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20米,美食的过往
宋妍咬着下唇,低垂着头不吭声,并没有发现墨九杀人似的目光。而完颜修正往嘴里灌水,被她刺棱棱的眼神一剜,一下子呛住,止不住咳嗽起来,还喷了一嘴的茶沫子。
“咳咳!几个月不见,他娘,你怎生变得这样横了?”
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完颜修拿帕子抹了抹下巴,嘴里继续啧啧有声。
“不仅长了一声横肉,人也变成了母老虎!怪不得,怪不得萧乾都不肯回来见你——”
“老娘在问你!少瞎扯淡!”
墨九气恨在胸,听他吊儿郎当不着调,猛拍桌子。
这一拍,桌上的茶壶嗡嗡作响,她肚子里的孩儿似乎也动了一下。
她咬牙切齿,“说!谁欺负了她?”
“不曾有人欺我。”回答她的人,是宋妍。
她抬起头来,看墨九震怒,赶紧扶住她的胳膊,一脸慌乱的神色。
“墨九,你别急,先坐下,坐下再说。你这身子可急不得。坐下,快,坐下再说。”
“坐不下!”
墨九恶狠狠地说完,却扶着肚皮坐下了。感觉到孩儿的胎动,她不停顺着气,嘴里嚯嚯有声,“气死我了,真气死我了。好你个完颜修,我把人交托给你,你就这样……”
“我怎么了我?”完颜修清俊的脸也有郁气。
他低声吼完,瞥一眼脸颊发白的宋妍,眸底像有一片乌云压过,黑沉黑沉的盖过了所有的情绪。连带对墨九说话,也有些压不住的火,“我还亏大了呢?我找谁讲理去?”
他亏大了?
这话从何说起?
墨九一怔。
看看他,再看看宋妍,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难道,是你们……”
她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完全处于震惊状态。
完颜修冷哼一声,鼻孔里冒出来的呼吸都是火,声音也比先前大了数倍,“我堂堂一国之主,有后宫美眷无数,我要什么样的妇人没有?我又何时被妇人骑到过头上?可我他娘的却被一个妇人给,给……”
给什么?
给什么了?
墨九唇角颤了颤,耳朵都竖了起来,却没有听见下文。
心念一动,她反应过来了,唇角突地牵开,淡定地换了个坐姿。
“说啊!?我听不懂。”
“我他娘的说不出口!”完颜修铁青着脸,掸了掸身上的袍子,眼睛撇开,不看宋妍,也不看墨九,而是气咻咻地看向玫儿,“去!给三爷备水,备膳。三爷好几日不曾好好沐浴,好好吃喝了。赶紧的!”
这……
怎么说着就岔开话了?
墨九以为像完颜修这样的男人,肯定得吃很大的亏,才会气成这德性吧?
可如果他吃的这个亏,就是让宋妍怀上了孩儿,那……也不亏吧?
或许说,他俩到底谁比较亏?
抚一下额头,墨九突然有点头大。
“……作的什么孽哦!”
吼也吼了,骂也骂了,不管怎的,看宋妍身姿丰腴,气色虽然差了点,但精神头不错,好像也没有受多大的委屈,至少从她的样子看,并没有心不甘情不愿,那么她也不想逼迫完颜修来说了。
墨九淡笑着吩咐玫儿去备水备饭,再把完颜修打发了下去洗漱吃喝,然后就把宋妍带回自己的房间里,让沈心悦把自己的营养饭菜端上桌来,单独与她叙旧。
屏退了左右,房里就二人对坐。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墨九静寂了片刻,终于一叹。
“说吧,怎么回事?”
……
……
跟随完颜修回到后珒国都阿勒锦之后,宋妍跟着他入了宫,却没有随侍在他的身边。
认真叙来,完颜修并不曾虐待她,更没有半点亏着她。甚至可以说,他对她相当不错,让人把她领入宫中,就分配了单独的宫殿居住,还有宫女侍候,一日三餐有人照顾,又怎会算亏待呢?
只不过,他事情太多,顾不上她,那么他待她的好,就成了她的灾难。
那一段时间,也成了宋妍噩梦一般的煎熬日子……
想她这样一个艳丽的女人,非奴非嫔亦非妃,住在国主的后宫之中,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得思量一下她是不是国主的新宠,在国主心里到底什么地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待遇?可时间久了,大家看完颜修不仅没有给她册封,一次也不曾去看过她,心下慢慢就明白了。
原来也只是一个弃妇啊。
在宫中,不得宠的弃妇,又没有背景人脉,她的结果会怎么?
墨九虽只看过寥寥一两部宫斗戏,却大概都懂得了。
她在完颜修的后宫中,被排挤了。
一群女人要欺负一个女人,简直易如反掌。
她的膳食变了,由多到少。
她的衣裳变了,由精到粗。
她的身份变了,由主到仆。
她的一切……都变了。
慢慢的,连侍侯她的宫女都听别的妃嫔来欺负她。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宋妍像被活生生剥了一层皮——
那些日子,她疯了似的想见完颜修,可她见不到他,怎么努力都见不到。
完颜修是一个极端享乐主义者,他住的地方建筑华伟,红墙碧瓦,可以比拟曾经的珒国国都汴京,可对于宋妍来说,在那灰暗的日子里,那座宫殿却成了一个华丽的牢笼。囚禁着她的身体,也囚禁了她的灵魂。
宫中戒备森严,她见不到完颜修,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她身边没有一个自己人,身处异国他乡,传递消息难上加难。
在最为苦难的时间,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阿勒锦。
或者说,她好几次希望自己真的死去算了。
可,天上的爹娘还看着她,她还没有亲眼看到大仇得报,又怎么能死呢?
宋妍小时候太过受宠,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生性单纯,也养成了她不懂得猜度人心的缺点。这样的女人,在宫中不吃亏都对不住那些高墙和深院。不过,她单纯,却并不蠢笨。
那个时季,大雪封天,阿勒锦的气温低得可以冻死牛羊,当然也能冻死人。
她三餐无续,也无炭火取暖,生不如死。
可人若想活,总会想出法子来。
她的方法很俗,却也最为奏效。
那天夜里,她又饿又冻,浑身都快要失去知觉了,实在挨不过去,横下一条心偷偷摸到灶上,在备火的火膛里取了火种,又找了一些灯油,直接点了宫中的帐子——
就在墨九随着萧乾辗转三日,夜袭陇州的那个晚上,宋妍在阿勒锦火烧皇宫,冲天的火光,终于引起了完颜修的注意。
完颜修有一些妃嫔,却没有立后。
而且,他并非荒淫无度之人,回到阿勒锦就开始亲理朝政,故而那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没有往后宫里去,连一个女人都没有宠幸,遑论宋妍了。
事实就是,他已经快把宋妍这么一个人给忘了。
这一次宋妍放火烧宫,把他的记忆拉回来了。那些告状的人,也都上来请奏,要求国主严厉处置那个恶毒的女人。
杀人、放火,确实恶毒。
这得犯下多大的罪孽啊?
在她们看来,宋妍做下这样的事儿,铁定逃不过完颜修的毒手了。
毕竟后珒国主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人。
完颜修确实不算好人,收拾人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心狠手辣。可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小把戏,他这样的男人,又岂会识不破?
当他迎着大风雪赶过去的时候,宋妍正被人捆绑着跪在院子里,软绵绵地倒在雪地上奄奄一息,呼吸微弱,人快要不行了。
这一下,他急眼了。
宋妍的生死他并不在意,可如果她死在这里,他怎么向墨九交代?墨九的为人他很清楚,向来恩怨分明,对她自己的人也极为护短,宋妍已经被她纳入了保护范围之下,如果宋妍死了,墨九还不扒他的皮么?
“来人啊!快传太医!”
这一句怒吼的声音,宋妍记得最为清楚。
那是她濒临死亡之前,听到的最美天籁。从来没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完颜修的声音那么好听,就像天神一样突然降临到了她的身边,解救了她,也把她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浇汤、沐浴、暖身、喝药……
换了宫女侍候,她又成了主子娘娘。
可她身子太虚了,受损严肃,好吃好喝着,太医也用了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才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
走了这么一遭生死路,她把好多事情都看得淡了,人也与以前有了很多的不一样。
人只有经历了才会成长,宋妍也是如此。
她发现,不管萧乾也好,还是过往那些情感也好,其实都是她在优渥日子中苦寻出来的轻愁。真正的苦日子过下来,才知道风花月雪都是假,只有活下去才是真。也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只有好好活着报了仇,才不会白活这一生。
说其他,都是枉然。
一旦把这件事想通,她什么都想通了。
既然墨九都可以为了给萧乾报仇,选择委身于那么丑陋的苏赫王爷……
那么,她,宋妍,一个身负父母血海深仇的女子,为何不能委身给一个英俊的国主?
国主比王爷的权势不是更大?兵马不是更多?报仇不就更有希望了吗?
宋妍终于终于燃起了希望,也想起了自己的护身羽翼——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她得利用自己身为女人的唯一优势,俘虏完颜修。
哪怕,她明知道他心里有墨九,她亦无所谓。
因为墨九不爱他,她亦不爱他。
彼此都没有爱,彼此都没有灵魂,又有何惧?
……
接下来的日子,宋妍想方设法的接近完颜修,就为与他发生点什么。她原以为,像完颜修这样轻浮的男人,在男女之事上应当极为随便。
不都说“女追男,隔层纱”?
她生得好看,上他的床也不会很难。
虽然上他的床不是最终目的,可上他的床却是报仇的第一步。
只有上了他的床,她才能成为他的女人。
只有她成为了他的女人,她才有资格要求别的。
宋妍心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她给自己定下了“十日拿他”的目标。
不得不说,宋妍是自信的。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从来相信自己的容色。
可自负太甚的结果,打击也变得赤裸裸的……
对!完颜修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的遮盖布。
当她把自己可以想到的法子都用尽了,结果却换来的,却是他不屑的一笑。
“你再这般轻贱自己,我便让人把你扒光了丢雪地里去!看你还贱不贱!”
宋妍记得,自己当时满脸羞红,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
“…你要怎样才肯要我?”
这样弱势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来的。可她真的就问了,也许当一个人低到了尘埃之后,脸面也都会归于尘土。她不再是公主,又何来的尊严?
完颜修回答了她。
只一句话,刀子似的剜在她的身上,深可见骨。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要你!滚——”
这样绝决的完颜修,让宋妍很是颓废了几日。
在这个把贞操看得比命还重的时代,她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羞恼交加,不免有些瞧不上自己,再不敢有半分不轨的举动了。
人就怕自己为难自己,就怕走入自己的心魔之中,再也爬不出来。
可人又是这么的奇怪,习惯了那个人,连他的影子也会慢慢渗入心里。
好像一日不见他,就少了些什么……
这样的感觉,让宋妍有些慌乱,她甚至觉得自己应当主动和他解释些什么。
那些轻浮、那些勾引、那些诱惑……她想告诉他,都情非得己。
不,实际上,她很想给他看,她是一个好姑娘。
在最想见他的日子,她左盼,右盼,不见他来。
这个时候,她整个人都乱了——
哪怕当初她最恋着萧乾的时候,也不似这般难受。
为何到了完颜修,她还未恋上他,却已可以这般影响她?
宋妍想不明白,在宫中又等了数日,却没有再见到完颜修。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月之后——
景昌二年二月,墨九从兴隆山给她带来了美食、美酒,还有那一封信。
墨九说,她可以派人接她。
那一刻,宋妍内心涌动的全是感动与期盼。
似乎突然间就卸下了心病,恨不能马上冲到兴隆山与她紧紧拥抱。
可她有了一个小小的牵挂,有了牵挂,就有些失魂落魄。
她不知道如果这次离开了阿勒锦,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见到完颜修。于是,带着墨九送来的美酒与美食,带着对墨九的思念,她与完颜修一拍即合地坐在了一起,吃了那一餐不太寻常的晚膳。
月凉风轻的夜晚,对天思人,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多。
……不,兴许完颜修对墨九的思念更甚,他喝得比宋妍还要多。
在宋妍扶他入房的时候,他已经有些不省人事了。
宋妍想要照顾他一次,细心地为他擦了身子,换了衣服,本欲退出房去,可酒醉后的他却突然拖住她的手,往上一拽就将她捞到了榻上。久未近女子,他嗅着她发间馨香,心神俱乱,呼吸渐重,伏在她的身上,狠狠地吻她,狠狠地要他,说了太多含糊其辞的话。
听着他说那些,看着他做那些,宋妍挣扎不了,也没有挣扎的心思,只由着他啃,由着他在她身上发丨泄着人类最原始的欲丨望……
从头至尾,她并不舒坦,他似乎也在跋涉。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也并不清楚她到底是谁。他只是在思念一个人,一个在远方做了美食送过来的女人。
但完颜修并非完全酒态不清的人。
欢好到中途,他已然醒了大半。
怀中女子是谁?他惊醒,一双黑眸满带难堪。可他是个男人,不会中途退场,更不会做了不认。他抚开她绫乱的头发,在她耳边幽幽一叹,“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为妃为嫔,你选一个吧。”
为妃为嫔,都非宋妍所愿。
而世事的荒唐,也几乎让她落泪。
在她以美人计设计完颜修的时候,原本想为妃为嫔以达到自己目的。
可真有这么一天了,她却突然的,突然的就改变了心境——
这个男人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唯一的男人。一个女子的身子被男人占了,很容易就将灵魂也捧在手心,赤诚地奉献给他。
时下女子尤甚,宋妍这般更甚。
她做不到自己曾经想过的。
那样会让她觉得自己更加龌龊难堪。
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想要尊严。
而且,她是那么想在他心里留下一丝美好。
她是那么的害怕,那么的害怕他会看轻她,怕他以为她绞尽脑汁就为了那一个于她而言根本不屑一顾的妃嫔之位。
可她能说爱么?
夜风徐徐。
烛火映映。
她半阖着眼睛,在他最情难自禁的一刻,狠狠抱紧他,淡淡一笑。
“请国主派人送我去兴隆山。”
坑深321米,错错错,莫莫莫
墨九的房间里,熏着香。
一面古铜色的菱花镜里倒映着香炉,还有宋妍一脸的落寞。
她把自己的经历讲到这里,停了许久都没有开口。
墨九审视着她,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恍惚中,往事依稀——
那个桃腮芳唇,香粉绕人的紫妍小郡主,还青涩得如同一朵带着露水令人不忍采摘的花骨朵,不过辗转两年,怎就变成了这般样子?很快就要做孩儿娘了。
而且,她说爱。
还是陷得这样深的爱。
抚着额头揉了片刻,墨九半眯眼。
“小妍,你可懂得什么是爱?”
是的,她认为宋妍应当不懂。
爱之一字,糊涂千字。她和世人,也大多不懂。太多人心里的爱,无非爱上了爱字本身,让爱变成了一桩心事,如同爱一株花,一盒胭脂,并无太大的不同。爱上之初,以为生生死死都不会再变,其实时间一过,也都化成了烟尘。
便是她与萧六郎,情分亦说不清到底是不是“爱”。
她以为他们更多的是情,是天长日久共同患难慢慢磨合出来的情分。相比起来,宋妍对完颜修这分情感,还是太薄弱了。更何况,宋妍从小就单恋萧乾,恋了那么多年,不说刻骨铭心,也不能说换一个男人来爱就换一个吧?
太儿戏的情感,终究太年轻。
念此及,墨九挑了挑眉头,有点恨其不争。
“怎么不吭声?上了他的勇气都有,没有勇气说爱他?”
宋妍咬唇,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
“墨九,你就别再损我了。”
“损你是轻的。我要不是身子不方便,我得揍你信不信?”墨九哼声连连,几欲咬牙,“你说你好端端的姑娘,为何就想不明白呢?强扭的瓜,它甜不了。以前对萧六郎是这样,现在对完颜修也这样。你就一根筋的牛犊子!现在好了吧?被人吃得渣都不剩,还揣个娃,看你往后怎么办!”
这番话说得有些重。
可也因为亲密,墨九才会说她。
她真的为这个姑娘不值当,她原本值得拥有更好,却非得把自己陷入单恋的苦境。
“墨九,我不知道。”宋妍微微低头,菱花镜中映出来的脸,苍白得似乎没有半分血色,那一双纤细的眉,分明描画得精致,却因为蹙得太紧,显得憔悴而沧桑。
“将来如何,我不知。何去何从,我亦不知。兴许,这就是命吧!我不得不认了。”
命?
这么小一点,就认命了?
墨九挑一下眉头,寻思一下反应过来了。
唉!说来这个小表妹也才十几岁的年纪啊。
想想她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是什么鸟样儿?
盯着宋妍迷茫的面色,墨九表情变了又变,终于一叹。
“你想留在他身边吗?”
这个他,指的是完颜修了。
既然她爱他,肯定她愿意跟着他的吧?
可宋妍却摇了头,“我喜欢他,却不愿意就这般跟着他。哪怕有了他的孩儿,也是不愿。墨九,你兴许会觉得我傻。在我心里,可以过日子的男人,应当像我父王那样,对我像对我母妃一样的好。以我为重,且只以为我重。身边再无旁的妇人,那才可以。”
顿住,她倏地一笑。
“他可以吗?他不可以的。”
是的,完颜修不可以。堂堂国主,哪能只有一个妇人?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又怎肯为了她牺牲掉这些?
墨九凝视着宋妍,久久没有说话。
从某种意义上说,宋妍从小见到的父母恩爱,对她而言并非好事。
因为诚王只有一个,当今之世肯从一而终的男人凤毛麟角,遑论位高权重者了。
“你这么想也好。不愿接受,索性放弃。”
轻嗯一声,宋妍微微牵唇,带出一丝苦涩的笑,“得不到,便不强求罢。”说到这里,她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半真半假地问墨九:“我孩儿没有了爹,我也没有本事养活她,只能靠你养了。”
“好啊!一言为定。”墨九答应得爽快,笑容也极为爽朗:“我墨九别的本事没有,帮人家养孩的事,却很有经验。你看彭欣家的小虫儿,养得多壮实?那可全是我的功劳!”
额!宋妍笑了,“那是,有什么事是墨九爷不行的吗?”
“这就对了,算你懂事!这天下就没有我墨九做不了的事。不管是生孩子还是赚银子,统统都行!哈哈。”
墨九脸上闪着灿烂的光华,这样的笑,如同陌生暗夜里为迷路者点燃的一盏灯,一束光,突然就让宋妍充满了信心。她慢吞吞从桌面上伸过手臂,紧紧握住墨九的手。
“好。我们一起养。”
墨九一愣,低头看一眼,觉得画风不对,忍不住失笑。
“你不要爱上我啊。爱上了,我可不负责。”
宋妍唇角缓缓拉开,眉梢一扬,笑意更为明朗了几分。
“若你是男子,我肯定早就爱上了。”
“嗯。我信你。”墨九认真地点头,“毕竟我比很多男人值得爱。”
“噗。你啊,还是老样子,半点都没有变。”宋妍扯了扯唇角,一个笑容被分解成了两边。一半在笑,另一半还在淡淡忧郁,“有时候,我都不明白,你的身上怎会有这样大的力量……”
“力量?”墨九抽回手拿筷子为她夹菜,“这话从何说起?”
“我也说不太明白。反正你与旁人都不大相同。在你的身上,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让人信服你,可以让人变得坚强,无惧。也可以让人打心眼里想与你靠近,就像寒冬里看见火——对,你就像一团火,每时每刻都有温暖散发。我想,我明白六表哥为何独独恋你一人了。”
宋妍微笑着,那表情较之以往端庄了许多。
墨九瞧着这样的她,心里不免暗叹。说到底,宋妍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的女性教育还是诚王妃带来的。刁蛮的小郡主一旦离了家,入了世,慢慢也就寻了她娘的模版在构建自己的生活。
想罢,她又是一笑:“你说你,以往要这么嘴甜,咱俩哪儿会打架啊?”
“我们有打架吗?”宋妍不解地反问。
“有啊!驿站,你那时候多凶悍啊!?还有那个什么嬷嬷,啧,就一仗势欺人的狗奴才模样儿。想想我都恨得牙根子痒痒,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呢。”
过往的一切,让宋妍脸上恢复了些笑意。
“那时我不晓事,墨九你莫要再往心里去了。”
“傻吧你?我若和你计较,你今日哪能做我的座上宾?哼!”
“是是是,九爷,你最宽宏大量了。”
“看你今儿这么卖力表扬我,不如我唱首歌儿给你听?”墨九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唇,突然一个人偷偷乐了起来,不待宋妍回答,紧跟着就唱了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这样的曲调在宋妍听来是陌生的,也是奇怪的。
听了半晌儿,她狐疑地问:“这曲子有什么来头么?”
“有啊,我家乡的歌。”
“家乡?”宋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为何你要唱给我听?”
“因为……”墨九拖曳着嗓子,清了清嗓子,忍不住发笑,“因为兴隆山又要添一只虫儿了啊?你想啊,彭欣生了一只没有爹的小虫儿,我这孩儿出生了,想来他爹也不在的,又是一只。如今你这再来一只,那可不就是虫儿飞,虫儿飞,虫儿满天飞了吗?哈哈!”
这么揪心的事,亏她说得这么欢快。
宋妍摇了摇头,目光有些热烫。
这些日子,她一直生活在后珒宫中,少于接触外人,直到现在仍然不知萧乾尚在人世的消息,看墨九笑得欢,心里的酸楚却一波一波地袭来,刺激得胃酸泛滥,忍不住捂住嘴就开始发呕。
“哎呀,这反应还挺大,会不会是个小子?”
墨九赶紧唤玫儿进来拿痰盂侍候,看宋妍孕吐反应厉害,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小妍,要不我让孩儿他爹来瞅瞅你?有他在身边,你会不会就舒服一点了?”
这些日子她怀着身子在兴隆山,太理解那种感受了。
可宋妍呕得都喘不过气来了,闻言还拼命地摆手拒绝。
“不,不要叫他——”
玫儿正拿痰盂进来,闻言嘟了嘟嘴唇,对墨九道:“姑娘不找三爷,三爷却要找姑娘呢。”
“找我?”墨九抬头,哦了一声,本来极正常的事,却见宋妍肩膀突地一僵,突然想到宋妍以为完颜修对自己有情的事,怕她在意,冷冷哼一声,不高兴地对玫儿道:“那就让他等着呗。谁要见我就见,那还了得?”
玫儿双手扶住宋妍,轻轻拍她的后背,回墨九道:“三爷说有急事。”
“他能有什么急事?他的急事都在阿勒锦呢。”墨九盯着宋妍发白的脸,冲玫儿挤了挤眼睛,“你让人好好招待他,要吃什么,要喝什么,要玩什么,都尽量的满足。”
“可三爷说,一定要见姑娘……”
玫儿不明白个中的关键,还在为完颜修做说客。墨九一听,顿时拉下了脸。
“去!告诉他,有事晚些时候再说,没看妍姑娘不舒服吗?我这会正忙着呢。”
“哦。”玫儿知晓她的脾气,得了命令也不敢再多话,应着就下去复命了。
……
完颜修负着手,在外间的庭院内走来走去,一身普通的青水色衫子,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寻常穿着竟也贵气逼人,面色俊美得让玫儿目眩了一瞬,方才迈过门槛。
“三爷!”
看她出来,完颜修停下脚步,侧眸往她背后看了看,神色有些着恼。
“墨九她人呢?怎么没来?”
玫儿不敢把墨九的原话据实相告,低垂着头,绞着手指道:“我们家姑娘说了,这会忙着,三爷有事得晚点再说。”
“哼!小娘们儿长本事了。当初求老子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横啊?”完颜修气咻咻地往里望了一声,突地咬牙,“小心眼的东西,不就气恨我先前扮客商捉弄了她吗?可那是我诚心的吗?我若非不便,又怎会扮成那样惹一身晦气!?”
玫儿听他骂人,头皮都在发麻。
可除了垂手乖乖站着听,她什么也做不了。
“算了!老子不和妇人计较!”
