫天的火红光线中,萧乾轻轻握住了墨九的手。
“好,我们尽快出发神龙山!”
……
临安城破,一代新帝换旧王。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其实有一大堆事等着萧乾去处理。
南荣官员的安置,降军的处理,还有对宋熹等人的搜捕,诸多事情都悬在头上……
可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向来公私分明的萧乾却丢下一大堆正事和一大群人,只为一个女人的意愿,执意陪她离开临安,出行还愿。
没错,墨九又一次背下了这一口黑锅。
他们当然没有告放别人将去神龙山,只说墨九在北勐大军南征的中途,路遇一座神庙,她在庙里许了大军破城的大愿,如今胜利到手,她必须要去还愿。要不然,菩萨牵怒,可就是大事了。而萧乾不放心她一个人前往,当然要相陪。
这两个人恩恩爱爱的样子,大多人都习惯了。
可哪怕嘴上不说,很多人对于墨九,从时下礼教和男尊女卑的思想角度来看,确实不是能全盘接受的。
又是佩服,又是痛恨,又是拿她没有办法,这便是很多人对墨九很难说得清楚的复杂情绪。
但时至今日,经历了太多的纷纷扰扰,墨九对于外面的流言,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黑锅多一口,少一口,不会让她有半点改变,也影响不了她的心情和生活。
一个真正活得恣意的人,绝对不会活在别人的口水之中。
只隔了一天,墨九就这样以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傲人姿态出了临安城。
萧乾领了一群侍卫与她同行,极尽呵护之事,惹来临安妇女说不尽的羡慕与嫉妒。
离了城,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持续数年的战争硝烟刚刚过去,但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辛勤劳作的农人,已经开始在准备今年的春耕了。
骑在马上,墨九与大家吹着同样的寒风,看着正在引水入渠、准备耕田翻地育秧苗的忙碌农人,不无感慨。
“望春回大地之时,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美好。”
“阿九的愿望,总是能实现的。”萧乾走在她的身边,褪去了帝王的身份,他身穿锦袍腰系玉带,风姿翩翩,俨然一个俊气得人寰难及的世家公子,对墨九也早已没了昔日的高冷疏离,就像一个宠爱妻子的普通丈夫,和她说话时,眼睛里情不自禁含着笑,情绪饱满得仿佛随时都从在她的脸上看出一朵花开。
能让墨九甘愿背黑锅的男人,当然有他的魅力。
墨九喜欢这样轻松自在的日子,也喜欢与萧乾这样的感情。
不是有一句话说么?最好的爱情是互相成就,互相崇拜。
老实说,依她如今的思想,普通男人确实很难让她产生崇拜感。
反之,萧乾也是一样。这个世上除了墨九,又有哪个女人入得他的法眼?能让他产生那种电流蹿动,互相崇拜的爱情,并且持之亘古?
这样的相互成就,是他们都乐于享受的。
他们之间,一旦凝成了这样的感情,也就再难有人可以插入……
好日子都是相似的,可不好的日子并不会因为人过得好就不来。
就在他们离开临安的第三日,前往追捕的赵声东就跟上来了。
除了他自己之外,还带了几个侍卫,其中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高瘦男人有些陌生,墨九之前不曾见过。
那个家伙的样子很普通,长了一张大众脸,是属于那种随便丢在人群中都找不出来的人。
可一般的探子都是这样的长相。
因为很容易被人群淹没,也就最容易被人忽略。
赵声东上前,向萧乾和墨九致了礼,然后指着那汉子道:“大汗,这个是侯三。”
在萧乾的手底下,四大侍卫各有本事,也自有分工。一般情报这条线,都是由赵声东在负责。而赵声东手下的大多的探子与斥候,都一律姓侯。名字则以数字代替,至于他们本人究竟姓什么,反倒没有人知道。
侯三可能第一次面见大汗,走到萧乾马前的时候,头垂得有些低,样子也极为拘谨,紧张感一目了然。
“启禀大汗,那日从冷宫逃出去的那人,我们按吩咐,一路追踪,并没有打草惊蛇,今日终于有所发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萧乾没有回答,又接着说:“他们择了小道,往神龙山的方向去了。侯二带人在继续跟踪,我赶紧过来禀告。”
“做得好。”萧乾点点头,淡淡吩咐,“继续尾随,有消息随时来报。记住,留下活口!”
“是!”那侯三应了一声,很快策马离去。
墨九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望向萧乾,“你这个家伙,早就有所怀疑了吧?故意由着他们出宫的?”
嗯一声,萧乾不否认,也不承认,只道:“只是巧合,将计就计而已。我并无阿九想得那样深远。”
好吧,成全了她的骄傲,也不埋没他的本事,而且还免了他隐瞒之责。
墨九狡黠的目光在他脸上溜了一圈,笑道:“那六郎认为,那人,会不会是宋熹?”
“不会。”萧乾道:“宋熹应该在破城之前,就离开了。”
“哦?何来此言?”
萧乾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手上还有牌没有出尽,舍不得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几个字,让墨九心里凉了凉,微微一恻。
几乎下意识的,她突然有些怯。
自打穿越以来,她眼前就像放了一本书。她好奇地一页一页翻过,慢慢看清呈现在面前的内容,却无法直接跳跃看到大结局。一开始,她是很想知道结局的,可真的有一天,在页数终于要翻到最后的时候,她又突然有点不想面对了。
只不过,她怯的到底是什么?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种情绪。
……
就这样走走停停,墨九与萧乾一行到达了神龙山地界。
可还没有到神龙山,侯三就又偷偷地摸了上来了。
他告诉萧乾,侯二追踪那人已经上了神龙山,因为萧乾的叮嘱,他没有采取行动。
不过,这一次他很明确的说,那是一个妇人,而且她在前方一个叫金阳的小镇上,单独见了一个老头。
而今,那妇人离开上山了,老头却已经被他们捉住。本来他们想要先审问一下,可那个老头不仅倔强,脾气大,什么都不肯说,还非得要见他们的大汗,说有急事待禀。
看他一个老头儿这么有底气,侯三也拿不定主意,这才赶紧上来问一嘴。
“大汗,这老头如何处理?他什么都不肯说,属下看他年数高,有些下得不手。”
墨九有些奇怪什么样的老头这样有个性,却见萧乾突然皱了眉头,“人呢?”
侯三察言观色,指了指后面,“就在前方的金阳镇。侯二把他押在柴房里,等待大汗命令。”
萧乾嗯一声,“带我去看看。”
能让萧乾亲自“去看看”的到底是什么人,墨九有些好奇。
不过,跟上去,到了那所宅子,见到从柴房里拎出来的狼狈老头时,她就明白了。
这个老头,不是陆机又有谁?除了他,当今天下,哪个老头敢和萧乾来劲?
好几年没有见过了,陆机的胡子和头发,似乎更添了银白和风霜,人也变得衰老和憔悴了不少,就一双眼睛,始终那么炯炯有神,性格也是一如当初那样棱角分明,半点都不肯认怂。
一上来他就气咻咻的瞪着侯三,对萧乾道:“怎么?你连我老人家都容不得了?要赶尽杀绝?”
这个不讲理的老头!
墨九每次看着他都糟心。
至于萧乾,想必也是头痛的吧?
淡淡瞥了陆机一眼,他揉了一下额头,“师父为何在此?”
“为何?”陆机瞥一下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两个侍卫,哼了哼,甩开手松松筋骨,“还不是为了你这小子?”
为了他,从何说起?墨九一头雾水。
却见萧乾叹息一声,直接让声东让人抬凳泡茶,邀陆机一同就坐。
墨九与陆机这个老头,不仅好多年不曾见过面,她也很少去关注与陆机有关的消息。这种情绪很微妙,因为陆机不喜欢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婆婆不喜欢的媳妇,不想刻意讨好他,那就只能尽可能的逃避他,不与他相见,也不去了解与他相关的事情了。
算一算,当年哈拉和林一别,差不多五六年了。
不过,并非避世之人,关于陆机老人与温静姝的事,这些年她陆续知道一些。
在北勐蒙合时期,陆机一直带着失去语言能力的温静姝,待在哈拉和林。由于陆机在医学领域那个不可复制的,德高望重的身份,上至王公重臣,下至贩夫走卒,包括阿依古本人,没有对他不恭敬的。他与那顺私交颇好,时常有往来,除了偶尔出手医人,更多的时候,则是与那顺混在一起,潜心于医学上的研究……
不过,那么多年,温静姝的哑病,他却一直没有为她治好。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蒙合死,萧乾“活”,苏赫与乌日根兄弟翻脸。
那时的阿依古知道陆机与萧乾的关系,又知道了萧乾的真正身份,大家撕破了脸之后,当然不会再好好对待陆机。
原本他会与那顺一样,都将受到阿依古极为恶毒的报复。然而,陆机医者的身份确实对他助益很大,阿依古这边刚刚想行动,一个得益于他“医下留命”的家伙,为了报恩就事先通知了他,并助他逃出了哈拉和林……
后来苏赫与乌日根战争全面爆发,漠北大地上处处烽火,陆机没有去营里找过萧乾,但师徒两个却互有消息。
在出兵哈拉和林之前,萧乾令人把陆机带到了较为安全的开平。
在这个期间,温静姝是一直跟着陆机的。
为何萧乾把他们安置在开平,不是金州和兴隆山,萧乾大抵也有与墨九一样的顾虑。
让这一对“婆媳”离得远些,少一些摩擦。
后来,萧乾登基为汗,开始攻打南荣的时候,北勐危机解除,这个老头又不安定在开平久居了。
他向来是一个不肯定性的人,喜欢游山玩水,走遍四方,看尽天下奇事。
所以,这两三年间,他基本都在四处奔波游玩,也偶尔会向萧乾去信,说一说医术上的领悟,以及说一下他的近况。当然也少不了叮嘱萧乾,不要轻易受到“妖精”的蛊惑,失了大男人的风骨,更不要被一个女子拿捏在手心里,被她牵着鼻子走,让她为所欲为云云……
对墨九,他始终有戒心。
不仅因为墨九相比于其他女子的强势与不可琢磨。
更在于她身上的失颜之症,以及天寡之说。
他是担心萧乾的,有着父亲一样的担忧。
哪怕这些情绪对墨九来说不公平,甚至可以称得上讨厌,但都不能掩盖他真正关心萧乾的事实。
然而——
这老头为什么来了神龙山,还说为了萧乾而来?
再有,常年跟在他身边的温静姝,为何不见人?
墨九微微眯了眯眼,望着眼前的师徒二人,似乎悟到了一点什么。
难道……冷宫里那只脚印,以及逃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温静姝?
她满腹生疑,疑惑都冲到脑门了,可陆机老人却不急着说,只待喝一口热茶,暖和了身子骨,搓了搓手,刚说一句话,又问萧乾。
“话说,你上次托人带给为师的叫花鸡,何时才会再有?”
尼玛!墨九心里怒骂。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这老头儿,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萧乾眉头微皱,“等此间事了,师父想要吃什么不可有?”
“嘿嘿,那敢情好。”就像手心痒痒似的,他搓了搓手,突然目光烁烁地望着萧乾,似乎故意不让墨九听懂似的,带一点为老不尊的故意,得意地笑,“好徒儿,这几年为师为了你,可是煞费苦心了。不过嘛,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一哆嗦,就看你的了,师父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折腾不动喽。就盼着来日啊,吃吃叫花鸡,喝点老烧酒,你再给我多生几个小孙子出来,我逗一逗,抱一抱,这辈子就算活到头了。”
“……”
墨九的思考成功被岔开。
什么叫让萧乾给他生几个孙子?
萧乾生得了吗?
意思是让他多找几个女人生吧?
这老头,真的是固执得可以啊。
事到如今还不死心,能膈应她的时候,绝不手软。
她轻哼一声,也笑着对萧乾道:“陆机老人说得太对了,萧六郎,你生,你可劲儿地生,看能生几个。”
对于这种“婆媳关系”,夹在中间的儿子最是为难。
萧乾不是迂腐愚孝的人,也架不住这样的左右为难。
轻咳一声,他赶紧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感激地看一眼陆机老人,目光又温柔地望向墨九。
“我们先上山,余下的事,边走边说。”
“好。”墨九不轻声色地瞥了陆机一声,率先走出客舍。
对于陆机对萧乾说的那些话,她当然好奇。
到底陆机为萧乾做了什么?而温静姝是不是从冷宫逃出来的女人?还有,她是早就与方姬然有勾结苟且,还是后来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为了共同对付她墨九才沆瀣一气联合在一起的?他们如今又有什么打算?萧乾让陆机做了什么?这都是她想知道的。
可就如同斗气似的,她满肚子的疑惑,也不想在陆机面前表现出来,更不会主动去问他。
反正马上到神龙山了,从温静姝也到了这里来看,这些矛盾都已经累积到一处,到了集中爆发的时候。
书翻到大结局,很多答案,想必都快要揭晓了。
她不急。
嗯,主要急也没用。
等吧!
……
坑深356米,大结局(六),冒充
上山的路,很难走。
神龙山经了墨家数代经营,那路就跟迷宫似的,一般人上来,莫说找地方上山了,恐怕转悠其间怎么活着走出去都不知道。
当然,对于墨九来说,这些都是小事儿。
难只难在,怎么才能把非得跟上来的陆机老人给绕哭,然后找萧乾询问肚子里的疑惑。
墨九本来是不愿意让陆机老人同行的,因为两个人不对付。而萧乾也顾念他年老身体又不好,劝他就在金阳镇上歇着,可这个老头从来都不肯听人劝的,吵着、嚷着,非得要上山看热闹,屁颠屁颠地就跟了上来。
萧乾无奈,只得随他。
不过,从陆机满脸开怀的样子,以及他看过来时眼底偶尔露出的一点得意,墨九觉得,这老头跟在身边的最大理由,根本就不是为了上山看热闹,而是为了看她墨九的热闹——就是故意来恶心她,故意与萧乾亲近,并且隔离他与萧乾讲私房话的机会。
居心叵测啊!
她不爽,却也懒怠真去和一个老头计较。
尤其一个精通医术,懂得使毒的老头,还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少招惹算了!
“哼!”试了几次,眼看分不开他和萧乾,墨九索性策马离得远了些。
莫名的,连追问的想法都没了。
该来的始终会来。
一切都将会水落石出的。
……
神龙山,山复山。
仙山缥缈,云雾遮目。
一片仙姿妙态,令人置于其间,仿佛远离尘世,步入了人间仙境。
在墨九建兴隆山之前,神龙山是墨家总坛,这里长期驻扎着墨家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门弟子。而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由于墨家没有钜子,尚雅与墨妄二人争权,墨家始终处于一种左右割裂的半分离无序状态。所以,那会儿神龙山总坛一直是墨妄在打理,而尚雅住在尚贤山庄,做她逍遥自在的右执事,与墨妄平分秋色,慢慢就凋敝了神龙山的发展。
及至后来,兴隆山兴起,一日比一日壮大,墨九又不乐意挪窝。
于是,神龙山慢慢也就由总坛变成了一个……故旧老宅。
再到这几年,除了每一年的祭扫,平常只有少量弟子在守卫。
之前墨妄让申明茂调来经费,准备修缮神龙山的修筑,这个工程说来简单,可这时还未开春,山巅积雪未化,工程量又极其庞大,一时还没有动工。
故而,青白相间的山间,人烟稀少,冬天人也不出门,也就显得格外寂寥。
这还是墨九第一次来神龙山。
一个人打马走在人前,她东瞅瞅,西瞅瞅,可能因为此处是墨家总坛的原因,她心里有一些澎湃的情绪在涌动。
说不清,道不明。
很快就要到了,乾坤墓,祭天台……她来了!
约摸辗转了一个多时辰,看够了陆机老人那把白胡子,破旧的山门终于在望了。
山门边上有值守的房子,里头坐着两名弟子在值守,看到墨九与萧乾一行人打马过来,两个人看了一眼,略略吃惊一下,赶紧出来相询。
“来客何人?你……你们……”
墨九微微一怔。这些年,墨家发展很快,底层弟子不曾见过钜子,识不得也是正常。
可他们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而且,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心里存了疑惑,她却不多问,直接从腰间摸出一方钜子令,朝他二人眼前一展。
“我是墨九。”
按理来说,她这句话说完,又出示了令牌,弟子得赶紧施礼,向她问好了吧?
然而,实事并非如此。
看到她手上的钜子令,两个弟子错愕了。
又古怪的相视一眼,他俩像镇子上买生猪的张二牛看猪肉似的,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踌躇着问。
“……钜子?你是钜子?”
“我不是,你是?”墨九有些不耐烦了,“还不带我上山?”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着,半晌,其中一个弟子略带怀疑地盯住她,咕哝般犹犹豫豫地问:“可是,昨日黄师兄不是领了一位钜子上山吗?为何,为何又来了一位钜子?”
什么?
昨日就领了一个钜子进去了?
墨九当即黑了脸,虽不知那位“钜子”是何人,可却有些生气了。
“放肆!”她低呵一声,钜子令拿得更高,“这墨家除了我墨九,谁敢自称钜子?叫申时茂来见我!”
果然人得有气势,被她这么一喝,两个弟子当即吓白了脸。
“钜,钜子?”带着一点怀疑,弟子说完又赶紧缩了缩脖子,“我,我不是怀疑钜子你……主要是昨日那位钜子与您长得太像了,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也真是奇了怪了……黄师兄领了人来,申长老也是见过钜子的,弟子,弟子不敢说瞎话啊。”
什么样的钜子,连申时茂都骗过去了?
这世上,又有何人长得与她如此之像?
墨九脑子里七弯八绕,迅速转动着,不禁想到了当初在临安骗过他的“墨妄”,以及她参加墨家大会时用的“面具”。
她回望萧乾一眼,有些明白了。
“看来他们早有准备。”
不仅准备了她墨九的面具,还可以表现得与她一模一样。
她与申时茂虽然也有些日子没有见着,可两个人有些交情,申时茂又长了一双看古董的眼,若不是真的很像,又哪里能骗个他?
太可怕了!
若他们晚来一步,神龙山不成了人家随意摆弄的地方?
墨九无名火顿起,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了几步,举着钜子令沉声道:“你们看好了,这是墨家钜子令,我才是墨九。还有,我身边这位,是北勐大汗萧乾,想必你们也听过吧?现在有人冒充我的名头上山,欲毁我墨家祖宗基业,赶紧带我进去。”
“钜,钜子……”
“若有违令,恕不轻饶!”
“是!”弟子不敢怠慢。
其中一人骑马冲在前面,先上去禀报申时茂了。
另外一人则战战兢兢地带着墨九等人上山。
……
上山路上,从领路弟子的叙述中,墨九知道,昨日上山的“钜子”还领了另外一群人。
除了鞍前马后的一群随从之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与墨家钜子公不离婆的萧乾以及他身边的几个侍卫了。
对此,墨九到不怎么意外。既然他们可以“变”出一个墨九来,肯定也会相应的“变”出一个萧乾,要不然又如何能顺利上山?
真正让她意料的是,从弟子的口中,她打听到,今天根本无人上山。
也就是说,那个从冷宫里“逃”出来的女人,不管是不是温静姝,都没有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上去。
这也表示,实事与侯三的说法有些出入。
是侯三看错了,还是她铤而走险,从另外的山道上了山?
墨九百思不得其解。
带着担忧与高悬着的心,等终于到达山顶的墨家总坛大院时,墨九却没有见到申明茂。
墨家总坛里面,除了零星的几个弟子,到处荒凉凉一片。
门窗都有些受潮腐朽了,似乎还有遭了蚁虫的侵食,这个地方确实需要修缮了。
墨九抚着门,叹一口气,那个去找申时茂传话的兑门弟子就过来了。
像是有些焦急,他人还没有到,声音就到了。
“钜,钜子,申长老不在宅子里,说是陪……陪那个钜子去了老祖宗的墓地。”
“去了墓地?”墨九心里一寒,一颗心顿时凉涔涔的,说不出来的憋闷。
那弟子点点头:“说是为了重新修缮老墓的事,得去看看。”
墨九攥了攥拳心,与萧乾互望一根,不安感寒了脊背。
“去多久了?”
那弟子似乎也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说话有些紧张。
“大概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也就是说天儿刚亮,他们就出发了?
这么说来,他们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冷哼一声,墨九面色微微一凉,“带我们去。”
“可,可是……”几个弟子都支支吾吾。
说到底,他们到如今,也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一个钜子是真哪一个是假。
更何况,先来的钜子是申时茂认可的,他本人如今不在,他们哪里敢做这个主?
一旦认错了人,责任又哪个敢来承担。
所以,对于把墨九一行人带到老祖宗墓地的事,几个弟子都有些犹豫。
“要不钜子先在这里饮茶休息,等申长老回来——”
“我的事,何时轮得到你们做主?”
看这情况,墨九有些恼了,不待他们说完,冷哼一声,朝赵声东望了一眼。
“是。”赵声东当即领悟。
不待几个弟子反应过来,赵声东的人就动了手。
武力永远是解决纷争最良好有效的方法,比任何勾通都有效。
被制住的几个墨家弟子,当即没了言语。
墨九眉心紧拧着,又是气恨,又是无奈。
“带我们去!快点!”
……
山洪是今年夏天暴发的,早就过去了。
但山洪对墓地的损坏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得见。
墨家老祖宗的墓地离总坛有些远,在另一个山头一个龙脊风水地上。
第一次来拜会老祖宗的墨九,押着几个自己家弟子站在墓地口,这情形说来也有些滑稽。
“祖宗勿怪!”墨九双手合了合,冲墓地遥遥一拜,“毕竟你现在生气还尚早,因为……等会儿说不定还要打起来,干扰您的清净呢。”
宋熹和方姬然领了人过来,自己入了墓道,但外面留了不少的人守卫。
这群人里,除了几十个墨家弟子之外,一大群人都是穿着北勐军服的侍卫。
其实仔细一点看,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掩饰不了他们的出身——一眼就能知道他们是南荣人。
不过巧的是,萧乾手底下也有一批南荣禁军。因此,这事儿显然没有引起申时茂的注意。
“你们做什么的,好大的胆大!”
“这……这是……钜子?怎么回事?”
墓门外的守卫,看到墨九一行人过来,给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墨家弟子们则是惊讶,怀疑,以及玄幻般的不确定。
他们中间有见过墨九的人,她长得与钜子一模一样,可钜子之前才进了墓道,这就让他们有些恍神了。
另一些不同反应的南荣侍卫,则是带了点紧张。
他们不由分说,只待头目一喝,马上就亮了武器。
“兄弟们,把这群私闯墨家禁地的人抓起来!”
“我滚你娘的蛋!”墨九显然已经气恨到了极点,口不择言了。
没办法,她这一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冒名顶替。
小时候看西游记,真假孙悟空那一集都看得她急欲冲火,更何况自己如今成了这个难以被人辨别的“孙悟空”?甚至是假的那个“孙悟空”?
……那感觉,简直能把人气得吐血。
其实在这个时候,她差不多可以确定,是方姬然在假冒她了。
她这个姐姐,靠着对她长久相处的熟悉,戴上一副与她相似的人皮面具,不仅成功骗过了申时茂与神龙山一众弟子,到老祖宗墓来作威作福,还特么让她不得不一次次与自己的弟子为难。
这种感觉很不爽。
不爽得她不骂脏都对不起自己。
骂声里,她钜子令一亮,冷漠地对着那群墨家弟子,先发制人。
“墨九在此!谁今日敢认贼作父,别怪我不给老祖宗面子,要在墓前清理门户了!”
一句清理门户,把墨家弟子都震住了。
墨九环视他们一围,也不多做解释,火铳往手上一拉,枪口就对准那些人。
“老子数三声。不听我命令的,全给我宰了!”
人人心里都长有一根怂筋,只看遇到什么人。
有些墨家弟子或许没有见过墨九本人,可对她的“事迹”却多少都有耳闻。
相比之下,他们突然就觉得这么一个混不吝的女人,也许才是他们真正的钜子。
一时无法确定,一群墨家弟子愣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
迟疑片刻,一个地位相对较高的弟子,踌躇着上前朝墨九施了一礼。
“姑娘先别恼,我们也是为了墨家……要不这般,您先少安毋躁,我马上进去禀报申长老知晓?”
“一!”墨九不理,咬牙切齿。
“姑娘……”
“二!”她声音更重。
“钜子!”那弟子当即换了称呼,人却没有让。
“三!让开!”
墨九真炸毛了。
火铳松开保险,就听得砰一声。
炸响声惊了四野,那一枪不偏不倚,也正好击中那个说话弟子的帽子。
“呀!”
他吃惊的喊声中,随着他帽子落在地上的,还有一撮带血的头发。
好好的脑袋上,也流下了一个血糟,没有受重伤,却吓得他脸都白了,几乎同一时间,汩汩的鲜血就从他头顶上滚落了下来。
“钜……钜子……”
僵持中,武力震慑往往是最有效的。
几年的战争生涯,墨九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有时候不是她想发狠,而是因为减少伤亡与速战速决最好的办法,恰恰是狠一点。
在这里除了有宋熹的侍卫之外,墨家这些人当然不能沦为帮凶,虽嘴上说“清理门户”,可她真的能当着神农的陵墓就宰杀自己人吗?当然不能够。所以,她得先让这些人知难而退,不说帮他们,至少有所顾及,做到两不相帮,也不挡在面前影响他们做事。
“上吧!”打完一枪,她并没有表示出心里所思,只毫不在意的道:“杀!不用给我面子。”
她这边一喊,薛昉、声东、击西、走南、闯北以及一群随行的精锐侍卫,跟着就动了手。
果不其然,在墨九的震慑下,那一群墨家弟子对她都认了怂,至少有一半人心里觉得惹上了真的钜子,不敢动手,都默默退到了一边。
如此一来,剩下一群南荣禁军,就好收拾多了。
这本身并不是一场难打的仗,在小范围内搏斗,南荣禁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付。
可墨九不怕打不过,而是害怕被拖延了时间。
眼看形势差不多了,现场的斗殴还在继续,她侧眸望了一眼萧乾。
“六郎,我们先走!”
萧乾眸中无波,平静地点点头,吩咐赵声东带一群人垫后,与南荣兵继续墨迹,自己则护着墨九,领着一群人从早就已经被山洪冲得大开的墓道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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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二锦很努力,其实写得不少,但是后面的部分都没有来得及修正,错别字多,先不上传了。
嗯,我准备一口气写到大结局,先上传这一部分,我接着写,大家将就着看,心里有火尽量撒,其实我也想一口气写完的,然而,临近春节,你们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气氛,孩子在家,各种事儿,年货,采购,亲戚,来往,各种乱七八糟,这都是阻碍脑洞的东西……捂脸,不找借口了,我找个锅盖把自己藏起来,你们随便捶。
么么哒,捶完记得继续爱我。
本来以为写不了这么多,可大结局真的要交代的太多,哈哈,结果老是写不完,我有错!
坑深357米,大结局(七)26号见剧终
被大自然野蛮开启的墓道,几乎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地面。
他们进入墓道不到一刻钟,脚上就粘上了一层厚厚的泥,脚都变得沉重了,七弯八绕的崎岖道路却愈发难行。
在上山之前,墨九已经做好了入墓的准备。
可先行入墓的方姬然与宋熹等人,想来早就已经做好了后招与防备,几乎把整个墓道都破坏了。
祖宗墓成了这样,墨九有些响牙切齿,连申时茂一块恨上了。
他为什么会由着他们这样乱搞?
墨妄派他来神龙山是修缮的,不是来搞拆迁的啊!
越是心急火燎,就越是觉得道路·难行,墨九渐渐有些浮躁。
“……等老子进去,看不把他们一个个碎尸万段!”
这货说来嘴狠,那摩拳擦掌的样子,却只换了萧乾轻轻一笑。
“阿九莫急,碎尸万段这事,得我来,不能脏了你的手。”
“你还有心情笑。”
“为何不笑?”
“人家都抢前面了,哪里笑得出来?”
萧乾一手按住剑,一手揽住她,声音幽沉,却是安慰。
“一切皆有定数,急不来,不笑也哭不来。”
“定数个毛,你怎么变成老学究了!”墨九这会儿本就心烦意乱,说话也不客气,拍开他的手哼一声就往前冲。
萧乾在她背后,错愕一阵,摇头失笑,“你啊!”
女子的心思,他向来猜不透,可今日墨九为何如此,她却知道几分情绪由来。想一想,也不多说,只再次上次护在她身边,让孙走南在前方开道——
这老墓只有一条道可以通行,一旦中间堵住,就无法再往前走了。
偏偏不巧,一行人再转两个弯,就发现了这么一件悲催的事情。
就在那个通往墓室的甬道门口,有一块巨石,将门完全堵塞了。
从现场来看,显然机关破坏后,故意为之了。
墨九黑着脸上前,低低骂了一句,“不要脸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里面突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呻吟,隔着一层厚厚的石头,隐约间,竟无从分辩是人声还是动物声。
“嗡……啊……嗡……”
进来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异常的动弹,众人都有些兴奋。
听他们小声议论,墨九却抿了抿嘴,上前将耳朵贴近一些。
“喂,有人吗?”
“嗡……啊……”
“谁在里面?”墨九又一次大喝。
里面再次沉寂了一会,慢悠悠的,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苍老声音。
“……是,是钜子吗?”
“申长老?”墨九又惊又喜,将手扶在石头上,推了推,身子再一次往前凑,“申长老,里面什么情况?”
“钜子——”申时茂似乎受了伤,说话气若游丝,有一些前言不搭后语,每个字眼似乎都伴着痛苦的呻吟,“……他们都闯进去了,留我……乾坤墓……我的腿……砸中,压在石头下……钜子……错了……没有办法阻止……”
乾坤墓!
墨九就抓住了关键词。
这里果然就是乾坤墓了吗?
墨九的血液,仿佛瞬间被点燃。
手心汗涔涔的,她紧张地问。
“他们都是什么人?”
申时茂的声音从石后传来,“……方姑娘,还有一群年轻男子……其中一个……是,是景昌帝……”
真的是宋熹?
莫名的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墨九眉心一拧。
“申长老,你忍着,我来救你。”
说救容易,真救难。
机关在落下时,申时茂的腿正正压在下面,这么长的时候,就是把他救下来,想必腿也是废了。而且,如此数千斤之重的石头,又如何挪得开?听她说救,一群侍卫都有些怔怔,不免好奇,可看着墨九左右围绕着观察,却无人敢问。
“九爷!”击西胆大,举着风灯上下打量着,终于憋不住了,一双清澈的眸底流露出难抑的惊奇,“你是在寻找另外的机关搭救申长老吗?”
“没有机关。”墨九满脸漆黑。
“哦,那如何打开这里?”
“杠杆原理!”
“杠杆原理?”
“不懂?”墨九斜眼瞥他。
击西拼命点头,可墨九却不回答,只一瞪眼。
“不懂就去边上看着,多什么嘴啊?”
