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05米,执剑补天裂
“啊!”李福差点惊掉下巴。
皇帝也太过异想天开了吧?
就算想那个女人,也犯不着以身涉险啊?
这非平常,而是战事,哪个敢放他出城?
李福头皮一麻,脑袋都快要炸了,踌躇着,他正寻思要怎么阻止,就见到处火把的街道上,远远地飞奔过来一人一骑。
“报——陛下,大事不好了。”
大战在前,听了这话,宋熹神色狠狠一沉,“何事?”
那人翻身下马,屁滚尿流似的紧张着半跪在宋熹的马前,咽了一下唾沫,紧张得都有些结巴了,“陛,陛下,刚刚接到消息,北勐大军偷偷渡过汉江,接连破灭了江北岸的两个小城,现下已直奔邓县而去——看那情形,他们似要冲汴京而去啊。”
“什么?”宋熹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
就这样短短的时间,他这边才刚刚过了汉水到金州,他们居然摸过河去了?
想到浚县山那一仗的先例,这种可能性,让宋熹心肝上都积了火。
可仔细一想,又生出了一些怀疑。
若苏赫派了主力军过汉水,那围在龛谷城外的军队,难道都是虚张声势?
目光沉了沉,他慢吞吞地吩咐。
“传令古璃阳,令他于天亮之前,夺回邓县以丢弃的小城,并将过江的北勐军……剿灭在汉水北岸,不得有误。”
“喏!”一个传令兵急忙忙下去了。
宋熹停顿一下,突地调头看向身后的禁军统领。
“速速派人出城查探北勐军虚实。”
偷渡汉江的兵马,到底是北勐军的主力,还是一小部分兵马在干扰他们的视线,一探便知了。
传令的人下去了,事情也都安排好了,可宋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今天晚上的他,情绪有些莫名的亢奋,哪怕一直保持着某种怪异的平静,可熟悉他的李福,还是察觉出了他的异常。
轻轻咳嗽一声,他看着站在风中的宋熹,迟疑着上前。
“陛下,咱们现在去哪儿?”
“等消息!”
……
……
同一片天空下,汉水北岸已三更。
在北岸码头附近,也有一个南荣兵大营。
只不过,这里驻扎着的兵马,是萧乾曾经的北伐旧部。
南荣和北勐的大战在龛谷开始了,他们这支队伍一直不曾接到命令,却始终处于待命状态。看上去,好像不关他们什么事,但这样的时刻,哪个人还睡得着?
夜已深,营中火光点点。
将军帐中的三个男人,更是全神贯注,毫无睡意。
古璃阳、薛昉和孙走南三个人,也是昨日从汴京到达汉北大营的。
在萧乾离开汴京回临安受审之前,他一直把这支三十多万人的兵马驻扎在这里。他“死”后,古璃阳也不曾迁徙,一来此处地势紧要,可称得一条扼紧南北喉咙的要道。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汉水底下的那一条甬道,以及藏匿甬道地窖中的大批转运物资。
腊月的天儿,冷飕飕的,刮人骨缝。
帐中的火炉,烧得很旺,可他们还是觉得凉。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整个天地间,似乎都静谧一片。
久久,性子粗糙的孙走南,终于坐不住了。
“老古,薛小郎,咱们别等了。说干就干吧!再耽搁下去,我怕来不及啊。”
萧乾与宋熹在龛谷决战,这一夜,像他们一样无法入眠的人太多了。从到达江北大营开始,他们就一刻不停地在打探阵前的消息,可传回来的全都不是好消息。
他们都是萧乾的得力部众。
如今萧乾有难,他们怎么可以坐等?
瞥一眼孙走南,古璃阳眉头蹙了蹙,还在沉思。
太冒险了!怎么干?关键这事,并非他们三个人就干得起来的。
必须得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先说服那些领兵的将校,再来说几十万军队啊?
“唉!”他敲额头,“我再想想,老孙,你容我再想想。”
“想!还想个屁啊!再墨迹,就来不及了!你他娘的到底——”
“走南!”不待他的火爆性子发作,薛昉就阻止了他,“你急什么?”
喝止住了孙走南,薛昉慢吞吞看向古璃阳,似乎下定了决心,也站起了身来,“古将军,走南有一点说得对。我们在这里空等着,也不是办法,形势对咱们很不利,如果什么都不做,不如做了再说。哪怕做错了,生死也都有一个交代了。毕竟,一旦主上有事,我们选的时机再好,又有何用?不都晚了么?”
古璃阳叹息一声,“薛小郎,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咱们要从甬道出兵龛谷,至少得有一个像样的借口吧?不然何以服众?”
“我有一个办法——”薛昉顿了顿,似乎犹豫了很久才道:“咱们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召集将校商议,就告诉他们,皇帝已然对我部有了戒心。若此时我们不动,回头等皇帝灭了北勐来犯之人,刀就架到咱们的脖子上了。将领们都看得清形势,如今皇帝不动我们,本就存了秋后算账的心思。”
“可即便如此,要说服他们也渺茫啊!干系家国身家,一般人岂会轻易投敌?”
这种劝仗,比打仗还难,古璃阳毫无把握。
首先三十万人,要怎么才会心甘情愿地跟随他们去龛谷帮北勐兵打南荣兵?其次,宋熹本人就在龛合,皇帝在前,声威更盛,就算这个时候说服了他们,到时候到了龛谷,宋熹登高一呼,他们会跟着北勐,还是跟着南荣?
只是想想,都有些行为荒诞!
可正如薛昉说的,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谁知道天一亮,又是个怎样的情形?
薛昉看着他的迟疑,认同地点点头,“我想过了,若实在不行,我们就走第二步。直接向他们挑明主上的身份。这也是我们最后的一个机会。”
挑明身份,确实是一个办法。
可如果萧乾就是苏赫,龛谷的北勐兵又如何安抚?
古璃阳眉锋紧蹙着,扶着腰上的剑,看着二人。
静了一瞬,他缓缓点头,“行,顾不得那么多了。干吧!咱走一步,看一步。”
……
……
子时许,江北大营里,突传紧急军情。
大将军古璃阳召集一众部将,于帐中商榷战事。
近卫把命令传递下去,不到一刻钟,军中将领都到齐了。
“古大将军,陛下有出兵的旨意来了?”
“哈哈,终于要我们出征了?”
“格老子的,等这一天很久了。北勐那群鞑子,王八蛋的,等着爷爷去收拾吧!”
一群将校脸上都带着喜色,似乎个个都恨不得冲上去手撕北勐兵。
看着他们激动的样子,古璃阳和薛昉交换了一个眼神,沉吟了老半天,才抬手轻轻一按,“诸位将军安静一下。”
“古大将军,您吩咐吧,让咱们打哪里?”
古璃阳眉头紧皱,“事情可能与你们想的,有些不一样……”
这样的话,实在很难出口,他说得也极其艰难。
他的犹豫、欲言又止,很快就让帐内的人安静了下来。
“……古大将军,是出啥事儿了吗?您就直说了吧。大家兄弟这些年了,有啥不可明言的?”
古璃阳感动地点点头。
可说,要怎么说起?
追本溯源,他不得不先扯萧家大案,萧乾的枉死,然后再按薛昉的说法,就说皇帝对他们早有猜忌之心,对萧乾这三十万人的北伐旧部,也从来不肯看重,这些与北勐的决战,更是半点都没有让他们插手。若苏赫军在龛谷败北,皇帝转头就必然会对他们动手了。
普通兵士还好,左不过当兵的,祸不及他们。
可这个将军帐里的人,却不一样。
他们都曾跟随萧乾走南闯北,算萧乾的心腹将领。
一旦宋熹清算起来,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不仅他们逃不掉,他们的家人,可能也得横遭祸端。
想一想曾经的萧家,在被古璃阳一说,每个人身上都汗涔涔的。
可正如古璃阳事先顾及的一样,即便宋熹不仁不义在先,即便他们都是萧乾带出来的亲兵将领,即便他们对于朝廷的不公都耿耿于怀,即便他们对萧乾有很深的感情,即便他们都害怕宋熹回头就收拾他们……但对于在国难之际打开汉水甬道,出兵龛谷相助北勐,依旧没有人首肯。
甚至,当即引发了群情哗然。
“古大将军,朝廷对我们不善,我们也痛恨。但卖国贼,可做不得啊!”
“是啊,古大将军。这种事,宁愿死,也不可做!”
“末将也有此意!”
“末将也是!还请古大将军三思!”
“切莫陷兄弟们于不义啊!”
此起彼伏的反对声中,古璃阳紧紧抿着嘴巴,久久未置一词。
他了解这些将领的心情,正如他之前的顾及一般。
若非他知道那个人是萧乾,恐怕杀了他也不会肯的。
所以,为今之计,也只有薛昉说的最后一招了,将事情和盘托出,以求得到他们的支持。只要把各将校都说服了,余下的士兵就好说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众位将军,你们且听我一言。”
帐中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齐望着他,等待下文。
古璃阳还有犹豫,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实不相瞒各位,其实萧使君——”
“报!”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喝,“情紧军情!”
古璃阳话被打断,扫了众位将领一眼,沉声道。
“进来!”
传令兵匆忙撩帘进来,将古璃阳行了礼,大声道:“陛下有旨,让古大将军速速带人前往邓县,协助邓县守将周有鸣将北勐鞑子一举剿灭——”
听说有北勐军过了河,连攻两小城后,正在攻打邓县,古璃阳稍稍诧异了一下,望向薛昉。两个人目光相撞,交换了一下意思,古璃阳嗯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摆了摆手,让传令兵下去了。
人一走,帐中就陷入了沉寂。
形势突然逆转,宋熹有旨传来,事情就有了变化。
一位年长的将军皱着眉头,望向古璃阳。
“古大将军,看来陛下,并非不肯重用我们啊?”
“末将也以为……咱们不可犯险。大丈夫,即便要死,也不可做卖国贼!”
古璃阳抚了一下额头,正寻思就着旨意,先领人到邓县,与北勐来犯的人接触一下再另想办法,却听帐外又传来一声“报”。
“禀报古大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何人?”古璃阳轻声问。
“只说故人,姓萧。”
故人,姓萧?古璃阳微微一惊。
先前他们派了几拨人过江,试图与萧乾取得联系。但汴京到金州地界,到处都是南荣兵,尤其龛合城附近,防守得极为严密,去的探子怕出状况,始终没有正面的接触,只零星得了些消息回来。没想到,他们这边正着急呢,萧乾那边就找上来了?心里一喜,他看一眼薛昉和走南脸上同样的喜色,隐隐有些猜测有可能是萧乾本人,赶紧急着声儿喊道。
“还不快请!”
他这语气,显得有些急切了。
将领们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古大将军,来者何人?”
古璃阳神秘一笑,出口的声音,突然就爽朗了。
“诸位等会,一见便知。”
没错!
大半夜从龛谷过江而来的人,确实是萧乾。
而且——他就带了赵声东一个侍从,算得上单刀赴会了。
气定神闲地入得帐来,他头上一顶大大的帷帽,几乎遮了大半张脸,几乎让人瞧不清长相。但颀长高挺的身影,仍有昔日熟悉的模样。他站在帐门口,整个人显得很平静,环扫一眼帐内的旧日部众,唇角微微上扬,淡淡开口,“诸位,久违了!”
一声即落,满帐皆惊。
即便看不清他的脸,这些人也熟悉他的声音。
“你,你是——”
那些不知情的将校,率先露出了惊诧。
一个个仿佛见鬼似的,紧张地盯着一身黑袍的萧乾。
相比于他们,事先有猜测的古璃阳三个人,虽有激动,但不至吃惊。
几乎就在萧乾声音落下的那一霎,三个人就齐刷刷撩开袍角,对他行了一个单膝的半跪礼。
“末将参见使君!”
“末将参见使君!”
“末将参见使君!”
三人齐声,把帐中众将惊住了。
果然——是萧使君吗?
情绪海浪似的涌上脑门,冲击着神经。他们瞠目结舌地回头,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古璃阳三人,又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萧乾……以及他背后那个熟悉的身影——赵声东。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古璃阳抬头,声色都很激动。
“诸位,是萧使君回来了!是萧使君回来了啊!”
“萧使君回来了?”
一干人等都糊涂了,犹豫不决地问:“萧使君不是死了吗?”
“错了!萧使君没有死,一直都没有死!”
“啊!”
稍稍迟疑,众将领看着面前活生生的萧乾,再看看恭顺的古璃阳、薛昉、走南、声东几个人,突然就哽咽起来,什么也没有说,紧接着就激动地“扑嗵嗵”单膝下跪了。
“末将参见使君!”
“末将参见使君!”
众人相呼,场面很热情,也有些沧桑。
萧乾长身而立,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隔了这么久,他终于又站在了他们的面前。都说人走茶凉,人死情分就消亡,事过这么久,他还能够得到他们这样的礼遇,其实已足够令人感动了。
稳了稳情绪,他缓缓抬手。
“诸位都起来吧!我们坐着说话。”
不管怎么样,他的死和莫名的复活,都必须给他们有一个交代。哪怕编故事,哪怕编的故事比墨九的“玉皇大帝与公主”戏码还要荒唐,但必须得编一个,让人信服。
更何况,到了现下,他其实用不着编太多——
对于将领们对他死而复活的疑惑,他只道当日在行刑之前,受了昔时旧识好友的暗助,以死囚易容为他替死,而他本人则被旧友送出关外,从而在阴山结识了苏赫王爷,并得益于他,方才活命。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自己就是苏赫。
却说苏赫于他有活命大恩,苏赫本无心侵南荣,只是受蒙合迫害云云。
听完故事,众将领唏嘘一般后,终于问到了重点。
“使君大难不死,此时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若没有打算,又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返回军中?众将都不是糊涂人,把他的话前后联系一想,大抵都有了猜测。只不过,有些话需要萧乾亲口说出来而已。
萧乾也不转弯抹角,慢慢从椅子上坐起,将桌上古璃阳甚好的酒杯拿起,托到半空,轻轻翻转,由着一杯酒液洒在地上,隔空向萧家屈死的五百余口遥祭一次,沉着声音。
“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这天地已乱,何不肃清?天若顺我,我便让天昌!天者逆我,我便叫它亡。”
他凉眸微侧,看向几个面有疑惑的将领。
“萧乾愿与众位一起,执剑补天裂,共铸这河山万里!”
坑深306米,往事嘶叫
腊月的天,冷得要人命。
凌晨时分的龛谷城外,雾气弥漫,霜冻入体生寒。
马车上面备着暖炉,可墨九缩在毯子里的身体,还是一阵冷似一阵。微弱的火光映着她苍白的双颊,嘴唇上有两排深深咬过的痕迹,可知她过得很是煎熬。
但她一直没有吭声,一双视线始终望着车窗外面,来来去去的巡逻兵士,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
可萧乾没有回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过,度过了最初的紧张,墨九渐渐坦然了。
事到如今,再紧张也都无济于事。
除了安抚自己,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萧六郎留下的药,她已经服用第二次了。
不得不说,六郎神医之名确实无虚。
在服用第二次药丸子后,她的小腹已经舒服了许多,虽然还隐隐有些抽抽,可比起之前那一种撕拉撕拉的疼痛来,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如此,墨九对腹中胎儿又添了不少的信心。她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一样,始终用莫名的意志力与孩子默默说着话。告诉他要坚强、要勇敢、要努力、要支持住——
这样很傻。
但意志力的力量有时真的很大。
她说服了自己,好似也真的说服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胎儿。
他们母子两个都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然而,身体舒服了一些,她心里的担心与记挂,却没有少半分。
这场仗打得太久了。
久得她觉得再等下去,就要把人等老了。
从出征以来,他们从来没有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战役。无数的北勐伤兵,从前方被人抬了下来,就放在那个简陋的篷子下面。有一些人死了,又有一些人填补了上去,人的性命,在战争里,变得极为渺小,战争的残酷在这里由从质到量,都有了更深的体现。
墨九都听见了,也看见了。
听说北勐暂时放弃了进攻,在休整骚扰期间——
可为什么萧乾还没有回来?
他在做什么呢?墨九不禁有了疑惑。
毯子下方的手指,轻轻卷起,她莫名地紧张起来。
而此时的北勐营地里,比墨九可以感受到的情绪,更为紧绷。
开局以来第一场不顺利的战争,消耗了过多体力的北勐将士,还有那似乎无休止缠绕在他们心里的传言:苏赫叛逆,蒙合大汗放弃,后续无援,无粮无械——如今的他们,就是一群弃兵,打光了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精神打击,比肉体上的疲乏,更让他们感到窒息。人有时候不怕死,却怕精神上的无依托,那将会比死亡更可怕。
此刻的北勐兵,就面临着这样的局面。
各种的猜测与议论,在私底下流传。
营地里休整的人,伤的,累的,倒的,卧的,一个个都没有精神。
他们似乎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焦躁中。
萧乾离开后,辜二理所当然地做起了“苏赫王爷”。他身上穿着萧乾的盔甲,除了头盔之外,带带着一个大帷帽子,系一袭黑披风,骑着萧乾的马,带着闯北和萧乾另外几个贴身侍卫,那样子与萧乾相似度极高,走在夜雾下的北勐大军之中,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士兵们在夜露中,席地而坐。
看到他过来,都纷纷投来目光。
有胆子大的人,也忍不住询问几句。
“王爷,我们何时再进攻?”
“王爷,这仗还打不打啊?咱们不能就这样等下去吧?”
“王爷!明儿早上,是不是没有饭吃了?”
“王爷,大汗为什么不给我们派来粮草?”
一个一个问题,其实无从答起。
辜二知道他们其实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份肯定。
骑在马上,他淡定地回答,“你们好好休息便是,有我在,不会饿着你们的。”
回头,他就让伙头兵烧热水,又令人去城外“收集”粮草。这么多的人,总得要吃的,再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如果不补充体力,恐怕自保都困难,不要说再去攻城了。当然,出城“收集粮草”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关键时候,活命要紧,别的事情,也就顾及不了那么多。
看到架起来的大锅,热腾腾的沸水,还有一袋袋的米面被扛回来,大家伙儿似乎又精神了起来,“哈哈,有得吃了。”
“只要南荣人有吃的,咱们就有,怕什么?”
“对啊!没有?抢呗!”
“哈哈哈!”
听着将士们的海呼,辜二忙碌着,只当没有听见。
之前萧乾一直不准士兵扰民,更不许公然抢粮——但今夜临行之前,他却暗示辜二,可酌情处理。什么时候可以酌情?这个时候就该他酌情的时候了。只有吃饱了肚子才有战斗力,至于粮食哪里来的,对战争中的军队来说,那简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站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辜二听着“噼啪”声,心里并不轻松。
“报——”
这时,营外有飞奔而至。
他转身看去,“何事?”
来人正是前军探子,走到辜二身边,他低声道:“王爷,南荣皇帝到了龛谷之后,城里似乎有些异动……据我们的探子观察,只怕他们会乘士气大盛之机,出城反攻。”
火堆上的木头,“啪”一声响。
辜二的眼皮也跳了跳。
对宋熹此人,他很了解。
他会出现在龛谷不奇怪,会反攻嘛——
这个还真不一定。
迟疑半晌,他缓缓下达命令,“传令各路将军,每半个时辰一次,无间隙进攻龛谷城——只骚扰,不硬拼。就吊着他们。”
传令兵看着他,似有不解。
辜二却沉了声,“没有听见!?”
传令兵怔一下,连忙低头,“得令!”
他飞奔出去了,辜二却停在原地,微微眯眸,挡了挡冷风。
以前他长时间跟在宋熹身边,对他为人很清楚。如果他们一直猛攻猛打,宋熹说不定会拼死一战。如果他们一直不去攻打,宋熹却肯定会对他们的兵力产生怀疑。而最让宋熹难以下定决心的,就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骚扰。他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常常对事务左右摇摆不定,而在他犹豫的时间,说不定天一亮,龛合和金州就变成了一块夹在馍馍里的肉了。
“报!”
他思虑未落,那传令兵又回来了。
一脸慌张的样子,带着几丝惊恐。
“禀报王爷!南荣兵大开城门,反攻了!”
辜二脊背微微一僵。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看来宋熹仗着人多,是要拼死打这一仗了。
紧了紧腰间的剑,他没有迟疑,一马当先的冲了上去。
“传我命令!全体迎战!”
“得令!”
北风呼啸而过,带着沉闷的号角声。
“呜——呜——”
“呜——”
三短三长,号角声仿佛某种催命的调子,落入耳朵,让躺在马车里的墨九整个人都不安起来。她伸了伸脖子,望向车窗外,眉心紧紧拧起,“又开始了——?”
“是啊!这次好像比前几天更厉害了呢?”玫儿也摸到了一些战争的规律了,往外面瞅了一会,又趴着身子退回来,摸了摸墨九的额头,把温好的水壶递到她的唇边,乖巧地哄她:“姑娘,你喝点水?”
墨九低头,浅饮。
玫儿关切地问:“感觉好受一些没有?”
墨九抬眸,冲她微微一笑,“好多了。”
心里再不舒服,她也不会告诉玫儿。因为告诉她,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这种事儿,除了她自己,谁都帮不了。所以,她谁都不愿意告诉,包括一直守在外面的墨妄和墨家弟子,他们都不知道在过去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疼痛以及心理的煎熬。
“姑娘——”玫儿看她这样,有些为她鸣不平,“王爷也真是的,都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看你好不好。”
墨九瞅了瞅她的小脸,稍稍牵唇,嗔她一下。
“他在外头领兵打仗呢,你以为在玩啊?干系那么多人的性命,岂能儿戏?若他随时挂念着我,脑子走了神,置那么多人的生死于不顾,那他成什么人了?真那样,我还不稀罕他呢。”
玫儿撇了撇嘴巴,有些不服气。
但有前车之鉴,她不敢再顶撞墨九了。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
不多一会儿,马车外面突见一片火光。
一行人走近过来,最前面的人,正是击西。
他走到墨九的马车外,轻声问:“九爷,你睡了没有?”
废话!这样的时候,哪个人可以睡得着?
墨九有气无力地回答:“没呢,有什么事?”
击西想了想,“我可以进来说吗?”
嗯一声,墨九让玫儿扶她坐起,把帘子撩开,“进吧!”
击西上得马车来,带出了一股子冷风,让墨九不禁打了个喷嚏。
只一瞬,她就察觉出了击西的隐晦的表情。
这战争的气氛,有什么不对了?
墨九神经紧了紧,“出什么事了,击西?”
击西脸上有着难得的严肃之态,“九爷,你身子方不方便?我们可以得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时候能去哪里?
墨九有疑惑,“到底出什么事了?”