对着她这么一个小丫头,完颜修也没处发火。冷冷一哼,他甩袖子就走人。可步子还没有迈出庭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盯住站在原地的玫儿,不太自在地挑了一下眉头。
“小丫头,那个……那个女人,她怎样了?”
那个女人,哪个女人?
玫儿愕然半晌儿,方才明白他指的人是宋妍。
轻轻一笑,玫儿眉眼弯弯地看他,“没什么大事,就是吐得厉害。三爷若是关心,玫儿倒可以再进去传个话,看妍姑娘肯不肯出来见你?”
“说什么呢?小丫头会不会说话?!”完颜修忍不住啐一口,又爆了粗,“她要不要见我?娘的,三爷我是哪个都能见的人?想见就见,她谁啊她?你个小丫头,没眼色!”
“……唔!”
看着他扬长而去的凛然样子,玫儿一头雾水地搔了搔头。
“这都……什么啊?”
……
世外烽火连营,山上春色正好。
山林掩映间,碧树青瓦,庭院矮墙,蓠芭娇花,好一幅悠闲的桃源画卷。
完颜修第一次到兴隆山来,对这陌生的一切即好奇又惊叹,四处逛了逛,对墨家和墨九也便有了私人感情之外的不同观感。这样的墨家,不是谁都可以做到今日这般出色的。男子尚且不足,何况女子?对墨九,他除了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情绪,有了几分敬佩。在听说了墨妄的事情后,这位完颜国主很是唏嘘了一番,本欲前往探病,随便打发时间,看看情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儿,却被曹元等弟子给严肃拒绝了。
他们说,钜子有令,左执事养病期间,不允许随便探访。
如此,完颜修只得作罢。
欣赏完了山上风景,便等着墨九来见。
然而,这一等,居然等到了晚膳之后。
而且不是墨九主动来见他,而是他不得已把墨九堵在了墨妄的院子门外。
这几个月来,墨九一直有这样的习惯,早晚都会亲自亲往侍候墨妄的汤药,完颜修久久寻不见她,在山上转悠半天,很快就摸清她的生活规律,自己找上了门来。
墨九撩眼看向杀气腾腾的完颜三,有些哭笑不得。
“他舅果然名不虚传——这本事,做什么国主啊?偷鸡摸狗岂不快哉?”
“呵。墨九我告诉你,你今儿可千万别得罪我。”顿一下,他眉头微拧,正色了几分,“我说过,我此次前来找你,是有正事。”
之前完颜修说有事,墨九也没有太当真,甚至以为这是他寻不到送宋妍的借口随意编的,如今看他难得的敛紧神色,冷凝的双眼,心里凛了凛,终是不再玩笑了,嗯一声,就势推开了墨妄的小院。
“进来说吧。”
宋妍如今居住在她的院子里,别的地方说事又怕不谨慎,所以墨九选择了就近就方便的墨妄小院。
跟着她入得堂屋,完颜修四处看看,皱着眉头瞥一眼几个值守的墨家弟子。
“让他们回避。”
墨九迟疑一瞬,偏了偏头。
几个弟子应了一声,便鱼贯而出,只等堂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完颜修方才慢吞吞坐在墨九的对面,抬头看她,一双黑眸烁烁如有火光,又似蕴了灼烧过的千言万语不吐不快。
可等了又等,最后也只听他一句。
“你过得还行?”
“我耳朵都掏干净了,你就给我听这废话?”墨九抚着隆起的肚皮,被他热烫得惊人的视线烙得鼻头突然有点烫,定了定神,认真盯着他的眼,“行了,你委屈了我家小妍,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有什么正事要说,就直接说吧。不必问我好不好,我这样的人,丢到粪坑里也能活得挺滋润!”
“……”
完颜修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
“粪坑里再滋润,也是个死——”
他这一笑,带了一点凉意,肃杀的凉意。
故而,这“死”和“屎”的语态差别,就让墨九敏感的捕捉到了。
她怔忡一下,含笑看他,“有什么不好的事吗?说吧,我受得住。”
这样直白的墨九,让完颜修再次错愕。他面前的女人,稚嫩的面孔,清澈的目光,晶莹剔透的脸蛋儿,仿若一个未沾半点人间烟火的小姑娘,可也就这么一个小女子,她却成了他终身的魔——主宰着一个他自己也拎不出来的灵魂,让他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比方说:千里迢迢从阿勒锦来到兴隆山。
这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压低了声音,“我在阿勒锦时,得到一个极为震惊的消息。此事干系重大,我不敢托付别人,这才不得不亲自过来。”
墨九一怔,“我以为你特地送小妍过来?”
听她这样问起,完颜修稍稍有些尴尬,握拳到唇边掩饰地咳嗽了两声,就把这件事掠了过去。再次抬眉时,一双眸子变得冷冽了不少。
“墨九,你对苏赫此人,了解多少?”
苏赫?这个问题把墨九难住了。
他问的是“苏赫”,而非萧乾,这两者间,到底问的谁?
她那一瞬的错愕表情落入完颜修的眼里,他似乎明白了她的疑惑,眉心微微一拧,眸底掠过一抹阴霾,“我指的苏赫,是那个远赴大理,一战成名天下知的苏赫王爷。当然不是指你的萧乾。”
这么说来,完颜修的信报也很详细了。
他清楚在淮水的是萧乾,去大理的却是别人。
那么,他指的苏赫,就是辜二了。
可问及辜二,墨九照样给不出来答案。辜二的一切,向来神秘,她从萧乾嘴里所知的零星信息也极为有限,寥寥几句,并不详尽,她只知他是萧运长早年间栽培好的棋子,与苏逸一样,都是与谢家有血海深仇的人家遗留在世的孤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舅,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完颜修并非莽撞之人,若无确切的东西,不会胡言乱语。
所以,值得他千里迢迢跑一趟兴隆山的消息,一定会触目惊心。想到萧乾对辜二的信任,想到萧乾的全盘计划,莫名的,墨九心里有些忐忑,甚至她这样坐着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紧张,以及肚子里孩儿的骚动。
她吁一口气,一只手轻搭在小腹上,定了定神,尽量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微笑着看向完颜修,“别卖关子了,卖了我也不会给你钱。快说!”
这样的催促有些急,可向来心直口快的完颜国主,这次却沉默了许久。
“你还有多少才生?”
“……”墨九奇怪了:“问这个做什么?”
“我怕你受不了刺激!”
“额!你还真体贴啊!”墨九此话带了一点奚落,但大事当前,也没心情和完颜修扯蛋,抬了抬眉眼,又示意他接着说:“放心吧,我什么都受得了。放胆说!”
“好,我告诉你。”完颜修猛地将手搭在桌几上,沉了声音:“那个苏赫肯定有问题。他在远征大理并得蒙合命令返回攻打南荣钓鱼城的途中,曾在一个苗寨休整了五日。而那个苗寨有一个很美丽的传说,寨中有一口胭脂井。”
“这两者之间,有何相干?”
“这五日里,北勐士兵包围了苗寨,不许任何人进出。”
什么跟什么啊?墨九听得一愣一愣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完颜修双目微微一沉,声音也低了不少,“据我的探子所知,胭脂井下有古墓,我怀疑正是八卦墓之一……”
……
坑深322米,好像要生了
烛光微微一闪,墨九眼皮也跟着一跳。
心底悚悚的,好像某一根神经被牵扯,下意识就绷紧了心弦。
等了这么久,终于又有八卦墓的消息了吗?
迟疑一瞬,她看着完颜修一脸笃定的样子,似笑并笑地抬了抬眉头。
“不对啊,你又不是探墓行家,怎么晓得那个就是八卦墓?”
“我不是行家怎么了?墨九,你这个人不对啊!怎么就这般看不上我?”完颜修拔高音量,冷哼一声,对墨九的质疑相当不满,“我虽非行家,却也随你下过八卦墓吧?而且,我虽不会开墓,对八卦墓的事情,所知并不算少。”
看他这么在意别人的观感,墨九挑了挑眉,唇角的笑容扩得更大。
“那麻烦你告诉我,你从何而判定那一座就是八卦墓的?”
“这个简单。”完颜修倏地敛住神色,一眨也不眨地盯住她,一双深邃的眼睛在幽暗的灯火下,添了一抹灵异色彩,紧张得墨九心尖一窒。
“快说啊!”
完颜修半阖双眸,徐徐开口,像极了墨九小时候听奶奶讲鬼故事的样子,“就在苏赫大军入驻苗寨的那天半夜,苗寨上方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八卦图案,光圈悬浮在半空中,似乎从地面映射而成形,而图案正对的位置,正是位于苗寨中间的胭脂井。八卦图持续了一刻钟左右,方才渐渐消失,引得苗寨的村民奔走相告,慌乱外逃,直呼国之将亡,有妖魔现世——”
八卦图案?胭脂井?
听着完颜修的描述,墨九陷入了深思。
八个八卦墓,如今只剩其三。
除去尚未发现的乾墓和坤墓之外,就是兑墓了。
兑为泽,兑为口。若说它藏于胭脂井,可能性还真的挺大。
可如果辜二发现了八卦墓,事后定然会与萧乾通气,而萧乾知晓她对八卦墓的“牵挂”,也一定会托人转告于她。现在她一无所知,那情况是怎样的?到底是他们都还没有来得及说,还是事情真有什么不可预期的变化?还有,这一座疑似兑墓的八卦墓,辜二究竟打开了没有?兑墓的仕女玉雕,他又拿到手上了没有?
越想,墨九越心惊。
突地,她抱了抱双臂,斜视完颜修。
“你怎么觉得冷飕飕的?他舅,你没编故事哄我吧?”
“哄你?”完颜修哼哼,“老子是那么闲的人?”
撇了一下嘴唇,墨九没敢说他确实看上去太闲了,只反问。
“难道他真的有什么问题?”
完颜修坐态优雅,面色淡淡,语气却极为肯定。
“他没有问题,那就是你有问题了。”
“……”被他一噎,墨九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不,还是不对!就算那个真的是兑墓,也不能证明他就有问题吧?也许只是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的,而当时钓鱼城开战,他也来不及托信告之。你想过没有?八卦墓的任何一座,若单独论,其实都没有太大的意义,连值钱的赔葬之物都没有几件,开它何用?”
她分析着,试图让自己摆脱猜忌心,相信辜二。
可完颜修一句话就把她的信心击得粉碎。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天真!墨九,我告诉你,那座苗寨已然不复再现了……”
“不复再现,何意?”
“苗寨的人,一个都没有活着走出来。那座苗寨,也已然消失——”
激灵灵打了个战,墨九心尖拔凉拔凉的。
她看着完颜修,想着那惨烈的一幕,耳朵有一些怪异地嗡嗡声。
“那些人怎么死的?苗寨又是怎样消失的?”
“那些人死于苏赫之手,一个没留。若非心虚,他何必杀人灭口?而苗寨消失应是受了八卦墓的机关牵引,整体陷入了地下,只剩下一片荒凉……”说到这里,完颜修看她面色有些苍白,视线凛冽,又放软了声音,反过来安慰她。
“不过你也无须紧张,即便他找到了八卦墓,想来也没有本事开启。就算苗寨沉底了,旧址也还在那里,等你得了机会再去,拿回仕女玉雕便是了。”
阴山的九死一生,历历在目。
故而,完颜修对八卦墓的威力极为有信心。
可墨九显然没有他那么乐观。
愣了一下,她便失笑摇头,“那可不一定。”
不管多么厉害多么精巧的墓,也终究敌不过人的力量,尤其敌不过大规模的军队挖掘。只要人心齐,泰山都可移,何况挖开一条墓道?
至于墓棺么?辜二有没有本事开八卦墓,谁又能说得清?
毕竟这个世上不止有她墨九懂得巧关之术。
毕竟还有那么一个人,不仅懂机关,还懂得阿拉伯数字,可能与她一样来自后世。
八卦墓。
千字引。
阿拉伯数字。
神秘人。
一帧帧像放电影似的在她的脑子里盘旋。
千头万绪间,她觉得有什么谜底要破茧而出……
分明就要抓住,可张开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猛一把揪紧椅子扶手,她心绪突然紊乱起来。对辜二的猜测合情合理,可她就是不愿意去相信。人在理性和感性之间做选择时,哪怕明知道应该理性分析,却更愿意遵从于自己内心的感性思维……
不肯相信,可她更害怕!
怕猜测属实,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记得很清楚,萧乾曾经说过,在他孩儿出生的时候,将会赠他一个大礼。
凭他对萧乾的了解,结合当时的语境,她知道这个大礼会很大——甚至大到北勐的皇帝之位。
萧乾为人,向来说话算数。
而如今,离她生产之期不过短短十八天……
只剩十八天了,他在做什么?他在淮水为了汉水甬道和宋熹斗得你死我活。
不过,他虽然在淮水,甚至还拖着宋熹,让蒙合占足了便宜,可辜二却在钓鱼城,正与蒙合一起抗击苏逸。这样的情况下,最容易让蒙合对他掉以轻心。但接下来,不管萧乾要做什么来践行这个诺言,都离不开一个人的协助——
辜二。
他不仅是萧乾的暗棋,也会是扼住蒙合咽喉的一把尖刀。
萧乾那般信任辜二,若辜二有问题,事情就将不在他的算计之中。
她终于明白完颜修之前那些话的意思了……
此事于她、于萧乾,实在太过重要。
牵一发,动全身。牵一发,也可毁灭所有。
“不行!我得将消息传给他……”墨九沉吟了一会儿,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事情来了,就得想法子去解决,坐在这里担惊受怕,还不如想办法通知萧乾,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管真假,不至于等出了事情,再来措手不及。
“你要怎么传给他?”完颜修稳稳坐着,双眸沉静如水,一字一顿道:“宋熹隔断了兴隆山与淮水北岸的所有通道,你的人根本就过不去。”
是啊,她和萧乾这么久联系不上,不就因为这个吗?
墨九扶着额头,双眼有些红。
完颜修眉心也有些打结,“还有一个事情,我得告诉你。”
“何事?”
完颜修双眸深沉,像在拆开一个包装好的谎言,语气轻松,却字字诛心,“你是不是以为兴隆山一直平静,是宋熹怕了你?或者纵容着你?怜惜着你?而你们也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地下去?”
被完颜修这么一说,墨九心情有些复杂。
她不认为如今的宋熹与自己之间还能有点什么。
可完颜修列举的几点,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沉吟着,她问:“难道他还有什么别的企图?”
“你以为呢?情情爱爱的东西,也就你们小女人才相信。”完颜修笑了,笑得有些奇怪,也不知在笑她,还是在笑别人,抑或笑他自己,笑完摸一下鼻梁,斜着视线上下打量着她片刻,倏尔一乐。
“有你这么一个大活人攥在手里,可以轻易掣肘萧乾,宋熹会不利用吗?到底是他傻,还是你傻?”
被他损来损去,墨九不由着恼。
“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事?”
看她生气了,完颜修唇角一勾,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揭开轻拂水面的茶末,“你以为我乔装上山,只为逗你好玩么?墨九,我来的路上发现,兴隆山周围有大量南荣兵马集结,只等契机一到,兴隆山就会被揉成一个肉包子……”
大量南荣兵马?
墨九轻抿一下唇,“契机是什么?”
完颜修轻笑不答,等墨九不耐烦地催促,他才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契机就是你的生产之期。到时候,以你为饵,诱萧乾来,做一个擒王之局,岂不易如反掌?只要擒住萧乾,宋熹不就反败为胜了吗?”
生产之期?
墨九恍惚记得,她给萧乾的最后一封信,就是说的预产期。
而且她还在信中表达了想他陪在身边的强烈愿望……
如果这封信,也曾从宋熹手上过呢?
完颜修的分析不无道理,可墨九并不全然尽信,她思忖着笑了笑,“他舅可能不知,当初萧六郎在临安受难,命悬一线,正是宋熹放了他一马,救了他一命。既然他敢放虎归山,又何必再设计擒虎,多此一举?”
“傻子,此一时,彼一时啊!”完颜修摇了摇头,终于找到了存在感,用一种大男人看世局的眼光睥睨她,又道:“男人的心思你不了解。那时的萧乾在宋熹眼里,已是强弩之末,翻不出天了。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可以讨你喜欢,换我也乐意去做。而且,他虽没让萧乾死,可萧乾到底能不能活命,不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吗?那诸多凶险,你以为怎么来的?你不要告诉我,萧乾不是九死一生才活着来见你的?”
“……”
这一次,墨九许久没有说话。
因为她找不到半分理由来反驳。
想到萧乾毁去的面容,想到他说那个面具上的毒,墨九内心已有波浪,再也无法淡然下来。种种事情联系到一起,似乎完颜修的答案更接近真相——
墨九沉默了,一时间,心绪难安。
那感觉如同拆开一颗珍藏许久的糖果,却发现里面已经长满了霉。
完颜修瞥她一眼,抚袖喝了一口茶,又清了清嗓子,“你也别闷着,若不肯信,就当我全在放屁好了。我只问你,宋熹与萧乾打得难分难解,两军交战之际,你要怎么过去?除非你会飞!”
“对!我就飞!实在不行,我用滑翔机传信——”
墨九烦躁地抬了抬手,说得激动了,扶着椅子突然就站了起来。
没有想到,这一个用力过猛,肚子狠狠一抽,痛得她龇牙。
“嘶!”她整个人软在椅子上,捧住小腹痛得脊背直冒冷汗。
“墨九——”完颜修吓得倾身过去扶住她,沉声大喝:“你怎么了?快,快叫大夫!”
“不!他舅……”墨九虚睁着眼,狠狠抓住他的胳膊,双唇颤抖不已,“叫稳婆,稳婆……我,我好像要生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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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有点语感失调,感觉字不是这个字,词也不是这个词,反复看感觉字都变了。好想揍我自己一顿,一章反复写了好几个小时,糗大了。
嗯,在奔向结局的途中了,好多线都得理顺,好多谜底都得解开,写作的速度,确实很慢,有点对不住你们。
最后,感谢给我砸钻砸花砸票的小主们,满满感激,却如鲠在喉,找不到那么贴合的词来表达……只能在此鞠上一躬了!
谢谢!谢谢!谢谢谢!
坑深323米,血腥归途
“活捉南荣皇帝!萧王重赏!”
“活捉南荣皇帝!萧王重赏!”
“活捉南荣皇帝!萧王重赏!”
景昌二年五月初二,汉水大雾。
随着萧乾亲自领兵出战,喊出一句“夺回江面控制,活捉南荣皇帝”开始,这一场属于两王相争的水仗就进入到了一个高潮。一时间,船揖摇晃,杀声震天,血腥味儿弥漫在水气蒸腾的汉江之上,如同令人惊悚的肃杀之气,刺入两军将士的心头。
战争的残酷就在于,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并无情面可讲。
故而,本欲让宋熹调头离去的古璃阳,眼看萧乾亲自领兵杀来,心里一乱,顿觉头皮发麻,赶紧迎了上去,跳将下马,单膝跪地行礼。
“主公,末将有罪——”
“古将军不必自责!事不宜迟,你且驰援汉水甬道——这里有我。”
萧乾高倨战马之上,在震天的呐喊声中,声音坚毅有力,低沉凝重,不冷不热的视线掠过古璃阳的头顶,慢慢举高手上剑,狠狠一挥,“杀!”
大批的军队如同奔腾的江水,涌了上去。
流星似的箭矢传来嗡嗡的破空声,不绝于耳。
高仰着头跪在地上,古璃阳想要解释的话,终是堵在了嘴里。
“末将领命!”
萧乾不问他,便是相信他的忠诚。
用人便不疑,疑人不用,从来都是他对人的准则。
“唉!”
古璃阳再次上马,正待离去,却见就在这当儿,南荣兵马已然快要杀到江岸了。在一波波声势浩大的呐喊声中,他们情绪极度亢奋,似乎没有料到可以这般顺利地渡江,而萧乾的军队也并无传说中的神勇。
被激发的斗志,被点燃的热血,前面几艘船只上的南荣兵,甚至已经开始登岸!而江北岸埋伏有大批的弓箭手,先前只零星地射杀一下,这次见他们已然入瓮,哪里还会由着他们再返回?
“杀!”
“活捉南荣皇帝!萧王重赏!”
“杀啊!”
“活捉宋熹!”
“……”
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像垂死的丧钟,而南荣兵这时尚不知中计,前赴后继地往前冲来……
古璃阳执着马缰,仰天长叹一声。
“南荣亡矣!”
他之前念了一些旧主之情,想逼宋熹回去,放他一条生路。结果他还是一意孤行地杀了上来,那么生死也就怪不得他了——自作孽,不可活啊!萧乾虚虚实实地引诱着他亲自杀出来,不就为了这样的结果吗?
这一仗,不需要再看下去,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驾——”
调转马头,古璃阳往汉水甬道方向而去。
而就在他驻足这短短的时间里,汉江北岸,已尸横一片。
冲上岸来的那一部分南荣兵马,有的被萧军骑兵队伍冲乱,割成了一小股一小股在奋力厮杀。这些人,算是幸运的,他们至少可以为自己的生命搏杀一番再去见阎王,而更多的人,是被围拢在一起无法突围,由着四面八方的弓箭手射杀——
“皇帝在哪儿?”
杀声里,有人大声吼叫。
“船上!”
汉江码头停着大大小小的战船,而正中一艘体形巨大,高高的旗幡正在冷风中瑟瑟飘飞……
“冲啊!”
“杀啊!”
“活捉皇帝!萧王重赏!”
双方人马与战船搅和在一起,密集得如同蝗虫一般,杀得难解难分。此刻宋熹被围在乱军之中,由几个心腹侍卫保护着,手上拎着带血的长剑,一双俊眼赤红而幽冷,脸上却寻不到半点不甘,落寞,或者被萧乾羞辱的痛恨。
成王败寇。
当日他杀萧乾,萧乾不曾低头。
他如今居于劣势,气度也尚在。
原本他们渡江就是为了拖住萧乾,一方面探一探他的虚实,另一方面也配合汉水甬道的围攻,以便另外的两只军队顺利拿下汉水甬道。可他与萧乾虚虚实实地交锋了这么久,一直以为对他的行动布置了如指掌,这才敢放胆强行渡江,故意捋他虎须。没有想到,却中了他的埋伏。
汉水甬道是双方的主战场,布置着萧乾的主力兵马。
而宋熹手上的人马数量是萧乾的三倍之多,哪怕他其实也将主力都放在了汉水甬道,这一部分渡江的人马也应当完全力克萧乾才对。可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萧乾的主力根本就不在甬道,而在汉水之上。
这让原本以为可以完全掌握局势的宋熹有点措手不及。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人意料之外——
萧乾统共就三十万人,他把大部队带到了这里,甬道那边何人去守?
如果萧乾没有充足的兵马留守甬道,那为何甬道又迟迟没有被他们拿下来?
静观情况不妙,宋熹此刻已无心恋战。
“管宗光,传令下去,大军往后撤——”
“末将得令!”管宗光应着,就开始挥舞着双手指挥后撤。
此时,烈日高照,浓雾慢慢转薄。
兵戈声中,一艘艘战船开始准备往南岸退,但大战之时,行船太密,移动极是不便,而萧军的战船却在这时,步步围拢上来,卷起汉江之水如大海波浪,一层层浪涌翻飞。好不容易行了数丈,突然听到管宗光诧异的惊呼声。
“不好!陛下——”
宋熹目光一怔,稳住心绪,“怎么了?”
管宗光声音都变了调,带了一丝不可置信的嘶哑。
“陛下,你听号角声——卑鄙!”
他骂的是人萧乾,可战场之上,又哪里来的卑劣与正义呢?
战争从来不决定对错,是决定胜负。
而对的人,一般都是胜利者!