她这会儿心底焦躁,像抢时间似的,有一种争分夺秒的急迫感,懒怠与好奇宝宝多说话,直接让萧乾派人去准备圆木等工具,准备撬巨石。等工具都准备好了进来,她又开始现场指挥着具体的操作。
萧乾很关注她的情绪,除了安抚,始终听她命令行事。
可看她着急上火的样子,他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
一只手将她揽入臂弯,他道:“阿九边上歇一下,让他们做就好!”
墨九被他眼神一扫,低嗯一声,“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
“是。”萧乾不否认,带了一丝笑,“眼睛都红了,像要吃人似的。”
“有这么夸张么?”墨九噗一声,情绪慢慢变得松缓。
“什么事情,都得一步一步来。”
“我知道了!”墨九抿了抿干涩的唇,拽一下他的手腕,突然一叹,“八卦墓我们开了那么多,结果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这一次我有点心急,因为接近尾声了,我更怕前功尽弃。”
“明白!”萧乾笑着逗她开心,顺便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啊,其实最不愿意就是方姬然抢在你的前面打开乾坤墓,拿齐八个仕女玉雕。”
墨九默然,“难道不对?我就是不想看她小人得志的样子。”
“很对。”萧乾宠溺地抚一下她额门的发,“正因为要赢,所以更需要定。定而能静,静而能思,思而能得。”
“好了好好,我都知道了,大汗!你的话全是道理。”墨九失笑着拽紧他的手,神色已经轻松了不少,之前被那一口郁气撩得气极攻心的火,被他一阵规劝,慢慢地也就灭了。
两个人站在边上,看侍卫们拉巨石。
事实证明,人的力量才是无穷无尽的。
只要愿意,万里长城都可以修得成,何况一块堵门之石?
砰!
借着甬道低滑之势,巨石滚落下来。
洞门刚一打开,墨九就看到了靠坐门边上,腿脚一片血肉模糊的申时茂。
微微眯眼,她倒吸一口气,“六郎,快救申长老!”
在侍卫们拉动巨石的时候,申时茂已经痛得晕了过去。
但是为了不给墨九负担,在那个剜骨似的疼痛过程中,他从头到尾一声儿都没有吭。
脚是废了,人还活着。
萧乾探了探脉,让薛昉灌他吃下两粒救命药丸,又连续拍打了他几处大穴,好一会儿,方见申明茂喷出一口鲜血,幽幽然转醒。
看到面前担忧的墨九,他激动得几乎老泪纵横。
“老夫犯下大错……请钜子责罚。”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精神说这些?”墨九低骂他一句,之前所有被他错认的气愤,也就消了,“来人,把申长老扶出去,找人给他看伤。”
“是!”两名侍卫赶紧奔过来。
申时茂不能动弹,对墨九的宽容,更觉得羞愧难当,不免对墨九细细叮嘱。
“钜子,他们很是厉害,对这老墓的一切似乎比老夫还要熟悉……钜子一定要小心了。”
“再厉害能有老子厉害?”墨九回瞪他一眼,摆了摆手,“去吧,好好养着。”
“多谢钜子,老夫有愧——”
侍卫背着申时茂下去,一路走,他一路呻吟着全是愧疚。
墨九看着他们的背影,想着他刚才那句话,沉吟一瞬,叹口气。
“我们继续!”
……
……
黑漆漆的墓道又长又深,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人行走在其间,压抑、逼仄,仿佛坠入一个永世不得离开的地狱轮回。
甬道里有冷风在呼啸,刮在人的脸上,幽凉幽凉的,更添几分惊悚的气氛。
走南与闯北在前头开道,薛昉与击西则提刀护在萧乾与墨九的身侧,一群侍卫护在两侧,走得小心翼翼。
“我说九爷,这个乾坤墓,似乎有点儿简陋啊!”
击西是一个话篓子,心里有话不说,她就憋得难受。
不见众人吭声,她一个人也可以说得下去。
“我跟着九爷也走好几个墓了,还真就没有见过这般寒酸的。乾坤不是代表天地吗?就这样的规格,实在配不上乾坤二字了。”
听见她咕噜,墨九轻笑着回头瞥他一眼。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乾坤墓啊!”
“啊!”这个反转也来得太快了吧?
一会是,一会又不是,把大家伙儿都糊涂了。
可墨九却很镇定,瞥一下甬道两边的石壁,小声解释道:“这一条甬道确实是通往墨家老祖宗的主墓室,而乾坤墓与这个到底有没有关系,目前我不敢确定。因为我还没有看到与八卦墓相关的东西。不过,到了这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墓道进来这么久,他们还没有看到与八卦墓有任何相关的物品存在。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乾坤墓了?
“嘭!”
几个人正小声说着话,一道闷沉的声音突然撞入众人的耳膜。
那道莫名的声音有些远,似乎并不在他们的近前,却让他们提高了警惕。
“难道又是哪里坍塌了?”
“最近又没洪水,怎会突然坍塌?”
“墓基受损——”
正说着,他们脚下站立的潮湿石板似乎在左右摇摆,而头顶上滴着水的顶子也在跳舞似的跟着摇晃起来。
那情形……犹如地震。
“不好。”墨九一把抓紧萧乾的胳膊,“可能他们开启了机关。”
进入墓地的并非只有他们,还有另外一群人。
而且,他们走在前面,一旦遇到什么事儿,都得让他们跟着倒霉。
“九爷,会不会是他们已经打开了乾坤墓?”
击西真是个可爱的宝宝,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句话就把墨九的心肝儿撩了起来。
“不管是不是,咱们先保命要紧。”飞快打断击西的话,墨九率先指向甬道边一个凹形的平台,“大家挤到那里去。”
这个墓遭受过山洪,又被人工破坏,她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不等见到乾坤墓的影子,就先变成一具尸体。而那一块石块是在整块巨石之上而成,凹陷的部分也无人工痕迹,就算甬道坍塌,整个墓地损毁,也不会马上把他们活埋了。
在老墓这种地方,墨九的话有着绝对的权威性。
听她一喊,众人紧张地照做。
呼啦啦一群人,在摇晃中拼命往那处冲去。
等众人心神不宁的站定,只见风灯幽幽的灯火中,山摇地动,碎石纷落,天地似乎都在翻转,将整个空间卷入在一个碎石飞溅的漩涡之中。
“好险!”
众人低叹。
若他们还在那处,保不准被石头砸死了。
“还是九爷英明!”
有人跟着就对墨九叹服,也不得不服。就在这短短的片刻,地面从轻微的摇晃已变成了剧烈的摇动。震天的巨响声刮入耳膜,似乎要把人的心脏震碎。而那山崩地裂般的震动,如同闷雷似的撕扯着地面,根本非人力可以抵抗。
墨九是对的,他们站在那里,属于相对安全区。
可即便安全着,看着这场面,众人也有点腿脚发软。
“快看!”
轰隆声中,有侍卫低声一吼,众人闻声看去。
只见四溅的碎石中,有一群士兵像被鬼追着,从甬道里面逃命似的跑了出来。
呐喊着,惨叫着,他们丢盔弃甲,仓皇失措如同丧家之犬。
有一些速度较慢的,已经被乱石砸中,哀叫着去了天堂。
有一些侥幸活命,不由抱头鼠窜,四处躲藏——
空间如同炼狱,惊悚、恐惧。
火光中,墨九看了片刻,突然沉声。
“他们是宋熹的人?”
“应当是了。”
在这里面,除了宋熹的侍卫,还能有谁?
对墨九这句废话,萧乾不已为意,却突地侧头,看向走南。
“去!”
孙走南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凶猛家伙,执行命令的时候也根本就不要命。哪怕面前山呼海啸,他也没有犹豫,拎着刀就虎虎生风的冲了过去,将一个就近的家伙捞起来,像举石头块子似的顶在头上,用那人护着自己的头,又把他活生生地拎了回来——
速度很快!
除了那个家伙的手臂被乱石敲打了一下,他自己竟然毫发无伤。
墨九见状,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做什么?玩冒险游戏?吓死我了!”
萧乾捏一捏她的手,并不多说,只望向那个被拎过来就软在地上的南荣侍卫。
“里面出什么事了?”
那家伙还没有彻底从恐惧中回神,看着从天而降的萧乾和墨九一群人,惊得瞠目结舌。
“你,你们……”
“说!”孙走南懒怠听他废话,刀背重重敲在他的肩膀上,“快点!”
这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地哀号一声,赶紧跪在了地上。
“饶命!好汉饶命啊!”
“说了就饶你!”
那侍卫倒在地上,又抬头看一眼萧乾与墨九,方才颤抖着嘴巴交代情况。
“陛下与方姑姑带我们进入此地,是为寻找乾坤墓,可就在刚才……就在刚才……太可怕了。他们打开了一个机关,然后墓室就摇了起来,越摇越厉害,到处都是石头在飞,大家都吓傻了……”
“他们人呢?”墨九没有兴趣听他噩梦重现,只关心宋熹和方姬然等人的去向。
那侍卫抹一把嘴上的血迹,摇了摇头,“小的,小的当时吓坏了,只顾着奔逃,不曾看见……”
墨九眉头一拧,看这时地面的摇晃渐渐平息,又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
“在哪个方向?带我们去。”
“是,是!”
那侍卫不敢不从,在一片乌烟瘴气的灰尘石砾中,带着墨九一行人往前走。山摇地动后,地面留下了一片狼藉,地上到处可见尸体,完整的,残缺的,还有一些零散的兵器,被灰砾搅裹着,发出一阵令人恶心的味道,把个场面衬得惨烈无比。
众人心里发紧,一个接一个往前,却一句话都没有。
任何的得到,都需要付出代价。
要开乾坤墓,这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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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大家的留言意见,也理解大家追文的不易,我决定把剩下的大结局部分全部写完校正好了,再一次性发出来。
时间最迟在26号。
不好意思了,请大家再等一下。
说来实在是有点惭愧,做为一个全能女子,又当爹又当娘又当女又当媳,一家老小要过年,真是事情越多,越不得宁安。
尤其这两天颈椎病犯了,压迫神经,头有点晕,双手有点麻木,抬起无力……加上结局的内容真的有点多,我有点晕,所以速度真的慢。不过,保证会是高质量的大结局哈,相信我,么么哒。
另:此帖为准,明年我要强壮起来——撩妹。
谢谢大家等待,26号见!
坑深358米,大结局(八)终章在十点左右
黑暗吞噬了墓道。
风灯的火花,徐徐向前。
场景一直在变,却又似乎从来没有变化过。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外,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墨九,萧乾、陆机老人、走南、闯北、击西、薛昉还有一大群侍卫与墨家弟子,在狭窄的墓地里鱼贯而行,不知走了多久,那个带路的南荣侍卫突然停了下来。
“大汗,钜子!”
他猛地回过头,双眼在昏暗的火光中,带一点诡异的色彩,脸色似乎也泛着青绿。
“就,就在前面了——”
到这里,空间已经变得宽敞了许多。
幽冷的空气里,飘散着潮湿的霉味和腐烂气息……
也是老墓里,独有的气息,对于探墓者而言,无异于野兽嗅到了猎物。
墨九衬度一瞬,瞥那侍卫一眼,慢慢往前踱步过去。
进入一道已经被破坏的石门,里面就是墓室了。乍然一看,墓室面积相当大,从门口到墓基都有不同程度的破坏,零星的墓墙也有坍陷的痕迹,掉落在地上的石块横七竖八,地面不规律的凹凸不平,显然正是经受过了刚才剧烈震动。
可这触目惊心的墓室中,却空无一个。
宋熹、方姬然以及他们那些精锐侍从谁也不在。
墨九在墓室走了一遍,查看一下,回头对萧乾轻轻一笑。
“这个墓室就是墨家老祖宗的墓了。”
“墓?墓在哪儿?”击西比萧乾走得还快,扶着剑到处看,“我怎么没有看到棺材啊?没有棺材的地方,能叫墓吗?”
墨九朝她招了招手,让她站在自己的位置,然后低头让她看脚下的石板。
“看这里,原本这里就停着棺材。”
“有吗?”击西弯着腰,拿风灯照着看。
地上人影森森,在火光中晃动不停。但光线虽然不强,但那一片经年弥久满是岁月痕迹的青板上有东西被挪开之后留下的印迹却很明显。
“对哦,这印子是新鲜的。”击西佩服地抬头看墨九,“那九爷,棺材呢?棺材去了哪里?”
墨九沉吟一瞬,又抬头望一下天顶,“就在刚才机关启动时消失了。”
古时的人都非常在乎自己的身后事,墨家老祖宗既然设计了这么一个开机关的办法,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肉身被损毁。一旦机关开启,棺材肯定被挪到了另一个安全的地方。
哦一声,击西问:“那现在咱们怎么办?他们那些人,是不是去了乾坤墓?”
这个石室里,目前没有发现出路或者机关,大家都有点茫然。
可墨九巡视一周,却眨了眨眼,笑得有些狡黠。
“我猜是的。”
“也就是说,乾坤墓确实与这个墓在一起?”
墨九嗯一声,抿了抿唇道:“人在保护什么东西的时候,会下意识把最重要的,放在自己的身边,觉得这样才最安全。我想墨家老祖宗的心思大概也是这样。乾坤墓一定是老祖宗极为重视的八卦墓,所以,索性把它们搬到自己家……”
“九爷是说……这里果然是乾坤墓?”
“不,这里只是乾坤墓的入口。以自己的主墓室为乾坤墓之墓门,墓中之墓,大概如此。”
墨九笑着解释完,又指向墓室里的几只石头墩子,“六郎看那是什么?”
墩子都是石凿而成,外面包着一层铁皮,造工倒是精巧,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众人皆摇头表示不知,墨九却是一笑,上前指挥大力士孙走南将几个石墩的位置挪了一下,然后道:“这七个石墩原本的摆放位置应该是这样的。只不过,刚才在机关的外力之下,发生了倾倒和滚动,才变了样子——现在,你们看一看,这像什么。”
“这,这……像什么?”
众人看着七个石墩的形状,面面相觑着,不免疑惑。
“北斗七星——”墨九道:“我在一本墨家典记上看过,老祖宗墓地一个勺状,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个部分组成——”
“是吗?”击西感叹,“太神奇了!九爷不说,我都看不出来。”
听得此言,墨九脸色微微一暗,“被破坏了,你当然看不出来。”说到这里,她再瞥一眼原本摆放棺椁的地方,冷着声音道:“我们晚来了一步,他们已经开了通往乾坤墓的机关……甚至,有可能已经找到了乾坤墓。”
“九爷,你说,他们会不会发现了我们,故意把北斗七星墓的机关破坏,就为了让我们找不到乾坤墓?”
墨九点头,目光突然微烁,“可这又怎么难得到我墨九?”
“九爷快说,怎么办?”击西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机关复位。然后——”墨九冷笑一声,“他知道的,我自然也知道。这个墓是北斗七星的形状,那么,乾坤墓就会在与之相对应的北极星的位置了。”
“北极星位置?”大多数人都一头雾头。
叹一口气,墨九简单的解释了一下,“若是把北斗七星前端的天璇和天枢两星之间连一条直线,再延长五倍的距离,那个位置就是北极星的位置了。”
对于现代人来说,这些都是基本的常识,随便一个中学生都知道,可对于古人来说,墨九懂的这些道理,可都是了不得的知识。听了她的解释以及解决的办法,然后看她坐下来拿炭笔在地上画些古怪的线,大家伙儿也都跟着动了起来,按她说的开始先做“机关复位。”
如果机关不复位,就算墨九知道怎么去找乾坤墓,也去不了。
可机关复位一事说得轻松,做起来却很要费些工夫。
等众人把这个北斗七星墓的机关恢复到原有的样子,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又累又饿!受不住了。”
“要不先吃点东西再说?”
“歇一会吧,累死了!”
进来时,大家身上带有干粮,如今身在墓中,都没办法讲究,得了萧乾的允许,很快坐下来就开始啃干粮、喝冷水,解决肚腹问题。
萧乾紧挨墨九坐下,将手上馍馍递给她,看她接过来默默啃着,一个字都不说,知她心绪不宁,淡淡劝慰道:“阿九不必担心,即便他们找到乾坤墓,也未必有办法打开。就算打开,也未必拿得到玉雕,即便玉雕都拿齐……也未必能打开祭天台。”
墨九侧眸瞥他一眼,“那可不一定。我突然觉得我有点小瞧方姬然了。”
“哦?”
“当初我以为她只不过比别的墨家人高明一点,差不多在我心里,她是就连墨妄都不如的一个存在。瞧这般情形,她这水平不在我之下啊。老祖宗墓的北斗七星阵随便打开又破坏,速度还这么快,不简单。”
“阿九又怎知,一定是她?”
墨九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当真女人最容易为难女人么?
从入墓开始,她下意识觉得在和方姬然斗,却没有想到另外一个人。
宋熹。
没错,虽然萧乾没提,但她知道他指的是他。
对于这个男人,墨九也曾有过无数疑惑,怀疑过这个节骨眼上宋熹为什么连临安都不守了,不等城破,先跑到神龙山来开祭天台,甚至忽他们一个悠,玩了出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会阿拉伯数字的人,又到底是不是与她一样,来自同样的时代?
会阿拉伯数字的人。
从第一次发现八卦墓到如今的乾坤墓,这个人对她如影随形。
可她却始终没有确定……这种感觉不太美妙。
心脏高高悬在喉咙口,她揣着心事也没心思吃东西,随便啃了两口馍馍又拿油纸包好塞在怀里,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巴掌,瞥一眼坐在在那里瘫得不爱动弹的陆机老人,半秒钟都不想再休息下去。
“咱们继续吧!时间紧迫,不能再等!”
“好。”萧乾知道她就不想让陆机老人松缓一会,暗自一叹,让闯北扶了陆机起来,走到安全的位置,让墨九再次打开已经复位过的机关。
这复位法果然有用。
一阵“哐哐”的机括运转声后,古墓里再一次出现了地动山摇,碎石乱飞的场面。只不过这回大家早有准备,都早早等在椁棺停放的位置上,只待机关一开,那位置出现一个向下延伸的入口,便迅速闪身进去,随着下行的台阶往下。
即便如此,有来不及跟上的侍卫,也有被碎石砸中的。
有伤无死,也就是有惊无险了!
一行人松了一口气,迅速沿着台阶进入了甬道。
从这条甬道到乾坤墓的路线以及方向,确实如墨九所说,正是用北斗七星寻找北极星最简单的那个办法。在行进的路上,一间石室接一间石室过去,开道的人,慢慢就变成了墨九——因为走南与闯北快被甬道特殊的走法给弄晕了,只能靠着墨九来带路。为此,墨九又为大家科谱了不少知识,众人像听故事似的,听得津津有味,都快要忘记这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墓底了。
不知走了多久,又一条甬道终于到了尽头。
一个宽敞巨大的广场出现在众人面前,广场的最里端,是巍峨高耸的高台,以台阶连接——
“我的乖乖!天啦!”
惊叹一声,这次击西再不敢说乾坤墓寒酸了。
广场四侧,雕龙砌凤,渡金嵌银,无数根巨大的柱子,让人置身其中,渺小如蚁。
风灯中,那台阶上似乎都铺了金子,闪着烁烁的光华,两侧的扶栏也宛若玉石,华贵得令人心跳乱跳。
“这俨然是一个地下皇宫啊!广场,小桥,高台……”众人边走边看,不住地叹息,“那台阶后方是不是就是通向主墓室的门?”
墨九瞥一眼大惊小怪的众人,就着风灯的光线,慢慢往高台方向走着,边走边道:“这个墓,采用的是周代和汉代的帝王葬法——黄肠题凑。照目前的情况看,乾坤墓应该是一个合葬墓室了。”
“黄肠题凑,那是何意?”
白了击西一眼,墨九懈怠解释,“自己回去翻书——”
“嘿嘿,九爷博学多才,你就说说嘛。”
被吊着胃口的滋味儿不好受,可墨九似乎就乐意吊他胃口,当然,这个时候也没有时间解释,不吊胃口都不行。领着众人往前走着,她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半声都不吭。
“刚才我们走的墓道,其实就是北斗七星位,而这个地方,就是我说的北极星位置——乾坤墓。”墨九走得台阶,突然停下,待萧乾走到身侧,抬了抬手上风灯,指向前方数丈开外的一道大门,“六郎,前面应该就是乾坤墓的主墓室了——”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在幽静的密室中,可以传得很远。
众人静静站在她的身侧,看向她所指的位置,都默然无语。
因为这个乾坤墓,规格太大了!
比他们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墓都要来得华丽、宽敞、堪称宏伟。
当然,也只有乾坤墓用了帝王葬法——黄肠题凑,也就是说,乾坤在八卦墓中,是为尊上的。
“大家打起精神来!”墨九大着声音,突然撩袍往前迈步,“咱们开墓去——”
她声音刚落,在风灯照不见的黑暗那头墓门里,就出现了一阵笑声。
“你们来了?!”
那人的话很平淡,无惊奇,也无怨怼,就像在问普通的朋友。
墨九脚步一顿,停下与萧乾互望一眼,并没有意外。
会在这里,在乾坤墓遇见宋熹和方姬然等人,他们早有准备了。
只不过,听宋熹的声音这么轻松不在意,墨九心里还是不免一紧。
“是的,我们来了。”墨九一面大步往里走,一面冷笑着嘲讽,“我们没有被你忽悠住,你是不是很失望?”
“不失望,你们来得正好。”宋熹的声音淡淡的,他的身影也慢慢出现在朦胧的光线中,瞧不真切,“八座八卦墓,八个仕女玉雕,你费心找寻了这么多年,若是到最后都无法看得完整,那岂非憾事?”
“呵呵。”墨九皮笑肉不笑地走入墓室,和众人一起慢慢举灯向前,“你们的人还在这里,玉雕也在这里,不就等于你们的人和你们身上的玉雕,都在这里?……也就是说,这些东西都属于我,我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哪来遗憾?”
宋熹轻笑,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
“你还是这么自信。”
“那是当然。不自信,又岂能活到现在?”
“墨家钜子确实有本事,可接下来——”宋熹淡淡笑着,慢慢转过身,就那样盯着墨九的眼睛,视线复杂得让墨九琢磨不透,“就不知我们……到底谁能活着笑到最后了?”
“你这样的人都能活着笑,我们当然也能。”
墨九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说着话,终于离他近了。
之前风灯的光线很暗,照不了多远,隔着一个墓门,宛如在两个世界。
如今入得墓室,却见光线大炽,墓室通体似乎都泛着幽绿的光——
宋熹与方姬然一行在那头,墨九与萧乾一行在这头。
宽敞的墓室一眼看不到尽头,挑高的天顶,四周的柏木椽垒,就那般展现在眼前。墓室中,各种精美华丽,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陪葬品,就那样随意地摆放着,对这里的人没有半点诱惑力。
宋熹所站的位置后方,就是一个高高垒起的基台,高约三丈,棺材置于基台之上,围绕基台的是七只守护石兽,分别置于北斗七星的位,每一只石兽虽然造型不同,面部表情不一,但浑身上下都似乎裹满了金子,虽年代久远,却未失颜色,仿若新造,令人叹为观止。
“又见面了。”
久久沉默之后,宋熹率先开口。
盯着墨九的脸,他淡然的面颊上,有刹那的光晕闪过。
寒暄般的话,似友人再遇,如那年月下初逢……
只可惜,时世已变,人心也早就回去了。
“是的,又见面了。”说话的人不是墨九,而是拦在她面前的萧乾。
他眉目低沉,眸如厉光,与宋熹相视间,明显有暗流在涌动。男人间的交锋有时候挺有意思,哪怕一个字都不说,占有欲也会从浑身上下的毛孔里散发出来,哪怕他已位及天下之尊,依旧会为了墨九与宋熹的事儿有淡淡的酸,以至于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让墨九与他相视。
墨九心里暗笑,却也由着他,不答话,只默默站在边上,听他们说。
偌大的墓室中,好一会只有风声。
久久无人语,气氛便觉凝滞。
宋熹似乎了解萧乾所想,忽而一笑。
“感觉如何?坐上那个位置,君临天下,纵横四海再无敌手。”
“很好。”萧乾从容地冷着脸。
“可会高处不胜寒?”
听得他问,萧乾这次却不正面回答,只盯着他那一双略带暗红的眼,微微掀唇,“我会比你做得好。”
“这个我信。”宋熹也笑,“从来都相信。”
默一下,他不再“叙旧”了,突而瞥一眼墨九,重重叹息。
“所以求仁得仁。你要的,你都已得到。而我要的,你又何苦与我来抢?”
“因为你要的,正好我也要。”萧乾回答得坦然,王者之气尽显于这十个字中,竟令人无言以对。而他说罢,缓步向前,看向那七尊守护石兽,问得像朋友似的,“这乾坤墓一开,八卦墓的仕女玉雕,你可都凑齐了?”
“是。就差乾坤墓了。”宋熹也不避讳,说完笑笑,又回头看那石兽,“可正如你们看到的,乾坤墓的棺椁还没有打开。”
“哦,那就难怪了。”萧乾点点头,牵住墨九的手,“怎么办?我们是抢呢?还是抢呢?”
“……”墨九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不用这么野蛮。除了抢,我们还可以合作嘛。”
合作?整个墓室的人都有些吃惊。
只有几个主角仿佛没有什么异样,对合作二字,也认为理所当然。
事实上,从他们进来,两批人马凑齐开始,针锋相对的局势虽然没变,可谁都没有动手,当然也是因为大家都有顾虑。
墨九冷笑一声,目光烁了烁,望向宋熹与站在他身边的方姬然以及一干侍卫,说得慢条斯理,“这么跟你们说吧,这乾坤墓,可不是普通人能开得了的。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永远不要妄想打开乾坤墓,留着另外的六个仕女玉雕做家饰摆件;要么与我们合作,一起开乾坤墓,一起去祭天台……”
“到了祭天台之后呢?”方姬然突然上前一步,冷声问她。
“那就各凭本事了。”墨九弯唇,抱臂斜睨着她,“我的好姐姐,这个还需要问吗?”
被她“好姐姐”一喊,换个正常人都尴尬,可方姬然并无半点不自在的表情。
而她的脸上,竟然真的顶着与一张与墨九一个棋子印出来的脸。
这人皮面具造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
墨九心里说不出来的膈应,冷哼一声,望向宋熹,“合作没问题吗?”
从头到尾她的态度都极其强势,可宋熹却并没有半点不适,被她一眼,反倒笑了。
“可以……那就依你之言。”
“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墨九得势不饶人,指着方姬然的脸,对宋熹你,“麻烦你,让她把这张皮扒了!”
方姬然眸中突然一冷,那张好看的“墨九面具”也拯救不了她面目的狰狞,死死盯住墨九,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疯狂的神色。
“墨九,你真的以为没有你,我们就打不开乾坤墓吗?”
“打得开……那你开一个我试试?”墨九奚落。
“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怎么就欺人太甚了?”墨九吵架的时候是从来不恼的,每一个字眼儿似乎都带着笑,慢条斯理的样子,特别能堵死人,“你不知道冒充别人是最令人恶心的吗?很脏,你知不知道?就像别人穿过的底裤,你还要拣起来套身上,你恶不恶心?”
方姬然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扶着刀的手一直发颤。
可即便这样,墨九也没停嘴,呵呵冷笑着,尖酸刻薄的一叹。
“还有——我还就告诉你了。没有我,你们真就开不了乾坤墓,老子就这么自信,怎么样?”
“那就不要开好了!”方姬然几乎嘶吼出声,“墨九你不要忘了,没有我们,你也拿不齐八个仕女玉雕,看谁耗得过谁。”
“杀了你们,我不就拿到了。”
“杀了我们,你也拿不到。”方姬然冷笑,“你以为我们会把仕女玉雕随身携带?!愚蠢!”
“哦~原来没有随身携带啊?”墨九恍然大悟一般,笑了笑,又斜眼瞄她,“这么说来,这个合作我们还吃亏呢。万一我们一起拿到乾坤墓的玉雕,你们却痛下杀手,那可怎么得了。”说罢她转头望向萧乾,“六郎,吃亏的买卖咱们不能做。要不然这样好了,咱们先把他们杀了,再开乾坤墓,慢慢找仕女玉雕。如果实在找不到,那也是……得之幸,失之命,不难求了。”
她说得严肃,就像真的似的。
瞥她一眼,萧乾亦回答得认真。
“好。阿九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人对视着,一唱一合,彼此心领神会。可他们这样水都泼不进去的恩爱样子,落入宋熹的眼中,却是惹出一片阴沉。
“不要吵了!我们合作。”他平静而淡然:“一起开乾坤墓,一起去祭天台。”
“别忘了,我有前提……”墨九瞥向方姬然的脸。
“方姑娘。”宋熹不待她说完,就打断了,“把面具摘了。”
方姬然手心都攥紧了。
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取过遮面的纱帷帽子。
也就是因为戴上这一张人皮面具,她终于顶着貌若天仙的脸,这才敢从容地不戴帽子,将面孔示于人前。
如今墨九非得逼她当场摘掉面具,那不就表示——她丑陋的脸再也无法遮掩?要当众曝光在众人面前?!
对于容貌,方姬然这些年来有着近乎偏执的在意。
故而,墨九这个要求对她而言,是一件比让她死还难受的事。
狠狠咬着牙,她脸颊情不自禁的颤了一下,看着墨九微抬下巴的得意,“不可能。”
“摘!”宋熹冷冷看她,“没有人管你长什么样子。”
比起摘面具,大概这句话更能让一个人崩溃。
方姬然微微一愕,看墨九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狠狠闭了闭眼。
“好。我摘!”
颤抖着声音说罢,她隔了许久终于慢慢抬手,一点点,一点一点扯掉面具。
面具一摘,那张脸就不成脸了,比之苍老妇人似乎还要难看百倍……
怨毒的视线直勾勾盯着墨九,她眼中噙着泪,冷声一笑。
“你不要得意太早。终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男人亦不爱,受尽世人冷眼,一无所有。”
“别诅咒我,我这人心地善良,自有老天保佑,可不会像你。”墨九说到这里,堪堪挽住萧乾的胳膊,笑得更加得意,“再说了,我是一个有神医随身的人,失颜症算什么?说来恐怕你会更难受,我的失颜症——早就治好了。”
“真的?”方姬然一惊,似乎不信。
“当然,你也不算算,我都多少岁了?你是多少岁发病的?我早就过了你发病的年纪了吧?”
墨九其实对这件事也有疑惑,不过这几年她太忙了,天天照镜子并没有发现脸有什么变化,也就刻意不去想,甚至有时候会觉得,也许不去想,就永远不会再来。如此这般,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脸确实毫无失颜之症。她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平常萧乾给她用来调理身体的药物,有不小心对症的,然后把那毒给解去了?