击西脸上还有犹豫,“宋熹到了龛谷,他们开了城门,发动了反攻……这情况,一时也说不清楚。爷担心你的安全,让我们先带你离开。”
墨九明白了。
南荣与北勐兵力悬殊太大。
在大决战之际,偏生北勐军心涣散,这简直就是作死的节奏了。实际上,如果北勐兵还保持着出战时的雄风,凭着他们强悍的骑兵突击能力以及完美的阵形,完全不会输于南荣,更为会这般束手束脚。
说到底,全中了人家的心理战了。
对!这一刻,墨九总算找到了准备的词。
南荣这一招在后世叫做“心理战”,在战争中,揪住了敌人的心理软肋,那就抢占了胜机啊。
“果然,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墨九忍不住微微一笑。
两军相对,勇者胜。
这个时候,萧乾让她先撤离,她就必须撤离了。
因为留下来,只会让他放不开手脚,成为他的负累。
想一想自己的身子,她其实知道此刻不宜颠簸,但她考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对击西道:“好,我们去兴隆山。”
击西怔了怔,“爷也是这般吩咐的。”
墨九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让玫儿关上帘子,又吩咐她。
“给我再拿两粒药丸子来。”
……
……
打了这么久的仗,南荣始终在被动防守,这好不容易开城反攻,竟也如狼似虎,成千上万的马蹄,几乎要将龛谷的夜色踩碎,呐喊声里,士气一时无两,不过片刻,就与龛谷城外的北勐骑兵战在了一起。
墨九的马车在大营后方,离开倒也容易。
但如果她的马车撤离,却会给北勐士兵一个非常不好的心理信号。
——他们打不过南荣了,王妃开始逃命了。
为了不影响军心,也为了不让自己目标太大,墨九放弃了那一辆可以让她很舒服的马车,换了衣服与装扮,选择了骑马这样的危险行为。
墨妄与击西原本是不允许的,觉得这样太冒险,她到底怀着身子啊。
可墨九执意如此,横了一条心,谁也说服不了。若把她劝得紧了,她索性就不走了。于是,一群人拗不过她,趁着营中大战将开之际,领着她出了大营往兴隆山方向而去。墨家弟子都未着兵甲,击西等侍卫出了大营也都换上了便装,这般摸着夜色离开,神不知鬼不觉,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前面在打仗,后方其实是最安全的。
一路上,远离了战火、硝烟的味道,四周安静得有些诧异。
神色太沉重,行在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队伍里安静得出奇,墨妄想了一会,走到墨九的身边,打破了寂静,小声问她:“小九,我们离开龛谷城已经很远了,想来这里不会有什么事,不如先找个地方落脚,等天亮再说?半夜赶路,我怕你的身子受不住……”
这个晚上墨九确实遭了大罪。
但她回头瞥了一眼,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里不安全,趁着天黑,我们尽快赶往兴隆山。”
在兴隆山的地界上,墨九就是一个土皇帝,那里的百姓没有一个不向着她的,而且,兴隆山地势复杂,山道众多,座下有九宫八卦的震墓,山上还囤积着数以万计的火器与军械,她坐镇山中,完全可以当一个十足十的悍匪,就往朝廷派兵来,也只有头痛的份儿。
兴隆山,绝对安全。
而这个时候,她最愿意去的地方,也正是兴隆山。
“可是——”墨妄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仍有犹豫。
“我的身子我知道。”墨九向来固执,“走吧,速度一点。”
“唉!”墨妄重重一叹,“大家快一点!”
带着墨九,又不在战区,他们没有挑偏僻的地方,而选择了往官道的方向。战争时期,在这样的凌晨,路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影。
顺利地走了大半个时辰,大家伙儿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下来。
“师兄,到兴隆山还有多久?”
墨九骑了一会马,肚子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有气无力地问着墨妄。可墨妄却没有回答,反倒突地停下了马来,那身姿似乎僵硬了。
“怎么了?”她问。
“钜子!”这时,一直走在前面的曹元突然打马回来,声音低沉而紧张,“前面有人拦路……”
有人?
墨九眼神不好。
可往前走几步,乍一看,又何止是有人?
那黑压压的一群,分明是有很多很多人啊!
但那些人古怪地安静着,就好像不曾存在一般,静静地骑在马上,守护着一辆宽大的黑帷马车。那辆马车就停在官道的中间,有一侧车窗敞开着,里面似乎坐着一个人,但光线太暗,她视线太差,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过,到了这时,她以为,也不必看清了。
有谁会在这里,用这么大的阵仗等着她?
微微眯眸,她仿佛听到了往事的嘶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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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307米,格杀勿论
头顶霜月,身披冷风,墨九整个人沐浴在寒冬腊月的浓雾中,一身清冷,满腹心酸,进不得,退不得,迟疑了许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劳烦皇帝陛下在此等候墨九,实在愧不敢当啊!”
她是一个识趣的人。
这么多兵马拦在这里,逃个什么劲儿?
懒洋洋地问着,这般淡然处之的墨九,对宋熹而言,是熟悉的。
同时,也是毁灭的——分别这么久,她对他,似乎更疏远了几分。
他没有说话,半晌儿,李福鞠着身子小步过来,赔着笑道:“九儿姑娘,风寒露重,陛下请您上车一叙。”
上车一叙?
墨九脊背微僵,只骑马停在原地,声音带了一丝笑意。
“我已嫁为人妇,上车与陛下叙旧,恐多有不便。更何况如今敌我有别,我与陛下道不同,不相为谋——若陛下有事要说与墨九知道,请自说便是。若陛下此番前来,是蓄意捉拿墨九,那大可省去那些虚浮的勾当,早早收拾也罢。”
这货说得认真,可字字皆损。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除她之外,谁又敢当着宋熹说出来?
李福额头上都是冷汗,不免为难地往后看了一眼。
黑压压的一群禁军,默默而立,如同雕塑般伫立在冷风中。
那一辆黑帷的马车也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
天地间似乎都沉寂了。
“陛下——”李福踌躇着,不得不向君王请示。
“唉!”马车里传来重重一叹,李福从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了无奈,揣测着圣意,赶紧三步并两步地过去,撩了帘子,躬着身子,让皇帝踩了马杌子下来。
“陛下,仔细脚下。”
宋熹没有回答,从他相扶的手中挣脱,负手立在风中。
长袍玉带,狐裘大氅,那般静止的宋熹,矜贵、优雅,遗世而独立。
冷着脸半声不发的思忖许久,风中方传来他的吩咐。
“你们都退后。”
退后?往何处退?禁军统领怔了片刻,大声吆喝着,赶紧让所有禁军往后撤离。可不过五丈,就地停下,将宋熹围围护在中间,形成了一个怪异的包围圈。
宋熹回头看了一眼,“再退!”
又是一脚马蹄和脚步的嘈杂声。
墨布一般的夜里,那些人退了,可依旧在不远处。
宋熹抬手轻束一下披风,似乎有些无奈了,第三次低喝。
“再退!”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移动声里,他慢慢回头看向了远处的墨九。如今他诚意足够,也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来与墨九说话,可墨九看着他做这些事,却始终骑在马上不动声色,既无喜,亦无怒,只安静地看着他,静默不语。
“九儿……”宋熹就那般站在马车的前方官道中间,轻轻唤着墨九,就像朋友间久别重逢一般,微微笑着:“如今可否过来与我单独说几句话了?”
墨九面无表情。
慢慢的,她抬了抬手,对墨妄和墨家弟子沉声道。
“你们都在这里等我。”
墨妄有些不放心,“小心有诈!”
瞥他一眼,墨九笑了笑,“诈什么诈啊?这里全是人家的人,要真想诈咱们,就犯不着弄得这么麻烦了。大晚上的,何苦来着?我没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墨妄抿一下嘴唇,视线扫着官道上那一个衣袂飘飘的男人,沉默了。
浓浓的夜雾,弥漫在空间里。
整片天地,安静得出奇。
墨九没有下马,就那般一手执着缰绳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马蹄踩着夜露,“嘀嘀嗒嗒”,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也把气氛衬得逼仄而紧张,就像那蹄下踩着的并非野草泥土,而是杂乱无绪的神经。
一点一点接近宋熹,她停在他几步开外。
“有什么话,说吧!”
她在马上,他在马下。
两两相望,距离很近很近,可马上的她,俏影落入宋熹的眼底,却仿佛隔了一道遥远的银河。冷风从两人的中间拂过,灌入他微微飘动的披风,从布料中渗进去,穿透他的肌肤,让他冷不丁打个寒战。
这样冷漠的墨九!
只一句话,就将他心底燃烧了许久的火,烧灭了。
“九儿,你可记得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墨九往四周看了看。
……乌漆麻黑的一片天地间,她视力范围太小了。
稍远一点的地方她都瞧不清,如何能准备辨别方位?
思忖一瞬,她眉头拧了拧,随口敷衍般回答:“金州地界吧?”
“是。金州地界。”宋熹突然苦笑一声,“那次我离开金州城返回临安,你曾送我至此——小九不记得了吗?”
这件事情墨九确实记得。
那时官道两边的菜畦正绿,野花正艳,而她的眼睛,也可赏尽人间万千红绿。如今,换了季节,换了风景,换了心情,她也再看不清故旧之地,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地方,竟然是当初她送别东寂的官道。
看她久久不吭声,宋熹似为她想不起来,突地抿唇,道了一句。
“河畔青柳,塞上人家,弄梅采茶,粗衣淡饭,似比那玉楼金阙更为得意几分?”
旧日的言词入耳,墨九微微抿了抿唇。
当初的东寂初登宝座,便已生出这样的感叹。
现下战事频发,他身在高处不胜寒,想来更为艳羡寻常百姓了吧?
“呵呵!”她干干一笑,状似刚刚反应过来,“还真是旧地呢?巧!太巧了!”
“不是巧。”宋熹微笑着,看她的眼神,就像当初领着她在金州城的大街小巷里转悠着找美食的时候一样,满带着宠溺,“九儿,我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
“不是来抓我的?”墨九浅笑调侃。
“我为何要抓你?”
“我不是很好的筹码吗?”
“呵,你提醒我了。”宋熹玩笑般笑着,微微凝神,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突然将眉心紧紧一拧,“你身子不舒服?”
“被你撵得大半夜的匆忙跑路,你说能舒服吗?”墨九捋一下头发,直言不讳地说完,又将手心轻轻抚着小腹,有些疲惫地说:“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没有?如果说完了,又不想抓我,那就请放我走。如果要抓我,那咱们也赶紧的,不要在这里吃冷风,累得慌!”
“你这个脾气啊!”宋熹无奈地叹息一声,对思念已久的人儿,那语气里有着说不出来的缠眷之态。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一颦一笑都那么好看,让他恨不能时时刻刻留她在身边。久一些,再久一些,或者这辈子都不要放掉了。
可他知道,他留不了她——
留不了的啊,一直都是这样。
“九儿,我在此等你,是有几句话想问你。”
为了问几句话?这番也着实太辛苦了吧。
墨九不知当笑还是当气,淡淡地抬眉头,“你且问吧。”
“你随他颠沛流离,策马厮杀,可都心甘情愿?”
“嗯。心甘情愿。”
“你可知这皇权宝座下,堆积的全是累累白骨,悲歌尘沙?”
“嗯,我知道。”
“你可知芳华红颜会老,而帝王之情易逝?待痴情散尽,你如何与他共享繁华?”
他一声比一声问得急,就像每一个字眼都蕴含了万般情意,喷薄而去,让墨九有些头昏眼花。想了许久许久,她方才微微一笑。
“我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好一个无怨无悔。
宋熹像一尊僵硬了千年的雕塑,隔了好久好久才微微牵动唇角。那俊美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笑容。在笑,他确实在笑,可这笑容里,却仿佛弹动出了一曲离合悲欢的弦歌,将万水千山都看尽,才凝成了对她深深的一眸。
“我都明白了。”
“嗯”一声,墨九有些词穷,“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宋熹知晓她的脾气,向来没有什么耐烦心。
若说有,那她所有的耐心,都给了萧乾。
大抵这就是人与人的差别吧。
他可以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她,而她却只会独付于那一人。
“没有了。”他淡淡地笑。
“那我可以走了吗?”墨九挑高眉头,唇角带了细微的嘲弄。
“对不起,九儿——”宋熹抿一下唇,“我不会为难你。可是,我能抱抱你吗?”
墨九微微一怔。
这一刻,东寂近乎忧伤的语气,太过触及心灵。
让她恍惚一下,竟然忘了拒绝。
“我想,我大老远地过来,就是想抱抱你的。”宋熹说着慢慢地抬起手,像是想要去牵一下她的手。可她坐在马上的身姿太过僵硬,让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良久,良久,终究还是无奈地放了下来。
“可想来你是不愿的。”
“……”
“你去吧!”
他微微一笑,如同上次她在此处送他离开时那般,温声嘱咐。
“你若想吃好的了,随时回临安。”
紧紧抿住的唇松开了,墨九微微朝他点头。
“好,说不准我哪天就回来了。”
“回来前派人支会一声,我来接你。”
“你那么忙……”
墨九很诧异,自己居然记得当初的对白。
为了顺利离开,她非常诚挚地配合着宋熹。
而他对她的回答,也满带惊喜。
双目像添了一丝幸福,他看着她,一如既往的补充。
“风雨无阻!你来,我便在。”
“唉!”墨九心里重重一叹,慢慢调转马头,“再会了!”
她这个动作的速度并不太快,可马身还没有完全调过去,马儿就像突然受到了惊吓一般,“嘶”地惨叫一声,猛地撅起前蹄,疾跃了出来。墨九心里一紧,飞快地抓住马鬃,整个人趴在上面,跟着马儿往前俯冲出去。
“九儿——”那情形,把宋熹吓了一跳。
可他只身站在官道上,速度再快,又怎么及得上狂奔的马匹?
“小九!”墨妄始终观察着墨九那里的动静,见状他策马飞奔上去,二话不说,单骑横插过去,以马搏马,将受惊的马儿挡下,顺便将墨九的身体控制住,血玉箫中剑也在同一时刻,“铿”一声出手,直指着宋熹以及他的后面的禁军,低声吩咐墨家弟子。
“快!带钜子走!”
“是!”
不得不说,墨妄的反应是相当迅速的。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见南荣禁军黑压压的涌了过来,人群之中,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吼声。
“护驾!快!护驾!”
“保护陛下——”
紧跟着,就有人附合一般高声呐喊。
“保护陛下,抓住墨九!”
“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这嘶哑的声音混杂在人群里,几乎盖过官道上嘈杂的马蹄声。
他们呐喊着,一些人将宋熹围在中间,另外一些人潮水般像墨家一行杀了过去。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坑深308米,若我不在了呢?
冬日天凉。
那些“格杀勿论”的嘶吼声,被冷冽的风传入耳,带着令人惊悚的寒意,一字字宛若刀片剜骨。
官道上,黄叶飞舞。
天地间,一片怆然。
墨九看着这一切,眸中两束秋波荡起点点涟漪。
随即,涌上肃杀之气。
“师兄,你们不要管我……走!”
“不行!”墨妄始终护在她的马前,在嘈杂的喧嚣声中,沉声吩咐:“你抓好马绳!”
他声嘶力竭的吼声,很快被淹没!
那一批禁军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一部分有秩序的上去将宋熹围在中间,一部分大喊着“陛下有令,格杀勿论”,以极高的音调穿透了冷月下的夜空,将兵戈的碰撞声都压了下去。
场面一时混乱。
杀!杀!杀!
南荣禁军里,不时传出这样的命令声。
宋熹被隔绝在人群中间,从事发时的突然,到冷静下来的暴怒,也不过短短一秒。
“住手!都跟朕住手!”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住手!朕让你们住手!”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连朕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不论他说什么,那一群围住他的人,只发出同一个声音。
宋熹大抵已经明白了,他们要杀墨九,还要借用他的手来杀墨九。
一双厉目化为赤红,宋熹终于不再忍耐,“嗖”地拨出腰上佩剑,上前照着一个禁军的心窝就捅。
“啊!”
一声惨叫,那句禁军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没有机会喊饶命,只瞪大眼珠子看着他……
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具尸体,汩汩的鲜血渗入泥土,开出了一朵乌黑色的暗色花儿。那场面极为震撼,可他的死,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恐惧。他倒下了,马上有人填补了他的位置,他们依旧结成人墙,死死堵住宋熹,就像魔怔似的,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这样的行为,让宋熹几乎暴怒。
“让开!再不让开,朕就大开杀戒了!”
没有人让开,他们重复着喊话,都看着皇帝不动。
宋熹说什么,外面人的也根本就听不见。
杀声一起,涌在前面的禁军已经与墨家弟子厮杀在了一起。很多事情,到了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宋熹眼睛滚烫,像要从中喷出火儿来。
“让——”
一声厉喝,他抽出染满了鲜血的长剑,一连斩杀了几个围堵的禁军。
然而,杀了人,依旧破不了人墙。
那些禁军并不还手,只用血肉之躯来堵他。
他们就像没有生命的怪物,一个倒下去,一个又填上来。
一个!
又一个!
再一个!
宋熹终于杀不动了。
哪怕这些人堵住他的路,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能杀一个两个三个,甚至能杀十个,还能杀一百个一千个吗?
一双绣着金龙的皂靴踩在血水之上,他冷冷持剑,指着面前的一排禁军。
“让冯丁山来见朕!”
冯丁山就是这些禁军的头儿,殿前司都指挥使,禁军统领,负责宋熹此行的安保护卫。从事发到现在,宋熹都不曾见过他的人,但心底已然清楚,这件事情与他脱不了干系。
外面杀声震天。
人墙里的圈子,却几近静止。
禁军不动声色,只做人墙。
宋熹气得喘着粗气,剑尖指着他们,咬牙切齿地暴喝。
“如果她少了半根汗毛,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冯丁山!你他娘的赶紧来见朕!”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冯丁山!朕要杀你全家,诛你九族,不!夷十族,二十族!”
“陛下!”禁制般的人墙外面,一骑黑马终于载着冯丁山挤了过来。
他匆匆下马拨开人群,走到宋熹的面前,单膝跪下,抱拳低头。
“臣冯丁山叩见陛下。”
“朕命令你,马上撤退,让她离开!”宋熹暴喝。
冯丁山不抬头,态度恭顺,语气却固执,“回陛下,臣不能。”
“不能?”宋熹的声音已经有了几近爆发的颤意,“冯丁山你是要造反吗?”
“臣不敢!”慢慢地抬起头,这位都指挥使的眼睛里,有着浓浓的悲凉,“臣只是不想看着陛下深陷其中,无力自拔。臣只是不想看着那妖女祸及南荣,毁我江山社稷。”
“好。你不能!那你让开,朕自己出去说!”
“陛下可以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铿”一声,宋熹手上长剑寒光乍现,只一瞬,剑尖已落在了冯丁山的脖子上。皇帝的尊严不容挑战,此时的宋熹像一只暴怒的野兽,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血腥味儿,“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冯丁山高仰起下巴,不动也不反抗。
“为国除妖,臣死而无憾。”
稍稍停顿片刻,他昂头直视着宋熹的眼睛。
“但陛下杀不杀臣,今晚那个妖女都非死不可。”
“你——”宋熹剑尖往前一探,就捅进了冯丁山的脖子,鲜血顺着剑尖涌出来,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可他没有哼半声,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宋熹,言词冷漠而从容。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勿被妖女所惑,罪及祖宗!”
宋熹双目阴鸷,已然冷静下来。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他们住手!”
围住宋熹这些禁军,都是冯丁山的心腹之人,此时都满带迟疑地看着他,生怕宋熹手一抖,就要了他的命。他一死,他们自然也都会死。或者说,今日之事一发,他们怎么都是一个死字。所以,他们都需要一种最完美的死法,不会祸及家人。
冯丁山看着这群死士,微微一笑。
“我们的死,是值得的。”
“使君——”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冯丁山气沉丹田,一字一顿大声呐喊。
那群禁军微微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
做这件事之前,他们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到了这时,又哪会怕死?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杀!杀了墨九!”
外围的大部分禁军,其实根本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以为自己执行的正是皇帝的圣意,手举着武器,跟着喊着“格杀勿论”拼命似的往前涌——
呐喊声震耳欲聋,可墨家钜子真有那么好杀?
且不说此次从龛谷出来的时候,击西为了安全,带了不少精锐护卫,就说墨家弟子随身携带的防身火器与墨家机关筒,那威力也足够唬人。在短时间内,不说战胜,但稍稍阻止一下禁军的进攻步伐,还是可行的。
“小九,你可还支撑得了?”墨妄紧随在墨九的身侧,满带关切地问。
“我没事儿。”墨九双眸似乎渗着火,盯着远处模糊一片的人群,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一些怀疑,“师兄,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
“嗯?”
“那些禁军似乎脱离了宋熹的掌控。”
宋熹对墨九如何,墨妄一清二楚。
这样的转变,他自然也看出来了。
“有人要杀你!”
“是啊,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我死呢?而且,还可以掌控得了禁军,让他们不惜犯下死罪来违抗皇帝的命令?!”墨九稍稍想一想,唇角微微上扬,“左不过妇人之妒吧?”
墨妄紧紧抿唇不语。
夜空中,他黑眸中,倒映着火星。
前方的禁军密密麻麻。
他们手上的火器却越来越少。
这样混乱的厮斗下去,吃亏的还是他们。
不行,还得把墨九带离才行!
墨妄紧紧咬牙,双瞳暗沉,整个人都处于焦灼的边沿。
在他的示意下,一群人从官道边打边退,很快退至一个狭窄的小道入口。那条小道的一侧是农人修筑的水渠,有约摸一丈余宽。另外一侧是成片的水田。这个时节,正是储水准备春耕的时候,水田里不能骑马追击,所以,若他们堵在小道上挡住禁军,或可掩护墨九逃离。
“曹元!”
“弟子在!”
“带钜子走!”
从开始他们准备退到这里,曹元就知道墨妄的想法了。
可对于他的命令,曹元却不接受。
眼看大批禁军杀将上来,他退两步与墨妄并肩而立。一边用机关筒射击远处追过来的禁军,他一边低喊:“不行!左执事,你带钜子走!弟子来掩护!”
“听我命令行事!”
“左执事,有你在,钜子更安全!”
“曹元!”
“左执事,你们快走啊!”
“你们都走!”曹元声音未落,人群前方就传来击西的吼声,“我们会掩护!你们赶紧快带九爷离开。快!机会只有一次!”
机会只有一次,确实!
一旦禁军涌上来占领了这条大道,就再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当然,留下来的人,生存的机率会很小很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墨妄、击西、曹元他们都想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对方。可这个时候,他们谁生,谁死,都不如墨九的生存重要——
“快啊!磨蹭什么?”
击西火了,撕开嗓子喊。
“大老爷们儿,怎么娘们儿似的?”
“左执事,你快带钜子走!我留下来和击西一起——”
禁军山呼海啸一般涌了过来,墨妄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时间再坚持。
“诸君稍顶片刻就撤,咱们兴隆山见!”
说完,他飞身跃到墨九的马背上,将她往自己怀里一裹,从她手上夺过缰绳,沉喝一声,“驾!”
马儿嘶叫一声,扬蹄而起——
这边的动静,禁军早有注意。
看墨妄要带着墨九逃命,对面禁军马上大喊起来。
“他们要跑!放箭!”
“放箭!不要让他们跑了!”
吼声、喊声,乱成了一团。墨妄脊背生生一寒。他没有回头,对那些吼声充耳不闻,一双眸子如夜下火炬,炯炯有神地注视着面前狭窄的小道,人与马掠过冷风,疾驰而过。
“嗖——”
一只羽箭,风一般追了上来。
墨妄抬起血玉箫挡开箭矢,心里的弦绷到了极点。
“小九把头低下,抱紧我!”
他不怕死。
却害怕墨九出点什么事。
她的存在干系整个墨家,甚至干系整个天下。
“师兄,你顾好自己!”
墨九低低应着,声音还算平静。
她视力不好,看不见破空而来的飞箭,只能听着苍穹下的喊杀声,想着那些人……击西、曹元、玫儿、还有她的墨家弟子们。这一仗,他们的人太少了。这个时候,几乎已经被禁军压倒般淹没在了人海中,以至于她都不敢去想……他们生还的机会。
一马二人,越行越远。
禁军之中,冯丁山突然挤了出来。
他脖子上鲜血未干,骑马踩着水渠边上的荆棘,突然伸手对弓箭手大喝。
“把弓拿来!”
一把大弯弓递到了他的手上。
他微微眯眸,望向越来越远的黑点,没有着急,缓缓抬臂挽弓。
“嗖——!”
响箭破空而过,带着凄恻的冷风,“扑”地入肉。
“师兄!”墨九察觉到墨妄身体突然一僵,扭头就看见他突然变色的脸,“你怎么了?”