这时,宋熹也听见了对岸传来的号角声,脸色猛地一变。
号角可以用来传递军情信号,管宗光说的“卑鄙”是萧乾利用他们攻打汉江北岸的这个时间点,已然突破了甬道那边的包围与进攻。不仅如此,萧军甚至直接从甬道到达了汉江南岸,堵在了他们的大后方,给了他们一个实打实的反包围。
久久,宋熹无言。
管宗光以及另外的将军们,也都怔怔而立,无话可说。
若非萧军确实悍勇,可以以一敌十,以一敌百,那就是有鬼了。
他们渡江的兵马,不过金州总兵马的三成。而甬道那边占了金州兵马的七成……这样多的人,是怎么被萧军突围,并一马平川地打到大后方的?就算他们全都是豆腐做的,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彻底,这么丢人啊?
“陛下!我们败了!我们败了!”
南荣将士都听到了那声声呜咽的号角。
他们不仅败了,如今还腹背受敌,甚至对敌情都不明……
突然像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宋熹双目浅眯着,思忖一瞬,突地厉喝。
“杀出去!”
此时他们人在江面上,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除了杀出一条血路,根本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宋熹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管宗光赶紧上前,命令船只右转弯,其余船只纷纷跟上。可再怎么挣扎,他们折损的船只与兵马,早已过半了。
“陛下,这样我们抵不住的!得想办法突围。”
萧军的战船越围越近,一些士兵已用吊绳冲上了甲板。
人群之中呐喊声声,嘈杂声声。
宋熹冷目一凝,“撞上去!”
他这一艘战船重量优于普通船只,两船相撞,谁大谁强悍。
战船疯了一样撞了上去,砰砰声里,鲜血四溅——
冲撞了几艘小型战船,宋熹的御船终于突围了出去,管宗光骂咧了一句,抹一把脸上溅的血迹,看着背后疯狂冲杀上来的萧军,听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脊背狠狠一麻。
“陛下,咱们换小船逃!”
管宗光也算有点想法的人,他明白这样招摇地驶着大船肯定跑不了,只能当机立断趁着萧军还没有跟上来,护着宋熹换乘小船,在江上大雾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快!”
“快护住陛下!”
一群人仓皇逃离,神色都极为紧张。
宋熹眉心紧蹙着,回头一看,大船上面已经涌上了不少的萧军,双方不断有士兵从船上滚落下来,扑入江水之中,冒几个泡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圈血水的污秽。那些刀、枪、剑、矢在甲板上撞击的“铿铿”声,仿佛某一种催命的符咒,让他的脚步越发沉重,如同灌了沿。
残阳如血,透过薄雾射入眼里。
他站在舟上,突然叹息一声。
“停下吧!不打了。”
闻言管宗光微微一愕,喊了一声“陛下”才发现他脸色有些凝重,目光中仿佛带着一种灼人的火焰,直视着前方。管宗光慢慢转头,只看一眼,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噩梦般的画面,映入了他的眼帘——
前方几十丈开外,驶来的一艘船,载满了萧乾的精锐将士,庞大的船身像将江水推开了一个豁口,白浪滔滔,把他们立身的小船逼入了一个漩涡,不停翻腾,也让他们的样子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之极。
萧乾站在高高的甲板上,夕阳下,一身甲胄闪闪发亮。
很快,伴着风声,传来他冷冷的命令。
“拿下南荣皇帝!”
……
……
“陛下,咱们……南荣完了!”
管宗光撕心裂肺的喊着,侧头看去,却见宋熹刚刚抬起手举剑,一支利箭就飞射而至,“铛”一声击在剑上,让他手上的长剑脱落,恰好砸在管宗光的脚上,痛得他“呜”了一声,跳将起来。
“啊!”
举着弓箭的萧乾,站在甲板上,冷冷看着宋熹。
“好死不如活赖着,你急什么?”
宋熹一怔,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虎口,迎着逆射的阳光微微眯眼,却是笑了。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还剑入鞘,向你致敬而已。”
坑深324米,错,不错?
景昌二年五月初二,汉江水仗,历时两个时辰,以南荣败北,宋熹被俘结束。而僵持许久的汉水甬道之争也终于落下大幕,它与金州地界一样,被萧军接管,再一次成为了萧乾的占地。
消息传得很慢,但此事还是轰动了金州——
皇帝被俘,江山如何?
有人暗自庆幸,小皇子已经出生,如此一来,即便景昌皇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南荣也不至于后续无人。也有人心惊胆战,这皇帝被俘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南荣江山,又何来安稳之日?
金州风雨飘摇。
位于金州地界的兴隆山,气氛更为阴云密布。
这一日,大雾散尽,烈日高照,兴隆山镇的老百姓如常操持着自己的营生,可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不对劲儿。
镇外集结了大批的南荣兵马,他们将兴隆山完全包围,四处吆喝着扎岗做哨,虽然没有侵犯他们,却让已然过惯了闲适日子的兴隆山镇老百姓不得安稳,他们的到来,仿若在百姓心头插上了一根刺,有胆小的,来不及收拾家什,拖儿带女地就上山去了,有胆大的……也无非多收拾几件细软,多赶几头牛羊再行上山。
于是乎,不到晌午,上山的路已人满为患,人群挤在一起,推车赶羊,拖家带口,如同游走的长蛇,蜿蜒着上山而去。大家边走边议论,这朝廷派兵来兴隆山所为哪般?有消息灵通的人,也知道墨九快要生产了,朝廷寻了这个时候来,肯定有什么大的变故了。可不论如何,这些人都一致认为,九爷等他们不薄,生死都得和兴隆山共存亡……
天上白云舒卷。
地上风雨飘摇。
兴隆山那边悬着心,金州的萧军正在清理战场。
在萧军俘获了宋熹之后,在皇帝在手,剩余的残兵基本都选择了投降。故而,除了发生几处小规模的交锋之外,萧军接管金州的整个过程都没有遇到太大的反抗,而金州城的老百姓对萧乾和萧军也都极是熟悉。他和宋熹不管哪个胜,哪个败,百姓并无个人好恶,只要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便好,甚至有相当大一部分金州百姓对萧军入城按管,存了喜闻乐见的态度。
萧乾拿下金州,并没有马上去兴隆山,而是在金州大营召见了各军几个高级将校秘密议事。
议事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约摸一个时辰后,将校们都散去了,萧乾又才吩咐薛昉。
“把宋熹带来。”
生擒宋熹,是萧乾领兵出战之前就下达的命令。可真的抓了一个皇帝回来,他也没把宋熹当俘虏。好吃好喝地待着,一应事宜皆按皇帝的礼制执行,没有半分为难,也算很讲究了。
“主公,宋熹带到。”
薛昉站在门口,精神奕奕的拱手。
这个小伙子黑了,瘦了,但打了胜仗之后,他亢奋的神经还没有恢复,每一个字都带着跳跃的火光,尤其说到宋熹的时候,更有一点点的骄傲情绪。
“请!”萧乾抬手,面无表情的样子,并不像薛昉那么沉不住气。
大营的帘子很厚,抬起、落下,都会带出一股子闷响。
等它再响起第二次时,宋熹慢悠悠进来了。
身着白衣,未配武器,负着双手,长发绾髻,他那闲适的样子像一个饱学的儒雅之士,没有了半分战场上的凛冽。如此一来,黑衣黑甲,腰系长剑,面色肃穆的萧乾,就添了几分武夫的冷峻与酷烈,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王好风采!”
宋熹进来,就轻声夸赞,语调里带了一点戏谑。
“陛下也可。”
萧乾也不示弱,示意薛昉为宋熹备上椅子茶水,然后慢慢坐在了他的上首。
这一个位置摆放上的“不经意”,让宋熹目光微微一沉,可只有一瞬,他又轻轻笑了笑,没有介意,掸了掸衣袖,端茶而饮,神色极是轻松。
“做皇帝的时候,整日感受不到乐子,这轻松了大半日,竟发现金州的水更好,茶也更好了。若萧王有闲,再与我博弈一局,想必就更是人间美事了。”
萧乾淡淡看他,面无表情,“陛下可知,我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宋熹放下茶盏,轻轻一笑,那神态动作像放下的不是一盏茶,而是一座沉重的江山,“我若为皇帝宋熹时,会很在意萧王唤我来,所为何事。如今我已为阶下之囚。囚人宋熹,又何需在意所为何事?不论萧王有何事,皆非我能掌控,何不淡而忘之,且行且看?”
这番话他说得云淡风轻。
不曾位高权重者,很难了悟其中的真诚。
皇帝宋熹与囚人宋熹,是一个人,可真说来也并非一个人。在其位,必谋其政,一言一行都得符合其位上的规矩,由不得他,这是道德,也是天道。当他已无能为力时,做不得主,又哪管那许多?
静默一瞬,萧乾抬了抬唇角,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似乎陛下更乐意做囚人宋熹,而非皇帝宋熹?”
“不!”宋熹噙着笑,像在和老朋友聊自己的闲事,言语间带了一丝无奈的叹,“我最愿意做闲人宋熹。萧王不曾听过吗?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盼的,也是那样的日子了。”
那样的日子——
萧乾眯眸,思考一瞬,缓缓开口。
“既如此,陛下想必只有失望了。”
“恰恰相反,我以为我的愿望就快实现了?”宋熹笑着,“你俘我前来,不杀不逼,不问不难,自然是为了好好养着我。这样的闲适日子,正是我之所愿。囚人宋熹,想必要否极泰来了。”
“陛下好生风趣!”萧乾目光微微一凛,“可惜,你猜错了。”
“哦?”宋熹眸色亦是一沉,“此话怎讲?”
“我抓了陛下来,不杀不逼,不问不难,不是为了养着陛下,而是有别的用途。”
“唉,你这个人果然无趣!非得把话说死做甚?”
叹口气,宋熹笑着摇了摇头,又补问:“那萧王且说,何事用得着我?”
相对于他的轻松,萧乾眉宇间满带凝重,似乎还有比打金州更大的事儿藏在心头。听罢宋熹的询问,他也不回,只轻咳了一声。
“薛昉!”
站在帐门口的薛昉得了令,沉喝了一声。
“把人带上来!”
……
突然的变故,让宋熹眉头跳了一下。
静静地等待着,他望向萧乾冷肃的面孔,没有再问。
不一会儿,两名萧军士兵就押着一个人进来了。
那人着南荣大将军打扮,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带着一身的酒味儿,样子极是狼狈。
入得营帐来,他也不得人家叫他跪下,只看一眼宋熹,“扑嗵”一声跪下,就声泪俱下地痛陈起来。
“陛下,刘明盛擅作主张,调离汉水甬道的人马,末将……末将也犯有不察之责。可末将,末将也冤啦,末将哪料他狼子野心,被他哄骗着灌醉了歇在营中……竟不知萧军袭来,酿成大错,望陛下恕罪!”
恕罪?
宋熹笑了笑。
“我如今可恕不了你的罪了,还得感谢你,为我解惑。”
之前在汉水之上他就心存疑惑,汉水甬道布局着南荣大军的主力兵马,怎会被萧军攻陷得那么利索。
如今一听这个解释,一切都明白了。
此次与萧乾对阵,南荣军共分为三路。刘明盛、管宗光,还有这个趴在地上悲愤交加的邓良,分别为三路大军的最高统帅。管宗光随了宋熹渡江,刘明盛与邓良各负责领一支军队,各有任务,分工明确。不过刘明盛所领的军队,是来自临安的京畿禁军精锐,负担着攻打汉水甬道的任务,邓良麾下兵马,则来自淮南路的地方整合军,主要职责为其做后援以及提供保障……结果主力抽离,邓良醉醺醺人事不省,被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营地就被攻陷了。
不过,宋熹也有一点不明白。
就凭刘明盛这一介武夫,想学萧乾自立为王,也太嫩了点。
那他既没有谋逆的条件,带兵到底哪里去了?
他的问题,也正是邓良想知道的,所以他回答不了宋熹,只悲愤交加地骂着刘明盛忘恩负义,恨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骂上一通才能解去心头之气。
宋熹听得眉头都皱起了,瞥一眼萧乾,把问题抛给了他。
“想必萧王有答案了。”
他君臣二人说话时,萧乾始终旁观不言。
听到宋熹问及,他慢条斯理地瞥一眼邓良,摆摆手,让兵士把他拉了下去,然后才对宋熹道:“这也正是我请陛下来的用意。”
“哦?”宋熹笑笑,“萧王果然深谋远虑!”
设计擒获宋熹,萧乾确实有他的用意。
不过,这个用意到底是什么,他并没有告诉当场告诉宋熹,而是让他带着疑惑去拾掇一下,准备出发。
……
……
入夜时,金州营寨已基本肃清。
萧军将士们经了短暂的休憩,再一次接到了紧急军令。
——出征兴隆山!
萧乾要打兴隆山?
军中顿时炸开锅了。
兴隆山是墨九的地盘,哪怕墨九“背弃萧乾”嫁给了北勐的苏赫王爷,可那个时候,他已经“死去”,说来也并非墨九完全无理,不至于这个时候去攻打人家吧?好多人根本就不明白为何要出征兴隆山,有人猜测是抢亲,有人猜测是报复,但不论怎么猜测,令行禁止是军人职业,他们说笑着吃罢晚饭,整顿好行囊,便齐集校场,准备出发。
萧乾将金州军务交给古璃阳,亲自点了十五万精锐将士随同前往。
大军浩浩荡荡,往兴隆山方面行去。
随行的人,还有景昌帝宋熹。
萧乾没有为宋熹上囚具,骑在马上的宋熹就像一个随军的军师,一身白衣行走在大军之中,显得极为显目,引来道路两侧围观的百姓,惊讶莫明,窃窃言语。
“现在感觉如何?”萧乾侧目,淡淡问。
“不错!”宋熹与他互视着,莞尔一笑,“能上兴隆山,我之所欲也——”
觊觎人家的妻室还说得大言不惭,这皇帝也是没谁了。
边侧的将士都暗自揣测,这一战有点兴味了。
他们心底疑惑啊,那墨九,到底会跟了苏赫,还是再跟回萧乾,或者……在萧乾毁了容颜之后,会看上这个俊美的景昌皇帝宋熹?
即将到来的大战,在军中变成了风花雪月的猜想,让行进的萧军气氛有一些微妙。一直持续到离兴隆山镇十余里时,萧乾令大军停下,大家才感觉到了一丝战争的低气压。
大军前方,飞奔过来一匹快马,人还没到,声音就吼了过来。
“主公!探子传来消息,九爷快要生了……好像情况不妙。两个时辰前,有墨家弟子把镇上的张婆子叫上山帮忙去了。”
兴隆山备有大夫,也有稳婆,如今却把一个跳大神的张婆子叫上山?
不好!
萧乾心尖一缩,拽着马缰绳的手微微一紧。
“敌军情况如何?”
那斥候气喘吁吁,显然也有些着急,“回禀主公,刘明盛率数十万兵马围住了兴隆山,尚无其他动静,南荣兵大营就在兴隆山镇外三里——”
也就是说,两军相距不过五六里了——
将士们惊诧,不得不佩服萧乾的未雨绸缪。
若没有俘虏宋熹,那难免又是一场大战了。如今有宋熹在手,不管什么刘明盛,不照样得束手就擒,为他们让路吗?除非他刘明盛想反喽!
可萧乾明显没有那么乐观。
都这个时辰了,宋熹被俘的消息,想必早已传到了刘明盛的大营,他没有对此做出任何的反应,照样围着兴隆山不让,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他根本就不听宋熹的命令。
“可惜了!”宋熹倏地一笑,望着萧乾的目光中,有一丝淡淡的自嘲,“萧王怕要失望了,囚人宋熹其实是个无用之人。即便有我在,也免不了要动武才能去看心爱之人。”
萧乾不反驳,只一字一顿,冷冷道。
“请陛下下旨,让刘明盛让出兴隆山,退至房州!”
“我下旨若有用,萧王又如何拿得下金州?”
“请、陛、下、下旨!”
加重了语气,萧乾的声音中,戾气逼人。
很显然他不仅失去了耐心,还有些狂躁了。
宋熹知道是墨九的消息刺激了他,抿了抿嘴唇也不多说,只由着萧军士兵奉上笔墨,就在马背上草就了一封圣喻,令刘明盛率部撤离兴隆山,退至房州方向。
圣旨很快被萧军使者带着去见刘明盛了。
几里路,来去速度很快。
可对这一群按兵不动原地等待的人来说,时间久得却宛如一个世纪。
“报——”
长声吆呼,传入军中。
萧乾眉心一蹙,“讲!”
“禀主公,刘明盛说,让主公先放南荣皇帝,他们才肯撤离!”
“荒唐!”萧乾狠狠冷斥,可有心人或可发现,经了这短暂的等待时间,他神色反倒不如先前那么急躁了,就连说话的语速也放慢了很多,“继续传话。告诉他,半个时辰后,若不撤离,我便杀了景昌帝祭旗!然后——血溅兴隆山!”
这句话肯定是有威慑力的。
正如萧乾猜测的那样,刘明盛哪怕有数十万大军在手,对兴隆山却围而不攻,并不是给墨九面子,肯定有别的原因,除了尚未得到命令之外,肯定有一方面原因是心有惧怕。
关于兴隆山上的机关火器、关于墨九有太多令人惊悚的诡异传说。
想那时宋骜带了那么多兵马,依旧陷入阴山死亡山谷,导致全军覆没。而墨九可以破得了阴山的死亡山谷,只能证明兴隆山上的机关之巧,比死亡山谷更为精密。对于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人们往往都有敬畏,刘明盛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肯定不敢随便胡闯。
而这,也是萧乾认为墨九在兴隆山养胎最安全,不让她跟着他身处战场的重要原因。
这天下真正敢带兵随便乱闯兴隆山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自己。
天渐渐黑了,去传信的人这次回来得很慢。
带回来的,也不是一个好消息。
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奉上一方纸笺。
萧乾接过来一看,神色微微一窒,望向宋熹。
“是给陛下的。”
看着他眸底闪烁的光芒,宋熹却没有意外,就像早就料想到了这个人会在这个时候给他送上这样一封信似的,慢悠悠接过来,轻声笑道。
“所以萧王这一次要失算了。”
“哦?”
“世上最毒妇人心,并非每一个妇人都若墨九那般待你情深义重,遑论你毁容还是殒命,不离不弃,不念旧恶,不疑真心。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妇人的情爱啊,当你还有用的时候,她就会真心,你若失势,她便迫不及待地倒戈。如今临安有小皇子,南荣后续有人,没了一个皇帝,还可以有另一个皇帝。我的性命,又何足重哉?”
“……”
萧乾静静看他片刻。
好一会才慢悠悠地回应。
“陛下,你错了。”
“我错?”宋熹轻笑一声,“是,我错了。我低估了妇人的贪婪。”
“不!”萧乾徐徐转头,目光里有一丝笃定的,或说自信可掌控局势的光华,“这一仗我已然做好了准备。刘明盛什么东西?我萧乾还不看在眼里。”
既然不看在眼里,又为何这般行为?
宋熹紧紧抿唇,满脸疑惑。
萧乾冷哼一声,也不吊他胃口,淡淡道:“我抓你来,其实并非要用要挟刘明盛。而是为了——还你人情。只不过事情有变,墨九危在旦夕,我才想试一试,你这个皇帝到底能卖几个钱。”
“结果你失望了。”
“不!我很满意。”
“……”满意什么?
“我的墨九世间仅有,非任何妇人可比。得一墨九,萧乾此生足尔!”
说罢这句,他半阖的眸中射出一抹危险的光芒,猛地拔出腰间长剑,高举过头,冷声命令。
“传令下去,大军全速开拔,撕开敌人防守——”
坑深325米,野心初现
天刚擦黑,太阳落入地平线还没有多久,暮色四合之际,旷野上的绿意在慢慢变成更深的颜色。
得了命令的萧军以猛虎之势冲向了兴隆山镇的方向,途中旌旗翻飞,风吹散了白日骄阳带来的酷热,刮在人的脸上,煞是凉爽。千军万马、喊杀声声,蝗虫似的涌往南荣禁军,铁甲上的金属闪着幽寒的光芒,锐利、刺目。骑兵一马当先,步兵与战车在后,弓兵在盾兵之后,一排排密集有序,不显半分杂乱。
这声势如同大浪卷来,让远处哨上的斥候慌不迭去报信。
“报——”
斥候急速入营,大声禀报。
“大帅,萧军攻上来了!”
这斥候年岁不大,从京戍之地过来,还没有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拼杀过,本就有些紧张,而面对的敌人又是赫赫有名的萧乾,他的恐惧就更甚了,说话时,脊背泛着冷汗,声音也有些颤抖,听得刘明盛铁青着脸,啐了一口。
“没出息!攻上来又如何?咱们还怕他不成?”
嘴上说不怕,可这位大爷狠狠瞪了斥候一眼,又飞快地走到帐门口,撩帘往外面看了一眼,回头时,眉心都打了结,“萧逆离我们有多远?”
“报,禀报大帅,不足三里——”
三里地,也不过转眼间了。刘明盛看着斥候苍白着脸紧咬嘴唇的样子,冷哼一声,猛地拔了腰刀。
“来得好。既然敢来送死,老子就杀他们一个屁滚尿流!”
刘明盛这人生得虎背猿腰,打从入得行伍,就在禁军供职,其间打过不少仗,在南荣武将凋敝的年代,也算得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了。若不然,宋熹也不会用他去攻打汉水甬道。故而,这一仗他也并非仓促应对,当萧乾带兵从金州出发的时候,他的人便已经摸清了底细,对萧乾的兵员数量一清二楚。
所以仗着人数多,他认为这一仗还是有希望的。
更何况,萧乾急着上山见墨九,那更有可能处于劣势——
急就躁,躁就乱。一乱就容易失去理智,导致败北,古今战场多少人吃了这个亏?
这么寻思着,刘明盛心里的紧张就变成了兴奋。
只要这一仗干过了萧乾,他刘明盛就飞黄腾达了。
他热血沸腾地飞马到达阵前时,萧乾的人马也正好赶到,两军相距不过数十丈。
兴隆山镇原本是一个有了墨家之后才新建的小城镇,不像一般的固有城池大多依托要塞,建有防御筑基,这里只有一马平川和百姓们种植的果蔬田地,一大群萧乾骑兵策马过来,根本就没有半点阻碍,就冲向了南荣禁军摆开的阵形。
“杀啊!”
“冲啊!”
萧军得到的命令不是怎么赢得这一仗的胜利,而是“撕开一道口子”。也就是说,不管刘明盛拉了多么长的战线,摆了多大的阵形,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就集中在一处往前冲。这种凝聚所有人的力量往某一点的攻击力是极为可怕的。
成千上万的人,变成了一个人。
或者说,变成了一把刀,一刀锋利的尖刀,捅向了敌人的要害。
先头兵都不畏生死,只管执着刀枪长矛往前冲。
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扑上去。
一排又一排,一排接一排,他们前赴后续,密密麻麻……
这样的战术有一点像妇人打架,上来就扯头发挠眼睛,让早早摆开了阵形的南荣禁军,有一些措手不及,应付起来稍稍有些吃力,刘明盛见状,不得不开始调集两侧的兵马往中间靠拢,机关地对萧军形成对峙,不去和他们拼命。
可他们不拼,萧军却摆明了要鱼死网破,占着一股子冲杀的狠劲儿,他们很快就在势头上占了上风。冷兵器战场,信息指令的传达,存在相当大的延迟与滞后,往往一个命令下去,需要很长时间才长传达全军,而且还容易存有误差。因此,战争上的士气与进攻的势头很容易影响整体的战局。
互相拉扯着的战线上,南荣兵仗着人多,一部分留守,一部分从两侧往中心增援,一下子又涌上了大批的人马。可萧军见状,却不与他们在同一个地方互相拉扯,凝滞一瞬就又往左侧而去——
刘明盛站得有些远,死人的血腥味儿还没有传入他的鼻子,就见一群南荣禁军鸟兽似的四散着,被萧军先头骑兵冲得到处奔跑,有些居然被挤入了田地,将百姓的庄稼踩得一片狼藉。
“格老子的!”刘明盛看不见前沿的厮杀,只看到后退的士兵,举刀冲过去就砍翻了一个退下来的士兵,然后破口大骂,“谁他娘的再后退,老子就宰了谁!上!给老子上!”