可她的话,对方姬然来说是震慑的。
多少年了,她一直盼着有一天能治好。
可萧乾以前虽为她配药,却始终不见好,到了墨九……却是根本不曾发病。
她又恨又怨,猛地将目光调向萧乾,“是也不是?你真的治好了她?”
不得不说方姬然也是气极攻心自找虐,她问萧乾不是白问么?就算不是,他还能拆墨九的台不成?
故而,她只收获到萧乾一个冷漠的表情,“是。”
“你……你为什么不为我治,你不是答应过大郎,要好好照顾我?”
方姬然声嘶力竭般的话,并没有换来萧乾的同情,甚至只有彻底的厌恶。
“你若还是当初的方姬然,那么我会。可你不是,对一个蛇蝎心肠的妇人,我不必遵守任何承诺。”
“哈哈哈哈,蛇蝎心肠?我为何蛇蝎心肠,还不是被你们给逼的,逼的……”
方姬然吼着,嚷着,面目狰狞得如同鬼魅,墓室内尽是她带着怨念的气息。众人观她如此,皆无言以对,却是陆机突然皱了皱眉头,似乎有点看不下去,垂下眼皮,不耐烦地催促萧乾,“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闲磕牙?咱们是为开墓而来,不是为了陪葬而来。该做什么,赶紧做吧。”
萧乾侧目,深深看他一眼,唇角微动,“是。”
“这就对了嘛,小女子斗法似的,你一言,我一言,有什么说头?”陆机打个呵欠,席地坐下来,“我老人家饿了,又累又困,你们快点,开完了出去,还可以吃顿好的——”
说到吃,墨九也饿了。可面对陆机,她是没什么好气的。
“我们可没让你跟上来,自找罪受,怪谁?”
“噫,你这恶毒的小女娃,怎么和我老人家说话的……”
恶毒?恶毒你全家!墨九双眼一瞪,“我就这么说,怎么了?不高兴,不高兴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啊。”
眼看两个人又要掐上,萧乾有些头痛,轻拽一下墨九,暗示她少说话,然后他对陆机道:“师父要是累了,不如我派人先送你出去?”
“我才不要。”都说老来还小,陆机这性子就有这么点儿意思,赌气似的哼一声,他回头望一眼墓门,又回过头来看萧乾,“稀罕事儿我老人家还没有瞅见,回头路又那般难走,我凭什么离开?”
“唉!”萧乾暗叹一声,看向墨九,“阿九,开墓吧。”
……
墨九虽不喜陆机,但也没有反感到厌恶得恨不得弄死他的程度,有时候也只是单纯想让这个老头不舒服罢了。
看萧乾为难,她点点头不再啰嗦,收敛住表情,不看方姬然恨不得撞墙的崩溃,也不去看陆机那一双得意的眼睛,只冷静地看着面前的七个石兽,对众人道:“大家听好了,既然是彼此合作,我得先申明一点合作要求。”
众人看着她,没有人反对。
墨九默一下,满意地继续:“第一,我说怎么做,就什么做,不允许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大家想必都知道,令不统一,事就不好做,大家能不能做好?”
再次无人说话。
墨九只当他们默认,又接着说:“第二,在我开墓室机关的过程中,咱们谁也别玩歪心思,要不然,我或许还有办法跑,你们可就不一定了。抱团死,是世上最愚蠢的死法,大家都是聪明人,应当不需要我提醒吧?”
说到这里,她忽地回过头来,朝着方姬然的方向笑了。
“尤其是你,我亲爱的姐姐,不想死的,就给我老实点!”
这半带玩笑半警告的声音,方姬然听来特别刺耳。她头发披散着,深凹的双眼中带着一种深深的憎恨,凝视着墨九,似乎恨不得下一瞬就把她剥皮抽筋再下油锅。
有一种恨,叫着嫉妒。
她对墨九大抵就是如此。
哪怕墨九什么都不做,她也恨出九天,更何况墨九总是怼她?
冷哼一声,她道:“这个无须你交代,我可不想与你同归于尽。”
墨九瘪瘪嘴巴,好笑地挑了挑眉,“真同归于尽的话,还是我比较吃亏啊,毕竟你什么都没有,而我……什么都有。”
人家越是气什么,她就越是说什么。
被激怒的方姬然紧攥的拳头上青筋暴现,墨九瞥一眼她,却不以为意,就像没有瞧到似的,搓搓手,又望向了石兽,“这个乾坤墓说难不难,说简单吧,其实也不简单。就刚才和你们说话的工夫,我已经瞅过了。这是一个黄肠题凑的墓葬,实为仿帝王陵墓,可从墓道的布置看,却是以北斗七星位布局。当然,你们也看见了,乾坤墓的走法与主墓室的布置,包括七头守护石兽,也是北斗七星位。想必在我们没有来之前,你们已经想过开墓的办法了,可为什么打不开呢?”
“为什么?”宋熹看着她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目光柔和而悠远。
“因为——”墨九拖着长长的嗓音,似笑非笑,“因为这是一个反七星阵。”
“反七星?”宋熹点点头,深邃的目光慢慢悠悠落在她的眉梢上,末了,又道:“实不相瞒,刚才我已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的反位试过,亦不见机关开启。”
“你当然开不了。”墨九撇了撇嘴,突然冷笑一声,略带挑衅地瞥他,“要不然,你也不会与我们合作了。”
宋熹一怔。
稍顿,他苦笑一声,“你又知道了。”
“这点小把戏,小心思,能难得到我么?”墨九对他再无往日那般随和,每句话都夹枪带棒,饱含嘲讽:“不过我也看出来了,你对奇门遁甲相当懂行。只不过,有时候开机关吧,不仅靠本事,还得靠灵性。依我看,这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的排局,不仅应当以反位相排,还得先打开石兽的内置锁环——”
“内置锁?”
这一次宋熹和方姬然的目光都跟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
“我啊?”墨九眨眨眼,半真半假的笑,“我不是墨家钜子么?老祖宗托梦告诉我的。”
看她得意,方姬然眼中又是一刺。
可方姬然不爽,墨九就很爽。
她笑眯眯指着那七只守护圣兽,非常肯定地说:“这石兽腹中一定有内置锁,或是插捎一类的东西,正是它们阻止了石兽对机关的控制。”
众人大抵明白了。
石兽控制着乾坤墓棺椁的机关。
而石兽内的内置锁,却控制着石兽本身。
宋熹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也就是说,这墓在机关上还置了一道机关,相当于给机关上了一道保险。”
墨九嗯一声,“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也因此,我才再三强调开机关过程中的通力合作。因为这七只神兽的内置锁须得同时打开,让七只神兽畅通无碍运转之后,才能打开乾坤墓的棺椁……”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其他人都不吭声。
击西却是好奇死了,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九爷为何会知道这样多?”
“摸出来的啊。”
“摸?摸是何意?”
墨九笑着拍她肩膀,“这个与医者望闻问切一个道理,身为一个盗墓者,观察机关,感受机关当然是第一要素。墨家机关于我,早已熟之不能再熟,多少座八卦墓走下来,老祖宗的水平虽然很高,可也逃不开匠人之误。”
“何谓匠人之误?”
“就是任何一个匠人都会犯的毛病。习惯于最顺手、最喜欢的手法。”墨九瞥一眼这个好奇宝宝,也随便给众人解惑她猜测的由来,“一个人心底认同的东西,总会不自觉地用在设计上面。用我的话说,这叫设计风格,每一个人的设计风格都是不同的,但一定是有迹可寻的。不管怎么变,也万变不离其宗。而且,一旦形成了某种风格,哪怕刻意改变,也很容易露出蛛丝马迹……”
……
------题外话------
由于大结局字数有点多,估计错别字也多,我用五笔,错别字有时候会……比较思想跳跃,谢谢担待了。
后面部分大概还在四万多字,我还在做最后的校正,大概十点左右发出来。
么么哒,谢谢小主们守候。
很快就要走到最后了,你们激动吗?
坑深359米,大结局(九)一更
这样的解释,众人似是都懂了。
“九爷真是聪慧博学!”
“那是必须的!”
就在墨九傲娇地卖着嘴皮子的时候,宋熹已经在那边对守护石兽研究了起来。
不得不说,乾坤墓配得上乾坤二字。不仅主墓室的布置富丽堂皇,讲究非常,机关设计也确实精妙绝伦,七头守护石兽虽各在北斗七星位上,可单只石兽上的机关却暗含了九宫八卦,各个位置相生相克相对应,让他费了好一阵,才弄明白石兽中的玄机——
“果然有暗锁!”
听宋熹一叹,击西脑门就凑了过去,大声喊叫。
“九爷,击西太崇拜你了!真的有,真的有耶!”
在他藏不住的欢喜和惊呼声里,众人也跟着缓和了情绪。
可墨九却冷哼一声,“不要高兴得太早。”
“啊?又怎么了?”
“七头守护石兽,却共有七七四十九个插梢,只要稍稍有一个锁环出问题,可能就会破坏整个机关。所以,真正的考验不是发现暗锁,而是如何同心协力打开暗锁。”墨九说到这里,望向方姬然那张鬼魅般的狰狞面孔,冷笑一声,“一旦有人暗藏异心,从中作梗,那就有可能毁于一旦,大家都送命在此!”
方姬然抿唇嘲笑,却不作声。
这个时候,她打不过墨九,斗嘴也斗不过她,她能如何?
受了气,她只能哑着。
墨九瞥她一眼,看她比之前乖觉了,也不穷追猛打,只站直身子环顾四周,淡淡道:“那就这样了,多的不解释,大家等下听我行事。等我喊到一二三,齐齐搬动锁扣上的插捎,等待机关开启。”
“好。”
“是。”
“就这么办。”
众人都等得不耐烦了,七嘴八舌间都愿意听墨九的指挥。
宋熹瞥她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侍卫照办。
萧乾的人占据了四只神兽,宋熹三只,而墨九一个人独站中间,看大家都准备差不多了,这才沉声低喝。
“大家聚中精力,听我口令。”
众人赶紧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墨九也吸了一口气,“一!”
“……”
“二!”
“……”
“三!”墨九低喝一声,“开!”
一阵机械齿轮的转动声,“嚓嚓”作响。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七只守护石兽,突然就张开了嘴巴,在原地嗖嗖地转动起来。
“开了?机关开了!”
“哈哈哈哈,真的开了。”
眼看守护石兽机关开启,大家伙儿都兴奋起来。
一开始,速度很慢。渐渐的,运转速度越来越快,从石兽的嘴里,还有淡淡的烟雾吐出。
那烟味儿很淡,有一种花香的感觉,极是好闻,也令人神智为之清爽。
“这烟儿真好闻。”
“不会有毒吧?!”
“别胡说八道!尽猜些吓人的。”
几个人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这时,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声。
“啊!”
墨九条件反射地望向对面的方姬然。
只见原本掌控着那只守护石兽的侍卫突然像块沉重的石头,往基台下面滚了下去,咚一声重重落在地面上,顿时没了反应,而方姬然已经取他而代之,很快重新往反向扳动了石兽的内置插梢,几乎就在她拉动的一瞬间,基台就狠狠一震,一股子雷霆万钧的力量猛袭过来,推动着巨大的墓基台,使得整个基台重重往下一沉。紧接着,机括“哐哐”作响,为墓室里的众人带来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哐哐!
嚓嚓!
基台与石兽都在动。
其震动的力度,比之前更烈。
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事,众人都没有察觉,亦有些不敢置信。
他们怔怔的,全都望向方姬然。
“你做了什么?”
“哈哈哈哈!”方姬然满脸狰狞的大笑着,被冷风拂起的头发一片凌乱,眸底的恨、恼、怨、怒,全都利箭一般射入墨九的眼睛,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似乎恨不得把她受到的一切不公,以及她对这个世间的一切恨意都加诸到墨九的身上,与她一同毁灭。
“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她的低吼声、笑声,骂声,宛若惊悚片中的女鬼。
“哈哈哈哈!”
一个魍魉魑魅都甘拜下风的女鬼。
一个从失去自我开始失去灵魂的女鬼。
这个时候的方姬然是邪恶的,是恨不得毁天灭地的。
“你疯了?”宋熹似乎也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当即低吼,命令侍卫,“还不把她拿下!”
“哈哈,疯了!我是疯了,你们也疯了!大家都疯了。什么八卦墓?什么仕女玉雕?什么千字引,什么墨家钜子?什么江山社稷?都一同毁灭吧!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都没有了,我得不到的,你们也不要想得到。一切都没有了,我们一起去死吧,哈哈哈……”方姬然站在浓烟之中,鬼怪般的面孔上扭曲的笑,听得人鸡皮疙瘩爬满全身。
“方姬然!”墨九站在中间,在机括飞速转动中,身子却没动,“墓没开完,你怎么就舍得放弃?”
狂笑着声中,方姬然被两个侍卫捉住了手臂,一边挣扎着她一边吼,“不放弃又如何?不放弃我就能得到吗?不,我得不到了。从他让我取下面具开始,我就知道,哪怕我拼尽全力,到最后也只是一个为他人做嫁衣的小丑。我不做了,我放弃了,墨九,你赢了,可你赢了又如何?我输了又如何……不就是死吗?我就算要死,也要拉着你墨九垫背,大家一起死,哈哈哈,一起去死!”
方姬然是疯狂的。
这样出人意外的结果,也是令人始料未及的。
因为即便有人会害别人,也很少有人会害自己。
在这个游戏里,大家就像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共同赴难的时候,哪会有蚂蚱主动炸翻自己的船?
“完了!这个疯妇!基台是不是要沉了?!”
“啊!在沉,是在沉!杀了她……杀了这个疯子吧!”
“大家别慌!”
“九爷!快想想办法啊!”
乾坤墓棺椁所在的基台,比周围的地势都高,三丈的距离,象征着乾坤墓的绝对权威。可被方姬然这么一反,基台整体往下落,那机械转动的嚓嚓声,那些金银玉器,玛瑙古董纷纷碎落在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催魂夺命的招魂曲,听得人心惊肉跳。
颠簸……
震动!
颠簸……
震动!
空间似乎又一次要翻转。
众人呼喊着墨九,在方姬然的哈哈大笑声中,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叮!
轰!
突然的,基台不动了,石兽也停下了。
整个空间几乎就在接近平面的时候停止下来。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侍卫们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然后,就听到墨九淡然的声音,“机关打开了。”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在棺椁位置出现的一道门,许久说不出话来。
被方姬然破坏之后,为什么他们都没事,反倒打开了一扇墓门?
众人都大惑不解,只等墨九来解疑。
寂静中,墨九慢慢从棺椁位下来,往前走了几步,轻荡的发丝迤逦在肩后,一袭简单的男袍让她英气满满,可面部的表情太过沉重,仿若凝了一层难融的冰霜。在她的手上,有一只剑柄,而原本该呆在剑柄里的剑,则卡在方姬然之前站位的那只石兽大开的嘴里。
盯住大惊失色的方姬然,墨九一步一步逼近,似笑非笑。
“我见过喜欢整人的,真没见过专门整自己的。”
方姬然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有办法力挽狂澜,怔怔看着她,一个字都吭不了。
墨九冷笑,“亲姐姐,我知道你在机关上颇有造诣,但是,说句不中听的,你想达到我的水平,差的不仅仅是一点火候,而是灵性……机关是有灵气的东西,什么样的人,看到的,学到的,感受到的就会是什么东西。你心术不正,便永远也学不会最精髓的所在。你在兴隆山那么多年,天天闭门不出,翻阅了大量墨家机关典籍,想必对这种机关并不陌生吧?可你聪明是聪明,始终差那么一点……”
她损起方姬然来,毫不客气。
可仔细听,却句句实在。
方姬然嘴唇颤抖着,看看她,再看看机关,一脸生不如死的解惑。
“不懂了吧?”墨九笑着站在她的面前,明明个头和方姬然差不多,可那桀骜不驯的气势却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对方姬然完全是力压式的睥睨姿态,“很简单,我没有告诉你而已。要开乾坤墓这道机关,不仅要将七只守护神兽中七七四十九只暗锁同时打开,还需要……”她指向那一只方姬然动过手脚的石兽,“我之前就说过,北斗七星得反着来……其实何止北斗七星?暗锁也得反一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为什么要告诉?”墨九俏皮的笑笑,“让你知道了,再故意使坏吗?”
如果方姬然中途不配合,那正中她的下怀。
如果方姬然诚心配合,到时候再说也来得及。
“姐姐可能不知道。”墨九声音突然有些低沉,“在准备开这个机关之前,我其实有想过,到底是亲姐妹,如果你诚心合作,不在中途使坏,不存害我之心。那么,我或许真的会看在娘的分上,原谅你过往对我所做的一切,饶你一命。但你……还是让我失望了。”
“呵呵呵……”
方姬然一直活得生不如死,也早就不怕死。
可笑到中途,看墨九突然阴恻恻挂在唇边的笑,还是觉得脊背生生冒着寒气。
“你想怎样?”她忍不住问。
“当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墨九冷笑一声,不再和他浪费时间,指了指因为机关开启而暴露出来的一处机括链条,对押着方姬然的两个侍卫说,“看见没有,那儿有一条铁链……”
“看到了。”
侍卫一头雾水,显然不明白她的用意。
“把我亲爱的姐姐架上去。”墨九笑着说完,又认真睨一眼方姬然,“这个安排,不知道姐姐你喜不喜欢?”
什么?墨九要把方姬然绑到机括链条上?
在场众人,大多都惊悚了。
要知道,墓中的所有机关,都靠着机括拉扯铁链条来带动的。
那铁链又粗又重,人绑上去,不可能松脱的了……
到时候,一旦机括再次启动,那么,被绞入其中的人,岂不变成肉酱?
众人默然地看着墨九,脊背都有些绷紧,就连击西都吓得打了个哆嗦。
“九爷,咱不如一刀宰了……”
“谁也别来劝我!”墨九冷着脸,“谁说都不好使!绑!”
看她居然是认真的,方姬然面如死灰,两条腿抖得如同筛糠。
“墨九,你,你……好狠。”
“这不叫狠。”墨九笑笑,“比起你对我做的事,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毕竟我对你不薄,你却在背地里使劲儿给我捅刀子,最后还偷了我辛苦拿到的仕女玉雕,觊觎我的位置,觊觎我的男人……你知道我这个人最痛恨什么吗?”
顿一下,墨九盯住她的眼,一字一句如同在笑,仔细听,却又似乎全是恼,“最痛恨被人当傻子整。你这种连亲妹妹都要陷害的人,认真讲,这个死法已经很仁慈了。更何况,我这也是为了成全你,让你死在八卦墓中,虽然没有做成墨家钜子,却可以陪着墨家老祖宗,天天讨好,下辈子或者有机会做钜子?”
“你有种杀了我吧!给个痛快!”
方姬然也算一个狠人,都这个时候,哪怕脸都白了,声音也颤了,也没有求个活路。
可墨九对付她,从来游刃有余。
笑着摇了摇头,她不恼不急,就是揶揄,“你痛快了,我又怎么痛快?”笑着瞥她一眼,她补充:“不过你也可以为我们祈祷,希望我们入下一个机关,可以直接打开乾坤棺,拿到乾坤玉雕,机括也就从此不会再启动。这样的话,你或者多活两天……然后等着饿死,你说呢?”
“你无耻!”
“嘿嘿!”墨九懒怠再理会她,头一偏,对侍卫道:“还不动手!”
对于方姬然这样的人来说,死亡绝对不是最可怕的。
可即便不怕死,也会怕残忍的死,或者生不如死——
想着被机刮卷入齿轮,受那生生凌迟之痛,方姬然面色苍白着,嘴唇发紫,终是将眼瞥向宋熹。
“陛下……救我……”
从事发到现在,宋熹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说。
如今听得方姬然恐惧的呼救,也只是神色淡淡睨着她。
“自作孽,不可活!”
毕竟方姬然刚才连他的性命也一并算上的。
他对方姬然又素来没有什么好感,哪里会顾及她的性命?
方姬然是个聪明人,一直是彼此利用的关系,她当然了解宋熹的为人。
故而,听他淡漠的回复,她咽一下唾沫,开始讨价还价,“陛下不要忘了,是我……是我帮你拿到的仕女玉雕。如果没有我,你也到不了乾坤墓……”
“那又如何?”宋熹道:“你的利用价值已经用完了。”
“嚯嚯嚯!”方姬然突然仰头,从喉间发出一种似恐惧又似悲切的笑,“你当真以为墨九会与你诚心合作?你就不怕,他们过河拆桥?到时候没有我,你就算有仕女玉雕,如何开祭天台?”
宋熹慢慢侧头,盯住她的眼。
“过河拆桥或是不拆桥,都不劳你费心了。方姬然,你是个废人了!没有人会对一个废人的生死感兴趣。”
方姬然身子微微一僵,目光怔怔看着宋熹,身子颤抖不已。
是的,宋熹当初利用她是为了仕女玉雕。
再后来利用她是为了开祭天台。
但如今他与墨九达成一致,他又要她何用?
她的作用确实已经没有了。
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又有何人来怜惜?
“呵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里,方姬然认命般高高仰着头,语气凄厉。
“你们会不得好死的,你们这些人,都会不得好死的!”
阴森森的笑,像魔鬼附体,不像个正常人,如同她的脸,没有半点正常人的样子……
这一刻连墨九都觉得,其实死亡对于她来说,或许真的是一个解脱。
“你们会不得好死的!你们会的,一定会的……我会看着的,我哪怕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句威胁人的话,真是从古用到今啊!
墨九无语地听着她垂死挣扎一般的喃喃,饶有兴趣地抱着双臂,正瞧热闹,腰上就被人揽紧。
她侧头,对上萧乾沉沉的双眼,“阿九,且留她一命。”
墨九没有想到,第一个出来阻止她的人,居然是萧乾。
她不太高兴地挑眉,“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萧乾默默一叹,然后瞥一眼面有异状的陆机老人,道:“师父当年……与你娘有过一夜露水之情……后来虽无缘分,却留下一女……她就是方姬然。”
关于织娘这段往事墨九也是知道的,这也是为什么方姬然出生当晚就被送到方家的原因。
可她没有想到这世间兜兜转转,转来转去居然就这么几个人,方姬然的生父居然会是陆机老人。
怔愣一瞬,她突然明白陆机为什么执意要跟上神龙山来了。
“呵呵,这老头儿。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风流韵事……”
墨九其实做不来那种眼睁睁把方姬然绞死的事情,这么吓唬也只为了杀杀她的锐气。至于到底要怎么处置这个女人,老实说,她真的还没有想好。为了墨妄,为了织娘,她甚至都想过留她一命的。可如今听得萧乾的话,想到她是陆机的女儿,突然有一种有其父必有其女的感觉,不由咬牙切齿。
“如果我偏不呢?”
“阿九。”萧乾笑叹一声,“你的为人,我还不清楚?”
“哼!”墨九不高兴,白他一眼,“你不知道最毒妇人心?我狠起来,完全可以不是人。”
轻笑一声,萧乾轻抚一下她的头发,对她道:“方姬然的事,我已和师父详述过,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师父的意思是,留她一命,只要不死,其他都可。”
“只要不死,其他都可?”
“是。这样即成全你师兄与你娘,也成全我师父,就这么办吧?”
墨九琢磨一下,突然有点想笑。
这方姬然上辈子是拯救了地球吗?
居然有这么多的人,其实一直真心为她。
墨妄、织娘、现在还有一个陆机……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人真心关爱着的方姬然,却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疼爱她,以至于变得如此疯狂,恨不得天天报复人类。
“好,只要不死,其他都可。这句话我喜欢——”墨九笑着指挥弟子,“架上去,我保证她死不了。”
说罢,她谁也不理,微微眯了眯眼,瞥一眼还在嘶吼呐喊的方姬然,慢慢走向墓室基台上出现的那个悬空之门。
模糊的烟雾还未完全散尽,那门像一道模糊的剪影,就像她幼时看西游记时天上出现的南天门,影影绰绰间,不太真实,有一种梦幻感。
迟疑一下,墨九回头冲众人招手。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走不走?一会门消失了,可就走不成了。”
“进吧。速度一点!”
“进进进——”
两个侍卫无奈地把方姬然架在机括铁链上绑好,而墓室内的其余人,都听话地往那道门靠近。
尤其是宋熹的那些侍卫,他们走得比谁都快。因为之前他们就看过墓门开启时那些跑得慢的人活生生被石头砸死的场面,所以这一次,他们争先恐后,不等墨九声音落下,人就已经往里钻了。
墨九摇了摇头,等他们进去了,方才看萧乾。
“六郎,我们也走吧。”
萧乾抿紧嘴唇,看一眼赌气留在原地的陆机,迟疑一下。
“阿九等我一下,我劝劝师父。”
事实上,陆机独身了一辈子,从来也没有与方姬然有过接触,对她所知所晓的,也都是一些不好的事,认真论父女感情,算不得深厚。但血脉亲情这东西,就有这么神奇,一旦知道了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女儿,哪怕他心再硬,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绞死。
墨九在门边等了一会。
看到萧乾走过来,却没有看到陆机动弹。
“他不走?”墨九不知道他们师徒两个说了些什么,笑盈盈往萧乾的背后瞅一眼,看着那老头倔强的影子,撇了撇嘴巴,“他不走算了,我们走吧。”
萧乾淡淡回头望一眼,叹口气,吩咐孙走南留下来照看老头,又向他小声叮嘱一些事情,而宋熹却在这时过来,走到墨九的身边,冷不丁拽住了她的手臂。
“一起走。”
“你信不过我?”墨九冷笑一声,微微挣扎。
“当然。”宋熹目光有些凉,手上力道也不轻,盯着她时,目光像自带了一层冷气,“你诡计多端,我得与你寸步不离。”
呵呵一声,墨九皮笑肉不笑,眼底凉凉的,全是调侃,“你不必紧张,我就算要整死你,也得先拿回那些仕女玉雕再说。现在我杀了你,我上哪儿找玉雕去?所以,你且放心吧,只要我死不了,你就死不了。”
“那可不一定。”宋熹的声音,带了一点笑,却听得墨九无名火起,冷哼着,低头睨向他扼着自己的手,“爪子拿开。我不喜欢和陌生男人有肢体接触。犯恶心!”
“恶心一会,忍着!大家一起走,这样保险一点。”
宋熹盯住她,不松手,不动弹,似笑非笑。
“凭什么我要忍着?老娘偏不能忍!”
墨九气咻咻瞪他一眼,不停挣扎。
一只手却在这时伸了过来,轻轻的抬起,落下,就搭在宋熹的手腕上,看似漫不经心,力道却重得仿佛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不要让我把你这只手剁了。”
萧乾声音向来清冷无波,不厉自有三分威仪,更何况此刻正有郁气?
凝视着他千年不化的冰霜脸,宋熹微微抿唇,似笑非笑,“我只怕你会舍不得。剁了我的手,谁给你拿仕女玉雕?”
“啧!一个大男人,你胆子能再小点吗?行了,喜欢跟着我就跟着吧。”墨九不满地奚落一句,也不想与他多辩了,甩开手,冷漠地瞥他,“只要不碰我,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
说罢,她大步进入那扇门。
然而——
进去之后他们才发现,里面是一个空荡荡的墓室,什么布置都没有,地方也全然不若外面的宽敞,狭窄而逼仄,唯一与别处不同的是,在墓室的尽头,有三道石门,门楣上方分明用草书写着。
过去。
现在。
未来。
这叫什么?三道门,三个选择么?
过去的门,会回到过去?
现在的门,会留在现在?
未来的门,会去到未来?
没有任何提示,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三道门代表了什么意思。
众人各自在心里猜测着,然后——齐刷刷回头来看墨九。
墨九一笑,摊手,“这个我也没法选择。因为我也不知道。”
任何一道选择题摆在面前的时候,都会有一些提示才能解答。
可这里,什么也没有。三个门,三个一模一样的门,连通的地方是哪里?
也许代表的不是过去、现在、将来,而是死亡、生存、或者生不如死呢?
风灯的光线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影影绰绰,像隐藏在一片乌云后面,让墓室的气氛再次陷入了凝滞中。
“不如丢骰子吧?”墨九笑着摸了摸鼻子,“丢到哪个门就进哪个?”
“不用。”宋熹突然指向一个侍卫,然后指向一扇门,“进去!”
这是人肉测试的意思?墨九微微一惊。
那侍卫吓得不轻,当即变了脸,脚步情不自禁往后退,“陛下饶命!”
“饶什么命?让你送死了吗?”宋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冷冷地重复一遍,“进去!”
“是,是陛下。”那侍卫吓得腿脚都在哆嗦,可命令在前,又无人为他求情,在这进退两难的地方,哪怕是去送死,他也不得不从。
他紧张地咽一下唾沫,慢吞吞走向了那一扇叫着“过去”的门。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走得很慢,脚步声却如同鼓声,重重敲击在众人的心里。
墓室内,寂静无声。
大家都在等待,等待那一个结果揭晓。
终于,他走到门前,迈出了步子——
很快,他的影子闪身而入,消失在门口,没有了动静。
众人正自奇怪,突听得“哐哐”两声。
“不好!”
就在那个侍卫进入“过去门”的时候,“未来门”与“现在门”突然就关闭了。在关闭的同时,似是触动了机关,不过刹那之间,头顶上一块巨大的石块像滑板似的一点点往下滑落,仿佛要将他们全体覆盖,吞噬。那深重的阴影,让众人呆若木鸡。
机括又一次启动了!
墨九不是说……不会启动吗?
那外面的方姬然岂不是……
打个哆嗦,众人不敢去想,也来不及去想方姬然会经历怎样的噩梦。
因为,他们目前只顾得上自己。
四周无路,后退无门,前进也只有一条路——过去门。
那么,他们除了蜂拥而入“过去门”,还能如何?
电光火石间,无路可逃的众人,像被蜇了神经似的,反应都是惊人的相似——
争先恐后地冲向了“过去门”,都不用任何人招呼。
墨九也一样,本来按她的理解,打开了主墓室的门,进来应该就是一个开棺椁的机关,然后就完事了。可没有想到会有这个三道门的选择。而且,更没有想到,宋熹原本想让侍卫去试水,结果一旦做出了选择,就再无反悔。
事到如今,哪怕是赌命,也只有一搏了。
“走!”她低喝一声,身体猛地往门那边冲去。
在喊走的同一时间,她也条件反射地拽住了身边人的手。
萧乾就站在她的身边,她记得很清楚。
可等她在风灯的光影中,飞快地闯入了“过去门”,才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这只手,好像不是萧乾的手?!
萧乾常年带兵打仗,手心有一重茧子,这只手却细腻得多。
是宋熹。
她大吃一惊,猛地丢开手,回头看去。
却发现,他们进来的门没有了,而那些本来与他们一起闯进来的人,也一个都不见。
唯一可以感觉到的人,只有一个——宋熹。
“九儿,谢谢你拉我——”
“我谢你祖宗十八代。”墨九这会儿心肝上都是火,恨不得掐死他,“怎么会是你?——我那个去他奶奶的大白腿!”