“我……没事。”墨妄朝她笑了笑,胳膊突然紧了紧她的腰,视线落在她的头顶,声音带了一丝莫名的沧凉之意,“小九,从这里一直往前,再走上二三里,上了官道,不用回头,一直往前走,就能到兴隆山小镇了。”
“哦!”墨九听出他声音有些不对劲,而且,这句话也怪怪的,不由关切地抚上他的胳膊,“师兄,你是不是哪儿受伤了?”
“没有,师兄哪会受伤?”
“那你情绪……有点不对。”
“是吗?”墨妄的声音很淡然,骑马的速度也不见半点减慢,“可能想到了曹元他们……也许都逃不出来了。这辈子,咱们也就再也见不上了。”
墨九鼻子狠狠一酸,喉咙像被棉花堵了,声音哑哑的。
“你们都是为了我……”
“不。”墨妄打断了她的话,突然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就像一个大哥哥宠爱自己家的小妹妹一样,不带猥亵,甚至不带丝毫情丨欲的抚摸她的头,“我们不仅为了你,也为了墨家,为了我们的墨家。小九,你一定要记得,你是墨九,不仅仅是萧乾的墨九,还是墨家的墨九……也是师兄的墨九。”
“师兄……”
墨九心里的酸楚,化为了哽咽。
“我做得不够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不,傻姑娘。”墨妄轻声安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一个称职的钜子,这天底下,何人敢不敬我墨家三分?谁人又不高看我墨家三分?而且……”
轻轻一笑,他突然有些得意,“你可知道,我们有多少财富了吗?”
财富?墨妄用的这个词,让墨九微微一怔。
用它来形容金钱,那就证明有很多钱了。
说实话,这些东西她基本只构思想法和传送命令,一切细节上的协调安排都由墨妄在实施,她一直知道墨家有钱,很有钱,有很多很多钱。但具体到底有多少,她真的不知道。
“我们有很多钱,小九。”墨妄的声音悠悠响起,似乎带了笑,“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得多。我们积累的财富,足可令一个国家东山再起。我们的弟子遍及四海,我们的消息渠道,足可渗透到一个国家的各个枝节……这些事务,尚雅那里都有备档,回到兴隆山,你可以细细问她。尚雅此人,还是可以信任的,但她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太过重情!”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她最大的软肋就是乔占平,故而小九只要能拿住乔占平,尚雅就不成问题。不过乔占平此人,在兴隆山虽也兢兢业业,不曾怠惰半分,但对当日机关屋之事,他似乎仍有保留……”
“师兄!”
墨九打断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儿了。
一句一句絮叨的墨妄,太反常了,那感觉就像在提前交代遗言。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我不需要相信任何人,我只需要信任你就够了啊?”
背后的墨妄,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
冷风从耳畔吹过,恻恻生寒。
久久,才传来他一句虚弱的话。
“小九,若我不在了呢?”
------题外话------
今天晚上写更的时候,不晓得哪儿飘来的火锅香味儿,一直祸害我的鼻子。
我一直闻着闻着,简直了,好想吃啊啊啊!
哪个来请我吃火锅?
坑深309米,尘世烟火与谁共?
不在了?
墨九心里一悸。
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她一双黑眸迎着冷风紧盯墨妄的脸,眼风上下扫视。
然后,她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师兄,你怎么突然开这样的玩笑?”
“小九,我没有在玩笑。”墨妄微微垂着头,凝视着她,温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带着笑意,就像当初那样做着墨九的太阳。可这一刻,当他害怕自己的阳光从此再不能照耀她的时候,难免添了一些忧伤,以及对她的担心。
“如果我不在了,这些事情,就都得由你来处理了。我怕你累着,更怕你信错了人。这个世道,人心之险,甚于猛虎。你虽非愚钝之人,但仍是太善。古语有云: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小九,你当学着狠一点——”
“我不管那么多。”墨九粗声粗气的样子,有些狂躁,就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她抓紧他的胳膊,眼圈儿有些红,一眨不眨地看着墨妄,在刀子般刮过的冷风中,舔了舔干涩得满是褶皱的嘴唇,又哑着嗓子吼他:“反正你答应过的,要守护我,守护墨家。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说话不算话,半途而废的道理?”
墨妄与她对视,勉强地笑着。
一张俊脸愈发苍白,额头上也隐隐有一层细细的汗珠。
利箭穿胸而过,痛彻心扉。可他对她说话,还在笑,要一直笑。
“小九——师兄这次,恐怕要失约了。”
“我不许!”墨九低声吼着,摁紧他的胳膊,心里已然清楚他受了重伤,但他不肯说破,她竟然也不想说——就好像谁也不说出来,这件事情就不曾发生一样。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像小孩子似的幼稚着,回避着。
就为了得到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
她紧紧扯住墨妄束在腰间的手,吸了一口气,“不论怎样,我都要你践行谎言!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讲理,若你失信于我,我不会放过你!不论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放过你。”
“小九……唉……”
一声叹息,墨妄的声音越来越弱。
骏马在风中飞驰而过。田地,树木,一一从眼前掠过,他们已经走了老远,他的视线也愈发模糊,甚至快要看不清道路了。而后背上那支利箭,还在冷风中抖动着它的羽毛,耀武扬威一般狠戾地刺在他的身体里。
鲜血洒了一路,疼痛却慢慢麻木了。
墨妄闭了闭眼,用尽了力气,继续他未完的话。
“小九,你记住……在墨家的八位长老里,乾、坤二位长老资历最老,为人亦……”
“你住嘴!”墨九近乎粗鲁地打断他,一只手却想去摸他的伤,“你和我说这些做甚?我是钜子,哪里管得这些杂事?大事小事都要我来管,你这个左执事又做些什么?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
“唉!”墨妄再叹一声,“你何苦?”
他们相处得太久了,彼此的性情又如何不知?
从墨九沙哑得几乎带了哭腔的声音中,他就明白她知道了。
是啊!他的小九,聪慧伶俐,若这样无知无觉,他又怎么放心离去?
“小九,现下不说,我怕没有时间了。”
“有的是时间。你还有一辈子呢。”
“我……”墨妄突然咳了一下,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我的一辈子,怕是……怕是快要到头了。”
“师兄!你不许胡说。你这么年轻,还没有娶妻生子,早得很——”
“小九,你听我说,好吗?”墨妄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头,就像过去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可他没有力气,手在半空,又遗憾地落了回去,“乖,你让我说完……因为我是那么的,那么的怕你被人欺负。”
“师兄——”墨九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喷涌而出,“不会的,你会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不是吗?我饿了,找墨妄,我累了,找墨妄,我困了,找墨妄,我不论做什么……只要找墨妄就对了。你一直都在的,一直都会在的啊。”
“傻姑娘……”墨妄摇了摇头,想要阻止她观察他伤口的举动,可马匹疾驰中,他却因为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差一点没能坐稳,要不是墨九及时扯住他的胳膊,他就栽下去了。
苦笑一下,他无奈地叹息道:“你看,师兄也有没办法的事。坐都坐不稳了呢。所以,小九你得明白,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不管是陪在你身边的人,还有你已然习惯的事……”
不管墨九说什么,墨妄固执己见的要说。
终于,墨九也安静了下来,与他交换条件。
——暂时停下马,让她看看他的伤。
生怕后方有追兵,墨妄原本是不愿意做半点停留的,但墨九这个人又如何不固执?于是,两个人达成默契,找了一处隐蔽的树林坡地,他在冷冽的寒风中,用他微弱的声音向墨九交代墨家的事情,而她撕掉身上的中衣,在他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用以止血。
事无巨细,他从头到尾,一点也不落下。
墨九也安静缓慢,听着他,半点不出的听着他。
他说得很吃力,神色时而严肃,时而带笑,那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那熟悉的语气仿若昨天,可这时的他,却仿佛一个即将要远行的人,在用他独有的方式向她告别。
“咳咳!”
墨家的事,说得告了一个段落。
他似乎卸下了重担,神色轻松了不少,双目也微微涣散。
“小九,还有……还有一事,师兄当要告诫你。”
“师兄,你说——”墨九轻轻吸了吸鼻子。掩饰着自己的泪水。
“自古帝王之心,最是残忍无情。若有一日,萧六郎御极登顶,你也当防!”
在他的眼里,除了他自己,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墨九永远的信任,就算如今可以信任,也不代表今后亦可以信任。而将来的将来……在她的将来,他再也不能保护。
墨九对萧乾太放心。
所以,他对此就不放心。
“小九,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我要你记住今天的话。”
“我记住了,师兄,我都记住了啊……”
“记住就好,记住就好……”墨妄喃喃着,手指慢慢摩挲着地面,一点点撑着一块石头,眉头深深皱着,“小九,你扶我起来……我想回兴隆山……看看……我们,我们的世外桃源……”
“好,我们回兴隆山,我们回家。”
“回、家……好,回家……”
将他扶上马,墨九侧身坐在他的前面。
冷风肆无忌惮地灌入她的眼睛,而她的泪水,疯狂地往外涌,怎么都控制不住。她泪流满面,双手紧紧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却不敢重重依靠,只用她的力量,支撑着他的身体,像他保护她那样,紧紧地护着他,不让他从马上栽倒下去。两个人就这般依偎着彼此,任由冷风呼啸而过,任由天地不停变幻……
“呵……”
墨妄喉咙里,突然传来模糊的笑意。
此刻,靠在他胸前的她。
想来,竟是此生最近的时刻。
近得仿佛没有了半点距离……
这样真好。
虽然他教她对任何人都要有戒心。
可他记住,过往的有一段时间,墨九对他就曾满带戒心。
那个时候,他举方姬然为钜子,他与墨九一度生疏得宛若路人。
“小九,你那个时候……可是恨极了我?”
墨九清楚他说的什么事,摇了摇头。
“从来不曾。”
“也是怨过的吧?”
墨九没有否认,亦没有说话。
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那个时候的她,只有自己一人。墨妄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第一个人,她曾经满心感激地信任他,虽然在那个事情上,他谈不上背叛了她,可她当初确有一种被抛弃的悲伤……
墨妄选择方姬然,她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
其实这也从侧面佐证,他在她的心里,从来都很重要。
人的感情可以分为很多种。
友情、爱情,亲情,有时候,甚至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楚。
但不论哪一种情,有些人,是独特的存在,不可取代的存在。
墨妄就是墨九这样的不可取代,他的存在,不同于萧乾、不同于东寂,不同于完颜修,不同于她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想到他有可能会永远的离开,死去,从此世上再无墨妄,再也看不到他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墨九的心就像万箭钻心一般,痛,狠狠的痛,仿佛在油锅里煎熬——与当初萧乾不在,并无区别。
她怕。
她怕死了痛失亲人的感觉。
亲人。是啊,墨妄就是她的亲人啊。
“师兄……”她低低饮泣:“我以前是不是对你不好?是不是对你关心得太少太少了?我好像从来只有自己的事找你……你从来不提,我竟然也从来没有问过你,天寒地冻的日子,你冷不冷,你棉衣够不够穿,你的脚僵不僵,你练剑的时候,手冷不冷……我错了,师兄,我错了……”
“小九,别犯傻,你没错……”
“不,我错了!我知道我自己错了。我以为你会一直在,天亮了,睁开眼睛,你就会在。只要我想要找你的时候,你就会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管我有什么要求,你都会替我办到……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不,我不许想……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想到这里,她像是突然从悲痛中清醒过来。
“师兄,我们回龛谷,找萧六郎!”
说着,她横下了心,就要去抢墨妄手上的马缰绳,“六郎一定会有办法的。他是神医,不是吗?我怎么忘了,萧六郎会有办法的……他会有的。”
“不,不要!”墨妄固执地拽着马缰绳,坚持着不要她拉走,几乎咬着牙拼尽了力气,然后大口喘着气,一字一顿地呵斥她。
“回、兴、隆、山——”
龛谷什么局势,如今谁都不敢多想。
墨九本来就怀着身子,哪里还敢让她往阎王殿里闯?
可他固执,墨九一样固执。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你懂吗?”
“墨九——不要任性!”
不得已,墨妄只能用最残忍地方式提醒她。
“不要让那么多人的死……没有价值……他们不能为你……白白送了死。”
墨九身子一僵,像被血淋淋的钉子,钉在了风中。
击西、曹元,墨家弟子……还有她的小玫儿,他们都用那样殷切的目光看着她……
“你不仅是自己的墨九,萧乾的墨九,你还是墨家的墨九……”墨妄咬着牙齿,用力吼了她,又吃力地抬袖抹了抹唇边的血迹,然后拿手心抚她的肩,“你听话,听话啊……”
“好。”墨九泪水滚滚而下,“我听话,师兄,我听你的话。”
“乖……”墨妄含笑看着她,看着她悲恸的面孔,稚嫩的容颜,想到从此这么大一个墨家的重任都扛在了她的肩膀上,突然有些不忍心,“小九,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
“占平、尚雅、八大长老……都可信任……若曹元得以活命……他……”说到这里,他面色微微一暗,像是有些支撑不住,眼前黑了黑,咳嗽了一下,方才慢慢出口,“他可接任墨家……左执事一职。”
“好……”不管他说什么,墨九都说好。
她想:这都是墨妄愿意听的。
只要他愿意听的,她就愿意说。
因为,这个男人对她是那样那样的好。
真正的好,是毫无保留的纵容,与从来无须选择的支持。
“师兄……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对我好?”
“我说不上你为什么好,但你就是不同的……不同的好。”墨妄唇角挂了一丝笑,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与她的过往点滴片段,初识时,在街上边走边吃的娇俏女子,清澈的眼睛,明艳的笑容,狡黠的目光,似乎没有沾染半点烟尘之气,就那样走入了他的视线。
可——所谓佳人,在水一方。
他听到了她在水中的歌声,却无力撑船渡到有她的彼岸。
“小九,便是我不在了,你也不要难过……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上天注定的……在这个世上,他能过多少日子,会遇见些什么人,要做些什么事,早有定论,容不得我们抗拒与挣扎……你我之间,并无亏欠……”
你我之间,并无亏欠。
他为什么永远要为她着想?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还怕她为他伤心?
墨九噙泪摇头,“不,我欠了你的……欠得太多了!”
“你不欠我……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这,并没有错……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怀抱……这是上天注定的……”
墨九紧紧咬着下唇,泪水疯一般涌了出来,“那你呢?”
“我……”墨妄幽幽地说:“我也许……上辈子作孽太多……没有一个怀抱是属于我的。只盼下辈子……下辈子了吧。”
他的声音很温柔,絮絮入耳。
却让墨九的心,扯得生生作痛,沉入谷底。
这辈子他初遇方姬然,再遇她墨九,从始至终他都在默默的付出,以前对方姬然好,掏心掏肺的好。后来对她墨九好,也掏心掏肺的好。她们每个人都坦然地接受了他的付出,全盘享受着他的一切付出,却奢侈向他回报一点点……
那下辈子——
一个人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她紧紧闭眼,无声饮泣,两行泪水滚豆似的落下。
没听见她的声音,但墨妄知道她在哭。
她在为他哭,这就够了。足够了。
他轻轻一叹,轻轻拥了拥她的腰,“小九,别难过。你答应师兄,往后凡事都要……多留一个心眼。不要轻信于人,可好?”
“好……”
墨九哽咽着,觉得冷风中似乎都夹着苦涩。
“师兄,你也答应我,要在我身边,一直做墨家的左执事,可好?”
“……”
久久,只有风中凉寒,却无半点人声。
人悄悄,月朦朦。
归程近在,空山莫问。
深冬冷风相对坐,尘世烟火与谁共?
骏马再次上了官道,冷风吹起墨妄的衣料,月光皎皎若银,为他清瘦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墨九双眸一点点放大,看着那一抹银色光芒在他的脸上投下的阴影,也看着他的风雪帽被冷风高高掠起,“嗒”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然后,被远远抛在马后——
风卷起他的长发,泼墨似的飞扬。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搭在她的肩膀上。
“小九,我累了,让我歇一歇吧……”
“师兄——”
墨九的呐喊声,飘散在风中。
天空高远、凄恻,有孤鹰哀鸣而过。似乎为了与这一段漫长的光阴告别,皎洁的月下竟稀松地飘起了几片雪花,轻扬、轻扬,仿佛伴着悲歌,落在他的头顶。白的雪,黑的发,彻骨的凉寒——
墨九哆嗦着,搂紧了墨妄。
恍惚间,脑中全是昔日相处的欢愉。
人在眼前,仿佛做梦一般。
有一种痛,撕心裂肺。却抓不到,挠不到,寻不到。
“不!”
“我不要你死!”
“你想得开,我却想不开。”
“我不会要你死的!”
“我既来自异世,就当与世人不同,我既可换这天地人间,我就可让你活下来。我若保护不了自己的亲人,我穿越何意?我重生何意?我墨九为人何意?我究竟为何而来?难道我踏过时空,就为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国破家亡、生离死别?”
“不!我去找六郎,六郎一定有办法的。”
“你等着我,师兄,你等着我——”
“六郎!六郎!救我师兄……救我师兄哇六郎……”
失神般喃喃着,她双目灼灼地看着天上的雪花。
好半晌儿,她突然像想明白了什么,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驭”一声,勒住一直狂奔的骏马,挣脱墨妄紧紧束缚的双臂,将他高大的身子绑在自己的背上,狠狠闭了闭眼睛,如同发疯的野兽般,咆哮一般调转马头。
“驾——”
……
冷风呼呼的吹过,绷紧了墨九不堪一击的神经。
她眼神儿不好,四周影影绰绰,不好择路,索性由着马儿奔跑在狭窄的官道上。
在黑暗中,泪水横流,疯般恣意。
可她,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无声之泪,似震撼了天地。
点点小雪,慢慢密集。这个腊月天,是个伤人日。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闪过隐约的火光。
火把的光线,在黑暗之中可以传递得很远。
墨九赶紧勒住马儿,静静地站了片刻,正准备另外择路而行,突听那风中传来一声中气十足地嘶吼。
“我乃墨家乔占平,请陛下即刻收兵,将我墨家钜子与弟子悉数交还!否则,莫怪墨家与朝廷为敌了。”
氤氲的火光穿过层层雪花,带着一种艳丽而诡谲的光芒,照亮了墨九的眼。
这一刻,这火光,这样美,这样美。
墨九心如雷击,咚咚直跳,激动地拍马,往前疾奔过去。
那边官道上的厮杀还没停止,墨家弟子和击西等侍卫以精人的耐受力将禁军堵在了那一条小道上。为了让墨九可以安全离开,在这么长时间里,他们有人倒下了,可剩下来的人,居然还在死死支撑。
而官道这一头,被墨九完美错过的,是墨家弟子数千人之众。
他们穿着墨家的统一制服,用先进的机械车推过来横在官道上的,俨然是一门门崭新的大炮,火箭筒,以及南荣禁军根本就不曾见过的新式火器。
乔占平手上执了一支火铳,就那样骑马站在路中。
“乔某数到十!十声之后,若陛下不允,墨家就点炮了!”
“十!”
“九!”
“八!”
乔占平每数一声,墨家弟子就回应似的,厉吼一声。
他们的呐喊声,整齐划一,铺天盖地,声势极为震撼。
“七!”
“六!”
“——”
------题外话------
听说好多妹子愿意为了师兄请我吃火锅?
这,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呢。
咳,现在可以开始定日子了,离过年时间不多了——
坑深310米,不忍伤害
夜空浩渺,数千弟子的齐声呐喊,气壮山河。
这样的阵仗,加上墨家架在禁军面前的新式火器,威胁完全有效。
乔占平刚刚数到“五”,那边禁军就猛地摇了旗。
“住手!朝廷与墨家素无恩怨——”
“即刻放人!”
几句交涉后,紧跟着那边对曹元等人的包围与进攻就停了下来。
而墨九正是这时从墨家弟子的后方策马狂奔而至。
带着风雪的悲凉,她大声呐喊。
“乔工,快!快找大夫……救!救师兄!”
飞雪中,无数墨家弟子齐刷刷回头。
“钜子——”
接下来,他们都看到了墨九背上的,火光下浑身染血的墨妄。
“左执事!”
他们的悲呼声,悲彻天地。
“快——”
“救左执事!”
人潮汹涌的官道上,铿铿声不绝于耳,禁军开始从厮杀的战场上撤退,而墨家弟子却齐齐立在原地,等待命令。乔占平从人群的前方飞快地扑了过来,从马上扶下墨妄,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眉头紧紧锁着。
“钜子,左执事已经——”
他在说什么,墨九几乎听不清,或者她选择性的拒听了后面几个字。耳朵边上,全是尖锐的啸叫声,破空引风,灌满了整个苍穹,也把她的耳朵和心都填满,再也装不进其他。胸口有一种种令她恶心的反胃感,不停往上涌动,直冲喉咙,眼前无数的金色小星星在闪烁,天旋地转间,墨九头重脚轻,眼睛模糊一片,好似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整个世界,在这时,安静了下来。
在她意识的最后一刻,是墨妄暖暖的笑容。
他就站在那街口的香樟树下,手上的血玉箫泛着温润的光华。
“小九,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
“师兄,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
“师兄——”
“小九……”
“师兄,不要死……师兄……你不要死……”
“小九……”
血!一股子鲜血泼墨似的喷向她的脸。
“啊!”
墨九尖叫一声,紧紧闭上眼。空气里,满满的中药味儿,她浑身上下像汗蒸过似的,都快湿透了,就连额头上的头发都湿得贴在了头皮上……这是哪里?她眼睫毛狠狠眨了几下,像突然清醒,猛地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四周。
“师兄……”
喃喃一声,她撑着床就要坐起。
一只手却有力地摁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动!”
墨九身子微微一僵。
像电影慢镜头似的,她的头一点一点转向右后侧。
昏暗的桐油灯光影里,有一个男人他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轻袍缓带,面带倦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好久都没有休息过了似的。但看到她醒来,他唇角微微勾起,带了一丝欣慰地笑。
“阿九醒了。”
墨九嘴唇颤抖着。
哆嗦了好久,才发出弱弱的两个章节。
“六……郎……”
她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兴隆山的房间里。
坐在她床边上的男人,居然是本该在龛谷战场的萧乾。
墨九很意外。
意外得不太敢相信——以为在做梦。
她大睁着一双缠着雾气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用一种凌乱的、无辜的姿势,悲凉地望着他,疑惑而委屈地轻声问:“萧六郎,你……又用云雨蛊给我托梦来了?”
“……”
喟叹一声,萧乾为她拭了拭额角的湿汗。
“阿九,你没有在做梦,我来了。”
“你……来了?”墨九先疑惑地复述一遍,像是从梦中惊醒般,猛地坐起来直面着他,拔高了声音,“六郎,真的是你来了?”
“是的,阿九。我来了,我——来迟了。”萧乾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下一瞬,又将她的身子紧紧地裹入怀里,下巴蹭着她的额头,细碎的声音满带怜惜,“让你受惊了,阿九,都是我不好。”
“不——”墨九这个时候,没空追究对与错。
她轻轻推开萧乾,满怀期待的看着他,嗓子几乎沙哑。
“你快去看看我师兄,快去救他……”
“我看过了。”萧乾声音略沉。
“他……他怎么样了?”
墨九问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勇气。继续听下去,也需要很大的力气抑制住狂乱的心跳,聚精会神地听他说。
“他有些不好。”萧乾轻轻顺着她的后背,安抚着。
但“不好”这样的词在墨九听来,已经是最好。
她几乎惊喜地揪住萧乾的袖口,本想要说话,却因为心急被唾沫呛着了,咳嗽好一会才缓过劲儿,几乎抽搐着嘴唇问他,“他没有死,对不对?”
萧乾双眉紧蹙,没有回答。
这样凝重的表情,让墨九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
“怎么了?难道说他……”
“他……没有死。”萧乾看她大眼珠子瞪得老圆,有些不忍心,“你为他止血,做得很好。你的做法,暂时留了他一命——可他所中之箭,伤及心脉,箭上,还有巨毒。我虽已尽力为他拔箭解毒,他也未必能——熬过来,阿九,你得有心理准备。”
箭伤及要害,墨九猜到了。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箭上还有毒。
这是多恨她的人,才会不给她留半点生的希望?