“大帅有令,不许后退,不许后退!”
两个传令兵挥舞着令旗传令去了,刘明盛原地站了一瞬,又大声命令他的亲卫近侍,上去堵在了大军的后方,像赶鸭子似的,不允许任何人再往后退。这样的震慑,还是有些作用的。先前萧军长驱直入,攻势猛烈,南荣禁军有点悚了胆,可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他们反倒无所畏惧了。
潜力被激发出来,先头的颓势一扫而空,居然生生挡住了萧军的进攻。
刘明盛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不待他气儿落下,事情就有了变化。
这时,萧军的传令兵突然在对面大声嘶吼。
“南荣禁军的兄弟们,你们听着:刘明盛不遵皇令,意图谋逆,我们是护送景昌皇帝过来清讨叛将的。你们的皇帝如今就在我们大军后方,你们速速后退,不要再助纣为虐了。萧王有令,退者不杀!”
“啊!”
乱军中有人低声惊呼,“此事,是真是假?”
“不知啊!”
是真的,是假的,其实对普通士兵来说并不重要,谁做皇帝都离他们很远。他们此刻需要的是一个更加合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不再继续这场残酷的战争,不让血淋淋的刀子有机会捅入自己的胸膛——
“我们的陛下,真在他们军中吗?”
“若陛下真在,为何不见现身?”
“陛下是被俘虏了吧?身不由己。”
“杀上去!”刘明盛的亲兵在后方大声吆喝,“再有胡言乱语者,杀无赦!”
不管有多少人,只要没有人出来组织,就没有主心骨。而没有人组织的背叛,势头总会很弱很弱。士兵们潜意识的忠诚不允许他们随便做出决定。于是乎,从众之心主宰着他们,只能投入到这一波激烈的厮杀之中,却无人出来做那个“出头鸟”,拷问真相。
“杀啊!”南荣禁军们大声嘶吼着。
“杀啊——!”萧军也在死命地往前冲。
没有人再私下议论,战场上只剩下“铿铿”的刀枪撞击声,狰狞地带走一条又一条的生命。刀光剑影中,萧军冲击的力量越来越猛,南荣禁军也不得不一步一步往兴隆山镇的方向后退。但他们人多,一边退,又一边组织堵,战况很激烈,同时,也陷入了胶着。
宋熹此时,确实就在萧军的后方。
萧乾在领兵冲阵之前,说无须他出手,但他观察着这般拉锯似的战局,想着山上待产的墨九,终于按捺不住,看一眼始终近身跟着自己的击西和闯北,轻声问。
“二位,可否信我一次?”
击西警觉心顿起,“你想做甚?如果想借便尿遁,省省吧。”
“……”宋熹嘴唇抽搐一下,正色道:“你们的九爷大概快生了,正在山上等着你们的萧王。女人生子,多拖一刻便多一分凶险……”
“那又与你何干?”
击西对萧乾极为忠心,半点都不愿意他们主公的女人被别的男人觊觎,哪怕他是宋熹,哪怕宋熹是为了墨九好,这些话在她听来也不太中听。
可听完她的话,宋熹却是笑了。
“你们放我过去,有我在,你们会打得更顺利。”
“我呸,凭什么信你?”击西翻个白眼,正想损他,却听闯北道:“听他的。”
击西一怔,转头懵懂地看着他:“为何要听他?主公说了,不许他四处走动的。”
闯北斜视着他,“那是主公重诺,要护他性命。可主公不用他,我们可以用啊?”
击西对这些话似懂非懂,可心底里,她对李闯北的信任是绝对的。
想了想,她嘟着嘴唇,嗯一声算是同意了。
于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护着宋熹往厮杀激烈的阵前挤。
人群密集得像蚂蚁一样,偶尔有冷箭的破空声掠过,让人心惊胆战。
乱军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萧乾让自己的两个贴身护卫跟着宋熹,并不是为了防止他离开,确实是为保护他的安全。如今宋熹执意去到最前线,当然也是冒着风险的,乱箭不长眼啦。故而,正在拼杀中的萧乾看到他来,不由怒气冲天,沉声大喝。
“谁让你们带他上来的?回去!”
不待击西回答,宋熹就笑了,“我自己要来的。”
说罢他突地“驾”了一声,驭着胯下骏马从乱军之中突奔过去,很快站在了萧乾的身边,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而后清了清嗓子,对着南荣禁军大声呐喊。
“将士们!刘明盛擅自调兵,违背朕意,实为大逆不道。今日之日,朕自会治他之罪。而你们,受令于他,本是无辜,朕不会怪罪,现在听朕口令,拿下刘明盛,撤离兴隆山——”
“陛下?”
“是陛下?”
人群中乱来一阵嗡嗡声。
宋熹身着一袭白衣,哪怕暮色近了,目标也很大,很容易被人看见。
禁军中有人认识皇帝,当即惊呼起来。
“真的是陛下啊!”
“怎么回事?陛下怎会和叛军站在一起?”
大部分的南荣士兵都一头雾水,看到皇帝在敌军之中,根本无所适从,一时间,议论声甚至盖过了厮杀声,人群刹那沸腾起来。刘明盛见势不妙,急吼吼地策马冲入军中,和自己的亲卫站在一起,望向宋熹的方向,膝盖有些发软,差一点就条件反射地跪了下去。
但他知道,这个时候跪不得。
已经走了五十步,一百步就必须走下去。
此时回头,已来不及了。
“弟兄们!”他麻着头皮,举刀高喊:“大家不要受萧逆蛊惑,此人并非景昌皇帝——真正的景昌皇帝,已在几个时辰前的汉水之上,阵亡了!”
皇帝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在南荣禁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将士们哗然声变,“大帅……此事当真?”
又有人质疑,“可那人很像陛下啊?”
夜色之下,识人不清,给了刘明盛的谎言以极大的便利。可禁军中的高级将领并非全都他的亲信,那一部分人中,有的人甚至对宋熹较为熟悉。他们一旦有了怀疑,自然想要求证。
“大帅!此事马虎不得,末将以为应当核实为妙——”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做贼的人自然会心虚,眼看那人的话得到了一群人的附合,刘明盛心底顿时慌乱,说话也有些结巴了,“依柳将军之言,当,当如何核实得了?”
那姓柳的将军考虑一瞬,突然调了个方向,拔高声音对着萧军大喊。
“不知萧王可否让柳某过来,亲自觐见陛下?”
他话音刚落,萧乾还不曾回应,禁军后方就传来一阵骚动。
紧跟着,一个女人柔柔弱弱的声音就盖过嘈杂,徐徐落入众人的耳中。
“大敌当前,柳将军不必冒险。陛下是真是假,本宫一观便知。”
坑深326米,处变不惊的无耻
禁军从中间分开,一行黑影徐徐从中走过来。
顺着他们行走的方向,火光越集越多,似乎所人人都想一瞒皇后娘娘的风采,也都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了那个女人的两侧。众人簇拥着,光线渐渐明亮起来,那中间纸片一样单薄而柔弱的女人,就映入了众人的视线中。
这一番变故,让正在厮杀的人都停了下来。
四周冷不丁地安静,气氛便显得诡谲莫名。
无名的夜鸟从天空掠过,转瞬投入丛林,那刺耳的叫声,便添了几分夜的萧瑟。
宋熹平静地骑在马上,白衣的袍角被风一掀,徐徐荡开,整个人似沐浴在月光中,皎如月华,偏生一张脸却隐在不太明亮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更无法琢磨他此刻的情绪。反倒是他身侧站立的萧乾,那冷漠得如同阎王似的黑脸,让人瞅着有一些心生压抑。
怪异的气氛中,南荣禁军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皇后娘娘来了!
他们在紧张的、忐忑的,等待着她做出最后的判断。
……也只有她有权宣布这个真相。
因为她是宋熹的妻子,是南荣的皇后,他们夫妻恩爱不疑,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若传闻已经驾崩的皇帝突然生还,皇后不得大喜着与他相认么?想她产后不过数月,不顾本就虚弱的身子,匆匆从临安过来,本欲前往金州探视皇帝,不料突逢变故,得知宋熹在汉水被围,她只得暂住刘明盛的军中,直到前方传来宋熹阵亡的消息,方才受不得刺激晕了过去。
这不,刚刚醒来,她听到皇帝来了,就急急赶过来了——
忽悲忽喜,大起大落,他们都担心,这身子虚弱的皇后娘娘,可否承受得住这样的刺激?
谢青嬗从中穿过,两侧的禁军想了很多——但不管作何想,他们眼中的谢青嬗都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形单薄得似乎风稍稍大一点,她都会被卷跑。可这样的女子,令人心生怜惜,却又自有她的威仪。
多看她一眼,呼吸都不畅快,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因为她的脸上,太过哀伤。
那神色像希望突然破灭,又像受了天大的打击。
盯着宋熹,她紧咬的下唇,有着深深的齿痕,一双眼子蕴满了痛苦的水雾。
众人都关切地看着她,想从她嘴里听到答案。
可夜风徐徐,她许久都不曾出口。
直到刘明盛都忍不住催促了,才听谢青嬗幽幽一叹。
“他很像陛下……可他,并非陛下。”
几个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像用尽了她的力气,又像把她身体都抽干了一般,说完话的她摇摇欲坠,甚至需要扶住宫女的手臂方能站稳。
“不是陛下?”
“……真的好像陛下啊!”
“真会不是呢?”
“娘娘说不是当然就不是了。”
众人哗然窃窃不停,谢青嬗却在这时站直了身子,掐紧宫女的胳膊,眯了眯眼睛,吸足一口气,“刘大将军,此处就交给你了!”
说罢她调头就往后走。
“站住!”
宋熹的声音从夜风中传来,低沉而有力。
几乎下意识的,谢青嬗双脚一颤,就停下了脚步。
可她死死掐住宫女,愣是没有回头。
静静的,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
无数人的视线都落在宋熹和谢青嬗的身上。
有细心的,离谢青嬗近的,甚至可以看到她颤抖的双唇。
而宋熹的身边,也有一个拿火把的兵士挪了挪位置。于是,一团光线突然大炽,终于可以看清他眸底的情绪了——那就是,没有情绪。
一双眼仿若深潭之水,无波无澜,就连他的语气也极为松缓。
“皇后,你太天真了!你莫非以为,这般就可以掌控挟太子以令诸侯,掌控南荣江山了?”
谢青嬗身子僵硬一下,徐徐回头,看着宋熹的方向,语气和他一模一样的平静,就像他们曾经共同相处过的那些“恩爱”日子里一样,有礼有节,一言一行就像从书上抄下来的模子,没有起伏,一潭死水,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好,可仔细琢磨却没有什么好。
“本宫不识得你为何人,亦不知你是萧逆从何处找来冒充陛下的。但你既是南荣人,就应做南荣人该做的事,不要与逆者为伍,助纣为虐,毁我南荣天下,欺我南荣子民,骗我南荣将士!好自为之吧!”
这……
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让清楚的人很尴尬,而不清楚的人,估计都快要被感动哭了。
不得不说,能颠倒黑白得如此彻底,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慌乱,谢青嬗挺有本事了。至少,这一种处变不惊的无耻,就非普通女子可以做到。
“呵!”宋熹微一低头,思考一瞬,再抬头直视她时,突然笑了,“果然是谢家培养出来的女儿,怪我小瞧了你。”
谢青嬗沉默一瞬。
“你想挑拨暗示什么?好,本宫给你一个机会。”
她身子慢慢转过来,又往前走了两步,款款而行的身姿曼妙婀娜,一双眸子久久盯着宋熹不动,“你只需告诉本宫以及这一众南荣将士,你若是南荣的皇帝,为何会与逆兵在一起?嗯?”
她和谢忱一样,是一个懂得说话抓重点的人,很清楚怎么煽动人的情绪,往利己一方引导众人的思维。因为这一点,也正是宋熹最难解释清楚,也最容易让人产生怀疑的地方。即便刘明盛不遵皇令,也不应该是萧乾带着他来声讨才对。
叛军就是叛军,二者泾渭分明。
众将士纷纷点头,可宋熹勾唇微微一笑,似乎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到了这一步,他又岂会不明白这个女人的打算?
盯着谢青嬗的眼睛,他道:“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让我死个明白也好,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些的?从冯丁山到刘明盛,你在我的禁军里安插了多少人?又用的什么手段,让他们都甘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听从你的调令?”
这些事若不懂明白,恐怕宋熹到死都不会瞑目吧?
可谢青嬗又怎会在这个时候告诉他?
看着他脸上被火光带过的一道粼粼光影,她微微眨了一下眼,露出一个纯粹得仿佛没有半分杂质的目光,略带轻笑地看向他。就像以往在宫中,她无数次盯着他看的样子,崇拜,爱慕,着迷一样的燃烧着满腔的情意。也正是这样的目光,让宋熹曾经以为她真的只是一个没有心机的姑娘,哪怕其实察觉到某些端倪,只要不超出他的底线,他都因为对她不爱的内疚而选择了沉默。
女人作一点,有什么呢?
她怀着他的孩子,他却不爱她,还有比这更悲哀的吗?
他容她贪心,把除了爱之外可以给予的一切都给了她,只为弥补她的深情。
可人的贪心,到底惯不得啊!
要了五十就想要一百,得寸进尺,永不会停止!
这一次对他的问题,谢青嬗连回答都没有了。
“本宫不屑与你这逆贼叙话!”
望着他,她倏尔一笑,返身快步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刘大将军!为陛下报仇——”
“谨遵娘娘懿旨!”
刘明盛大声应了诺,而后跨步上马,声色俱厉地举刀大吼。
“众将士听令,杀萧乾,诛叛军,为陛下报仇!”
“报仇!”
“报仇!”
他喊声一落,一切他在军中的亲信就跟着大吼,顿时带动了一片的人潮。几位将士互视一眼,有的人相信了,而有的人心里却存了疑惑。然而,看着已经被煽动得蠢蠢欲动的禁军,终究选择了沉默——因为连皇帝都没有坚持自己的身份,他们又怎敢出这个头?到时候被人一刀结果在乱军之中,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杀啊!”
“报仇!”
“为皇帝报仇!”
“诛逆贼!杀叛军!”
消停了片刻,熄灭的战火再一次点燃了。
冲天的呐喊声,甚至比先前更为猛烈。因为带了“复仇”二字,每一刀,每一枪,似乎都更为血腥了。披着重重铁甲的两军将士,军服上泛着金属的冷光,一句句从胸膛间迸发出来的嘶吼,带着歇斯底里的暴力与野蛮。
“杀啊——”
泼墨似的天空下,火光点点,喊杀阵阵。
山上的墨九,牵动着萧乾的心,看着蝗虫一般涌上来,并将上山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南荣禁军,他眉心皱得紧紧,一边指挥着精锐将士寻找禁军的薄弱点,一边观察着这个严密的包围圈,目光里中火光烁烁,不知在酝酿什么情绪。
“扑!”刀子入肉的声音。
“啊!”濒临死亡前的惨叫。
萧乾一刀结果了一个禁军校尉,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宋熹,突然又策马返回几步,停到他的面前,沉声道:“我说过,抓你来只为还你一个人情。今日一战之后,你便自由了。”
当日在临安,宋熹放他离开,许他自由,从而得以生还。如今他抓了宋熹再放他,一擒一纵间,自然也算偿还了当日之恩。可宋熹听完他的话,眉目间却慢慢浮起了一丝自嘲的笑。
“你的人情已经还了。剩下来的家务事,就由着我自己处理吧。”
萧乾面色微微一沉,双目灼了火光,显得格外的深邃。
“当真不用我帮?我只怕你下不得手。”
“不必了!”宋熹道:“你不仅还了人情,还给了利息,我又岂会不知足?”
“那好!”萧乾突然大喊了一声赵声东。
然后等他过来,冷着嗓子吩咐,“传令下去,谢青嬗、刘明盛,留活口!战事一旦平息,你等马上返回金州!此次俘军,全数交由景昌帝!”
“是!”赵声东拱手答应。
萧乾迟疑一瞬,看着乱成一团的战场,再次下达命令。
“闯北带人保护景昌帝,声东带人拖住两翼。击西,随我冲上山见九爷!”
一听这话,击西眼睛都亮了,嗓子又尖又细。
“是,属下遵命!”
这次出征兴隆山镇的将士,都是萧乾从军中精挑细选的,虽然在人数不如刘明盛,但一定要撕开他布下的防御口子,当然也不会有很大的问题。而他命令刚刚出口,后方就传来了斥候的大声喊叫。
“报——”
萧乾回头,“讲。”
那人抹一把脸,声音都带着笑。
“回禀主公,薛将军和孙将军的援兵到了。”
“知道了。”这里离金州并不太远,消息来去很快,薛昉这个时候带人前来,刚上赶好。萧乾一脸凝重,对赵声东几个人点点头,冷声道:“下去传达指令,咱们依计行事!速度要快!”
“是!”
几个人齐刷刷应声。
宋熹静了片刻,看着萧乾赤红的双眼,像是有些犹豫,欲言又止地笑问。
“我都到山脚下了,可否容我上山一探?”
兴隆山,世上心中的世外桃源,又何尝不是宋熹心中的世外桃源,多少次他都梦见自己上了山,走在桃花林中,身侧跟着盈盈而笑的墨九,脸比花娇,人比树俏……那一片盛世美景,让他多少个夜里醒来,看着冰冷如水的鎏金般寝殿,恍惚间竟似在地狱,寻不到活着的喜气。
“我原想带你一道的,可你——不是尚有家事急需解决?”萧乾毫不留情地将就他的话堵住了他,说罢见宋熹微微一愕,他唇角一勾,不再与他言语,高举佩剑振臂一呼。
“众位将士,随我杀上去!”
“杀啊——”
……
……
山下的腥风血雨并没有污染到山上的月华。
月亮皎皎升起,银辉铺满了这一片土地。柔柔的光线中,墨家九号人影绰绰。
院子里面,院子外面,无数人在翘足而待,却安静得没有半丝声音,他们都在紧张地等消息,却不管多言多语,触怒了神灵。院子里,升着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跳大神的婆子正在竭尽所能地与“鬼神”对着话,试图让他放过九爷和她肚子里的胎儿。
小院的堂屋坐满了人。
完颜修、曹元、乔占平、尚雅、彭欣、宋妍等人以及几位长老和两位大夫,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里屋的房间里,墨九身着白色的中衣躺在床上,一身湿透,如雨的汗水把头发也浸润了,使得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左一右两个稳婆,双颊急得通红,嘴里不停喊着“用力”,一个按她肚皮,一个在下面不停的张望。玫儿和沈心悦两个丫头,进进出出地换着热水、毛巾等一应生产用的物什,也急出了一脑门的冷汗。织娘坐在墨九身边的圆杌上,紧张得双手都在颤抖。
“九儿,莫要怕啊,娘在呢,娘一直在呢……会没事的,你加把劲儿啊!”
说完看墨九声音含糊,连神识都不清了,根本没法回答,又回过头看两个稳婆。
“……婆婆,我儿太累了,可否让她先歇一下?”
“歇不得啊夫人,歇下去,人可就回不来了……”
“六郎——六郎——”床上的墨九半阖着眼,紧紧抓住被子,“六郎……快到了……娘……六郎……快回来了……你……你让乔,乔工……派人下,下山接,接应他……快……快……”
“九儿啊!我的儿啊……”织娘看她自己都顾不上了,还念着萧六郎,悲痛欲绝地叹息着,紧紧抓住她的手,“傻子,你不要管他了……你要振作精神,听见了吗?振作精神,娘不许你有事,你不要睡!不要歇……”
“玫儿……”
墨九呼哧着气喊着,手抬了抬,有气无力。
“快……传令下去……接应六郎……”
“姑娘!我知道了。”玫儿的泪水都快掉下来了,抹了一把脸,轻轻笑着,没有把曹元刚才告诉她的情形告诉墨墨九,山下围满了南荣禁军,把唯一一条上山的路挤得水泄不通,就算萧六郎插了翅膀,恐怕也飞不进山了。
她不能说,怕墨九有意外。
她只能努力微笑着,不停地安慰她。
“你就专心生孩子吧,外面的事曹师兄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吧啊!”
一双睫毛猛烈的眨了几下,墨九不知到底清醒还是有些糊涂了,转瞬又抓住织娘的手,低声喃喃:“娘,若只能保住一个……记得……要保孩子……我孩子在动……孩子不想死……我做娘的,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坑深326米,剖腹取子
烛火点点,如同泪滴。
女人生孩子,确实太过遭罪,用“鬼门关走一遭”来形容,似乎都不够描述那凶险。这一次墨九发作得有些突然,却也不算完全意外。毕竟离产期很近了,孩子随时都有可能来报道。可完颜修自己,却后悔不已。在屋外走了一遍又一遍,听到屋子里传来的声声痛呼,他终于听不下去了。
“我出去转转——”
他起身出门,没带任何侍从,一个人在山间骑马狂奔。
兴隆山镇上的战事他知道。
这些事与他无关,他不便参与,但他就是听不得那种声音,也受不得那样的等待。
更可怕的是,听到墨九的痛苦叫喊,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去看宋妍的肚子。她还没有很出怀,但腰已经很粗了,穿着宽袍也掩藏不了——那里面是他的孩儿。
等她生产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墨九一样?
死去活来!
哦天!不是会不会,是根本就会。
女人啊!真麻烦。
完颜修如今还没有一个孩子,宋妍肚子里是头一个,他若说不想要,是假的。男人也有延续后代的本能想法,更何况他是一个国主,需要江山后续有人。可宋妍不同于别人,她是南荣皇室公主,她产下的孩儿,若是皇子,将来——
越想越头痛,完颜修“驾”一声,马匹奔跑更快!
……
……
三更天了!
墨家九号的两个大夫都是男人,他们不便进入墨九的房间,只能在外面问情况,开方熬汤药,帮不上太大的忙。房里的两个稳婆倒都很有经验,可墨九的胎位不正,孩子倒立着,恁她怎生使劲儿都出不来,她们也着急上火,嘴巴都起泡了,却只看到几次孩子的小屁屁,很快又缩了回去。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床上的墨九,呻吟声越来越小……
若再这般下去,怕大人孩子都不行了。
一个瘦瘦的稳婆当机立断,一横心,望向另一个胖胖的稳婆。
“刘婆子,不行了……上钩子吧?”
钩子是铁做的,时下助产的一种工具。和后世的产钳虽然不大相同,却又有异曲同工的作用,都是把孩子从母体钩出来的一种办法。一般情况下稳婆不会使用,因为铁钩子不仅对母体伤害极大,也会伤到孩子。可这种时候不用,只怕想用都没有机会了。
刘婆子闻言身子僵了僵,下巴上的肥肉,似乎都在颤抖。
她迟疑一瞬,看向织娘,“夫人,咱这保大人,还是保孩儿?”
面对这样的选择,任何一个当娘的都两难。
织娘心如刀割,泪珠子串串往下落,可看着奄奄一息的墨九,还是缓缓松开了紧咬的下唇。
“保大人!”
“那我俩用钩子试一试,若不行,怕就只有动刀了……”
动刀的意思是,把孩子的身体用刀切割,从母体一块一块取出来,以牺牲孩子的办法保全母亲的性命。这也是大多数人选择保大人惯用的法子。可一听这话,原本神识不清的墨九突然昂起头来,那倔强的脑袋僵硬成了一个狼狈之极的姿势,眼珠子暴瞪着她们。
“不……保……保小孩……”
“九儿……”织娘试图劝她。
“谁敢伤我孩儿,我要她的命!”