“我想,这就是定数。”对她抓狂爆粗的行为,宋熹居然很淡然,甚至带着淡淡的笑。
定数什么的,最合适用来解释无法解释或者无法扭转的局面了。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墨九不知道,也看不见,萧乾的声音都没有,什么情况也不得而之,而比这更可怕的是,连里面的世界,她也看不分明。
不知道这个空间有多大,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她摸索着四面八面走了几圈,没有任何阻碍,那感觉就像进入了一个虚空之中,什么都摸不到,看不见,除了一个宋熹,好像整个世界都彻底从她眼前消失了,而她唯一还保有的东西,就是她自己的思考与灵魂。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声音微微惊骇。
经过了这么多的事,墨九很少怕。
不管多难的机关,多难的八卦墓,她都能想到办法。
因为那到底都有实物,而这个地方,连实物都没有,怎么搞?
“九儿,你别慌,也别怕。”相比与她的急躁,宋熹淡然了许多,他的声音,一直是带了一点笑意的,循声走近她,他劝慰道:“不进来都已经进来了,你急也没有用,我们再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想办法?!说得轻松。”墨九冷笑一声,伸出双手,往四周摸了摸,依旧没有摸到东西,只有一手的空气,心里更是毛燥燥的,对宋熹说话也更是没什么好气,“这到底什么鬼地方,你知道吗?你准备怎么出去,嗯?宋熹,说到底,老子有今天,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哪有这么多麻烦?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很讨厌,简直是令人厌恶!”
“你真这么想?”
“讨厌还能有假?”
那些话确实有些臭,可墨九这会说不来好听的。
宋熹沉默了。
静静地望了好许久,突然一叹,幽幽问。
“你就这么想离开这里吗?”
“废话!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你不想离开,留着过年啊?”
“我不想。”宋熹淡然的声音里,真的带了一点淡笑,而且是由衷的淡笑,“能够与你待在一起,哪怕暗无天日,哪怕会一起暗无天日子到地老天荒,又有何妨?”
------题外话------
没办法,字数太多,一直传不上。只能再次分章了……
坑深360米,大结局(十)二更
“变态!”
宋熹并不和她辩驳,也不生气,由她骂着,似乎怕她走失了找不着似的,始终尾随在她的身边,跟着她四处乱走,跟着她在黑暗中来回摸索。
“娘的!这到底怎么回事?”寂静空间中,墨九的声音,满满的郁气,“这都什么鬼机关啊?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宋熹,你懂得也不比我少,见过这样的环境吗?你看我,大概走了半个时辰了,却没有摸到一个实物东西……甚至,我们的脚上好像也踩得有点飘啊……”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猛地弯下腰来,去摸脚底。
“不想死,就不要乱动。”宋熹突然一喝,猛地扼住了她,“九儿,不要动,不要再走了,我们趁这机会,好好说说话。”
“说什么说,宋熹,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脚下也有悬空的感觉,让墨九的心底,被密密麻麻的恐惧占满了,连声音都带了一丝不确定的紧张,“没有边际,没有实物,除了你,什么都没有。难道,难道说我们……已经死了吗?”
“瞎说!”宋熹按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放松下来,声音平静而温柔,可就像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影片后,在结尾放上的舒缓音乐,虽然好听,却依旧让人心生恐惧,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你玩过网络游戏吗?这也许就像一个隐藏副本,是随机触发的,需要通关才能出去。”
网络游戏,副本?
墨九心里狠狠一惊。
有多久,她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熟悉的现代词汇了?
太久!太久了!久得有时候她都快要忘记前生了。
“唉!原来是你。”
在这一刻,她终于确定了——宋熹就是那个人。
那个躲藏在暗地里的机关高手,那个会阿拉伯数字的人。
仔细一想,其实很早以前,就有许多蛛丝马迹的,只是她没有往深了去想而已。菊花台上一曲《菊花台》随便应和,多次告诉她说,介意与谢青嬗亲表妹的关系,对她嘴里时不时冒出的各种现代词汇不好奇,也从来不多问。更紧要的是,他堂堂南荣太子——居、然、会、做、饭。而且还做得一手好饭。若说临安的桂花肉还可以勉强解释得通,那么他的拿手绝活羊肉火锅……这个时代哪个人能做成那样?
而且,古代男子,哪个不远庖厨,何况太子?
不怪他隐瞒,只怪她太傻啊!
唉声一叹,她道:“我找了你这么多年,还真没想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一想,墨九顿时又想到了许多的过往,“辜二、乔占平这些人,都是受你操控与利用的吧?宋熹,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宋熹像在回答她,又像在自问自答,“我也想知道。”
伴着他幽幽一叹,整个空间似乎都冷凝了。
这样的回答太过意外,也让墨九惊讶不已。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开什么玩笑!”
“嗯。”宋熹淡淡应,似乎不爱提这事。
“那你知道自己来自哪个世纪吗?”
“不知道。”宋熹的声音在黑暗里,带了一点淡淡的无奈,甚至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忧伤,“我只知道我脑子里的那个人生活在一个与当下完全不同的地方,那个地方有高速发展的现代文明,有这里的人想都不敢想的物质基础,那里的飞机可以上天,火箭能飞太空,那里有网络,不见面也可以聊天……”
“那你不就来自21世纪吗?2015年?2016年?”
“不知道。”宋熹继续摇头,“自我醒来,我其实就有些弄不清楚了。我到底是宋熹,那个被萧家陷害摔下马死过去,又被萧乾搭救而灵魂附生的宋熹?还是另外一个人?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在他淡淡的叙述中,情绪不多。
可墨九却非常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因为在这个时候,宋熹确实没有必要再骗她。
“一开始,我是惶恐的,小心翼翼的生活在宫中,就像藏着一个秘密的怪人,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的遭遇,也不敢向任何人询问……我即有宋熹的记忆,又有另外一个人的记忆,两种记忆都一样清晰,我每天都纠缠于究竟哪一个才是我的痛苦中,寻找我灵魂的归属。一直到……”他突然朝她走近一步,近得墨九几乎都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以及怦怦的心跳了,他方才停下,沉声对她道:“直到听到了你的名字。”
“听到我的名字?”
从初识得他,已过过八九年了。
好多的记忆,讲实话,墨九已经开始模糊和混淆。
可显然,宋熹记得比她还要清楚,对她置疑似的相问,他苦涩一笑。
“那日我听得舅父说,萧家为久病不愈的萧大郎娶妻冲喜,要娶盱眙的小寡妇墨九。”
唔!往事久远。
远得仿若做了一场梦。
墨九抿了抿嘴,也不答,只安静听他说。
陷入回忆中的宋熹,显然也不需要她答。他自顾自地说道:“一听墨九这个名字,我就像突然被打开了一扇灵台之窗。直觉告诉我,这个墨九是与我有关系的。不,不是与我,也许是与藏在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有很密切的关系。要不然,为什么听到她的名字,我血液都像在燃烧……很快,我就又想到了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目光复杂地盯住墨九,“不知你有没有听过《金篆玉函》?山、医、命、卜、相五术。”
《金篆玉函》?山、医、命、卜、相五术?
墨九脑子里“嗡”了一下,有些懵,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
很古怪的,她觉得自己仿佛突然也变成了像东寂这样的人,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宋熹看着她,沉吟片刻,像在犹豫。
过了好久,才突然又道,“九儿,其实你也是《金篆玉函》玄学五术的传人。”
墨九讷讷问:“我?《金篆玉函》?那是什么鬼?”
宋熹道:“《金篆玉函》有一个很古老的传说,据说在几千年前,黄帝得天神相助,授以天书,得以破蚩尤妖术,擒杀蚩尤统一天下。这天书便是它了。《金篆玉函》之下,又有玄学五术之分。山、医、相、命、卜同宗同源,都以阴阳五行为核心来判断事物的发展趋势和应对策略……”
他大概与她讲了一下,听得墨九一脸懵。
“是吗?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往前一步,偏头想要看清他,声音也沉了不少,“宋熹,我怎么觉得你其实是自己有病?这种症状,有一点像神经分裂症。你该不会是生了病,或者记忆出了什么问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把我扯进去的吧?”
宋熹摇了摇头。
然而,黑暗中,墨九看不见他摇头,只听得见他突转话锋的声音。
“但那时的我,并不敢确定,你究竟是不是那个墨九——”
“所以呢?”墨九努力盯视他的方向,“我们在楚州萧家后院的荷塘边相遇,不是巧合对不对?”
“世上哪里来那么多的巧合?”
宋熹轻轻一笑。
也许是忆及那一夜的月色之美,残荷之香,梨觞之酣,他的笑声中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与轻松,“说到底,虽然我有宋熹的记忆,可我潜意识里的主宰,似乎还是那个人。所以,不管萧谢两家有多大的恩怨情仇,我对他们的事情都提不起什么劲儿,却对你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我特地从临安去到楚州萧家,以贪梨觞美酒为名,专门带上美食与美酒,坐在荷塘边等着你。”
“你知我好吃好酒?”
“你大名鼎鼎,无人不知。”
好吧,那会儿她逃婚,萧乾三擒三纵,确实干下许多耳熟能详的事——
墨九叹了一口气,突然对他的故事好奇起来。
也许为了探究一个结果,也许因为同为现代人的同理心,她暂时抛开与宋熹的私人恩怨,对他说话的声音都温柔了不少。
“那后来呢,你找到你自己是谁了吗?”
宋熹没有马上回答她。
空间里安静一片,鸦雀无声。
那感觉,就好像没有人在似的。
墨九心里一紧,马上伸手去拽他。
“喂——宋熹——你人呢?”
“我在。”宋熹拍拍她的手,并没有顺势握住,而是随即又松开,垂下,淡淡说道:“没有!一直没有。可我没有找到自己,却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灵魂。”
“另一半灵魂?”墨九吓得恨不得抱紧胳膊,“不要说得这么惊悚好嘛?什么叫找到了另一半灵魂?怪吓人的!”
“呵!怕什么?是人,都有灵魂的。我有,你也有……”
黑暗中看不清人,墨九却似乎能感觉到他从心底深处迸出的悲凉。
麻麻的,刺刺的,怪怪的,挠着着她的神经。
一身的鸡皮疙瘩都往外冒,墨九觉得有点冷,声音都沙哑了。
“宋熹,你……继续说,什么叫找到了一半灵魂?”
宋熹没声音,又陷入了沉默。
呼吸充斥在彼此之间,一种怪异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
过了好久好久,墨九方才听到他凝重的叹息。
“九儿,我的灵魂告诉我。我爱你,深爱你。所以,我认为,你就是我的另一半灵魂,你也是我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意义。”
啊!
墨九头上像有一群乌鸦飞过,嘎嘎叫唤。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那样看着他,仿佛在听一个玄幻的故事。
“我一觉醒来,成了南荣的皇太子,却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知道,南荣很快就要灭亡了,而且还会亡于我之手,这感觉——太奇妙,太不可思议,我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当然,这些事情,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但事实证明,后来所经历的所有大事,都仿佛早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演练过一般,哪怕我刻意想要做出改变,也做不到。而你——墨九,似乎是这些事情里的变数。”
“我是变数?”
“是。”宋熹道:“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当今之世并没有你,可你却来了。我就在想,如果你属于我,也许会改变这个既定的结局?然而——”
又过了一瞬,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绝望般的空洞。
“然而你并不属于我,不管我如何努力,你始终属于他。也因为此,这个故事对我来说,也就没有了任何的新意。”
这个时候,墨九已经有些弄不明白了。
宋熹到底是从现代穿越而来处于半失忆状态?还是他从头到尾就一直是宋熹,只是当初坠马死亡后,突然机缘巧合在某个异空间里“捡”到了某个人遗失的部分记忆,然后还魂?或者说,他其实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
可如果他是疯子,哪懂得那么多的机关巧术与奇门遁甲?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懂得那么多。”宋熹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突然轻笑一声,颇有几分得意地道:“因为那个人懂吧,我醒过来自然就懂了。”
疯了!疯了!
墨九快被他的解释弄疯了!
太特么玄幻了,这让她怎么接受得了?
可她自己都是穿越的,不是比玄幻还玄幻?
能接受自己是个穿越人,又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
吸一口气,她选择了暂时相信这个故事,不再追究宋熹是谁,转而追究他的目的。
“那你为什么想要得到仕女玉雕?为千字引?为武器图谱?为争霸天下?”
“不!”
宋熹站在黑暗中,回答得很肯定,也没有半分犹豫。
“我对一个早晚完蛋的江山并无兴趣,只是为了回去——找到我自己。”
他的回答,把墨九吓了一跳,“千字引可以回去?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人告诉我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宋熹抿了一下唇,对着墨九的方向,一字一句认真地道:“千字引上,其实并没有墨家机关之术,更没有武器图谱。这两样东西,早就被热爱世界和平的墨家老祖宗毁了——其实,所谓千字引,只是一千字的引文,是为引渡灵魂回归之用。”
千字引。
一千字引文。
为引渡灵魂回归——
这个转折来得太快,墨九不太敢相信。
“怎么可能?为什么墨家祖宗……要弄一个这样的东西?”
“我也想过,最后猜测,最大的可能是……与老祖宗自己的故事有关。”宋熹盯着她,突然问:“墨九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吗?墨家这样强大的机关,火器,引得天下人觊觎,那发明这些东西的人,需要怎样的智慧……?”
“你是说——”
“也许那个人,像你,像我,是与我们一样无处着根的灵魂。”
他的意思是说,八卦墓与祭天台的建造者,其实也是一个穿越者?
因为本身是穿越者,这才搞了个千字引,就为引渡灵魂。
哦天!墨九的太阳穴突突的跳。
从进入“过去门”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她都有点难以消化。
她从来都没有想到会经历这样一个真相似的迷局,一个从穿越开始,似乎从来就不由她掌控的迷局。
深思良久,她想不明白,也就不去钻牛角尖了。
“那你又是怎么确定我与你一样,也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宋熹淡淡道:“猜的。试的。因为你的《菊花台》,还因为……你知道的那些,只有我知道。”
是啊!宋熹隐藏得比她好多了。
从头到尾,她就一个冒冒失失的现代妞儿。
借着本尊是个脑残人士的便利,她大杀四方,什么时候刻意掩藏过自己?
就凭她的作为,宋熹要看穿她,实在不要太容易。
墨九沉寂了片刻,略迟疑,“那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回去?”
“一开始是这样的。”宋熹站得离她一步之遥,声音却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幽幽的,还夹着淡淡的凉气,“一开始我只想回去,找到那个主宰自己灵魂的自己,不再做等着亡国送死的宋熹,我喜欢那个世界的繁华,电子产品、信息网络、以及一切的高科技。所以,我做的一切,包括接近你,就为了回去——”
“喔……”墨九差不多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了,矛盾而又纠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宋熹又迟疑了。
在与她说话的过程中,他若干次迟疑,考虑,像在纠结着什么。
这一次,又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道:“后来为了你,我又不想回去了。我想留下来,甚至想过——要么改变历史,做这个天下的霸主,打败萧乾,拥有你。要么有一天,得到千字引,能带着你一起回去。”
“带着我一起回去?”墨九怔怔的。
“难道你没有想过要回去?”
“想过的。”在没有与萧乾有任何瓜葛之前。
后面那句话她没说,可宋熹分明懂得她的想法。
轻声一笑,他的声音满带自嘲,“可你有了他,却是不想了么。”
“是,我在这个世间有夫有女,如何离得开?”
“我想也是。”
两个人如同闲话家常的朋友似的,就站在这个宋熹所谓的“副本”里头,说着一些往事,也是从宋熹嘴里,很多墨九之前想不明白的事,也就都得到了解答。
比如,当初杀谢丙生的人虽然是乔占平,可真正要杀他的人,却是宋熹。因为他不想受制于谢忱,要没了儿子的谢忱反过来依赖他。当然,也因为谢丙生的所作所为,实在触范到了他的底线,还因为谢丙生居然动了墨九。
又比如墨家大会上,他让人戴了墨妄的面具,假扮墨妄与方姬然对话说要杀墨九,目的就是为了让墨九疏远墨妄,从而让“重生”而来的方姬然可以与墨妄再续旧时情谊,从中得到更多关于八卦墓的便利消息。
而那时,方姬然已经与她达成合作关系了。
本来一开始,他改祭天台手印,是准备让方姬然做墨家钜子,从而举墨家之力开寻八卦墓,名正言顺得到仕女玉雕再拿千字引的……可后来他想,八卦墓不是那么好找好开的,方姬然在机关造诣上的本事,实在远远不及墨九。于是,当墨家大会对墨九彻底关上门,不让她参与,而她正处于人生低谷,求助无门的时候,他向墨九伸出了橄榄枝,让她假扮他的侍女,领她前去墨家大会,并且让乔占平设置了题目极难的机关屋考题。
实际上,方姬然当初误会乔占平了。
从头到尾,机关屋之试就是公平的,乔占平并没有改过题目。
如果方姬然真的可以在机关屋之试上赢过墨九,也许他真会让她做钜子。
然而——她自身实力远在墨九之下。
为了开八卦墓,宋熹选择了墨九。
而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也就顺其成章了。
……
“我还有一个问题。”
静静听完他的解释,墨九忍不住又问:“这个事儿,我憋心里很久了。当初导致萧六郎毁容那个面具上,是不是你下的毒?”
听她说憋了老久,宋熹不禁笑了。
很自然地揽一下她的肩膀,似乎为了确定黑暗中的她真实存在似的,他笑道:“是我,又不是我。”
“什么叫是你,又不是你?”
“因为我是主犯,而你,是从犯。”
听他的回答,墨九惊得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宋熹道:“很简单,我的本意是为让他改头换脸地活着出去而已。当时临安政局复杂,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皇后一党,谢氏旧臣都不会放过他,哪怕戴了面具——你懂的,方姬然的面具都可以摘去,他也可以。所以,我虽然在他的面具上涂了毒药,但那药物的实际功效只是短期内改变肤质,可能会生疮长痘,但绝不会致人毁容,对萧乾这样的神医来说,太过小儿科……”
“那怎么他又毁容了呢?还有——我是从犯,什么意思?”
“九儿,你还不懂吗?”宋熹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点叹息,“你的母亲,你的姥姥,还有你的姐姐方姬然……他们的男人,都是怎么死的?就我所知,当今之世与墨家女有染还没有死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陆机,一个就是萧乾。他们两个没死的原因,因为他们都是当世神医,恐是有什么方子凑了效。但他们不死,不代表你们的身体对他们就可以完全免疫——”
“你是说——他是被我害的?”
“我非医者,具体情况我亦不知。”宋熹沉吟一瞬,又道:“关于墨家的天寡一事,我猜可能与血液有关,就像某些传播疾病一样。你忘了,他在牢里,咬过你一口……”说到这儿,他咳了一声,又道:“我也想过,可能是我的药,与你的血液毒性综合,这才导致了他的毁容……具体情况,我想,萧乾本人比我更清楚。难道他没有告诉你?”
唉!
墨九重重一叹。
找了那么久的罪魁祸首,她怎么就没有想过——有可能正是她自己呢?
两个人把话都说开了,还真就有了点老朋友的感觉。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再难与别人之间产生这种默契的共通点。
这种属于同一个时代人的交流感觉,无人可以代替,也无法与别人重合。
墨九想,也许从一开始她会对宋熹产生好感,也是缘于这样的潜意识吧?
接下来的谈话,就轻松多了。
想到为了八卦墓和千字引辗转的数年光阴,墨九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早知道千字引就是那么一个东西,我真的……懒怠与你去抢。你啊,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这样不就少了许多纷争,你拿你的千字引,我做我的墨家钜子,互不相干……”
“呵。”宋熹笑,“说得好像我早告诉你,你就会相信似的?”
噗一声,墨九被他的比喻逗笑了,放开嗓子咯咯的笑,“这到也是。那个时候你就算说了,我肯定也不会相信。至少不会完全相信,毕竟关于千字引的传说,太招人了……”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收敛住笑容,又严肃道:“当然,其实我现在也不完全相信,万一你忽悠我的呢?你是算死了我舍不得离开,所以才这样说也不一定,对不对?”
“也是——”宋熹也跟着低声笑,“分析很有道理。”
“不过嘛,你现在骗我又有什么意义?不要说乾坤墓的两个玉雕还没有拿到手,就算都拿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墨九叹口气,环视着这个漫无边际的黑暗空间,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感,“如今咱们两个都困在这个鬼地方,还不知道怎么出去呢。说不定,很快就会饿死了。那什么玉雕,什么千字引,就像方姬然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还争什么争?”
“九儿。”宋熹突然唤她,声音很低,很浅,仿佛随时就会淹没在了黑暗里,“你就那般想出去吗?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属于我们的那个世界也很好吗?”
“觉得好又有什么用?”墨九笑着,推心置腹一般叹道:“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也会很想回到那个世界。可转念一想,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萧乾,也没有我的小丫头。那么,那个世界再好,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你是对的。”
可以交流的宋熹,让墨九少了很多距离感。
尤其得到他的赞同,她情绪更为转好,哪怕困在这里,语气也是轻松的。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什么办法出去呢?”
“办法总是有的,不过——”宋熹低沉一笑,突然近前,就那样盯着她黑暗中的影子,安静了片刻,突然声音哑然地问:“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这一回换墨九发怔了,“为什么?你神经啊!好端端的亲什么亲。”
“不为什么。”他笑,“就当满足我一个愿望吧?也许我们都没有明天了,你不希望我死不瞑目吧。”
“去去去!哪怕死不瞑目也不可以。”墨九拒绝得很彻底,虽然带着笑,可熟悉她的宋熹听得出来,她笑,只是为免他尴尬,根本就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我是一个有丈夫的女人,哪里可以随便和别人玩亲热?宋熹,这不仅是亵渎我自己,也是亵渎你。毕竟——”
顿了顿,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毕竟你在我心里,曾经是那样美好。”
曾经那样的美好,也曾经有过那样的岁月静好。
或许某一刻,她的心也曾停留过他的影子——
只不过,在世事变迁中,终于不再有半点痕迹。
“谢谢你。我懂你。”宋熹的目光捕捉着她的影子,深深凝视片刻,很快又不知换到了什么方向,脚步轻迈,衣袖轻轻扫过她的肩膀,人也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盯住某一个未知的黑暗角落,闭了闭双眼,好一会儿才睁开,回头看着她的方向,温柔带笑地说:“九儿,我们准备出去吧。”
“嗯?”墨九微微一惊。
说得轻巧,出去,怎么出去啊?
要破解机关,总得有个机关来破吧?
这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她自己都完全没有办法,就算宋熹造诣在她之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卵用啊?
“行了,你就别逗我玩了,我不觉得你会有什么办法。”
“你不信任我?”
“无关信任,只是觉得不可能。”
“傻瓜,我难道还会骗你不成?”宋熹又走了回来,面对着她的方向,笑了笑,突然双手撑在她的肩膀上,似乎只为感受彼此的存在,只一瞬,又放开手,柔声道:“这个办法其实很简单的,非常容易做。但因为是我的个人创意,我不想被你劫取,所以,你不许问我怎么做,只要照我说的做就好。”
“……”墨九翻个白眼,“说得好像你很牛逼的样子?”
“还行!”
“真有把握?”
“不试怎么知道?”
“那好吧。”墨九点点头,姑且信之,“你说,我做。”
这个时候,她心里其实是焦灼的,也来不及询问太多了,一门心思就想快点出去,免得让萧乾为她担心。而且,她也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进入了“过去门”,里面却只有她和宋熹两个人?
“现在,你听话的闭上眼睛——”
宋熹的声音淡淡的,带着催眠般的暖意,听上去让人仿佛置身蓝天白云阳光下的青草地,嗅着淡淡的花香,很想躺下去睡一觉。
“不是出去吗?怎么还要闭上眼睛?”墨九奇怪地琢磨着他的话,脑子有点发懵。
“你又不乖了。说好不要问,只要听话的!”宋熹轻笑着,抬手准确地抚上她的头发,像个长辈安抚不听话的小孩子,声音与动作都极为宠溺,“不要害怕,你要完全相信我,我不会害你。你乖乖闭上眼睛,就可以了。”
其实墨九完全思考不来,出去和闭眼之间的逻辑关系。
但是她既然选择了听宋熹的,那么她就只能相信他。
因为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好。我听你的。要是你敢逗我玩,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宋熹只是笑,“闭眼!”
墨九轻轻阖上双眼,突然觉得身体有点轻,身边似乎暖和了起来。
可隔了好一会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又不免担心,“宋熹?你在吗?”
“叫我东寂。”对她那个生疏的称呼,他似乎不太满意。
好吧,不能给他一个亲亲,叫一声曾经的称呼也没什么大不了。
“东寂。”她道:“你这个到底是什么破机关的法子啊?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嗯,以后告诉你。你先听我的,不要随便开口。”他回答的声音很镇定,末了,不待墨九再追问,又接着道:“现在开始,你想一想,想一些开心的事,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就好像,好像喝酒微醺,半梦半醒那般自在……”
“我现在开心不起来。”
“想一想啊。想就会有了。”
“……中彩票,五百万?尼玛中了也没法领奖啊!”
“换一个。”
“换什么?”
“比如一夜睡七个,个个是美男?”
“额。靠!这个可以有啊?”
这是墨九第一次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机关。看不见,摸不着,什么也没有,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要说心里完全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在宋熹刻意营造的轻松与欢悦氛围中,她闭着的双眼终于慢慢变沉,越来越重,渐渐的,她想睁开似乎都有点困难,那种受困的,寒冷的感觉,慢慢从她身上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温暖与舒适,知觉也都开始变得麻木。
不对啊!
她这是睡着了吗?
若睡着了,为什么可以听到宋熹的声音?
可若没睡着,她怎么又无法讲话,无法醒过来与他对话了?
墨九处于一种半麻痹半清醒的状态中,感知不到自己,只听到宋熹的声音在说:“你想不明白对不对?其实这里并没有机关,甚至这个地方都不存于现实。它只是一个虚空的所在,包括如今的我们……九儿,包括我们都不存在。这里的我们,只是我们闯入‘过去门’的两个灵魂……当我们选择‘过去门’的时候,我们两个有过去的人,被带到了这一片虚空中,得以停留。而他们并无过去的人,大概闯入过去门,乾坤棺椁就会开启了。”
灵魂?
虚空的所在?
墨九有些似懂非懂。
怪不得她什么都摸不着,除了东寂也什么都感受不到。
……那是因为他俩都是同样的生物?
可这些事,她完全不知道,东寂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心有疑惑,但此时灵魂有些飘,有些麻木,她问不出来。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知道对不对?甚至你会想,我选择‘过去门’是不是故意的,对不对?”宋熹的笑声,一如既往好听而澄澈,让人仿佛泡在暖暖的温泉池中,懒洋洋的,昏昏欲睡,“你猜对了。是的,我是故意的。为什么会有过去门,这些都是我脑子里那个人告诉我的。可我本来以为进入过去门,我们就可以回到过去,没有想到——却是这般。”
停顿住,他声音略哑。
久久,方又在墨九耳边响起。
“请原谅我的自私,让你又白白陪我历一回险。”
他还没有说,怎么出去的呢?
墨九心里很好奇,想问,想睁眼,可除了听,她什么也做不到。
而宋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听清——
“九儿,虽然你现在可能不想回到属于我们的那个世界,但我不希望有一天,当你受了欺负,想回去的时候,却回不去。所以,你听清楚,也务必记住,八卦墓的六个仕女玉雕,我都埋在了临安菊花台的假山亭石下,就是我们曾喝酒的那个亭子。如果有一天,你想回去了,或者萧乾他欺负你了,那你就回去吧。”
六个仕女玉雕?
娘啊,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墨九有些激动,可她整个人麻麻的,懒懒的,使不上力……
也不知道宋熹又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间,她就那样失去了意识。
意识消失了片刻,她好像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宋熹变得不再像那个太子宋熹,而成了曾经与她把酒言欢侃大山的东寂。
还有一个个她从未经历过的画面在脑子里交替上映,如同放映的电影,画面一帧,又一帧……
一片火海之中,映着两个年轻男女的面孔,他们在火海中互相扶持着,嘴里在焦灼地说着什么,周围有纷乱的嘈杂声,还有烈焰燃烧的噼剥声,无数的惊呼声,传入了她的耳朵,可她听不清他们,也听不清那两个在火中奔跑的年轻男女到底在说什么,只看到那一片花圃中的小房舍,被火光包围得密不透风,一朵朵开得金灿灿的菊花,与火红的烈焰映在一起,黄配红,竟出奇的美丽,泛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色彩。
近了。
他们越走越近了。
她听见了。
她听见那年轻女子眼泪汪汪地拖住男人,嘴里大喊。
“东寂,东寂……不要……不要……”
那男子却不理会她,只拨开她的手,大步冲向火圈中的木门,不顾灼人的烈火,猛地拉开。
“九儿,快走!”
女子从男子护着的火圈中间冲了出去,似乎想要回头抓那男子的手,可不待她扑过去,火海中的门楣生生倒下,将那年轻的身体完全吞噬——女子啊的惨叫一声,双目瞪大,顿时倒在了地上,火光将她的脸映成一片死灰……
“东寂——不——不要!”
墨九眼前一阵混乱,仿佛听到了火烧柴门的噼啪声,仿佛看到那个花圃的房舍上写着的几个字——菊花台,还看见无数的火星在眼前闪动,一片又一片,胡乱飞舞,亮光耀花了她的眼,又密集得让她无从躲避。她仿佛感觉到了那种痛楚,被烈焰燃烧身体的灼痛,偏偏又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只能站在了烈火的光圈之上,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在火中挣扎、挣扎、终于不再动弹,被吞噬成一堆焦黑……
再也找不到,再也找不到……
鲜血。
火红的鲜血。
是火在燃烧,还是灵魂在滴血?
这血淋淋的梦,真实得墨九汗流浃背,张大嘴巴,想喊,想呼吸,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跌跌撞撞间,她的灵魂在颤抖,依稀觉得自己曾经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她想不起,也抓不住。
是的,她伸出了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耳朵边上,却有一个男子在低低说:“你来,我就在,你来与不来,我都备着。我想,你总有一日会来。”
是谁在说话?
还有,是谁在唱歌?
一首熟悉的现代旋律,却用古怪的调子在弹奏——
……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绝望
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
“东寂!”
墨九猛一下惊醒。
眼前哪里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眼前又哪里有梦中惊悚的火光?
幽幽的风灯中,面前是萧六郎的脸,写满了担忧,胡子拉碴的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而他的双眼,也泛着一片赤红之色,好像许久不曾睡觉似的。
墨九脑子转动着,不免有些奇怪。
“六郎,不过一会工夫,你怎么变这样了?”