……可本该她受的伤,却生生让墨妄替她受了。
“还有别的办法么?”她红着眼圈,拖着萧乾的手,“六郎,你再想想有什么什么法子,你一定要救他,一定要他活过来,好不好?你不是神医吗,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她几欲喷出火的急切,让萧乾眉心微蹙。
“阿九……”他捏紧她的手,声音微微一滞,“我已尽力而为。”
今夜之事,确实也出乎意料。
他安排击西在紧急情况下护送墨九前往兴隆山避难,并没有想到宋熹会在两军交战之际,放下大局于不顾,独独为了墨九带人堵在路上。但他是一个做事谨慎之人,尤其事关墨九。所以,为防万一,他原本也安排有后招——差人连夜捎信前往兴隆山,安排乔占平领人接应。
在这样的时候,北勐人护送墨九,远不如兴隆山护着她安全。
然而。
乔占平带人赶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就那么一步之差,墨妄领着墨九突围,中箭受伤——
那时的墨妄已然没有了呼吸,但墨九在晕厥过去之前,意识都模糊了,口中还在念念“找六郎,救师兄”。乔占平素知萧乾神医之名,有起死回生之术,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当即飞鸽传书到汉口北岸,让当地墨家弟子飞骑前往汉北大营向萧乾求救。
接到消息的时候,萧乾与古璃阳等人,正准备前往汉水甬道,支援龛合。为了救墨妄性命,萧乾与古璃阳兵分两路,令古璃阳遣兵龛谷,自己却从汉北南岸调转马头,连夜奔赴兴隆山——
他那么远赶过来,能想的办法,又怎会不想?
但他虽知如此,却也清楚墨九对墨妄的感情,在她身体本来就虚弱的时候,不忍多做辩解,更不可能为此吃醋,只能无奈地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孩子似的,一遍一遍告诉她。
“会的会的,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阿九相信我,相信我。”
“谢谢你六郎,谢谢你六郎……”墨九得到他的保证,就像得到了阎王的特赦令,哽咽着重复,“师兄不能死的,他对我非常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她是我的家人,我的亲人,比我娘还亲……”
“我知,阿九。”萧乾轻轻拥她:“我都懂的。”
说着他慢慢扶住墨九的肩膀,俯下身来,与她四目对视,“你现在告诉我,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要再睡一会,还是先吃一些东西?”
吃吗?饿吗?
墨九突然发现肚子空了。
而且,他这样的细声小意,生怕吓着她似的表情,让她激灵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猛地掀开被子,掌心探向自己的小腹。
“六郎,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看着她紧张的样子,萧乾嘴角微微一抽,揉了揉她的脑袋。
“不要瞎想……你再这样不听话,我可就保不准了。”
吁一下,墨九像泄尽了浑身的力气,身体软了下去。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以为他没了……”
“你很乖,我们的孩子也很乖。”他事先给她配好的保胎丸,是有特效作用的。可她在短时间内大剂量服用,确实有些伤身,在她昏迷过去的时候,身子见红了,孩子也差点就保不住。在他赶到之前,兴隆山的大夫给她喂食了安胎之药,之后他又重新调整了方子。除了熬药内服,还外用熏蒸,这才舒缓了过来。
“下次不可心急,那药丸子,得按剂量服用,三个时辰内,最多服用两粒——”
“下次?”墨九躺着给了他一个白眼,“你还想有下次呢。”
萧乾抿着唇,又忍不住笑。
“是是是,娘子,为夫错了。”
“知错就改——去让玫儿给我弄点吃的吧?我饿了。”
“好。”
兴隆山是墨九的桃花源。
这里不仅富饶,物质生活也精致得超过世上任何一地。
在她没有醒来的时候,灶上早就备好了各种食物了。
得闻她醒转,玫儿喜极而泣,不顾自己伤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像过年似的,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然后蓝姑姑、沈心悦还有几个熟悉的丫头都跑过来帮着摆饭。
而萧乾却趁着她们陪墨九的时候,默默地去了兴隆山的另一个地方。
——墨妄就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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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311米,什么都没有
兴隆山上的日子舒缓平和,时近黄昏,墨妄独居的小院儿里,弟子们正在准备晚膳。在山上居久的人,习惯了缓慢悠闲的生活,日子过得像诗一样,一言一行间,如同手指跳跃在琴弦,极富节奏,把这座小院衬得像一副画。
怪不得都说兴隆山是世外桃源。
若非墨妄出事,气氛又岂会这般阴暗?
萧乾心情沉甸甸地迈入院子的门槛,墨家弟子纷纷过来行礼。
“见过神医!”
“嗯。”萧乾神色淡淡,往墨妄的房间走。
“神医吃过晚膳没有?这里都备好了,要不将就一口?”
“不用。”萧乾瞥一眼众弟子,目光落在欲言又止的曹元脸上,眉头微微一蹙,“左执事可有变化?”
曹元双手微垂,闻言攥了攥,轻轻摇头,声音颇有哀意,“弟子说按神医所说,一个时辰为左执事服食一次汤药,半个时辰拍击周身大穴……可过去这般久,左执事亦不曾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萧乾凝重地点头,“我去看看。”
“神医,稍等——”曹元心底知晓他是萧乾,可在众弟子面前,他还是随大家一起生疏而客气地称呼神医。因为萧乾本人此时应当在古璃阳的军中,若让人知晓他独自在兴隆山,恐会徒生事端。
萧乾不知曹元有什么话说,但还是随了他的意思,停了下来。
曹元回头摆了摆手,让几个弟子都去吃饭,然后走近萧乾,小声道:“方姑娘在房里——”
方姬然来看墨妄有一会儿。
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曹元急着提醒萧乾,是怕方姬然认出他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他说完,萧乾眉头就蹙了起来,显然对此事有些烦躁。
曹元见状,建议道:“若不然神医先去那边吃点再说?”
“我来不及了。”萧乾冷冷剜他一眼,“一会我便要下山。”
“这么快?”曹元一惊,语气里满满都是失落。
有萧乾镇守在兴隆山上,他对墨妄还可以治愈的希望就多一分。若他此番离去,不知何时才得过来,若墨妄有个什么事,又怎么办?曹元心里顿觉不安,不时拿眼风瞄他,满带请求。
萧乾明白他的想法,抿了抿唇角,突然喟叹一声,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我在与不在,都不会耽误左执事。待我探完病情,会写成医案,记录在册。后续的治疗,昨日我都已交代给钟大夫,他都知晓的。如今,我唯有一事不放心……”
他不说,曹元也知道,不放心墨九。
于是他抬头,凝重地抱拳一揖。
“神医且放心吧,弟子会好生护好钜子。”
“那便托付你了。”以前有墨妄在墨九的身边,其实萧乾心底更为放心。至少他相信,那个男人会在墨九需要的时候保护她,墨妄也有那样的能力可以照顾好墨九的一切。如今突然没有了墨妄,在他的心里,墨九的安危也就少了一分屏障。
而这一点,他也是这两日才意识到的。
前方战情紧急,若非墨九迟迟不醒,他昨日便已离去。
正因为没了墨妄,在墨九没有醒转之前,他到底不敢放心离去。
于是,他不得不又在兴隆山多待了一天。
然而,就在墨九昏迷的两天两夜里,外面的战事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天下都打乱套儿了。南荣、北勐、突然“被谋逆”了的苏赫,还有两天前古璃阳部宣布脱离南荣朝廷,投奔突然“复活”要以血洗刷萧家大仇的萧乾一事带来的轩然大波……
一切事情都纷至沓来,需要他去处理。
就在两个时辰之间,古璃阳和辜二各有一分急报过来。
战事千头万绪,群龙无首,他再也不能凝滞在兴隆山了。
“那神医稍等,我去叫方姑娘——”曹元刚说到这里,里屋的帘子就挑开了。
方姬然款款走出来,站在门口,帷纱下的面孔看不太仔细,可声音却比往日更为沙哑了几分。
“大夫来了?”
萧乾转头看她一眼,点点头,并不答话,直接就往里走。
被他高大身躯带来的冷风一扫,方姬然怔了怔,温婉地侧到一旁,欠身行礼。然后慢慢抬头,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进入室内,目光幽幽片刻,看了曹元一眼,慢慢跟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静谧。
墨妄无声无息地躺在床榻上,被子紧捂,萧乾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安静地为他切脉,神色凝重,双眉紧锁,嘴唇紧闭,那冷肃的样子,让方姬然的视线微微跳跃一下,脚步便慢慢地移到他的身侧。
“敢问神医,我师兄的病情……如何了?”
萧乾没有回答他。
好一会,半点声音都无。
受了冷遇,方姬然也不觉得尴尬,她就那般安静地站着,等着萧乾将墨妄的手腕放入被子里,慢慢地站起身来,不得不面对站在面前的她了,这才朝他浅浅一笑,“神医似乎很不愿意见我?”
萧乾紧锁的眉心,没有松开,声音异常冷漠。
“对于一切狰狞的东西,我都不愿见。”
时人惯用一些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女子,如柔荑比手,玉比肌肤,哪怕再不好看的女子,在男子的形容里,也都自有一番美好的姿容。萧乾如今用“狰狞”一词来形容女子,实非时下君子所为。
故而,他不君子的话,惊了方姬然。
她窒了窒,良久说不出话来。
好在,她有帷纱遮脸,若不然,那怎样一样变色了得?
萧乾对于她有什么想法,似乎并不在意,冷冷瞄她一眼,错开身体径直走向桌子边上,将墨妄喝过的几个药碗都拿过来摆在面前,一个一个瞅着,然后坐在那里沉思片刻,又提笔写起了医案。
他带兵打仗的时候严肃冷峻,做大夫的时候,也一本正经。
那捋袖写医案的侧影,那熟悉的动作,让方姬然唇角微微一挽,再次走近,“神医还没有回答我,我师兄他到底怎样了?为何一直不曾醒来?我先头观之,气息甚微,似乎有些……”
“你想他死?”萧乾没有抬头,问得突兀。
方姬然脚步顿住,“神医不要胡说,我当想师兄好来——”
“那方姑娘就管住你的嘴。”萧乾徐徐侧眸,不冷不热地扫向他,“不要在大夫思考时,随意打乱他。”
方姬然喉咙一噎。
张了张嘴,她想辩解什么。
可萧乾已然收回视线,凝神继续写字。
她无声地苦笑一下,就这般站着,一动也不动。
此时,室外天气阴霾,屋子里就一盏油灯,光线更显微弱。
火光的光晕里,萧乾一口气写了五页医案,等把医方以及对墨妄的后续治疗方案都一一写完,他方才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慢慢放下挽起的袖子,扫一眼方姬然,眉头一蹙,起身往外走。
方姬然咬了咬下唇,猛地横在他的面前。
“神医留步!”
萧乾淡淡睨她,“方姑娘有何指教?”
对他的冷言,方姬然微微气苦,旋即又笑了。
这笑声里,有苦涩也有凄哀,哑得仿佛缺水的声音,听上去格外让人怜惜。可她面前的男人,并非愿意给她温暖与疼爱的那一个,哪怕她有再多的苦与伤,他似乎都可以视而不见。
“方姑娘,若无甚可说,烦请让路!”
他加重了语气,全是不耐烦。
“六郎。”方姬然突然抬头,视线盯着他的脸,“你是六郎,对不对?”
氤氲的灯火徐徐洒下,为萧乾的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让他的面孔与往昔相比,不仅添了沧桑,还有太多的陌生——她的话中有疑问,似乎并不确定。而萧乾亦没有要与她承认或者不承认,解释或者不解释的想法以及必要。
他眉心带有冷意,语气亦有不悦。
“你问得太多了。方姑娘。”
“你承认了?”
“让开!”
“六郎,你为何不肯承认?”方姬然挑开眉头,苦涩的一笑,“你是怕我追着你求着你让你给我治失颜之症?还是怕我哭着喊着让你践行当年对大郎的承诺?抑或是,你怕我向你讨要你乔装大郎时给我带来的伤害?”
“……”
“六郎,你说话啊?”
六郎……
六郎……
这样带着哭腔的逼问,句句都是控诉。
来自一个弱女子的控诉,凄悠而生凉。
她说话时,始终抬着头,目光锁定萧乾的脸,想看清他脸上的变化,唇角甚至还带了一丝微弱的笑意,平静地压抑着心底涌动的情绪。
可萧乾为人,甚会被她三两句话就问倒?
“方姑娘,我不欠你任何,故而并无回答你的必要。”说到这里,他轻轻回一下头,看了一眼床榻上了无声息的墨妄,语气带了一丝嘲弄,“你有心思讨要不属于自己的债务,不如好好报偿一下昔日的恩情。墨妄伤成这般,你就不心疼?”
方姬然眼睛有一丝烫。
像被火苗掠过一般,突然就烫了,差点落下泪来。
不心疼,又怎会不心疼?
对墨妄的感情,她其实也很糊涂。
那时候她一心爱慕大郎,习惯了墨妄的存在,从来不觉得他在与不在自己身边,有什么重要。可这个男人本该一直在她身边守护她的,却在她“死”一场回来时,彻底地变了。对她一如既往的好,却少了那一种曾经让她安定身心的“宠”。他再看她时,那一双眼睛里,也没有了那样的爱与痛。平静得就像对待一个师妹,也仅仅只是师妹而已。
想到这里,她冷冷一笑,心底悲愤涌上,那软刀子也嘲弄地刺向了萧乾。
“他为哪个女人受的伤,那个女人更应当多心疼他一些才对。这会儿啊,她说不定都快要心疼死了呢,又何需我来自作多情的心疼他?六郎,你说是也不是?”
萧乾冷眸微微一暗。
这个女人,真懂得适时挑拨!
看他不说话,方姬然不免又望了墨妄一眼,然后再调过头来看着他走近,“我师兄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他的心上人,什么都可以抛弃,哪怕他自己的性命。只可惜,他的心上人啊……唉,终究只苦了他一个。先头我就在想,若他醒来,又要承受那求而不得之苦,日日夜夜都可见到那个人,却半时片刻都不能拥那个人,这样的活着,会不会比死更难受?他会不会——其实不想醒来,其实想要忘掉这一切?”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萧乾。
那声音,那语态,那姿势,欲说还休——
萧乾深思片刻,突然一挽唇,慵懒地冷笑。
“若如此,可以去死。”
说着他重重一拂袍袖,从她身侧走过,半丝眼风都没有停留,那无情的、冰冷的话,像刀子似的从方姬然的耳朵剜入,字字钻透耳膜,冷得她浑身哆嗦一下。
“六郎就是六郎。果然,一点没变。”
一滴无声的泪,终于从眼窝滑了下来。
带着她隐埋的情感,疯狂地往外涌,沾上了薄薄的帷纱。
“小九,你拥有的那样多——而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
坑深312米,战
入夜的兴隆山,寒冷而潮湿。
山风袅袅间,萧乾回到了墨九的九号小院。
在他离开之后,墨九已经在蓝姑姑等人的陪同下吃过饭躺下去了。
这一次,她很听话地平躺着保胎,不需要玫儿催促她,也不再像一只烦躁的兔子似的,嚷嚷不停,叫唤不休,想方设法地要起来。那乖乖躺着的顺从样子,不仅玫儿不适应,就连萧乾看见了,也微微有些诧异。
“阿九……你睡着了吗?”
“没有。你回来了?”墨九侧了侧身子,看着他,眸子里跳跃着一股子期待的火焰,“我师兄醒了吗?”
萧乾摇了摇头,知道他想问什么,叹一口气,走过去坐在床边,习惯地探向她的腕脉,轻声哄着他,“不过,他的气色瞅上去比昨日好了许多——”
“是吗,那太好了。”墨九果然展颜,语气有了笑意。
“阿九……你也不要总惦记着他。惦记也是无用,对不对?也只有自己过得好了,把身子也养好了,才有力气去关心他,对不对?”
嗯一声,墨九点点头,咬唇不语。
对于墨妄的伤势,她其实有些患得患失。虽然萧乾说他气色好了,可他表情却很凝重,根本就不像有好转的样子。她考虑一下,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僵硬地扯了扯嘴唇,露出一个笑容,像是想让自己轻松一些,可神色却掩不住阴郁。
好半晌儿,她都没有吭声。
萧乾探完她的脉,拉开被子,将她的手埋入被窝里,又笑了笑。
“今天阿九很乖,我们的孩儿也很乖。”
看他微笑的样子,墨九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之前还真有一点担心孩儿会出事呢。”说着说着,她情不自禁地抚向小腹,视线也随之低去,望向依旧平坦的肚子,低低说了一句,“宝宝,加油!只要你不放弃我和你爹,我们就一定不会放弃你了。”
两个人挨得很近,萧乾几乎能看清她眼底那一抹幽闪的光芒。
对孩子的期待,牵动着他的心。
细想一想,他鼻腔竟有一丝丝酸涩。
“阿九——”轻唤她一声,他低下头温柔地亲了一下墨九的唇,看她大眼珠子不解地看过来,含笑道:“闭上眼。”
“怎么了?”墨九问着,听话地闭上眼睛。
她以为萧乾会趁机加深那个吻,或者有什么甜蜜的亲热举动,却没有想到,他将嘴巴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吻了吻,却突然轻声一叹:“我要走了。你要好好听话,照顾好自己和我们的孩儿,好吗?”
要走了?
墨九像被闷雷给砸中了。
猛地睁开眼睛,她看着迟在咫尺的男人。
“你——什么时候走?”
“我专程过来和你道别的。”萧乾温暖的掌心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表情淡然而平静,似乎对于再一次的分别并没有什么情绪,可心底那一根弦,却在他的心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缠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墨九怀着身子,这个时候很需要他。
若是可能,他也不想走,甚至觉得就这样和她呆在兴隆山,做一辈子的山大王也很好——然而,几十万大军等着他,几十万人的性命也都攥在他的手心。已经走到这一步,哪怕举步维艰,也容不得他回头,更没有选择停下脚步的权力。
“哦。好!”墨九突然轻轻叹了一声,然后撩向他,清澈的目光里带了一丝笑意,“瞧我,都睡糊涂了,差点忘了这档子事儿。我听蓝姑姑和玫儿她们说了,我昏睡了两天两夜了,而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这……他们现在一定很需要你。你去吧,六郎,我没事的。”
“嗯。”萧乾的掌心在她头上流连,抚摸,宠溺得似乎舍不得拿开,声音却有些欲言又止:“这一次,我可能会离开得比较久……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差人告之于我。不要再逞强了,知道吗?好好爱惜自己,就是对我最好的想念。”
她在龛谷的事情,他都已经知晓了。
这丫头任性、固执,还有一颗为他着想的心。
很多时候,她为了保全他,总是愿意默默地牺牲自己。可这对于他来说,却宁愿她自私一点。因为只有她好了,他才会好。只有她幸福了,他才有机会得到幸福……这一次的经历,想想实在太险,若非他们的孩儿坚强,哪里还有呆在母亲肚子里的机会?
越想心越乱,他停下抚摸她头发的动作,低头看她片刻,突然俯下身去,将她紧紧抱住,就像抱住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深深地呼吸着,嗅着她身上熟悉的体香,心绪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阿九,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低哑、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听入耳朵,墨九心疼不已。她伸手搂住他的肩背,哽咽一般回应着,“好,我会好好的等你回来。六郎你也要答应我,你会好好的,不要让自己受伤,好吗?”
“嗯,我答应你。”他双臂一收,把她搂得更紧一些,火热的唇从她的脖子里辗转着,一点一点挪到她的唇上,四目相对,他呼吸微沉,却没有吻上那娇艳欲滴的唇片,只将带着暖风的呼吸,喷在她的面上。
“阿九,我走了——”
“好……”
淡淡地应着,墨九看着他慢慢地松开手臂,站起身来整理衣服,那即将分别的离愁让她心里一悸,觉得刚才那一个字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忍不住又补充了两个字。
“保重!”
“保重!”
萧乾心底有一股异样的感动掠过。
回头看着墨九,他停顿一会儿,终是扣上头盔,扶剑大步离去。
房门关上了,一股冷风突兀地袭过来,刮过墨九的鼻腔。
她打了个喷嚏,黑眸慢慢阖上。
“保重,六郎,要保重!”
……
……
金州,南荣大营。
晨曦初起,浓雾里,一丈开外不见人。
在这场开年大戏中,冷空气肆虐了这一片烽火四起的土地。
天儿还没亮,皇帝大帐中却火光通明。
一群穿着甲胄的将校站在帐中,鸦雀无声。
今儿晨起时,宋熹召见了所有金州的将校入帐叙事。
他坐在正中主位之上,中间跪着那一位不听君令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冯丁山——此时,他双手被反剪着,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气氛凝滞着,众人惶惶。
大帐的空间里,似乎有着某种低压的紧张。
那一夜的事情之后,宋熹并没有马上处理冯丁山,只是对他的态度不一样了。除了不让冯下山在身边伺候之外,还把他派到了大战前沿带兵。外间盛传,那天晚上冯丁山似乎闯下了一个大祸,差点引来墨家的火器攻击,却始终不知“诛杀墨九”的命令,并非皇帝所下。
而宋熹似乎也没有就此澄清的想法。
回到金州大营,他与冯丁山“相安无事”了几天。
这几天里,冯丁山被宋熹委以重任,协助管宗光指挥南荣禁军上阵杀敌。这时,古璃阳宣布脱离南荣朝廷,过了汉江甬道,直奔金州大营而来,而管宗光正与苏赫你来我往,胶着厮杀,根本就抽不开手。
于是,冯丁山被管宗光派去拦截古璃阳叛军。
冯丁山也算一个人物,接到命令二话不说就领兵出战了。
然而……
他分明与古璃阳叛军打得难解难分,可古璃阳居然还有机会抽兵回调汴京,并借此机会,将留守汴京的南荣军打得一败涂地——那一条连通汉水的甬道,就像他家地里的田坎似的,想什么时候踩就什么时候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打得又灵活又神出鬼没,让他败得稀里糊涂,至今都说不清,到底与他交战的人有多少,到底是不是古璃阳的主力军队。
但战役的结果却很清晰。
苏赫大军在龛合牵制住了南荣禁军的主力,而古璃阳叛军却在这个期间,把汉江北岸的地域,汉江南岸除了金州片区之外的地域,都一一收入了囊中,加上被苏赫占领的陇州、乾州、徽州、沔州等地,南荣整个西、北地区几乎被吞食殆尽。
不过,等知道了真相,冯丁山也就觉得自己输得不冤了。
那一场仗是萧乾亲自指挥的,败在他手上,冤什么冤?
吃了败仗,皇帝的精气神儿却还不错。
这不,招了众将过来,他正准备对冯丁山问责呢。
当然,冯丁山的主要罪责,并非久战不利,而是有人在他的营帐里,发现了一封与北勐“私通”的信函——在战争时期,如果他没有犯太大的错误就轻易处斩,很容易动摇军心。而且,冯丁山既然能坐到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在禁军中的势力不小,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撼得动他?
但战时私通敌国,这个罪名,结果就不一样了。
“冯丁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冯丁山听到皇帝冰冷的声音,慢慢抬起头来。
看着帐中的宋熹,瞥一眼他手上的信函,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帐中将校都哗然一片。
他都不为自己辩解么?哪怕罪证确凿,这世上也没有想死的人啊,怎么也要挣扎一下的。所以,他的行为,让人意外,就连宋熹冷鸷的脸上,也添了一丝诧异。他瞄了冯丁山一眼,慢吞吞道:“两军交战,却屡出奸佞之臣。前有古璃阳,后有冯丁山,我南荣这般,岂不屡战屡败?朕怎生就错信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之人呢?”