这句话墨九倒说得利索,可似乎用尽了力气,她说完脖子就支撑不住了,瘫倒在枕头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很快她又重新凝聚了力气,使劲儿往外挤压孩子——但这样的胎位,她再怎么使力,也困难重重。
两个稳婆皆面露不忍之色。
交换一下眼神,姓王的婆子再一咬牙,“九爷,老婆子先用钩子帮你,你忍着点痛啊……实在忍不住,就咬那布条。”
“嗯。”墨九深深呼吸,额头上的头发湿得一缕缕打着结,两只眼睛却格外明亮,“只要不伤我孩儿……怎么……都行……我受得住……”
稳婆不再多话,回头吩咐沈心悦,脸上的横脸似乎都在抖。
“快,准备热水!”
“哦。”沈心悦早就吓得白了脸,听见吩咐就去开门。
她心急火燎地拉开房门,可不等人出去,一只狗就“哧溜”一下溜了进来。
“旺财?!”沈心悦尖叫。
看到有狗进来,稳婆大叫着快赶出去,说有狗在房间不吉利。时人对有些东西特别迷信,可狗在产房并不仅仅吉不吉利的问题,确实是不利于卫生。墨九听见了,半睁着眼看了一眼旺财,手指勉强地抬了抬。
“财哥……快……出去……乖……”
在外面听见她的痛呼声时,旺财一直守在门口,趁着沈心悦开门,它就溜了进来。这会儿被稳婆赶着,听到墨九在说话,它又回过头,疯狂地朝墨九摇尾巴,嘴里“汪汪”着叫个不停。
“出去,快出去!”
稳婆着急得快疯了。
旺财终于被赶了出去,一只小狼从坐椅底下钻过来,“嗷呜”一声挤到它的身边,直往它身上噌,像是在与他交流着什么。可旺财不理会它,冲房门看了一眼,突然撒开脚丫子往院子外面跑。狼儿愣了一下,嗷呜一声,也撒丫子追了上去。
一狼一狗的行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人们都紧张地等待着墨九生产的消息。
今夜山上不平静,防守极为严密。
兴隆山的墨家弟子,统共不到两万人,他们与南荣朝廷一直没有正面开杀,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敢随便下山支援萧乾,就怕南荣禁军趁机反扑。一旦他们离开山上的机关掣肘,两万人相较于数十万大军,无异于杯水车薪,还不如在山上守好墨九和他们的基地。
深山里的月光,特别皎洁。
一狼一狗狂奔在山道上,旺财在前,狼儿在后,一直往山脚下奔跑而去。路上遇上有墨家弟子大唤它们回来,他们也不予理睬,奔命似的一路下山。不一会儿,前方突然光线大炽,喊声震天。两军人马还在厮杀,那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声,歇斯底里的尖利,极为惊悚——
兴隆山的路,确实不好走。
上山的要道就一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像知道萧乾急于上山一样,南荣禁军采用了典型的人海战术,他们就用人头来堆,就不让萧军突围上山。有了谢青嬗的那些话后,禁军们似乎战斗得更为勇猛了,一个个不怕死地填补空位。如此一来,萧乾不得不与他们在山下厮杀,可杀完一批,还有一批,杀完一批,还有一批。此刻的他,浑身浴血,已然杀得手软。可计算着时间,他却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山路遥遥,他恨不能长一双翅膀飞上去——
突然的,一声犬吠传来。
“汪汪汪——”
在南荣禁军的后方,旺财急得团团转。
它叫着,狼儿也跟着叫,萧乾听见旺财的声音,心里一动,双目突然染上了不一样的色彩,挥舞着长剑就往边上人少的地方杀去。可大晚上的,在这样的战斗中,一条狗的出现,并没有让南荣禁军太过上心。
就在这当,旺财乘势钻入人群,几个奔闪跳跃,就带着狼儿从南荣禁军的身侧和胯下,飞快地钻了过来,奔命似的跑到了萧乾的身边。
吐着舌头,它喘着大气看着萧乾,着急地猛摇尾巴,嘴里“汪汪”直叫。
旺财是萧乾的狗,对于它的行为,他比谁都了解。
目光微微一眯,他侧目望向击西。
“这里你顶着!”
击西重重点头,“主公放心去!”
这一回击西总算智商在线,猜出来了萧乾要跟着旺财走,拍马就顶了上去,带着大批的萧军继续撕开南荣禁军的路口。而萧乾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出了战斗,被旺财带着摸入了丛林——
人有人道,狗有狗道。
那一条小道连兴隆山的墨家弟子都从来没有注意过。
当然,那或者根本不能称为“道”。
太险、太陡、太奇——
寻常人根本无法通行,看一眼也能吓掉半条命。
但对于此时的萧乾来说,不要说路险,就是路上插着刀,他也得踩过去。
望一眼那一条只有单脚宽窄的小道和道下的万丈深渊,他蹲身摸了一下旺财的头。
“好狗!”
旺财舔着他手,狼儿在边上不满地叫。
他皱眉,又摸一下狼儿,“你也是好狗!”
狼儿:“汪!”
萧乾吸一口气,飞快脱掉身上的重甲,丢在地上。
试探着,他踩出了最危险的第一步——
……
……
“叮!”一声,铁钩落地上了。
王婆子太紧张了,手不停地颤抖,铁钩落在地上,她捡起来,却听刘婆子低声骂。
“你个老不死的货,这都做不好,亏你接生十几年了……”
“你有本事,那你来啊!”
“我来就我来!”
给墨九用钩子不同于其他人,两个稳婆都紧张又害怕。兴隆山上多少人啊,若有一步差池,让墨九有个好歹,莫说别人饶不过她们,她们自己也饶不过自己。
往往,越是在意的事情,却是容易出岔子。
接过铁钩子,刘婆子再一次用酒精仔细消过毒,让王婆子撩开墨九身下染血的布。
“九爷……”她声音颤抖着,手也并不比王婆子稳,捏铁钩子的手心里,汗水不停往外渗,滑不溜啾的钩子,像随时会掉下去,“你忍忍啊,婆子都看见小家伙的屁屁了,很快就出来了……很快啊!”
她试图转移墨九的注意力,钩子的头慢慢往墨九下丨阴伸过去。正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稳婆怔一下,不待再继续手上的活儿,房门就开了,紧接着就传来玫儿惊喜的叫声。
“萧王来了!姑娘!萧王来了!”
一语即出,那个拿着钩子的刘婆子手就软了。
就像突然间失去了力气似的,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床上的墨九并未完全失去意识,“萧王”两个字像带着某种魔力似的,灌入她的耳朵,顿时振奋了她了神经,下意识地睁开眼,她看向了从氤氲一团的光线中走过来的男人。
……她的视线是模糊的。
一团光晕里的他,像被笼罩了一层光芒。
没有风,他的头发却在飞扬。没有雨,他浑身却已湿透。没有火,他的眼睛却赤红若焰。没有人哭泣,可她的眼角却滚出了两行清泪……
“六郎……”
他总算来了!
剩下这一句,她没有说,也没有来得及说,就见萧乾奔至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再察看了一下她身子的情形,突然皱着眉头又扫了回来,那一双眼睛里传递过来的情绪里,有着难言的悲伤。
“阿九。你可还好?”
“……嗯?”墨九登时一怔。
“我……可能要动刀了。”
“不——”墨九吓得反射性地握紧了他的手。
之前对“动刀”已经有些了解了,她哪里肯?
“我们的孩子在里面…他会动……他在动的,我要保住他……六郎……”
“我知道,你知道,你听我说,阿九,来不及了……”
“不,这次,我不听你……”墨九拼命摇着头,汗水汩汩而下,“六郎,若只可保其一,我要你,要你一定保孩子……”
“阿九!”萧乾双目如染赤色,一字一字艰难出口,“在我心里,无人比你更重——没了你,我和孩子……怎么办?”
墨九一怔。
她曾经说过,最讨厌别人为自己做决定,哪怕是为了自己好。
可此刻,她似乎也在用同样的行为支配萧乾的意识,并没有想过他的感受。
然而……是来不及了!
一波一波的疼痛,几乎快要主宰她的思维了。
她很痛,很痛,密密麻麻的吃痛感,像刀剜似的传入四肢百骸。
再犹豫下去,她会不会痛死?
打个颤栗,她微微眯着眼,觉得房里的光,太亮了。亮得她把萧乾眼睛里的痛苦,都看了个真真切切……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迸入她的脑子里。
“六郎……我有一个办法……”
她拖着无力的嗓子,呻吟着唤他,然后握紧他的手。
“动刀……可以……剖腹……剖腹取子……”
剖腹取子?萧乾和她相处日久,对她突如其来的怪异想法,从一开始的惊讶到慢慢的平静接受,直到如今,已经不会产生半分奇怪了。他眉心紧拧着,认真地倾听她断断续续的解释,思考着“剖腹取子”的可行性。
墨九不是医生,但现代人有一个好处,可以大量接触各种各样的资讯,哪怕她不能详细地说清楚剖腹手术的过程,但基本的原理也能说过七七八八。
说罢看萧乾眸中有疑,她目光坚定地看着萧乾。
“相信我……可以的……我……我也信你……可以。”
“好。”半晌,萧乾站起身来,冷声吩咐边上已经吓呆的几个人。
“按九爷说的,去准备!”
剖腹取子这样的事儿,在时下的人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可墨九是幸运的,她遇到的男人是萧乾,他不仅是举世无双的神医,对于一些不曾接触过的科学技术和医疗技术,接收能力非常快,从墨九嘴里大致了解到剖腹取子这件事,他就着手干了。
在战场上,他缝合过士兵的刀伤、箭伤,也相信哪怕把墨九的肚子剖开取出胎儿,照常可以治好她——
这一次,房间里的烛火,通通都移到了床边。炽亮的光线中,萧乾亲手执刀,一张冷脸在灯火下,时明时暗,沉重非常,却瞧不清他脸上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阿九……”
墨九这时已然昏昏迷迷,似乎唔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应他。
萧乾目光灼灼,轻抚一下她的脸,声音沉沉。
“你一定要忍着,不论如何,要坚持住!”
“嗯”一声,墨九咬紧下唇,又低低呻吟一下,目光迷离又坚韧。
“你放手做……我受……嘶……受得住……”
受不受得住,其实她并不十分肯定。这个时候的麻沸散作用,当然比不得后世的麻醉剂,她其实不敢想象比这撕裂之痛更可怕的剖腹之痛,到底会痛成什么样子。但做为一个母亲,这是她目前能想出来的,可以救自己,又可以救孩子的唯一办法。若对方不是萧乾,剖腹取子之事她根本就不敢尝试,正因为他是萧乾,她才敢这样拿生命豪赌一把。
钻心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
她的感官神经,已经有些麻痹了。
萧乾又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她细微的呻吟着,抓紧他的手。
“……不要犹豫……不要怕,六郎,我是墨九……死不了的墨九……”
了解萧乾如她,察觉到了他强装的平静下那一丝细微却令人心碎的恐惧和犹豫,不得不出声安慰。这些时间以来,他们一直在盼望着孩子出生的一刻,可真到了这一天,却是这般的情形。若她不是墨九,萧乾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不是孩子的父亲,不是她的丈夫,这种剖腹取子的行为,他肯定会半分不手软地尝试。
然而——
干系着她和孩子的性命,他要亲自下刀,这种灾难似的紧张,都一一压在他的心上。
他有些喘不过气,可女人指甲剜在手背的疼痛,还有她不停颤抖着有些发白的嘴唇,看入他的眼里,让他不得不横下心——犹豫不得了。
“阿九,闭上眼。我要开始了!”
“……”
他修长的手握紧刀柄,将薄薄的刀身切上她的小腹,提气凝视,轻柔的动作里,语调却坚毅如刃:“我不会让我的今后,没有你。也不会让你的未来,没有我。更不会让我们的孩子,没有父母。”
坑深327章,千金临世
农历五月的兴隆山,到了夜晚天气依旧有凉意。
山上凉风里,众人紧张万分。山下烽火急,众人衣衫湿透。夜色渺渺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管笙笛,吹着不知名的曲子,悠悠扬扬地飘荡在山间,像早起的猎人,又似归隐的雅士,一直吹奏着,吹奏着,为这一片本就不太平静的天地,为这个无人成眠的夜晚,平添了一丝莫名的焦灼……
大量的墨家弟子凑在墨家九号。
院子里三层,外三层,无数人在焦急地等着消息。
他们并不喧哗,也不吵闹,半点声音都无,只整齐地盘腿而坐,向天祈福。
兴隆山广场上,那一座墨子雕像的下方,成千上万的兴隆山百姓也学着墨家弟子的样子,端坐于墨子的雕像之前,共同为墨九求着福泽——
天空一片浓黑之色,夜来风冷。
墨九房里的几个人,全神贯注,紧张得一颗心始终悬在喉咙口。
麻沸散有多大的药力,到底能减轻多少的痛楚,其实这几个人都没有尝试过。她们只知道墨九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喊,就那样死死咬着事先准备好的“布条”,任由汗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淌,湿了衣衫,湿了枕头,也只有间隙的皱眉和难忍疼痛时颤抖的闭眼。
玫儿、沈心悦以及两个稳婆,一左一右地半躬着身子扶着墨九。
萧乾吩咐过她们,一定要按紧墨九的手脚。
他怕她疼痛难忍的时候,会挣扎,伤到身子……
然而,她并没有。
这样坚韧,这样勇敢,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剖腹产子”对于别人来说,仅仅四个冰冷的字眼,对墨九来说,却是一个煎熬得仿佛比一个轮回还要长久的过程。
那薄薄的刀口每一下对肉丨体的切割,都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痛苦——
痛得恨不得去死,恨不得大喊一声,让萧乾直接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免她受这疼痛。
可她终究没有叫。
他说:他的今后,不能没有她。
他还说:他们的孩儿也不能没有娘。
万般比苦,有何不苦?
万般皆痛,有何不痛?
妇人虽弱,为母则强。
师兄说,她不仅是墨九,还是墨家的墨九。
可如今,师兄未醒,她已经不仅仅是墨家的墨九,还是一个母亲。
在心里,她不停地念着各种“鸡汤”似的精神言语,试图逼自己爆发出最大的潜力,抗拒疼痛的折磨。
也许是她的意志力起了作用,也许是麻沸散效果迸发了,又或者,痛也是有底线的,痛得再不能再痛时,就会变得麻木。
她觉得那痛楚,居然慢慢有了一点缓解……
萧乾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手却越来越稳。
一双凉唇紧抿着,他额上的汗水,汩汩落下,爬满了双颊。
织娘见状,在边上拿了干净的帕子,轻轻为他擦拭了一下。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
除了萧乾的刀子,似乎没有半点动静。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转瞬而已。
但就是这一个转瞬,于墨九,却是一个漫长的煎熬过程。
分明她的意识渐渐弱了,可疼痛总会适时地唤醒她,让她不得不感受这巨大的痛楚。
“……呼!”长吐一口气,她突然放开了紧咬的布头。
她想要忽略疼痛,唤醒理智与感官。
“六郎……我若这时与你说话,可会影响到你?”
“不会。”萧乾回答很迅速,却没有抬头,眼睫上似乎都染上了一滴汗水,“你若觉得说话会好受一些,我陪你——”
墨九并不知道做手术的时候说话,会不会影响医生。
但她太需要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了。
太需要了!再不和他说说话,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疼死。
“……那你先告诉我,还需要多久。”
“很快。”其实从消毒开刀到现在,只是很短暂的时间而已,可墨九自己感受不到,觉得好久,好久。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给她信心与力量,“阿九若难受,要不让玫儿给你唱支曲吧?不等她唱完,孩子就出来了。”
“好啊!”玫儿兴奋起来,“姑娘想听什么……”
“……”墨九没回答,在想一首歌需要多久,还要疼痛多久。
“就唱那个虫儿飞,好不好?”
那些天,墨九总唱虫儿飞,那曲子简单,玫儿听几遍就学会了。
墨九怔了一下,却摇了摇头,抿着嘴唇,“……我来唱吧。”
事实证明,人的耐受力,真是逼出来的。很多想都不敢想,以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母爱的驱使下,都可以坚持下来。经过萧乾一双巧手施术,墨九一首《虫儿飞》还没有唱完,一个崭新的生命就降临了人间。
“哇!”一声。
那哭泣,宛若天籁,止住了墨九的歌声,也让墨家九号里里外外的人都瞬间活了过来。
有人当即磕头,谢天谢地谢祖宗,有人欢快得原地跳了起来,互相拥抱……
屋子里,奄奄一息的墨九看着几个围在一起欢天喜地看孩子的人,吸着气问。
“是姑娘,还是小子?”
“姑娘!”玫儿嘴快,声音里有听得见的喜色,“是个小小姐,好可爱的小小姐啊!”
墨九胸腔压着的一口气,没有泄下去,反而悬了起来。
……传闻说墨氏女只生女,不产男。她努力了这么久,也没有打破这个魔咒么?那么,她生的女儿,会不会也像她的母亲和姥姥一样,带着遗传的失颜症。而且她这一胎是女儿,那么萧乾也就没有儿子,在这个重男轻女,需要儿子来传宗接代的时代,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还得生?如果再生又是女儿可怎么办?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想了很多,那思想如同脱缰的野马,不知道跑了多远,一时间脑子糟乱着,像有一副副栩栩如生的画面交错出现,呈现了她的今后。她怀孕生女,再怀孕生女,萧乾越来越难看的神色,世人唾弃的言语与阴损的闲话,还有她那一张渐渐老去、布满皱纹的脸……
“阿九,莫怕!”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他的。
萧乾正准备为她缝合,见她神色有异,生了闺女不仅不见半分喜色,整个人还呆呆怔怔的,脸上半丝红润都没有了,苍白得纸片一样,不得不安慰她。
“你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
会没事的吗?没生儿子也没事的吗?
墨九与他视线相对,不知为何突然对自己没有了信心,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产后抑郁症?
不!说到底,在她乐观的外表下,一直掩藏着一颗悲观主义的心。她不敢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很害怕,害怕在流俗的世欲染指之后,她与萧乾不能亘古相守承诺,终究会遁入世间无数人探索过、试图挣扎过,却终究不得不接受的轮回……从相爱到无言,再到相厌相弃。
“六郎,你喜欢女儿吗?”
墨九润了润嘴唇,笑得有些勉强。
“喜欢。”萧乾迟疑一瞬,似乎明白了她的忧思,唇角微微一勾,“阿九不怕,就算我们没有儿子,只得这一个闺女,我亦会宠得她如珠如宝。我萧乾的女儿,绝不会比这世间任何男子低贱。”
“六郎——”墨九哽咽。
“不许哭!”萧乾严肃脸,展眉带笑看她,“生孩子哭对身子不好。人家也会笑话你,堂堂九爷,生孩子没哭,剖腹没哭,却被两句话说哭了。丢人!”
墨九看着他,唇角扯了扯,忍俊不禁。
“你还有工夫逗我笑,还不给我缝合?”
“是,夫人!”萧乾弯下腰,顿了片刻,又神色凝重地抬头看她,“你忍着,会有一些痛。”
“如今好多了!”墨九又抿了抿唇,“比先前好,想是痛得麻木了。”
萧乾满目心疼,看她一眼,终是不再多言,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嘴里也没忘了褒赞于她:“阿九此法也不知从何而来?属实有些神奇。假以时日,这剖腹与缝合之术,必会成为世间神术,可造福无数妇人啊!阿九于世,有盖人之功。”
“……”
墨九痛得抽气,回答不上来了。
隔了一瞬,她才嘶嘶的喘着气说:“我只是在家里的一本书上翻到过而已,亦不太懂,这一切都是萧神医自己摸索出来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呐?”
听她这样说,萧乾轻轻一笑。
静默了一会,等最后一针缝上,他松口气直起腰来。
“阿九家的藏书如此之多,何时也容我拜读一下?”他的视线是望着织娘的,带了一点怀疑,而织娘的表情一直比他还要奇怪。当墨九说在家里的书上看到的时候,她就已经那样儿了。这冷不丁被萧乾的目光一刺,她尴尬地抽一下唇角,低头捋发,不得不附合着墨九回答。
“有机会的。”
墨九半清醒半迷糊,随口那么一说,也没有意识到这些话会被这里的两个人对质戳穿,见到这般情况,心里抽搐一下,扫一眼萧乾眸底的探究之色,再不舍地看一眼女儿,适时地“晕”了过去。
……
……
“生了,生了,九爷生了个小小姐——”
“生了!生了啊!母女平安!”
“生了——九爷生了啊——”
“母女平安!”
整个兴隆山都沉浸在一片欢悦的气氛里。
完颜修牵着马,披着夜露,将一支短笛轻轻揣入怀里,步入广场,从一群热情得奔走相告的人群中间穿过,忧心了一晚上的俊脸,终于荡上了一抹潋滟的柔光。
“谢天谢地!谢真神保佑!”
……
……
墨九是在半个时辰之后醒来的。
身上太痛了,她想一直装睡却装不下去。
等她无力地揉着眼东张西望时,屋子里已经都收拾干净了。
孩子安静地躺在一边的婴儿床上睡着了,床上的被褥也换过,她的身子刚才也都擦洗过。一切都清清爽爽的,似乎让她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六……”
她唤了一声,闭上了嘴。萧乾正靠坐在她床侧的一张椅子上,双眸紧阖着,两条眉蹙在一起。他似乎很缺睡眠,就这般倚着,居然有细细的酣声传来。
他太累了!
想来这些日子,他也不曾好睡吧?
墨九本来想唤他,见状,只静静看着,沉默了。
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丈夫,两个人都在她的身侧熟睡。
这样安宁温馨的时刻,哪怕很短暂,也让她觉得一切的付出都值得。
再痛又如何?痛过了,就好了。
而他们,她的亲人,将会永远留在她的身边,共同度过他们的“今后”。
“吱呀”一声,门开了。
很快,玫儿撩了帘子进来,手上端了一个托盘,热腾腾的汤药就放在上面。
“姑娘——”她笑吟吟的盯着墨九,眸子晶亮。
“嘘!”墨九强忍着小腹穿刺般的疼痛,抬手冲她摆了摆,指了指萧乾,压着嗓子小声说:“放在那里吧,不要吵醒了他——”
“可是姑娘,击西很着急地来找萧王呢!”
击西?墨九并不清楚外面的情况,皱了下眉头,正寻思该不该叫醒萧乾,就听他肩膀动了动,很快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一眼,双眸迷糊了那么一秒,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坐直身子问玫儿。
“击西在哪?”
“就在外面候着——”
嗯一声,萧乾站起身,走到床侧抚了抚墨九的脸,然后也不顾玫儿在边上,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吻,便轻捋她的长发,“喝点粥再歇一会,我很快回来。”
墨九瘪了瘪嘴,笑着。
“我没有事的。”
看着他要走,她伸手提住他的袖子。
“六郎,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萧乾回头,抚上她的手,轻轻牵着放回被子里。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身子。”
“你说过的,什么事儿都不会再瞒我的。”
看她嘟着嘴巴在撒娇,小模样儿也有些柔弱无力,可一双黑亮的眼睛却满带坚毅,萧乾不由喟叹一声。“阿九忘了吗?我给孩儿准备的大礼,还没有给她呢?我做父亲的,初见女儿,可不能食言!我先去见击西,回头再细说。”
“可是——”
墨九想要说什么,他却拍了拍她,打断了她。
“乖,一切有我。”
他大步出去了。墨九抿紧唇角,低低一叹。
“可是我怕你离开了,又不知何时才能得见!”
坑深328米,为谁算计?