“你醒了?”萧乾一怔,带笑的声音泛着淡淡的嘶哑,飞快地将她抱起,紧紧搂住,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掌心不停轻抚着她的头发,“傻子,已是三日过去了。”
三天?她睡了三天……
不对,这是在哪里?
墨九伏在萧乾的肩膀上,环顾四周,激灵灵一下,这才彻底清醒。
她居然还在乾坤墓的主墓室里,而那一口紧闭的乾坤合葬棺也已经打开——她刚才就睡在里面。
最诡异的是,除她之外,里面还躺着一个宋熹。
与她不一样的是,她醒过来了,而宋熹却没有醒过来。
想到在那个虚无空间与宋熹的对话,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墨九脊背生生一寒,有一种“庄生晓梦迷蝴蝶”的错觉,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虚幻。
“六郎?”她无力地抬手,试图抱住萧乾的脖子,可这个动作没有做完,手就虚软得耷拉了下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在这里?宋熹他……这是什么情况?”
“阿九——”萧乾冷眸微沉,沉吟一会才道:“你与宋熹一同进入‘过去门’后,我马上跟了进去,可不过转瞬,你们两个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我为你们做了救治,然而并无作用,你们显然已是……已是死了过去。可古怪的是,除了你们之外,其余人都毫发无损——”
“然后呢?”墨九追问。
提及这件事,对萧乾来说,似乎很艰难。
他默了一瞬,眼眸低垂着,从棺边拿过一个弹弓,慢慢递到墨九的手上。
那个弹弓是当初墨九送给宋熹的,没有想到他居然保存至今,不仅如此,从弹弓圆润光滑的样子来看,想是曾经被主人用以把玩,爱不释手的。
“他留了字。”萧乾指着她看缠在弹弓上的一张纸条。
墨九拧眉,轻轻展开,上面分明是宋熹的笔迹。
“若我与墨九入得‘过去门’有何不测,将我二人尸体放在乾坤合葬棺中,勿让人打扰。我将以我之魂,度卿之命……”
以我之魂,度卿之命。
墨九眼眶猛地一热。
也就是说,东寂说的可以送她回来的办法,就是他把他最后的魂魄一起毁灭,换了她的性命?
怪不得他再三追问,她是不是真的留恋这个世界?
墨九想,会不会他故意把她引入“过去门”,原本是有办法把她弄回去的,是她的执念让他改变了主意,于是逆了冥冥中的法则,这才不得不“以魂度命”,毁灭自己,放她重生?
墨九懵懵的,猛地放开萧乾的手,跌跌撞撞地趴向乾坤棺。
棺材里安静躺着的宋熹,与那天在墓室里和她吵架时一样,容颜依旧,英俊如昨,面色饱满红润,宛如熟睡一般。
可他分明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身体也早已僵硬——
他死了。
宋熹死了。
东寂死了。
那个在虚空与她说话的男人也死了。
“东寂!”
看着棺材中熟悉的脸,墨九突然捂住脸,整个儿跌坐在地,手中紧紧握住那个弹弓——
当年楚州的月下荷塘,他费尽心思,千里前来寻她,一心想要找回自己,回到过去。
可最终的最终,他却是——永远回不去了吗?
“东寂。”墨九死死攥着乾坤棺,不停唤着他的名字。
就好像,这般唤着,他就会像她一样醒过来似的。
然而,她知道,不论她怎么呼唤,这个男人也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她也知道,从此她的世界,不会再有一个叫东寂的男子。
更不是每一个男子,都可以把梨觞喝出那样的风情,把羊肉火锅做得那样入味。
不是每一场月光,都如楚州那晚的皎洁。
不是每一个菊花盛开的地方,都叫菊花台。
她的生命中,也再不会有,一个叫东寂的男子。
“阿九,不要难过,这都是他的选择。”萧乾轻抚着她的后背,像在宽慰一个哭泣的小孩,难得的多了言语,“我们的一生会遇见很多人,有些人会陪我们走一程,但终究会远去。我们要习惯,因为,从我们来到这个世间的第一天起,就是经历一场又一场的告别。”
“我明白。”墨九突然抬起头,眼泪朦胧中,看着萧乾的眼睛,拖着他的袖子,像只可怜的小狗,“六郎,我可不可以有一个请求。”
“你说。”萧六郎的声音,是温柔的,就像羽毛般轻抚而过,生怕触了她的伤处。
墨九吸了吸鼻子,眼皮往下微垂,不敢看他的眼睛。
“仕女玉雕咱们不寻了,祭天台——咱们也不开了吧?”
萧乾一怔。
凝视她的黑眸中,流光烁烁,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孔上。
他其实不太明白,他们历时数年,九死一生终于开完了八卦墓,她为什么说放弃就要放弃?
“好吗?”墨九执念于宋熹那些话,知道千字引是为灵魂之引渡——一旦打开祭天台,就可能会回到过去。所以,她不想再开,甚至都不敢告诉萧乾那六个仕女玉雕的藏身之处。但是这样的借口,她要如何说服萧乾?
“阿九……唉!”
墨九正寻思要怎样向他解释,他却突然弯腰,轻轻搂住她。
“咱们家媳妇最大。你若要开,我就陪你开。你不想开,我就不开。但我——不许你有心事。”
心里一松,墨九唇角抿起,露出一个挂着眼泪的笑容,“我没什么事,就是……就是突然有些怕了。经了这死而复生,我觉得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强。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都不重要——想想我们曾经历险开墓的往事,真的是——太傻太傻。”
“阿九说的是。我都依你。”
萧乾轻抚着她,哪怕心有疑惑,也没有再问。
一直以来,他都非常尊重她,这渐渐已成习惯。
“嗯好,我们好好过日子。”
“是,女王陛下。”
“呵!”轻笑着,墨九却是将目光转过来,望向乾坤棺里的宋熹,那个面如冠玉的宋熹,回想着那个梦,在心里喃喃,“我想,我会不会也遗失过自己?……但我与你不同,我不想再去寻找一个完整的自己。我是个胆小的人,我安于现状,我愿意就这样,一直这样,活下去……”
……
……
坑深361米,大结局(终)三更
很多时候,这世界都是矛盾的。
人是命运的主宰者,可人又从来左右不了命运。
希望、失望、得到、失去,生存、死亡……
这些逻辑间的关系,亘古难解,也令人难以猜测得透。
但有一点,时间对人是公平的。
不论好的、坏的,都会过去,哪怕最黑暗的日子,与它相连接的,也是光明。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残冬一过,初春就到了,那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那一个除夕之夜的天翻地覆,虽然没有从人们的记忆里彻底抹去,可时间的良药可以治愈一切的伤口,也可以让人渐渐淡忘掉亡国之痛。
北勐举兵南下,历时三载,灭了南荣,统一天下,是史诗一般可歌可泣的大事。
但一半寥落,一半兴。有人得意,总有人失意。
南荣灭亡的同年,正月十五,天下万家闹元宵的节日里,萧乾发布大皇帝诏书,晓谕四海,将有偏居北方之义的“北勐”国号改为“大狄”,改“元正四年”为“宣正元年”,以大狄为国号,正式记年。
与诏书同期颁布的,还有对南征功臣的封官加爵以及……对墨九的正式册封。
宣正元年二月,大狄朝第一任皇后墨九,赐号为元昭。
元为初,为始,为一,昭意为光明。元昭,象征了萧乾对墨九所有不忘初心的美好期待。
宣正元年三月,大狄朝开始对庞大帝国的行政区域进行重新规划,正式建立行省制。
宣正元年五月,对于大狄朝国都一事,历经数月讨论,萧乾最终听从了墨九的建议,拟诏将燕京改回珒时旧名中都,开始做皇都筹建准备。
对于墨九坚持建都燕京的想法,大多数人是不理解的。
尤其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南臣,更是无法接受将京都搬去北方——
就连萧乾也不知道,墨九为何对此如此执意。
当然,他们更加不会知道,燕京在后来还有一个响当当的称呼,叫——北京。
知道的人,已经不在了。但这是一份属于墨九的情怀,加上萧乾参考了她提出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点建都燕京的好处之后,虽说总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最真实的想法,可还是觉得很有意义,于是拍板定下了燕京。
至此,北勐与南荣,这两个相爱相杀了若干年的国家,都同样沦为了历史,定格成了漫长历史画卷中一副副壮丽的图画。
崭新的大狄国,如新生的婴儿,为天下苍生带来了崭新的希望。
对于南荣人来说,这个结果似乎更加喜闻乐见。
至少这样他们可以安慰自己,这叫南北统一,不叫被敌人占领。
……
幽幽晨钟,沉沉暮鼓。
一个王朝的兴起,背后必是另一个王朝的灭亡。
不管宋熹身前如何,如今萧乾重建大狄朝,对前朝的事情,也得有一个盖棺定论的交代。
在耗时差不多一年左右,景昌皇帝宋熹的帝陵终于竣工。
如此折腾一番,又是一年过去了。
宣正二年正月刚过,萧乾就在临安府为宋熹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一应礼仪,比照帝王。
盛世之下,此举赢得了赞誉,也为了去墨九的一桩心事。
二月二,龙抬头,阳光渐暖,春风拂面。这一日,天儿未亮,悲切高昂的丧钟便声声撞响,惊起天空鸦雀无数,也引来临安府自发送葬的百姓,人群挤满了长街,一列列身着缟素的士兵列队从中而过,隆重而华贵的棺椁被推出城门,礼仪队长声吹奏着哀乐,从城门出,慢慢扶灵而去,前往景昌帝陵。
“大狄朝震北大将军古璃阳,率禁军将领三百人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中书令薛昉,率中书省全体同僚,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右丞相赵声东,率文武官员一百二十五人,率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左丞相……”
“大狄朝枢密使……”
一个又一个唱名,浑厚有力,传入云霄,激起气浪滔天,也高高扬起了城墙上飘飞的纛旗。
——纛旗下方,墨九轻柔黑亮的发丝。
东寂出殡了。
哪怕时隔一年之久,她还有一种不确定。
做梦一样,似乎那个人并没有死,还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或算计着她,或想念着她……
望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城楼上的她衣衫在飘,头发在飞,身体却一动不动。
“阿九……”
听得萧乾的声音,墨九微微侧眸,动了动嘴皮。
“你来了?”
“嗯。”萧乾慢慢过来,亲手为她裹上一件风氅,这才一叹,“你啊!城楼上风大,你也不多穿些。”
“我知道啦。”墨九浑不在意的朝他一笑,又抬手抚了抚他的肩膀,“你也是,这么忙,还要顾及我做甚?”
“我不顾及你,我还去顾及谁?”萧乾执起她的手,往唇边一呵,暖暖的气息,就那样落在她的手上,“到是你,总是顾及别人,到也仔细下自己的身子。”
墨九微微眯眼,视线有些迷茫。又一年过去了,站在她身边的男子,一身帝王袍服,似乎更添了几分威仪,就那么站在晨光里,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做,也不见任何的表情,可在他在,似乎整个空间都似乎笼罩在一片寒冷之中。这样的压迫力,大概便是来自帝王的震慑了吧?他还是他,还是她的萧六郎,可他似乎又不全然是她的萧六郎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她也很难说清有什么不同。
叹一声气,墨九怕他介意什么,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入土为安,这样也就好了。”
萧乾嗯一声,许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她那不达眼底的笑,沉默着。
“怎么了?”墨九不自在地捋顺头发,“看着我做甚?”
萧乾轻抚她的肩膀,“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嗯?”墨九抬头,微微眯眼,“什么消息?”
“昨夜接到一个消息,南荣旧相苏逸带着八岁的太子宋昱投海自尽了。”
什么?墨九听见了自己在冷风中的抽气。
苏逸死了……自杀了?连小孩儿都死了。
那张秀气俊雅的正太脸,那自持才华的傲娇宰相,也死了?
这些年,见多了死亡,墨九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心麻木了。
可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它还在隐隐的抽——证明她并非冷血之人。
其实,在过去的一年的时间里,她知道朝廷一直在寻找苏逸。
因为当初临安城破时,根据可靠消息,南荣皇太子宋昱是被苏逸带走的。虽然宋熹死了,但只要宋昱还活着,皇室血脉也就还在。那么,南荣的旧臣可能永远都不会甘心,随时可能会心生异动——对于崭新的大狄朝来说,将会造成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再次引爆。
但墨九很多时候都希望……他们找不着。
苏逸曾经是她的朋友,哪怕和他打了几年仗,这感情也没变。
而八岁的宋昱,是宋熹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血脉。
有他活着,至少有宋熹来过一段的证据。
那个人,那个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灵魂的人,也就会有一个归属感。
然而,事与愿违。那个孩子和苏逸,那个才高八斗,十六登科的少年宰相,终于是都死了吗?
“……六郎!”墨九润了润嘴唇,突然轻声一叹,“把苏逸和那孩子,都厚葬了吧。剩下的余党,能不追究的……可不可以都不再追究了?这一路走来,我们杀戮太多,我都有些害怕了。”讲到这里,她眼神儿有些飘忽,从城楼上望出去,似乎凝向了遥远的天际,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弱,“生下直直后,我就一直不曾有孕。我真有些怕,是我们所造的杀戮过多,以至损了阴德……”
“胡说!”萧乾扶住她的肩,将她往怀里一揽,“便是损了阴德,也当由我来偿。更何况——”
他缓缓勾起墨九的下巴,见她不知所时已然红了双眼,不由一叹,“傻子,这么伤心作甚?其实——苏逸和那个孩子都没有死。”
“没有死?”墨九大惊,都顾不得把下巴解脱出来,满脸都是惊喜,“怎么回事?”
“嘘——”萧乾略带责怪的瞪她一眼,压低了嗓子,“事关重大,此事须得保密,你大声咂呼做什么?”
“我错了!”墨九马上道歉,然后保证,“你快说。”
“我并不想要他们性命,可他们——又必须死。”
当初的萧乾尚且如此,更何况宋昱旧太子的身份?
哪怕他年纪小,可他不死,又如何活?
只有死亡,才能重新活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宋昱不得不死,为了成全苏逸一世名臣的身份,他自然也得去死……阿九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听得他的解释,墨九是激动的。
可仔细一想,心底却是微微一凉。
一开始萧乾并不告诉她真相,而是告诉她噩耗,就是为试探她的反应么?
或者说,试探她对宋熹的情分?
抿了抿唇,突然的,墨九有些不舒服。
曾经他们无话不说,根本无须猜度,也可以心意相通。
如今,是云雨蛊失去了作用,还是帝王之心实在太过强大,不仅震住了云雨蛊,还生生破灭了他们用数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信任磁场?
心里默叹一声,她转过身,望向宋熹棺椁远去的方向,目光幽幽。
“六郎,你终是不信任我了。”
其实,早就料过会有这样一天的,不是吗?
可为何真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她却会这般难过?
“阿九……”萧乾眉心一拧,把她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问出的话却与她的话风马牛不相及,“你还要多久才可以放得下?”
在对宋熹的感情上,墨九并不心虚。但因为她隐瞒了六个仕女玉雕的事,对萧乾始终是有愧的。
心底纠结一下,她习惯性地拽住他的袖口,扯了扯,“六郎,对不起,其实我并没有……”
“我都懂,阿九。”萧乾打断她的话,修长的手指慢慢捻起她散落的一缕发丝,任由它缠绕在指尖,缠绕、缠绕,就像这一个理不清的结,缠了许久才悠悠开口,语气稍稍有些冷漠,“我允许你为他难过一阵子,但不允许你为他难过一辈子。”
说到这里,他将从袖子从墨九手中抽出,目光直直望入她的眼中,涩涩一叹。
“毕竟——我也会难过。”
一句话说完,他叹息一声,转身大步离去了。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早些回去休息。”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墨九仿佛听到了心脏坠下的声音。
是她忽略了他的情绪,还是他忘了顾及她的感受?
是他们的关系走入了死胡同,还是所有夫妻都逃不过漫长岁月的情感消磨?
或者是——她一直无法怀孕,又生不出儿子的事,终究成了他们之间最沉重最难弥补的隔阂?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大狄朝盛世繁华,生机勃勃,江山一片锦绣。
燕京的新都正在筹建,临安的旧都也未凋敝。
这一年来,墨九除了回兴隆山,大多数时候都与萧乾住在临安。
战争之后,百废待兴,每日的事情可以累得人脚不沾地。但即便如此,萧乾也从来没有忘记他身为男人的“耕耘”,在房里那里事上,倒也没有屈着墨九,尽鱼水之欢,享夫妻情事,一如既往的契合。若说美中不足,还是那事——哪怕他爱劳动,勤耕耘,并费尽心力为墨九调养身体,她的肚皮,始终没有半点消息。书房里,他亲自开的药方都叠了厚厚一个医架了,依旧毫无作用。
久盼不至,他们心下焦灼。
就连朝廷里,也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且不说墨九身上本就有“天寡之女,只能生女”的邪门传说,单论自古以来,有哪一个帝王不是王宫六院七十二妃子子孙孙枝繁叶茂的?
然而,群臣都为之急,但没有儿子继承大统的萧乾,却在大狄朝建立的第一日,就随诏颁发了一道“废除六宫”的圣谕,自皇后以下,不设妃嫔。
也就是说,大狄朝的后宫形同虚设,墨九一人独占了萧乾所有的私人情感,得尽了他所有的恩宠。
在男尊女卑的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震撼。
那道圣旨,曾令天下哗然,引各种舆论纷争无数——
老实说,依墨九在当世的威望,如果她的肚子争气一点,为萧乾生个儿子,哪怕有一个,也许都不会引来那么多的非议。偏生这一年一年过去,眼看萧直都八岁了,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半点喜讯。这么一来,真是皇帝不急,快要急死太监们了,各种明里暗里的谏言,各种夹枪带棒的影射,听得萧乾耳朵都长茧了,哪怕他有意瞒着墨九,不让她知道了烦心,这些事也会稳稳落入她的耳朵。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哪怕萧乾不在意,也架不住有些人三番五次的提及。
人活着,始终是生存在大环境之中,这世上,并无完全洒脱逍遥自在的人。
这件事,成了扎在墨九身上的一根刺。
慢慢的,也就变成了横在两个人心里的梗。
拔不去,除不了,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呼吸——
夫妻之间的感情很是微妙,彼此是什么情绪,并不需要言语来传达,自有感悟。而且这种感悟会彼此渗透,会互相影响,从而影响相处的氛围,甚至陷入恶性循环,哪怕用尽全力,也无法纾解。
这根刺,一日不拔,就会一日刺得人生痛。
他们两人之间,就始终难得真正的圆满。
墨九是来自新时代的女性,当然不愿意沦为生育机器。
然而生活在这个封建时代,她也并不是可以完全违背礼教行事的人。说到底,她其实也愿意入乡随俗,为萧六郎生个儿子,皆大欢喜。要不然,哪怕萧乾不怪她,哪怕他不在意,一年复一年对她千般宠爱万般深情,但她又如何忍心看他一日比一日皱得更紧的眉头?
他选择了默默承受,可她舍不得,也受不了。
爱一个人,就是想看他快乐。
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彼此相处舒服。
若不然天天在一起,愁绪压顶,又何来的欢悦?
这个时候,墨九越来越理解为什么童话故事里,每次写到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就该大结局了。因为生活中太多琐碎的不得已,经不住推敲,经不过折腾。一件一件小事的积累,慢慢就汇成了岁月的石磨,不知不觉将人的感情摧残,哪怕她和萧乾情比金坚,在这样每天花样翻新的闲言碎语中,也难免会产生裂隙,出现龃龉。
没有对错,只有无奈。
尤其偶尔的相顾无言,让墨九越发觉得——生活真特么残酷。
甚至她也会想,当恩爱时光过境,贵为帝王的他,还能像当初那样,始终爱她如一吗?
毕竟如今的墨九,也不如当初的墨九有价值了。
一旦两个人站在了不同的高度,少了等价置换的要件,那感情就是踩跷跷板了——
她不想。
不想事情继续恶化。
更害怕有那样一天的到来。
大概是这些事反复在墨九脑子里演练,扰了她的心绪,从城楼上吹了冷风回去的当天晚上,墨九就病了。
多年的战争生涯下来,她的身体向来不错,伤风感冒都少有,这一病,咳嗽流涕打喷嚏,居然吃了半个月汤药都没有好透,缠缠绵绵,反反复复,煞是折腾人。
萧乾一如往常的看顾她,亲自为她开把脉开方,亲自嘱咐人煎熬汤药,哪怕他前殿的政务再忙,每日也会固定两次,抽空过来看她的情况。
墨九不是冷心冷情之人,他的好,她懂得。
他每天有太多事情缠身,这样庞大的一个国家,全系于他一人之手,千头万绪之下,想必他内心也有无数的焦躁与烦恼,可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有半分表现,甚至从来不把朝堂上的火气带到她这里来,只要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只是萧六郎,而不是宣正皇帝。
这个男人对她,其实已经做到了极致——
可心中有梗,到底意难平。
……
就这么一直拖到三月初,草长莺飞花盛开,墨九才渐渐好起来。
她病体初愈,萧直就领着个小宫女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拽着她的手,要她陪着去放风筝。
这些日子,由于墨九病着怕传染,小公主被隔离了,萧乾不许她来打扰墨九,也不许她靠得太近,这好不容易娘儿俩可以欢天喜地的拥抱亲热了,自是快活得紧。墨九在屋里头闷了这么久,也想出去活动活动。于是,为哄闺女高兴,她也动了心思——好久不曾动手的她,亲手做了一个巨型的纸鸢,让两个宫女捧着,自己牵着女儿高高兴兴去后花园,准备放纸鸢。
萧乾的后宫无人,一直闲置,所以大多园子里除了养护的匠人,平常少有人来。
墨九一路上与萧直说说笑笑,没有想到,人还没有到园子,就在慈恩殿外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急匆匆通过长廊——
那样的穿着,不是宫女,也不是妃嫔。
那样的背影,熟悉得墨九想忘也忘不了——
温静姝。
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怎么会入了宫?
墨九迟疑片刻,示意宫女把纸鸢放下,将手上的小丫头也交给了她们,吩咐带回去,自己快步跟了上去。
“娘……”萧直冲过来,喊她,“你去哪里?”
“嘘——”墨九回头瞪她一眼,做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蹲身哄她几句,飞快往温静姝背影消失的方向跟去。
阳光下,园中绿树成荫,今儿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可墨九心里如盛雾霾,沉甸甸的往下压,呼吸不过来……
这样的感觉,于她而言,很不爽。
想她墨九在大狄朝的后宫,不是应该毫无顾虑的横着走才对吗?
为什么看见温静姝出现,她还得偷偷地尾随?
咬着牙,压着气,她突然有一点不想跟了。
去他娘的!爱咋咋,大不了她回兴隆山。
正这么想着,却见前方的温静姝拐入另一条小道,通往另一个地方——陆机的住处。
萧乾确实是一个懂得孝顺与感恩的男人,陆机当年对他的活命之恩与传道授业之情,他始终记在心里,登基为帝之后,没爹没娘没奶奶没姥姥没有老祖宗,他便把陆机当个先人似的伺候着,直接弄到了宫中居住,并为他搜罗各种珍稀药材,供他做药理研究。从这点来说,陆机也算有贡献,而且,相比其他帝王,萧乾的家庭结构其实已经足够简单了,皇宫又这么大的地方,墨九心里虽有膈应,却也懒怠理会。
当然,她不愿意与陆机发生冲突,还因为方姬然。
一年前的乾坤墓中,由于她预料失误,那女人被机括生生绞死了——
就在陆机的面前,她惨叫着被卷入了力量极大的机括之中,陆机老人眼睁睁看着那一幕发生,想救已然来不及,还被机关绞断了一根手指头……那种痛失亲闺女的感觉,墨九可以理解。所以,平常能不与陆机碰面,她就尽量不碰,能不与他发生摩擦,她都尽力避免。有时候,想到他失去的手指和女儿以及萧乾对他的情分,墨九甚至会委屈自己,让着他。
而温静姝——
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见过了。
当初在神龙山上关于温静姝的疑惑,萧乾后来只字不提,她也一直不得其解。
现在瞧这意思,陆机老头又要作妖?
借着茂盛花木的掩护,墨九慢慢靠近了陆机的园子,远远的跟到墙根下,她刚停下,就听到温静姝向陆机请安。
“徒弟见过师父——”
哦?!可以说话了?
也就是说,陆机终于把她的舌头治好了,毒解了?
其实以前墨九就知道,那毒是可以解的,只不过萧乾和陆机都没有做而已,那么如今为她解去,又是为了哪般?
墨九心里冷笑,继续往里挪了几步,没有靠得太近,就怕惊动了那对师徒。
里头的师徒二人,寒暄了一阵,墨九便听到陆机的一声感慨。
“静姝这茶艺,愈发精进了。”
“师父过奖,那是陛下的茶好,静姝可不敢居这个功。”温静姝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笑,似乎很欢快。
“胡说!茶好,也得手艺好才不糟蹋好东西!我老头子就爱喝这一口。”
“只要师父喜欢,徒儿愿意一辈子为师父沏茶……”
“一辈子……”陆机喃喃着,似乎满是愁烦,“师父这一辈子啊,也没有多久了……”
“师父不要瞎说,你啊,能活二百岁。”
“呵呵呵,就你嘴甜,懂得哄我老人家开心……”说到这里,陆机突然一叹,“瞧着你师兄这番情形,急得我老人家啊,估计用不了几日,就要被他气死了。”
温静姝沉默。
提到萧乾,不知她是个什么表情?
墨九很想知道,却不敢冒头,只能恨恨咬牙。
静寂了一瞬,便听见温静姝弱弱地问:“陛下他……又怎生惹师父生气了?”
陆机哼一声,“堂堂男子,堂堂帝王之尊,竟受制于一个妇人,你说丢不丢人?依我说,无子便犯七出了,早早打出去才好。可他到好,偏生当成宝,不顾群臣反对,还告诉我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信守当初的承诺,独予她一人好。承诺是什么东西?他都做皇帝了,还不能随心所欲,整天愁眉不展的,为了一个承诺克制自己,活得还不如我老人家呢!你说愁不愁人?”
“师父说得是——”温静姝笑着附合,默了片刻突然问:“其实静姝也有一事不明。”
“哦,你说?”
“不知师父这次唤静姝入宫来,所为何事?”
“当然是好事。”陆机的声音中,满是愉悦,墨九在墙外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只听得窸窣响过一阵,也不知他俩做了什么,然后便听陆机压低了嗓子,断断续续地道:“这药是师父特地为你准备的……你且先服上半月,包准……怀上!”
什么?怀上?
对这事儿,墨九敏感的很。
几乎下意识的,她就明白了陆机和温静姝想做什么。
身子狠狠一震,她死死抠着院墙,咬紧了下唇。
一束阳光从树叶缝隙里落下来,闪入了她的眼,刺得她浑身难受——
她没想过陆机会存这样的心思,恨得咬牙切齿,可这里是他的园子,她也不能因为人家私下聊天的内容,就上前对人家大打出手吧?换以前,墨九可能会那么干,可现在,她实在干不出这样的事——像个泼妇似的,太愚蠢!
心里寻思着这桩糟烂事,也不知怎的,她莫名就有些想念萧乾了。
其实温静姝要犯贱,她真的管不了。
毕竟这些年来,对着萧乾犯贱的女人,从来不止温静姝一个。
说句难听的,每年都有那么几出,可谓前赴后继都有人——
然而,真正能管住这事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萧乾自己。
他若不愿意,十个温静姝脱光了扑上去也没有用,他若愿意,哪怕她墨九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管不住他的下半身。可实际上,这些年萧乾身边除了她和萧直,真的再也没有第二个亲近的女人,哪怕宫女,也都是听墨九在使唤,他心有鸿鹄之志,根本没心思在男女之事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个墨九就足够了。
这样的男人,莫说在古代,就算换到现代,也是百里挑一的好丈夫了。
所以,在这个方面,墨九对萧乾是有信心,也极端信任的。
揣着一肚子的恶心,她冷漠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激动起来,被一种需要同仇敌忾的习惯支配着,她悄悄从陆机的园子里退出来,直接转个弯就去前殿找男人。
平常这个时候,萧乾都在正仪殿处理政务。
那里的人,都熟悉墨九,看到她纷纷请安。
“免了。”
墨九没有让人通传,直接就拎着裙子进去了。
正仪殿的外殿没有人,隔了一道墙壁,他听到了内殿里的声音。
“陛下,温姑娘已经接到宫中,送到陆老那里了。”
墨九一怔。
那个说话的男人,是从薛昉被封官升职离开后,萧乾最近宠幸的一个侍卫统领。姓黄,单名一个虎字。听萧乾说,这人办事挺妥帖的,很有些薛昉当年的样子,大概是忆旧,虽然萧乾把曾经跟随他的一众功臣都安排了最合适的官位,但还是愿意用熟悉的人,找熟悉的感觉,所以除了日常的正事外,萧乾也常让他干些私事杂活儿,也算是着意培养。所以,黄虎也是他身边较为亲近的人了。
可听他这口气,接温静姝入宫不仅是陆机的主意,还是萧乾首肯的?
本来急着见他的心,突然没了,火一样燃烧的血液,也突然就冷了。
墨九停下脚步,没有了走进去的勇气。
里头黄虎还在絮叨,“陛下,这是中书省递上来的折子,最近几日,好些都是……劝谏陛下甄选妃嫔,绵延子嗣的,您看……”
“放下吧。”萧乾有些不耐烦,声音满是不悦,“这些人,国事不上心,整日就操心朕这点家事,烦是不烦。”
“嘿嘿。”黄虎又道:“陛下的家事,就是国家大事,莫说臣工们操心,属下也跟着操心啊。依属下看呐,温姑娘就是一个顶顶不错的人选,模样长得好,性子又温柔,还招陆老喜欢,若是为陛下添个小皇子,陛下也就不用整日发愁了……”
“下去吧!”萧乾打断了他的话。
墨九没有听出责怪,只感受到了他淡淡的无奈。
“你再学那些人啰嗦,仔细脑袋——”
“是,陛下。”
听得黄虎的脚步声,墨九飞快地转身,悄悄离开了。
晚上萧乾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墨九早已躺下,但阖着眼睛,她并没有睡着。
今天她去过正仪殿的事,她不知萧乾是否已经知道,心下有些忐忑。
可他过来,弯腰探了探她的额头,又轻轻拉她手腕探了探脉,就离开洗漱了。等收拾好躺上来,他习惯地揽住她的腰,往怀里拔了拔,幽幽叹了一口气。
“六郎在叹什么?”墨九闭着眼睛,轻声问。
“我吵醒你了?”萧乾侧头看她的脸,略带歉意的问完,见她摇头,又抚了抚她的后脑勺,“没什么。乖,快睡吧。”
在这几个煎熬的时辰里,墨九心里其实想了无数种询问他的方式。
可如今他真的就躺在身边了,她却突然觉得,当一件小事出现在他们之间,她就需要用几个时辰来考虑如何去问他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信任缺失就已经变得严重了,也就是说,问与不问,都变得不再有意义,也不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
墨九不是一个执着于结果的人。
相反,她非常洒脱率性,遇事从容不迫。
而今天,仅仅只是今天,她就做了两次听墙根的偷听贼。从本质上来说,与其说她厌恶这件事情,不如说她更加不喜自己变成这般疑神疑鬼的样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更不愿自己的一生都缠绵在这些繁杂俗事之中,不能自拔,像个斤斤计较的小妇人,整日去计较男人皱一下眉,是不是不舒服,男人黑一次脸,是不是哪里不满意,男人多看了哪个女人一眼,是不是有异心了。
不!