他怒极而斥的声音,冷肃而疲惫,充满了无奈。
“大敌当前,内有奸臣,此乃大忌啊!冯丁山,朕不能姑息你了——”说到这里,他突地拨开声音:“来人啦!”
“陛下!”两名禁军走过来,手上刀剑撞得盔甲铿铿作响。
宋熹扫了他们一眼,沉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冯丁山,一字一句沉声道:“冯丁山通敌叛国,按律当斩!拖下去,就地处斩,以儆效尤!有冯丁山家眷党羽者——”
停顿一下,他抚额轻揉,“算了,大战期间,余者一律不究。”
“得令!”
两名禁军齐齐应着,拖了冯丁山就下去了。整个过程中,大帐里静悄悄的,冯丁山一句话都没有说,脑袋始终低垂着,至死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或者说,死亡对于他而言,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就不再惧怕了。
大帐里的其他人,得了命令也都散去了。
李福慢慢地躬着身子走过来,给宋熹续了茶水。
“陛下……就这般算了?”
“不然呢?”宋熹慢悠悠地瞥他一眼。
在冯丁山的帐里搜出来的“通敌”之信是假,可有那么一封信却是真——当然,信并非北勐与他私通的证据,信函来自宫中,正是出自皇后谢青嬗之手。内容么,当然与那日对墨九的“格杀勿论”有关。
信不仅牵扯到皇后,还牵涉太后。
若在此时把这件事翻出来,牵连将会更多。
更何况,就在今日凌晨,宫中传来喜讯。
……皇后谢青嬗产下了一个五斤重的小皇子。
这是南荣景昌帝的第一个儿子,因为他在外打仗,这孩子的矜贵可想而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宋熹又怎么能够杀母留子、废后另立呢?更何况,他人在外面打仗,谢青嬗在朝中除了有冯丁山这样的心腹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党羽?
人在外面,好多事就不好办。
念及此,李福似乎懂得了皇帝的犹豫,琢磨着又道:“陛下,那来传话的差人还等着。说他来时,太后娘娘特地交代了,请陛下务必为小皇子赐名。”
宋熹目光幽幽地看着摆动的帘子。
好一会儿,才听他喃喃道:“就叫五斤吧。”
“——”李福惊住,这也太随便了吧?
“陛下,还且——”
“大名回朝再议,就这样!”宋熹打断他,撑着桌案就站了起来,对皇后初添太子之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喜悦,对于墨九的事也一概不提不问,披上厚厚的风氅就大步出了大帐,踩着马镫,骑上战马,拔出御剑,狂奔而去——
“陛下!”
李福站在风中,像一座石雕似的,呆住了。
而宋熹却迎着风直接奔向了校场上的点将台,那里的将士都已经准备好了。他骑马跃上台阶,站在众将与禁军之前,剑尖指向天际,朗声道:“传令全军,死守金州,与苏赫大军、古璃阳叛军决一死战。我将与诸位,共同御敌,以命相搏。若金州失守,我也将与诸位——同埋此处!”
“吾皇万岁!”
大军站在校场上,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密密麻麻的士兵,喊着万岁,齐刷刷跪在地上,声音响彻云霄,其势极为壮观。
天光大亮时,妖风骤起,整片天地变了颜色。
呼啸的风夹杂着磅礴的大雨,阴云密布。
在这一场突袭金州的暴风雨中,南荣禁军开始了出战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反攻,一场由景昌皇帝亲自指挥的大反攻。即便打到现在,南荣屡战屡败,但在兵员人数上,还是占了上风。哪怕分兵一部分给管宗光与苏赫继续纠缠,宋熹面对古璃阳大军的时候,可战人数也远远优于对方。
一场酷烈的战役在汉江边上打响。
这一日,是景昌二年的元宵日。
同时,也是南荣皇太子出生的次日。
战鼓声,号角声,一声声,尖啸着贯穿了天地,与厮杀的金铁撞击声连成一片,仿佛要用鲜血把这人间都换了模样。
这一场战,从暴雨初始杀到暴雨结束。
又从暴雨结束杀到第二场暴雨落下,还没有停止!
后世有史书云:景昌二年,帝南征伐荣,欲以西蜀而入。南荣成宗御驾于汴京,后渡河,驻金州,分兵龛谷,使管宗光守之,成宗率兵直取汉水,帝率师为战,两军鏖战十五日,败之。帝就势入金州,南荣守将纷纷来降。帝于金州称王,并诏之,来投者,均有封赏,一呼之下,百以相应,其势锐不可当。
南荣成宗自金州,退守淮水以南,令诸郡县守将来觐——
坑深313米,甚是想念
金州乃南荣重中之重,宋熹岂敢失之?
退到江陵府,宋熹再次开始招兵买马,不过半个,就集结了王师百万之数。
二月初,南荣大军整肃完结,沿汉江下游长驱直入,攻打金州。
初五,南荣大军兵临金州城下,攻金州东门。历时数个时辰,未破。
休整三日,初六,南荣军再攻北门,扰西门,未破。
又五日。入夜,大雨。南荣军再一次从东门正面攻城。这次,宋熹亲自领兵,于战马上举剑高呼“为此一战,不破不还”,大军得令,潮水一般不惧生死,蚂蚁似的涌向金州城门。亥时许,萧乾率部来战,登城墙,遂离开,只让古璃阳草草应战。
次日卯时,南荣兵经一夜苦战,终于引云梯上得城墙,其势如蚁攻大象,连绵不绝。萧乾犹豫再三,留下精兵五千与之周旋,带其余兵马渡江退往京兆府以邓州、唐州等地驻扎。
事已至此,一南一北,终于泾渭分明。
两军以淮水相隔,两两互望,互诉衷肠——
如今淮水以北的地区,悉数落入萧乾之手,淮水以南包括刚刚夺下的金州及均州等地,依旧在南荣之手。而西部地区的沔州、徽州、陇州、乾州等地,却在北勐苏赫大军的手上。形成了一个三角犄势。
宋熹夺回金州后,没有再北上,而是就地休整兵马。
萧乾退守京兆府,也没有要和宋熹决一死战的样子。
一个看似三方胶着的局势,让天下人都在观望。
就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一个意外的转折,却拉动了天下人绷紧的弦儿。
二月底,北勐使臣从哈拉和林带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是蒙合给萧乾的国书。国书上除了对萧乾讨伐南荣朝廷之举表示了充分的钦佩并恭贺他自立为王之外,使臣另外还传达了一个极有意思的信息——北勐人就敬重萧乾这种敢做敢为的大英雄,蒙合大汗愿意结交于他,并与他义结金兰,只盼同心协力,共创天下。
这就囧了。
又来义结金兰?
这大汗不仅五行缺妹,还缺弟啊?
萧乾冷笑,却“受宠若惊”地回复使臣:“弟却之不恭。”
招揽了萧乾,使臣兴致勃勃地离去了,同时将蒙合的另一个旨意,传达给了苏赫。
在圣旨上,蒙合没有追究苏赫抗旨不尊之罪,也只字不提他不去攻打大理,转攻龛谷的冒进之举,甚至理由都没有问及,仿佛两个人之间,从来都没有任何嫌隙。不仅不怪罪,还在言词间对苏赫大肆褒赞,随后还派来大将合合台,送粮草若干以及精兵十万。
粮草辎重大军借道汴京时,还特地给了萧乾一些好处。
其后,当然是命令苏赫再次出兵大理了。
这一次,除了“自西蜀入大理,合围南荣”的说辞之外,蒙合还有一个更为充分的理由——他要御驾亲征南荣。
于是乎,蒙合要亲征南荣的消息传来,风起云涌的天下局势,变得更为扑朔迷离了。
号角响,战鼓擂,乱世风云中,群雄逐鹿天下,到底谁主沉浮?
二月底,气候开始暖和。
春风又绿江南岸,北岸人民也一样。
树木、小草纷纷不服输地吐出了嫩绿的芽儿,整个天地像换上了新装,慢慢变了人间。
中军帐里,除一桌一椅,别无他物,空荡得令人心生寒意。
这个地方,就是如今萧乾部的最高指挥中心了。萧乾称王没有住往更舒适的汴京或者京兆府的城镇,而是与大家一样,就住在营中,或训练兵将,或探讨军务,这样的生活是他习惯的,在行军打仗之时,也格外方便。
萧乾背负双手,站在帐前观看挂在墙上的舆图。
“主公,声东大哥来了。”
听到薛昉的声音,萧乾没有回头,只淡淡“嗯”一声,声色不变。
很快帐篷门口就有了动静,赵声东这些日子清瘦了不少,穿了一身束腰的黑衣,一双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芒。一入帐内,他便拱手欠身,“主公。”
萧乾慢慢回头,扫他一眼,坐在那张楠木椅上。
“看你的样子,似乎有好消息?”
“是。有几个事情。”赵声东抿抿唇,看萧乾一眼,声音放得很低,说话小心翼翼,“根据我们的消息,这一次蒙合亲征南荣,似乎有些仓促,事前并没有与臣下商议,调兵也是在下达旨意后三日方才开始,此举在哈拉和林掀起了轩然大波,好多老臣对此都有异议,蒙合似乎很头痛……”
但蒙合我行我素习惯了,那些老臣的反对,只会助长他出战的念头。
所以,这一次的南征,他铁定会来的。
萧乾抿唇冷冷一笑,“还有吗?”
赵声东笑着拱手,又道:“回禀主公,苏赫王爷传来捷报!”
得了蒙合的圣旨之后,辜二以苏赫的身份,与合合台大将军,兵分东、西两路南下。二月初八,辜二率兵过大渡河,十日抵金沙江,当地有多位酋长带着部众前往表示依附,北勐军士气大振。十二日,辜二领兵到达丽江,派使者前往大理,向段氏朝廷劝降。大理不从,宰杀北勐来使。此事传回,辜二大怒,于十五日,领兵长驱直入龙首关,一路杀去,大理国小兵弱,几乎没有办法抵抗就缴械投降了。
十六日,辜二兵临大理城下。
同一时刻,合合台率领的西路军才刚渡江到达塔城。
萧乾目光微闪,点点头,“干得好。”
赵声东又道:“已过去五日之久,想必此时大理国已然覆灭——主公,咱们此时若发动淮水之战,渡江呼应辜二,岂不正合时宜吗?”
萧乾眸子微微一眯,“你道我为何让出金州,退居淮水以北?”
赵声东一怔。
自薛昉归来,他就主要负责军中情报类的事务,对作战之事很少过问。这个时候听了萧乾的话,他方才知晓,原来金州那一次的战事,并非萧乾不敌宋熹,而是他故意让出来的。
仔细一想,他就有些明白了:“主公此举,是为了防蒙合?”
嗯一声,萧乾点点头,“淮水乃可进可退的天然屏障,蒙合此次从哈林和林而来,必然倾全力合围,趁着我们与苏赫、宋熹杀得人倾马翻之时,再坐收渔利之利,一口将我们吃入肚子。他胃口很大,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不得不防。与其在金州与宋熹胶着,损兵折将,赢了战争,却输了屏障,不如先在淮北休养生息,静观事态变化。”
“怪不得——”赵声东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我就说嘛,你们二人就像说好的一样。你不动,宋熹驻金州,也不动,之前我还揣测他可能在酝酿大动作,没想到——”
“是有大动作了。”萧乾打断他,“短暂的风平浪静,不就为了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势?”
“主公言之有理。”
赵声东说到这里,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上前递给萧乾。
“主公,兴隆山来的。”
“嗯。”萧乾接过纸条,并不急着展开,而是轻轻看一眼赵声东和薛昉,“时辰不早了,你俩下去歇着吧。这些日子,大家都疲乏了,趁着这风平浪静的日子,好生休养。接下来,恐怕有恶战要打了。”
“是。”
“领命!”
扑一声,帐门落下。
空间冷寂下来,只剩萧乾一人。
他低头看着掌中的纸条,眉宇松开,面色慢慢变得温柔。
纸条上面就一行字,是他熟悉的绢秀字体。
“院中海棠,是你走后第三日栽下的,今儿晨起,发现海堂开花了。”
海棠花要开了,君却还不曾归——
唉!萧乾仿佛读到了墨九写书时的落寞。
时令已快三月了。
仔细一算,她的孕期已经进入第六个月。
那么……她现在的肚子该有多大?
萧乾眉头轻轻一皱,抬起双手在虚无的空间里比划了一下大小。摇了摇头,他又把双手的间隔缩小一点,又摇了摇头,几次三番,似乎也想象不出墨九大着肚子究竟什么样子,心里不由焦灼了起来。
“阿九,我甚是想念你——”
一声叹息。
尽是离愁。
……
……
鸟雀在山间“啾啾”地叫唤,冻了一冬的寒气慢慢散去了。可山间的岁月,还是比外面来得更为寒冷。哪怕日头高升,暖和那一阵,稍稍下一点小雨,也冷飕飕的刺骨头。
墨九裹着一件厚厚的风氅,走在夕阳下的小道上,双手轻轻托着高高隆起的小腹,时不时捋一下落下的长发,看山道下方的农人忙碌春耕,眼珠上下左右转个不停。
“我感觉视力好像恢复一些了呢?”
由于她怀着孩子,萧乾后来基本没有为她开治眼的药方子,大多都只有调理的功效,故而她看东西始终模糊着。可人体的自愈能力不可小觑,她坚持做眼操,闲时就出门看看远处的绿植,拼命吃蔬菜、水果,慢慢地,不仅皮肤变得好了很多,感觉眼睛也舒服了不少。也许有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视力有了好转。
“肯定会好的呢,姑娘就放心吧。”
玫儿和沈心悦,一边一个跟着她。
再后面一点,是抱着长剑不高不兴嘟着嘴的击西。
从上次跟着墨九回来,她就被萧乾指给墨九做护卫了。可她的人在兴隆山,心却完全不在,没事儿的时候,她就跑到山口来观望,好不容易盼到送信的人来了,就巴巴跑过去问人家,有没有她的信。
然而——并没有。
每次有信传到兴隆山,都是萧乾给墨九的。
他盼望的那个人,一个字都没有来过。
“他不会不识字吧?”击西瘪了瘪嘴,完全没有注意前面的墨九三个人已经停下来了,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只自顾自地想着事儿,不高兴地将一块拦路的小石子踢飞,然后叹息一声,“算了,何必想这样没心没肺的王八蛋呢?老子在山上吃香的喝辣的,他却在吃苦喝冷风,想一想,还是我比较好运……”
念叨着,突然看到地下一双脚。
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九爷……哎哟,你可吓死击西了。干嘛啊这是,你们几个,怎么都古里古怪地看着我?”摸了摸脸,她突然无限娇羞,“难道击西最近又长漂亮了?”
“呕——”墨九做一个吐状,然后正色地拍拍他的肩膀,“傻子,以后别来这儿等了。”
“哦。”击西有些委屈。
看他耷拉着脑袋,打蔫得没了精神,墨九又牵了牵嘴唇,叹息一声。
“若你表现好,我下次直接派你去送信。”
击西果然兴奋了,“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不假?”
“不假。”
“你不会骗我吧?”
“你再问一个字,我就收回——”
“别别别,我的九爷。”击击飞快地抢过话来,殷勤地扶着她的肩膀:“九爷,您慢着点儿走!对哦,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兴隆山镇的凉拌木耳?红烧猪蹄?水煮牛肉……”
墨九翻个白眼望天,一把甩开她的手。
“我去看师兄,你别跟着我,唐僧!”
“呃!唐僧?”
击西不明白什么唐僧,但还是巴巴地跟了上去。
这是墨九每天的例行路线。
吃完饭之后出来散步,散完步之后,就会去看墨妄,并亲自服侍他的汤药。她怀着身子不方便,大家先是不允许她来做这些粗活的。可不论别人怎么阻止,她都不听,非得自己来。后来慢慢的,大家也都不吭声了。
墨妄的小院还沉浸在一片浓厚的阴郁气氛中。
药汤的煎熬方法,都一律按照萧乾走之前的交代来做的,兴隆山的钟大夫也是一个国医圣手,医术虽不如萧乾,但有方子的前提下只需要记录病人的病势情况,却是大材小用。
每一日,他都会详细记录墨妄的病情,每隔三日往萧乾那边传送一次,等萧乾看过再反馈回来。也就是说,每隔三天,兴隆山就会与萧乾互通一次书信,这样也不会延误墨妄的病情,墨九也就比较放心了。
可墨妄一直没有苏醒。
汤药吃下不少,他躺在床上的身体却越来越弱。原本就清瘦的脸颊瘦得没了肉,颧骨高高鼓起,眼窝深陷,嘴唇干出了豁口,哪怕墨家弟子每天悉心照顾,但对于一个无法自行摄入食物的人来说,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能维持身体机能已非易事,又哪能保证身体健康?
“师兄——”墨九搅动着黑漆漆的汤药,凑到唇边吹了吹,才慢慢送到墨妄的嘴边,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他,“我喂你吃药啊,有点苦,你忍着。等好起来了,咱就不吃药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啊。”
沈心悦托着墨妄的背,玫儿站边上压着他领口的衣服。
两个丫头都大瞪着眼,看着墨九皱眉将汤药用勺子往墨妄嘴里灌……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因为他自己不知道吞咽,没有吞咽反应,水汁一入嘴,就吧嗒吧嗒往外流,看得人心里难受得不行。每一次喂药,墨九都得强忍钻心一般的痛苦,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墨妄一定会好起来的。
若不曾见过以前的墨妄,也许不会为现在的墨妄唏嘘。
可偏生,以前的墨妄太好太完美,以至于每看他一眼,那满心满腹的酸涩感就加深一些。
“钜子可在?”
刚刚喂完药,门外就传来曹元的声音。
墨九微微一惊,回道:“我在。”
曹元撩帘子进来,看一眼躺平在床上的墨妄,皱了皱眉头。
“弟子有要事禀告。”
嗯一声,墨九神色微微一沉,也看向床上的墨妄,慢慢抬手为他掖好被子。
“不要打扰师兄休息,咱们去堂上说。”
去得大堂上,墨九摆手让几个正在洒扫的弟子退下去,拧眉看向曹元。
“何事?”
曹元上前一步,欠身道:“钜子判断无误,鸟儿得了消息,果然开始钻笼子了。今日兴隆山镇的刘五伯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陌生家伙,上山来报。弟子抓住一审,确是北勐来的。”
墨九双眼微微一眯,一只手抚着肚子,慢慢回转身,踱了几步,走到堂上那一副大雁南飞的挂画前面,冷冷一哼:“既然来了,九爷就得让他有来无回!”
“这……”知道她点子多,曹元不解,也不敢多问。
迟疑一下,他请示道:“敢问钜子,这探子如何处置?”
墨九回头,蹙眉看向他的脸,将声音压到极低。
“杀!”
坑深314米,怀疑
“钜子——”
曹元瞄向墨九冷艳绝决的面孔,一句话说得有些犹豫。
“反正人已经被弟子抓上山了,也跑不了他,何不……”
“曹元!”墨九的脸色猛地拉下,声音带着一种彻骨的幽寒,“我晓得你为人心善,得饶人时,就想饶人。可此事牵连甚大,不怕一万,就怕一万。你可知此人被刘五伯发现之前,已经潜伏在兴隆山镇多久了?你可知他都得到了一些什么情报?你又怎能保证,他绝对不会逃掉?”
“弟子把他关押着,想来是逃不掉的——”
说着,曹元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垂头,从袖管里取出一封密信来,双手呈给墨九,“这是弟子在探子身上搜到的,看样子,是准备发给蒙合的——”
墨九接了过来。
然而,上面写的北勐文字,弯弯曲曲像蚯蚓,她一个都认不得。
斜着眼,她递回去,拿探究的目光望向曹元。
“额!”曹元抿了抿嘴唇,赶紧向她致歉。
他已经找懂得北勐文字的弟子问过了,密信上的大意,除了介绍兴隆山和墨九本人的情况之外,此人还明确告诉蒙合:对于墨九已经拿到千字引并取得武器图谱之事,墨家上下似乎无人知晓,兴隆山也不曾见到有大规模武器制造的情况,大汗的消息,可能只是空隙来风。
“所以啊!”墨九慢慢转开视线,继续观望那一副其实看不出所以然的挂画,“他一句话,就有可能会毁了我们的全盘计划。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也只有死人的嘴,才靠得住!”
她话音刚刚落下,外头就传来一个弟子紧张的声音。
“曹师兄在里头吗?”
曹元一惊,回头:“什么事?进来说!”
那弟子张皇失措地进来,看到墨九也在,愣了一下,赶紧施礼,然后苦着脸道:“曹师兄从山下抓回来的那个细作。他,他跑了!”
“什么?”墨九大惊。
曹元离开禁闭室前来向她汇报的间隙,不过短短一刻钟。
这么短的时间内,人就跑了,也太诡异了。
“还不快追!”
这个人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逃掉,说不定还知晓他们更多的秘密,哪能容得他逃跑?曹元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即匆匆告退,安排抓人去了。墨九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神不宁,又去墨妄屋子坐了一会。
墨妄毫无生气的样子,让她更是坐立不安。
为免自己的心情影响墨妄的康复,她终于不等了,唤了玫儿过来扶她。
“我们也去看看!”
……
……
兴隆山上当然是没有监狱的,不过,由于墨家弟子人数众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了管理方便,墨九模仿了后世部队的法子,专门设置了禁闭室。对于严重违反纪律的弟子,除了逐出师门之外,最大的一个惩罚就是关禁闭。
墨家的禁闭室就在千连洞。
那里有为数众多的石室,除了用做仓库储存物资之外,有靠近山涧的几间比较狭小,就一直用着了禁闭室。打从兴隆山建成以来,被关过禁闭室的弟子不少,可关押敌人还是第一次。这不,听说关在禁闭室的那个家伙跑了,除了满山遍野地寻找之外,千连洞外也围了不少人。
禁闭室外面上了锁,一般情况里面的人跑不了。
不过也有例外。
因为禁闭室的门,是铁栅栏做成的。
也就是说,被关押的人,可以从里面伸手出来,够得着锁的位置。
如果正好碰上一个会开锁的高手,那么开锁走人也容易。
不过,以前墨家弟子被关禁闭,绝对没有人敢私自开锁出来,所以几乎没有人考虑过这一点。如今,大家看着那个敞开的禁闭室和依旧挂在上面的锁,都议论不停。
“哪个想到那家伙是一个会开锁的?”
“是啊!这不阴沟里翻船吗?墨家的锁头也给开了,稀罕呐!”
“对!禁闭室的锁,好像左执事做的吧?”
“可不?你以为普通的锁头啊?这锁一般人可开不了。上次小仨子还偷偷试过,就他那水准都开不了,这不遇到高手了怎的?!”
墨九站在背后,听着弟子们的议论,安静地站着,没有挤过去。直到有弟子看见她低声叫了起来,她方才朝大家点点头,然后从自动分开的人群中间走过去,抬起铁栅栏上挂着的锁头,琢磨了片刻,取下来握在手上,又回过头,朝众弟子微笑。
“大家都散了吧,各做各的事去。就一普通锁头,别咂咂呼呼的,招人笑话!”
众弟子一愣,齐刷刷致礼。
“弟子领命!”
钜子放了话,弟子们不敢再耽搁,相继离去了。而曹元去抓人,也半晌儿没有回来,连个信儿都没有。墨九心下有些焦躁,考虑一下,让玫儿扶着她,径直往千连洞的另一头走去。
“宋彻,你给我出来。”
还在洞口外门,她就大声喊了起来。
里面没有人回答,却很快就有人出来了。
不过,出来的人,不是宋彻,却是乔占平。
他看一眼撩着袍角要上台阶的墨九,赶紧欠身。
“钜子来了?小心,台阶滑。”
墨九的气儿还没有顺下,抬头看他一眼,“宋彻呢?”