月高风凉的夜晚过去了。
天亮时,大雾笼罩着四野。
房州,南荣兵大营,安静得有些诡谲。
从兴隆山败退,掌兵的大帅刘明盛突然成了阶下囚,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景昌皇帝原来好端端地活着,原本以为是死对手的萧军居然帮着皇帝肃清了军中叛逆,还放了他们一马……
每件事情都变得好快,冷不丁眨个眼,似乎就是天覆地复。
这些事都太过离奇了,哪怕就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也让人不敢置信,即便有一天被写入野史,也会令人怀疑真假,更何况正史了。对于一些高级将校来说,这一些风吹草动很可能事关生死与命运,可对普通士兵来说,也不过多了几件闲磕牙时的笑料,该怎么活,他们还怎么活。
营房上空,炊烟袅袅,为这一片被战争摧残过的土地添了几分婉约的烟火之气。伙头兵从大战中捡回来一命,正在虔诚地准备早膳。大营的木栅门冷不丁洞开了,宋熹一个人策马从外面回来,披着一身的雾气与凉风,一双冷幽幽的眸子里,似乎跳跃着阴阴的光芒。
今日天不见亮,兴隆山就有消息传来。
……墨九生了一个女儿,母子平安。
得到消息的宋熹,什么也没有说,面无表情地出去牵了马,然后一个人狂奔出营而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出去,又去了哪里,正如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地黑着脸回来,令人抱了两壶酒去,仰着脖子就往喉咙里灌一样。
没有人敢问,里里外外侍候的人都安静着。
大雾里,天暗,房间里支着油灯。
李福蹑手蹑脚地进来,小心翼翼地添灯油。
“李福——”宋熹举着酒壶,突然侧过脸看向他。
与他冷冷的目光碰撞一下,李福冷不丁打个冷战,赶紧撩袍子跪在他面前,低头垂眸道:“陛下,老奴在。”
宋熹撩一下袍角,慢慢坐下来,对着壶嘴又喝了一大口,待壶中不出酒了,他猛烈地摇了摇,发现里面没有酒了,又意犹未尽地抹了一下嘴,那动作不像个帝王,倒有几分江湖豪杰的样子。
“陛下——”
看他又要去开另一壶酒,李福不敢劝,又忍不住劝。
“喝急酒伤身子,您慢悠着点儿。”
宋熹迟疑着,把酒壶放回了案几上,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去,让他们把人带上来。”
李福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谁了。
“老奴领命!”
幽叹一声,李福鞠着身子下去了。
他原本以为皇帝从兴隆山镇把谢青嬗带回来,怎么也要等回到了临安再秋后算账的,没有想到,他一壶酒下肚,就迫不及待地要提审她了。认真说来,皇帝和皇后两口子“恩爱”背后的“相敬如宾”,李福是知情人。他明白皇帝并不喜欢皇后。可这件事,到底不仅仅是他们的家务事,说得重一点,足可诛九族了——
可皇帝自己也在皇后九族之列,这笔糊涂账怎么算?
作孽哦!
李福不懂得那么多的道理,可久居宫中,也算看透了皇室亲眷间的炎凉淡薄,并没有太多的同情心。缓缓出门,他叫了刚刚提拔上来的禁军统领施德顺过来,就俯耳对他交代了皇帝的命令。
皇帝并没有特地叫他保密。
可出于多年的习惯以及他对圣意的揣测,李福主动把这件事当成了需要保密的任务。
所以,当谢青嬗被两名禁军带着,徐徐走向皇帝的房间时,并没有人察觉到什么异常。毕竟兴隆山的战事结束,宋熹也只让人抓了刘明盛,要带回京刑审,至于皇后娘娘,她只是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没有认清楚真龙天子的容颜,皇帝好像并没有苛责她,甚至连为难的意思都没有,退兵房州的路上,他甚至还令人专门给谢青嬗备了一辆马车,可谓暖心之际。
而且,单凭这一点小事,其实也无法定谢青嬗的大罪。
夫妻啐,床头打架床尾和。很多人都以为,刘明盛完蛋是肯定的了,但谢青嬗“千里寻夫,认错了人”,不会有什么事。大不了皇帝和她置几天气而已。
故而,看谢青嬗往宋熹的房间里去,甚至有人觉得,在短暂的冷落之后,皇后的春天又来了,这分明就是帝后和好的征兆。
可谢青嬗却不那么认为。
望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她静默了许久,苦笑一声,方才一步步踏上了台阶。
台阶不过几步,却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禁军站在门口朝李福看了一眼,表示人带到了。
李福朝谢青嬗施了个礼,高声吆喝,“报——皇后娘娘驾到。”
里面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在。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宋熹的声音。
“进来罢!”
不带情绪的声音,无怒、无恼,却像一块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了谢青嬗的心里,让她迈过那门槛时,步子极是艰难。
门再次合上了。
李福伸手拉好房门,挥手让门外值守的禁军都退远一点。
然后,他回头看一眼,也摇了摇头,走开了。
房间里,熏烟淡淡的,带着撩人的香味儿。
可房间里的两个人,却让气氛变得凉涔涔的。
谢青嬗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枯等着宋熹的问话。可面前那个颀长的背影,负着手背对着她,一直望着墙上的画出神。不知道在想起什么,不曾转头,也没有声音,就像已经忘记了屋子里有一个她似的。
“陛下!”
轻咳一声,她不得不出声提醒。
慢慢地回过头,宋熹眼神儿很古怪。
冷漠,却又似带了一点怜惜,让谢青嬗一时琢磨不透他。
终于,他摆了摆衣袖,“皇后坐吧。”
一声皇后,让谢青嬗的眼眶热了热,当即湿润了。
他还认她是皇后,他们还是夫妻,可他们……又怎能再回到过去?
“谢陛下!”谢青嬗拢了拢衣裳,捋顺一下头发,慢慢在他身前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静默一瞬,见他依旧不语,不得不苦笑一声,“陛下叫臣妾来,不会就为了与我这般端坐,打哑谜吧?臣妾以为,事到如今,你我之间不必再遮掩,陛下想说什么,就说,陛下想问什么,就问。”
宋熹慢慢点头,眸中溢着凉气。
“我想说的,想必你都知道了。我想问的,你却未必愿意回答。”
谢青嬗自嘲一笑,神色极为淡然,“我敢做这样的事,早就已经不惧生死了。”抬了一下眉头,她眸子里流露出来的,全是凄恻和哀怨,“不过,我走到这一步,不都是陛下逼迫的吗?”
“逼迫?”宋熹倏地笑了,手指若有似无地敲了敲桌案的边沿,声音慢慢悠悠,“你贪心不足,欲壑难填,竟有胆反过来指责朕?”他目光烁烁,微微一抬,凝重地盯在谢青嬗苍白的脸上,“皇后可否告诉我,何时开始与朕离心,策划这些事情的?”
“离心?”谢青嬗反问,“臣妾与陛下,何曾同过心?”
宋熹眉梢一挑,“我竟不知,皇后野心这么大!若无皇子,你是否准备把江山改姓谢?”
谢青嬗也笑了,却没有回答他尖锐的话,却把目光扫向了他面前的酒壶。
“陛下喝过酒了?酒很香,可否也给臣妾来一杯酒?”
宋熹看着她,久久方才低垂眸子,唤李福拿酒杯进来。
等胆战心惊的李福拿了酒杯进来又出去关上门,谢青嬗端起一杯酒去了大半,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红润,而她的话也比先头更顺畅了。
“陛下问我,我其实也不知。大抵从陛下在菊花台与墨九把酒言欢开始,也可能是陛下为了她数次忤逆父皇开始,抑或是,陛下赠她玉扳指信物开始?”
太多了,点点滴滴,都是伤心。
他让她说,她怎么说得尽这些年受的伤害?
“可我那时最恨,是陛下竟为了她,偷偷放掉萧乾!”
听她说到这件事,宋熹微微一惊,冷笑,“你的消息倒也灵通。”
“呵!”谢青嬗自嘲地轻笑,“陛下何必讽刺我?我为什么消息灵通,这些事情,你不说,我不说,可我们不都心知肚明吗?非得挑明白,就没有意思了。”
是的,宋熹是明白的。
不仅他,整个南荣朝堂可能都明白。
在至化朝时,南荣朝堂分为两派,一派姓萧,一派姓谢,萧谢两家的党羽遍布朝纲,谁也不肯服谁,你争我夺,暗地里厮杀得十分激烈。而至化帝利用他们的鹬蚌相争,一直做着渔翁以平衡朝政。这一碗水端得艰难了些,偶有洒漏,却也一直相安无事。
可到了宋熹上位就不一样了。
不管他也好,还是当初的安王宋骜也好,都是两个派系力保上位的皇子,两个皇子都有一个庞大的外戚团队。然而,若皇子是船,那么,外戚就是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他们享受这个派系为他们带来的胜利成果,也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表——受此派系掣肘。
宋熹上位时,萧氏党羽已基本被剪除,而谢氏党羽却像得了春风的野草,越长越旺盛,风生水起,举朝皆倒戈投靠,几乎到了宋熹无力抑止的地步。不能说宋熹无能,他上位仅仅一年,百废待业,朝廷内忧外患,各种错综复杂的事情,都得他来理顺,哪怕他是超人,也掰不了那么多只手来干活。
最令他头痛的一点,当初扶他上位的人,基本也都是谢氏的人。
他们要保谢氏在南荣的地位,就必须让谢氏的儿子做皇帝。
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是极为微妙的,互相利用,互相倚仗,又互相防备。
“冯丁山也好,刘明盛也好,都是我父亲的忠实旧部。陛下还未登上帝位就一清二楚,却从未避讳,甚至对他们极是重用,这其中确实有外夷入侵,陛下却无人可用的不得已。臣妾也一直这样认为。可兴隆山一仗之后,臣妾却突然看明白了好些事情。”
宋熹淡淡看她一眼,“明白了什么?”
呵呵一声,谢青嬗的语气,全是嘲弄。
“想明白了陛下为什么要知人善用,给他们机会做下叛逆的事,偏又在关键时候转危为安。甚至臣妾也想明白了陛下为什么会故意放掉萧乾。”
“哦?”宋熹饶有兴趣地端起酒杯,浅泯一口,“你说说看?”
谢青嬗冷笑,“那时在临安刑场,臣妾以为陛下是为了墨九,为搏佳人一笑,不惜放虎归山,为南荣引来后患。还为此彻夜难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惜,臣妾终究错看了陛下,这才传信给冯丁山——以致引来今日之祸。”
宋熹略微一笑,“依皇后之言,我是为哪般?”
谢青嬗双眼微阖,如有钉子一般,直勾勾钉在他的脸上。
“是陛下让臣妾看清了,这天下男子皆薄幸,岂会为一妇人做到如此?你若真爱她,不是应当让萧乾彻底死去,再无翻身之地才对吗?人死,时易,你若要她,她总归会是你的。只要他活着,你就没有希望,不是吗?”
她说得斩钉截铁,却把宋熹逗笑了。
“皇后以己度人,你当真以为,你眼黑,全天下就黑了?”
“陛下心机深远,臣妾自愧不如,可你也别赖臣妾眼黑。宋熹,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唇一勾,宋熹继续温和的笑,“那你说说看,我放走萧乾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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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更哈!
坑深329米,酒入喉,终成伤(二更)
“当然为了你自己!”谢青嬗双手放在膝盖上,说到这里似有些激动,紧紧拽了一下裙纱,盯住他道:“你忌惮外戚坐大,生怕有一天不能驾驭,让谢氏一党干涉朝政。可若强势除之,你又怕落下一个过河拆桥的恶名,像历史上那些皇帝一样,坐稳江山就弑杀功臣,最后难免受千古唾弃。”
“你比他们都聪明。因为你就算动手肃清,也不会有十足的把握。故而,你索性迂回了一下,不用自己动手,只需借萧乾的刀,就可以为你做这些事,还能保一个清白美名。你放掉萧乾,卖他一个人情,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若有朝一日,你因外戚之势无法制衡朝堂,可借萧乾之力,杀你想杀之人。”
最后几个字,谢青嬗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句咬牙出口的。
“你一日一日的冷落我,对墨九却一日比一日思念,你知道我总有一日会熬受不住。你知道你虽是谢氏栽培起来的皇帝,我父亲也早已故去,但若因为你的儿女情长,有可能导致南荣易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抛弃你,扶持幼主上位——”
谢青嬗越说越激动,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我有时候便不明白你,那个女人到底哪里好,值得你如此?”
宋熹一直耐心的倾听着,闻言唇角一扬,抬袖又为她斟了一杯酒。
“再喝一点吧。慢慢说,不急。”
端起酒杯,谢青嬗一饮而尽,接着又轻声冷笑。
“你怎么不回嘴?那些事都被我说中了,对也不对?”
宋熹目光微微一凝,“果然,佛谒诚不欺我。一个人心中想什么,看这世界就是什么。谢青嬗,你说了那么多,有没有想过,谢氏是虎没错,可萧乾也是狼。我岂会引他南来,动摇南荣江山,国之根本?你又有没有想过,若你安于做一个好皇后,我又何致如此待你?”
谢青嬗脸色一变,怔怔看他。
宋熹摇了摇头,喟叹一声,“你的话,并不全对,也不全错。我是有算计,但归根到底,是你的贪婪之念,妒恨之心,让你走上歧路,也误了南荣啊。”
停顿,他又喝一口酒润了润嗓子,接着道:“若非你与我娘报仇心切,一意要将萧家斩草除根,哪怕萧乾志在天下,他与南荣翻脸也不会那么快,有他在,蒙合短时间也不敢南下。如此,容南荣再修生养息数年,容喘过气来,理顺了朝政军务,何愁南荣没有再创盛世的那一日?”
“若无你的命令,冯丁山岂会称病不去龛合,却跟着我去半路劫杀墨九?甚至当场挟持君王?这样一个硕果累累的好将领,若非你的妒心,何至殒命,龛合何止败于苏赫?若非你心生妄念,令刘明盛私自调走汉水甬道的几十万精兵,萧乾南下岂会那么便利?丢了汉水甬道。金州、均州一带,再无防线,对他来说,一马平川,淮水也几乎成了一个摆设……”
“你住嘴!”听他娓娓道来,谢青嬗突然急了。
她这一生都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吼过宋熹,那一双眸子像是要瞪出火来,声音里恨恨地,带着咬牙切齿的恼意,“你真当我是傻子吗?宋熹,你太可恨了!你实在可恨啊!分明都是你逼我走到这一步的,是你让我忍无可忍的,对不对?你知道我当年害过墨九,一直想为他报仇的,对不对?这一切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宋熹挑了一下眉梢,不言语,只端过面前的酒杯,慢慢地饮。
却听谢青嬗继续恼羞成怒地道:“你是耍猴的人,把我当猴子,把我们都当猴子了。你明面上装着对我好极,让所有人都知帝后恩爱,如此一来,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何事,都会认为是我负了你。实则上,负我的人,分明就是你!我为你生了儿子,在京城盼你赐名,你却随便给他一个五斤的名字,你让我情何以堪?”
“宋熹,你知道吗?正是你那个不经意的‘五斤’让我明白,不论我做什么,都得不到你的心。终其一生,你都会留连在那个女人为你设下的情障中无法自拔。于是,我不想再等了。既然我得不到,何不毁之?既然我得不到,何苦要饱受折腾?没了你,我还有儿子。没了你,我不会再苦苦等待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没了你,就没了希望。没了希望,我也再不会失望!”
她像是急于发泄心里久藏的怒火,一件一件地数落着宋熹的不是,一声比一声更尖锐,就像是豁出去了,再不管其他,每一个字眼里,都有着饱含的爱与恨。
谁说爱和恨不可同为一体呢?
此时的谢青嬗便是了。
她是爱的,也是恨的,更是痛的。
“你知道吗?从小父亲就告诉我,要我好好待你,因为我长大了是要嫁给你做妻子的,从那个时候开始,青嬗心里就从未装过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个男子。一颗心满满的都为了你,绣荷包想着你,看桃花想着你,赏雨荷也想着你……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你何曾真正待我好过?哪怕一次,一次都没有。”
宋熹眉头紧紧蹙着,面无表情,也不言不语,似乎在由着她发泄不满,又似乎在认真考虑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也不是。
他的麻木在谢青嬗看来,全是讽刺。
又是一声冷笑,她咬牙道:“你想必已经忘了,你那一次负气出宫,受萧家所害,从马上摔落滚到坡下,脚断了,肋骨断了,腰也折了,连呼吸都没了……”像是触景生情,谢青嬗双眸有些潮湿,吸了吸鼻子,声音更哑了。
“是我,是我谢青嬗入山寻你时救了你。大半夜的,我看到你的鞋子落在那里,从坡上生生地滚下去,这才找到了你。然后我一个妇道人家,来回几十里山路找人救你……你知道吗?宋熹,那天晚上,我出来为你寻医的那天晚上,碰到了害了你离去的萧家人,他们……他们侵犯了我。”
一语即出,屋子似乎更凉。
宋熹没有说话,半阖的眸子落在她脸上,更深邃了几分。
见他如此,谢青嬗抬了抬眼,忽而又失笑。
“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包括我的父亲。我那时太害怕了,不是害怕被人侵犯的事泄露出去,我没脸见人,而是害怕你从此再也醒不过来。那一次受伤,你昏睡了七天七夜,太医瞧过了,都说你再也睡不过来,是我不肯放弃你,是我找到了萧乾,我跪在他的面前,我甚至脱掉了衣衫,让他看我身上被萧家侵犯的痕迹,我把身为女子的脸都丢尽了,才换得了他救命的药!”
谢青嬗歇斯底里地吼着,一层一层地揭开自己的伤疤。
不为得到宋熹的怜惜,只为给自己的情感一个释放的出口。
走到这一日,她也知道,她与宋熹再无将来。
凉凉地笑着,她扶着额头,揉了一下发晕的头,胸口突然也有些闷,可说到这里,她情绪难止,已经顾不得身体不适了,“然而,你伤好之后,不仅不感激我,对我比以前更加的冷淡了。冷言冷语,冷面冷心,对我说话,从来不带半分颜色——甚至你疯狂地恋上了那个墨氏寡女,完全将我视若无物——宋熹,你何其狠心?”
“说完了?”宋熹声音淡淡的,神色间似乎也没有多大的触动,“你说的,我都知情。若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对你那般好?任由你将萧家赶尽杀绝,任由你兴风作浪而不闻不问?又凭什么让你宠冠后宫,再生下我的儿子?”
“你——”谢青嬗脸色一白,“你都知情?”
“对!包括你被侵犯的事,我都知情。”
瞳孔猛烈的一缩,仿若身上最后一丝遮羞布被人扯下来了似的,谢青嬗脸面苍白着,像一只被霜打的茄子,胸口越来越闷,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可你为何从来不说?”
“我何苦说来惹你伤心?”宋熹双眸微微一阖,看着她白如纸片的脸,似有不忍,“青嬗,我不是心善之人,却也未必有你说的那么狠,算计有那么深。若你当真安守本分……断断不会有今日。你我二人,斗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听他突然低沉的声音,谢青嬗面色一白,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拔高声音,“你要怎么对付我?”
“我不会让你回到临安了。”宋熹沉默片刻,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终于又道:“我不想让我们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也不想让儿子长大后知道,他的母亲是一个心如蛇蝎的女子,为了一己私心,为了他的帝位,曾经谋杀他的父皇,篡夺江山。”
谢青嬗嘴唇颤抖着,嗓子眼里突然一堵,说不上话来。
宋熹目光微低,看着手上紧握的酒杯,“青嬗,这些难堪的,腌脏的东西,你都带到棺材里去吧。我会为你风光大葬,行皇后葬事,我待你会一如往昔,让天下人都知道,帝后恩爱,从无异心。”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徐徐出口,伴着那不知何处来的轻风,利箭一般灌入谢青嬗的耳朵里,如同摧魂夺命一般,让她的脸上,顿时没有了半分生气。
“宋熹,你竟这般待我,你竟这般待我……”
她喃喃着,语不成言,句不成句。
人都怕死,哪怕到了最后的一步,也会试图挣扎。
“呵呵呵,可你想得太天真了!宋熹,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既然敢前往金州,就不会没有后手——”手指颤抖着抬起,他指着宋熹,“若我死在你的手上,你信不信,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儿子,被你取名为五斤的儿子……他们都会为我陪葬!”
宋熹静静地看着她,满目都是悲哀。
“我确实低估你了,你还真是丧心病狂。普天下会拿亲生儿子要挟他父亲的女人,你谢青嬗可能独一无二!”
谢青嬗双眸如同染血,恨恨地瞪着他。
“妇人不毒,就活该被你们男子欺辱吗?宋熹,话说到这里,我最好没事,否则……”
说到这里,她突然闭上嘴,捂住了胸口,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你……”
“是的。来不及了。”宋熹云淡风轻,“剧毒。”
谢青嬗白着一张满带恨意的脸,挣扎着抓紧椅子,试图站起来。然而,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没法完成了,身子骨就像不是她自己的,软得没有半丝力气。
“你……好狠!”
她低低吼着,一低头,发现地上有一滴血。
不是别人的,正是她自己的,那血正从她的嘴角溢出,染上了衣襟,滴落在地上,像在嘲笑她的傻,她的癫,嘲笑她算计了这么久,竟被一杯酒夺去了性命,嘲笑她儿子都没有抱几次,就此生不复再见了……更在嘲笑她,竟死在最爱的男人手上。
徐徐抬头,她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死死盯着宋熹。
“夫妻一场,你怎生下得了手啊?”
“那日在兴隆山镇,你说不认识我时是什么心境,我便是什么心境。”宋熹低低一叹,目光凉凉的,似有几分痛心,又似有数不清的悲凉。
“青嬗,下辈子投胎,莫为权臣之女,莫再执念情爱,挑选良人,也莫从己心。当寻待你好者嫁之。夫妻恩爱,从无异心。”
“宋熹……”
谢青嬗难忍汹涌而起的药效,身子已经彻底瘫软在了椅子上,看着那一壶酒,她眼神有些涣散,似乎想哭,可嘴一掀开,却笑了出来,凄恻的笑,像一朵开败了的玫瑰,凋零在际的美,令人心悸。
“你竟恨我至此,到底是不爱呵!”
若爱的人,又怎舍得她死?
墨九那般待他,他可曾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头?
是,到底是不爱,到底是不爱的人……不爱方可夺其性命。
可她爱宋熹,若为了自己,不也曾想过要夺他性命吗?
这人世之事,她参不透了。
忽而又是一笑,她想到了自己这一生,被家族逼着走的一生,不曾被人爱过的一生,满目沧凉,只有悲哀,“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可我发誓,变了鬼也不会让她好过,我恨她,恨她夺去了我穷尽一生也不曾得到的……只可惜,那么多次机会,居然都没能结果了她的性命。临安,金州,次次失手……罢了罢了,许是命该若此……咳……”
一口鲜血溢出来,她抬头看着宋熹复杂的脸色。
“宋熹,你若肯抱一抱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临死,竟得如此才能要来一个拥抱。
谢青嬗是可怜的,也是可悲的。
宋熹缓缓站起,慢慢走向她,缓缓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低低道:“好好地去吧。我们都不是坏人,我们只是走错了人间。”
“我们都不是坏人,我们只是走错了人间……呵呵呵。说得好,说得真好。”谢青嬗笑着双臂抱紧他的腰,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混合着血水,抹在宋熹雪白的衣袍上,与她的笑声一样触目惊心。
“可好人如何,坏人如何?都是要死的。宋熹,我快要不行了,你低下头,我悄悄告诉你……这是一个大秘密,很大很大的秘密……”
宋熹眉头皱了一下。
“我抱你,是为送别,不为换取秘密。”
这句话说得很慢,却很真诚。
谢青嬗怔了一下,猛地昂起头来看他。
久久,她唇角扯来,给了他一个绝美的笑。
“谢谢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萧乾那里,其实有我的人……”
小声的,她喃喃着一些事,把那些藏在肚子里的话,都费力地说了出来,宋熹一动也不动,站在她的面前,任由她软绵绵地身子扑倒在他的怀里,诉说着那些不堪的、不为人知的大事、小事,直到她再也没有了声音,头猛地垂下头,他才慢慢低下头,看着她散乱的发顶,幽幽一叹。
“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你——可我猜:你未必愿意知道。那就不说也罢,望你来世,再无执念。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女子,没有纠缠,不再荒唐,也无忧伤。”
……
------题外话------
前面还有一章,别误看了哈。
坑深330米,献计
皇后殁了!