不要!
她墨九不做这样的女人。
不是大狄皇后,她还是墨家钜子。
屈于后宫弹丸之地,哪怕母仪天下,她如何与萧乾比肩?
屈于鸡毛蒜皮的算计,哪怕她斗赢了陆机,又如何有快感?
沦为宫斗戏中的丑角,最终变得面目狰狞,被男人嫌弃……
那个样子,与曾经的方姬然何其相似?
这样的结局,想一想,她都不寒而栗。
夜灯幽幽,火光烁烁,像在眨着眼睛,看这世俗与人心的沉浮。
墨九轻轻侧头,看萧乾紧闭的双眼和紧锁的眉头,慢慢抬头盯着帐顶,终于什么也没有再问,却在心里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
……
半个月后,临安城的栖凤酒楼。
临近午夜了,还通火通明,酒香四溢。
墨九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撑腮帮,半醉半醒的眼,斜睨着面前沉默不语的清俊男人,叹了一口气。
“师兄,我怎么觉得你这次来,又变帅了?”
“贫嘴!”墨妄嗔她,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满带疑惑,“说吧,让我来有什么事?”
“想你了不行啊?”墨九为他的杯子里倒满酒,嘻嘻笑着,“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墨妄看着她不接嘴,墨九自顾自地笑,“有时候这日子真是令人觉得很感慨。好像认识你还在昨天,一晃居然过去十年了。日子真的过得……好快。师兄,咱上次兴隆山一别,又有小半年了吧?”
“是。”墨妄还是一身朴素的青衫袍服,近几年的调理,让他的身体逐渐好转,清瘦的面容俊朗如斯,已经基本恢复了以前的元气,这让墨九放心不少。若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他的终身大事。
没有心仪的女人,也不动娶妻的心思。
问得急了,便拿墨家的事情来搪塞,偏生感情的事,哪怕墨九是钜子,也勉强不得。
对一个人最大的好,就是尊重。这是墨九的理解。
于是,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没有人提了,懂的人自然知道左执事心里装着的人是谁,没有人戳破,却有人好奇,墨妄真的要为墨九守候一辈子吗?
一辈子太长了。
墨九担心,可墨妄自己,大概也不确定。
正如他所说,不是不娶妻,只是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人。
“兴隆山的桃花都开了吧?”墨九问着,突然满脸柔光的笑:“我最喜师兄院门那株桃树了。姿态足够妖娆,花色也足够娇俏,那时师兄在病中,花开时,便是我最喜之事,我会想,秋冬叶,叶落成枯枝,春天一到,树叶会再绿,花儿也会再红,师兄你也一样,肯定有一天会醒过来,如那桃花一般,灼灼其华……”
听得墨九剖析当年心境,墨妄眸中有暗波流动。
默了一瞬,他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察觉到了她欢乐中暗藏的某种情绪,轻声道:“阿九在这里若是不愉快,不如回兴隆山歇息一阵。你娘近来身子不太好,你也正好可以陪陪她……想必陛下也不会阻止的。”
是的,不会阻止。
萧乾从来不会阻止她的任何决定。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宠她的。
可两个人这样亲厚的关系,哪怕墨九不提,墨妄又怎会看不出来她心情不好?
兴隆山离临安有些远,但流言这种东西比长翅膀的生物还飞得快,关于墨九无子引朝廷动荡的事,墨妄一清二楚,而织娘的病,一来为方姬然的死,一来也是为墨九忧思所致,兴隆山上亦有无数人为墨九义愤填膺。人都护短,护自己人,在他们看来,这个江山,有一半都得归功于墨九,若无墨九,又何来大狄朝的今日,如今论功行赏,各有了各的好去处,墨九就因为生不出儿子,就受排斥,莫说她不答应,墨家也不答应。
自古以来,共患难易,同甘甜难。
唯一利耳,世人参不透。
这些纠纠绕绕,墨妄都知晓。
可哪怕他怜惜墨九,孩子的事,最是敏感,他帮不了忙,甚至劝都不知如何去劝。
两人对视着,他只能默默为她倒酒,“今晚喝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是是是,都听你的,左执事大人。”
墨九脸上始终挂着笑,喝酒的速度比墨妄还快。
两个人絮叨一阵兴隆上的事,墨妄说得一本正经,逗得墨九哈哈大笑。
等笑得腮帮都痛了,她突然敛住脸色,认真问他:“师兄,我有一个问题。你说,一个皇帝,如何真的没有皇子该怎么办?”
看她喝得半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赤红,布满了红血丝,墨妄不由心疼不已。
就他所知,萧乾为了孩子的事,并不比墨九操心少。毕竟直接面对群臣与非议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为了这件事,他已不知压下了多少奏折,训斥了多少臣工,甚至有一个倒霉的家伙,还因此被他贬到了偏远的蛮荒之地,从正二品混成了一个地方小县令。也亏得萧乾性情的冷戾,还有……如今的满朝文武,真正得势的那群人,好多都曾经与墨九共过患难,有一些私人交情。要不然,这件事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在私底下传扬,到底还维持着一片风平浪静。
念到此,墨妄一叹。
“小九,我只能说——身为男人,他不易。身为丈夫,他做到了对你的承诺。你是幸运的。”
男人总是比较容易理解男人一点。
萧乾的不容易,墨妄全都能体会。甚至他私底下也会想一想,如果角色换了他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一生只娶一妻,哪怕没有儿子,也不另娶?
这世间,也只得一个萧六郎了。
当然,除了萧六郎,其他人哪怕想,也未必敢,就算敢,没有这般魄力压得住。
“我知——”墨九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墨妄,突然一本正经地换了话题,“所以这次找师兄来,我是想问问,神龙山都修缮好了吗?”
墨妄不知她为何隔了这么久,又突然提及此事,眉心微微一拧。
“听申长老说,就快完工了。”
“……我突然想去看看。”
“去看看?”神龙山有什么可看的?
墨妄不知原委,就那般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墨九默默喝着酒,却一个字都不提。
“小九……”墨妄眉心微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有什么想法,给师兄说——”
墨九吸了吸鼻子,身子慢慢前倾,趴在桌子上,然后将头埋入自己的胳膊弯里,似醉非醉的咕哝。
“我想,开祭天台……”
……
宣正二年三月。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节前几日,墨九以回兴隆山看娘的名义离开临安,领着墨妄等人再回神龙山。
这是她第二次回来墨家总坛。
算一算日子,离她上次离开,已是整整一年过去了。
正如她所说,时光从来不等人,飞逝,不停飞逝——
这一次算是墨家的家事,萧乾国事繁忙,并没有随行,如今的他,坐在了那张天下最重的椅子上,终究不再如当初那般自由了。
有时候想一想,墨九甚觉好笑。
人这一生啦,总在为了自由而抗争。可争来争去,倒是愈发不自由了。
沿着那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山道,一行人上得山顶。
神龙山景色如昨,总坛的建筑却是焕然一新。
墨九怀着心事,并心思欣赏,也没有时间去耽搁,抵达神龙山的第一日,她在大祭坛前做了一场祭祀,然后将墨妄与墨家几个长老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简单的小会,安排了一些墨家的事情,就浩浩荡荡的领着一群人往祭天台而去。
“娘!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一个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好吧,你每次都这般哄我,结果也没甚好玩的。”
“这次啊,绝对好玩。”
“真的,不骗人?”
“骗你是小狗。”
一路上,墨九都在和萧直开玩笑。
母女两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像是去旅游度假。
对,这次来神龙山,墨九还带着八岁的小公主萧直。
她这个异样的举动,墨妄以及墨家众人都不太理解。往常这小公主虽然也喜欢跟着墨九倒处瞎转,但祭天台这种神秘莫测的未知领域,墨九是绝对不可能带上她的——还有,按说墨九要开祭天台,不应该瞒着萧乾才对。两个人这辈子从来都没有互相隐瞒过,为何这一次,墨九要这样做,不仅不曾告诉萧乾已经拿到了八个仕女玉雕,就连回神龙山的事,都瞒得滴水不漏,半点风声都不让走漏。
这样的氛围,墨家人心里都隐隐有些紧张。
当年的传说,从来没有改变过。
千字引关系着墨家机关与武器图谱……
也就是说,千字引干系着国之江山命脉。
他们家钜子这般做法,该不会受了刺激,动了什么心思吧?
换了别人,或许他们不敢想。但墨九何时做过正常的事?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众人敢在心里琢磨,却没有人敢问。
毕竟墨九这几年,越发让人猜不透,也看不透了。
于是,默默相陪着,在墨九与萧直的欢笑中,其余人全都肃穆而庄重——
“小九,到了!”
墨妄的声音,把墨九的思维拉了回来——
她捏紧萧直的手,微微昂头,仰视着面前这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姑且叫它山峰吧。
祭天台位于神龙山主峰的最高处,四周却光秃秃没有半根树木,独立其间巍峨高耸,是一块整体的巨石凿成,像一个圆柱形的巨大物体,内里全是机关,高达九层,顶端似乎隐入了云层之中,肉眼无法看见,如同通向天际,故而,叫着祭天台。祭天台外面的石壁上,有着年久风化的浮雕,模糊的浮雕已分不清所画何物,却可寻到当初的精工巧刻。位于正前方的是,是一道圆拱形的大门,铁制的,紧紧闭合着,庄重而肃穆。
第一次见到这个门,墨九有种见到泰姬陵的感觉。
第二次见到这个门,她依旧感慨于它建造的精巧。
只是不知,今日祭天台一开,又当如何?
这一刻,她不是不犹豫。
可终究,她闭了闭眼,坚定的脚步还是迈了出去。
大门是很早已经就可以打开的,外置锁,不用费什么力气。
进入第一层,是祭天台的大殿,内中的摆设除了墨家先祖的画像,重点就在中间。
那里有一个石磨形状的圆形玉石台面,台面的中心位置,有一个深凹的手印。
这就是钜子的手印了吧?
四柱纯阴之体,墨家钜子,可以手印开启祭天台第一层。
从知道这个消息到现在,十年了。
墨九忽然有点恍惚,当初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墨家大会开始,她需要用十年的时间,才能按下这个手印。
“小九……”墨妄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一张阳光般的俊脸上浮上几分阴霾,“你都考虑好了吗?”
“嗯?嗯。”墨九朝他一笑,提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台前。
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她的手,顺着印子的方向摁压下去——
嚓嚓!
原来她的手,真的可以打开祭天台。
墨九血液微微一热,心底产生了一种宿命感。
也许正如东寂所说,这个时代,本来不该有她这个人,一切都是注定的,人为改变,又如何可能?
熟悉的机括声,在寂静的祭天台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层打开了,可接下来的事情,却与墨九事先猜测的并不一样。她曾在脑子里模拟过祭天台的机关,以为一个仕女玉雕开启一层,那么,就是放入一个仕女玉雕,就打开一层,然后进入下一层,直到循环结束为止。却不知道,原来手印一开,机关启开,眼前场景几度变色——如春暖花开之中,似有微风徐来,偶有鸟语花香,又有寒风凛冽,白雪纷飞,冻可刺骨……
等场面定格,众人再睁眼,祭天台的中间,不是一个放置仕女玉雕的机关槽,而是八个。
玉石台上,是按八卦位置排列的八个机关槽,形状与仕女玉雕无异。
每一个机关槽的位置,都写着一个字。
分别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墨九微微眯眼,大抵明白了。
别过头,她唤曹元,“放乾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
曹元得应着,马上将手上的仕女玉雕慎重的放上去。
众人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看玉石台飞速旋转,转成一抹影子,转成一个八卦,而四周像蒙上了一层迷雾般,变得朦胧而不真切,风灯的光很难穿透,他们瞧不清彼此的脸,只能紧紧盯住那发着光般旋转的玉石台,头晕眼晕的等待着,直到它速度减慢,然后停下来。
这次,停在最外面的,是坤字玉槽。
火光掠过墨九的眼睛,勾勒住她眸底的凝重。
“放坤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曹元依言行事。
如此类推,仕女玉雕一个又一个放入了玉石台的机关槽里,而每放入一个玉雕,画面就会像第一次那般轮换一遍,这个过程有些漫长,祭天台的气氛也由此变得越发低压,机括声“哐哐”不断,却没有一个人多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艰难,仿佛被什么东西压抑着,哪怕他们手上都有着足够照明的风灯,也无法照透那种摸不着的阴暗——只有玉石台,从开始的白玉之色,慢慢颜色越来越浅,到离墓玉雕放下去似,几乎变成半透明的颜色。
诡异!
惊悚!
沉睡百年的祭天台,似乎正在被唤醒——
墨九紧紧拉着小丫头的手,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在火光中,那两片嘴唇的颜色,似乎……近乎鲜红,娇艳欲滴。
墨妄一直在观察着她。
一丝不祥的预感,让他心里一紧。
他走上前去,低头看一眼墨九紧拽小丫头的手,目光深幽,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小九,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墨九波澜不惊地回头看他,“哪里不对?”
墨妄双唇轻轻一抿,视线跟着她落在旋转的玉石台,“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该这样,又该哪样?
谁也不知道祭天台开启到底会怎样。
墨九亦是不知道。今日之举,她只是在赌命运。
或者说,赌一个本来就该她宿命的结局。
有些事情,既然是注定,那就无须回避。
不论将有怎样的结果,都她都愿意坦然接受——
轻嗯一声,墨九眉心紧拧着,看已经放入玉槽中的几个仕女玉雕,淡淡对墨妄道:“师兄的顾虑我明白,但我以为,到底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让我们费尽心思得到,已经足够折腾。不管如何,我相信,老祖宗不会真的祸害她的子孙——”
不会害她的子孙。
可不表示不会害别人啊?
毕竟躺在棺材里的老祖宗,是无法确定进来的到底是亲人还是贼人的。
但墨九确定的事,旁人改变不了。更何况,八个玉雕已经放入了七个,也不差这一个了。
墨妄叹息一声,慢慢放开了扼住她的手。
“那……好吧。”
他俩的对话声音并不小,在场的弟子听了,心里都有些紧张。对于未知的担忧,是人之常情,就连曹元在听令准备放下最后一个“兑”字仕女玉雕的时候,手也有些发颤。
“速度放!”墨九瞪他一眼,“墨迹什么?”
她声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原本闭合的大门,从外向内洞开了。
一群人带着冷风闯了进来,冷风中,有一道冷冷的声音,如同冰刃般割向了墨九的耳膜。
“阿九,你怎么能带着小丫头偷偷来祭天台,却不告诉我?”
“父皇?”萧直尖叫一声,几乎快要跳起来。
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眼前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都新鲜,却不知凶险,更不知她的父母有着怎样的纠结,有了怎样的隔阂。一听见萧乾的声音,她猛地转身就要放开墨九的手,扑过去迎接她的父亲。
可她步子迈出去了,身子还在原地。
墨九冷着脸,死死拽住她的手,然后将女儿拖回来护在臂弯下,淡淡回头看去。
“陛下事忙,这是墨家的家事,不想劳烦你。”
一声陛下,生分而客套,瞬间将两人关系划出了十万八千字。
而这,也是萧乾继位以来,墨九第一次这样唤他,还用了这样冷漠的语气。
“阿九……”萧乾狠狠皱眉。
“陛下有何吩咐?”墨九一个字比一个字冷,而促使她唤他“陛下”拉开距离的最大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萧乾偷偷尾随而来,摆明了对她的不信任,还因为他的身边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陆机老人。
还有一个是她恨不得直接掐死喂猪的温静姝。
对她的冷漠,萧乾似乎有些感慨,叹息一声,只顺着她的话问。
“阿九为何又想到开祭天台了?”
他没有问她,什么时候找齐的仕女玉雕,只问为什么想到开祭天台了。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萧乾应该是一早就知道,其实她晓得仕女玉雕在哪里。
可他没有问过,也从来没有拆穿过她——
换以前墨九会觉得这是尊重,可人的感觉随环境与心情会有不同。这一刻,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城府之深,世间无人匹敌。哪怕她日日睡在他的身边,亦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冷笑一声,墨九微微仰起下巴,努力克制着情绪,不让小丫头难过。
“闲着无聊,没事就来玩玩喽!陛下是有什么指教吗?”
相比于她的冷漠,萧乾淡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更无半点责怪之意。
“阿九,我只是担心你。不放心你独自前来——”
“不!”此情此景,墨九很难定下心去想什么,瞥一眼那个温静姝,想到陆机说的“那个药”,看着这一群人,像吃了苍蝇似的,心里不是滋味儿,语气也就格外尖锐,“你不是担心我,你是在怀疑我。因为我没有告诉你仕女玉雕的事情,也没有告诉你,偷偷来开祭天台,你认为我想要独占千字引,对你的江山,对你的社天下有图谋。”
萧乾眉头一皱,还没有回答,陆机老人就抢了话头,“可不就是吗?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这小女娃娃,心机还真是深咧。也就我这个傻徒弟,也就他相信你是清白的。”
“呵呵!”墨九冷笑,“我若不清白,早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了!”
“你以前清白,只是时机不成熟,如今嘛——”
“我放你娘的屁!”
墨九这时也管不了什么长辈不长辈了。
眼前这一幕太闹心,不管萧乾有没有怀疑她,都让她极为心烦。
十年光阴,她为他汲汲营营,到头来,她却成了最值得怀疑的一个。
这到底该说是可悲?还是可笑?
冷绷着脸,她冷笑一声,环视众人,傲然道:“八卦墓是我墨家的,祭天台也是我墨家的,千字引更是我墨家的,我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要何人来论我清不清白?我去你娘的清白!我墨九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有种的拦我一个个试试?”
看她这般激动,萧乾眉心拧紧。
“阿九,你切莫生气,咱们有话……”
“没话!”墨九就像那个在婆媳对仗中的输家,除了拽着女儿的手略感温暖,只觉得遍体生寒,哪怕这个男人曾是她所有的情感依靠,哪怕他们曾经经历过数不清的艰难,共过患难也共过枕席,此刻,她不需要任何道理,半句话也都不想和他说。
不是任性,只是累了。
“娘……”父母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让萧直意识到了什么。
她紧张地扯住墨九的胳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澄澈、明亮,还略带惊恐。
“你和父皇……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直直……”
“好不好嘛!”
墨九闭一下眼睛,“好。”
女儿无辜的眼神太抓心,即便有再大的火气,墨九也得压下去。
而且,反正走到这一步了,吵架确实毫无意义。
安抚地摸了摸萧直的脑袋,她半眼都不看萧乾,只侧过头去,冷声指挥曹元。
“放兑墓仕女玉雕!”
这番情形,曹元也一直紧张着。
听得命令,他再道一声“是”,慢慢落下玉雕,将之导入机关槽——
嘭!
八个玉雕一齐,一阵剧烈的轰鸣声中,玉石台渐渐变了颜色。
从薄薄的半透明色,变成了全透明,整个台面几乎都消失在众人的面前,只有八个仕女玉雕仿佛在悬空旋转。
转着,转着,八个仕女仿佛活过来了似的,栩栩如生,姿态不一,身上被一种青白相应的光芒笼罩着,美丽得令人呼吸一紧,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陷入在那样的画面中,视线朦胧,神智混乱——直到旋转的玉石祭台慢慢停下。
“呀!又出现一个机关槽。”
低呼的人,是离得较近的曹元。
众人也都看见了,透明的玉石祭台上,八个仕女玉雕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形的机关凹槽,通体透明,泛着一种神秘而阴森的幽光,令人心底发悚。而萧乾来时还可以开启的祭天台大门,已然彻底消失,整个空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水桶,除了玉石祭台,再无任何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当祭台出现手印时,得钜子手印去开启。
当祭台出现玉雕机关槽时,得用玉雕去开启。
那么,当祭台出现一个人形的机关槽时,得用什么做钥匙去开启机关?
难道是……人?
有人打个喷嚏,寒战不已。
一群人怔怔而立,呼吸都微微急促。
而这时,在所在人的注视中,人形的机关槽上,竟慢慢显出一行金色的大字。
“欲开祭天台,当以活人祭!”
以活人祭?!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机关槽,目光几乎定住。
太可怕了!因为在十个大字下方,还有一行补充的小字。
“活祭之人,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女,身系墓诅之血——”
什么是墓诅之血?墨九不知道,身体却有些恶寒。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人,这里就她一个,而墓诅之血,墓诅之血,是不是……就是她身上的血,天寡、失颜,也都与她血液有关,而这种血,就被称为“墓诅之血?”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她也不需要答案。
因为将事情联系在一起,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猜测的真实性。
可他娘的,这哪里是开祭天台,分明就是谋杀啊。
如果不活祭,那祭天台打不开,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
人都为己,哪怕她不愿意活祭,别人会不会把她丢进去活祭?
一切仿佛进入了某个古怪的迷局,墨九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忙活一阵,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原来真正的考验从来不是手印,也不是八个仕女玉雕,而是“以活人祭”。
而她现在思考的是——所谓活祭,在她肉身毁灭之后,会不会真的有千字引,引渡她的灵魂,让她回到那个属于她的世界?
老祖宗啊!
这简直就是一场豪赌!
哪怕世上最凶狠的赌徒,也不敢随便拿自己的生命去赌啊!?
更何况,她原本以为千字引如果可以引渡灵魂,她还能把闺女带上,如今看来——就算这事是真的,所谓引渡,也是死而后生,如同那个“过去门”一样,只有她这样有过去的人,方能回到过去,没有过去的人,恐怕就是永久的死亡了。
墨九手心捏出了一层湿汗,身体也像一个聚光体,收获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沉默中,气氛阴森森的冷。
死亡靠近的紧张,抓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沉寂中,墨妄安静地靠近了墨九,一如既往站在她的身边。他的行为所表达的意思很简单,不论任何时候,他都不会让任何人动墨九,包括萧乾也不可以。
“娘……那是什么意思啊……直直有些怕……”萧直识得字,几乎都能看明白字面上的意思,也吓得小脸苍白,抓紧墨九的手,动都不会动了。
“不怕。”墨九心里也紧张,可表情却很镇定,“娘会保护你的。”
“……爹!爹啊!”在萧直心里,爹就是她伟岸的天,在危险来临的时候,除了想到墨九,她也会习惯地指靠着萧乾。
在这之前,萧乾一直沉默,颀长的身影半落在阴影里,目光寂寥地只是看着墨九,不言不语。如今听了女儿紧张的喊声,他终是慢慢踱步过来,带着一抹淡淡的中药香味儿,站在墨九和萧直的身边,双眼微微一厉,望向了陆机。
“师父,只能一试了。”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众人都听不懂。
但显然,陆机是懂的。那老头儿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不高兴地瞥一眼墨九。
“不试又能如何?你舍得你的宝贝疙瘩?”
宝贝疙瘩指的是墨九了。
于是,他俩的话,也就不是那么难理解了——难道他们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这个机关?
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纷纷望向了萧乾。
他却神色漠然地转头,冷眼看向一直不曾出声的薛昉。
“把她丢入祭槽——”
她?这个她是指谁?
墨家弟子当即紧张起来,有人摸上了腰刀,就连墨妄也握紧了血玉箫,死死盯住薛昉的动静。
只有墨九,她牵着萧直静静而立,并无半分紧张——
不论她与萧乾关系如何,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至少萧六郎不会害她。
果然,薛昉得令,立即按刀走向还在发懵的温静姝,对身边两个精壮的侍卫下了命令。
“来啊!把她丢上机关槽!”
“啊!”温静姝如梦初醒般,震惊地睁大双眼,看一眼萧乾,再看一眼陆机,她几乎不敢置信地惊叫起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师父,师父……你不是说,不是说只要来祭天台,证明了那妖女想要为祸大狄,六郎就会弃了她吗?你不是说,要我为六郎生儿育女吗?你不是说我的体质不易受孕,还为此专门为我配了上好的药吗?师父……这都怎么回事?”
“你问我?”陆机翻个白眼,“你傻啊!我不哄你,那药你能吃?”
这么多年过去,温静姝自己都是用药大师了,若不花点心思坑蒙拐骗,难免会被她发现破绽,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啊,这些年来,老人家我也是心累。唉!苦了我哦。”
唉声叹气着,陆机捋着花白的胡子,不停摇着头,那少了一根的手,让墨九目光微微一刺。
“这……什么情况?”
没有人回答她,萧乾与陆机也没有。
因为相比于弄清温静姝的事情,关系众人性命的祭天台更为重要。
在这说话的工夫,两个侍卫已经举着温静姝,丢入了那个玉石做成的祭槽之中——
温静姝不是死人,当然是会挣扎的,几次三番下来,侍卫只得把她手脚捆了,这样一来,她的身体终于契合了机关槽,像一把开锁的钥匙似的嵌入了玉石祭台上——
机关开启,与先前祭台开启一样,那个玉石台连同机关祭槽仿佛一个磨豆腐的石磨,飞快地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被置于中间的温静姝野兽似的挣扎着,低吼着,最终慢慢地归于平静,变成了一滩模糊的血水流淌……
玉石祭台也再一次换了一种颜色。
从泛着晶莹的透明色,变成血一样红,令人恐惧的血红。
等石台停下时,温静姝连同机关槽都不见了。
而祭台俨然成了一块血玉!
一块通透的血玉,用人血染红的血玉——
恐惧感铺天盖地,生生抓扯着众人的心。
大殿内安静着,久久,无人出声。
墨九手臂也有些僵硬,她紧紧搂住萧直,把小丫头的头连同双眼一同捂在胸前,额头上紧张得青筋都冒了出来。
这血绞人肉的一幕实在太过恐怖,噩梦一般,让她今生都不敢回想。
更不敢想——如果那个人是她,该有怎样的感受?
一阵恶寒掠过,她身子微微一颤,忽听“叮”一声!
这是一道脆响,区别与之前的机括声,显得别样的好听。
“这是机关……已经开了吗?”
有人疑惑的询问声中,只见血玉石台上,出现了一块树立着的,玉一般的石头。
说它是石头,却可以照得见人影,像一面镜子。
说它是镜子,又不完全通透,乍一看就像块白玉。
“开了!是开了。可千字引呢?千字引在哪里?”
环顾一下左右,有人慢慢上前观看,寻找,然后听到曹元低叹。
“喏!这块破石头——好像就是千字引。”
在众人的心里,都认为所谓“千字引”,应该是一本书,至少也是一个帛绢,上面写着文字。
可实事有些滑稽,千字引确实就是一块石头,因为石头上写着三个字——千字引。
“九爷!是千字引。”
“是千字引……”
千字引!
千字引!
千字引!
三个字不停在墨九的脑子里盘旋。
可看着那个破石头,墨九却不知道当说些什么。
来祭天台的目的,显然是达不成了,而她与萧乾——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还有已经死去的温静姝,又是什么情况?
她有些糊涂了。
这时,祭天台大门重新出现了。
一阵幽风从门口吹来,带着新鲜的空气,扬起了萧乾的衣角,也吹痛了墨九的眼。
两个人互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久没有动静。
萧乾淡然而立,没有走上前,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也不去看千字引,就像那个东西本身对他并没有半点吸引力似的。
于是,他们两个不动,千字引那块破石头伫在那里,也没有任何人敢乱动了。
寂静中,却是陆机忍不住了,气咻咻的哼声低骂一句,不高兴地吼,“你这个女娃娃,发什么愣啊?我徒儿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处处提防着他。哼,要不是知道你来神龙山,他丢下朝堂大事匆匆赶来救你,今日岂非就是你的死期?”
陆机那一副恨其不争的样子,换以前,墨九肯定恼死他了。
可这一刻,她却恼不起来。
干咳一声,她清清嗓子,严肃脸,“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萧乾终于开口,声音淡而凉,看着冷漠,目光却仿若钉子似的钉在了墨九的脸上,久久没有挪开。
墨九咽一口唾沫,瞥他一眼,思考片刻才道:“当年在哈拉和林,你说,留着温静姝还有用,我那时不太理解。如今看来,这也算是有大作用了。不过,这也让我很难理解,难道说,当年你就知道开启祭天台,需要活人血祭?”
“当然不是!”
飞快回答她的人,不是萧乾,而是陆机。
带着对墨九的不满,他抢在萧乾面前回答:“若是知道这样多,那不成神仙了,还能由着你这个女娃娃耍弄?”
她什么时候耍弄萧乾了?
娘的,有个“婆婆”横在中间,夫妻没毛病,也得弄出毛病来。
没好气地瞪了陆机一眼,她问:“那为什么温静姝的血,会契合这个墓诅之血?”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陆机恨恨道:“就你那个破身体,一会天寡,一会失颜,一会又是生不了儿子,如果要治,该怎么下药?就算研究出新的药方,能直接在你的身上试药吗?我舍得,我那傻徒弟却是舍不得。所以,除了拿方姬然试药之外,那会儿他便想,多备一个与你体质一样的人。万一方姬然死了,也还用得着。正巧,温静姝也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命格,所以,也就留了下来做研究。”
当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其实也得益于八卦墓。
在阴山的时候,墨九与萧乾在阴山启开离墓,出土过一个酸甜苦辣的配方。这个配方的神奇之处,不仅可以让人之死后保持肉身不腐,还可以人为改变体质。那个配方,萧乾后来交给了陆机——可经过陆机试验之后却发现,单有那个配方尚不足够。但陆机也是一个不肯认输的老头儿,接下了这个任务,不办到就不肯罢手。
于是,为了改造温静姝的体质,陆机用时六年,带着她走遍天下,在各地搜索珍稀药材和各种各样的古怪偏方,并美其名曰:为治她的哑病。
实际上,那哑病不是病,只是毒。
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温静姝一直在服毒,也一直在为陆机试药。
说来也是可悲。
一直到死,她也许都想不明白,穷尽六年的光阴,她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了自己将来的死而奋斗,费尽心力地把自己养成了一个活体祭祀物。
六年时间过去,陆机对温静姝的体质改造基本完成。
为了验证,当时陆机提出要墨氏女的鲜血。
本来这是一件极容易办到的事,可萧乾舍不得动墨九,哪怕一滴血也舍不得。
所以,陆机无奈之下,告诉温静姝,经过六年的研究,他已经找到了为她治疗哑病的方子,但其中一味药材,就是墨氏女的血。同时,陆机暗示她,萧乾和墨九辛苦收集的六个仕女玉雕全被方姬然带到临安去了,若她想让萧乾开心,可以迂回一下,帮他找到仕女玉雕。并且陆机还向她拍胸脯保证,若得回仕女玉雕,他会让萧乾登基之后,纳她为妃。
六年无法开口说话的痛苦,一直折磨着温静姝。
对一个哑巴来说,只要有开口说话的希望,哪怕再难,她都会去做。
而且在她看来,从方姬然那里下手,比对墨九下手容易得多。
实际上,温静姝与方姬然之间虽然没有太多的交道,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找上方姬然,居然很容易就搭上了线——她想利用方姬然,而方姬然也想利用她陆机徒弟的身份,以及她懂得医理的长处,为己所用。
两个人一拍即合。
温静姝离开陆机,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与方姬然在一起,还曾经陪同她到过一次神龙山老墓,可方姬然从来就没有对她真正放心过,就在临安城失陷之前,方姬然准备前往神龙山,就把温静姝关在了冷宫的地下室里,任其自生自灭——最后,温静姝从冷宫放火逃跑,出城后又通知陆机,方姬然等人去了神龙山,而她已经拿到了方姬然的血液。
后来,陆机在神龙山下金阳镇见到温静姝,并指使她先行离开——
“你这个女娃娃,就是心眼多。”陆机对墨九说了这些,看她似乎听愣了,满脸木然的样子,突然又得意地哼哼,“那日你在我园子外头偷听,你以为我老人家不知道?哼!”