自打被苏逸从阴山带到兴隆山,宋彻就一直被安置在这个千连洞里。本来兴隆山地方大,房子多,到处都可以由着他居住,不过他执着要住在这里,乔占平先还委婉的拒绝了几次,可这厮执拗得紧,乔占平无奈之下,也就允了。
一来宋彻的身份摆在那里,虽然是一个不可能公开的王爷,可他那张脸总让人觉得他就是王爷,时下对皇权有莫名的敬畏,对他也就多了敬畏。二来乔占平也是为了就近监视他。因为他在千连洞的时间,比自家小院还要多。
可出乎他意料,这个宋彻其实挺省心。
除了偶尔在山间转悠,看看农田,菜地,欣赏一下那些弟子自建的住房,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千连洞里,缠着乔占平。宋彻对机关火器不仅仅有浓厚的兴趣,甚至可以称得上狂热,痴迷。慢慢的,乔占平也发现,他居然是一个行家里手,还极有天赋。于是,偶尔来了兴趣,乔占平也会与他探讨一番,两个人慢慢地,也就建立起了某种阶级友谊。
这些事情,墨九回到兴隆山就听说了。
向她抱怨这件事的人,是已身为人母的尚雅。
尚雅为乔占平生了一个粉嘟嘟的闺女,这头孩子还在吃奶呢,那边男人……好像就被男人勾走了。常常在千连洞里舍不得回来,吃饭都守着他的破图纸,让她气得不行,常常怀疑是不是自己生孩子身子走了样儿,或者乔占平……猛一天醒来发现,原来自己最爱的是男人。
墨九当时听她酸啾啾的语气,还笑话了她一阵。
要不是知道宋彻和彭欣的故事,要不是乔占平确实爱着尚雅,她肯定也会觉得这两个男人已经“弯”了。不过,她由心里其实挺明白这种关系的,并且特地安慰了尚雅——这完全是科学家之间的相处姿势,寻常人很难理解。
所以,看见禁闭室的锁头被打开,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宋彻。
那个弟子说得对,墨妄亲自做的锁,就是为了防止那些受罚的熊孩子犯错误,一般人怎么可以在不损害锁头的情况下,把锁打开大剌剌走人?
除了宋彻,她想不到别人。
一来他来自北勐,那个探子也是北勐的。
二来么,除了宋彻之外,兴隆山就没有外人。
“钜子——”乔占平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脸,琢磨一下,大概知道她的想法,不由叹了一声,“我也是为了这事来的。可宋彻说,此事与他无关。我也有些糊涂了,除他之外,还有谁呢?”
墨九冷笑一声,托着大肚皮往里迈步。
“糊涂什么?不用糊涂。你根本不了解宋彻这个人,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他说与他无关就无关了?他说无关才恰恰有关呢。宋彻——”
大喊着他的名字,她声音未落,抬头就看到了躺在床头上的宋彻。
他懒洋洋地瞥过来,似乎并不意外墨九的到来,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充满了不屑,声音里更是满带嘲讽的意味儿,“钜子大老远地跑过来找我的麻烦,也不怕摔个大跟头,把孩子摔掉了?”
他俩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
所以,他对墨九说话,毫无顾虑。
而且吧,一般男人对墨九都挺好,主要原因在于她过人的姿色。美女说什么都是对的,男人看着美女防御能力和智商往往都会直线下降。可宋彻是一个例外,除了彭欣之外,在他眼中,世间并无美女。或者说,除了彭欣之外,他眼中的人根本就没有性别上的差异。哪怕墨九倾国倾城,与乔占平那块木头在他眼里的视觉效果是一样的。
哦不……也有不同,毕竟她肚子太大了。
“怀着身子呢,钜子动什么气?”
他又慵懒地顺着头发,嘲弄了一句,把墨九气得够呛。
好在,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性情中人”了,褪去了棱角,又怀着孩子,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懂得调节情绪,平和心态。于是,她压住火,冷笑着问宋彻。
“既然知道我为什么来的,就不要再说与你无关了。第一:你有作案时间。第二:你有位置上的便利。第三:你有作案动机。第四:……”
“得得得!”
宋彻缓缓坐起来,一双阴冷的眸子带着冷笑看她。
“你觉得该怎么处置我,就怎么来好了。不必说这么道理……”
“你以为我在故意针对你?”
“可不就是?”宋彻不冷不热地一笑,“兴隆山什么地方?墨家啊!会开锁的,大有人在吧?为何你首先想到我,就只想到我?因为在你心里,只有我宋彻是外人,是小人。对不对?”
墨九沉眉,不否认。
确实宋彻说得也没什么错。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可站在这里,看着这张和小王爷一模一样的俊脸,看着他表情中隐隐的不屑、冷嘲与被人误解的悲愤,就让墨九想到了他可怜的身世,那种种怀疑也就随之动摇了。
而且,宋彻目前在兴隆山过得挺好,三不五时地可以看到彭欣,还可以做些小玩意去逗小虫儿,彭欣心情好时,偶尔也会和他说会儿话,他对此很满足,似乎并没有离开兴隆山的打算——至少,如果真想跑,他不该自己先逃跑吗?
想了想,她又问宋彻。
“你可认识那个北勐人?”
宋彻冷笑,“北勐人,我就认识一个。”
“哪个?”
“苏赫啊!”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墨九板着脸迟疑了片刻,闷闷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调头就走。
这时,宋彻却在背后喊住了她,“就这么走了?”
墨九回头:“不然呢?你准备请我吃饭?”
宋彻冷笑的目光沉了沉,突然又道:“我身上还带着萧六郎亲赐的毒,没有他的解药,我这辈子都是一个废人。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钜子没有想过吗?所谓动机,只看对谁最有利——”
所谓动机,只看对谁最有利。
墨九完全赞同他的说法。
可对于宋彻这个人的观点,她短时间很难改变。
他太过聪慧,也太过奸猾,他的性情与宋骜完全不同,她不得不妨。
“谢谢!”她点点头,唇角微微勾起,“再见。”
“……唉!”看她离去,宋彻微微一叹,又懒洋洋地躺了下去,“女人心,海底针啦!”
这个感叹,不知道是指她,还是指彭欣。可冷不丁落入墨九的耳朵,却像一只重重的大锤,敲击在了心上,带给了她另一番想象。她怔在当场,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张脸忽而白,忽而青,好一会儿,才在玫儿担忧的询问下,重新迈开步子。
“去织苑看看我娘——”
------题外话------
又一个月结束啦~啦啦啦,进入结局月!
坑深315米
回到兴隆山后,墨九常来看织娘。
一开始,织娘还气着她上次开震墓的事儿。虽然记挂的女儿平安归来,又时隔这么久,淡去了一些怒气,但见着墨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念叨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有下次。
墨九经了好几次死里逃生,对亲情的眷恋更深,也有了很多的感悟。所以,对织娘这份有残缺的母爱也万分珍惜。她并没有告诉织娘自己眼睛的问题,也没有告诉她在外面那些日子经历了何种命悬一线的风风雨雨,只笑眯眯地听她唠叨,像个小姑娘似的对她撒娇。不论织娘训示她什么,她都拼命点头称是,娘永远是对的。
如此一来,织娘再多的怨怼,也都说不下去的,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娘——宠着女儿,惯着女儿,对怀着身子的女儿,更是关怀备至。
于是,墨九再次享受到了久违的母爱。
织娘自己的身子骨都不够硬朗,却每天亲自为她煲汤。不管墨九来不来织苑,她做这些事都风雪无阻,坚持了整整一个冬天,本就满带皱纹的双手,长了不少冻疮,瞅得蓝姑姑心疼得掉眼泪,直到翻了年春暖花开,方才慢慢好转。
可说来也神奇。
她冻疮好了,那一层死皮褪掉后,新长出来的肌肤,光滑白皙了不少,还有那一张早就衰老得没有半分气色的脸,居然淡了些皱纹,慢慢变得红润了起来。好多人瞧见了都说她,老来有福,快要做姥姥的人了,脸却往回长,越来越年轻了。
对于这番变化,织娘也很兴奋。
可她却认为,是萧六郎的药起了作用,是墨九的孝心感动了天,对墨九更是掏心掏肺的好。
“娘!”墨九迈入院子,就换了脸色,添足了笑意。
从客屋里迎出来的人是蓝姑姑。
“哟!姑娘怎么来了?”她笑容满脸地看着墨九,赶紧过来扶住她的胳膊,“今儿下着小雨,你也不晓得在屋好好待着。天冷、路滑,摔着了怎生是好?”
墨九:“……”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说?
好像生怕她不摔跤似的。
她翻个白眼,在蓝姑姑面前,还像当初那个不省事的小姑娘,“哪有下雨啊?姑姑人老眼花,没有看见天上挂着太阳了?”
“挂太阳也没有晒干地啊?这山上到处青苔,你就不听话!”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墨九笑着抿了抿唇,又扯她胳膊,往里张望,“噫,我娘呢?今儿怎么没出来迎接她的宝贝闺女?”
“娘子还能做甚?一边熬着药,一边熬着烫呗。”蓝姑姑叹息一声:“她啊,为你们姐妹两个,真是遭尽了罪,操碎了心,也不晓得心疼一下自个儿,身子越来越单薄了。好在精神头儿还好……”
听她巴拉巴拉又唠开了,墨九却听不下去了。
“熬什么药啊?”她加快了脚步,“我娘生病了?”
“娘子倒没病。”蓝姑姑是个聒噪的主儿,叹息声不断,“这不,先头大姑娘过来坐了一会,她前脚刚走,娘子就忙开了,为她熬的药呢。”
“哦?!”墨九目光微微一闪,“她怎么今儿舍得过来了,生的什么病啊?”
大抵那张脸见不得人的缘故,方姬然以前是从来不出院门的。来了那么久,这山上见过她的人也不多。自打墨妄受伤回到兴隆山之后,她到改了些以前的习性,隔三差五的会去墨妄的小院里瞅瞅他的病情。不过,哪怕她出了院子,也很少来看望她的母亲。
从小方家长大,对织娘这个生母,她感情很复杂,和墨九又有不同。不仅她对织娘没有什么感情,织娘对她也有些尴尬。娘俩由始至终相处都生分着、客套着,怎么都融入不到一个家庭似的。
所以,她过来看织娘自然是大事,是奇事儿。
可墨九问完,蓝姑姑却一脸的懵懂。
“大姑娘过来……也没什么事吧?她就说瞅瞅娘子的身子,姑娘,怎地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墨九微微一笑。
蓝姑姑皱了下眉头,在她脸上看不出情绪,又接着说:“娘子看了大姑娘的脸,那脸……唉,实在有些不忍心了。不过说来也奇怪,按说她娘俩的药方都差不多,娘子这边气色越来越好,大姑娘却——”
说到这里,蓝姑姑叹息着摇了摇头,“好端端一张脸,本来天姿国色的,如今啊,越发不行了。娘子看不过去,就琢磨着把她自己的药按自己的法子煎了,让大姑娘拿去吃吃看,会不会有好转。”
“一样的药,也得分人啊!”墨九跟着萧乾有些时候了,加之“久病成良医”,有些医理与药理,慢慢地她也就懂了,“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就算同样一碗药下肚,产生的药效肯定也会不一样的。再说了,我娘心情舒畅,没有心病,自然看得见好转。有些人吧,心病太重,心机又多,难免就——”
“你这小蹄子,又在编排谁的不是啊?”
织娘嗔怪的声音从帘子里头传了出来,吓得墨九哆嗦一下,赶紧管住嘴,甜甜地唤一声“娘”,然后警告地瞥一眼蓝姑姑,就由玫儿扶着,走过去向织娘撒娇。
“我正和蓝姑姑说你来着,这是越来越好看,要焕发第二春了呢?!”
“你这丫头!就是嘴碎!”
“可不?唉!我担心啦!听说我娘以前美艳不可方物,若是病好了,身体好起来,恢复了容貌,那得迷死多少人啊!到时候,我小小的兴隆山,会不会被求亲的男人给踏平了?”
她的话,逗得蓝姑姑乐不可支。
“瞧姑娘说得,还有几分道理呢。”
“什么道理?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织娘失笑地嗔了一句,又把墨九让到屋里,拖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会,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语重心长地叮嘱。
“你啊,没事少在外头野,六个月头了吧?快了!从明儿起,你也不要每天过来看娘了。在家好好捂着,等娘熬好了汤,会让蓝姑姑给你端过来……”
“娘,我没事啦!”每个人都担心她的肚子,这让墨九又觉着暖心,又有些哭笑不得,“我这一胎结实着呢,上刀山下火海都没事,这走几步路,莫非还能走坏了?”
“你就嘴硬吧。”
“嘿,我体我娘!”
母女两个说着体己话儿,说说笑笑的时间也过得挺快。坐了一会,织娘让蓝姑姑去灶上把为她熬好的汤端来,说是什么民间偏方,熬制方法繁琐得墨九听了也记不住,但汤色乳白,喝着爽口,不腻有味儿,她忍不住就多吃了两碗。
“嗝——”
打着饱嗝,她顺着肚皮,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好喝!太好喝了,果然母亲的手熬出来的汤,味道就是不一样。这天底下,再没有比我娘熬的汤还要好喝的东西了。”
“马屁精!”织娘笑得脸上皱纹都加深了几分,“你啊,无事从不献殷勤。说吧,有什么事找我?”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墨九从入她院门开始,从头到尾就没有提过半句有事找她的话,可织娘居然毫不犹豫地就断定她有事。
这叫什么?知女莫若母?
“娘——”墨九张了几次嘴,可心底的话最终还是变成了,“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哎哟,这肚子……再这样吃,可要撑坏了。”
织娘是何许人也?她的欲言又止,根本逃不过她的眼睛。
摆手让蓝姑姑过来收拾汤碗,她凝视着墨九,淡淡开口,“先前你姐来的时候,我听到外面闹杂得紧,是出了什么事吗?”
“嗯”一声,墨九简洁地说:“抓了个细作,关在禁闭室,居然跑了。”
织娘怔一下,看着她的脸色,似乎想问,可最终还是只安慰她。
“不要急,你怀着身子呢,有什么事慢慢来。”
“我晓得。”墨九微微一笑,“有曹元他们在呢,轮不上我急,娘就放心吧。”
“唉!”织娘的疑惑化成了一道叹息,“小九,有什么事情,你一定不要瞒着娘。不管多难做,娘都会站在你这边。”
“我……”墨九看着织娘,慢慢摇头,“没有什么事,就是想吃娘熬的汤了。”
……
……
从织娘的屋子出来,玫儿满心焦灼地问她。
“姑娘,你是不是在怀疑方姬然?”
对于墨九那个亲姐姐,玫儿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好感。这丫头心直口快,本来就是一根肠子捅到底的个性。跟着墨九之后,变得更直了,两根肠子同样捅到底。在墨九面前,她说话也没个遮掩,想什么就说什么。
“玫儿刚才想过了,左执事亲手做的锁,她也可以打开的啊?为什么姑娘觉得宋彻有动机呢?分明方姬然的动机更大对不对?她从来就不想姑娘过得好,凡是姑娘要做的事,她都恨不得破坏掉,哪里有什么姐妹情分。”
“住嘴!”墨九瞪她,“别见雨就是雨,瞎胡说!”
“玫儿才没有胡说。”玫儿不高兴地撅着了嘴巴,“也就姑娘心善,你反过来想一想,若她做了墨家钜子,可会待你这般好?哼!她分明就恨着你,若没有你,这钜子之位,就该她了……”
“玫儿!”这丫头大呼小叫也不控制声音,墨九有些生气。
都说家丑不外扬。有些事情,哪怕她心里也有猜测,却不想被人传来传去,把风言风语传播出去——不为别的,她就怕织娘受不了。织娘对方姬然本就有亏欠,这好不容易身子开始见好了,若为了这事影响了治疗,那她罪过就大了。
“这件事,我自会处理!”墨九看了玫儿一眼,眸色冷厉,“在外面,不许乱说话。听到没有?”
“听到了。”玫儿不高兴嘟嘴,“可哪怕玫儿不说,也会有很多人想到的嘛,她本来就会开那个锁……又没乱说。”
方姬然当然可以打开墨妄做的锁。
她连墨家用来考验钜子的机关屋都可以闯,一个小小的锁,于她何难?
实际上,长久以来,墨九有些忽略她了。
因为她的病,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人无怨更无仇,人在兴隆山住着,可从来不与任何人打交道,几乎像一个隐形人,没有半分存在感。大家似乎也都习惯了这样的她,以为这是一个无害的,没有破坏力的人。
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真的就没有野心了吗?
带着疑惑,墨九往墨家九号小楼走去。
还没有回到院子,就看到曹元领着一群墨家弟子匆匆过来了。
她停下脚步,站在院门口,等着。
曹元看到她,三步并两步地小跑过来,“钜子。”
墨九嗯一声,抬了抬眉:“人抓到了吗?”
曹元摇了摇头,看墨九目光沉下,突然一笑,“人没有抓住,不过已被弟子射杀!”
“我嘞个去!”墨九紧绷的心弦,狠狠一松,带笑瞥了玫儿一眼,唇角上扬,戏谑曹元:“你跟谁学得这么坏?什么时候变油滑的?”
曹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正色道:“那人沿着后山的涧道逃跑,却对兴隆山的地形不熟,一直在山中绕来绕去,弟子一箭过去,正中胸口,那人中箭倒地,滚入山涧了。那后山的山涧足有几十丈,怕活不得命了。不过事关重大,弟子已派人下去寻尸……”
“做得好!”
人的成长大多都是被迫的。
有墨妄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发现曹元那么能干。
这墨妄突然不在了,尚雅又奶着孩子,好多事情分不开身,做为墨家大弟子的曹元,居然也可以接下墨妄的职务,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想到墨妄,墨九深深叹一口气。
随即又赞许地看着曹元,莞尔一笑。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在想,要不要给你一个什么赞赏呢?”
吃惊地呆了一下,曹元面颊有些红,“弟子能为墨家和钜子效劳,荣幸之至,哪里敢要什么赞赏?”
“真的不要?”墨九看玫儿羞得都垂下了头,心知这丫头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由抿了抿唇,正经了脸色,“左执事一直昏迷不醒,你肩膀上的责任很大。这个赞赏啊,我暂时还真的不能给你。这样吧,我先帮你养一阵,等你忙完手头的活,我再赏给你,怎么样?”
“弟子谢过钜子。”
话说到这个分上,曹元又岂有不明之理?
这些日子以来,他和玫儿频繁接触,这小丫头对他的心思,他亦看得明白。只不过他生性腼腆,觉得玫儿年纪小,又是钜子的贴身丫头,他长她那么多岁,不敢表态罢了。如今有了钜子亲口应承,能娶到玫儿这样机灵的漂亮姑娘,他自然喜出望外。
郎有情,妾有意,皆大欢喜。
这样简单的姻缘,让墨九眉宇间的郁气淡了一些。
又向曹元交代了一些事情,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你回头整理一下,把有用的消息,连同左执事的医案,一并送往江北大营。”
“弟子领命!”曹元欠身抱拳。
“还有——”墨九望了望乌沉沉的天空,把那封密信又递还给曹元,目光略略幽沉,“以探子的名义给蒙合发密信,就说:情况属实,墨九已拿到千字引的武器图谱,正在兴隆山秘密制造大量的精良火器,即将装备于萧乾大军——那火器,锐不可当,一发便足以捣毁半座城池。若不阻止,这个天下,很快就将成为萧乾的天下了。”
在他吩咐时,曹元双目烁烁,满带佩服。
等听完,更是精神抖擞地冲她抱拳揖礼。
“弟子明白了。如此一来,蒙合铁定要出兵亲征了。”
嗯一声,墨九唇角噙了一丝冷笑。
蒙合的野心大到通天,人也极端自负。在未登汗位之前,他常年征战大外,战争于他如同家常便饭。所以,亲征一事,并非大事。只不过这一次嘛,兴隆山在南荣境内,毗邻金州,紧靠汉水,前方又有萧乾大军,蒙合要想得到武器图谱,要把兴隆山的火器和她墨九的人一并收归己有,除非踩着萧乾与宋熹的脊背,问鼎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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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钻石榜,二锦又惊呆了!
上个月两万六千的钻石,这个月刚刚1号,又是接近两万。无语凝噎,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有这样的一群读者,是二锦之幸,之大幸,之幸中之幸。如同萧乾之于墨九,墨九之于萧乾……都是命中贵人。
叩谢!
结局月,一个既定的结局,正在徐徐展开。小主们觉得故事中有什么坑,还没有填的可以开始留言了哈,毕竟作者思考太多容易自行脑补,万一有写掉了到时候就嘿嘿了,只有等番外再补~么么哒,爱你们。
坑深316米,生不恋,死不恸
对方姬然心下略有存疑,但墨九除了派人偷偷盯她,并加紧了兴隆山上的防御之外,没有另行过多地处理。
一来时候不对,为了织娘的病,她不想大动干戈,引她旧疾复发。
二来她如今要做的正事和私事都太多太多。一面要为萧乾的事操心,一面还要好好养胎,另一面还有庞大的墨家,盘根错节的人与事需要她关注。对于这种小女人的嫉妒心引发的糟烂事儿,她不乐意花太多的心思,影响自己的身心健康。
胎儿在母体里的滋养,短短十月,却会影响一生。
她不愿意得不偿失。
不过,家事国事天下事,纷纷扰扰,哪怕她心胸再豁达,偶尔她也会有烦躁的时候。
一个人就怕烦躁,一旦烦躁,思想就会走极端,难免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墨九但凡心情不悦,就开吃。她始终相信一句话,美的事情,可以抵销负面情绪。
所以,她想尽办法弄各种美食来吃,自己也研究了不少的食谱。闲暇之时,她也会带着山上那些个做了娘的妇人,如彭欣、尚雅人,一边唠家常一边做美食。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美。
除了满足她们自己的口腹之欲外,还可以为小孩和做一些辅食。同时,也变着花样为墨妄做一些口味不同的流质食物,保证他的营养与供给,不让他在昏迷之中渐渐虚脱下去。
每次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墨九都会慢慢平静下来。
天大、地大,万物归一,命中注定,努力就够了,何必焦虑太多?
昏迷的墨妄、战场上的萧乾、肚子里的孩儿,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幸运。一个已经得到太多幸福的女人,不可以不知足,不可以什么都想要。
她当珍惜已有的,创造未有的,珍惜身边的——
定下了目标,她就大刀阔斧地做起来。
她一面暗地里大量囤积粮食与武器于兴隆山的千连洞,一面让曹元利用墨家发达的商业网络,为萧乾大军偷偷囤积军衣。
粮、兵、衣,都得要钱,大批大批的钱。
幸亏,墨九啥都缺,就不缺钱。
她明白,萧乾囤兵于汴京那个地方,虽前有阴山后有淮水做屏障,但所谓“屏障”,即可借助它成为保护,也无形中把自己装在了屏障中间,像入瓮中之鳖。一个长久的战争,消耗力巨大,也需要足够的后勤保障。
萧乾从来不向她伸手,她明白是他身为男人的骄傲。他不愿意让她觉得他要她是为了利用她,需要她的钱或者她的武器。
墨九对此很欣慰,她就喜欢这样的男人。
可她却不能置若罔闻,什么都不做。
她从来没有忘记他北伐出征时说过的话。
“我上阵杀敌,你后方结网,是为夫妻。”
既然是夫妻,既然他是她孩儿的爹,她就不会亲睁睁看他有一天陷入绝境,求助无门。
虽然墨九不太懂得战争,可来自现代的经验让她知道——口粮、武器与衣物就是战争中最为重要的东西。
她默默做着这些事儿,除了尚雅、曹元几个心腹之人,其他人基本都不知情。哪怕有墨家弟子感觉到最后的风向不对,墨家的经营有了改变,也大多认为墨九的想法变了,不会去想太多。毕竟她做事从来如此,不足为奇。
除了做萧乾的后勤之后,墨九还把她亲手做的吃食,分给觉得自己应当珍惜的人。兴隆山上的织娘啊、姐妹啊、兄弟啊每个人都能享受到她的关爱。
另外,她还千里迢迢送到了后珒国都阿嘞锦。
当然,她派人送去食物的原因,至少有一半是借口。
主要也为践行当初与宋妍的约定——派人去照看她。
如今她重回兴隆山,觉得山上日子尚好,隐蔽,安全,宋妍偷偷上山,完全可以掩人耳目,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既然她可以做完颜修的丫头,为什么不可以来兴隆山做丫头?