家国不安,还伴大丧。
南荣这一阵儿,真是祸不单行,衰运连连啊!
一时间,消息传开,满营不安。
皇后娘娘是自杀的。
随军而来的李太医切脉后写下脉案:皇后娘娘死于剧毒鹤顶红。
另外,据皇后的婢女说,昨儿从兴隆山镇回来的马车上,娘娘就因为“错信刘明盛,错认陛下”之事忧思郁烦。一连两错,娘娘晚膳未用,今儿的早膳也未用,一切忧心忡忡。在前往陛下房里去时,娘娘还往随身的荷包里塞了两粒药丸子。婢女也不知娘娘是要做什么用,还特地关切地问了娘娘一嘴。
娘娘当时没有回答,只幽声一叹。
“出京时带着它,原是为不测之时,用以避难,不至污了皇室尊严。没有想到,竟要……唉!一错再错,差点误国误民,酿成大祸。也罢也罢!”
太医的话,婢女的话,再结合当时的事件,皇后娘娘死于愧疚自杀一事,大抵就板上钉钉了,无人置疑,也无人敢来置疑。
皇后殁,国丧至。景昌帝伤心欲绝,整整一日未出房门,滴水未尽,想是对皇后之死太过悲痛。为此,满营将士也都唉声叹气,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祸心之中。
有心思的人,了解这是天家斗法,早就心惊胆战了,生怕烧到自己的身上来,自然选择了静默不语。没有心思的人,则人云亦云,把这场国丧之事炒得热热闹闹。
又过一日,晌午时,阳光大炽。
景昌帝终于从房里出来,扶着门框,虚眯着眼,神态极是沉郁。
他静默了许久,方才沉声吩咐了一句。
“传令!送皇后椁棺回京!”
北上的南荣大军继续在管宗光等人的带领下,驻守在房州、荆州以及一水之隔的襄阳路,淮水以南的随州、光州等地,与萧军呈对峙之势,而宋熹却一身疲惫地带着一支精锐禁军,亲自为谢青嬗扶灵回京,从而结束了他的御驾亲征之旅。
同一时间,由于墨九生了一个女儿,乃墨家大事,几乎普天之下的墨家弟子都在庆贺。但凡挂着墨家旗帜的店铺、客驿等等,纷纷大行折扣,以此回馈百姓。这是一喜,而另有一忧,也在持续发酵——墨九生女,依旧没有打破墨家代代生女的魔咒,引来了无数的议论之声。
另外,萧乾和苏赫关系暧昧,他俩与墨九的关系也暧昧,这三个人之间到底要如何相处,如何进退?是萧乾“喜当爹”,还是苏赫“喜得麟儿”?到底谁要退出这一场没有烽烟的角逐?这些都是引人注目的话题。
所以,南荣皇后之死、墨九生女,几个大人物之间的多角关系,一时间像春风一般,吹拂过九州大地,掀起了一个短暂的高潮,也淡化了这一场腥味浓烈的战争。
一夜之间,事情突变,恍若隔世。
好多人都在津津有味于这些事情,以至于都忘记了——南边、西边都正打着仗呢?
宋熹带着浩浩荡荡的扶灵队伍,还没有回到临安,半道上就接到了消息。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钓鱼城的战争在僵滞数日之后,终于有了变化。就在几天前,久攻不下的蒙合采用了苏赫的“围点打援”战术,开始了对钓鱼城的周遭城镇以及增援部队的大面积袭击。
这一招是相当狠的。
钓鱼城驻扎着几十万南荣兵,要吃、要喝、要后备物资的增援。蒙合这样的打法,不符合他一贯主张的强攻猛打,靠武力取胜的战策,真真奸猾了许多。
或许是宋熹在汉水的失利,影响了苏逸的信心以及判断。本来以钓鱼城的储备,不需要后援,粮草物资也能撑上大半个月。可他却耐不出性子了,改变了只守不攻,重点骚扰的战术,居然主动开城出击,大军压上去,将南荣兵不擅攻击战的软肋突显在了蒙合的面前。
这个北勐大汗,惯于抓出时机。
蒙合大喜,当即迎了上去。
这一仗,简直就是对苏逸的当头一棒。
战争持续了约摸三个时辰,以苏逸的失败告终。
虽然在最后时刻,苏逸带着残兵退守到钓鱼城里,没有让蒙合因此破城,但经此一役,南荣将士死亡人数将近五万人。钓鱼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让苏逸损兵折将不说,还导致了南荣士气靡靡。
僵滞了这么久,对蒙合而言,可谓终见曙光。
他将献计有功,并且在战斗勇猛过人的苏赫大肆封赏了一番,赐到再无可赐了,似乎还不尽兴,让人摆酒在中军大帐里与他痛饮,又商谈接下来的对敌战术一直到半夜。席间,苏赫侃侃而谈,蒙合认真倾听,可谓君主共欢,之前两人间的嫌隙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贤弟以为,苏逸此番又要龟缩多久?”蒙合举着酒杯,有了一些醉态,“这一次战败,想必这厮又要死守城池了。若他们粮草充足,就这般耗着,他们背靠南荣,而我们远道而来,就算断其后路,我们自己也很吃力,经久必亏。”
苏赫听着他的话,久思,点点头。
“大汗所言极是。”
“唉!”蒙合重重一叹,对于这座久攻不破,极损他威风的钓鱼城早就有了厌倦之心,“若早知这般,我便不从蜀地行军了,从乾州直走兴元路多好。”
苏赫闻言,瘪了一下嘴,“可那样,就难免与萧乾遇上了。”
蒙合沉吟,眯了眯眼,双目紧紧盯着苏赫特地戴了一张面具的脸,突然问:“这次再见贤弟,似乎比以往有些不同。”
假扮苏赫的辜二,心里一惊。
他对苏赫的模仿可以说登峰造极了,连极为亲近的人都发现不了,这个蒙合居然察觉了不同?
姜是老的辣,这人的眼光果然厉害。
极力坦然地与蒙合互视着,他克制着内心的情绪翻滚,却没有掩饰自己的小小吃惊。
“大汗为何有此一说?”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又道:“莫非臣弟容颜越发丑陋,惊着了大汗的眼?”
“不不不!”蒙合豪爽地饮了一口酒,认真地盯着他道:“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觉得……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停顿一下,就在辜二心跳如雷的时候,他突然大笑。
“今日多吃了几口酒,我也不妨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感悟大抵来自于强者的天性。以前的你,坐在我的面前,恭顺、少言,可野心满满的,那种敌对感,骗不了我。我一眼就能感觉到杀气。如今的你——全然没有。来,喝了这一杯,我信你。咱兄弟二人同心协力,我说过的话,不会轻易改变。等拿下南荣,我统一了天下,这汉地就归你来管!”
苏赫面色微变,当即跪下来。
“多谢大汗!臣弟愧不敢当。”
“你不敢当,谁人敢当?再者,一个小小汉地算什么?”蒙合是一个枭雄,平常说话都豪气冲天,在酒精的作用下,就更是没有半分顾及,大声爽朗地笑着:“这天下迟早是我的,南荣……呵呵,一隅之地而已。还有更远更远的地方,草原的那头,大洋的彼岸,偌大的江山,等着咱们去征服呢。”
感慨于蒙合的野心之大,辜二垂目不语,做倾听状。
这时,头顶上却传来蒙合的低叹声。
“唉!只可惜,一座小小的钓鱼城,却困我如斯,真是气煞我也!”
听他又说到了钓鱼城,辜二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中闪过一抹晶亮的光芒。
“大汗,臣弟倒有一计,可再次引那苏逸出来,一击杀之——”
“哦?”蒙合当即有了兴趣,摊手抬了抬,“贤弟还不快讲?”
“这个……”苏赫迟疑着,目光不时瞄着蒙合,欲言又止,“此计恐会影响大汗威名,还是不用也罢。”
蒙合不禁哑然:“何计会引我威名?此地就我兄弟二人,贤弟当讲无妨。想如今,我久攻钓鱼城不下,那些威名,恐怕早就消弭殆尽了,只要能拿下钓鱼城,将那苏逸血祭我旗,便是有损威名又如何?成王败寇,天下都是我的,哪个还敢说三道四?”
经了上一役,蒙合对苏赫的信任确实多了不少。
或者说,他信的只是自己的感受。正如他所说——他在苏赫的身上没有察觉到野心和杀气,所以也就少了防心。
苏赫眼皮往下一垂,握住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下半夜时,咱们趁着酒劲儿,再打他一回。然后,大汗假装重伤,并将消息传出去……”
假装重伤?
若他重伤,对钓鱼城的苏逸来说,岂非大喜过往?
蒙合似乎领悟了他的意思,眯了眯眼,语气已有笑意。
“征战沙场之人,受伤乃是家常便饭,何来损及威名一说?贤弟思虑过重了。哈哈,妙妙妙,此计甚妙啊!贤弟是个将帅之才!”
听他笑起,苏赫却板着脸,语气极为慎重,“大汗,军中鱼龙混杂,难免会有各方探子,为了保险起见,大汗假伤之事,除了大汗与臣弟之外,最好不要有第三个人知晓才好?”
考虑一瞬,蒙合点点头。
“正该如此!”
……
……
月华高悬天空,兴隆山一派宁静。
深夜里,墨九在榻上昏睡着,小丫头被抱到了奶娘的房里。这一次的“剖腹取子”手术,对她的身子损害极大,早上伤口一时难愈,这几日她都不得好睡,常常被疼痛惊醒。故而,她睡觉的时候,没有人敢来吵她。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暗夜中,四下里太静了,萧乾正盘膝坐在她榻前的一张美人椅上,闻声皱了一下眉头,瞥一眼安睡的墨九就蹑手蹑脚地开了门,然后对门外的薛昉“嘘”一声,望向窗子外面的灯火。
“几更天了?”
“回主公,三更了。”
唔一声,萧乾回房披了件衣服,走出房门,顺便把门带上,对薛昉指了指外面,等两个人一起走到客堂坐下,他才冷肃着脸,“这么晚来,肯定有要事了。说吧!”
喜得千金的萧乾在兴隆山已滞留好几日了,顺利为墨九取出孩儿并缝合了伤口之后,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每日里陪床照顾,一应汤药饮食,都亲自照料,除了不能喂奶之外,他几乎承担了全部丫头的职责,可谓面面俱到,细心之极。这让墨九的近身之人都很欣慰,而萧军中却有很多人在干着急。
从古至今,哪有为了妇人生产,在大仗当前久居床头,不肯离开的?
要知道,现在形势对他们太有利了。
南荣国丧,景昌帝回了临安便大举为皇后举丧,满城百姓皆恸哭,军中上下全缟素,再加上钓鱼城苏逸吃了败仗,想来用不了几日就将被蒙合全线攻下,南荣防线崩溃,这种情况下的南荣,丧失了大半的战斗力。此时不攻他,更待何时?
但萧乾很固执。
不管古璃阳来函陈述,不顾军中将士的翘首以盼,坚持己见。
旁人问及,他只回:“此时墨九比任何人都需要我。”
墨九问及,他却回:“打了几个月的仗,我疲乏了,正好趁此机会让大军休整。”
如此一来,墨九也就放下心了。
几日来,两个人像寻常夫妻。逗着名字尚在考虑中的丫头,乐不可支。
女儿没有名字,萧乾只一句一句唤着人家“小丫头”,唤墨九时便改称“大丫头”,那眼中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光芒,似乎这一大一小两个丫头,已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
两个人相处,情绪是可以相互传染的。
他的幸福,也是墨九的幸福。
山中岁月有情人,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日子?
两个人都不去谈及那些尚未完成的大事,哪怕明知未来荆棘遍布,也只选择了徜徉在眼前的幸福中,相知相守。
然而——
该来的事,始终要来。
门外巡视的墨家弟子手举的火把,照亮了薛昉的眼。
他看着萧乾,有些畏惧说出来,却又不得不说。
“主公,我们不能再干等下去了——当想办法啊。”
他的话,有些没头没脑,可萧乾却听懂了。懒洋洋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壶中的冷茶,高举过头,他端详一阵,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智者,神色淡淡,目光淡淡,身影也笼罩在淡淡的灯火中,像一个淡淡的剪影。
“急什么?”
“……主公啊!”薛昉着急得心肝上都是火了,“属下来之前,刚得到消息,蒙合再攻钓鱼城,受了重伤,当即昏迷不醒,恐怕很难救治了——”
完颜修告诉墨九那些事情,在她术后清醒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萧乾,而萧乾这边,其实在她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关于苗寨发生的玄事,那一个极有可能与八卦墓的消息。
当然,这个消息并非来自辜二。
至今,他们都没有得到辜二关于此墓的半点言语。
薛昉年岁虽小,人却老练。可以说除了萧乾之外,他很难对任何一个人有绝对的信任。不仅是他,连同声东、走南、闯北和击西等人在内,都对辜二产生了怀疑。
宋熹围堵汉水时,可以说他有消息无法传达。
那么现在呢?
他已经利用萧乾传达的指令,成功得到了蒙合的信任,对蒙合三献其计了,那么八卦墓的事,他就无法告之吗?显然,他有意隐瞒。
八卦墓关乎千字引,关乎武器图谱。
所以,它几乎成了一个象征“野心”的代名词。
辜二的行为,确实很难令人信任了。
然而,萧乾听完,却久久不答,似乎并没有在意。
薛昉润了一下唇,观察着他的脸色,接着又道:“蒙合重伤昏迷之事,在北勐军中,只有辜二一人知情。想必接下来——蒙合大限将至了。只可怜他征战一生,恐怕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死得这般不明不白了吧?”
“这不是很好吗?”
萧乾反问他一句,目光凝重而幽远,“一切不都按照我的计划在行进吗?你还担心什么?”
“担心主公流连于儿女情长,家庭琐事,受了那辜二的蒙骗!”
薛昉对辜二的怀疑与日俱增,说话已相当不客气。
“恕属下无礼,烦请主公试想一下。蒙合一死,虽说他已有小王子。但北勐朝中有阿依古撑腰,一贯实行地又是忽里台大会(注)的大汗推举,那么,苏赫登顶北勐大汗之位,指日可待。可如今主公人在兴隆山,苏赫手上有兵,外表与你一般无二,他成了苏赫王爷,也就顺利接管了主公你应得的一切。若他执意不肯归还你,你要如何扳转这一局?”
大概真为萧乾操碎了心,薛昉的语气一句比一句重。
他确实有些急躁了。
看萧乾一日一日围着墨九转,就像一个寻常的居家男子,薛昉生怕他吃了用人不察之亏,让他数年的谋划,一朝就付了东流水,急得眼圈都是红的。
可萧乾沉默一瞬,却安抚地看向他,淡淡一笑。
“我萧乾这一生,自恃视人有术。我信他。”
“主公!”薛昉真急了,“属下并非让你不信他,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难不成,你就由着他杀掉蒙合,再做那北勐大汗?而你,就只守着这兴隆山,做个山大王不成?”
山大王?
其实萧乾手上的筹码到如今已经足够多了。
守着汴京与金州大地,他完全可力压南荣,再与北勐分庭抗礼。
但萧乾似乎被薛昉的“山大王”形容逗乐了。
想着他的大小丫头,唇角慢慢便噙上了一丝笑。
“做个山大王也不错啊!”
看薛昉一副恨不得去死的表情,他顿了片刻,又略微敛目。
“事缓则圆,不必急躁。你且看他除掉蒙合,拿下钓鱼城,甚至坐稳了北勐大汗之位再说。”
薛昉:“……”
窗外月已圆,他内心的崩溃汹涌而来。
主公啊!人家坐稳了大汗之位,还有你什么事儿啊?
哪一个有本事的英雄豪杰不向往江山在握,纵横天下的快意?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养虎为患啊!
------题外话------
注:忽里台大会,为最高国事会议,主要职能为推举大汗、重大军事行动、分派征战任务、宣布新定制度的权力等等。
坑深331米,信任
门无声的开了,披着月夜入屋的萧乾,满身疲惫。
墨九伤口疼痛,原就没有睡得太熟,听到动静,眼睛倏地睁开,借着微弱的油灯光芒,她撑了撑身子,似乎想要坐起,却被萧乾眼明手快地冲过去按住了。
“不要用力,小心伤口绷裂。”
他是个大夫,不仅把墨九照顾得很好,每天都会有千万遍的医嘱,叫她务必多加小心。
剖腹这样的大手术,他是第一次尝试,满心都有不确定。换别人还好,换到墨九身上,哪怕一点点意外,他都承受不起,所以处处小心。而墨九对此,也心知肚明。换到后世那样的医疗条件下,剖腹产也会有伤口久不愈合甚至感染绷裂等问题,何况现在?
在这方面,墨九从不与争执,也不犯倔。
被他摁住肩膀,她乖乖地重新躺好,眨着眼问。
“大半夜的出去干吗?约会情人去了?”
萧乾唇角一勾,“是啊,约会我的小情人去了。”
抿一下唇,墨九知道他去看过小丫头了,声音不由充满了温情。
“小丫头睡得好吗?有没有乖乖的?”
“睡得好,也乖得很。”
和薛昉谈完事回来之前,萧乾确实辗转去了一趟奶娘那边,看了看小丫头。如今见墨九问及,他脑子里便是那个粉嘟嘟小孩儿襁褓中的俏模样,面孔情不自禁地柔和起来。
“那小脸儿也比刚抱出来时好看多了。皮撑起来,不再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儿了。”
“啐”了一口,墨九娇嗔着,又板了脸。
“哪有说自己闺女是小老头的?小心闺女长大,我告你状。”
“是是是,不说了。”萧乾宠爱的看着她,那眼光和看小丫头时没有区别,都像宠溺着自己的孩子,仿佛这一大一小两个丫头,就是他的全世界了。
默了一瞬,他复问:“伤口还痛吗?”
“当然啦!”墨九趁机撒娇,“你把肚子剖开试试就知道了?”
“躺好!我再看看。”萧乾心疼不已,慢吞吞蹲在床边,轻轻掀开被子,褪下她的小衣,观察片刻,皱起了眉头,“阿九可困了吗?”
“不困。”刚睡了一觉醒来,墨九精神头很好,“怎么了?”
“你若不困,我再给你换一次敷料。”
“行。你是大夫,你看着办就好,我但凭吩咐。”墨九调皮地吐个舌头,心情看上去很不错,见他转身过去拿药箱,又盯着他的背影咕哝,“不过萧大夫,咱俩可说好的啊,不许留下丑陋的伤疤,你可不要忘了!”
萧乾以前常年征战,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疤,从来都不以为意,对墨九将肚皮这样隐私地方的伤疤看得这样重,一直不太理解。不过,妇人嘛,自有妇人的想法,他如今越发地尊重她,所以,当她提出这个不太合理的要求时,他想也不想的同意了。
然而……
那么大的切口,想要半点伤疤都不留,怎么可能?
对此,大神医真真有些费神而苦恼。
他放慢了调和药膏的手速,想了一会,又回头慎重地告诉墨九。
“嗯,我尽量吧!”
“什么叫尽量啊?你说话不算数。”
一看墨九急眼了,想着她伤势未愈,萧乾赶紧放柔声音。
“你别激动,我是说尽量不留下难看的伤疤……”
“不留难看的伤疤?难道可以留不难看的伤疤?伤疤有不难看的吗?”
这就是不讲理了啊!
可萧乾确实藏了一点潜台词,以便日后为自己洗白,不算食言。
一下子对墨九识破,他挑了一下眉,也不慌乱,只徐徐笑开,继续哄她开心。
“娘子的吩咐,为夫敢不遵从?可不敢相瞒阿九,这想要完全除疤属实不易,短期内,更不可能。但阿九信我,总会有办法的。你年纪小,长几年,慢慢就淡了……”
听他委婉相劝的语气,墨九有些泄气了。
那么大一个疤啊,看着就膈应啊。
没有后世的美容刀,她这个剖腹产完全横切的,留下的伤疤可比后世剖腹产大多了。
想想她这么美的身子,就这样毁了,她不由扁起了嘴!
而且,等几年什么概念?
也许用不着等几年,她都又怀上了呢?
想着自己有可以步入生育机器的不归路,她蔫蔫地拿脑袋蹭了蹭枕头,就差抹眼泪儿了。
“我不管!反正我的美貌,由你负责。”
“我负责!我自然要负责的。”萧乾对她言听计从,哪里舍得反驳半句?
等他一句一句哄着哄着,把敷料配好,为墨九重新上过药,又赶紧吩咐玫儿打了温水,替她仔细擦过身子,换上干爽的衣服,他这才叹着气,小心翼翼地上床,挨在她的身边,还不敢挤得太近。
“我会不会挤着你?”
“还好。”墨九勉强地扯着嘴一笑,“你睡觉很老实。好吧,实事上,我就没有见过睡觉像你这么老实的人了,动都不动,整夜不翻身的……”
她当然不知道萧乾“动都不动”需要多大的意志力。
可萧乾却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
“你未必还看过旁人睡觉?”
墨九一愕,差点被他逗乐了。
“当然啦!而且是男人……”
“谁?”他刹那严肃起来。
“我爹!”墨九瞪他,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不可以?”
一听是他爹,萧乾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下,可转瞬,他就又警觉起来。
“你还未出生,你爹就死了。你何时看过你爹睡觉了?”
墨九其实想说的是她前世的爹,也就是她飞机失事那个老爸。可随口那么一说,却没有想到萧乾的思维发散得这么快,马上就抓住了重点漏洞,让她都无从解释。
没法子,解释不了,她只有一招杀手锏了——耍无赖了。
“谁说我不能看到?我梦里看过行不行?我还和男人在梦里做过那事呢,行不行?”
萧乾:“……”
能像墨九这般“坦诚相待”的妇人举世仅有,萧乾听她娇憨不讲理的辩解,完全无言以对。一双厉眸深深地看着她,他不吭声了。那模样儿到让墨九有些后悔。
她明知道他和后世那些男人不同的。
有些玩笑,她说得随意,他未必接受得了。
毕竟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啊。
“嗳!”她想了想,又拿手肘蹭他,试图转移话题,以便将这个尴尬的事顺过去,“辜二那事有眉目了吗?怎么没有听你说起?”
“嗯”一声,萧乾显然还游离在状态之外。
“说啊?!嗯什么嗯?”墨九又加了些力气碰他,随便还“嘶”了一声,疑似扯到伤口的疼痛呻吟,“哎哟,用力过猛,疼死我了。”
看她抚着肚子,眼泪都快痛出来了,萧乾心疼了,也心软了。
他伸手轻轻拍她,哄心肝宝贝似的,哪里还敢生气?
“没什么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这话我就不爱听,你的分寸,我又量不着。你不说明白,我哪会知道?”
“……”墨九向来有些强势,偶尔像个男子一样,这叫萧乾既无奈,又欣慰。
无奈在于他总是拿她没办法,欣慰在于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不会吃太大的亏。这样的她,能让他放心不少,也少有后顾之忧。
考虑一瞬,他略微一笑,“八卦墓确有其事,不过辜二至今不曾向我支会此事。而我待他……从一开始,都并非以下属之意,而是兄弟之情。他说或不说,我暂时等待,也暂且相信吧。”
既然说到了这里,剩下的就更没有什么隐瞒的了。
接下来,他将辜二、蒙合以及苏逸在钓鱼城的事,以及由于谢青嬗的死,南荣大办国丧,军心不稳,皇都临安一片悲恸等事,都一一告之了墨九。
墨九是知道谢青嬗薨殁之事的。
只不过对于那个女人的死,她并不知当用什么情绪去想。
都说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悉数成空。
可哪怕这一刻,她仍然很难同情谢青嬗。
悲也好,喜也罢,其实每个人的路,大抵也是自己走出来的。谢青嬗死得不冤。她短暂的一生,比起大多数女人来说,也已经够幸运。从小生活优渥,不曾饿过肚子,不曾吃过苦。长大嫁给太子,顺理成章做了太子妃、皇后,即便最后反水宋熹,差点害死他,宋熹还念及旧情,为她风光大葬。若南荣不灭,她的儿子将来还会成为皇帝,她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亦可受尊贵的香火,她与皇帝的恩爱也将录入史书,也算得偿所愿了,她有什么可冤呢?