墨九一怔。
原来他都知道了?
看她的样子,陆机眼睛一转,又开心的笑了起来。
“你先说说,你那天是不是快要气死了?”
“……”她气死了,他就这么开心。
“不识好歹!”陆机捋胡子,“你以为我拿药给温静姝是做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难道不是……让她和萧六郎同房?
墨九冷目而视,却听陆机道:“你啊,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妇人!”陆机对她的评价,从来就没有半句中听的,说完了她,又接着道:“温静姝拿到方姬然的血液之后,经我验实,确系改造成功。为了安抚她,我为她解了哑毒。同时,又开始了试新药——”
墨九微微挑眉,“试什么新药?”
陆机似乎对她的迟钝很生气,又吹胡子又瞪眼睛,“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不生孩子那些药了。不拿她来试,用你来试吗?只有她的体质和你一样,若治得了她,当然也治得了你。”
“啊!”这个结果,是墨九根本没有想到的。
调过头,她瞥一眼萧乾冷峻的面孔,想到她那日对他和陆机的误解,突然有些惭愧。
萧六郎这个人就是这样,嘴上从来不说,可他为她做的,确实太多——
所有的委屈与不满,全部都烟消云散,她叹口气,释然了。
“是我狭隘了,六郎,对不起。”
“还有我呢?你不道个歉?”陆机不满意地挑眉问。
“……”墨九白他一眼,懒怠理会他,却牵着小丫头向萧乾走近。
祭殿中,冷风飞掠而至,祭台上的玉石泛着血红的光泽,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两个。
“阿九……”萧乾微叹一声,执着她的手,将她和小丫头的手,一起包裹住,声音幽幽地道:“我今日来是想让你知道,不论是这江山,还是这千字引,或是其他,都不如你和小丫头重要。为了你,这天下,我都可弃之,何况一个千字引?”
“我……”墨九略羞愧,“是我不好。”
“不怪你,只是心魔作祟。”
“心魔?”
“你的心魔,还有——我的心魔。”
一直没有生儿子的梗,让她对自己,对他,对他们的感情产生了怀疑,这原本就是消磨感情的东西,若是不说开,任其发展,有一天或许真的会破坏感情。更何况,她有一个心魔,萧乾还有两个心魔。
“阿九,其实我——”当着众人的面,他突然耷拉下眼皮,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含糊一叹,“我只是……吃醋而已。”
吃醋?想到他那些日子的表现,墨九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有人吃醋吃得那么高冷那么淡然的嘛?
这个萧六郎——吃个醋都异于常人。
墨九噗一声,好笑地抓紧他的手,心里泛着一种酸涩的甜。
“拜托你了。堂堂大狄皇帝,居然好意思说自己吃醋?”
“……皇帝就不是人,不能吃醋?”萧乾也是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是释然的叹,“都过去了。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她还在他的身边,他也还在她的身边。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管要做什么努力都还来得及。
“是。都还来得及。”墨九淡淡的附合着,想着千字引之引渡灵魂,心里不由凉涔涔的。
若方才萧乾没有带温静姝赶到,若她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她的这个穿越故事,岂非要以悲剧收场?
“陛下,九爷,你们还是看看千字引吧,击西的脖子都快要望断了。”
冷不丁传来的妖娆声音,打破了二人的世界,也引来大殿内众人的笑声。
击西早就已经恢复了女儿身,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可她照样穿着男装,把自己搞得不男不女,出入宫中的时候,常常被人当成太监——对这个美丽的误会,她不仅不解释,还喜欢得很,每每和闯北吵架,就入宫去做太监,伺候墨九,把闯北急得哭笑不得。
“就你急!”闯北嗔他,“没看陛下和九爷正亲热?”
“回去亲热也来得及嘛,千字引可都摆在这儿呢?我瞧好几次了,为何什么都瞧不到?”
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墨九和萧乾牵着手,终于走到了玉石祭台之前,看向了那个写着“千字引”三个字的怪物。
似镜非镜,似石非石的椭圆体上,并无其他字迹。
说好的一千字呢?在哪里?
众人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讨论,却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墨九沉默片刻,突然回头喊曹元,“拿刀来——”
曹元不问缘故,将随身的腰刀递上。墨九接过来,突然将手从萧乾掌中抽出,挥刀一滑,她“嘶”一声,汩汩的鲜血就那般顺着她的指尖滴落……
一滴!
两滴!
三滴!
……
鲜血慢慢滴在那一块椭圆体玉石上,再一点点滑下。
说来也巧,玉石“吃”了鲜血,竟慢慢显了原形。
一边是写着字的石头,另一边是一面光洁如新的镜子。
“还真是多功能,两不耽误。”墨九笑着调侃一句,直接绕到玉石背后,看那上面的字。
不多不少,恰好一千个字。
文言文用词极简,一千个字虽然不多,其中包含的内容却不少。
归纳一下,主要内容就两点。
第一,为天下苍生,墨家机关术与武器图谱,都已毁去,让后代弟子切勿随意大起干戈。至于没有武器图谱,为什么却把八卦墓和祭天台的机关设得那样的难,就是为了惩罚有贪欲的人。妄动欲念,必然得付出代价。
第二,是一个与梨觞有关的故事。除了墨九知晓的那个阮氏酿酒师与萧氏祖宗的故事之外,还有一个惊人的补充发现——原来当年萧家之所以不愿意女儿与阮氏酿酒师相好,是为了发展家族势力,把女儿嫁入懂得机关巧术和武器制造的墨家,而这位造八卦墓置祭天台的墨家老祖宗,居然就是那位萧氏小姐离开酿酒师后嫁入墨家生育的女儿。
没有武器图谱与机关术的千字引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个配方。
萧氏家酿梨花醉的配方,以及关于如何制造梨觞的想法——
据千字引上记载,当年萧氏小姐与阮氏酿酒师造出梨觞之时,曾发过毒誓,若有一方违背彼此誓言,当生生世世受失颜之苦,无子送终,且不老而衰。他们认为,梨觞是以他们向酒神奉献忠贞、爱情以及灵魂为代价方才造出的酒。故而在后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毒誓的应验,萧氏小姐嫁入墨家后,日渐憔悴,未老先衰,终生也只生育了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也就是墨家这位老祖宗。
后来这位老祖宗外出游玩之时,爱上一个苗疆的巫蛊师,却因为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遗传了母亲的疾病,惊恐之下,不敢向巫蛊师坦诚情愫,反倒折返神龙山,将自己封入山中,不再见人,直到那个巫蛊师寻来,她才知道,原来他也心系自己。念及自己的病情,为了让他死心,老祖宗痛下狠手,把自己嫁了——就在他到达神龙山的同一天。
再后来的故事墨九就知道了,那个巫蛊师回到苗疆,怒养云雨蛊……
“这个故事真的好长。”
“是,还好巧……”
巧得把他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网入其中。就好像本就属于同一个命运轮盘上的各个组成部分,转动着,转动着,在不同的轨道上,分明有着不同的故事,却串出了相连的一条命运线。
“唉!”墨九摸了摸自己的脸,“祖宗啊,我这个脸,这个云雨蛊怎么办?你什么都没有说啊,难道我这辈子都得担惊受怕的过吗?”
“自是不会。”萧乾突然揽住她,低头看来时,目光专注而火热,“研究了那么多年,绕来绕去,我最近发现,其实,梨觞便可控制你身上的血液之毒……”
“啊!?”墨九微微失神。
这,这,这,圈子果然绕得大啊。
萧乾是个医者,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可既然她血液的毒已经控制住了,为什么却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育小孩儿?
“傻子!”萧乾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没了芥蒂之后的他,温柔了许多,“相信我,咱们会再有孩子的。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为这些事烦恼了好吗?你有男人,天塌了,也该由你的男人来顶着。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甚至——想要离开我。”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低,很沉,目光中带一点凉。
就好像,好像他知道她来祭天台的目的似的。
墨九被唾沫呛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乾一身黑袍,面色沉如凉水,眸底却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阿九连云雨蛊都忘了么?”
云雨蛊?墨九微微沉吟。是啊,有多久,有多久她没有想过云雨蛊的事了,因为她的心思太过浮躁,整天为了孩子的事心烦,也就没有办法再去细细感知萧乾的心思了……也就是说,他在意她的时间,比她在意他的时间,其实更多。所以,当她念及宋熹的时候,他才会难受,吃醋,从而对她不冷不热,也就造成了彼此的误会。
唉一声,墨九轻轻点头。
“这么说,云雨蛊要伴随我们一生一世了?”
“不好吗?”萧乾轻笑。
“好吗?”
“不好吗?”
“好吗?”
“好。”
“好。”
静谧之中,两个人相视着,像突然就绕开了一片乌云,眼前的一切迷雾都拔了开去,终于看到了属于彼此的灿烂的阳光。
“爹,娘啊!”
这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他们听到萧直奶声奶气的唤声。
“你们快来看……这个镜子好好玩……”
那个镜子,之前他们都没有太过注意,所有人都凑到这边来看千字引了,而萧直小姑娘心性,对千字引自然没有什么兴趣。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干净的镜面,一时玩性大发就爬上了玉台,凑到镜子之前比划,这么比划的时候,也把墨九洒脱在祭台上血不小心抹了上去。
于是,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
“镜子里有人……不是我们的这样的人……”
“啊!这,这是什么人?”
“天啦!这些妇人都穿的什么?我从未见过这样不堪的衣饰……”
“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众人七嘴八舌的惊叹声中,墨九转过去看了一眼,顿时大惊。
镜子像一个显示屏,倒映着的,是属于她的那个世界。
……
……
天似穹庐,牛羊遍野。
镜子里的画面,正是阴山——不,是正在开发的阴山皇陵。
自从这几年陆续有考古学家在阴山皇陵失踪之后,考古界掀起了一股阴山皇陵探秘的热潮,很多民间考古爱好者(盗墓贼)也纷纷加入了这个队伍,涌入阴山。有消息称,阴山发现的皇陵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狄朝太祖爷萧乾与元昭皇后的合葬墓,于是,在这场波澜壮阔的考古运动中,阴山的旅游也迎来了一个新的起点……
络绎不绝的人群出现在画面里。
有人在指指点点,对着皇陵说着自己的怀疑。
“我在一本野史上看过,元昭皇后为人轻浮好色,其实并没什么本事,就一个美字贯穿人生而已。可男人啊,就看脸,哪怕她嫁一个死一个,还有人为她前赴后续,上赶着送死……”
说这种话的,当然是女人。
从来只有女人才瞧不起女人。
墨九笑了笑,镜子上的画面这时又换了。
那是一对相携出游的小情侣,男人为了在姑娘面前展示自己的博学多才,正侃侃而谈:“其实大狄朝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在那个朝代,金州兴隆山曾经创造过一段辉煌的文明,他们不仅有先过的农耕工具,还出现过只有后世才有的工业机械化。也就是说,早在数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掌握了和我们一样的科学技术,这是非常奇怪的,科学解释不通,所以,正史上也几乎没有记载。”
“兴隆山,不就是一座山吗?”
“是的,后来它就只是一座山,一个旅游景点而已。”
“那为什么兴隆山有过那样超前的文明,却没有延续下去,甚至很快就消失在了历史长河里呢?”
“这个……”
那小年青推了推眼镜,正在考虑要怎么回答女朋友这个刁钻的问题,旁边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怪人。他戴着大帽子与一个大黑超眼镜,佝偻着身体,手上拄着一根拐杖,提了一个大黑口袋,看他们一眼,冷不丁就接了姑娘这句话。
“因为后来他死了,她也死了。”
他,她?两个年轻男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死了,都死了。”
听那怪人还在喃喃,两个人面面相觑一眼,男的赶紧揽住女朋友,飞快地转身离去。
“好像是个疯子。”
“是啊,一看就不是个正常人。大阴天的,戴什么墨镜?戴墨镜也就算了,还柱根拐杖,活像七老八十了似的……神经兮兮的……”
听着两个小年青的议论,“疯子”唇角扯出一抹笑,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他当然不是疯子。
他戴帽子,是因为他的头顶没有头发,还满是狰狞的伤疤。
他戴墨镜,是因为他的眼睛几乎全瞎,只有微弱的视力,而且双眼丑陋得足可以吓死人。
他拄拐杖,是因为他的腿脚不方便,走路有些吃力。
而这些都是因为几年前的一次突发火灾。
火灾之后,他一直昏迷不醒,医生和家人都已经放弃了他,可在一年前他却突然醒转——
提着那个大大的黑色口袋,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着,终于靠近了阴山皇陵,寻了一个没人的山坡,他一个人走入那片山坳之地,慢慢地坐了下来,将拐杖平放在地上,然后蹲着身子,用手摸索那一道山壁,喃喃自语。
“我记得那个石洞入口,是在这里的……”
山风呼啸而过,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
摸索一会,他无奈一叹,似乎是放弃了。
“就在这里吧,反正在哪里祭祀你,你也不会在乎的……”
说着,他打开带来的口袋,从里面取出一件件祭祀用品。
一壶小酒,几个小菜,还有一大口袋纸钱。
“我带了你喜欢吃的桂花肉,梨觞是再也喝不着了,你将就喝一点这个,你以前也是喜欢的。”
他把祭品都摆好,又一张一张把纸钱理顺,码好,这才掏出火机点燃……
火苗蹿起时,他条件反射的惊了一下。
随即又自顾自地失笑,“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也别笑话我了——”
红艳艳的火苗映红了他的脸,反射在他的墨镜上,带着一抹诡异的颜色,哪怕他满脸都挂着笑,却怎么也抹不掉那一种踏着岁月与历史而来的悲怆厚重感。仿佛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这些人群似的。可他知道,他的心思,不会有人理解,能理解的人,就在这个陵墓里,和另外一个男人一同埋葬着。
他一直在说,也一直在笑。
行走过历史的两侧,踏过了数百年的沧桑,看过了太多的故事,他反倒是苦不来了。
“九儿,你还好吗?我现在才来看你,你会不会生气?本来一年前我就要来的,可我的身子不争气,怎么都起不来……若不然,就算是爬,我也要爬来的。”
不会有人回答,周围也没有半点声音。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沉睡。纷飞的纸钱,被长飞送入了天空,再悠悠然落下……
这座阴山皇陵,安静得如同岁月年轮上的一座孤冢。
“九儿,你还记得我们的菊花台吗?我前几天去看过了,青石板的小桥,长满了苔藓,边上有农人把那几块荒田开了出来,种了些小葱、白菜,绿油油的一片,好看得紧。门口的小河边上,开了好些不知名的小花,不妖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与美好。我去时,有小孩儿赤着脚在小河沟里钓小鱼,一个个得意得很,有个调皮的,还拿石头掷我……呵呵,换以前,我是得揍他们的。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竟有些不忍心破坏?!”
一张又一张烧着纸钱,他带着浅笑的碎碎念。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大人祭祀过世的亲人,嘴里说着话,其实他不怎么能理解。
这样和死人说话有什么用呢?死去的人又听不见。
可当他自己烧着纸钱,祭祀着住在心里的一个人时,却突然都明白了。
纸钱确实不能连通阴阳两界,却可以通往人的内心。
大梦一场,数百年光阴,他无人可诉。
只有她,他只有她而已。
风悠悠吹过,将烧成了黑蝴蝶一般的纸钱高高卷入天空。
他仰起头来,望向那个千百年来似乎从来没有变过的天,幽幽一叹。
“本来我是想带你回来看看的,看看那条青石路,看看门前的小河,看看那些火烧后的残菊,看看那个我们最喜欢用来画机关图纸的石台……可终究,你是不会回来了。我曾经说过的,只要是你要的,我就能给。我做到了,可是我的心——”
突地他捂住胸口,沙哑着声音道:“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痛?”
那一日,她问他,他是谁。
是的,他知道他是谁,但他宁愿她不要知道他是谁。
从那一场改变他们命运的火灾开始,他与她就回不去了。
改变不了的,他也不再试图改变。
放弃她,也是放弃自己。
漫长的,孤独的余生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曾经他有一个很相爱很相爱的女友,叫——墨九。
他们同为五术后人,同好机关之术,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曾经形影不离的相好过……
“有些故事,就让它湮没在你的记忆里吧……”
将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堆里,一时间,溅起了火星无数。
火星飘飞着,飞在半空中,笼罩了他佝偻的身形——
镜子里的画面,也在这时定格。
祭天台前,墨九早已泪流满面。
“娘,你为什么哭了?”
“因为,娘高兴。”
“高兴,娘在高兴什么?”
“因为,娘的一个朋友,他终于找到了自己。”
“可为什么娘高兴了,却要掉眼泪呢?”
“因为你娘的朋友……她再也见不着了。”
这一次回答的人,是萧乾,而不是墨九。他说完,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又递了一张帕子给墨九,并没有劝她什么。
“为什么见不着?爹,咱们把这面镜子搬回家去不就行了吗?”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单纯到极致,他们不懂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样多的烦恼,不懂为什么大人说话从来都不只有字面上的意思。只有当他们慢慢长大,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之后,才会知道,原来人的一生是这般不可捉摸的滋味儿。
“六郎……”
墨九的泪水情不自禁,却不想由此让萧乾不痛快。
毕竟在一个男人面前为另外一个男人流泪,并不是一件完全光彩的行为。
而且,大家在画面中看见的一切,似乎也需要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个人静静看着彼此。
忽然的,就那样沉默了。
久久,萧乾突地叹一声,张开双臂揽紧了她,并将她的身子完全纳入胸前。
“阿九,什么都不必说。我都懂。”
“谢谢你!六郎,谢谢你。”带着些许笑意,墨九环住他的腰,将头靠上去,阖紧了双眼。
风静,人止。
千字引三个字还在,玉石祭台上的镜面却已消失。
一切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般。
人死如灯灭,若干年后——
谁还会记得,有人曾笑靥如花,执梨觞把酒夜话?
谁还会记得,有人曾扬鞭策马,洗沧桑冠盖京华?
谁还会记得,有人曾低眉放手,将情深放逐天涯?
大殿内,苍凉如水。
墨九的耳边,似乎有人在低低的叹。
“你来,我就在。你来与不来,我都备着。我想,你总有一日会来。”
(全书完)
……
……
------题外话------
正文部分结束了。
不过,年后会有番外。
番外更新时间不固定,大家可以存着看,不愿意看番外也不打紧,我们下本书再见。
对于《孤王寡女》和六九,其实我心里有愧。因为在这个故事的创作过程中,我的人生也经历了一些悲欢离合,看到了一些以为只存在于小说的人性丑恶。当然,也收获了更多的善良。但人都是情绪动物,我的写作状态受了些影响,中间有一部分,自己也不忍回顾,可你们却以极大的宽容心体谅着我,让我无论经历了什么,都能有重新敲字的勇气,也能坦然面对一切的得失。
谢谢!
你们给的温暖,我唯愿能以文字报之,风雨相携,一程又一程。
是的,这一程,暂别。
下一个路口,我们再会。
新春佳节到来之际,姒锦在此九十度鞠躬。
给你拜年啦!
番一,命中定数
一滴水,缓缓滴落。
晶莹的,亮透的,反射着某种诡异的光彩——
墨九往前走着,拖着虚软的脚步,浑身发热,汗流浃背,身体连同心都颤歪歪的发抖。
她不知道是因为空间里温度太高,还是因为看到那么多的黄金。
是,很多很多的黄金,满屋子的黄金,就那样妖娆地绽放她的面前。
而且那不是普通的黄金,几乎每一件都是艺术品。
辅在地面的是平整的金砖,每一块大小同等,色泽诱人,棱角精致,墙上是黄金做成的精美壁画,或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或小桥流水炊烟人家,或挽弓射箭威风凛凛,或战车火炮齐整待发……
黄金,每一件工艺都精湛得堪称鬼斧神工的黄金。
“妈呀!”
“天啦!”
“简直亮瞎了我的狗眼啊!”
这个金灿灿的世界,是一座古陵墓。
不知道埋着什么人,却让墨九忘记了身处地宫之中,不停称赞,口水都要滴出来了。
这是何等气魄的家伙,敢用这样的方式蓄藏这么多黄金,打造出这样一座震慑人心的黄金地宫?
“唉!”
耳朵里,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墨九一惊,四处观望,“谁?”
没有人回答,她继续举着风灯往前走。
“唉!”
又是一声叹息,吓得她哆嗦一下,风灯落地。
抬起头,睁开眼——
面前的博古架上摆着一些瓶瓶罐罐,全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一束开得正艳的香水百合静静的插在青花瓷的花瓶里,随风扫来浓郁得有一点呛鼻的香味,桌子上的茶水早就已经凉透了,几袋零食已经拆开了封口,乱七八糟的摆放在她的面前,零食的旁边,是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和一个古旧的牛皮笔记本,而她的手上,还捏着一把古色古香的桃木镜,由于梦里紧张,镜柄都被她捏出了热汗,潮湿得几乎能滴水……
“唉,你可算醒了。”
背后的声音,再次惊住懵懂醒来的她。
墨九猛地回头看去,冷不丁迎上一双噙笑的眸子。
“教授?!”
她揉了揉眼睛,欣喜地叫唤一声,飞快地起身把风尘仆仆的老教授按坐在那一张紫檀木椅上,又是泡茶,又是倒水,还把自己没有吃完的零食推到老教授的面前,“您不是说去韩国查什么资料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国又不是南极,赶个来回能用几天?!”老教授笑眯眯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还是你这里的普洱喝着好。”
“那是当然,这茶饼可是我爸妈留下来的,一般人我可不舍得给他喝。当然,主要还得看是谁泡的茶,出自墨九之手,能差到哪里去?”
墨九傲娇地扬着下巴,狠狠表扬了自己一番。
“呵呵呵,说得对,全是你父母的功劳,包括生了你这么个机灵的女儿,只可惜……唉!”
只可惜,墨九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他们夫妻双双死于一场空难,于是,这家位于鄂市的古董店和店里收藏的古董就成了他们给墨九留下的全部财产。
从那之后,墨九就成了这间古董店的小老板。
这里是鄂市伊金霍洛旗。
一个靠近阴山山脉的地方,是一个旅游城镇。
墨九很喜欢这里,喜欢这个古董店,也喜欢这一片城市尽头的宁静。
她常年以店为家,以古董为伍,渐渐的,习惯了一个人,渐渐的,向往这样的日子到天荒地老,对任何人横插入她的生活,打破她固有的生活秩序都有着怪异的恐慌与心理排斥。所以,她谈不了恋爱,就算有一个两个谈得来的男人,也用不了几天就会处成哥们儿。
“唉!”
袁教授看着她直摇头。
“你怎么老是走神,和你说话也听不见?”
这是墨九的习惯,她想问题的时候很专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往往会忘记世界。
也因此,在她许多人的眼里,是一个古怪而偏执的女孩。
墨九冲他吐了下舌头,“教授,原来是你在叹气啊?”
“哼!叹息你啊,怎么都叫不醒!”
墨九撇了撇嘴唇,想到那个地下皇陵和黄金屋的美梦,不由痛苦地揉起了额头,“教授,下次在人家背后呢,不要随便叹息,更不要轻易打断别人的美梦,太不厚道了……您都不知道,我刚才梦到了一个比秦始皇陵还要庞大的地下古皇陵,还有满地宫的黄金。我的天啦,那数量……原本我数学是历史老师教的,反正是无法形容的多,多不胜数。咱们国家的黄金储备量是多少?依我看啦,那地宫里的黄金,比咱们国家全部的黄金储备还要多。不!要多很多倍,是很多很多倍。最关键的是,那不仅仅是黄金啊,那是艺术品啊,那制作工艺……”
“墨九同学!”
老教授拍桌子,忍不住打断了她。
“请注意区分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墨九暗自咽了咽口水,嘿嘿笑着,半倾身子趴在桌子上。
“好吧,那咱们说点现实的。教授,阴山发现古皇陵的事怎么样了?上头批准发掘了吗?”
老教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看墨九翻白眼,视线一转,突然落在她手上把玩的桃木镜上。
“我把发现阴山皇陵的过程和我们整理的资料以及你盗墓……”
“咳咳,教授,请注意措辞,不要无端伤害民间考古爱好者脆弱而敏感的心灵。”
“咳咳咳!”老教授清了清嗓子,喝一口她沏的普洱,重新组织了语言,“以及你以民间考古爱好者的身份发掘出的阴山古皇陵出土物样本交了上去,可得到的结论都是……”
说到这里,老教授停下了,叹息着摇了摇头。
“是什么?”墨九瞪大眼睛问。
“没有人相信。”他拿过墨九手上的桃木镜,轻轻抚摸着,“他们用了最新的科学技术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桃木是明前的东西,制作工艺也像,但桃木不能代表什么,因为从镜面来看,这是有玻璃出现之后的渡银镜面,这样超前的生产技术,与桃木的年代严重不符,像是人为的高端仿制品,甚至有人私底下说,说……”
“说什么?”墨九急切得很。
“说是咱们为了标新立异,在考古界搞出点动静,故意制造出这种东西来混淆视听……”
“我们又不是神经病?”墨九拔高了声音,挑着眉头不悦地问:“那我得到的结论呢?他们怎么说?”
“唉!一言难尽啦!”
三个月前,墨九在阴山附近瞎逛,无意间在阴山深处的山间石壁上发现了一个老旧的机关。她视机关如生命,几乎没有考虑就跟着闯了进去,经过甬道,她进入了一间地下石室。这石室里居然还有机关,差一点要了她的小命。
不过,她也在石室中得到惊人的发现。
那不是石室,而是一座陵墓的地宫墓室。
从墓室的环境和物品来分析,她认为这是明前的一座古墓附属墓室,从规模上来看,应该是皇帝的陵寝,可到底是哪一个皇帝的墓,还有待考证。原本她是要继续往下探查的,可无意进入的她,身无常物,连吃的都没有一口,想想还是活命比较紧要。为了自保,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墓室里原路出来,顺便捎了一些墓室里发现的宝贝,准备下次再来。
然而,等她准备好吃食和一应设备再探阴山时,入口的机关却已经失效。
也就是说,因为她的闯入,里面的机关可能重置了。
她悔恨不已,捶胸顿足哀号三天,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研究生导师,这位国内考古学界的泰斗袁文正教授。
对于她的发现,袁教授也是兴奋不已。
师徒二人几次探查阴山,依旧苦寻不得而入。
不过,墨九从里面带出来的东西,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尤其那几个工艺罕见的镜子——
没办法,两个人静下心来,为此次重大的考古发现做了一份长长的分析报告。
图片、文字,以及分析得出的结论呈交了相交部门。
他们认为,在明前的某一个历史时间节点,我们国家曾经出现过一段超前的文明,比三星堆对人类的意义更为重大。虽然历史没有记载,但这个文明一定存在过,甚至对当时的社会造成过极大的影响,至于它为什么消失,没有得以延续,为什么又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连浪花都没有激起一朵,就有待开发古皇陵来寻找答案了。
是的,他们想要找到阴山古皇陵,就需要得到帮助。
因为只有官方形式的发掘,才是合理合法,可以公开去干的。
然而,墨九等得心都碎了,袁教授却给了她一个这样的结果。
“他们同意先小范围发掘,但必须以保护为主。另外,关于咱们得出的‘断代文明’的结论,让我们必须守口如瓶,不许在任何场合,包括但不限于网络媒体、报刊杂志、学术探讨等地方提及此事。”
“啊!为什么啊?”墨九嗤了一声,“这么重大的发现,人们也喜闻乐见,不是好事吗?”
“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这种空隙来风的事,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不必要的麻烦?太深奥了,墨九不理解。
就算老祖宗早就掌握了现代人才有的科学技术与工业机械化,那也不奇怪啊?
她不懂。可很多政策本来也不是为了让人理解而制定的。
“教授,可惜了你是袁文正,不是包文正,要不然这个冤就有地方申了……”
“……”袁教授看着她,失笑摇头,“你啊!领导自有领导的考虑和想法,能让咱们对古墓动手,就是格外开恩了,不要计较那么多。时代在进步,咱们的思想,也要跟着进步嘛。”
“是是是!”墨九拿着桃木镜,翻来覆去的瞅着,懒洋洋地问:“那几个砖家,还是觉得这是赝品吗?”
袁教授嗯一声,叹气,“如果不是我信任你,我也会认为是赝品,这怪不得他们。”
墨九扁了扁嘴巴,“好吧,如果不是我亲手从古墓里摸出来的,我也以为它是赝品……”
“哈哈!”
“哈哈!”
师生二人相视而笑,这时,外间却传来一道咳嗽。
“请问,有人在吗?”
墨九侧过身体,隔着帘子,往外面瞅了一眼。
进店的人……居然是一个和尚?
约摸五十来岁的样子,穿着干净整齐的僧衣,剔着光头,烙着戒疤,慈眉善目,很有点儿得道高僧的样子。
墨九笑着走出去,就着桃木镜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不知大师来到小店,有何贵干?”
“施主开的是古董店,老衲当然是为买古董而来……”老和尚说到这里,目光突然定在她手上的桃木镜上,神色满是惊喜,“施主手上的是个好物什,不知出不出售?”
墨九一怔。
她抬起镜子,瞅着他,“大师确定,看上这个了?”
和尚双手合十,“是。”
墨九笑了笑,“可她并非古董,你看这镜面……”
和尚面不改色的笑笑,“老衲看东西,只讲个眼缘。世间诸物皆为空,古不古董又有什么关系?”