于是,送食物的人,还特地带去了一封墨九给宋妍的信。
“吾地甚好,汝若想回,派人接你。盼安!”
这样的日子,对于怀孕的墨九而言,是充实的。
她的兴隆山,她遍布天下的商业帝国,她以相思令为噱头的情报网络,一切一切都照常地运转着,并没有因为左执事墨妄的撒手而受到太多的影响。虽然在曹元接手的过程中,也有一些磕磕绊绊,但只要墨家钜子还在,墨家的定海神针就在。风雨过去,彩虹依旧高挂在墨家的天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除了忧心萧乾,墨九最为挂心的人,就是病中的墨妄。
他永远那样的神态,永远一动不动地卧躺床上。不会吃喝,不会有情绪,除了有呼吸和日渐消瘦之外,就像一个沉睡的植物人——墨九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植物人,感官都来源于网络和电视。可她就是觉得这样子的墨妄,像一棵植物。
“师兄,你要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啊?”
她重复着每天的工作,在玫儿和大力士沈心悦的帮衬下,大着肚子给墨妄喂药。
看那黑色的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颌,而他连基本的吞咽都不会,每次都要沈心悦扳住他的下颌来灌,她心里酸楚一片,揪着心又低下头,拿了帕子替他轻轻擦拭。
可嘴里,一直带着笑,轻轻对他说着话,试图唤醒他僵硬的神智。
“师兄,你都不知道,在你熟睡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你想不想知道?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听说蒙合要亲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是我让他来的。嘿嘿,这个人太自负了,我稍稍给他布个局,他就钻了。师兄,你说我聪明吗?我告诉他,我拿到千字引了,武器图谱也到手了,正在兴隆山制造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额,这个词儿你好像听不懂?没关系。他应该也不懂。可越是不懂,他才懂稀罕呢!瞧着吧,他肯定忍不住了。”
“可能你会觉得我傻,对不对?引火烧身。不,我不傻。这个人一直缩在哈拉和林的皇宫里,他的帝国越来越大,他的兵力越来越多,前阵子我得消息,他的军队已经打到了东西亚,似乎地球人都阻止不了他称霸的脚步了……难道,我们要等到他老死吗?”
“我得引他出来。可怎么引诱他呢?人啦,总是死在贪婪上,蒙合一样欲壑难填啊!他已经得到够多了,可他还想要更多,得到更多他的恐惧就会更多,害怕失去这一切。所以,武器图谱一事,他未必完全相信,可他不再信任苏赫了,又极其自负,宋熹都敢亲征,他怎可不敢?”
屋子里静静的,连风声都没有。
自然,也无人回应自言自语的墨九。
她似乎也不要人回应,就像以往那般,笑着和墨妄说话。
“不过,贪婪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又有哪个人又不贪婪呢?我也贪婪,萧六郎也贪婪,要不然又哪会有这么多的事端?只有师兄你……”说到这里,她把药勺子收回来,轻轻放在碗里。
在“叮”的碰撞声中,她俯身为墨妄轻轻理了理衣领,看到里面有药汁,皱了皱眉头,吩咐玫儿去打水来,又轻笑一声。
“只有在师兄的身上,我从来没有见到贪婪两个字。你堪称得了墨家精髓了,所做一切,都为了墨家,为了你珍惜的那些人。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来没有为了自己提过任何要求,从来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墨家有那样多的钱,那些钱也都从你的手上过。你如果想要,可以成为一个富可敌国的当世大豪。可你没有。”
“墨家有那么多的弟子,你贵为左执事,执掌大权,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在我没有成为墨家钜子之前,就可以与尚雅分庭抗礼,得墨家一半天下了,如果你想要,你可以独霸一方为王。可你没有。”
“你曾经有喜欢的姑娘,你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照顾她,关心她,心悦于她,如果你想要,你可以用很多手段得到她,在她痛失爱郎的时候,你也有大把的机会,可以把她占有己有。可你没有。”
“以前我总想,这世上哪有那么无私的人呢?我不信。我认为人都会为自己着想的,哪怕再有度量的人,也会在委屈的时候生气,在受了伤害之后,想要报复——可师兄,你没有,你通通都没有。”
她眸底染上一层水雾。
低着头,看着墨妄削瘦的脸,沉默了许久。
“可是,你这样好,为何却要受这样的罪?”
这个问题是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思考的生命与玄学。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在她并不长的人生经历中,见过了不少的生死离愁,似乎很少遵循这样的规律。一些好人,因为太过善良,总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人前,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反而由于短板太清晰可见,城府不深,往往让别人随意捏拿。反观那些并不那么善良的人,始终利己主义,却冥冥中似有神助,无人敢去招惹他们,无人敢得罪他们,因为,他们狠,他们恶。
于是,恶者可以招摇,继续为恶。
虽善恶终有一死,可经历过的人生,又何其不公?
“姑娘……”她正为墨妄清洗脖颈上的药汁,玫儿却突地唤了一声。
“什么?”墨九没有回头,继续手上的事。
玫儿嘟了嘟嘴巴,“我有一句非讲不可的大实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墨九狠狠朝她飞一个白眼。
“学坏了!说吧。”
玫儿嘿嘿一笑,帮着她把清洗好的墨妄擦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扶下去躺好,又盯住她那一只掖被角的白皙手指,叹了一口气。
“玫儿以为,左执事若有神智,应当会很开心的了。如果换了我,也一样,我宁愿永远沉睡,才不要醒呢。”
“怎么讲?”墨九奇怪地侧眸扫她。
“你想一想啊,左执事没有昏迷之前,你有太多的事要做,有太多的人要管,好像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他。而这一段他受了重伤昏迷的日子,是不是你对他最为上心的时候?在这里,没有王爷,没有任何人,只有他。你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也只专注地照顾他一个人。他岂不是很开心,岂不是不愿意醒过来么?”
“我呸!你个小丫头,胡说八道。”
墨九给她一个狠狠的瞪眼,“你以为左执事像你一样啊?傻不咧咧的!”
“……唔。”玫儿扯着嘴巴笑了笑,“反正我觉得吧,左执事最开心的,就是这段光阴了。你说,如果左执事真的有知觉该有多好?他知道姑娘你原来这么关心他,每天都会来看他,还亲自侍候他。这样,也许他就可以多得一些安慰了,也没有白疼你一场。”
这一次,墨九没有反驳。
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墨妄,有那么一瞬,她和玫儿的想法一致。
若他有意识多好,可以看到她为他做的一切,会不会心绪舒畅一点,那样就可以早些醒过来,不要让她这么挂着心,不要让她每天除了操心他们,还要操心那么大一个墨家的事了?
墨妄那晚有一点说得很对。
对曹元、对尚雅,对乔占平,对任何人,她再也不能像对墨妄那样的信任了。
墨家的事情,不论大小,她还得亲自过问。
说到底,都是心病啊。
墨九又在墨妄的屋子里坐了大半个时辰,和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她告诉他,小虫儿昨儿第一次唤了她一声“姨娘”,还吵着要来看睡大觉不肯醒的墨叔叔,彭颀好说歹说才拦住那小家伙。对他的昏迷,彭欣也想尽了法子,甚至把不知道哪儿学来的“回魂大法”都使出来了,那装神弄鬼的怪异模样儿吓得小虫儿哭了好久,好多天都不敢离开她,生怕娘也“飞”了,或者像墨叔叔一样,睡着了就不肯醒了。
她还告诉他:宋骜一直没有消息,宋彻倒是想做一个便宜爹,为彭欣和小虫儿做一些事情,可彭欣与他的关系,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宋骜一日找不到,彭欣对宋彻也就一日敞不开心扉。两个人的关系,就那样古怪的持续着,看得山上的人,慢慢都有些心软了。织娘前些日子还在劝彭欣:若宋骜一生一世都没有消息,你怎么办?就要一直等下去,让小虫儿永远没有爹吗,让宋彻永远这样无何止的等待吗?
“彭欣太倔了!你猜她怎么告诉织娘的?她说:一生一世没有消息,那就一生一世等下去,直到他回来给她一个说法。小虫儿也不会没有爹,宋骜一生一世没消息,那他也一生一世都是小虫儿的亲爹,谁也取代不了。至于宋彻……她不愿意他无休止的等待,可人的心都长在自己身上,若他非要等,她也阻止不了。”
这都是命啊!
生不恋,死不恸。
这些纠纠缠缠的人儿,哪一个又斩得断万丈情丝?
彭欣是、宋彻和宋骜是,他们又如何不是?
墨九絮絮叨叨地说着,把墨妄与她共同认识的人,都仔细说了一遍。一会笑,一会叹,一会又闷闷地沉默。可不论她什么样的情绪,床上的墨妄都没有动静。
“师兄,我该回去了,坐了太久,肚子里的小家伙儿在抗议了。我要出去活动活动,明儿早上,我再来看你。”
撑着床沿,她由着玫儿扶着,沉声唤了两个照看曹妄的弟子进来。
“你们好生看着左执事,听到了吗?”
“弟子领命!”两个弟子齐齐施礼。
嗯一声,墨九捧着隆起的大肚子,慢慢出了桃花盛开的小院,站在院门口的桃花树下,看向了今日高远的万里晴空,不由怔忡——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天气渐渐热了,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不知六郎那里,可有桃花看?”
怀孕的女人,思维总会有些莫名的复杂,想很多平常不会想的事情,担心很多平常不会担心的人,看着院门那一棵高高的桃花树,她脑袋仰望着,发呆了好久,突然转眸吩咐玫儿。
“一会去把曹元叫来。”
“好的!”玫儿随口答完,又奇怪地问:“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吗?”
因为曹元太忙碌了,一般没有紧要的事,墨九不会专程派人去找他过来。她这个钜子,可以说是墨家史上最为体恤弟子的钜子了,上上下下对她都很敬重,反之,她对上上下下的人,也都有平等的尊重。
“是啊!今儿什么日子了?”
听她问起,玫儿抿着唇仔细算了算,稍稍吃惊。
“呀!今儿四月十八了呢,日子过得好快。”
“对啊,四月十八了。已经整整八天,没有收到六郎的来信了。”
墨九与萧乾之间,一直互通有无。他们虽然分隔两地,但三天一次的通信,从来没有间断过,哪怕有不可抗拒的特殊原因,最久的一次间隙,也只有五日。可这次,整整八天过去了,那边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甚至连上次传信给萧乾的击西,都没有回来,这就很奇怪了。
而且,墨九上一次给萧乾去的信里,特地对他说了自己的预产期,并问他一些战事上的安排。并且委婉地告诉他,若那时他正好有闲,希望可以回一趟兴隆山。她真的好希望,他能与她一起,迎接他们的宝宝出生——
------题外话------
—。—上菜上菜,明儿继续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嗯,真的越来越接受结局了呢~啊啊啊!
坑深317米,乱世风云起!
把这个愿望写出来,让人带给萧乾,墨九其实觉得自己有一点矫情。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在这样紧张的时刻?
历史的经验告诉她:小儿女情怀太重,最容易影响大事,影响男人的判断。
所以这封信发出去了,她一直忐忑着,对回信的期盼就更甚。
然而,一直没有。
从第三天开始,一直等到第八天,她开始焦灼了。
玫儿察觉到她眉宇间流露出来的忧虑,也觉得不太正常,一双纤眉紧紧蹙着,搀扶着墨九的胳膊:“好的,姑娘,玫儿把你送回去,就去寻他。若是他疏忽大意,忘了拿信来向姑娘禀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这关系突飞猛进啊,从说话都害羞,进展到扒他的皮了?
换往常,墨九听了,肯定得逗她几句。
可今儿她没什么心情,只随口笑笑,掐一朵桃花,放在掌心中,看着那粉粉嫩嫩的一团,思绪慢慢飘向天际,好远好远,几个月来的思念,都化在了那一双烟雾氤氲的眸子中间。
时间过得真快!
一辗转,两个月就过去了。
在这个期间,兴隆山上花开静好,看似平静一片。然而,这个风起云涌的天下,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景昌二年三月中旬,受北勐大汗命令,前往大理的苏赫王爷,拿下大理城,其后全面接管了大理国,前后不过一个来月的时间。大理国王在大理城内呜咽一阵就接受了苏赫的“招降”。其后,三月底,大理国王前往哈拉和林觐见北勐大汗,并按受了蒙合的敕封,成为了首任大理总务。
大理正式被划理到北勐的版图之中。
三月中旬,蒙合对于攻克大理的苏赫,再次给了一个大大的封赏,将紧领汴京的孟州等地赏给了这位一战成名的亲王,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从冰冻期再次进入了热恋期。
不过,有心之人也有诸多猜忌,孟州位于汴京与北勐之间,是从阴山下南荣、入汴京的第一个要塞。蒙合故意把孟州赏给苏赫,用来掣肘萧乾与南荣的意思,也其义自明了。
这一年的三月,草长莺飞,是一个热闹的季节,发生的事儿,一茬一茬的,瞅得人应接不暇。就在苏赫打大理的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候,一直在淮水以北休整的萧乾大军突然对淮水以南的南荣大军发动了几次试探性的小范围攻击,有两次还是水战——
有人说,这是萧乾在组建水军,拉南荣出来陪练。也有人说,其实让两军突然产生了摩擦攻击的原因,并非萧乾想要一口吞了南荣,也不是南荣出来惹事儿,而是为了争夺一条位于汉水地下的神秘甬道。
当初这条甬道一直掌控在萧乾的手上。
在萧乾退至淮水之北后,宋熹虽然没有对萧乾用兵,却一直在觊觎这一条可通南北的甬道。时不时会派人去探查一番,终于引发了萧乾旧部的不满,冲突争端多了起来。可小范围的摩擦并没有上升到大面积的厮杀,双方都奇怪的克制着,就像两个关系暧昧的邻居,时不时小打小闹一番,偶尔却会给对方一个笑脸。
世人都看不懂这到底为了哪般?
景昌二年三月底,一个突破僵局的事件再次由蒙合拉开。
蒙合在哈拉和林对大理国王进行了一番敕封与安抚之后,终于传旨通令天下,发动了准备许久的亲征南荣之旅。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趁着蒙合南征之际,沉默许久的宋熹也对汉水甬道,发动了第一次的大规模抢夺战。
宋熹和萧乾打起来了!
这两只蚌埠相争,在蒙合看来,简直大快人心。
天时、地利、人和,岂非老天都在助他,让他成为这一场逐鹿之战里的王者?
在哈拉和林发兵之前,蒙合大汗特地对远在大理的苏赫传达了一道旨令。
他让苏赫、合合台整肃兵队,各领一支兵马,从大理出发,与他三路进攻、合围,全面逼向南荣。而且,不知是出于和萧乾已经有了“结拜”的意向,为了避免与萧乾所在的汴京属地产生正面冲撞,蒙合从出兵伊始,就选择了西向——苏赫之前已经攻克的陇州和乾州方向,直逼西蜀,以便入川与苏赫、合合台会合,不给南荣半点翻身的余地。
蒙合西进,苏赫南来,北边还有萧乾。
这样的消息对于南荣来说,可谓晴天霹雳。
宋熹得闻这些消息时,正在金州为了和萧乾抢甬道的事件头痛。
大臣们仓皇失措地汇集金州,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为国为民忧虑着。
然而,南荣不比北勐,文官比武官对朝政和军政的掣肘更多。即便宋熹身为皇帝,也有很多事情,并己想为就可为的。文官执政,文人思想,很容易出一些沽名钓誉之徒,所以在内政的博弈上,其实比武将当政更为复杂。
对于汉水甬道的争夺,之前南荣的官吏们一直颇有微词。
在他们看来,有萧乾在汴京坐镇,可以挡住北勐进攻的步伐,对南荣来讲是好事一桩,这个威胁远不出蒙合来得大。既然如今萧乾不来犯南荣,南荣也犯不着为了一条破甬道,在兵祸大乱之中与萧乾正面为敌。
毕竟萧乾是南荣人啊,他们相斗就是内战。
大敌当前,他们应当互相团结才对,所以南荣应当笼络萧乾,出让汉水甬道甚至金州都不为过。甚至有些人认为,当初皇帝就不该夺回金州——
这样的侥幸心理,其实很可悲。
他们曾经享用过萧乾带给南荣的胜利果实,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萧乾身为南荣人,在北勐来犯的时候,应当与他们同心协力,力克外敌、忠于朝廷。
即便萧乾现下已自立为王。在淮水以北的汴京、临兆等地的百姓也都心甘情愿地称呼他一声“萧王”,尽管萧乾与南荣各自为政的消息已经表现得这么明确,这些臣子还在做他们的白日美梦,希望萧乾可以不计前嫌与他们共抗北勐。
人人都在幻想,可宋熹心里却明镜儿似的。
萧乾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萧乾了,他再也不可能是南荣的萧乾了。
更何况,蒙合此番南下,进取西蜀要塞,却故意绕过汴京,给萧乾留足了脸面……
这样就很尴尬了。
他的敌人很明显是南荣,而非萧乾。
这完全符合蒙合“先弱后强”的征伐策略,也就是说,在蒙合的心里,哪怕萧乾只占据一隅,也属于强敌。哪怕南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相比萧乾也是弱旅,随时可以一口并吞。
同一天,宋熹在金州召见了文武官员,共同议事。
然而,与上次北勐来犯时不同,这些官员的风向变化更明显了。其中竟有一大部分人都认为皇帝应当下旨萧乾,意图联合,共同抵制北勐。当然,所谓风向有变,不是指他们的战略主张,而是他们话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意识。
哪怕联合萧乾会引狼入室,他们也不怕。
对他们而言,南荣无非他们的家国,他们的栖身之地。哪怕宋氏江山灭亡,萧乾称帝,也不过换一个人来当皇帝,南荣还是南荣,对他们的冲击力,远远不如被蒙合征服来得恐惧。
一个是自家兄弟,一个是敌人。
这就是他们共同的认知。
坐在大殿中间,宋熹微微浅眯着眸子,久久无语。
大难来临之际,人人都会首先考虑自己得失,然后才会想到国家。
利己主人,谁又没有呢?
而古今的皇帝一职,为何叫孤家寡人?就在此时啊!
宋熹沉吟一瞬,望向殿中众人,唇角慢慢勾出一丝笑。
“众位爱卿的意见,朕都听了,说得很好。”
“陛下!英明啊——”
众臣惊喜,马屁声不绝于耳,可宋熹却话峰一转,猛地沉下了脸,“不过,北勐要打,汉水甬道,也必须要拿!”
“可陛下,咱们如今三面受敌,已无力应付,不宜再与萧乾……”
“爱卿不必多说。”宋熹冷冷打断他,眉头一撩,“朕自有主张!”
他语气有些沉,也有些冷。实际上,宋熹从来都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皇帝,登基时间虽短,但在朝中也很少受人掣肘,如今大事当前,在最需要他独断专行的时候,他当然不会任由臣子们拿捏。
事乱时,尤其需要冷静。
……更需要,懂得轻重缓急。
他双手摩挲着椅子扶手,皱眉思考了一会,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下首的众位官员,一字一句,慢慢地沉着嗓子吩咐,“传令下去,今夜子时,大军开往汉水甬道,务必给朕夺回来!”
大军开拔,就是全面开战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三面受敌,变成四面受敌了?
好些臣子脸都白了。
大殿内安静了一瞬,突然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
“末将领命!”
宋熹半眯着眸子看过去,正是管宗光。
这个管将军,在这几次战役里的表现,其实让宋熹很满意。
他微微撩开眉梢,给了管宗光一个赞许的笑,随即又沉下眸子。
“来人,笔墨侍候!”
当着众人的面,宋熹挽袖写圣旨。
圣旨上的内容,很简单。
传旨临安,令左相苏逸整肃京畿大军十五万,前往西蜀,力克蒙合——
------题外话------
不好意思啊,明儿多更一点补偿各位,么么哒!
坑深318米,天下大乱,江湖浪涌
景昌二年,四月二十。
烈日落入地平线,月华初升,烽火再次被点燃。
萧乾与宋熹为了汉水那一条甬道的制控权,在汉水打得如火如荼。另一边,苏赫与合合台从大理到达南荣乌蒙部,辗转入川,准备接应蒙合。再一边,蒙合亲自披挂上阵,御驾亲征,领北勐骑兵从陕入川,一路未尝败绩,几乎拿下了大半个川地。
此举,令天下哗然。
南荣的土地,越来越多划入了北勐的版图。
可雄心勃勃的蒙合,并没有停下他锋利的马步,而是领兵逼近了合川钓鱼城,准备东进打涪江下游,将整个南宋吃入腹中……
而在此时,在临安得接到旨意的南荣左相苏逸,并没有一开始就与蒙合当头碰上,更没有仓促应战。他属实精明,领旨接管了殿前司以及京畿之地的十五万精兵,一路过来,沿途不停收纳从京四南路、利川路等地的溃逃兵马,又同时接管了各地节度使手上的增援军,并从各地招揽青壮年无数,一并充入军中。这般行军过来,竟让他集结了二十五万之众,并在蒙合之前三日率先抵达钓鱼城,开始筑建防御。
为帝之人,往往并非自己能打战,而是会用人。
宋熹在此时启用苏逸,让他来狙击蒙合,其实有一半处于无奈之举。
南荣朝中无可用之将,一般人也抵挡不住蒙合的精锐骑兵,更何况,其中还有一部分北勐最精锐的怯薛军?苏逸在南荣人心里虽然一直是文臣,可宋熹下旨令他领兵,这次真算押对了宝。
少年宰相,南荣鬼才,苏逸身上那些极赋传奇色彩的称谓,并非空穴来风。
宋熹知晓苏逸有本事,此时不用,又待何时?
这一道圣旨,在事后看来,是宋熹做得最出色的决定了。
可冥冥中,又似另有天意。
当初在哈拉和林,苏逸被蒙合摆了一道,落了一个与公主淫丨乱,害得公主自杀的污名,哪怕这件事情让很多人存疑,到底也为不明真相的人添了一道笑料,为苏逸清白的人生抹上了一笔污秽的漆黑。
他这一口气,本来就咽不下。
这时令他打蒙合,他手上有兵,定然会使全力。
这一点,宋熹看得准。
而苏逸也不负重托,向天下人证明了他自己。
虽然他从来没有打过一次大战,可率着殿前司等京畿精兵以四处招来的二十万人抵达钓鱼城,他立马就作出了几个重点防御规划,将蒙合死死挡在了钓鱼城外。
实际上,钓鱼城并非一座城,而是一座山。谓之中水,往上趋近蜀都锦城,在三江交汇处,是从川出山向东的关键要塞,蒙合想要领兵继续东进,其后援物资以及军队,都须依靠水运。故而,蒙合对钓鱼城势在必得。
苏逸就算准了他这一点。
于是,他占据着钓鱼城,却不急着出战,而是建了一面墙,将墙一直延伸到山脚水边,再将自己的人马沿着水面尽量摆开一字形,旌旗满山插遍,如云似瀑,声势极为壮大。且不论兵马的战斗力,就论那气势,就给南荣人长了脸。
蒙合越是急着拿下钓鱼城,苏逸就越是不急。
他就霍霍着蒙合,扎根在那里,像一颗钉子似的,怎么都拔不出来。蒙合不来,他们就去捣乱,蒙合一来,他们就死守。在这期间,他还写一些歪诗酸词,发传单似的飘入蒙合的大军之中,侮辱蒙合,极尽嘲讽北勐骑兵之能事……
就这般,他竟活生生拖了蒙合半月之久。
蒙合为人暴躁,被苏逸这么一激,自是气得暴跳如雷。有官员劝他不如放弃钓鱼城,不在此处走船,绕过去打南荣,先甩开苏逸这个拧巴再说。但打到现在,且不论钓鱼城拿下的必要然,就说北勐的国运威仪,还有蒙合大汗的脸,都丢不起了。
蒙合被苏逸这么搞,此时又怎会愿意灰溜溜绕过去?