至于辜二……
这一点她与萧乾到有些一致。
或许辜二给她的印象一直不太坏,她很难把他想成居心叵测的人。
到了时候,也留有一丝希望。
不过,她也有小女人的一面,不妄猜忌,也不敢全然相信。
思忖片刻,她微微一笑,侧过脸看向萧乾的脸。
“我信六郎你的决断。可我与薛昉一样,属实也有些担心。要知道,不怕强悍的对手,就怕背叛的队友。他太了解你,若真像薛昉猜测那般,背后插刀,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六郎也不可不防。早做准备,并非坏事。”
嗯一声,萧乾目光如炬,温情脉脉地抚上她的脸。
“你啊,也是个操心的命。让你好好休息,你却是胡思乱想做甚?外间的事,自有你男人去理会,你就安心把身子养好……”
“你不要转移话题,先答应我!”墨九不高兴地拍他手,“还有,不要总这样摸我,我又不是小丫头?!怎么你像在摸旺财,狼儿和孩子似的?”
“你当然不是小丫头,旺财和狼儿。你是我的大丫头啊?”萧乾说得认真,说罢笑了笑,复又把手盖上她滑腻得有一些肉感的脸,灯火下,他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大丫头你且放心吧,此事我自有打算。”
说到这里,他突然拉下脸,“难不成,你不想我在身边多陪你些时日,就想着撵我走?”
这人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可墨九心情太美好,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来,扯得伤口痛。
她赶紧抚向肚子,瞅着他道:“我倒巴不得你一直住在兴隆山呢,有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而且……”不知想到什么,她目光稍稍暗淡,又伸手过去,盖在萧乾的手背上,慎重地说:“我想你趁着这工夫,多去瞅瞅师兄。他这伤,始终没有起色,人也瘦得不成样子了,我很担心。还有我娘,她最近忧心过重,也是为我操心的,你也给她瞅瞅,还有……”
“行了,唉!”萧乾喟叹一声,“我竟不知阿九是一个如此聒噪的妇人。”
“怎么,不想听我叨叨了?”
“想。可已经夜了,你该歇了!”萧乾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中,细细地摩挲着,轻声说:“你不要烦心这些事。但凡你关心的人,我都一样关心。爱屋及乌,我对他们,亦会尽心的。”
“六郎。”
缄默片刻,墨九盯着他的眼,一瞬不瞬。
“嗯?”他轻声应了。
“谢谢你!”墨九唇角弯了弯,“这些日子,你太辛苦。瞧,你也瘦了!”
“傻瓜!”萧乾轻轻拥住她,又怕碰着她的伤口,那手臂支撑的姿势极为别扭,可他不以为意,与她四目相视,目光里跳跃的,全是幸福的光芒,“能为阿九分忧,是我萧乾之乐。何来辛苦?”
墨九抿着嘴笑,“不过瘦了好,更精神了呢,人好看了!”
“原来你以前一直嫌我?”
“不敢不敢!反正看顺眼了,也没美丑可言,长什么样不重要,只要你是萧六郎便好。”
“真乖!”
“没办法,还得求着您呐,当然得说些好的。”
“唉,就你这嘴啊……”
“我嘴怎么了?”
“甜!”
“这还差不多。”
“嗬!”萧乾笑了笑,静默许久,在墨九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又悠悠一叹,“不知小丫头何时能唤一声爹?但愿我能等到他会唤爹时,再离开兴隆山。”
会唤爹了?那得多久?
坑深332米,大汗驾崩!(二更)
墨九心里稍稍吃惊。
她原是没有想到萧乾会在兴隆山呆这样久的。
寻思着,她心里没底,小声试探:“你不离开兴隆山,这天下,也不准备要了?”
那可是他毕生所愿啊?
一路辛苦走来,受了多少风霜雨雪,到了这时,怎舍得放手?
萧乾掌心轻轻拍着她,没有睁开眼,只徐徐道:“不急这一时半刻的。格局越是混乱,越要跳出来,静观其变!”
“那辜二那边,你究竟要怎么处理呢?难道就由着他,夺去你应得的一切?”
墨九还是关心这件事,因为此事还牵涉到八卦墓,是她墨家祖宗的东西,她心里始终落不下。
萧乾淡声道:“该是我的,就会是我的。他夺不走。”
墨九终于忍不住问:“那八卦墓呢?要怎么办?”
萧乾知晓她担心这个,不由抚着她的胳膊,轻声哄,“让你不要操心了,此事我自会放在心头。几日前,我已秘派声东前往苗寨,相信他不负所托,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
赵声东数次深入苗疆之地,对那些地方相当了解。
这也是萧乾派他前往的原因,墨九一听,绷着的弦就稍稍松开了。
“那也好。”慢慢地,她阖上了眼睛,“除了等,好像真做不了什么。”
萧乾下床,吹灭了灯火,复又上床拥着她。
“睡吧!天一亮,带小丫头来看你。”
“好!”
暗夜里,他温暖的体温传了过来,透过单薄的衣衫,如此的亲近,让墨九唇角不由挂上了一抹笑。
她想:萧乾是对的,有些事真的急不来,与其卷入漩涡里做一个不理智的械斗者,不如跳出来静观别人斗法,待时机成熟,再一举捣之……
……
……
蒙合身受重伤的消息传遍天下,四乡八野都在议论。
他若一死,北勐必将又有一场大乱,刚刚稳固的朝政,指不定又起风波。
不等哈拉和林接到消息,北勐大营里,便有些蠢蠢欲动了,而钓鱼城,连续几个夜晚都安静得出奇。
相比苏逸的不动声色,北勐大营里的气氛,是紧张万分的。
蒙合受伤之后,除了太医与苏赫,无人可靠近他。原本他“重伤”的消息是应当严格保密的,可不知怎地还是传了出去。为免南荣借机来犯,苏赫把大营防务安排得滴水不漏,几乎三五步就有一岗,就防着南荣的袭击。
在连续几个日夜的平静之后。
第七个夜晚,钓鱼城终于有动静了。
夏季的天亮得早,丑时刚刚一过,天空沾了点鲤鱼斑白,钓鱼城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号角。
紧接着,战鼓如雷,重重敲响。
看来,在确定了蒙合重伤,北勐军心浮躁的消息后,苏逸终于主动出击了。
“杀啊!”
“剿灭北勐鞑子……”
“冲!”
“他们的大汗已经不行了,不如让他们都去赔葬吧!”
“杀!”
潮水一般的南荣兵,从大开的城门杀了出来,直奔北勐大营。
这一夜,整个北勐大营里的人,其实都没有入睡。
他们早按准备苏赫的吩咐,准备好了迎头痛击南荣兵。
一场大战,即将拉开。
北勐营中的战鼓也擂了起来——
苏赫得到消息时,正一个人坐在蒙合的床前守着他。
这些天来,他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受伤”的蒙合,让营中的所有人都对这个苏赫王爷佩服不已。蒙合大汗当初对他百般猜忌,众所周知,他却以德报怨,不计前嫌,也难怪终于与大汗冰释前嫌,处出了兄弟一般的真情实义。
……当然,这都是外人的看法。
……对此时的辜二来说,情和义都将化为乌有。
号角响了,战鼓擂了。
他等待的时机,也终于成熟了。
看着榻上的蒙合猛地睁开眼睛,一脸络腮胡,却满脸兴奋的样子,辜二对远在千里之外的萧乾,不禁由衷地产生了佩服。这里的每一步,他都料得分毫不差啊!蒙合的反应,苏逸的反应,他没有亲自看见,却像长了一双千里眼似的,步步皆算计,满盘皆胜利。
“哈哈,小兔崽子!终于他娘的忍不住了吗?”
蒙合从床上坐起,低头找鞋,由于亢奋,带着粗话的每一个字眼,都是对战争和鲜血的渴望。
“贤弟,快!取本汗的盔甲和大刀来,躺了几日,人都躺软了,没力气——”
“是,大汗!”辜二背对着他取下墙上的大刀,左臂膀揽着他的盔甲,慢吞吞走到他的榻前,恭顺地说:“为了这久违的一战,让臣弟为你更衣吧。”
“好好好!”
蒙合丝毫不查,将背对着他,一脸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贤弟真是好算计!料中了他。这一次,咱们不可再让那小兔崽子给溜了。哼!算他倒霉,今晚他的死期到了!明日,本汗将血祭钓鱼城,再趁着南荣大丧,一举拿下……额!”
“扑!”
“你……”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吃痛之下,蒙合吃惊地视线,微微低下。
他看着从背后插入他胸膛的一把刀。
刀尖上血淋淋的,粘了他的血肉,锋利、冷酷。
那是他自己的刀。
他曾经用它砍下不少的人头,杀了数都数不清的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把刀会从自己的身上破身而过,结果他的性命。
“为何……你为何如此?”他没有回头,疼痛让他很想蜷曲身子,不与刀身硬抗,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挺直地站立着,哪怕身体瑟瑟发抖,也像个王者那般站立着,一只手扶着床柱,慢慢地红着眼问:“我诚心待你,你却暗算于我?你果然想要北勐江山,想要这大汗之位吗?”
“不为什么!”
辜二淡淡开口,脸上没有表情。
“只因你的死期到了。该死的人,就必须死!”
蒙合双目瞪大,在疼痛中吸了一口气。
慢慢地,他转过头,颤抖着嘴唇,看向他的眼,“你……到底是不是苏赫?”
“不是!”辜二没有再隐瞒他,“我不是苏赫。”
“我早猜到了。”蒙合额头上有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来,声音也愈发无力,“我念你有才,不念你是谁,一心提拔你,栽培你,不曾想,你野心……这么大,还藏得这样深。你说……你到底是谁?”
辜二盯着他不甘心的眼睛,却没有为他解释更多。因为他猜蒙合一定不想知道更多。那些真相若他都一一知晓,会更加无法接受这一切,更加不甘心英明一世,到头来竟这般愚蠢。
怔怔站立着,他手握刀柄,声音依旧没有情绪,“蒙合大汗,你安心去吧!你的北勐一定会顺着你的老路走下去。不仅会成为草原上的王者,还有天之涯,海之角,大洋的那一端,都将烙下北勐铁骑的足迹。而你,蒙合大汗,威名亦将享誉后世。”
“哈哈哈哈……哈……”
蒙合大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终于无力地瘫倒在床头。
艰难地侧过身,他一双眼睛大睁着,就那样看着辜二面无表情的脸。
“你……赢了。成王、败寇!如此也罢……”
辜二眉头一皱,突然问:“你为何不喊人?”
蒙合冷笑,“我喊,有用吗?”
既然他把一切都计划好了,那么肯定会利用他“重伤”这几天,做好一切安排与准备。
嗯一声,辜二依旧那个表情,没有爱情,没有情仇,就像一个杀手,毫不近人情。
“是没有什么用。不如节省点力气,好好想一想,有什么临终遗言要交代吧。”
刀子穿胸而入,这时的蒙合还有力气说这么多话已经不容易。可弥留之际,一代枭雄的他,挂念的还是自己远在哈拉和林的亲人。听了辜二的话,他睁着一双开始涣散的眼,直勾勾地看着某个未知的方向。
“男子汉,大丈夫,各凭本事……你赢了……狠劲儿……我服。但,但祸不及妻儿……我,我请求你……留我几个妻妾和孩儿一……一命……哪怕将我鞭尸,碎尸万段……一切皆可……只求留他们……一条命。”
他是从权力漩涡中走出来的人,太了解皇权争斗中的残酷。
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死,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哈拉和林,又将有一场血腥之祸要上演。
而他无法在死后再护着亲人,那些人也都将因为他的失败,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的孩儿还那么小,他走之前都没有来得及多看一眼……
哪怕万般不愿,他终于低下高昂的头,对辜二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请求你……答应……”
这是一个猜到了开头,没有猜到结局的故事。
蒙合居然在求他?这样的结果,是辜二万万没有想到的。
辜二听着,神色略有触动,却没有回答。久久地,他站立在蒙合的面前,看着这个世人惧怕的枭雄鼓胀着一双哀伤的眼睛,似乎舍不得这一世的生命就此走到尽头,又似乎不等到他的答案就无法落气一样,终究喟叹一声,慢慢点头。
“我将尽我所能。”
蒙合去了!
眼睛依旧瞪大着,却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带着冷酷的寒气钻入辜二的耳朵。
他慢慢抽出那一把杀掉蒙合的刀子,仔细擦干净血迹,又抬起沾了鲜血的手,慢慢将蒙合的眼睛合上,直到把现场完全处理好,他才镇定地走出去,那一袭黑袍飘飞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地狱来使。而他的声音,有着以血洗血的酷寒。
“大汗伤治不愈,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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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还有一章,莫要忘了看哦~
么么哒,亲亲各位小主!
坑深333米,满月
坑深333米,满月
景昌二年五月十五,蒙合驾崩的消息传到了兴隆山。
随这个消息同时传过来的,还有钓鱼城那一仗别开生面的战事。
由于蒙合在大战前突然驾崩,导致北勐军心不稳,阵脚大乱,以至原本胜券在握的一场战役,以战败结束。不过,从另一个层面看,其实南荣与北勐各有伤亡,也算打了个半斤八两,毕竟苏逸也没有讨着什么好。
战斗在天明时结束,钓鱼城又回归了之前的对峙僵局。
苏逸不再主动出城进攻,苏赫一时也攻不破钓鱼城。
有人认为,苏赫不该在战时让全军都知晓大汗驾崩的消息,甚至此战失利的主要责任,都应该由他一人来承担——不过,他们也就私底下说说而已。
蒙合一死,北勐就得变天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都知道这位苏赫王爷,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大汗的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哪个会在这时站出来,说他半个不字?
不仅他们,就连怯薛军之首的森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余人当然乖觉地闭上了嘴。
大汗驾崩了,这仗当然打不下去了。
蒙合的丧事治办,当为首要之务。
就在蒙合驾崩的第二日,苏赫便下令从钓鱼城收兵,准备为大汗扶灵回哈拉和林。
南荣与北勐两军僵持了这么久,可谓双方皆疲。苏赫借由蒙合之死,带着蒙合的椁棺退兵钓鱼城,结束这场远征,不仅合情合理,也是明显之举。
当日,钓鱼城艳阳高照,苏赫率钓鱼城全体将校登临城头,望长蛇般蜿蜒离去的北勐骑兵,当即洒酒祭天,燃放鞭炮,并犒赏全军,大肆庆祝胜利。
当然,苏逸挡住了北勐进攻的铁骑,还杀死了蒙合,他可以算得上完胜。
这丰碑一般的战争经历,也将永久写入史书,让他的功绩,为百世传讼。
兴隆山上,墨九抱着襁褓中的小丫头,听着这些消息,唇角挂着笑意,斜眼看向萧乾,“我看你啊,坐在这里指挥天下,也蛮累的。而且,人家也未必就会领你的人情。”
“领不领情没关系。”萧乾站在墨九房间的窗前,背着对墨九观山上风光。
墨家九号地势较高,站在这里,可鸟瞰山下。遥遥一望,山野披绿,空气清新,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就连声音也带着笑,“当日在临安,苏逸虽是奉命行事,到底也曾尽心帮过我,故而这一仗,给他一个彪炳青史的机会,也算报答。而且……”
徐徐回头,他唇角弯着,笑看墨九。
“你知道的,他与辜二一样,都是萧家早年就栽培的人,万一有一天用得着呢?我亦希望他好。”
“是,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墨九手指轻轻刮着女儿的小脸蛋儿,脸上也是笑,“可事到如今,你准备怎么做呢?你送给苏逸一个天大的功劳,让他名垂千古,这个我可以理解,但辜二这边呢?他此次班师回朝,一身战功,又有阿依古长公主操持,在忽里台大会上,可不就成全了他?莫非,你真要把北勐天下拱手相让?”
萧乾不答。
久久的,他目光看向窗外,抿紧了唇角。
林间鸟儿在嬉戏,花儿在竞相开放。
兴隆山的夏季,太美了!
他微微一叹,慢慢走回到墨九的床边,抚摸她的头。
“阿九,事情远不会这么简单。”
“嗯?”墨九不解地抬头,“莫非北勐还会有别的变故?”
她稍稍一忖,觉得不应该啊。
就算有人不服苏赫,又能如何?
想苏赫手握兵马,在军中有威仪,宗亲这边,又有阿依古撑腰。放眼北勐,哪个敢与他争雄?
眉头一拧,她正待要问,怀里的小丫头突然啼哭了起来。
“呀!是饿了还是尿了?”
孩子一打岔,她就把这事儿抛九霄云外了。
做娘的人就这样儿,天大的事,都没有孩子大。
再说,一孕傻三年,忙乎起来的墨九,与普通的娘没有什么区别,就顾着孩子了。看小丫头哭着,萧乾眉头也皱得厉害,不过照顾孩子这么久,他也积累了不少经验,赶紧上前给墨九搭了一把手,在小丫头哇哇的哭喊声里,看着女儿哭得胀红的脸,再看着墨九哄她时愈发母性的娇美侧颜,萧乾唇角微微一勾,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
然而——
不提,不代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苏赫从钓鱼台撤兵,直接从乾州、陇州经过,绕道扶灵回哈拉和林。也正因为蒙合的死,他没有到兴隆山看望他和墨九的“女儿”,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当然,两军交战,三军混乱,这样的时候,他也不方便到兴隆山。
六月初,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
墨九的“月子”终于快要结束了。
午睡起,望着窗外的阳光,她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小床上的小丫头,还在嘟着小嘴巴熟睡。墨九看着女儿越发光泽白皙的脸儿,突然觉得这孩子是一个天降的小福星。
从她出生,战争就平息了。
他们能有这么久的安静,似乎都是闺女带来的。
若无她,萧六郎又怎会一直在兴隆山?
寻思着这事儿,她这才突然发现,女儿还没有大名呢。
自个儿琢磨了一会,等萧乾从外面回来,她倚在床头就责问。
“萧六郎,你什么意思啊?”
“嗯?”萧乾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生怕她哪里出了问题,赶紧过来摸她的脉,却被墨九一把打掉了,“别碰我!”
“呵!”萧乾笑着,又拍她脑袋,“我家大丫头怎么了?这发的什么脾气?也不怕小丫头笑话你。”
“谁小丫头,谁小丫头?”
听到这话,墨九就来气了,黑亮的双眼瞪得老圆。
“女儿都快要满月了,你怎么也不给她取个名字,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捡来的呢,爹不疼,娘不爱!”
“……”萧乾这才知道这小妇人在置什么气。
唉一声,他轻轻坐在床沿,拉着她的手,一脸严肃地说:“从我把小丫头从你肚子里抱出来那一天,就开始琢磨她的名字了。可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总觉那些名字都配不上我们的闺女。”
墨九哼了哼,似乎不太满意。
“借口!”
“绝非借口。”萧乾赶紧保证,随即又笑,“不过今儿我却突然有了一个好名。”
“哦?”墨九也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姓萧,单名一个直!小名就叫直直。”萧乾笑道:“直者,智也。也可谓刚直不阿,正直不屈。像她父亲一样有智慧,像她母亲一样,倔强不弯曲,”
萧直?
墨九丢他一个白眼。
“会不会少了一点女儿家的样子?像个男孩儿似的。”
萧乾轻声一笑,“我说过,我的女儿不输男儿。当然不能取太过女气的名字。”
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墨九也懒怠争辩了。对于名字她很随意,毕竟小丫头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名呢。哪里像她?墨九,墨九,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名字,就好像父母随口取的一样。
“那好吧,萧直,小直,小直直,嗯,念着也顺口。”
看她语气轻松了,萧乾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失笑着摇了摇头,他又掐她脸逗她,“这样就开心了?”
“我呸!”墨九瞪他,“我是那么好哄的人吗?”
“不好哄吗?”
“当然。”墨九很严肃,然后偏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脸,一本正经地瞄他,“至少也需要一个亲亲吧?”
萧乾低头吻她一下,“一个够不?不够两个也是可以的。”
“……”
“或者你要更多……?”
“喂,你别乱来,我这身子还没好呢。”
“嗬,谁让你又来招惹我?”
两个人笑笑闹闹着,就这么把姑娘的名儿给定了。
又十来日,萧直的满月酒,兴隆山大摆宴席,不仅山上的弟子,就连山下的小镇也摆了流水席。墨家财大气粗,但凡兴隆山地界上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讨得一口水酒来喝。这庆贺,不可谓不隆重,可对于萧直的亲生爹娘来说,总觉得不够,不够,还不够……像普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他们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女儿的面前。
时下庆贺满月都是按四十天计算,这一天,墨九也正式“出壳”了。
早早起来打扮自己,也打扮闺女,她抱着白白净净的女儿走出房门,有一种再次重生为人的感觉。
“舒服啊!”
自由的空间,清新的空气,来来去去的墨家弟子,脸上都带着喜气。
这一切都太美好了。
心里宁安,岁月静好,好多忧心的事也都刻意压了下去。
女儿满月,新的开始,她必须得笑,一直笑。
墨家的庆贺活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晚上,鞭炮声里,烟火冲天。
兴隆山上的美景,映亮了这一方土地。萧乾带着墨九以墨家众人,登临兴隆山主峰最高处,亲自燃放了第一个孔明灯,上书:“二十四载功与过,有女萧直足慰我。”
站在他的身后,墨九目光幽幽,似有点点晶莹。
天上月牙弯弯,地上人儿成仨。
从今往后,他们一家三口就得共同担当了。
这些天,在萧乾刻意为她营造的平和气氛里,外面的事情却并不平静。
就在今儿晌午,小丫头的满月酒宴正热闹时,赵声东从千里之外的苗寨回来了。
他披星戴月的赶路,似乎有些着急,胡子拉渣都没有来得及修理,一身风尘仆仆,到了兴隆山,看到这般热闹干净的场面,竟有些尴尬。先回房沐浴,换了一身衣服,刮了个胡子方才出来就席。也没吃几口,他就忍耐不住了,悄悄找了萧六郎去了别屋密谈。
他们两个关起门来聊了什么,墨九还没有来得及问。
因为今儿女儿满月酒,她不想让自己添上那些莫名的担心。
所以,她一直忍着,等着……
然而,孔明灯还悬在头顶,他们还没有回屋,坡下就传来一声重重的吆喝。
“报——”
墨九心里一紧,侧眸看向萧乾。
他似乎也不愿意女儿的喜庆之日被打扰,眉头皱了皱,给了墨九一个歉意的目光,然后看向坡下那名身装军服的斥候,“何事?”
“有紧急密函,烦请主公过目!”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当然不会多讲。
萧乾摆了摆手,“客堂等我。”
那人得令退下去了,坡上孔明灯照耀下的众人,面孔都严肃了不少,原本欢悦的气氛,似乎也受了些影响。
墨九静默一瞬,对萧乾微微一笑,“你先去吧。”
萧乾抚一下她的肩膀,从她的怀里把小丫头接了过来。
“不急,我先送你们母女回房。”
“你的正事要紧。”墨九体贴地笑笑,“你陪了我们母女俩四十天了,我很知足。”
在这种天下大乱的关键时候,萧六郎像个居家男人似的,天天陪着他们母女身边,甚至亲自给女儿洗尿布,对她的衣食更是亲力亲为,这样的他,让织娘看了都不由叹气,直说墨九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那么,她怎能拖他后腿呢?
他还有更宽阔的空间要去征服,还有好多事情要办,她不能让他错失良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