阿弥陀佛!墨九情不自禁暗念了一声佛号。
也不知道是因为桃木镜总被人说是赝品受人嫌弃让她心里不痛快,因此极欲得到人的肯定,还是因为这个大和尚的欣赏让她有一种找到了知音的感觉,她二话不说就把桃木镜塞到了老和尚的手里。
“行,就冲大师这句话,你拿去,我不收你钱……”
“这……”和尚吓了一跳,“施主心爱之物,老衲怎能平白收取?”
“没关系。”墨九笑盈盈地回头,瞥一眼皱着眉头看那老和尚的袁教授,又扬了扬唇角,“我那还有好几个呢,不仅有桃木的,还有紫檀木的,花梨木的……更何况,正如大师所说,世间诸物皆为空,既然万般皆空,钱财哪有宝物赠知音的情分来得贵重?”
这个和尚,俗家名叫占子书,法号净空(注解1)。
不仅是金篆玉函五术的后人,还是国内有名的高僧。
行游至此,他是被这间叫“墨家九号”的古董店门口那一副字迹清隽的楹联吸引进来的。
“夏鼎秦砖传千古,墨家九号觅良缘。”
他预感古董店的老板是个有意思的人,却没想到是个小姑娘。
于是,听了墨九的话,这位饱读经书的得道高僧一时无语。
这个镜子他看着是古董。
可从镜面上看,又确实不是古董。
尤其小姑娘说,她还有紫檀木的,花梨木的……批量生产?那就更不可能是古董了。
但是,就算不是纯古董,抛开镜面瑕疵不谈,单凭这桃木年代与制作工艺也能值不少钱了。
“阿弥陀佛!多谢姑娘相赠,但无功不受禄,你不要钱,老衲也不敢拿走这知音之物了。”
“唉呀!你可真啰嗦。”看他就要放在柜台上,墨九摆了摆手,“好吧,你随便给个千儿八百万的,意思意思得了。”
“……”净空和尚的宝相,略有龟裂。
墨九却在这时笑开了,又把镜子塞到他手上。
“和你开玩笑的,这样好了,取个吉利,你给我66块钱,怎样?”
66块钱,也太低了。
净空法师最后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来六百块钱,硬塞给墨九,又为她留下自家的寺庙地址和一副墨宝题字,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唉,这净空老和尚好好玩。”墨九将钱放入抽屉里,对袁教授道:“要不是他有事,留他吃顿饭,给我讲讲经,也挺有意思的哈。”
“你啊!多大脸让慈云寺的主持单独为你一人讲经?”
“那有什么,我还把我心爱的桃木镜卖给他了呢,这叫知己。”
袁教授但笑不语,墨九却坐下来看起了净空的题字,口中啧啧不已。
“别说啊,这老和尚字写得真是不错,遒劲有力,如苍松……噫,教授,我想一件事来。”
说到这里,她突地抬起头,目光烁烁地看向袁教授。
“老师,你看我笔记本写的字了么?”
她那个牛皮笔记本,一直摆放在桌面上。
闻言,袁教授顺手拿起来,瞅了一眼。
“你的字,也写得不错。比上次看,似乎又有进步了——”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墨九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双目闪着某种诡秘的光泽,“教授,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在那个地下墓室的石壁上,发现了一句题词么?”
“就是这句?”袁教授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一字一字地念:“风华笔墨,后丨庭尘埃。便天光云影,不与徘徊。纵三千里河山,亦四十年蓬莱。青丝染霜,镜鸾沉彩……这题词,你发现了什么古怪吗?”
“对。”墨九神色严肃,瞬也不瞬地盯着袁教授,那表情像春晚刘谦表演魔术那个见证奇迹的时刻,充满了神秘色彩,声音也突然压低,“你说奇不奇怪,我今天突然想到,那题词的字儿,很像我的笔迹呢……”
“……”
袁教授看她片刻,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眼神像个小女巫似的,忍不住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墨九,醒醒!不要入魔了!”
“唉呀,教授,人家说真的。”墨九笑着嗔怨,又把笔记本打个转,指着那些字道:“你看,我刚才还特地默写了这几句,与脑子里的壁字对比了一下。虽然壁字年代久远,有些风化,但笔锋还是感觉得出来的,我很确定,那字迹真的跟我很像。”
袁教授盯着她,又推了一下眼镜。
“墨九,今天是几月几日?”
“教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经常!”袁教授正色看着她,“你告诉我,今天是几月几日?”
“二月十四日,是情人节,又不是愚人节!我骗你有花儿啊?”
“看来脑子没有糊涂。”袁教授开始认真琢磨起她的话来。
“教授,你糊涂了,我都不会糊涂好吗?”
墨九被气笑了,袁教授却一本正经地继续问:“你有情人吗?”
“额!”墨九意外的挑了挑眉,“……没有,咋了?”
“那就好。”袁教授看她满脸迷惑的样子,皱起眉头,顺手拿着她的笔,在笔记本上勾勒着阴山山脉的草图,“从现在开始,我们进入工作状态,准备发掘皇陵!”
“欧耶——”
“……”
“太好了!教授,我有个预感,我们将成为一段特殊历史的第一个见证者。”
墨九兴奋地大笑着,手舞足蹈地绕着袁教授走来走去。
却不知道,冥冥中自有定数,历史正睁着眼睛看她。
当然,她也不是历史的见证者。
而是,参与者。
……
------题外话------
注1:占子书是《步步惊婚》里占色的父亲,也是《御宠医妃》中夏初七从占色家拿到桃木镜导致穿越的牵引者……这把桃木镜,正是占子书从墨家九号古董店里买来的,后来机缘巧合,被夏初七在占色家看到,为添桃花,结果添了一段宿命因缘。
嗯,这些书里的人构成了他们的小社会,也交织着一张故事网,在我心里越来越真实,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其实真实存在着,只是——与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空间。
所以,今天情人节,祝我书中所有的CP都幸福快乐。
同时,也祝福我的小妖精们,收获爱情,拥抱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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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番二,天涯孤客
“新闻频道报道——”
“据悉,阴山皇陵发现古墓,有可能来自史上有名的狄太祖与元昭皇太后的合葬墓。众所周知,狄朝对皇帝的安葬极其保密,狄朝皇帝的墓地所在,也一直是后世无可追寻的难解之谜。阴山这一重大的考古发现,或许将弥补我们对那一段神秘历史的空白记录——”
“……元昭皇太后,是一个极有话题性的女性,她的事迹,说法众多,历史评价,也褒贬不一。她的传说,流传了数百年,但她的真实来历,却是历史上一个难解的谜团。传闻,她文可安邦,武可定国,貌比西施,容赛貂蝉。懂机关,善巧术,会奇门遁甲,嫁过三夫,十为寡妇,曾令无数王侯国君为之疯狂……”
“……根据史书记载,狄太祖享年79岁,卒于疾病。但狄太祖本身医术超群,且极懂养生之道,若死于疾病,为何史书并无所患疾病的记载?他到底死于何种疾病?还有阴山这一座壮观的帝后陵墓,又是出自何人之手?元昭皇太后晚年为何又将自己封于墓中,与帝墓同住?相信通过解读这一个神秘的古墓,会有所发现。”
“……墓门惊现一段祭文,竟是来自后世的简体字。这一发现,震惊考古界。是有后世之人曾经进入过古墓,对太祖夫妇进行过祭拜?还是真有时空穿越之说?”
……
“袁教授,请问为什么暂停了对阴山皇陵的发掘?”
“袁教授,听说在这次对阴山古皇陵的发掘过程中,你有一个女学生出了事故,失踪在古皇陵,至今没有寻找到尸首,而古皇陵里也出现了一些异象,对不对?可不可以请你详细叙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袁教授,为什么有女学生失踪,你却不再发掘古墓了呢?是不是真像外界传闻那样,阴山古皇陵有时空穿越之镜,会把人带到前世今生……”
“袁教授……”
“袁教授,请您等一等!我有一个问题!”
“袁教授……我有一个问题,听说你当初在发掘景昌皇帝大墓的时候,在帝陵所在的小镇,也曾发生过一次火灾事故。那场事故造成了一个男青年全身大面积烧伤,他的小女朋友也在事故中当场晕厥,差点丧命……而景昌帝陵与狄太祖陵,是你这几年唯一的两个重要发现,请问你觉得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对不起,我无可奉告。”
“让让,麻烦让一让!”
“袁教授……”
火!火……火……
红艳艳的火,金灿灿的菊!
刺痛了眼,也刺得人睁不开眼。
“九儿……”
……
“九儿!快走!”
……
“九儿!跑啊!”
……
“我不怕死,怕只怕……我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
“九儿,你来,我就在。你来与不来,我都备着。我想,你总有一日会来。”
……
一个个断断续续的声音。
一件件零零碎碎的片断。
重复着,交叠着,恍惚着,出现在墨九的脑海里。
庄生晓梦迷蝴蝶。
哪个真,哪个假?
哪是虚,哪个实?
墨九脊背湿透了,她长长地喘着气,像奔跑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时空漩涡之中,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又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心里知道是梦,也想要从梦里抽离出来,可却睁不开眼,摆脱不了梦境的纠缠,浑身上下如同被绳子捆住一般,无法动弹。思维明明已经清晰了,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
“梦魇了。”
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她想点头,告诉他,是啊,梦魇了,醒不来呢。
然而,她努力了。
却一直魇着……
“唉!”
她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温凉的,清越的声音,很熟悉,直透入骨。
这是谁的声音?
像获得了瞬间的刺激,她激灵一下,脑子又清醒不少。
“唔……”
她出声。这时,一张冰冷的毛巾压在了她的额头上。
凉丝丝的触感,让她身体一震。
“东寂——”惊愕般叫了一声,她以为还是在梦里,放飞着自己的恣意,喊着梦里那个人的名字。却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明明就喊不出来的声音,突然就像安装了喇叭,厉鬼叫魂一般响彻了房间。
刺入耳膜的声音是她的,尖锐而惶恐。
同时,也激得她彻底醒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
入目的是一盏昏暗的油灯,还有灯火下那张俊朗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脸。
“萧……萧六郎?!”墨九喃喃着,喉咙很干,嗓子也哑,额头上再一次溢出了细汗。
她刚才喊了什么?东寂!?她喊了东寂的名字。
那……萧六郎他都听见了吗?
呼!思维扩散着,墨九的意识慢慢回拢。
这是从神龙山回来的三个月后了。
此时,她正睡在京师临安宫中的龙榻上。
可她睡着皇帝,让皇帝伺候着,却叫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对萧乾来说,这算得上大逆不道的侮辱了吧?
坐在榻上,被那一个长得仿佛走完了一生的梦境扰得乱了套的她,就那般傻愣愣地看着不动声色的萧乾。
“我,不好意思。我好像……胡说八道了什么?”
“你做噩梦了。”萧乾脸上并没有被触了龙颜的愤怒,甚至连一丝郁气都没有,他映着微弱灯火的脸上,是云淡风轻的从容。大手执着巾子,他轻轻为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又掀开被子,拉过她的手,慢慢擦她的手心,比起满脸通红尴尬无比没有做贼却比贼还心虚的墨九,他的样子太过淡然。
“你没有生气?”墨九虚汗湿了后背,问得没有底气。
“傻子。”萧乾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摸一下她的后背心,像大人照顾半夜醒来的孩子似的,皱眉想一下,又道:“本想着夜深,不便再叫人。看你这样子,还得沐浴一番才好。你等一下。”
他说着就起身,那温柔体贴的样子,让墨九愧疚不已。
“萧六郎——”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广袖如流云,墨发如绸布,这一个转头的风华,萧六郎之俊美,世间无人可敌。
墨九咽一下唾沫,神智又清楚了不少。她做了一场梦,梦见太多前生发生过或者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在被梦魇住的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永远沉沦在那个漩涡里。如今再看到这样俊美的萧六郎出现在眼帘,突然产生了一种久别重逢的错觉。
像失而复得,又害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她盯着他,视线贪婪,情不自禁朝他伸出双手。
“我不用洗了,休息一会就好。六郎,你过来抱着我……”
墨九平常不是太黏人,是个洒脱劲十足的女子。
就算偶尔对他撒娇,也……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是的,在萧乾从哈拉和林起兵南下与南荣开战这些年,两个人生活在烽火四起的时代,温存的日子有,但清闲的时间少,加上过去那一年因此宋熹的死,总有郁结在心头。这般的她,娇俏可爱,不像孩儿她娘,反倒有一些昔日少女的模样,这久违的感觉,竟瞧得萧乾一时怔忡。
“怎么啦?”墨九双颊红扑扑的,“你不愿意?还是……在生我的气啊?”
真变样子了?萧乾琢磨着她,眉头皱成一团。
“喂……我的手都软了。你到底要不要抱我?”
墨九看他就那般盯着自己,猜不到他的想法,撅一下嘴,有些下不来台。
“我数一,二,三,你不过来抱我。我就,我就……”
咬着下唇,她说不出来了。
这欲说还休娇若羞花的模样,让萧乾视线莫名灼热,渐渐,也沾染一些贪婪,竟舍不得挪开。
本该早就扑过去的,可他却选择了站在原地,就为多看一眼她此时此刻这般的颜色。
“你就怎样?”见她不言,他淡笑问。
“我就,我就……来抱你了!?”
墨九抬高眉头,半认真半威胁的咬牙。
“呵!”萧乾唇一扬,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是的,这一刻,他才真正释然。听到她在梦呓中吐出宋熹的名字,带着那般的感情,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毫无半点感觉?
若不介意,那肯定是因为不在意。他在意,故而,也介意。
这个小妇人从神龙山回来,就一直神神叨叨的,经常看着他出神,没有一个晚上不做梦,好像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莫说对他,连带对萧直有时候都有些走神。他哪里会不知道宋熹的事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世间再豁达的丈夫,也难免会往心里去。
可他选择了不问,不追究。任由时间来消磨她心中的结。
既成夫妻,唯尊重尔——这是萧乾近来的总结。
他告诫自己要理解,要宽容,但也无法真正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是,当墨九用一种惶恐中带着期盼的目光,朝他露出这样眷恋的表情。这种依恋的,不舍的感情,浓浓的从她的视线中传递过来,几乎刹那就融化了他的心。
他知道,她是要他的。
他也很肯定,她还是他的。
既如此,他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萧六郎——你讨厌,我真的来啦!?”
在墨九又一道河东狮吼发出之后,萧乾回过神,突然丢掉手上的毛巾。不,根本是毛巾无意识落地的。他的人,他的心,完全无须思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到了墨九面前。双臂一伸,铁钳子似的,紧紧搂住了她,像搂住失而复得的宝贝。
“阿九……阿九……”
他的头埋入她的肩窝,吸着她发间幽幽的香。
“你总算醒了!总算醒过来了。”
墨九微微一怔。
这叫什么话啊?什么叫总算醒了?
她不每天都醒着的吗?哪一天没有见过似的?
撇一下嘴唇,她正准备笑话他的莫名其妙,突然醒悟,了解了他话中的意味。
是啊!这三个月,她又何尝真正醒了?
从那天看到千字引开始,她的神思就恍惚着。她不想承认,又无可否认,她始终沉浸在神龙山那一面镜子的世界里,被漫长的梦魇带着,经历和回味了许多的往事,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六郎。”她愧疚地抚着他的后背,将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下巴蹭来蹭去,“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不委屈。你回来就好。”
他声音哑哑的,分明在笑,可仔细一听,却仿若呜咽。
墨九心里一酸,突然的,突然的就像堵了一团棉花,难受得几乎不能呼吸。
他是皇帝啊。
他是这个天下的主啊。
不管她墨九的价值观如何认定,在当今这个世界,萧乾他就是一个王。
以他之尊,如此纵容一个妇人,得何种感情?
若非情根深种,他又何须如此委屈自己?
而且,在她迷迷糊糊混天度日的这三个月,朝堂上恐怕都闹大了吧?
那些原本就介意她没有生儿子,恨不得给萧乾弄十个八个女人来伺候,让他夜夜做新郎,日日不重样的大臣们,又给了他多大的压力?他又是如何应付,才能让她安安静静做着大狄唯一的皇后,做着她的白日梦,想着那些前世今生不能自拔的?
人得面对现实。
她紧紧拥住萧乾,闭上了眼,酸了鼻子。
差那么一点,就落了泪。
往前看吧。
过去的人,过去的事,都是过去了。
她必须面对的是现在,还有,她与萧乾的将来。
“六郎,我们生个儿子吧。”
低低的,她仿若做梦一般,对他细声软语。
“嗯?”萧乾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僵硬一下,低头来看她。
“阿九,你在说什么?”
墨九红着脸,长长的眼睫毛半垂着,忽闪忽闪,带着一抹羞涩,轻咬下唇。
“我说……咱们来生儿子啊。”
萧乾一声轻笑,他手指撩一下她垂下的发,又顺势捧住她柔柔带娇的脸,一句话说得又感慨又无奈又欣慰,还有淡淡的委屈,“你啊,可总算想起大事来了。都几个月了?嗯,你这小没良心的,可知这些日子,我熬得有多苦?”
几个月了?三个月了。
是的,墨九记得,其实一直记得。
三个多月的时间,他们没有夫妻生活。三个月之前那一年,也因为种种的繁杂事务,他们好像也不能像以前那般相爱似火,彻夜狂欢。像一对对尘世中相互敷衍的夫妇,被岁月抹去了激丨情,如冲过数次的茶水,不仔细咂摸,感觉不出半点滋味。
这些是他们要的吗?当然不是。
这对一个男子,一个帝王来说,又是何种的忽视?
墨九埋入他怀的身子更软,声音也更柔了。
“六郎都是我不好。今天让我好好补偿你……好吗?”
“好。”萧乾的眸子,很快被点燃。那火光,很快席卷而来,燃透了他的身体,也遍及了她全身,让她每一寸肌肤都泛着滚烫的热量。
“我来。”
“皇后不必客气。”他低笑,捉住她的手,顺便低头偷一口香。
“噗!不敢劳陛下大驾。”墨九的脸,染得如胭脂一般透红。
“宽衣解带之事,还是朕较为顺手。”他正经脸。
“陛下日理万机已是烦忧,唯恐陛下操劳过甚,臣妾自当学着些,为陛下分忧。”
“皇后言重!小事而已,何况朕最喜这般操劳……”
“既是小事,陛下就别操劳了,直接让臣妾来操得了!”
“哈哈,你个小不要脸的。”
“哈哈哈!”
六月的天气,夜晚闷热得密不透风。
到了夜半,刚刚凉爽下来,可深深的夜,宫中的人连同花木早已一并睡去。
皇帝寝宫中的声响,泛着涟漪很快被一圈圈荡漾了开去。
惹醉了这一片天空,也让守夜的人,懂事的离得稍远了一点。
墨九被噩梦惊出来的一身细汗,密密麻麻,似乎又添许多。
这热,这汗,这燃烧的情绪,惹上了萧乾,让他也跟着出一身的大汗。
“六郎……”
她吸一口气,软软的呼吸。
这样媚这样乖这样的令人窒息。
“嗯?”萧乾哑哑的声音,是对她最大的褒赞。
“你的眼睛……”墨九低低地说,“今天……格外好看。我好喜欢。”
“……”萧乾无言,抚她的发,“那是你太久没注意我了。我一直这么好看。”
“呵。”墨九弯唇,差一点笑场,“不要这么自恋。”
“还不肯承认!”他浅笑着一个侧身,墨九情不自禁“呀”一声,然后看到他脸上淡淡的促狭,一个拳头就砸在他的肩膀上。
“你讨厌,看我不收拾你……”
“胆大了。敢收拾朕?”他轻笑着拍了拍她,她却不服地挣扎起来,一捶一打,一拧一合,这姑娘搞起事来,力气也大,把他折腾得几乎无法呼吸。低呼一声,他禁锢着她,待她老实起来,他方才低头,在她耳边留下一句低低的絮语,“大丫头,别折腾了……我很久没碰你,给点面子。”
墨九一愕。
隔一瞬,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忍不住想笑,又怕打击他,只得乖乖将头埋入他的脖子,一个人低声闷笑。
“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果然纵容不得。”萧乾喟叹一声,将死死挂在自己身上的“泼辣猴子”扳开一些,又低头宠爱地轻啄一下她的脸颊……
“啊!”墨九受不得又打他,“说好要好好疼爱的呢?”
……
……
次日墨九再次恢复意识,是被殿外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吵醒的。
微微将眼稀开一条缝,她发现窗外已泛了白。
今日的天气,似乎极为明亮。
也许是一个大晴天吧?
她微笑,望向已然睁眼的萧乾,看他精神焕发的容颜,心里暖暖的,像被注入了一抹阳光。
“陛下!”小太监道:“有一个自称‘天涯孤客’的和尚求见,说是中书令带他进来的,手上还有皇后娘娘的相思令……”
一般和尚求见,当然不给见。
可若是这和尚是薛昉带来的,还拿着一方“相思令”呢?
墨九心里一怔,与萧乾互望一眼,正猜测是何人有这样分量,萧乾已然下达了命令。
“宣!让他勤德殿候着。”
“是。”小太监喏喏的下去了。
墨九侧过身子,手腕搭上他的肩膀,“会是谁呢?六郎,我跟你一起去吧。”
萧乾嗯一声,半阖着眼,手心若有似无拍着她的胳膊,“好。”
道着好,他却没有要起床的动静,这迷糊慵懒的模样逗乐了墨九。
她笑着拿手指捅一下他的胸膛,“那你还不起来?”
萧乾眼也不睁,突地拖着她的身子往上一提,又扣紧她的后腰,“朕还没有操劳够……”
“讨厌!”墨九推他,吃吃笑,“起吧,万一人家有什么要紧的事?”
拿着相思令的人,墨九从来都不会敷衍与小看。
然而萧乾与她的想法似乎不一样。他不上心地蹙了一下眉头,依旧扣住她不放。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阿九难道不知?”
“知是知道,却无法与你萧六郎联系在一起。你不应该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才对?”
“对是对,奈何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噗!”墨九笑得不行,打个滚又翻了下去,直在床榻上捶打,“笑死我了!真没想到古板如萧六郎,也会有这般时候?”
萧乾斜过眸子,带笑一叹,“被你这么一说,我若不起来,竟是罪过了。”
“是也是也,那起吧。”
“不起。”
“起!”
“亲一个再起。”
“……啵。”
“再一个!”
“……啵!”
“还一个!”
“你还要不要脸了?”
“不要了。遇到更不要脸的,早就不敢要了。”
“……”
~
等萧乾和墨九收拾洗漱好出现在勤德殿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当然,在这段不长也不短期的时间里,皇帝陛下又重新温习了一下凌晨时分的功课,顺便对皇后娘娘耍了一手不要脸的阴狠绝招,为大狄朝的太子殿下诞生做了一番努力。
这两个人是一脸餍足而幸福,可久候的和尚却是火不打一处来。
“我说二位,你们也真能折腾的啊?竟然让我在这儿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
“放肆!”小太监觉得这和尚简直是疯了,吓得赶紧厉喝一声。
可他话没说完,却被萧乾抬手阻止了,“下去吧。”
小太监抬眼看一眼那个除了长得好看没有发现什么优点的和尚,再看一眼满脸温和的皇帝,发现皇帝今天心情简直像换了一个天。被人触犯,不仅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甚至还挂满了笑。
哆嗦一下,他吓住了。喏一声,后退着出去,顺便关上了殿门。
大殿里,萧乾牵着墨九的手坐在椅子上,指了指和尚面前那个茶几上的果盘。
“不是给你备了水果素食吗?你自己不懂享用,竟来怪朕?”
和尚磨着牙,冷哼一声,甩袖坐下,怒视着他俩,似是发现了什么猫腻,突然指着他俩就吼叫起来。
“啧啧,大清早的。一看你俩这模样,分明就是没干什么好事来着!气死我也,真是气死我也。”
“你这脾性,还是不懂得改。”萧乾摇头,对墨九道:“皇后以为,这般大逆不道冲撞皇帝之人,该当如何处置啊?”
墨九沉吟着,认真思考片刻,“推出午门斩首。”
“好——”
“好个屁啊!”和尚飞快地打断萧乾的话,迅速接过来,“金口玉牙懂不懂,不要随便开玩笑!话说出来了,可就收不回去了。我还不想死呢,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这不活上个百八十年的,我怎么对得起你的一番苦心?”
萧乾今儿心情好,看他也顺眼,“说吧,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和尚大眼珠子一瞪,“何事?当然是来要房子的。你没收了我的府邸,让我流落在外,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不得不化缘为生……我说,你总不能就这般,不管我了吧?”
看他一副吃定了萧乾,要他负责一辈子的样子,墨九忍不住起了捉弄之心。
“陛下,你这样做,确实不应该。”
萧乾侧目看她,认真地哦一声,“皇后此言何意?”
墨九道:“苏丞相好歹是一代名臣,又是四海闻名的贤能之士。能文能武,自然应该对他格外礼遇几分,咱们万万不可慢待了他。不过,苏丞相的府邸早就已然充公,而今形势下,再归还,怕是不便……”
她言词恳切,听得苏逸也当了真。
“对极对极,还是皇后娘娘晓事明理……那你且说说,怎么办吧?”
“这个好办。”墨九又望向萧乾,“臣妾有个好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乾怎会不知她的鬼心思?
皱一下眉,他也问得严肃,“皇后但讲无妨。”
墨九重重一叹,“想陛下后宫空置,徒留那样多的华丽宫殿和房舍,尽便宜了老鼠,也是可惜了。既然苏丞相不想奔波江湖,想要寻一个安生之所,又哪有后宫妥帖?依臣妾看,陛下不如让苏丞相换上女装,这般俏丽模样,想必也没几个人认得出来。这样一来,可敕一宫殿,由其居住,再拨几个宫女丫头使唤着,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呸——”
苏逸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你个小妖精,果然没安好心。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没那么良善……”
“我怎就不良善了?”墨九笑容浅浅,“我这不全为苏相爷你着想吗?”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扯。”苏逸哼一声,朝萧乾摊手,“黄金百万,府邸一座,远离京师。就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不过分吧?”
黄金百万两?萧乾脸一黑,当即耷拉下来,墨九却笑得不行,赶在他面前摆手。
“不过分,不过分,这么小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这一次,苏逸防备地看着她,“这么爽快,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墨九笑道:“不瞒相爷,咱们大狄刚刚建国,万事待兴,到处都需要用钱,黄金百万的要求虽然不过分,但短时间内,确实我们也拿不出来。不过相爷还请放心,你的恩情我们都记得。我墨九既然说出了这句话,就一定会做到。总有一日,我会给你黄金百万……”
“总有一日,是哪一日?”
“等有的那一日啊?没有怎么给?”看苏逸黑了脸,墨九又笑着哄他道:“相爷放心吧,就算你有生之年我都拿不出来,待你死后,我也会用黄金百万两为你赔葬。这么说,你该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就有鬼了。
苏逸肺都快要气炸了,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
“啧,好你个毒妇,居然咒我死?”
“人早晚要死的,还用我来咒?”
“我……懒得跟你说。”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样子,苏逸又一次将视线转向萧乾,冷哼一声,“你看着办吧。要怎么安置我。”
萧乾叹息一声,也不与他玩笑了。
“墨九刚才虽是戏言,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苏相若要黄金百万,我一时半会也确实拿不出来。不如你将就一下?”
将就?苏逸挑眉,“多少才是将就?”
萧乾沉吟一下,慢吞吞伸出一个指头。
苏逸问:“十万两?”
萧乾摇头,苏逸狐疑,“一万两。”
萧乾再摇头,苏逸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你不要告诉我,你只给我一百两啊?”
萧乾微微一笑,“不,十两。”
苏逸双眸一瞪,一副恨不得撞死在他面前的样子,倒抽了一口气,“堂堂大狄皇帝,十两也敢说得出口?”
萧乾唇角上扬,依旧带笑,“十两黄金可令普通百姓痛快过上十年,不少了。若苏相仍是不肯,不妨考虑一下皇后的另一个建议。我大狄如今虽是不富,但宫中吃住也不成问题……”
“好你个萧六郎,你居然占相爷的便宜?”
苏逸气得差点跳脚。说来他年岁其实也不小了,但担了一个“少年天才”的名头,这些年来也只长了年纪和脾气,性子倒是变得不多,有时候到真有几分顽童的性子,让人总想逗他一逗,尤其他今儿穿了这一身僧衣,光着脑袋,那晃头晃脑的模样更是让他天生孩子气的脸,显得眉清目秀,惹人逗弄……
“不占便宜。”萧乾俊脸带笑,“你住是不住?”
“不住!”苏逸想也不想,哼一声。
“那你便带着十两黄金走人吧。”萧乾道:“不过从此你我可就两清了,别再来烦我。”
“啧!”苏逸牙缝都气得漏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吝啬的皇帝。想宋熹当初——”
南荣的繁华历历在目,比起如今大狄的清减,苏逸是能看到明显差距的。但说到这里,看萧乾脸色微微一变,他当即住了口,望天翻个白眼,再摆手换了话题,“算了算了,反正小爷也无处可去,有皇宫不住是傻的么?后宫就后宫,你都不怕我祸害了你的小宫女,那我怕个什么?不过咱们丑话说前头,我还得带个小徒弟一起住进来。允是不允?”
一个小徒弟?墨九微微一愕。
他身边哪里来的小徒弟,可不就是宋熹的儿子宋昱么?
心脏怪异的一窒,她情不自禁侧眸望向萧乾。
却见他的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苏逸会这样说一般,浅浅带笑。
“你这家伙,也不枉少年天才之名了。竟把我夫妇二人算计得这样厉害。”
苏逸哼一声,不置可否,“算计你的,分明就是你的皇后啊?与我何干?”
萧乾指着他,又好气,又忍不住笑,“你看,都这时了,还要来挑拨离间一番。罢了,你自去吧,领着你的小徒弟住进去……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到前头,皇后的居住与前殿,不可莽入。其他地方,都可自便。”
苏逸想到他会同意,却没想到他其实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而且还给了他这样的特权。
实际上,他这一次带着宋昱回临安来,是为了寻一些旧物,也为了一番孩子的心愿。
望着殿上风华仪态倨万人之上的萧乾,这一次,他怔了许久,才微微叹息。
“萧六郎,可惜我非女子。若不然,我也会嫁给你的……”
墨九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他,“你够了!来人……把这小三撵出宫去。”
“别,别啊~我有相思令!”苏逸怪叫!
“你已经用过了。”墨九叉腰,“没有相思令,你以为皇后是那么好见的吗?”
“不讲理的泼妇!”和尚掏着口袋,“小爷还有一个——”
“拉入后宫……看你有多少个相思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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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还会有的,我尽量更新快一点,但因为要修文,《溺爱成瘾》和《孤王寡女》都要修,加上一些杂事,还得修一修身体,所以……后面不说了,你们懂。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