从哈拉和林南来,他第一次遭到如此重创。
景昌二年四月底,在苏赫与合合台部抵达钓鱼城下时,蒙合再一次集全力发动了一次对钓鱼城的攻袭。
到了这个时候,全天下人的目光都凝集在南北两处。
一曰汉水,一曰涪水。
蒙合紧急,苏逸却是个慢性之人,他背靠着南荣源源不断的物资以及增援,对远到而来的老朋友,却越打越顺手,如此这般被攻击,还有闲情雅兴给宋熹发去了一封捷报。
“钓鱼城在我手,陛下可不必增兵,蒙合小儿,就是微臣碗中之菜矣!”
这癞蛤蟆的口气比天大,真是羞煞了蒙合。
偏生这封捷报的内容,还真就落入了蒙合的耳朵。
蒙合征战多年,在战场上本来就虎,人也极其自负。如此一来,他更加怒不可止,完全不听合合台等将领的建议,非得拿下钓鱼城,非得砍下苏逸的人头血祭不可。
因而——
蒙合在钓鱼城加快了进攻,汉水那边宋熹的压力,也就相对小了。
南荣的兵员数量,相对而言,算当世之最。
当初宋熹北上,加上各州县调派的人,足有八十万之众。
这样多的人,就算他们用人海战术,用人头来堵江水的甬道,其势亦不可小觑。更何况,这一回,真刀真枪的拼杀?
钓鱼城的战事,给了南荣兵极大的信心。
一批开始不太赞同宋熹决定的官员,这个时候也有了打胜战的勇气。
想苏逸一个没打过仗的文臣,都可以挡住蒙合的脚步,何况他们有八十万人?
……
金州大营,指挥战事的管宗光,热血激昂,顶着一张脸红扑扑的脸,大步进入中军帐中,“禀陛下!”
宋熹着一身盔甲,威风凛凛地坐在御案后面。
慢慢抬眼看他,他眉梢一挑,“管将军请问。”
管宗光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末,单膝跪地,抱拳大声道:“萧乾叛军把汉水甬道堵得风雨不透,即便我们人马众多,可甬道实在狭窄,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集结强攻,也实难攻破。末将以为,可趁此东风,派兵从江面杀过去,攻打叛军所在的江北大营,先乱其阵脚,再行夺取甬道之事!”
宋熹眉头一动,皱起,打成了一个结。
好一会,他手抚御案,淡淡开口。
“水战,我们恐会不敌!萧乾叛兵驻守汴京时,一直勤练水师……”
管宗光一听,大眼珠子并瞪了出来,“那也得一试啊!陛下,末将以为,我们不可再拖了。须尽快拿下汉水甬道,呼应钓鱼城的左相。再者,我们可不夺江北大营,但拿下甬道,方好死守,并增援左相!”
他的话有道理。
只有那般他们才能抽出身来,不会被战事所束缚!
也只有那样,南荣方有一丝生机。
看管宗光握着拳头跃跃欲试的样子,宋熹终于点了头。
“好,就依管将军之言!”
“谢陛下!”管宗光欣喜地站了起来。
宋熹看定他,目光浅浅一眯,也从座位上站起来。
“事不宜迟,传令下去!集结兵马,从水面攻江北大营!”
“末将领命!”
……
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江面上波光麟麟,飘荡着一圈圈的涟漪。
可这一方平静,不到卯时,就被尖锐的号角声打乱了。
南荣大军,分了三路人马进攻江北大营的萧乾部丛。
一道继续打汉水甬道,另外两道人马,从两个渡口码头强渡过江。
其中金州码头的领将,正是景昌皇帝宋熹。他亲自领兵,攻势最猛。而江北对面的人,却是受令驻守的古璃阳。
这是宋熹算计过的。
在萧乾麾下那些人中,古璃阳的思想最为古旧,也最有忠君思想。
古家世世代代皆为忠良,古璃阳的爷爷曾官至太傅,父亲生前也领军中要职,可谓满门忠烈,对朝廷对皇权有一种血统里带着的忠诚,若让古璃阳面对管宗光或者其他南荣将领,他或许不会手下留情,但皇帝亲自到了面前,他的手段或者就不会那么狠了。
“杀!”
“冲啊!”
“陛下有令,杀!”
宋熹大军,坐船而上,挟风云雷霆之势,进逼对岸。
……
江北大营。
这些天,南荣兵屡屡围攻汉水甬道,并堵截了他们与兴隆山互通有无的交通要道,萧乾早就搓了火儿。
击西送来的信,萧乾仔细看过了。
墨九生产的日子,已然临近了。
在那样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得和她在一起的。
故而,便是南荣不来攻打,他也势力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要知道,兴隆山位于南荣的辖地,虽墨九有一点“占山做土匪”的意思,南荣一时拿她没有办法,可墨家来去自由,他们要前往兴隆山,却必须通过南荣兵的防御,也就是说,还得先打破宋熹的围堵。
当然,萧乾心有存疑——宋熹在这件事中,应有些许的故意。
之前他围而不攻,如今墨九产期近了,他却倾全力围住了所有要道。
这个男人……始终在觊觎墨九啊!
从头到尾,他一丝一毫都没有放松过?
抑或是,他也像蒙合一样,得了那个消息?
是否宋熹也以为,墨九已经得到千字引和武器图谱,在兴隆山上大肆制造火器?
这样的消息,蒙合能得知,宋熹自然也会。
故而,看了击西的信,得了兴隆山那些消息,萧乾早就心急如焚。
墨九制军衣、囤粮食、做武器,这样的她,把自己活生生变成了一个香喷喷的肉馍馍,彻底把自己暴露在了一双双饥渴的狼眼里。宋熹也好,蒙合也好,别的什么也好,谁又不眼红那些东西?
这个傻女人!
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若宋熹这八十万人,不来打他,直奔兴隆山,她当如何?
想着她大腹便便的样子,怀着她的孩子,还在为了他奔波劳累,萧乾眼圈都泛了赤。
“迎上去!杀!”
一个字的命令,发出来便是狂啸。
他的信送不去,已经等不及了。
北岸大营中,将士们沿着斜坡往下俯冲,上了战船,与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来势汹汹的南荣兵杀在了一起。另外一边,甬道里的萧乾兵马,也在号角声中冲杀出去,以锐不可当的势头,与南荣兵当头撞上。
吼声震天!
横尸遍野!
等伏在江边的弓箭手,万箭齐发。
不足半个时辰,江水似乎都染上了一片血红之色。
人在临死前的嘶吼声,震得人耳鼓发麻——
论水师的战斗力,以及对江水的熟悉程度,南荣兵确实不如常年驻扎在此的萧乾部,可哪怕南荣兵眼看水战失利,有皇帝在侧,又纯粹为了来挑逗的,这些人也激发了热血,拼死抵抗着往前冲,竟然愈发逼向了北岸。
北岸的码头上,古璃阳一袭战甲,骑了白马立在江头,眉头紧蹙。
“船上何人?”他小声问副将鲁小山。
“回将军!是——”鲁小山瞥一眼他的脸,心知他知道是谁,不过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罢了,顿了一下,赶紧朗声回答,“南荣景昌皇帝是也!”
古璃阳眉头越皱越紧。
船头上的旌旗,迎着江风在飘荡。
号角的呜咽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他突然抓紧马缰,策马走到传令兵的身侧,大声吼道。
“敲战鼓!告诉江上,萧王占地,外敌来犯,非死即亡!让他们退回金州!”
“是,大将军!”传令兵大声回着。
砰砰直响的战鼓声里,听得他们的呐喊。
“萧王占地,外敌来犯,非死即亡!你们还不退回金州?”
外敌来犯,非死即亡!你们还不退回金州?
退回?宋熹立在船头,听那战鼓声远远传来,手上长剑出鞘,直指南岸。
“杀!”
“末将得令!”
管宗光站在他的身边,大刀一挥,大声高呼。
“将士们,陛下有令,杀向北岸!杀叛臣,诛贼逆!”
……
……
血腥味儿从江面上传入了江北大营。
萧乾站在当年墨九站过的山坡上,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战场,眉心紧皱。
这时,孙走南打马奔来,大声喊叫。
“主公,宋熹亲自领兵水战而来。古将军他——”
“闭嘴!”不待他说完,萧乾锐目一瞪,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不可胡说八道!”
孙走南愕了一下,自然懂得了他的意思。
哪怕古璃阳对宋熹有那么一点手慈心软,但绝对算不得背叛。
哪怕在战场上一点点的妇人之仁,都可能坏了大事,萧乾也绝不会随便定了古璃阳的罪。
因为对古璃阳来说,真正面对宋熹的战争,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只有过了自己那一关,今后才能真正随了他们杀入南荣——
孙走南怔怔半晌,“可如今,怎办?”
萧乾面目肃冷,猛地转头,按住腰刀直接翻身上马。
“随我出战!夺回江上控制,活捉南荣皇帝!”
……
……
兴隆山上。
天早已大亮了,浓雾却未散尽。
这样的天气里,早上雾气很重,十丈开外几不见人。
一转眼间,已经五月初了。
还有半个月就到预产期的墨九,越发狂躁。
女人生充斥,就是闯一道鬼门关。
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没有能让她心安的医疗设施。
她能依靠的人,也全心信任的人,只有萧乾。可他不在此处,为了孩子,为了他,为了墨家,她又不得不每一天都强颜欢笑,面对着众人的关切,悬着心等待他的消息。
钓鱼城的战争,汉水的战争,她已经都知道了。
连续一个多月没有来信,她也清楚,定然通讯被中断了。
这样的滋味儿很难熬,她在山上有些坐不住了。
“玫儿!心悦!”扶着大肚子,她站了起来,撑着腰往外走,“陪我出去走一走。”
这些日子来,散完步再去看墨妄,她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玫儿和沈心悦轻应了一声,一个赶紧取外袍,一个伸手去扶住她。
“姑娘,仔细些,外面雾未散尽,路上湿滑着呢。”
嗯一声,墨九点头,“我知道了。”
这两个丫头跟在她的身边,自然明白她的心境,这些日子来,什么事儿都顺着她。而墨九也不想给她们增加心理上的负担,哪怕她们只是她的丫头。所以,她出门的时候,一脸从容,看那一缕缕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间隙中散落下来,一双雾茫茫的眸子中,挂满了笑容,不停与她俩闲聊。
“这天气真好。人家都说,生孩子在五月最好了。”
“谁说的?我为何不曾听过?”
“你小小孩子,哪会听得这些。”
玫儿撇嘴,看着她胖了不少的侧脸,不服气的哼哼,“姑娘不过大我两岁,你都快要做娘了,玫儿怎么就是小小孩子了?”
“哦!”墨九轻笑,“这么说,玫儿也急着嫁人,想做娘了。”
玫儿脸一红,“才没有呢,姑娘不要胡说!”
听得这话,沈心悦在边上嗤嗤的笑了起来,“怎么就没有了?昨天夜里我起夜,在墙根边上和曹元说话的人,是哪一个啊?”
玫儿愕了一下,突然羞不可止,猛地抬手去捶她。
“死丫头,休得胡言,我哪有——”
“你哪里没有了?”
“我哪里有?”
“你哪里都有!”
“我呸,看我不揍你。”
两个小丫头争着口头便宜,正你扬拳来我踢腿的玩笑着,林中突然“嗖”一声,传来一阵风动。
墨九激灵一下,突然停下脚步。
“谁!?出来!”
坑深319米,好事?坏事?
兴隆山是墨九的老地盘,来来往往的都是熟面孔。自打她回来居住,在这里散步几个月了,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意外。所以,出来时通常也只带玫儿和沈心悦两个小丫头。如今听到林子里有异常声响,当即惊心。
可她冷厉的吼声出口,林中却寂静一片,无人回答。
兴隆山上,几乎没人人不认识她。
听她吼了,还不出来,里面的人,肯定有问题了。
玫儿和沈心悦两个姑娘,警惕心悬起,端端护在墨九身前。
“姑娘小心!”
墨九冷目微凝,一只手护住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默默握紧一颗防身用的火霹雳,望向林子,再一次厉色低喝。
“我数三声,再不出来,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一!”
“二!”
“呜……”一声,从林中传来。
似人语,可仔细听,又有些不像。
难道林子里有野兽出没?
这心念一起,墨九脸色微微一变。
“我数三了啊!不出来就尝尝我火霹雳的厉害!”
如果林子里有野兽,自然听不懂她的话,不会出来。
可如果不是野兽,哪么这样的威慑,肯定有用的。
然而,林子里又“呜”了一声,依旧没有动静,只一阵风来,吹乱了树叶,也让她的视线受阻,变得更加模糊。她心尖一缩,正要甩那火霹雳,就听见一声马儿压抑的嘶叫声,从林中传来。
有马?肯定有人了。
墨九微微眯眸,收回手,一字一句低喝。
“阁下再不出现,就休怪姑奶奶下杀手了!”
天空灰蒙蒙的,雾一直未散,她视线也差,看不了多远。
而兴隆山,人来人往,她怕有所误伤。
“这就出来!姑,姑娘——手,手下留情!”
一个哆嗦着的声音,随着马儿的响鼻声从林子里传出。
墨九微微一怔,半眯着眼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大胡子老头牵着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黑马慢吞吞地从林子里踱了出来。一身质地优良的衣裳,戴一顶风帽,背一把弓弩,腰上挂一把弯刀,牵着的马背上面,驮着一个包着大头巾的老妪。马屁股后头,紧紧跟随着几个家丁模样的壮男,都带着武器与厚重的风帽,除了一双双略带精光的眼睛骗不了人,这些家伙看上去就像寻常大户人家出来的人。
只不过,他们的衣服都略显凌乱,像被山匪抢劫过似的。
“这位姑娘……不,大妹子。”看到墨九,那老头拘着身子,有些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们是打北面来兴隆山的,那边在打仗,我们的房子被北勐人烧了,粮食被北勐人抢了,没有活路了,听说兴隆山有吃有住,墨家钜子待人极好,特地前来投靠。还请问一下大妹子,这里怎么上山?怎么拜见钜子?”
墨九目光阴了阴。
盯着那老头,不答,反问。
“既来投靠,为何我几次喊你,都不出来?”
老头儿紧张地双手合十,不停作揖致歉,还咳嗽了两声。
“不瞒大妹子,我等在来的路上,遇上山匪,随身带的东西都被抢了一个空,好不容易到了兴隆山,生怕又遇到山匪,故而不敢出声。为免马儿叫唤,把马的嘴都捂住了……”
原来刚才那“呜”声就是马儿发出的?
墨九挑了挑眉头,不悦地扫过去。
“请问,你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山匪吗?”
“是是是!”那老头儿扫一眼墨九漂亮的脸蛋儿,嘴很利索,“正是看大妹子面善,我等这才不再躲藏,从林子里出来,就是为了向大妹子问个路的!”
“呵!”墨九笑了。
摊了摊手上的火霹雳,她这个“善良的大妹子”好像这个时候,不得不善良了?
“想见墨家钜子,跟我走吧!”
她懒洋洋说罢,斜睨那几个人一眼,转身就往回去的路走。
玫儿和沈心悦对视一眼,偷偷拽她衣衫,“姑娘,不妥……”
她在提醒墨九,这几个人来路不明,不可以轻易让他们上山。
要知道,山脚下常年驻守着墨家弟子,这些若是寻常人,又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摸入林子,还摸到了总舵外面来?她们担心有诈,可墨九却似乎没有听出她的意思,反过来睨她一眼。
“给客人带路吧,不要慢怠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玫儿哦一声,不敢再多话了。
她家姑娘向来有主意,不喜欢别人置疑她的决定。
一路上,她领着那几个“被打劫了”的狼狈家伙,和沈心悦两个紧张地护住墨九左右,生怕有变,脊背上都冒汗了。可墨九却走得极为悠闲自在,在大门口遇到墨家弟子招呼,也不曾多说什么,一直领着人往她居住的墨家九号而去。
九号的院子里,一狼一狗撒欢儿似的奔出来。
“汪汪汪!”
旺财虎着脸,扑上来就要咬。
“嗷嗷嗷……”
长大了很多的狼儿,也跟在旺财的身后往上扑,偶尔还抽冷子朝墨九摇一个尾巴,那模样儿,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一条狗——
这两个家伙动作矫健,这么扑上来,把老头、老妪和几个家丁都吓得不行。
“大,大妹子!快,快把你的狗喊住啊!”
那老头儿吓得,声音都哆嗦了。
可墨九却只斜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径直迈入堂屋。
旺财和狼儿都懂得察言观色,墨九没有下达指令,他们也就叫唤几声,唬一唬人,不会真的下口去咬。可“逗客人”这种技术活儿,一狼一狗玩得很溜儿,也喜欢这么玩。所以,从院门到客堂这一段路上,两个家伙一直围着那几个客人上跳下蹿,愣生生把人家的汗水都急了出来,方才让他们进了门。
墨九抚着肚皮,在客堂主位坐着,冷眼看着入屋的几个人。
静默一瞬,她突然冷声吩咐玫儿。
“去,让曹元准备两个禁闭室,把这几个家伙都丢进去!”
“啊!”玫儿惊悚了!
她家姑娘莫非疯了不曾?
说不要让她把人带回来吧,她偏要带。
可好不容易把人都带回来了,她却要关禁闭?
“姑娘,这……”
不等她说完,墨九就横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是。”玫儿应了,可哪里又敢走?
她若离开了,这里就沈心悦一个,怎么保护墨九?
故而,她考虑一瞬,黑着脸转头,就对那几个人说。
“你们几个,跟我来!不许捣乱啊,这样我们家钜子或可饶了你们!”
“咳咳咳!大妹子,哪有把客人关禁闭的啊?”那老头儿与老妪交换了一个眼神,可怜巴巴地盯着冷脸的墨九,“我们……确实诚心投靠墨家钜子而来……大妹子给引荐引荐吧?”
“还装?”墨九面无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再多一句,就关禁闭了。”
那老头儿怔了怔,突然叹息一声,一双眸子里,闪过一抹烁烁的戏谑。
“好家伙,这样都骗不了你?看来你眼睛恢复了啊?”
他换了语调的话一出口,玫儿和沈心悦就愣住了。
见鬼了!这人谁啊?
怎会用这样熟稔的语气和她们家姑娘说话?
墨九却不意外,半阖着眼看他。
“早这么说话不就好了?装神弄鬼!非得逼我出狠招!”
“噫,看来你早就认出我来了。”那老头儿看客堂已无外人,抬手把下巴上的假胡子一扯,很快就露出一张干净的嘴来,上扬的唇角,棱角分明的五官,苍鹰般深邃的眸子,不太正经的似笑非笑,邪魅而俊俏,这世上,除了完颜修又会有谁?
“连旺财和我大侄女都认不出我,没想到,你这鼻子比狗还灵!”
“他舅,你真想试试兴隆山的禁闭?”墨九黑着脸,“还不老实说话,装成这模样躲在林中作甚?”
完颜修漫不经心地抹一下贴过假胡子的下巴,龇了一下牙,“他娘,你不能不讲理啊?如今这金州地界,打得乌烟瘴气一团糟乱,我堂堂后珒国主,哪敢光明正大地上兴隆山?一旦被人知晓,不就得惹事儿么?我可都为了你好。”
“嚯,你也知道自己是后珒国主?”墨九哼哼一声,看他又扯去头上的风帽,一双清厉的眸子,也带上了笑意,“整天东走西逛,我真奇怪后珒的臣子们怎就受得了你?朝政不理,军队不管,这些你都不怕,还怕惹什么事儿?”
完颜修挑了挑眉,一双寒冽冽的眸子,在看墨九时,变得温暖了许多。
“别这么说嘛,我这一趟过来,可绕了不少路,受了不少累,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墨九一笑,“我为什么要对你好?”
“你为什么不对我好?我是他舅!”
“……”好吧,她的娘家人。
墨九低头看一眼趴在脚下互相舔毛的旺财和狼儿,眉头稍稍松缓。
“他舅,有什么正事吗?”
“没正事我来干甚?”
“那说啊!”墨九大着肚子,对这货有些不耐烦了。
“太累、太饿,说不了。”
啧!这矫情劲儿啊!谁把他惯成这模样儿的?
“那你赶紧走吧?烫手山芋,恕不接待。”
“嘿”一声,完颜修眉锋一挑,锐利的眼神里突然添了几分严肃,“我若走出这个门,你可千万别来求我。我今儿就告诉你了,这一趟来的正事,与你有关,还与你的萧六郎有关。”说到这里,他放个关子,突地转身,撇一眼几个随从,漫不经心地笑,“既然人家不肯接待,那我们还等什么?走呗!”
看他真的要走,墨九狐疑心顿起。
与她有关,与萧乾有关?难道与战事有关?
“他三舅……留步!”
墨九不再和他玩笑了,换了一副带笑的表情,抬了抬手。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坐下来说吧。”
“这还差不多!早这样不就得了?”完颜修拿她的话反呛过来,提了提袍角,不客气地寻了墨九下首的椅子坐下来,一个眼刀子就剜向玫儿,“小丫头,去,给三爷来壶茶,要好的。”
玫儿撇了撇嘴,拿询问的眼神去瞅墨九。
“去吧!”墨九好笑地看她一眼,却听完颜修又突然补充了一句:“对了,给她也来一点什么吃的——”
他在说“她”的时候,看向了那个静默的老妪。
而墨九也在这个时候,方才拿眼神认真看她。
这一看,那眉眼、那面容,竟有几分熟悉的样子?
宋妍?
好像宋妍?
之前她只以为是完颜修的侍候丫头,怎么也没有往宋妍身上靠。
因为,她的变化太大了。
如今再仔细看那一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晶莹与雾气,还有那扁着嘴巴似哭非哭的样子,她才敢相信——那个被大头巾包着脸,身材臃肿发胖的老妪,居然真的是宋妍。
她心里咯噔一跳,“小妍,你怎么搞成这德性了?”
就算她乔个装吧,最多也弄下脸啊换身衣服啊,怎会连身形都变了这样多?
宋妍微微低头,慢慢走过来,那目光里的神色,极为怪异,一直走到墨九的身边,她方才咬了咬唇,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墨九,我……”
“你到底怎么了?哎哟,可急死我了。”
墨九心里涌上一万种酸楚的情绪,撑着大肚子站起来,就去拉她的手。
这一摸,更急了眼。
那一双曾经冰晶玉骨似的柔弱小手,变得粗糙了许多。
最关键还有她的腰——怎么可以变得这么粗?
墨九几乎没有多想就去捏她的腰,“怎么搞的?”
可她手还没有触上去,宋妍就紧张地躲开了,那动作还有些笨拙。
“别捏!墨九,我……我怀上了。”
“啊!”这一声震天响,分贝高得墨九差一点把自己的耳膜震破。
怀上了?宋妍怀上了?
想了一瞬,她的火气就噌噌上来了。
宋妍的手变得这样粗,还怀上了孩子,很显然完颜修并没有好好照顾她,让她吃了苦受了累也就不说了,居然还让她受了男人的欺负,要不然,怎么会怀上了孩子?要不然,他怎么会在这样紧张的时候,急巴巴地把宋妍给她送到兴隆山来?
猛地转过头,她死死盯住完颜修,一字一顿。
“说!谁、的?”